斗破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坠欢 > 30-40
    第31章 真心

    女子提着灯出现后, 萧惊鸿一动不动盯着她,恍惚间以为是癔症发作,他又陷入了幻觉。

    要不然, 他怎么会看到殿下呢?

    这六年,外人羡他平步青云,但只有萧惊鸿自己知道, 他一直没走出那夜的雪原。

    他患上严重的睡眠障碍,一闭眼就能看到被断臂碎肉染红的雪, 只能彻夜彻夜睁着眼。后来他靠酒入睡,灌了酒后,身体会一点点变轻, 脱离地面,飘入另一个世界。

    在那里, 正月十六那夜他没有入宫,而是陪着殿下出城, 皇城司的侍卫都战死了, 唯独他拼死护着殿下回城。他和殿下都大病一场, 病愈后,殿下越发器重他, 他可以自由出入公主府,俨然成了殿下身边最亲近的人。

    萧惊鸿平生最恨的就是没有一醉不醒的酒, 无论灌多少,第二天他都会醒来,梦境多美满,现实就多让人绝望,萧惊鸿只能用更多酒来麻痹自己。

    宋知秋苦口婆心劝过他戒酒,也试过请神医来帮他入睡, 都收效寥寥。宋知秋以为萧惊鸿是被人从头到尾当替身,从未得到过,故而心里过不去,索性赐给他两个肖似赵沉茜的婢妾,希望他得到了那个人后,就能重拾斗志,为她在外朝办事。

    宋知秋的计划成功了一半,萧惊鸿确实重新振作起来,但并不是在朝堂上,而是在女人上。

    他开始疯狂搜集像赵沉茜的人,只允许她们露出最像她的地方,在他喝得半梦半醒时坐在纱幔后,什么都不做,就那样陪着他。

    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入睡。然而这种幻觉十分脆弱,任何一个扰动,比如女子突然发出声音,她们抬头时的表情,甚至只是风吹过,掀起她们的衣摆,都能瞬间让萧惊鸿惊醒。然后,萧惊鸿就再也睡不着了,只能暴怒地将所有人赶出去。

    她死后六年,萧惊鸿前程野心尽数磨灭,平生只剩下一个执念——复活她,让她回到他身边,永远陪着他。

    他执念太深,渐成偏执,已经到了分不清虚实的地步。他在宫里巡逻时,经常走着走着就会失神,仿佛在甬道尽头、亭台楼阁、回廊檐下看到了殿下,事实上却什么都没有。给他诊治的太医来了一波又一波,都隐晦地表示,他这是癔症之兆,再这样下去,迟早会疯。

    萧惊鸿要吃的药越来越多,戒酒的,助眠的,治癔症的,从最开始的一日一粒,变成现在的一大把。萧惊鸿疑心他又忘了服药,以前他只在殿下常出现的地方看到她,今日怎么在陌生的地方也能看到了?

    莫非,他的癔症又严重了?可是今日他明明没有喝酒。

    更逼真的是,他如往常千万次那样对着虚影叫出“殿下”后,她竟然回复他了,甚至直呼他的名字,惊鸿。

    这是她为他取的名字,她却从未叫过。他待在她身边那些年,她要么让人转告,要么称他的官职,极少数叫他本人时,也是连名带姓,公事公办。这是她第一次叫他惊鸿,而不是萧虞侯。

    萧惊鸿像一只犯了错,终于等到主人惩罚的大狗,表情冷漠狠戾,眼睛却悄悄红了。他咣当一声摔帘子而出,大步朝圆台走去。这一刻,他根本不记得这是殷夫人的拍卖会,也不在意四周环饲的三方势力,只想走到殿下身边。

    他停在女子身前,丝毫不介意有许多人看着,抱拳跪地,声音忍不住哽咽,说出那句延误了六年的话:“殿下,属下失职,护驾来迟。请殿下责罚。”

    大堂寂静,所有人都听到了萧惊鸿的话,以及跪地时那毫不掺水的扑通一声。舞女们缩在圆台上,近距离看着这场面,呆若木鸡。

    被萧惊鸿称为“殿下”的女子静了静,轻柔扶上他的手臂,道:“起来吧,往后将功赎罪,还不算晚。”

    萧惊鸿猛地抬眼,想起赵沉茜的规矩,又忙低头,深深叩首:“谢殿下宽恕,属下遵命。”

    萧惊鸿起身,像以往那样站到赵沉茜身后,低眉俯首,一副忠犬模样。妆容华丽的宫装女子和一脸戾气的殿前司指挥使,远远看去竟也称得上男俊女美,登对无双。

    萧惊鸿这样表现,这个女子是谁,似乎已无需赘述。除了六年前暴毙的妖女,那个换了三个驸马依然桃花不断的第一美人福庆公主,还能是谁呢?

    雨萱最先反应过来,赶紧拽着众女跪下:“别看了,那是福庆公主,快跪下行礼。”

    小桐被拉着跪下去,脑子里乱成一团。福庆公主不是死了么?萧惊鸿是福庆公主的贴身侍卫,不应该认错,难道,世上真有起死回生药,殷夫人真把已故的福庆公主复活了?

    如果这是福庆公主,那么,她为什么会和沉茜长得一模一样?

    小桐一团乱麻,大堂里也炸了锅。在场大多数人没见过赵沉茜本尊,他们虽然来赴殷夫人的宴会,其实看热闹的心思占多,心里都明白殷夫人拿出来的多半是一个赝品。这个女子出场并自称本宫时,他们还在观望,但萧惊鸿这样表现,无疑坐实了女子的身份。

    这竟然真的是六年前下落不明的妖女福庆?她居然真的活着?

    人群大哗,群情激奋,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有人站起身,激动地嚷嚷:“世上竟然真的有起死回生的灵药?殷夫人,你这药还有多少,我都买了!”

    还有人十分愤怒,骂道:“殷夫人,你们简直丧尽天良。天底下那么多忠臣良将,复活谁不行,偏偏复活这样一个妖女!你们还嫌天下不够乱吗?”

    当然,更多的人还是保持沉默,心思已经浮动起来。不论蓬莱岛是如何做到的,如果这真是福庆公主,那用处可大了。

    北梁虽已占领了淮河以北,但燕朝遗民并不接受,各地起义军按下葫芦浮起瓢,实在很麻烦,淮北成了三不管地带。赵氏皇室南迁,故国百姓对他们既恨又怀念,福庆公主是昭孝朝的嫡长公主,曾在汴梁摄政,是比当今皇帝都要名正言顺的先皇血脉,如果能将她收入囊中,那就能名正言顺入主中原。

    一个政治象征意义如此强大的女人,便是阿修罗也有男人娶,何况她还是第一美人。可以料想,如果北梁哪位皇子得到福庆,夺位胜算将提高一大截。同理,中原哪支义军得到福庆,也能从此摇身一变成了王师。

    不少人将目光瞄准了“赵沉茜”,蠢蠢欲动。萧惊鸿铮然一声拔剑,目露杀气:“谁敢不敬殿下,我必将其碎尸万段。”

    石阁屏风后,殷夫人娇媚慵懒的声音适时响起:“诸位,莫不是忘了蓬莱岛的规矩?蓬莱岛只谈风月,不谈国事,登了岛,可就不能动武喽。”

    这位岛主来历不明,背景不明,众人只知道她自称殷夫人,看起来是位妖娆少妇,但能拥有一座岛,并让岛屿在海上神出鬼没的人,实力恐不可小觑。没到最后关头,谁也不想做出头鸟,众来客一改方才的剑拔弩张,笑着道:“当然,东道主的规矩,谁敢不从?不过,殷夫人可真能藏的,外面找了福庆公主六年,没想到人竟然在殷夫人这里。六年啊,殷夫人一点声都不露,可真是好气量。”

    屏风后传来咯咯的笑声,殷夫人道:“客人太抬举妾身了,妾身可不敢当。实在是妾身学艺不精,祖上只传下一枚还魂丹,之前从未试过,妾身也拿不准能不能成功,公主醒来前,妾身哪敢宣扬。妾身苦心研究了六年,今年总算成了,这不,妾身马上就拟帖子请诸位过来了。”

    还有人不信起死回生,怀疑地打量着大堂中心的“赵沉茜”:“人死不能复生,此乃天道,还没听说过什么灵丹妙药能逆天而行。谁知道面前这位是不是某种妖物化了形,有意扮演福庆妖女。毕竟六年前朝廷大办丧事,那个妖女的棺椁是当着众人面放下去的,做不得伪。”

    殷夫人娇媚一笑,反问:“那贵客你怎么确定,棺椁里面的,就是真的福庆公主呢?”

    客人被问的一噎,梗着脖子道:“皇帝、内廷、礼部,那么多人经手,还能有假吗?”

    “那可说不准。”殷夫人笑语晏晏,忽然调转矛头,问,“谢相,你来说,朝廷砌的福庆公主墓里,究竟是一副衣冠,还是一个真人呀?”

    西侧第二间包厢安安静静,唯有珠帘轻晃。谢徽没有接话,但这种时候,不答,本身就是答案。

    大堂里又躁动起来,殷夫人捅穿了这么多年来无人敢碰的禁忌话题。在民间说法中,前摄政公主福庆艳帜高张,暴虐恣睢,最终遭了报应,出行途中惹到了大妖,和狐妖同归于尽。朝廷也是这样宣传的,在皇帝将福庆长公主风光大葬后,朝中兴起平反之风,很多被福庆长公主打压的官员掌权,全面否定崇宁新政,清算福庆长公主的恶行,她的罪状从不守妇道、祸乱后宫、用度奢靡,到谋杀太子、侵占民田、卖官鬻爵,完全成了一个祸国殃民的恶女。许多权贵不愿意承认的无头公案,都顺势推到了福庆公主身上。

    朝堂上,所有人都在大义凛然地骂她,但回了家关上门,却不知有多少人夜不敢寐。

    所有知情人都清楚,赵沉茜在明面上已死去六年,但实际上,没人见过她的尸首。

    那样一个算无遗策、心狠手辣的女人,真的死在了妖怪手中吗?恐怕连策划者自己心里都要打个问号。这也是殷夫人简简单单一张帖子,就能吸引来这么多贵人的原因。

    殷夫人在请帖上说要展出复活的前第一美人福庆公主,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现在,她又主动挑破赵沉茜的墓里是空棺,彻底打碎了岌岌可危的平衡。

    萧惊鸿当然清楚殷夫人说的是真的,那副棺材里,确实只有她的衣冠。萧惊鸿皱眉,上前一步逼问:“这种事,你如何得知?莫非你和六年前的袭击案有关?”

    殷夫人咯咯笑了,说:“指挥使莫急,妾身乃世外之人,不问红尘中事,杀娇滴滴的第一美人做什么?此事啊,说来话长。”

    “敬酒不吃吃罚酒。”萧惊鸿冷了脸,正要拔剑,抬手却被一股力拦住。萧惊鸿以内力相抗,但那股力看着柔软,后劲却十分绵长,竟然压住了萧惊鸿的蛮力,一点点将他的剑按了回去。

    萧惊鸿看着上方,目光微微变了。殷夫人这一手举重若轻,极大震慑了堂下众人。她见众人安生了,这才满意道:“妾身说了,不喜欢舞刀弄枪,粗俗。还是说回第一美人吧,六年前,妾身一位旧友经过汴京,撞见两拨人死斗。他怕惹火上身,就远远躲开,等风平浪静后,他上前探查,捡到了和狐妖同归于尽的福庆公主。我那朋友是怜香惜玉之人,觉得让第一美人就这样死去,实在暴殄天物,他将福庆公主带给妾身,妾身耗费无数心力,好不容易才复活了公主。可惜了妾身的传家宝还魂丹,不是妾身不愿意将复活秘术拿出来,而是还魂丹仅此一枚,从此以后,便是有再重要的人,妾身也救不了了。这秘术诸位学了也无用,不如就此绝迹。”

    萧惊鸿瞳孔紧缩,殷夫人将那夜的情形说得像模像样,时间地点全对得上。莫非,六年前他们没找到殿下,是因为殷夫人将殿下先行一步带走了?

    萧惊鸿忙看向“赵沉茜”:“殿下,她说的是真的吗?”

    “赵沉茜”缓缓摇头:“我一醒来就在仙岛上,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萧惊鸿有些意外,这么重要的事,殿下竟然说不清楚?但他转念想到殿下刚刚醒来,难免糊涂,毕竟,谁能看到自己死后的事情?

    殷夫人坐在屏风后,纵览全场,问:“各位,还有问题吗?”

    一个人迫不及待问:“殷夫人,最重要的问题你还没说,福庆殿下要怎么拍卖呢?”

    “美人岂能用拍卖二字?”殷夫人隐在屏风后,嗔道,“粗俗。妾身花大价钱复活的第一美人,金银等俗物岂配和她并列?怎么出价,得听公主安排。”

    “赵沉茜”施施然向上方行了个宫礼,道:“本宫本以为必死无疑,还能站在这里多亏了殷夫人仗义相救。本宫如今已经不是公主,客随主便,一切都听殷夫人的。”

    “公主不必客气。”殷夫人同样客套道,“妾身平生最爱听才子佳人的故事,还魂丹能用在公主这样的美人身上,是它的造化。只不过公主形单影只的,妾身看着实在心痛。这次拍卖会,妾身虽以公主的名义请来这么多客人,其实并不为了钱或名,主要想为公主选出一位如意郎君,好好照顾公主余生。不知,公主喜欢什么样的夫婿?”

    “赵沉茜”幽怨地叹了口气,说:“本宫好不容易死而复生,前尘往事,俱已无意追究。余生本宫不愿再入争纷,只愿寻一山清水秀之地,与一良人归隐田园,不问世事。夫婿只要对我真心就好,其他都无妨。”

    座下有人挑事,故意道:“可是殿下已订了三段婚,你不是早就有夫君了吗?”

    “死都死了,还提前世的事做什么?”“赵沉茜”淡淡一笑,道,“不过,若某位前夫有诚意,本宫也不介意再续前缘。”

    大堂里诡异地静了静,一时间许多视线隐晦地扫向某几间包厢。萧惊鸿皱眉,直觉告诉他,这句话她是对着容冲说的。

    之前她是朝廷公主,纵有千般不舍,也无法和叛国之后在一起。但现在,她死了一次,明显不想再回燕朝宫廷,岂不是终于能和容冲双宿双飞了?

    那他又算什么?

    萧惊鸿怒道:“殿下,你明明说过,走过的路你绝不会回头,错过的人你也绝不会挽回。已经扔掉的敝履,为何还要拾起来?”

    台下人齐齐露出看热闹的眼神,呦,公然骂另几人是破鞋?容冲这替身,看来蠢蠢欲动想上位啊。

    “赵沉茜”对众人看戏的目光视若无睹,心平气和对萧惊鸿说:“我已死过一次,过往恩怨一笔勾销。没有什么错过不错过的,我和任何男人,都是重新开始。”

    这话的暗示意味实在太明显,台下众人起哄,然而他们期待的包厢迟迟没有表态,反倒是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说道:“殿下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某不才,家里便有家财万贯,良田千亩,不知公主想要什么样的山清水秀之地,某就算散尽家财,也要为公主寻来。”

    “赵沉茜”轻轻笑了声,说:“本宫生前富有天下,良田千亩,也配入本宫的眼?”

    她已众叛亲离、山穷水尽,竟然还敢如此傲慢,说话的男人被激怒:“妖女,你莫要欺人太甚!”

    一直神神秘秘的西侧三号包厢发出一阵大笑,随即珠帘从两边撩开,露出一个低颅阔面、身形魁梧的男子,直视着“赵沉茜”道:“公主这样的第一美人,哪是你这种有两个钱就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能亲近的?燕朝公主殿下,我乃北梁永康王,愿许你王妃之位。我们北梁没有女人不能参政的说法,如今汴梁正缺一个相才总揽全局,只要你跟我走,我愿意在父汗面前为你担保,让你恢复皇族身份,回汴梁皇宫继续摄政。怎么样,我以天下做聘礼,够不够打动公主?”

    男子说完,全场震动。大家都料想过会有北梁人混进来,没想到来的人地位如此高,竟是北梁皇帝的三皇子永康王。永康王当着燕朝众多权贵的面,大言不惭许诺赵沉茜王妃之位,北梁的狼子野心,实在连掩饰都不屑了。

    永康王在众多意味不明的目光中丝毫不怵,反而挺起了胸膛,一副势在必得之态。“赵沉茜”抿唇笑了笑,说:“永康王大手笔,但这里是蓬莱仙岛,诸位无论是王子也好,富商也罢,上了岛,俗世的身份就无用了。”

    永康王拧眉,目露危险:“你玩我?看来你心里早就有了人选,你口口声声说看真心,但本王拿出真心娶你,你却不识抬举。本王倒要看看,你要是不跟本王,你和你那些小白脸,还走不走得出这座岛。”

    所以说来客各个非富即贵也未必是好事,很容易出现这种赢得起输不起的场面。赵沉茜看着外面乱相,再一次确定了自己的决定——绝对不要和故人相认。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她被某个故人发现,紧接着全天下都会知道她又活了,她会永无宁日。

    身不由己的公主当一次就行了,她不想再感受第二次。昭孝帝在世时,她无法决定自己穿什么,住哪里,嫁给谁,甚至无法决定认哪个女人当母亲。她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没有权力,她放弃一切,一心向权,好不容易熬死了昭孝帝,斗倒了刘婉容,扶持了自己的皇弟、女官、亲信。她以为有了权力就可以保护自己爱的一切,然而劳心劳力摄政六年,得到的却是众叛亲离,骂声载道。

    赵沉茜实在累了。她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不管剩下的日子有多长,她就想安安静静过自己的生活,朝廷斗争,国家大事,两国恩怨,和她再也没关系了。

    连燕朝的皇帝都不在意国土,愿意用半壁江山向北梁和谈,她一个恶贯满盈的前摄政公主,较什么真?谢徽也好,萧惊鸿也罢,无论他们是真的怀念她还是作秀,赵沉茜都无意掺和,只望余生再也不要相见。容冲已经走出来了,用不着她假惺惺,他被燕朝背叛,现在却能挺身而出,不计前嫌庇佑燕朝的旧民,赵沉茜很钦佩这样的心性,却不想参与。

    不打扰,就是她唯一能做的。

    至于卫景云……避而不见虽然不仗义,但长痛不如短痛,再过几年,他就会像容冲一样,彻底忘记她。赵沉茜不知道殷夫人用什么手段炮制出一个几乎和她一模一样的人,既然这个女人想当“福庆公主”,那就当去吧。赵沉茜心如止水,甚至有心思看热闹,问身边人:“刚才她一直在点你。你怎么不搭话?”

    容冲微微眯眼,似笑非笑看向她:“你怎么知道茜茜在点我?”

    赵沉茜被问得一噎,自然是因为她就是赵沉茜,所以才听得出女子话里话外的暗示。她正要回答,猛地意识到不对,她故作不解问:“茜茜是谁?”

    容冲笑意越发深了:“你不知道?”

    赵沉茜抿着嘴唇不语。她当然知道,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喊她茜茜。

    宫里长辈喊她福庆,宫外臣子称她殿下,江湖和民间,则骂她妖女。只有他,得知了她的名讳后,死缠烂打叫她茜茜。赵沉茜很讨厌这种轻佻狎昵的称呼,被迫着听了许久,竟也习惯了。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强迫自己冷静。他呼唤的明明是台上的假赵沉茜,她自作多情什么?赵沉茜面色不动,道:“容将军唤的莫非是台上的福庆长公主?”

    容冲凝望着黑暗中的剪影,问:“你觉得,她就是福庆公主?”

    赵沉茜不动声色瞥了他一眼,道:“这是将军的未婚妻,将军认不出来吗?”

    容冲静默良久,自嘲一笑:“当然,那就是她。只是不知,她还愿不愿意认我?”

    外面,场面还僵持着。尴尬关头,上方的殷夫人发话了,笑盈盈道:“公主复活,大喜的日子,诸位紧绷着脸做什么?既然公主想选一个良人,妾身自然要尽全力满足。不过,自古男儿多薄幸,男人啊,仅凭真心是靠不住的,聪明才智,武功体力,权力地位,缺一不可。妾身正好有一个游戏,要想通关,才智、武力、运气样样都要顶尖,更妙的是,赢家乃一王一后,刚好一对。听闻公主少有聪慧之名,拿‘后’想必小菜一碟,那就看看,诸位郎君,谁能拿到‘王’吧。”

    大堂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殷夫人已笑着拍了拍手,娇滴滴道:“现在,游戏开始。”

    第32章 规则

    容冲听到殷夫人说“游戏”的时候就心知不妙, 他立刻起身抓住赵沉茜,想要离开大堂。然而还是晚了一步,穹顶上的银蛇突然吐出夜明珠, 大堂瞬间被照得通明。

    所有人骤然被抛入亮光中,下意识遮眼,就是这一瞬间, 随处可见的香炉吐出粉红色的蜃雾,迅速膨胀, 将整个包厢都笼罩在内。容冲只吸了一口,就感到天旋地转,四肢不听使唤。

    容冲恨恨地骂大意了, 他只顾着防备酒水、侍女、宾客,却忘了防备无处不在的香气。赵沉茜没有灵力, 比他先一步昏迷,软软倒在他臂弯。随即, 容冲也失去了意识, 唯有身体本能抱紧了怀中人, 用后背当垫子,抱着她一起摔倒在地板上。

    赵沉茜惊醒, 发现自己出现在一个陌生环境中。她心里一惊,本能摸向灵蛇镯, 却摸了个空。

    赵沉茜吓了一跳,赶紧低头,这时才发现她换了身衣服,款式老旧,布料也十分粗糙。赵沉茜以为自己被某位政敌绑架了,随即发现不是, 她的手关节粗大,手心布满茧子,明显不是她自己的手。

    她这是……做梦?

    不对,她在蓬莱岛。她记得殷夫人突然放出夜明珠,趁所有人失神的瞬间,香炉里喷出迷雾。她应该是落入了殷夫人所谓的“游戏”中。

    赵沉茜迅速冷静下来,懊恼或咒骂殷夫人已然无用,还是想想怎么离开游戏吧。她记得殷夫人说,唯有一王一后,也就是一男一女共两位玩家可以获胜,那失败的玩家会怎么样呢?

    赵沉茜不敢对殷夫人的品性抱有希望,当务之急,还是先搞清楚情况吧。

    赵沉茜环顾四周,这是一位已婚夫人的闺房,架子床边放着一个围栏木床,里面是一个大概两岁的女孩,正在睡觉。家具都是用黄花梨打造的,木料不算顶尖,但在民间也算不俗,看起来这是户小康之家。

    既然是小康家庭,为何夫人手上会有这么重的茧子?莫非她并不是当家夫人,而是照看孩子的奶娘?

    赵沉茜心里生出不妙的感觉,在屋里小心寻找能佐证身份的东西。她翻动箱笼时,无意回头,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长相。

    赵沉茜先是吃了一惊,殷夫人?随即是窃喜,幸好,她不用再顶着她自己的脸了。在这种朝不保夕的地方顶着福庆公主的容貌,可不是件好事。

    虽然自从她醒来,没有一刻处境是好的,但暂且不用担心身份暴露,多少是桩好事。

    赵沉茜走到镜子面前,细细端详。镜中人比现实中的殷夫人年轻一些,但容貌却很憔悴,完全没有殷夫人的风情万种,反而像个怨妇。

    想象不到,殷夫人竟然还有这样的时候。她自称夫人,应当是嫁过人的,但她在蓬莱岛上却孑然一身。莫非这里,就是她曾经的夫家?

    殷夫人把他们投入这个幻境是什么意思呢,而赵沉茜恰恰要扮演过去的殷夫人,这是巧合还是有意安排?

    涉及殷夫人,赵沉茜不敢大意,小心翼翼搜索线索。她打开梳妆台,里面满满当当陈列着胭脂水粉,但盖面上已经落尘,显然主人已许久没打开过了。赵沉茜翻找中,夹层中无意掉出来一张唇纸。

    赵沉茜捡起来,入目是一大段密密麻麻的字。

    “欢迎进入夫人为各位贵客准备的游戏——海市蜃楼。本地图名为海市,是由蜃兽吐出的雾气编织而成的幻境,乃蓬莱仙岛的镇岛之宝,可以锻炼心性,提升修为,稳固根基,益处无穷。贵客无需担心,你的身体正好生安放在拍卖会大堂,幻境期间,外界的时间是停滞的,你可以放心探索海市,不必担心有任何不适,除非你进入时摔到了地上,那你醒来时,身体或许会有些许疼痛。

    甲辰号客人,恭喜你抽中了角色——殷夫人。现在是游戏第一阶段,殷府篇。在殷府期间,请你务必遵守以下规则:

    一,海市有宵禁,宵禁时间为戌时到卯时。宵禁期间,请立刻回到房间,不要外出。

    二,海市内全天有黑衣人巡逻。白天遇到黑衣人时,无论距离多近,都要假装没看到他们。夜晚相反,千万不要被黑衣人发现。哪怕你躲在屋内,也不要发出响亮的声音,否则会将黑衣人引来。如果你因故没有回到房间,切记躲好,不要被黑衣人抓到。

    三,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如果见到白衣人,快跑,绝不能被他们看到。如果发现白衣人落单,可以试着杀掉他。

    四,不要让孩子哭太久。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将她带在身边照顾,除非她被婆母主动抱走。切记,哪怕她被人带走,遇到任何危险也是你的错,婆母会生气。

    五,顺从婆母,不许反抗。善待邻里,但不要和邻居说话。

    六,爱你的丈夫,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七,婆婆生气时,可能会拿起周围任何工具打你。收好家里的锐器,受伤在海市是很危险的,尽量不要让自己受伤。

    八,只有放下孩子,才可以离开这个家。

    九,一旦受伤,去找你的孩子,告诉她你要喝红宝石酒。

    十,逃出殷府。

    祝你好运,游戏愉快。”

    赵沉茜看完这长长的一页纸,挑了挑眉。

    也就她当过摄政公主,有耐心看长篇大论,换成那些江湖人,怕是连看都不会看。

    不过这样说来,谢徽在这个游戏中,岂不是很占优势?毕竟他们做丞相的,最擅长的就是抠字眼,只要她的政令中有一个词用得不对,他们就可以挑毛病上价值,什么实事都不用做。

    赵沉茜看着这页纸头疼,她都死过一次了,怎么还要被条条框框折磨,这些规则比新科状元的策论还要狗屁不通。但关系到自己性命,赵沉茜嫌弃了一会,还是打起精神,从头一个字一个字细读。

    刚来一个地方,最好按照它的规则行动。这些规则虽长,总结起来无非两个词,逆来顺受,任劳任怨。

    而且,规则之间有好几条相互矛盾,尤其最后一点,逃出殷宅,十分耐人寻味。

    规则中用的不是逃离,而是逃出。仿佛这是一件很仓促的事情,为什么呢?发生了什么,需要她这个当家夫人,仓皇逃走?

    赵沉茜找遍了屋子,除了一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和一张水平比御史台还次的规则清单,没有其他有用的东西了。赵沉茜有些失望,这可是殷夫人每日睡觉的房子,私人物品竟然这么少,看来赵沉茜还需要向外探索。不过至少可以确定,这确实是殷夫人曾经的夫家。

    在殷宅当牛马,到逃出殷宅,再到蓬莱岛,堪称天差地别的际遇,中间唯有空白连接。多年和臣子斗智斗勇的直觉告诉赵沉茜,找出这其中的连接点,就是破局的关键。

    赵沉茜谨慎地看了女孩一眼,确定她还在睡觉,就轻手轻脚出门。

    院子不大,只有一进,正面两间正房,左右各两间厢房。殷夫人十分没地位,一间正房归丈夫,另一间归婆母,她带着孩子住在低矮阴潮的西厢。

    赵沉茜很快绕了一圈,正要开门看看,墙边的树冠就动了。赵沉茜悚然一惊,危险这么快就来了?

    她不着声色握紧靠在墙角的门栓,却发现树冠抖了抖,露出一张杀气腾腾的陌生男人面庞。

    他看到赵沉茜,怔了下,眼睛中的杀气瞬间化作万千烟花爆炸,亮得惊人:“茜……嘻嘻,你也是玩家吧?”

    赵沉茜抿了抿唇,硬邦邦说:“不是。”手里的门栓却轻轻放回墙角。

    脸虽然毫无相似之处,但那双眼睛,太独特了。

    是容冲。

    怎么又是他?

    容冲心里长松了口气,轻巧跳下墙角,问:“你来这里多久了?有危险发生吗?”

    容冲从这个幻境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和茜茜分开了,吓得魂都没了。他立刻出来找人,幸好他运气不算坏,找了没几家就看到茜茜了。

    至于他为什么敢确认面前这位不搭理他的“熟人”是茜茜……就凭她不搭理他的劲,他就敢确定这是茜茜,不是殷夫人。

    她的眼睛那样美丽,他哪怕行将入木,老得动都动不了时,也不会忘记。

    ——如果,他还能活到老死的话。

    赵沉茜没有理他,自顾自检查院子,将任何可能成为凶器的物体收走。容冲跟在她身后,很熟练地给她当苦力,抱着菜刀、斧头、砍刀甚至擀面杖,问:“你找这些做什么?要杀人吗?我可以帮你呀。”

    赵沉茜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用手势比划:“你是谁?”

    赵沉茜没学过手语,但容冲立马看懂了。他单手抱住那一大摞凶器,用另一只手一边比划一边说:“我和你一样,来找你组队。我住在那座宅子里。”

    赵沉茜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眼,发现他住在斜对角,和她隔了一条街,算邻里,但不算邻居。

    规则第五条,善待邻里,但不要和邻居说话。既然他不是邻居,那就可以说话了。赵沉茜终于开口道:“我没见规则里说要组队。”

    “管它规则怎么说,我就是看你投缘,想和你结伴。”说完,容冲眨了眨眼,问,“什么是规则?”

    赵沉茜默然看着他,发现容冲的目光澄澈里透露着无知,竟像真的不知道。

    赵沉茜无语,问:“你醒来的时候,没在随身物品中发现一张写了许多字的纸吗?”

    容冲摇头,他一醒来就来找她了,哪有心思翻东西。赵沉茜脸上一言难尽:“那么请问,这么久,你做什么了?”

    容冲眸光动了动,看着她笑了:“来找能带我赢的队友啊。”

    容冲拿出当年追她时的不要脸劲,不管她怎么说,这个队他组定了。赵沉茜和这种人说又说不通,打又打不过,无奈道:“好吧。但你要听我的。”

    赵沉茜表现得不情不愿,其实她是很乐意和容冲组队的。现在她顶着殷夫人的脸,不怕被人认出来,离开游戏就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看规则中透露出的海市治安情况,她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找一个打手。

    容冲就很合适。抛开情感不谈,容冲能十五岁闻名天下,武功上的天赋毋庸置疑,而他的人品也靠得住,至少不会出现丢下她自己跑路的事情。

    容冲想都不想点头:“行,我这人不喜欢动脑,无论大事小事,都你说了算。”

    赵沉茜勉为其难地颔首,心里十分满意。她道:“现在你可以搜搜身上的东西了,应该有一张纸条。”

    容冲这个身份似乎是个书生,他随身摸了摸,发现腰间别着一把扇子。他打开,脸上表情瞬间十分精彩:“嚯,这么多字。”

    苍天可鉴,就算是剑谱,写这么长,也没有殊荣能让他看完。容冲晦气得不想看第二眼,刷得一声合上扇子,递给赵沉茜:“你来看,看懂了给我讲。”

    赵沉茜确实想看别人的规则,兴许能研究出什么破绽,但他的语气……赵沉茜抬眸,静静看着他:“你在命令我?”

    容冲的气焰肉眼可见变矮,最后委委屈屈道:“不是,我在请你帮我。”

    赵沉茜这才没好气接过。她打开扇子,凝视了许久,一言不发。容冲也不敢催,小心翼翼问:“有什么问题吗?”

    赵沉茜在心里逐条比较了两版规则,平静地将扇子还给容冲,说:“没问题。宅子里的规则各不相同,但有关黑衣人、白衣人的规则却是一样的。看来,这更像一个真实世界,每个人在家里各司其职,对外要遵守共同的城镇规则。”

    容冲挑了挑眉,眼中露出清澈的愚蠢:“黑衣人和白衣人是……”

    “不重要。”赵沉茜说,“你只需记住,做事时不要被人看到,被看到了就将对方杀掉。以及离我远一点,别给我添麻烦。”

    那么长的话,经她提炼后言简意赅,容冲立刻表示明白:“好。但离你远一点我可做不到,毕竟我能不能过关,就全靠你了。”

    容冲还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隐隐有人道贺“恭喜殷书生”。

    殷可不是大姓,赵沉茜一惊,猜到极有可能是这个身份的丈夫回来了,忙推着容冲走:“快走,我丈夫回来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哪怕在幻境里,都要给她安排一个夫君。容冲脸色变了,明明一跃就能离开,但他偏偏耽误了一会,眼看外面的人就要开门,容冲才道:“不好,现在跳墙他们能看到,怎么办?”

    赵沉茜用力瞪了他一眼,道:“笨死了。跟我来,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发出声音。”

    容冲如愿被她拉进屋,他想说他可以在这里躲着,不会有人发现得了他,结果没开口就被赵沉茜塞进衣柜里。容冲试图解释,被赵沉茜一个眼刀止住:“闭嘴。”

    容冲嘴唇动了动,放弃了。

    既然这样的话,那他就不客气了。虽然藏衣柜很像奸夫,但这样,以后他就有理由在这里常驻了。

    别说,这个衣柜宽宽敞敞,睡着还挺舒服。

    第33章 殷宅

    赵沉茜将容冲塞好, 刚关好柜门,院门就被推开了,一阵嬉笑声大咧咧闯了进来。赵沉茜皱眉, 赶紧去看小床,那个小女孩皱了皱脸,嘴一瘪, 呜呜哭了起来。

    孩子被吵醒了。

    赵沉茜脑仁都要炸了,她平生最讨厌小孩, 尤其讨厌小孩哭,谁能告诉她怎么让一个被吵醒的孩子闭嘴?她站在屋里,只觉得手和脚都不是自己的, 外面一个老妇人听到哭声,立刻扯着嗓子骂:“骊珠, 你是干什么吃的,我们回来了你不开门, 现在连孩子都不哄?苍天啊, 我怎么这么命苦, 摊上一个比公主都娇贵的儿媳妇,什么活都不会做, 还要我伺候!”

    原来殷夫人本名叫骊珠。这么好听的名字,她为何要冠了夫家的姓氏, 再不提自己本来的名字呢?赵沉茜知道这位叫嚣的老妇人恐怕这就是她的“婆母”了,她丝毫不介意被婆婆骂不孝,但规则四写了,不能让孩子哭太久,也不能将孩子假手他人。赵沉茜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尝试和她讲道理:“你别哭了。”

    容冲透过衣柜门缝看着外面, 心中一阵无语。虽然他也不擅长和小孩相处,但哪有这样哄孩子的?这又不是宫城的兵,哪可能赵沉茜说一句“你别哭了”就让小儿止啼?

    容冲想法刚落,床上的小女孩打了个嗝,虽然眼中还含着泪,但当真不哭了。容冲大为震惊,啊,连小孩子都这么听赵沉茜的话?

    赵沉茜发现小孩比她想象中好哄,长长松了口气。她学着宫里那些女人的样子,拿起拨浪鼓塞入女孩手里,僵硬道:“玩这个,不要哭了。”

    小女孩仰头看着她,忽然笑了,朝着她伸出短胖的手臂:“娘。”

    赵沉茜头皮发麻,这是让她抱?不能吧?赵沉茜想拒绝,但规则九说,如果受伤就找女儿要红宝石酒。不知道所谓的红宝石酒是什么,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生死关头这个孩子能救她性命。

    赵沉茜看在命的面子上,生硬地伸手,卡住小女孩下腋,像拔萝卜一样将她提起来。这个姿势绝对不舒服,但小女孩像感受不到一样,看着赵沉茜咯咯笑了。

    “娘!”

    外面人听到小孩喊娘,这才提起兴致,屈尊纡贵踏入西厢。一个男人掀帘而入,打量着小女孩道:“她终于会说话了?囡囡,叫父翁。”

    这个男人应当就是殷夫人的丈夫——殷书生了。两人共同生育了女儿,但殷书生一眼都没往赵沉茜的方向看来,仿佛妻子只是个抱孩子的工具,他只关心女儿会不会叫爹。

    然而,囡囡看到殷书生,像被陌生人吓到了,哇得一声大哭起来。赵沉茜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将孩子放回小床,试图像先前那样哄她:“别哭了。”

    但囡囡还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声将外面的人惊动,殷婆婆叉着腰,不耐烦道:“你快去哄她,呆在那里干什么?”

    一个穿茜红色褙子的女子靠在门栏看了许久,终于找到机会,娉娉袅袅走进来,柔声道:“姐姐做了一天家事,想来辛苦了,没力气抱孩子。要不,让妾身试试?”

    女子一心想表现自己,自信地上前,朝孩子伸手:“囡囡乖,让姨娘抱……哎呀。”

    囡囡避之不及地甩开女子的手,一个孩子能有多大的力气,打人虽然不痛,却很下脸面。女子难堪地停住,顺势将手收回,另一只手严严实实捂在手背上。

    殷书生看出不对,忙问:“芙蓉,你手上怎么了?”

    被称为芙蓉的女子越发刻意地捂住手,指甲飞快在自己手背上掐了个印,面上淡笑着摇头:“妾身没事。”

    殷书生沉着脸拉开她的手,果然,看到她的手背上被划了道红痕。殷书生大怒,指着大哭不止的囡囡骂道:“你个不孝女,竟然抓伤你二娘!芙蓉,快去涂药,你的手这么细嫩,可不能留疤了。”

    芙蓉顺势柔弱地靠在殷书生身上,余光瞟了眼赵沉茜,娇娇怯怯道:“可是,妾身还没有给姐姐敬茶……”

    “先别管这些虚的了。”殷书生捧着芙蓉的手,心疼地吹气,不假思索说,“她什么时候都有空,但你的手要弹琴作画,可不能马虎。”

    赵沉茜弯腰哄小女孩,都懒得听后面两人的对话。不出意外,这位芙蓉就是殷书生新纳的妾了,难怪他们进门时,邻居在说恭喜。殷夫人在殷宅的日子可真热闹,一个刻薄的婆婆,一个薄情的丈夫,还有一个不省心的妾。

    芙蓉和宫廷那些娘娘贵人比起来,段位实在太低,赵沉茜都懒得给她正眼。赵沉茜看囡囡哭出满头汗,轻手轻脚把她衣领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解开,头也不回说:“芙蓉姑娘受了伤就赶紧去包扎吧,郎君你帮客人包扎完,记得让她去庙里拜拜。囡囡连指甲都没有,芙蓉姑娘手上凭空就出现了痕迹,怕不是中了邪。”

    赵沉茜客气地称芙蓉为客人,还故意叫姑娘,哪家未出阁的姑娘会和别人夫婿走这么近?殷书生和芙蓉一齐尴尬,殷书生咳了声,道:“其实……”

    “赶紧去包扎吧,再晚些,指甲印都要没了。”赵沉茜怎么哄囡囡都不停,彻底没了耐心,回头,冷冷看向那对贱人,“出去。”

    她脸上没有大表情,语气也平淡至极,和凶神恶煞一点边都不沾。但殷书生和芙蓉看到赵沉茜的眼睛,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

    殷书生暗道奇怪,这个妇人今日怎么怪怪的,竟有几分知府大人不怒自威的架势。殷书生自己都觉得他疯了,竟然会冒出这种想法,一个连洗衣做饭带孩子都做不好的女人,怎么配和知府大人比?

    殷书生挺高胸膛,为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胆怯找回面子,威风凛凛指使妻子道:“你看着囡囡,让她不要再哭了,被街坊邻居听到了岂不是会说我们没家教?这是芙蓉,以后,你们两人要和睦相处。她什么都不懂,你做姐姐的,要多照顾她。”

    说完,殷书生就揽着芙蓉,大摇大摆地往外走,芙蓉也很配合地弯了半截腿,“小鸟依人”地出去了。

    赵沉茜都没有回头看他们,专心地哄孩子。规则四说不要让孩子哭太久,虽然没规定多少算久,但赵沉茜有预感,囡囡再不停,就要触发惩罚了。

    殷夫人设计的幻境,还特意将自己的婆母、丈夫、妾放置在其中,赵沉茜一点都不想知道违反规则会有什么惩罚。殷书生和芙蓉出去了,西厢房立即显得宽敞许多,那股渣男味和劣质脂粉味终于散了,囡囡也渐渐停止了哭泣。

    赵沉茜松了口气,她猜得没错,囡囡就是因为殷书生进来才哭的。孩子对情绪其实很敏感,能本能识别出谁喜欢自己,谁对自己抱有恶意。这一点,作为一个同样在父亲的厌恶中长大的孩子,赵沉茜很有感触。

    哭对孩子来说是一件很累的事,囡囡小脸哭得红扑扑的,衣服都被汗湿了。赵沉茜伸手在她后颈试了下,心知不妥。

    她虽然没养过孩子,但从小在宫廷长大,见惯了女官照顾懿康、懿宁姐妹,耳濡目染下也知道一些常识。小孩子身体十分脆弱,出汗后如果不及时换上干燥的衣物,随便一场小病就足以要了孩子的性命。

    可是殷婆婆还在院子里指桑骂槐,如果她打开衣柜,暴露了容冲怎么办?但赵沉茜始终没法看着一个小生命不管,哪怕这并不是她的孩子,哪怕这并不在真实世界。

    赵沉茜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拗不过良心,去衣柜里拿衣服。她小心挡着门外的视线,虚虚将衣柜拉开一条缝,和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正面相对。

    容冲仿佛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她才刚拉开衣柜,容冲就将一叠小孩子的衣物递给她。赵沉茜扫了眼,发现他竟然不是随便拿的,而是备齐了一整套。

    容冲以前可是众星捧月的小少爷,哪里会关注别人,现在他竟然知道小孩子要换什么衣服了?赵沉茜心里很诧异,再一次怀疑,他真的没有成婚生子吗?

    当下显然不是问话的时候,赵沉茜静静看了他一眼,从他手中接过衣服,关上衣柜,走回小床。整个过程流畅自然,屋门外的殷婆婆没有发现一点异样。

    赵沉茜赶鸭子上架,生疏地给囡囡换衣服,不可避免地听到殷婆婆的脏话。

    “不会下蛋的母鸡,自己一分嫁妆都没有带进来,还生了一个赔钱货女儿。别人一生一个大胖小子,活泼壮实还伶俐,她倒好,自己不值钱,生下来的女儿都两岁了还不会说话,怕不是个傻的,以后不知道要殷家贴多少钱才嫁得出去。真是好人没好报,当初要不是我们家看她无家可归才收留她,她早不知死在哪个臭水沟了,结果她非但不报恩,还恬不知耻勾引郎君,勾得我儿不得不娶她。我儿今年可考中了解试!要不是被某个不下蛋的母鸡占了位,我儿说不得要娶官家小姐呢。唉,我真是命苦,夫婿死的早,唯一的儿子好不容易出息了,却救起来一条恩将仇报的蛇,硬生生被耽误了前途。早知道,不如让她死在外边!”

    殷婆婆恶毒的谩骂中,零零散散透露了殷夫人的来历。赵沉茜在朝时天天和人吵架,比这更高级的脏话她都听出茧子了,殷婆婆的粗鄙之语根本不配牵动她的情绪。赵沉茜反而更在意话中的疑点。

    剥离殷婆婆对自家好大儿偏到没边的美化,不难推出来,殷夫人并非明媒正娶,而是多年前流落街头,被殷书生所收留。殷书生贪恋殷夫人的美色,为了将她永远留在家中就娶了她。

    殷婆婆虽然口口声声嫌弃殷夫人,一副殷夫人配不上他们家的姿态,但看殷婆婆的泼妇架势和满嘴脏话,分明殷家才是不上台面的那个。

    早逝的殷父想来没有给这母子俩留下多少钱,殷婆婆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在底层打转,才习得这一身泼妇做派。她没有另嫁,又供着一个读书的儿子,哪来的钱住这样规整体面的院子呢?

    只有一个解释,殷家的钱,是殷夫人带来的。殷夫人进门后,殷家才逐渐富裕起来。殷书生一心只读圣贤书,无需再为生计发愁,终于以三十高龄考过了初级解试,甚至有余钱纳青楼女子为妾。

    殷夫人做了什么,才让殷家转运了?殷夫人在蓬莱岛上的神通,是后期另有造化学的,还是天生就有?若她一开始就有神通,为何会需要殷书生救?

    赵沉茜想得入神,不知不觉衣服换完了。她的手指被一个柔软的东西握住,她猛得回神,一低头就看到一双乌黑湿润的眼睛滴溜溜望着她,对她毫不设防地笑着。

    赵沉茜接触到囡囡的眼神,心里莫名被撞了下。耳边还在回荡着这个世界对女孩不加掩饰的恶意,诸如“不下蛋的母鸡”、“赔钱货”。囡囡看到殷书生就哭,是不是感受到了父亲和祖母对她的嫌弃,所以害怕见到他们呢?

    但囡囡对她的母亲,却爱得毫无保留。

    赵沉茜,也是这样一个“赔钱货”,她的母亲也只生了她一个女儿,终身没有为夫家诞下皇子。只不过宫廷要比市井体面些,哪怕嫌弃,也不会直接讲出来。

    但究其根本,是一样的。因为赵沉茜不是个男孩,因为她的母亲不受宠,生下赵沉茜后再也无力怀孕,所以哪怕并不是孟太后的错,孟太后也要一遍又一遍忍受宗室的挑刺,甚至孟太后自己都觉得是她命不好,无法生儿子。

    为什么生下赵沉茜,就是命不好呢?赵沉茜曾经不服气,她做了那么多事,参与立太子,与前朝后宫斗得天昏地暗,过继宗室,抛头露面摄政,都是为了证明,孟太后生下她,不比生一个儿子差。

    后来她发现,好像确实不如生一个儿子。至少,如果孟太后生的是一个皇子,无论那个男孩多么不学无术、昏庸无能,他都不会被内廷外朝联手暗杀,孟太后永远都不必担心被人废去太后之位。

    老天爷啊,就是喜欢看不信命的人拼尽全力走到尽头,然后告诉你这是死路。

    赵沉茜看着囡囡明亮清澈,发自内心期待这个世界的眼睛,忽然忍不住落泪的冲动。她强忍住泪意,握住囡囡的小手问:“你叫什么名字?”

    囡囡咿咿呀呀喊着“娘”,这是她唯一会说的字,当然不会告诉赵沉茜自己的名字。甚至她根本没有正式的名字,只跟着俗话叫囡囡。

    囡囡,是指一个女孩被围在中间,这样母亲就能空出手去做家务,或者生下一个孩子。赵沉茜看着囡囡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囡囡这个名字不好,我们不用它。以后,你叫光珠。”

    光珠,最名贵的宝石,象征着权力、野心和爱欲,与世人推崇的一位贞女该有的品质背道而驰,却偏偏是男人的官帽上最高等级才能用的配饰。既然她和囡囡都是不被期待的女孩,那还管世道对“好女人”的规范做什么,赵沉茜偏要反其道行之,去做男人眼里最刺眼、最坚硬的那抹红。

    第34章 骊珠

    殷婆婆叫骂了半晌, 赵沉茜一句都没搭理她,渐渐殷婆婆也觉得无趣,回上房休息去了。

    赵沉茜听到脚步声离开, 立刻起身,不动声色将厢房门合上。她才刚将门关好,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赵沉茜回头,发现容冲已经自己从衣柜里出来了, 一点都不见外地在屋子里打量。

    他见赵沉茜站着不动,大度地挥手:“我随便看看,你自便, 不用管我。”

    赵沉茜:“……”

    这到底是谁的房间?

    赵沉茜冷冷道:“外面没人了,你快走。光珠怕生, 看到你会哭,要是把殷家人引过来就麻烦了。”

    容冲当然不肯走, 他侧身看向小床, 煞有其事地向床上的小女孩拱手:“光珠娘子好。我有些事和你娘亲说, 借她一会可以吗?”

    赵沉茜皱眉,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但光珠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容冲, 十分好奇,竟然真的没哭。容冲很高兴, 邀功一样看向赵沉茜:“你看,她很喜欢我。现在我可以留下来了吗?”

    赵沉茜见光珠确实没有哭的迹象,她又不能把容冲赶出去,只能默认了。容冲比打了胜仗还高兴,搬了个圆凳坐在小床边,一副摩拳擦掌随时准备上位的架势:“你累了那么久, 去旁边歇歇吧,孩子我帮你看。”

    容冲,看孩子?赵沉茜无法想象这个画面,但他摇头晃脑做鬼脸,将光珠逗得咯咯直笑,还真有几分父亲的模样。

    赵沉茜看了好一会,很突兀地想到,如果当年容家没有出事,如果他们的婚礼如期举行,现在,他们是不是也有孩子了?

    他自己就一团孩子气,陪孩子玩莫名很和谐。以容家的家风,他应当能成为一个很好的父亲,那她呢,她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娘亲吗?

    赵沉茜想完,自己都觉得她疯了。她被水泡坏了脑子吗,到底在想什么?她和他的婚约只是一场长辈各取所需的政治联姻,她还真想和容冲共度一生吗?

    并非容家恰巧撞在婚礼前出事,而是容家功高盖主,昭孝帝对他们家已有猜忌。容家绍圣十五年不出事,迟早也会在绍圣十六年、十七年被查出通敌叛国。

    从她投胎成昭孝帝的女儿,而他是容家的儿子开始,就注定他们不会有善终。

    赵沉茜敛眸,撇去那些不着调的幻想,不为所动赶客:“你到底想做什么?万一被人看到怎么办,你快走。”

    容冲心里叹息,多熟悉的话,在他还是镇国将军府小郎君,她还是大公主时,他每一次溜进宫里找她,她都这样赶他走,连说辞都差不多。容冲忽然起身,按着她在榻边坐下,说:“现在不是还没被人看到吗?今朝有酒今朝醉,先享受当下,等被人看到了再说。”

    赵沉茜被按着坐下,一瞬间恍惚。这个回答实在很容冲,他总是劝她享受当下,莫管明朝,赵沉茜嫌弃他幼稚冲动,两人为此吵过好几回。赵沉茜一直想着等忙完了再享乐,然而在宫里时要忙夺嫡,夺嫡成功后要忙掌权,等她完全掌控前朝后宫,又要忙新政。

    一眨眼,十年已过。她从未停下来过,那个被她拒绝了无数次,原本打算等闲下来就去赴约的少年,也彻底不见了。

    赵沉茜定了定神,眼前依然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期许地看着他。赵沉茜突然不想管那些理智但扫兴的话了,大家都套着陌生人的皮,顾忌那么多做什么。汴京宫城里她被条条框框束缚,如今都死过一次,在幻境里,还要被所谓规则束缚吗?

    赵沉茜现在的心态很微妙,一方面她想努力活着,另一方面觉得反正她都死过一次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有一种既向生又向死的癫狂感。

    赵沉茜摆烂了,无所谓道:“随便你。反正一会有人进来,我就说你是不知哪里来的狂徒,想要对我不轨。你要是被扭去送官,可不关我的事。”

    容冲笑了,挑起一边眉梢,目光奕奕道:“好,我一定小心,绝不让人发现我们的秘密。”

    他这样笑时,恍然间又回到了年少,面前的男子仿佛变成另一张神采飞扬的脸。赵沉茜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状若平常地转开视线。

    幸好光珠咿呀叫了起来,替赵沉茜解了围。赵沉茜蹲在小床边,装作检查光珠:“你怎么了?”

    容冲也跟过来看,没一会,他对赵沉茜说:“你把她抱起来,我给她号一下脉。”

    赵沉茜一怔,不可思议道:“你让我抱她?”

    “你刚才就抱得很好。”容冲说,“你可以的,我相信你。两岁的孩子如果只会喊娘的话,确实不太正常。我得给她检查检查。”

    关系到孩子的身体,赵沉茜不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将光珠抱起来。小光珠非常乖,哪怕被赵沉茜抓得不舒服也不哭,黑润润的眼睛始终盯着她,奶声奶气喊“娘”。

    赵沉茜在这种视线中,身体渐渐放松了,不再抗拒另一个生命的靠近,循着本能将光珠调整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容冲看着她从僵硬到渐入佳境,眸光柔和得要滴出水来。

    赵沉茜抱着孩子,发现容冲久久不动,疑惑地朝他看来。容冲忙收敛起眸中柔情,一本正经按上光珠的脉。

    光珠以为在和她玩,好奇地抓住容冲的头发,容冲没有生气,反而配合地低下头,让她尽情抓着玩。他顺着光珠的力道俯身,两个人的距离骤然逼近,几乎都能感受到彼此的鼻息,赵沉茜僵硬地挺着脖子,努力表现得毫不在意,低头专心哄光珠。

    号脉好像只有一瞬,又像过去了半辈子。终于,容冲直起身,面上漫不经心,耳尖却有些红:“她脉搏比普通孩子细,因为体寒,气血流通慢,好些地方还堵住了,所以发育迟缓。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毛病。”

    赵沉茜松了口气:“也就是说,她神志没问题,并不是蠢或者先天疾病,只是发育慢?”

    容冲点头:“从脉象上看是这样的。”

    赵沉茜轻轻哼了声:“我就知道。你什么都听得懂,只是说话晚了些,他们就骂你赔钱货。你那父亲和祖母,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刚刚骂完,外面可巧就传来殷婆婆的大嗓门:“骊珠,你又躲懒!还不快出来做晚饭。”

    赵沉茜沉默,很想装听不到,但规则五却说不能反抗婆婆。容冲见她为难,说:“别急,我去用暗器将她放倒,让她再也不能使唤你。”

    “不必。”赵沉茜拦住他,说,“这是我的规则,我能解决。这样的小角色,还用不着动武,等我解决不了时再来请你出手。”

    赵沉茜毫不客气将光珠塞到容冲怀里,容冲霎间僵硬了:“等等,这……”

    赵沉茜觉得容冲作为一个武学天才,学武功都那么快,没道理学不会带孩子。她很放心地将任务对象交给容冲,下命令道:“好好照顾她,不许让她哭,不许让她受伤,不许被外面人发现。要是她掉了一根头发,我唯你是问。”

    容冲僵硬地捧着孩子,整个人都呆滞了。赵沉茜却长松一口气,像终于甩出去一个包袱,神清气爽去会外面的人。

    这才是赵沉茜擅长的事情。

    赵沉茜走出西厢,轻手轻脚关上房门,殷婆婆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怎么现在才来?还不快去生火。”

    赵沉茜垂头应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殷婆婆见媳妇这么听话,过足了婆母的瘾,指挥着她做这做那。容冲手忙脚乱抱着孩子,抽空从窗缝里关注着外面,心里默默为殷婆婆哀悼。

    敢对赵沉茜指手画脚,呵。

    祝她好运。

    赵沉茜按规则所说,顺从婆母,从不反抗,婆婆让生火就生火,让择菜她就立刻扔下火折子去择菜。火星溅到柴火堆上,轰的一声燃烧起来,殷婆婆吓了一跳,尖叫道:“火烧起来了,快拿水过来,赶紧灭火!”

    这可是婆婆的命令,赵沉茜将择了一半的菜随手扔在地上,施施然用碗舀了一碗水,端到殷婆婆面前:“婆婆,你要的水来了。”

    殷婆婆看着她,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你浇地上啊,给我干什么?”

    赵沉茜哦了一声,手一翻,一碗水就泼到了地上,火连皮毛都没有伤到。赵沉茜回头,很认真地对殷婆婆说:“我浇了。”

    殷婆婆彻底无语了,但火势越烧越大,连殷书生和芙蓉都被熏出来了。再这样下去,殷家的房子不保,殷婆婆顾不上骂赵沉茜,一把夺过碗,撸起袖子从缸里舀水灭火。她很快嫌弃碗不够大,索性换了一个木盆,一盆一盆运水,动作比赵沉茜麻利多了。

    规则里说要顺从婆婆的命令,意味着只要婆婆没命令,那就什么都不用做。于是赵沉茜抄着手,从容地看殷婆婆干活,最后连殷书生、芙蓉都加入灭火的队伍,险险在烧到院墙前将火扑灭。

    墙外传来邻居的叫骂声,殷书生早早躲回上房了,殷婆婆连脸都顾不上擦,赶紧开门,一家家陪着笑道歉。好容易将所有人送走,等重新关上门,殷婆婆已经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殷婆婆看着完全毁掉的厨房,被熏黑的院墙,和转眼间就变得一塌糊涂的院子,气得浑身打摆。她指着赵沉茜,怒道:“你这个贱人,你给我过来!”

    着火时,赵沉茜找了个没烟的地方站着,此刻身上依然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她掩着鼻子,不慌不忙走出来,说:“婆母,夫君考中了解试,现在我们可是书香之家。邻居们还没走远,要是被他们听到你骂我,恐怕会说殷家虐待儿媳,家风粗鄙。”

    殷婆婆要出口的脏话硬生生憋了回去,愤愤瞪着赵沉茜。赵沉茜受不了院子里的烟味,说:“现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修缮院子。瞧瞧这墙,熏得焦黑,夫君刚考中解试,正是要紧时候,要是这几日有同门造访,瞧见这门墙,哪还会结交夫君?要想看着体面,这院子里里外外都得重砌一遍,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殷婆婆不懂官场上的事,赵沉茜却懂,果然她三言两语就把殷婆婆唬得不敢说话了,连殷书生也从上房里出来,带着新纳的娇妾,说:“娘,骊珠说的是。我现在是举人,宅子要匹配我的身份,正好趁着这次,将整座宅子翻新一遍。还有,那些名门望族交际时都要女眷出面的,以后我出门做官,骊珠得留在家里带孩子,全靠芙蓉在外应酬。芙蓉身上的东西就是我的脸面,得替她置办几身大衣裳,再打一套首饰。”

    赵沉茜心里冷笑,好大的口气,她微笑着不接腔,就看看这家人要怎么拿钱。果然,殷婆婆脸上表情几经变换,硬生生从刻薄变成了谄媚,笑着对赵沉茜说:“骊珠,好儿媳,你看,我们都是一家人,有钱要一起花,有难关也要一起过。现在家里缺钱,你能不能再拿些钱出来,你也不想夫婿在外面抬不起头吧?”

    赵沉茜挑眉,竟然要的这么理直气壮?看来赵沉茜的猜测没错,殷家全靠骊珠养着,要钱时叫她好儿媳,要到钱了就骂她贱人,让她当牛做马?

    殷夫人愿意逆来顺受捧着这家人,赵沉茜可不干这种蠢事。她不接腔,故作疑惑道:“可是婆母、夫君,你们也说了,我连洗衣做饭带孩子都做不好,哪会挣钱呢?还是让夫君拿钱回来吧。”

    殷书生涨红了脸,像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我是读书人,岂能谈钱这等铜臭之物?你之前不是从海里带回了珍珠吗,趁着现在天没黑,赶紧去捞,多留几颗给芙蓉做套头面。”

    赵沉茜看着他们,这回是真的想冷笑了。好,很好,她算是知道殷家是怎么发家的了,原来全靠殷夫人采珍珠。

    就这样,殷婆婆还好意思骂殷夫人没带嫁妆进门,幻想让殷书生娶官家小姐。真是贪婪、自私又愚蠢的一家人。

    赵沉茜打探出重要的隐藏信息,一点都不想在殷家待着了,不如顺势去海边看看,或许能发现新线索。但现在已经申时了,要不了多久天就黑了,规则里明确说了海市有宵禁,天黑后要立刻回房。万一她回不来,滞留在外岂不危险?

    赵沉茜更愿意明天去探海,委婉拒绝:“今日太晚了,我还要照看囡囡,等明日再去吧。”

    然而殷书生却嫌弃现在的院子丢脸,不耐烦道:“让你去采就去,啰嗦什么?你把囡囡带上,反正那个小崽子也不怕水,淹不死,省得留在家里吵闹。”

    殷书生语气很硬,完全是下命令的口吻,这就触发了第六条规则,满足丈夫的一切要求。

    赵沉茜心想这可是你自己找死,她不露一点怒色,百依百顺应下:“遵命,夫君,我这就去。”

    赵沉茜回厢房收拾东西,一推门,里面的人已经将光珠收拾好了,甚至贴心地找出了挡风的斗篷。他将一大一小两套斗篷搭在架子上,用嘴型示意:“我在外面等你。”

    赵沉茜挑挑眉,第不知多少次在心里怀疑,容冲真的没成婚吗?他现在也太上道了吧,比汴京九成以上的已婚男人都细心。

    赵沉茜穿好斗篷,正要抱光珠,光珠已自己从榻上爬了下来,主动拉上赵沉茜的手。赵沉茜意外了一瞬,明白了光珠的意思:“你想自己走?”

    光珠点头,乖巧地望着她。她虽然不会说话,但赵沉茜从那双干净的眼睛中读到了答案。

    她怕赵沉茜累,所以要自己走过去。

    赵沉茜心里百感交集,明明是一家人,看看光珠,再看看殷书生、殷婆婆,迥异的简直像两个物种。赵沉茜拉上光珠的小手,慢慢走向外面:“好,我们走。”

    赵沉茜拉着路都走不稳的孩子出门,手脚俱全的父亲、祖母却在屋里安坐,再三强调找不到大珍珠不许回来。这副场面,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赵沉茜走出殷家大门,这才觉得呼吸通畅起来,殷家连空气都是臭的。两边做饭的妇人看到她,扯着嗓子问:“骊珠,一会就宵禁了,你要带着囡囡去哪儿?”

    赵沉茜怕露破绽,含糊道:“去海边。”

    两边的女人立刻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赵沉茜便知道,今日的事情不是偶然,之前已发生过许多次。她们叹气,以玩笑的口吻劝道:“殷家娶了你,可真是祖上八辈子积德。最近出海的人多,近海都没好东西了,你差不多就回来吧,你还带着孩子呢,若孩子出了好歹,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赵沉茜应是,等走出殷家的巷子后,容冲从树上跳下来,自觉地来抱光珠:“我来吧。”

    光珠下意识要躲,赵沉茜看着她,说:“让他抱吧,他体力好得很,别怕累着他。”

    光珠便乖乖停住,乖巧地让容冲抱起。容冲第一次抱孩子,下意识用上抱剑的手法,最后还是路边经过的老婆婆看不过去,道:“你这郎君,一看在家里就是甩手掌柜,孩子哪是这么抱的?手往这里放,这只手要护住孩子的背。”

    容冲虚心受教,完全按老婆婆说的改。他是习武之人,别的不敢说,学动作还是很准的。很快,他就调整到正确的角度,光珠虽然什么都不说,但小脸明显舒展了。

    容冲心里既愧疚又心疼,这个孩子未免太懂事了,怕母亲累,宁愿自己走,母亲让她不要拒绝,她就乖乖让容冲抱起,哪怕被抱得很不舒服也一声不吭。这么小的女孩,怎么能如此懂事?

    路人老婆婆见容冲改错态度还算良好,脸色渐渐转好,用方言道:“你这个男郎虽然不管孩子,但至少懂得疼娘子。好好照顾你娘子女儿,不许再当甩手掌柜了。”

    容冲飞快扫了赵沉茜一眼,受教地应下:“您教训的是,我都记下了。”

    路人老婆婆走后,赵沉茜握住光珠小手,盯着她的眼睛认真说:“下一次别人让你不舒服,哪怕比划也要立刻表达出来,知道吗?”

    容冲身为“别人”,很自觉地道歉:“对不起,是我动作不对。下次一定不会了。”

    赵沉茜静静扫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在说你。”

    容冲点头:“我知道,是我自己认识到错误,痛改前非。”

    路边正在收摊的货郎看到了,笑道:“郎君这么年轻就怕媳妇,以后可怎么办?”

    他身旁正在数钱的女子没好气打了他一巴掌,说:“郎君,别听他的,怕老婆日子才能越过越好。”

    货郎被当众点穿怕老婆,脸面上过不去:“你别瞎教人家小夫妻。”

    “怎么,我说错了吗?我嫁给你的时候,你家一穷二白,要不是看你老实巴交全听我的话,我还不嫁你呢。这些年,你挣钱的生意,哪一个不是听我的话才做出来的?”

    货郎嘴上不承认,但他挑起担架,不让妻子拿除了钱袋外的任何东西,两人斗着嘴走远了。海风温柔,晚霞满天,货郎夫妇斗嘴的背影尤其让容冲动容。这种时候,他就控制不住想看赵沉茜。

    已经有两拨人将他们认成夫妻了,是不是,或许,他们看起来,依然是有爱意的?

    然而当他低头时,却看到赵沉茜仔细给光珠拉斗篷,仿佛完全没听到刚才的话。或许听到了,但她不在意。

    一个幻境,一些虚假的影子,有什么可在意的?容冲甚至能想到,当他提出这一点时,赵沉茜会非常理智地说,他们一男一女带着一个孩子,装成一家人才是最安全的。一个称呼而已,无须在意。

    他的茜茜永远是这样,聪明,冷静,有决心。永远能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容冲心里叹了口气,没再自讨无趣。赵沉茜给光珠整理完衣领后,没事人一样往海边走,刚才那个小插曲像蜻蜓点水,马上就消散了。

    光珠黑亮的眼珠看了看赵沉茜,又看了看容冲,无声地抱住了容冲脖颈。可惜,容冲只以为光珠冷了,将她身上的衣服紧了紧,并没有理解光珠的意思。

    海市城如其名,就建在海边。大部分人挽着裤腿往城里走,唯独赵沉茜和容冲背向而行。很快有人注意到赵沉茜,意味不明道:“殷家娘子,你又来替那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白脸采珠?”

    赵沉茜不确定对方是谁,装没听到。对方却不肯放弃,追过来道:“殷家娘子,不是我说,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他和春芳楼的芙蓉相好,全城都知道,就你不知道。听说芙蓉怀孕了,被那个冤大头高价赎回去接盘。殷家娘子,他可全靠你养着,这气你也能忍?不如你和他和离,跟着我,我保准让你穿金戴银,绝不让你的手沾一点阳春水。”

    看来这是一个认识殷夫人的,赵沉茜觉得危险,淡淡扫了男人一眼,道:“这位郎君,请自重,我有女儿了。你再缠着我,我就要喊人了。”

    男人这才看向赵沉茜身后,扫到容冲,面色不定:“李三郎?你怎么和她在一起?”

    原来他叫李三郎,不止赵沉茜,连容冲也是第一次得知他的身份。容冲笑着抱紧了怀中的孩子,说:“她来海边有事,我看她们母女走得不容易,就来送她们一程。”

    男人冷哼了声,不认输地对着赵沉茜说:“殷家娘子,我说的话你不妨考虑考虑。如果你改变主意,记得去建安巷杨家找我。”

    赵沉茜敷衍地应下,早就物色好一块无人的礁石,等姓杨的人一走,她迫不及待走向海边。容冲心里直道见鬼,现实里有狗东西和他作对就不说了,幻境里怎么还有人和他抢?

    幸好她态度冷淡,完全不给那些男人好脸,容冲心里平衡了些,抱着光珠跟上,提醒道:“你小心。”

    赵沉茜对殷夫人的身份有些猜测,现在趁左右无人,她脱下鞋袜,将脚放入海水中,果然亲眼看到这具身体的双脚变成了一条幽蓝色的尾巴。

    容冲在她身边坐下,肯定道:“我早就闻到你身上有妖气,你是一只蛇妖。”

    赵沉茜抬眸,冷冷瞪了他一眼:“我没瞎,看得到。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说呢?”

    第35章 任务

    容冲也想提醒她, 只是这一路走来两边都是行人,他没找到机会。但茜茜是不会错的,容冲不敢还口, 弱弱道:“你别这样咒自己。”

    赵沉茜白他一眼,看向光珠:“那她……”

    “她是凡人。”容冲对此很肯定,“刚才我给她把脉时探过, 确是凡人无疑。不过,她不会说话, 或许就和她是蛇、人混血有关。蛇类冷血,这一点光珠随了生母,天生体温低, 血液流速慢,而她又长了人类的经脉骨骼, 导致血瘀气滞,堵塞了经脉, 说话、走路都要比寻常孩子晚些。”

    赵沉茜拧眉, 问:“如果经脉一直堵塞会怎么样?”

    容冲肃着脸摇头:“不好说, 得等她再长大些才能判断。”

    光珠仿佛知道大人们在说她,乖巧地坐在石头上, 没有玩水也没有到处乱爬,省心极了。赵沉茜看着光珠叹气, 这么乖的孩子,却多灾多难,希望她能平平安安长大。

    赵沉茜确定光珠不会掉到水里后,就专心致志研究她的蛇尾。长了一条尾巴的感觉非常神奇,赵沉茜试着在水中操纵蛇尾,问:“既然你确定殷夫人是蛇妖, 为什么在拍卖会的时候,你没有反应?”

    容冲屈膝,有一搭没一搭往水里扔石头,说:“我一登岛就嗅到了妖气,但殷夫人身上的气息很淡,我不确定妖气来自她身上,还是她与海妖待久了沾染上了妖气,所以没有贸然行动。但这个幻境中的她妖气十分浓郁,我绝不会认错。”

    捉妖是容家的老本行,赵沉茜从不怀疑容冲在这方面的判断。赵沉茜若有所思:“如果海市蜃楼重现的是她过去的经历,那现在应当是她刚化形为人的时候,她初入人世,行事懵懂,还不会收敛自己的妖气。而我们在蓬莱岛见到的殷夫人已对人类社会的规则驾轻就熟,连妖气都能收放自如。她经历了什么,才能发生这么大的转变?”

    容冲想了想蓬莱岛上的情况,不置可否:“我以前也见过擅长隐匿气息的大妖,但妖终究是妖,修为再高,妖气都是它们与生俱来的,不可能完全拔除。但殷夫人不一样,她像是完全去除了妖味。我登岛时,好一段时间无法确定她是人还是妖。”

    “或许她有独门秘笈,可以隐藏妖气。”赵沉茜道,“如果她是蛇妖的话,那许多事情都说得通了。几年前她初入人间时受了伤,被殷书生所救。之后她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嫁给了殷书生,彻底脱去蛇类习性,一心做起贤妻良母。但殷家贫困,她为了让丈夫能安心读书,夜深人静时会恢复蛇身,钻入深海采珠。她身为蛇妖,比凡人游得更快、潜得更深,可以采到罕见珍珠。她将珍珠带回殷家,靠这个供殷书生读书,还让殷家搬入新宅院,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之后她怀了孕、生下光珠,她忙于照料孩子,许久不能下海,殷家人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差,殷书生更是和青楼女子勾搭在一起,光明正大纳妾。今日殷家的宅子烧了,他们急需用钱,殷书生和殷婆婆才又对她摆出好脸,撺掇她来海边找珍珠。”

    赵沉茜长长呼了口气,叹道:“真是熟悉到老套的故事,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每个女人都觉得只要自己付出的足够多,就能得到幸福。”

    赵沉茜说完,忽然腰带里闪了闪。她在那里藏了记有规则的纸,赵沉茜忙取出来,看到规则下方多出一行字。

    “甲辰号玩家,恭喜你解开‘救命之恩’隐藏剧情,现进入隐藏支线。激活限时任务:采集十枚珍珠,限明日日出前完成。”

    容冲赶紧拿出他的扇子,然而扇背毫无变化。显然,游戏规则并没有改变,只是赵沉茜强得太突出,开辟出一条新路而已。

    容冲合上扇子,安心抱赵沉茜的大腿:“这是什么意思?”

    赵沉茜正在仔细研读,闻言凉凉瞥了他一眼:“这是我的任务,你这么关心做什么?”

    “我们都被蛇妖投入海市蜃楼了,还分什么你我。”容冲说,“开始前殷夫人说了,这个游戏只有一王一后能赢,她说输家没有任何损失,但我不信。只要能打通一条线,无论是你的还是我的,都可以。我可以帮你做任务,等通关时你带我离开幻境。”

    两个人做任务,显然比一个人稳妥的多,何况帮手还是容冲这样的武林高手。两人合作最得益的是她,赵沉茜当然没意见,她本应推脱一番,最后装作勉为其难应下,尽量独吞好处。但赵沉茜扫了容冲一眼,还是没忍住,提醒道:“你就不怕你帮我做完了任务,但结束时我翻脸不认人,不带你离开?”

    容冲轻轻一笑,目光中没有算计躲闪,坦诚得一览无遗:“你本来可以什么都不说,但你还是提醒我了,凭这一点我就知道你不会过河拆桥。何况,就算最后你获胜时没有带我,我也不怪你,你肯定有自己的考量,只要那样做是对你最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说得很真诚,但赵沉茜拧起眉心,反而警惕起来:“你我萍水相逢,你就这样信任一个陌生人?”

    容冲眸底微动,知道她还是起疑心了。确实,如果面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他会尽可能带她通关,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全盘托出,不加保留。

    容冲笑了笑,说:“我这个人交朋友全凭感觉,直觉告诉我你这个人可以信赖,能带着我赢,我愿意和你合作。”

    赵沉茜静静看着他,容冲笑得眼眸微弯,明亮如一泓月牙,任由她看。

    赵沉茜相信这是容冲的真实想法,他这个人做事就是这样任性随意,仅因为感觉不错就和对方组队,容冲做得出这种事。但她怀疑他的话七分真中掺了三分假,他没说谎,但也没说全。

    容冲当时急匆匆跃上墙头,只看了她一眼,就立即热情地粘过来,不由分说要和她组队。她能一眼认出容冲,那容冲呢?

    甚至在包厢里,容冲真的将她认成了替身吗?他恰巧来到这个岛,恰巧留在岛上参加拍卖会,恰巧替她拦住了萧惊鸿,巧合未免太多了吧。

    双方暗暗对峙,谁都不肯露出真实心绪。赵沉茜率先出招,说:“以将军的能力,根本不需要我带着你赢,你既不缺法宝也不缺计谋,完全可以靠自己取胜。就算将军非要找人合作,在座六十余客人,有的是智勇双全的侠士,将军为什么青睐我?”

    两人见面后自发熟悉起来,其实从没有开诚布公聊过身份。现在她直呼他为将军,显然不想再装糊涂了。

    容冲心里叹息,想骗茜茜可真不容易。他一直不擅长在她面前说谎,便大大方方说真话:“不瞒你说,如今我是叛国之将,四面楚歌,人人喊打,朝廷、云中城、北梁人没一个想我好,我可不敢和他们合作。启动幻境前,殷夫人明确说了只有一王一后能过关,她不会说废话,单人或者两个男人破再多关卡也不可能成功的,我得找一个女子合作。要是我没记错,当时大厅里只有九个舞女,实在狼多肉少,我只能来找你。我们在包厢说了那么久的话,怎么都算朋友了吧?你和我一起闯关,离开海市蜃楼后,我掩护你逃出钱掌柜的控制,你我互利互惠,怎么样?”

    容冲知道,要想说服赵沉茜,靠感情是无用的,得靠逻辑,哪怕她不屑一顾的感情才是容冲的真心话。

    赵沉茜想了想,接受了这个说法。站在容冲的角度,选她合作,确实是最可控、风险最小的。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赵沉茜问:“你如何认出来是我?”

    容冲望着她的眼睛,半真半假笑道:“你眼睛这么美,气质又如此独特,见过一次后很难认不出来。”

    赵沉茜眯眼,这个人怎么回事,对着陌生女子这样油嘴滑舌?赵沉茜冷冷道:“容将军,你忘了一点,幻境中的女玩家不止有舞女,还有你的前未婚妻福庆长公主。你怎么不去找她,而选择我一个陌生人呢?”

    容冲笑容僵住,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了她生气。他飞快眨眼,说道:“呃……殷夫人既然把福庆救活,就不可能在幻境中将她杀死,她没有性命危险,我去找她才是危险。”

    赵沉茜面无表情反问:“所以你就来找我?”

    容冲绝望了,一个真茜茜一个假茜茜同时掉入幻境里,无论他选择谁都是错,容冲果断转移话题,道:“你在殷家放的那把火真乃神来之笔,打乱了所有剧情,但仔细揪一个字都没违反规则,连幻境都不能拿你怎么样,反倒逼着殷家人主动求和,走出了隐藏路线。采珍珠是限时任务,我们越早完成越好。我记得是戌时宵禁吧?还有半个时辰,动作快点还来得及回殷家。”

    说完,容冲就解开外衣,一副摩拳擦掌准备下海的架势,生怕她继续问。赵沉茜淡淡扫了他一眼,懒得计较。

    无论容冲心里有什么鬼,有一句话他说得没错,现在敌暗我明,尽快离开海市蜃楼这个幻境才是最重要的。赵沉茜不再追究他到底认出她没有,既然他咬定了是陌生人,那她就按陌生搭子相处,等离开这个鬼地方就一拍两散。

    容冲感受到赵沉茜不动声色的变化,知道这一刻他才真的被她接纳。容冲松了口气,将外衣、鞋袜堆在岸边,说:“你在岸上照顾光珠,我下水采珠,快到宵禁了你们就先走,我自己能行。”

    赵沉茜忍耐地瞥了眼他团成一堆的衣物,说:“你来保护她,我下去。这么真实的幻境,受到伤害一定会反噬到真身,你这个身份是凡人,但我却是海妖,身体强度怎么都比凡人强,还是我来吧。”

    容冲皱眉,脱口而出:“不行,海下太危险了。何况你……你会水吗?”

    容冲紧急刹住,差点顺嘴说出她不会凫水。养尊处优的公主当然不需要学泳,但作为陌生人,他不应该知道队友会不会水。

    这一点赵沉茜也在思考。她观察着自己的蛇尾,心想她不会水,但她现在附在蛇妖身上,游泳应当是本能。或许下了水,她就无师自通了?

    赵沉茜看向深不见底的海水,本能感到恐惧。她定了定神,告诫自己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别人身上,哪怕那个人是容冲。

    采珍珠是她的任务,她可以不亲力亲为,但一定要有随时能采齐十颗珍珠的能力。

    赵沉茜横下心,斩钉截铁道:“我会。”

    容冲震惊,他们分开后,茜茜学会凫水了?谁教她的!

    赵沉茜说干就干,将褙子整齐叠好,放在干燥处,然后就扶着石头,用力跃向海水。

    她的架势一往无前,不是十来年的凫水好手都不敢有这么强的气势,容冲以为她在他们分开后又学了许多技能,没想到她以无畏的姿势入水,然后就迅速沉了下去,下半身时而变成蛇尾时而变回双腿,扑腾得水花四溅。

    容冲被吓到了,立即跳水,一把将她从水底捞起来,带着她回到岸边。赵沉茜扶住石头,咳得昏天黑地,容冲心疼地看着她,说:“既然不会水就不要勉强了,你在这里休息,我去采珍珠。”

    连光珠也蹲在石头边,担心地拉着她:“娘。”

    水滴滴答答从赵沉茜发梢淌下来,她看着糟糕极了,但还是坚决摇头。哪怕一看到水就能回忆起被水没过头顶的窒息感,她依然坚持道:“我会。不会就学,没什么事是别人能做到而我做不到的。”

    她还是这么好强,容冲叹气:“何必为难自己?我去也是一样的。”

    赵沉茜不语,心里知道不一样。她自己取来的,和别人给她的,永远不会一样。

    采珠任务限日出前完成,看起来还有一晚上,时间十分充裕,但海市戌时就要宵禁,如果她无法在戌时前赶回殷宅,就触犯了第一条规则。左右都是死路,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在戌时前采够十枚珍珠。

    她的时间不多了,赵沉茜望了眼漫天燃烧的晚霞,问容冲:“听说容将军水性不错?”

    容冲静静看着她“听说”,也不拆穿,点头道:“还行。”

    赵沉茜看着深不可测的海水,问:“如果我情况不对,你能将我从海里救回来,是吧?”

    容冲再次点头,眼中有千言万语,但触及她的脸,都忍住没说。赵沉茜下定决心,将头发牢牢扎起,尾巴重重拍在岩石上,将自己推到深海域。

    “那就好。等我快淹死了再救我。”

    容冲在她落水的一瞬间就捏紧了拳头,强忍住不去干涉。光珠看到赵沉茜吃力挣扎,不管不顾要下水救她。

    容冲拦住光珠,小女孩一改之前的和气,恶狠狠对他吐舌,眼睛也变成妖异的竖瞳。

    哪怕再像人,这种时候就能看出来,她的本性依然是条蛇。

    但容冲却丝毫不惧,手臂像铁圈一样拦在前面,盯着光珠的瞳孔说:“她有她自己的坚持,别去打扰她。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她。”

    一大一小在岸边对峙,光珠露出蛇瞳,容冲在蛇类冰冷的视线中纹丝不动,一副大不了拼命的架势。渐渐的,光珠的竖瞳散去,她又变成普通的人类小孩,抱着膝盖,在石头上担忧地望着母亲。

    赵沉茜将自己摔入海水后,马上就感觉到恐惧和窒息。她本能想找抓的东西,但她知道自己已远远离开海岸,除了学会游泳,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

    斩断了退路,就只能往前走。生死关头赵沉茜爆发出强大的意志,奋力往水面上游,竟然真的激发了蛇妖天性,蛇尾无师自通地摆动起来。

    赵沉茜哗啦一声穿出海面,长发湿哒哒地浮在身后,精疲力尽,根本顾不上自己有多狼狈。光珠和容冲都忧心忡忡盯着水下,容冲随时准备救人,发现她竟然浮了上来,喜出望外,随即爆发出强烈的骄傲和心疼。

    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竟然对自己狠到这个程度?明明她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不可能害她,还是要逼迫自己学会采珠。

    经历过多少次失望和背叛,才会锻造出这么强的防备心?如果,他一直在她身边就好了。

    容冲收起这些不合时宜的伤感,露出笑脸,迎向他凯旋的公主:“你学得真快。就是这样,不要抗拒水,你越抗拒,沉得就越快。全身放松,用腿……呃尾巴发力,用手控制方向。虽然我没当过蛇,但在水里行动的技巧应当大差不差。”

    赵沉茜迈出第一步后,依照容冲的话控制身体,进展飞速。果然,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永远不过时,不离开安全区,就学不会游泳。

    容冲见赵沉茜能在水里小范围活动了,就说道:“你在这里找珍珠,我去远处看看。如果感觉不对就对光珠示意,让她来救你。”

    “她?”赵沉茜不屑,“她才两岁,让一个孩子来救我?”

    容冲不语,心想两岁对人类来说是幼儿,但对蛇妖来说,已经足够吃掉一个活人了。容冲继续劝道:“她毕竟有一半海蛇血脉,天生会水,淹不死。你才初学,不要逞强,平安才最重要。”

    赵沉茜死而复生,没有人比她更惜命了。赵沉茜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容冲也不敢硬劝,再三叮嘱赵沉茜不要往远游,然后就潜下去找珍珠了。

    赵沉茜回忆刚才的感觉,蛇尾越用越顺,身上的妖性复苏,在海水中畅快得像天生就该如此。在她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她的眼睛已经变成幽绿的竖瞳。

    赵沉茜自然而然从海水中嗅到各种气味,最强烈的是一股清甜的食物香气,来源正是容冲。除此之外,还有各种海鱼、海草的气息。

    赵沉茜顺着直觉游向深处,指甲在一个蚌上轻轻一划,海蚌就张开嘴,露出里面的珍珠。

    赵沉茜拿起珍珠,不敢相信竟然这么顺利。

    照这样算下去,采够十颗珍珠并不难。她还以为这个任务有多危险呢。

    但赵沉茜很快就意识到话说早了,珍珠远没有她想象得多,她不知不觉就游到远海,被一群怪模怪样的海兽围住,而她的体力却耗尽了。

    肢体记忆告诉她,她的能力远不止如此,但她确实没力气了。看来,生孩子对殷夫人是次重创,她的体力大不如前,妖力也流失得厉害,往常一摆尾就能甩掉的海兽,现在已足以要了她的命。

    殷夫人本人意识到这一点时,应当很难接受,但赵沉茜不会。她从小最擅长的就是忍耐,最为人称道的也是忍耐。她是凡人时都度过那么多次死劫,现在有了海妖的身体,凭什么投降?

    她忍着窒息感和脱力感,一直游一直游,游到海兽接二连三掉队,连最后一只也因体力告罄而放弃。她终于安全了,赵沉茜暗松了一口气,这时觉得尾巴酸得几乎要断掉。

    任何动物在疲惫时嗅觉都会格外灵敏,赵沉茜立刻嗅到一道美味的大餐……不对,容冲就在不远处。

    来都来了,赵沉茜顺便游过去找容冲。容冲正试图撬开一枚巨蚌,但他游动的水流惊扰了原住民,四周看似是死物的海藻忽然扭动起来,张开堪比鲨鱼的牙齿,铺天盖地朝容冲咬来。

    容冲暗道开眼,海底的草居然也吃人?他不敢大意,在水底左右躲闪,凭他的水性不是逃不走,但若是逃了,蚌里的珍珠怎么办?

    容冲犹豫时,上方忽然掉下来一块大石头,食人藻被动静吸引,一拥而上,顷刻就将石头啃成粉末。

    这样的攻击如果落在人身上,不堪设想。容冲回头看去,见一个人身蛇尾的女子飞快从掩体后窜出来,拖着他就走:“快走。”

    容冲的目光里既无奈又欣慰,她明明答应他不往远走的。容冲拉住赵沉茜的手臂,指了指海底那只大蚌,又指向食人藻,将匕首和一袋珍珠塞到赵沉茜手里。

    赵沉茜拧眉,两人一句话没说,但她已“听”懂了容冲的意思。赵沉茜很想说算了,任务哪有命要紧?但她也知道容冲绝不甘心就此离去,只能无可奈何比划:“我去取珠,你自己小心。”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更多语言,各自就位。

    容冲去上方吸引食人藻的注意力,赵沉茜藏在海底,无声无息靠近巨蚌,趁食人藻不注意,用刀撬开蚌壳。

    蚌感受到有人来抢它的宝物,死不张嘴,赵沉茜将全身的力量压在刀上,硬生生撬开蚌壳,用尾巴尖飞快将里面的珍珠卷走。然后她猛地松手,飞速撤离,一边逃一边用蛇尾大声拍打水面,提醒容冲快走。

    容冲听到后方水声,知道她已经脱困。既然赵沉茜走了,容冲也不再收敛,指尖放出紫电,借着海水传开。

    食人藻察觉到那是诛魔剑气,尖叫着四散逃窜,然而它们哪快得过雷电,紫光织成一张电网,以容冲为圆心散开,里面的魔物纷纷被击成齑粉。

    赵沉茜一口气游出很远,回头看到声势浩大的诛魔电阵,心想幸好她跑得快,她这具身体也是妖怪,要不然她也得死在里面。

    容冲浮上来时,赵沉茜正坐在礁石上看夕阳。赵沉茜发现有妖力真方便,她心念一动,尾巴就自动变成双腿,顺便还烤干了衣服,等容冲的间隙,甚至还有余力赏景。

    太阳像不再升起了一般,用尽全力爆发出所有光彩,将海面染得金光粼粼,宛如仙境。赵沉茜听到水声,头也不回,将装珍珠的锦囊抛给他:“幻境中敌我难辨,还没到最后关头,你就耗费灵力施展这么大的阵法?”

    容冲接住,捏了捏,果然里面已经没有珍珠了。他轻笑一声,使了个净身术,清清爽爽飞到礁石上,挨着她坐下,和她并肩欣赏难得一见的海上美景:“你在担心我?”

    “我担心你再这样耍帅,会害得我们死无葬身之地。”赵沉茜翻了个白眼,起身道,“十颗珍珠够了。快点走吧,该回去了。”

    容冲在她经过时,猛然挽住她的腰。赵沉茜惊怒回头,容冲却扬眉笑了,说:“既然耍帅,那就耍到底。这么美的晚霞,不多看一会可惜了。”

    说完,他就抱着她凌空飞起,脚尖在海面上轻轻一跃,竟要完全飞回去。赵沉茜吃了一惊,顾不上他不经允许就放在她腰间的手,怒道:“还敢这样浪费灵气,你不要命了?”

    “命总会耗尽,不被杀死也会老死,但晚霞错过了今日,就没有第二回了。”

    “可这是假的,这些景象只是蜃兽编织的幻境。”

    “但你和我是真的。”容冲揽着她的腰,踩着食人鱼的头借力,在食人鱼反应过来前就再度掠过,“多年以后,我可能忘了这一年做过什么,但一定会记得,在海上看到了极美的落日霞光。”

    赵沉茜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放弃了劝他。正主都不怕死,她着急什么?赵沉茜也破罐子破摔,当真看起了晚霞。

    他说得没错,哪怕都是假的,今日的天空也极其美丽。

    这似乎是她这些年来第一次认认真真看落日。巧的是,上一次不惜夜闯宫禁只为了带她看星星的,也是他。

    等两人飞回岸边,太阳只剩一小半悬在海面上,天边色彩交迭,宏大如梦。光珠乖巧得不像孩子,一直在原地等他们。赵沉茜在光珠的目光中落地,莫名有些心虚,她一把打开容冲的手,匆匆走向光珠:“快走,还有一炷香宵禁,走得快点赶得上回家……”

    她话没说完,海面上最后一块夕阳骤然被海浪吞没,绚丽的云霞眨眼变成漆黑,身周海浪呜咽,鬼哭狼嚎。大海像变了一副面孔,一改刚才的神秘美丽,变得鬼影幢幢,居心叵测。

    不可名状的黑影从海水里爬出来,以扭曲诡异的姿态向他们围来,半空中飞来海鸟,但它们没有血肉,只有一副白骨架,盘旋在他们头顶,桀桀怪叫着。

    赵沉茜诧异,还能这样?强行让他们犯宵禁?

    规则这么玩不起吗?

    容冲十分淡然地松了松手腕,对赵沉茜和光珠道:“看来这是我们必走的一遭。你们退后,让我来会会这群小可爱,到底给我们准备了什么惊喜。”

    第36章 心仪

    赵沉茜拉紧光珠, 挪到容冲身后,紧张地看着周围。那些鬼气森森的怪物越逼越近,赵沉茜都能闻到它们身上的腐臭气息。赵沉茜感觉到光珠有些怕, 不安地贴紧了她,赵沉茜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问:“这么多怪物, 你搞得定吗?不行我化出蛇形帮你。”

    容冲面对着众多怪物,余光瞥到街上走来几个黑影, 不出意外的话,那就是黑衣人。每一条规则都在强调黑衣人的可怕,千叮咛万嘱咐夜晚不能出门, 尤其不能被黑衣人发现。巧的是,他们现在都犯了。

    进入幻境的并不是他的真身, 他无法用画影剑杀魔,就只能灵气化形, 引剑气诛魔。然而他的诛魔剑气极刚极阳, 光如金芒, 声如惊雷,一旦发动, 定会惊动岸上的黑衣人。

    看来幻境的主人很不满意他们跳关,净给他们设两难之局, 想将他们困死。可惜,容冲这人一身反骨,天生犟种,对手越把路堵死,他越要走出第三条路。

    容冲轻轻一笑,展臂将她们挡住身后, 手指轻抬,四周海水受到感召,化作万千水珠,悬浮在半空。

    容冲手掌猛地用力,水珠凝成冰锥,飞旋着朝怪物刺去。冰锥漫天飞舞,下手却极准,每一下都精准刺穿怪物的核心,无论是天上的亡灵鸟还是地上的爬行种,被冰锥穿过时都瞬间失去行动能力,化作一堆齑粉消散在空中。

    容冲眉间挂着不屑,道:“我这辈子最听不得‘不行’二字。这些货色,还用不着脏你的手。以为拿走了我的剑就能限制我?呵,也未免太小看我了。真正的剑客,无论身在哪里,手指所向就是剑!”

    他话音未落,伸手从海里吸起一注水,水触碰到他掌心的瞬间被冻成冰剑。他反握剑柄,飞奔着向剩余的怪物冲去,冰剑在他手中时而融化成鞭,时而锋利胜铁,时而长,时而短,水的刚与柔被他运用到极致,配合着他的步法,堪称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没一会,怪物就接二连三倒下,每一个都是一剑毙命。这场战斗简直是单方面屠杀,杀气冲天,却滴血不见,静悄无声。

    赵沉茜这个不懂武功的人都能看出来,容冲的剑法独步天下,每一次走位和出招都配合得天衣无缝,随处可见的水在他手里成了独一无二的杀器,招式不再像少年时那样华丽精巧,而变得简单狠辣,招招毙命,无声之处见杀机。

    剑风可见人心,看得出来,他这些年武功进步了许多,生死搏斗也经历了很多。

    容冲收了剑走来,光珠握紧了赵沉茜的手,下意识往她身后躲。赵沉茜面色平静,问:“受伤了吗?”

    容冲恍惚,那一瞬间很遗憾自己没有受伤。这场战斗和战场相比,轻松得不值一提,却破天荒有人关心他有没有受伤。容冲故意玩笑道:“说不定。如果我受伤了怎么办?”

    还有时间贫嘴,看来是没受伤了,赵沉茜没好气道:“能怎么办,当然是把你扔下了。血腥味会暴露我们的位置,我可不要和一个受了伤的人赶路。”

    容冲叹息:“我还以为你会嘘寒问暖、亲自照顾伤员呢。既然没有特殊待遇,那我就没受伤。”

    赵沉茜淡淡瞥他一眼,这个人最近变得越来越油腔滑调了。赵沉茜不理会,公事公办道:“走吧,好戏才刚刚开始。看能不能趁黑衣人不备,溜回殷家。”

    容冲见她不为所动,也收敛了玩笑之意,主动来抱光珠。光珠亲眼看到容冲杀妖,有些害怕,赵沉茜不动声色道:“我来抱她吧。你还要杀敌,别被孩子占了手。”

    容冲手指微顿,没有拆穿,淡定如常地收回:“好。”

    赵沉茜抱起光珠,跟在容冲身后,小心躲开黑衣人的视线,往街巷中走。黑衣人名副其实,全身上下都被黑袍笼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然而在黑夜中,这双眼睛也没什么区分作用,只能看到一群黑袍子在街巷中游荡,每个都面无表情,神出鬼没,活像见了鬼。

    赵沉茜抱着光珠穿行在街巷中,埋头跟着容冲,转得晕头转向。她不知道容冲怎么能记住路并恰巧绕开黑衣人,这一路走来,他站在最前面,告诉她们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停,竟然一次都没有出错。

    她抬头看着前面那个高大挺拔,不体贴也不完美,但危急关头永远会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的背影,慢慢漾起一层心疼。

    他确实变了太多,仅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杀气就让小孩子望而却步。和他的衣着打扮无关,纯粹是杀了太多人而沉淀在举手投足间的杀戮气息。

    但那又如何?他拔剑是为了降妖除魔,他杀人,是为了保护更多手无寸铁的百姓。

    十四岁在汴京城外初相遇时,他站在她前面,一身白衣,脊背笔直,不遗余力保护一个算得上完全陌生的少女。时光浩荡,转眼间她不再是十四岁的少女,他也不再是意气风发未尝败绩的天骄,时间将一切都涂改得面目全非,但当赵沉茜抬头看,发现他的背影依然挺拔坚定,依然会挡在另一个陌生人面前。

    如果这世上只能存在一件无法被时间改变的东西,她希望是他。

    赵沉茜犹豫了一路,终于轻轻搭上容冲的手臂。容冲连忙回头,用眼神询问。赵沉茜摇摇头示意没事,说:“你走太快了,我怕跟不上。”

    容冲怔了下,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是怕他被光珠的反应伤到,特意来宽慰他。容冲笑了,反客为主握紧她的手臂,说:“放心,就算跟丢了,我也会回去找你们的。”

    前面黑衣人越来越多,他们像无声的幽灵,游荡在大街小巷中,白日热闹的街坊仿佛成了死城,所有人都努力保持寂静,生怕引起注意。赵沉茜抱着一个两岁的孩子又是跑又是躲,哪怕光珠并不重,她也感觉到吃力了。

    容冲在观察前面一条街的巡逻死角,赵沉茜靠在墙壁上,抓紧时间恢复体力。忽然隔壁街传来一声惨叫,街上所有黑衣人回头,一个男子惊慌失措地跑到这条街上,大喊:“这是什么鬼游戏,我不玩了,快让我出去!”

    他还没说完,被黑衣人蜂拥追上。男子接连打出法术,灵光在深夜炸开,声音和光亮吸引来更多黑衣人。男子试图强闯,然而再强大的法术落在黑衣人身上,也不过是将他们的衣袍轰得晃了晃,露出下面空荡荡的虚影。

    他们黑袍下面竟然是空的。

    男子发现这一点,越发惊慌,嘴里口不择言地骂着:“你们是什么鬼东西,快放我出去,不然我让人击沉了这个岛!”

    他的辱骂没有说完,被一个黑衣人从背后刺了一刀,刀尖穿心而过。男子不可置信低头,发现心口真的在流血。

    这不是幻境,这是……

    但他再也没机会说出他的发现了,他垂下脑袋,重重栽到地上。他身上亮起一阵微光,等光点散去,尸体赫然变了一副模样,正是拍卖会中的客人。

    从赵沉茜的角度可以完整看到事件经过,她倒吸一口冷气,确定了两件事。

    一,不要试图挑战规则,法术攻击对黑衣人无效。

    二,在海市蜃楼中死去,就是真的死亡。现在至少已经减员两人了。

    赵沉茜和容冲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事态严峻。容冲度量了一下这条街,放弃了冒险,打算返回去穿小巷。赵沉茜一言不发跟上,容冲扫了眼她的脸色,说:“孩子给我吧。”

    赵沉茜不想麻烦别人,摇头示意:“我可以。”

    光珠看到赵沉茜额角的冷汗,哪怕害怕,还是主动向容冲伸手。容冲接过孩子,单手稳稳托住,另一只手递给赵沉茜:“拉紧。”

    赵沉茜体力着实不济,没有矫情,二话不说搭上。两人才一触碰容冲就将手收紧,他的手心温暖干燥,一股清气正顺着他的掌心注入赵沉茜身体。

    赵沉茜怔了下,意识到他在给她输灵气,忙压低声音喝道:“快停下,别浪费灵力。”

    “给你怎么算浪费。”巷口一个黑衣人走过,容冲也压低声音,说,“你现在是蛇妖,可以修炼,试着顺着穴位运转灵气。”

    赵沉茜早年也想过修行,私下努力了很久。那些修炼功法、口诀咒语她都熟背于心,但因自己是个纯粹的凡人,再刻苦也吸收不了灵气,只能无奈作罢。那些法诀她还记得,赵沉茜试着运转功法,竟然真的感觉到一股暖流涌过经脉,所到之处疲惫一扫而空。

    赵沉茜震惊,这就是修炼的感觉?她期盼了那么久,最后竟然在一个蛇妖的身体里如愿,世事真是讽刺。

    容冲见她学会了,放心地带她转移阵地。也不知道容冲是怎么找路,他们在小巷子里左拐右拐,从另一个方向,逐渐接近殷家。

    只需要穿过一条街就能到殷家了,赵沉茜和容冲都屏息以待,然而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很突兀地转身,看到了他们。

    容冲心里警铃大作,对光珠说了声“抱紧”,拉着赵沉茜转身就跑。他们在小巷里穿行,容冲特意挑转角多的地方,但身后的黑衣人十分执着,紧缀在他们身后,寸步不离。

    实在甩不开对方,容冲都狠下心打算背水一战,拐角里突然推开一扇门,一个男子从门缝里探头,挥手道:“殷娘子,快过来。”

    容冲愣了下,还没等他想起这个男人是谁,赵沉茜已毫不犹豫拽着他跑了过去。男子赶紧在他们身后关门,几个人屏息靠在门板后,听着外面响起脚步声,围着这扇门来回踱步,许久后终于远去。

    几人都松了口气。男子眼睛亮起,定定看着赵沉茜,兴奋道:“殷娘子,你怎么现在才回来?看来你又采到了大珍珠。”

    容冲眯眼,很好,他想起这个人是谁了,傍晚海滩前向赵沉茜搭讪的男人,好像姓杨。

    晦气,刚才被追得紧,他没注意路,竟然跑到他们家来了。

    这究竟是个剧情人物还是玩家?能干掉吗?

    就在容冲试图寻找面前之人是玩家的证据时,偏房的门被推开,一个男人半披着衣站在门口,晦暗不明地看向他们:“二弟,夜深危险,你放了什么人进来?”

    容冲回头,看清对方时他瞳孔猛缩,忍无可忍在心里骂了一句。

    他和姓杨的一定犯冲。杨家有一个觊觎赵沉茜却无法干掉的剧情人物就够难受了,现在又多出来一个玩家。

    还是个讨厌的熟脸——萧惊鸿。

    赵沉茜面对杨二郎很从容,因为这就是一个剧情人物,只要她不违反规则,对方无法伤害她。但当她听到熟悉的语调,回头借着月光,猝不及防看清屋檐下的男人时,心里咯噔一声,险些没控制住脸上的表情。

    萧惊鸿?他在游戏里的身份是杨二郎的大哥?

    赵沉茜不敢大意,忙从容冲手里接过光珠,挡住自己的脸颊和身形。幸而杨二郎和大哥看起来并不亲近,杨二郎脸上淡淡,道:“杨家是我的,我想放谁进来,似乎用不着征求你的同意吧。”

    萧惊鸿扫过庭中一男、一女、一个孩子的怪异组合,心里思量,面上却不显,按照规则要求扮演“宽厚仁爱”的好大哥,说:“杨家的事当然由你做主,为兄只是担心你遇到危险。”

    杨二郎嗤声,不屑道:“我邀请心仪的娘子进来做客,哪会有什么危险?殷娘子,白日的话,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外面还有黑衣人,赵沉茜需要杨家这个庇护所,不能得罪杨二郎,只好委婉道:“多谢二郎厚爱,只是我已经嫁人,实在无法回应郎君深情。”

    杨二郎不以为然,说:“你还真打算和姓殷的那个小白脸过一辈子?他懦弱无能,给不了你好生活,不如嫁进杨家来。要是你舍不下女儿,也可以带来。你也看到了,我们杨家可比殷家气派多了。”

    杨家是座二进的宅子,除了这兄弟俩,似乎没有他人。从世俗的角度来看,杨二郎也不失为一个良人。

    赵沉茜已经感受到萧惊鸿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怕被认出来,一刻都不想多待,含糊道:“杨二郎,这么大的事,你让我再想想。”

    再想想就是有戏,杨二郎大喜,忙不迭说:“好,你慢慢想。后院没有女主人,正房一直空着,我这就收拾出来。今夜你带着孩子好好休息,只要你想好了,随时来找我。”

    赵沉茜道谢,一眼都没看另两个男人,垂眸抱着光珠离开。容冲看着她离开自己视线,突然说:“殷娘子,有些话我一直没敢和你说,今日不妨借着杨二郎的光,一齐说开。其实我也心仪你许久,既然你考虑改嫁,为何不考虑我?”

    第37章 化蛇

    心仪?

    在场几人眉心都跳了跳, 赵沉茜装作没听到,抱着光珠,低头走入后院。反而是热情给赵沉茜引路的杨二郎停下, 上上下下打量容冲:“李三,你什么意思?”

    容冲从容笑着,肯定了杨二郎的想法:“就是你听到的那样, 殷娘子这么好的女子,怎么会只有你喜欢?只是她心里有殷书生, 我不能破坏她的生活,只能默默守护在侧。如果她当真有了离开殷书生的想法,我肯定要争上一争。杨二郎, 你我君子协议,公平竞争, 等最后无论她选择谁,都无条件尊重她的决定, 如何?”

    杨二郎脸色很差, 一个嫁过人还生了孩子的女人, 他不嫌弃她就不错了,竟还有人巴巴过来抢?杨二郎未必多喜欢殷夫人, 但被另一个男人当面挑衅,他就变得势在必得起来。杨二郎不肯输了面子, 说:“我当然不怕你。不过,你做得了主吗?你们家有功名在身,能让你娶一个嫁过人的女人进门?”

    “她在我心中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娘子,为何不可?”容冲扫了眼阴影里看热闹的萧惊鸿,摆足了情敌的架势,说, “今夜多谢你收留,但我也不能让你,我要住在门口这间房,以防你晚上偷偷去找她。”

    萧惊鸿抱臂,目露了然。这个明显不是幻境人物的男人绕了那么大一圈,无非为了这一句——晚上不能有人进后院。

    稀奇,被海妖卷入幻境,祸福无门,朝不保夕,还要被诡异的规则束缚,他不急着脱身,竟还有力气当护花使者。

    萧惊鸿向来不关心殿下以外的女人,刚才进去那个女子虽然是个玩家,但抱着孩子,唯唯诺诺,怎么看都不可能是殿下,萧惊鸿才懒得管她的死活。萧惊鸿见没什么有用信息,就道:“夜深了,二弟和李公子若无事,我就先……”

    “等等。”容冲叫住萧惊鸿,对杨二郎说,“今日她下海采珠,泡了许久的海水,身上定然不舒服。她爱洁,如果不用热水沐浴,恐怕今夜都睡不着。杨二郎能不能麻烦你兄长,帮她烧一桶热水?”

    萧惊鸿瞪大眼睛,有些无法理解自己听到了什么:“你想讨好女人,怎么不自己去烧?”

    “我终究是外人。”容冲笑了笑,很讲礼貌,“杨家家大业大的,我四处走动不妥。”

    这话杨二郎爱听,反正又不是他动手,他大大方方指使萧惊鸿道:“你去帮殷娘子烧水。殷娘子和李公子难得来杨家借宿,不能委屈了客人。”

    萧惊鸿脸色骤沉,捏紧了拳头,他从小流落街头,当过乞丐也做过兽奴,长大后最受不了别人指着他的鼻子说话,如果放在外面,他必要将对方的手指剁碎。但他还没找到殿下,这个幻境奇怪诡异却自成体系,在确保殿下的安全前,他不能硬闯。

    萧惊鸿硬是忍下杨二郎的轻慢,按照规则“做一个宽厚的兄长,满足杨二郎一切要求”,低头道:“好。”

    萧惊鸿安静地去提水、烧火,完美诠释一个踏实能干的老好人兄长。杨二郎满意道:“还算有点用处,杨家不算白养你。”

    这实在不像一个弟弟会对哥哥说的话,容冲顺势问:“二郎,毕竟长兄如父,让你大哥替我们烧水,合适吗?”

    杨二郎嗤了一声,不屑道:“他算什么长兄,他都不是杨家人,还敢和我摆兄长的谱?”

    容冲挑眉:“哦?”

    杨二郎有意向情敌展示自己在家中至高无上的地位,道:“我是我爹娘老来得子,在此之前他们求子多年未果,就收养了一个孤儿,取名杨鸿,养在膝下。但杨鸿进门没多久,我娘就生下了我,我爹很高兴,本来想将他送走,但我娘怕他们走了无人照顾我,就让他留下了,记作我的兄长,替我跑跑腿,处理一些家宅琐事。呵,要不是我,他现在还在街口和狗抢吃的呢,能住上这样的好宅子?”

    原来萧惊鸿的游戏身份叫杨鸿,是杨家的养子,名为兄长,其实无异于杨二郎的仆从。容冲思忖,不动声色扫了眼萧惊鸿,发现萧惊鸿虽然在扇火,但脊背绷紧了,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萧惊鸿和杨鸿一样,都是乞丐,意外走运被贵人发现,从此进入另一个圈层。只不过萧惊鸿的运气更好,被当朝公主发现,声名权势都随之而来,甚至能长伴公主左右。

    这样看来,他们在幻境中的身份,多多少少和现实有些关系,这也是为什么杨鸿的长相和萧惊鸿并不相似,但容冲和赵沉茜都能第一眼将其认出来。

    萧惊鸿身上那股阴郁桀骜的气息,可比他的长相有辨识度多了。

    萧惊鸿自认已改头换面,最忌讳别人提起他的乞丐出身,杨二郎却当着外人的面大肆点评,萧惊鸿想必忍得很难受。他不舒服,容冲就舒心多了,等杨二郎回房后,容冲悠悠在庭院中闲逛。两人隔着大半个院子对立,夜风骤然剑拔弩张起来。

    容冲进入幻境这么久,已渐渐摸清了规则怪谈的规律,甚至能反过来为己用。他猜到萧惊鸿不能反抗杨二郎,所以故意在杨二郎面前提出让萧惊鸿烧水。事实证明,容冲的猜测是对的。

    萧惊鸿手里拿着一根木柴,一截截折断,问:“你是何人?”

    容冲滴水不漏笑道:“姓李,家中排行三,是殷娘子的邻居。”

    萧惊鸿拧眉,不耐烦道:“别耍花招,你明明知道我在问什么。”

    “哦?”容冲故作不解,“杨大郎君不是在问我姓名吗?我答错了吗?”

    萧惊鸿知道这个人不可合作了,他也懒得再费口舌,不再拉拢,冷道:“既然阁下坚称自己是李三,那就当我没问过。你我初次见面,你为何撺掇杨二郎针对我?莫非,我与阁下有什么前仇旧怨?”

    容冲轻轻一笑,语气中说不出的讽刺:“杨大郎君想多了,你我没有任何关系,根本不配谈仇怨。”

    就凭我一眼就认出你,而你却认不出我,你就永远不配当我的仇人。

    萧惊鸿不了解容冲,容冲却对萧惊鸿的来历、武功、经历了如指掌。就像萧惊鸿永远不会知道,容冲究竟有多么介怀他的存在。

    这种介怀某种程度上甚至甚于谢徽。如果说容冲对谢徽是厌恶,那对萧惊鸿就是深深的嫉妒。

    萧惊鸿多么幸运,是所有人中唯一被赵沉茜偏爱的,可以轻而易举走到她身边,不断得到她的宽容、信任和保护。这是容冲、谢徽以及卫景云,从未得到过的。

    因此,容冲绝不可能让萧惊鸿认出赵沉茜。一个人可以幸运一次,但绝对不该幸运一辈子。

    容冲检查过院墙,确定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走向灶台,说:“杨大郎君,辛苦你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萧惊鸿心里冷嗤,水已经烧好,剩下没有事情了,他倒来做好人了?萧惊鸿偏不让他如愿,率先抢过水桶:“这种重活我做就好,哪能劳烦客人动手?”

    容冲眯眼,手上使出太乙五行拳,从萧惊鸿手中硬抢。两人飞快过了几招,容冲拳势看似柔和绵软,却刚柔相济,静中有动,不声不响拿住萧惊鸿的经脉,将他一掌推开。萧惊鸿经脉剧痛,接连后退了好几步,容冲一招制胜,不慌不忙提起水桶,道了声“多谢”,才向后院走去。

    容冲面对萧惊鸿锋芒毕露,但当他穿过月亮门,看到窗纸上的剪影时,神态立刻变得柔软。

    他甚至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嫌弃地拉正刚才和萧惊鸿对拳时弄乱的衣服,这才轻手轻脚上前,敲门道:“殷娘子,是我。”

    过了一会,房门打开,赵沉茜站在门后问:“怎么了?”

    容冲很自然地进屋,将水倒入浴桶中,一边不忘提醒她:“晚上不能给人开门,尤其男人。你沐浴完就安心休息,我就在前面守着,夜里有任何不对劲你就喊我,我来救你。”

    外人都说容冲桀骜不驯,但在赵沉茜面前,他总是格外多话,都有些啰嗦。赵沉茜不得不提醒他:“你是不是忘了我的身份?现在,最危险的应当是你们几个凡人吧。”

    容冲笑了,用手指凌空画出几道符,附在门窗上,说:“那最好不过。水已经放好了,你洗完后不用管,明日我来收。那兄弟俩不对劲,今夜兴许会有幺蛾子,我在外面盯着他们,你只管休息。我已经在你的门窗上加了禁制,除非你主动开门,不然外面人进不来。切记,不要给任何人开门,为防万一,哪怕听到我的声音也不要开,免得有人假冒我。”

    赵沉茜心道她才不会被冒牌容冲骗到,她一定会第一时间分辨出是不是他。赵沉茜没有表露出来,淡淡点头:“好。”

    虽然容冲很想留下来贴身保护她,但他很清楚自己身份不妥,会带累她的名节,无论作为李三郎还是容冲。容冲只能强忍着不舍,道:“那我走了,你们早点休息,晚安。”

    容冲不让她出来,主动带上门。关上门后,门框泛起一层浅淡的白光,赵沉茜知道,这是保护禁制生效了。

    水雾徐徐升起,赵沉茜盯着门窗怔忪,仿佛忘了热水还在里面,再不洗就要凉了。赵沉茜过了许久才回神,轻轻叹了口气,对光珠说:“他话真的很多,是不是?”

    光珠趴在榻上,正自顾自玩耍,根本没注意赵沉茜的问题。赵沉茜自嘲一笑,她在做什么,难道指望一个两岁的孩子回答她吗?

    赵沉茜压住心绪,不再想这些烦心事,仔细洗去身上的海水腥味,然后就睡了。赵沉茜睡眠不好,但起床气却极大,没睡醒的时候脾气简直可以毁灭世界。她好不容易朦胧睡去,半夜却被一阵窸窸窣窣声吵醒。

    有人在撬她的门。当然,更可怕的是,她不知何时变回了原型,现在满身幽绿鳞片,挤满了半间屋子。

    第38章 惊魂

    睡醒一觉发现自己变成了蟒蛇, 这种感觉可谓相当惊悚。幸好赵沉茜离谱的事见多了,此刻也只是吸了口冷气,先回头去找光珠。

    好在光珠也是蛇妖后人, 身体强悍,并没有被她的尾巴压死。赵沉茜轻轻抬起自己的尾巴,将光珠挪到安全的地方, 然后就开始思考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睡前明明一切正常,为何会突然变成蛇?难道因为她是凡人, 在无意识时不会控制妖性,一到入夜就会恢复原形?

    赵沉茜直觉应当不是如此,如果她这么容易变成蛇, 在殷家那么多年,为何没有被发现?以殷婆婆敌视她的劲, 如果发现她是妖怪,还不得立刻将她送官?

    等等, 送官?

    赵沉茜脑中灵光闪过, 隐隐想到了什么。但现在不是细思的时候, 撬门的声音越来越近,如果被人进来看到她现在的状况, 那可就麻烦了。

    这个幻境诡异,赵沉茜不敢完全寄希望于容冲的禁制, 只好暂且压下猜测,先解决燃眉之急。她一边尝试恢复人形,一边对外面撬门的人说:“什么人?”

    门口的动静骤然停下,外面静了静,随后容冲的声音响起:“殷娘子,是我。”

    赵沉茜挑眉, 问道:“李公子?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

    外面的人急切说道:“杨家的人不怀好心,刚才我听到他们密谋,说要杀了你夺珍珠。现在他们在厨房里准备迷香,我们趁现在赶快逃。”

    赵沉茜在不断尝试下,上半身终于恢复了人身,但尾巴怎么都收不回去。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着急,凝心静气,在心中回想少时背过的清心诀。

    她是赵沉茜,不是骊珠,哪怕在蛇妖的身体里,也不会让身体的妖性凌驾在她的意志上。何况,就算被人发现了她是蛇妖也没什么大不了,最坏的情况,无非带着光珠回海里生活。

    只要她还活着,没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外面的人喋喋不休说着杨家人险恶,杨二郎并不是真心娶她,放她进来只是为了夺宝。赵沉茜心想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幻境竟然想用这种事来扰乱她的心智?

    那可太小看赵沉茜了。她这一生,最信不过的就是男人的真心,最不屑的就是男人口中的“我养你”。

    男人是不是真心爱她又怎么样呢?她的一切都是靠自己谋划来的,她不需要憎恨男人,因为他们没法伤害她;她也不需要讨好任何男人,因为他们没什么能给她。

    赵沉茜平静道:“李公子,你忘了,珍珠其实在你身上。杨家人如果想要夺珠,要杀也只会杀你。你自己先逃吧,我和女儿身无长物,不妨多睡一会。”

    外面骤然安静了,容冲压低了声音,阴森森道:“你说谎。我那样维护你,你竟然如此恶毒,推我出去挡灾?”

    赵沉茜轻轻笑了声:“怎么不装了?杨二郎,你无需装成他来试探我,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过了一会,门外人换成了杨二郎的声线,问她:“你怎么知道是我?”

    赵沉茜感受到清心诀开始起效,她不动声色和外面人对话,拖延时间:“很简单,我虽然不了解李公子,但他不会在深夜撬一个女子的门。杨二郎,你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杨二郎也不装了,说道:“我刚才那些话只是试探,毕竟你和另一个男人走那么近,我总得确定你的贞洁。你没有背叛杨家,我很满意,不过女人抛头露面不成体统,你将珍珠交给我,我明日送去珍宝阁典当,绝对帮你卖出一个好价钱。等你和殷书生和离,我就接你过门,至于你的孩子,女儿本就不值钱,最好留在殷家,如果你舍不得,执意要带,我也可以养。但养女儿要白花一大笔钱,这些钱得从你的聘礼中扣。”

    光珠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听到杨二郎让母亲丢下她,害怕地拽紧了赵沉茜的衣摆。赵沉茜安抚了拍了拍她,示意她安静,说:“杨二郎,多谢你好意,但我今夜没采到珍珠,李公子倒采到几颗小的,都在他自己身上收着。”

    杨二郎矢口否决:“不可能,你下海那么久,怎么可能没采到?”

    “真的没有。”赵沉茜说,“不信你可以去问李公子。”

    杨二郎阴森森笑了下:“李公子?他已经跑了,走前坦白他身上什么都没有,十颗珍珠都在你手里。现在只剩下你一人,你交出东西,我还能饶你一命,娶你做正房妻子。要不然,别怪我不怜香惜玉。”

    赵沉茜轻轻应了声,并不惊慌,平静道:“你被他骗了,其实东西都在他身上。你快去追他,还来得及。”

    门外人沉默片刻,问:“他那么维护你,你就如此薄凉,不惜出卖他来保全自己?”

    “那不然呢?”赵沉茜说,“你口口声声说心仪我,不也在深夜偷偷摸摸撬门,想从我身上夺宝吗?你并不想娶我,只是看我不断往殷家带宝贝,眼红不已,这才来对我示好,想骗我改嫁于你,从此多一个免费的采珠奴隶。杨二郎,你骂我薄凉,你又比我好到哪里?”

    外面的人被彻底激怒,重重一拳锤到门板上,骂道:“妖妇,别不识抬举。你以为你还是几年前的你吗,当年你初来海市时,窈窕美貌,天真无邪,确实称得上美人,我几次向你示好,你都一心嫁殷书生,完全不给我正眼。但你看看你现在,灰头土脸,腰如水桶,皮肉松垮,每天抱着一个孩子,活像四十岁的仆妇,哪还有当年的天真灵气?难怪殷书生看不上你,要另娶佳人,要不是看在你能带来钱,他早就休了你了。以前是你不给男人正眼,但现在你走在街上,还有哪个男人会正眼看你?只有我还念旧情,愿意娶你,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我会像以前那样,好好爱你的。”

    光珠听到是自己害得母亲如此,捏紧了赵沉茜衣带,生怕她丢下自己不管。赵沉茜一直冷静周旋,但听到他如此辱骂一个母亲,忍不住沉了脸,冷冰冰说:“要是没有这些灰头土脸、无暇打理自己的妇人,你们早已灭绝,轮得到你在这里大放厥词?你母亲怀你时,就该直接将你流掉,这样她好歹还能保持纤腰灵气,好过养你这么一个白眼狼。”

    杨二郎大怒,门外的影子逐渐膨胀、变形,最后扭曲成一个狰狞怪物,咣咣砸门:“贱人,我要杀了你。”

    赵沉茜知道她不该如此激怒杨二郎,但她并不后悔。身为女人,实在见不得他如此作践母亲,她在后宫见过太多例子,哪怕阴险如刘婉容,怀孕后都不顾一切爱她的孩子。怀胎十月,养育十年,这么无私的奉献,怎么能被一句“水桶腰”戏谑?

    每一个这样想的男人,都该断子绝孙。

    赵沉茜眼眸沉静坚决,墨绿色的竖瞳一点点被她的坚定压过,最后完全恢复成人类的眼睛。几乎同时,她身上闪过一阵光芒,蛇尾消失,变回了双腿。

    赵沉茜感受到身体重新回到她的掌控,长松一口气。这时,木门在已化成怪物的杨二郎的暴击下,不堪重负,终于轰隆一声破掉。杨二郎四肢扭曲变形,像一只半人半兽的怪物,狰狞着往里走,然而才迈了一步,就惨叫着捂住手。

    门口泛起一层白光,毫不犹豫将他的手斩断。杨二郎愤怒地怪叫一声,断口涌出黑气,竟然飞快长出一只新手,狂躁地攻击结界。

    白光接连亮起,中心的符纸若隐若现,虽然拦住了杨二郎,但色泽在一点点变暗。赵沉茜心里咯噔一声,这么大的动静容冲都没有赶来,看来他被更难缠的东西困住了。这个结界撑不了太久,她得另想办法。

    赵沉茜抱着光珠躲在角落,一边警惕杨二郎的攻击,一边寻找趁手的武器。以她的体能对上杨二郎,基本没有取胜的可能,除非放出殷夫人的蛇尾,靠妖力杀死杨二郎。但她好不容易才克服妖性,如果再唤醒,是否会失控?

    赵沉茜反复权衡利弊,最终还是顺从了自己的直觉。男人不可靠,那殷夫人就可靠吗?她是赵沉茜,一个纯粹的凡人,可没有蛇身护体。她活到现在全靠冷静的脑子,无论任何情况,她都不会让外力控制她的神志。

    赵沉茜彻底掐灭蠢蠢欲动的妖性,冷静思索破局之法。忽然,她想到一个人。

    杨家不是只有杨二郎,还有一个养兄,杨鸿。杨鸿是杨家的养子,但杨二郎出生后,他就处处受气,完全成了杨二郎的仆从。她需要杀了杨二郎自保,那杨鸿想不想杀杨二郎出气呢?

    赵沉茜拿定主意,立刻喊道:“杨大郎君,我有一个交易想和你谈谈。”

    院外安安静静,仿若无人。但赵沉茜知道他听得到,说:“你的养弟他疯了,将我挟持至此,还想杀人夺宝。这可是死罪,如果传出去,杨家必然要被官府追究,你见死不救会被视为共犯,其罪当诛。你为杨家付出这么多,杨家却视你为牛马,你难道不想反抗吗?你帮我杀了他,以后杨家就是你自己的,我也不会向官府报案,怎么样?”

    外面还是不为所动,显然,萧惊鸿并不是一个在意道德的人,不会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类的美德。杀了杨二郎确实一劳永逸,但风险也很大,规则要求他对杨二郎百依百顺,他实在没必要为一个女人冒险。

    赵沉茜横下心,道:“你如果见死不救,我就将黑衣人引来,大不了我们一起死。但如果你帮我,我有办法让你绕过规则,从此你就自由了,想去哪里去哪里,再也不必被他困在杨宅里。怎么样,敢赌一把吗?”

    萧惊鸿刚睡不久就被吵醒了,他听到杨二郎出门,向后院走去,对门的人想要阻止,但才一开门就落入鬼打墙中,现在还在里面厮杀。萧惊鸿翻了个身,知道又有两个人要死了,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他预料的惨叫声久久没有传来,后院那个女人比他想象的撑得久,甚至向他开条件。萧惊鸿不屑地笑了下,敢使唤他,这个女人未免太大胆。

    但萧惊鸿可耻地心动了。

    他可以忍耐杨二郎的折辱,但杨二郎整天使唤他做这个做那个,他无暇自由行动,根本找不到机会寻找殿下。

    幻境中已过了一天一夜,谁知道殿下掉在了哪里,会不会遇到麻烦?如果殿下那里也有一个“杨二郎”,以她的脾性,要受多少苦?

    萧惊鸿攥拳,他被规则束缚,平时根本没法对杨二郎下手,如果能趁现在杀了杨二郎,确实是好事一桩。可是,他为什么要信一个陌生女人?

    这时后面传来一阵波动,萧惊鸿知道结界破了,看来那个女人离死又进一步。萧惊鸿闭上眼睛,无动于衷。

    在杨二郎持续不断的暴击下,门灵符终于耗尽灵力,无奈消散。杨二郎猛地撞进来,毫无防备被一阵香灰迷了眼睛。赵沉茜趁着他看不清,将打成死结的床单缠在他脚上,然后抱着光珠,翻窗跳到外面。

    赵沉茜毫不犹豫跑向前院,打算从大门离开,就算街道上有黑衣人也顾不得了。然而她跑了没几步,杨二郎已经撕破床单,大步追了上来。赵沉茜抱着光珠狼狈躲藏,问:“杨二郎,我可以给你珍珠,但你要告诉我,你要那么多珍珠做什么?”

    杨二郎眼睛都杀红了,癫狂道:“我要钱,我要让杨家成为海市首富,让所有人见了杨家都毕恭毕敬,让我爹娘在地下扬眉吐气,受人供奉。”

    赵沉茜继续引导:“区区商贾,在官府面前什么都不是,有什么神气的。除非你捐官,只有杨家出了官员,才能让杨家改换门庭,让你爹娘在列祖列宗面前挺起腰杆来。”

    杨二郎被这副场景蛊惑,中邪一样喃喃:“捐官,捐官,我要让杨家出官员。”

    “听到了吗?”赵沉茜喊道,“他想要捐官,但如果他杀了人,杨家还怎么可能进入官场?养父母不是要求你对弟弟百依百顺吗,杀了他,以后你清清白白去捐官,就是满足他的心愿。”

    然而那扇门仍然紧闭,仿佛里面根本没人。赵沉茜心中一凉,难道她猜错了,萧惊鸿现在并不在杨宅里?就在她说话的间隙,杨二郎已摇摇晃晃冲了过来,举起手掌朝赵沉茜拍来。赵沉茜仓皇躲开,光珠突然挣脱赵沉茜的手,用力推了她一把,挡在她面前,磕磕巴巴说:“别,管我,娘,快跑!”

    赵沉茜眼睛瞪大,看到光珠被杨二郎一掌拍开,胳膊上立刻流出血来。赵沉茜咬牙,不顾一切,催动体内的妖血。

    她要杀了这个恶种。

    杨二郎将光珠踢开,嘴怪异地咧到耳朵,露出里面森森的牙齿,阴恻恻向赵沉茜逼来:“给我,珍珠。”

    赵沉茜手背已经覆上蛇鳞,正要出击,杨二郎突然重重一顿,不可置信地低头。一把刀从他心口穿过,根本不等他反应,刀刃已将他的心脏搅碎,不给他留任何生机。

    月亮从乌云中穿出来,照亮庭院,露出一双冷酷、阴鸷的眼睛。杨二郎看着熟悉的杀鱼刀,嘴里不断吐出血泡,似乎想说什么。

    赵沉茜不动声色将手藏在身后,冷静地指挥:“杀掉他,不要让他说话。”

    背后的人毫不犹豫拔刀,反手割断了杨二郎的喉咙,无论他想说什么,现在都无法说出口了。杨二郎倒在地上,身形快速恢复正常。他嘴唇嗫喏,却再也无法发声,只能徒劳无用地瞪着来人,咽下最后一口气。

    杨二郎死了,鬼打墙也在容冲不断的攻击中消散。容冲一身杀气地闯出来,看到庭院中的状况,愣了下,立刻上前拉起赵沉茜,不动声色将她护到身后:“怎么了?”

    萧惊鸿漠然擦掉鱼刀上的血,说:“如你所见,我和她杀掉了我亲爱的弟弟。”

    赵沉茜见到容冲,知道危机已经解除,只字不提刚才的合作,蹲身检查光珠的伤势。容冲领会到了赵沉茜的意思,立即道:“我亲眼所见,是你杀了杨二郎,与她何干?”

    萧惊鸿一愣,不可思议看向那个女人:“可是你明明说……”

    容冲挡住萧惊鸿的视线,针锋相对:“院子里只有我们四人,杨二郎已经死了,我就是唯一的证人,我怎么没听到她说话?”

    萧惊鸿冷笑,已经明白自己被利用了:“你耍我?”

    “说话小心点。”容冲冷冷道,“你为了家产杀了你的弟弟,我们随时可以揭发你。看在杨家昨夜收留我们的份上,我饶你这次。但如果你敢对我们不利,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容冲说完,看天色离卯时已不远,替赵沉茜抱起光珠道:“走吧,宵禁快解除了,我们去找郎中。”

    萧惊鸿目光不善地盯着那个女人,然而她只是藏在容冲身后,一眼都没有朝他看来。萧惊鸿冷笑,道:“很好。你以后,最好不要落到我手上。”

    赵沉茜面不改色,毫不犹豫出门,迈入熹微晨光。

    走出杨家后,容冲先找了个角落躲着,等待宵禁的最后时分过去。趁这段时间,容冲赶紧对赵沉茜说:“把你的手给我。”

    赵沉茜本来想藏,被容冲毫不客气捉住胳膊。她见骗不过去,风轻云淡道:“没事。”

    容冲拉开她的衣袖,看见上面还未褪去的蛇鳞,冷着脸道:“这还叫没事?你不会运行妖气,入了岔路,再耽误下去要彻底异化了。别抵抗,我帮你把妖力逼回去。”

    赵沉茜乖乖伸着手臂,任由他操作。容冲运功进入她经脉,运行了两个周天,将所有妖气都净化后,才慢慢收手。

    容冲睁眼,发现她就在面前,乖巧得任他检查,没有任何防备之意。容冲心里漏跳了两拍,以为她在看她,然而定睛一看却发现,她只是在走神。

    容冲有些失望,将她的手放回去,转而去检查光珠的伤势:“你在想什么?”

    光珠的伤已经止血,看起来并不严重。但被怪物拍了一掌,最好还是让郎中看看。赵沉茜回神,若有所思道:“我在想两件事。”

    “哪两件?”

    “规则明明说夜晚不要发出响动,否则会将黑衣人引来,但昨夜杨家那么大的动静,为什么黑衣人没来呢?我猜测,所有规则只针对玩家,不针对怪物。”

    “真是一个好消息。”容冲点头,问,“还有呢?”

    赵沉茜眸光微漾,意味不明:“杨二郎为什么知道,珍珠在我身上,而且有十颗?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你,你说的?”

    容冲大冤,用力摇头,赵沉茜并不意外,拍拍裙子起身:“没怀疑你。起来吧,宵禁结束,新的一天开始了。”

    第39章 宝阁

    赵沉茜和容冲直奔海市唯一一家医馆, 卯时刚过,医馆大门紧闭,尚未出诊。容冲不管那么多, 砰砰砰敲门:“有人在吗?我们家孩子病了,急需郎中。”

    整座城市刚从睡梦中醒来,街上静悄悄的, 只能听到容冲的嗓门。容冲毫不在意,手上动作不停, 一副见不到人誓不罢休的架势。

    终于,里面的人不堪其扰,一个身披白衣、文弱隽秀的男子阴着脸支开一条门缝, 他容貌温雅,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温柔:“客官, 小馆辰时才开张。”

    这熟悉的腔调……容冲感受到灵气波动,立马确定了里面人的身份。

    卫景云。

    真是冤家路窄, 唯有一座医馆, 偏偏是他开的。容冲装作不认识, 笑着道:“郎中医者仁心,既然正好醒了, 想必不介意救人一命。我们家孩子昨夜不慎被抓伤,还请郎中施以援手。”

    好一个“正好醒了”, 卫景云很想摔门就走,大清早就吵醒他让他看病,哪怕皇帝老儿来了都没有这份待遇。但郎中守则要求他“尽职尽责”、“救死扶伤”,卫景云只能忍着不耐烦,问:“你们有钱吗?”

    赵沉茜听到卫景云声音的时候就隐入角落,任由容冲去交涉。听到卫景云问钱, 容冲和赵沉茜都是一怔:“钱?”

    卫景云微微挑眉,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们:“怎么,医馆是你们家开的,看病不需要钱?”

    容冲默了片刻,说:“孩子的伤势不能耽搁,你先给她看病,我去找钱来。”

    卫景云扯着唇,轻轻笑了声,毫不犹豫关门:“本店规矩,先付诊金,后看诊。两位快些去吧,小店还有另一个规矩,一日只治一位病人。”

    一天只治一人?容冲和赵沉茜都吃了一惊,这个医馆可真是“悬壶济世”。现在他们是第一位,排得上,却没钱。如果离开医馆去换钱,又可能出现有人抢在他们前面排队。

    又是一个两难之局,容冲看着赵沉茜,当机立断道:“我带着光珠在这里等,你去珍宝阁,将东西卖了换钱。”

    赵沉茜下意识要答应,突然灵光一闪,意识到不对。

    容冲的提议放在现实世界中没有问题,先来后到,礼让有序,排队就医。但这并不是现实世界,而是规则怪谈。

    在这里,他们只需要遵守规则,人类世界的道德和秩序荡然无存。规则是确定的,而他们触发的事件和人物都是随机的,幻境主人再神通广大也控制不了他们往哪里走,遇到什么人。换言之,幻境主人只能通过规则杀死他们。

    只要他们字面上不违反规则,哪怕干出再离谱的事情,比如萧惊鸿为了满足养弟的要求而杀了养弟,幻境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赵沉茜回想自己的规则,规则四说一定要将孩子带在身边照顾,规则八却又说只有放下孩子,才可以离开这个家。

    什么叫“放下”呢?心理意义上的放下,还是就像前几关那样,只需要满足字面意义?

    以幻境对他们的恶意,很有可能是后者。之前赵沉茜也曾让容冲短暂照看过孩子,但那时他们一直在一个院子里,字面意义上也算“带在身边”。但是珍宝阁和医馆在两条街,如果交给容冲,她自己去珍宝阁,会不会被规则八判定为她想要离开殷家?

    赵沉茜不知道离开殷家的契机是什么,但显然不会是现在。赵沉茜最终决定稳妥为上,任何剧情她都要亲力亲为,说:“医馆辰时才开门,只要我们辰时前赶回来就来得及。我们一起去珍宝阁。”

    容冲没有意见,两人抱着光珠走向珍宝阁,就在这时,太阳从云层中穿过,赵沉茜的荷包飞快亮了下。

    哪怕不用看赵沉茜也知道,是规则页面更新了。真阴险,赵沉茜在心里吁气,不出意外的话,她刚才躲过了两次规则陷阱。

    一次是互相矛盾的规则四和规则八,另一次,则藏在看似准确无害的限时任务题干里。

    任务要求她在日出前采集十枚珍珠,所有人下意识觉得日出是指时间,其实日出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日出。

    今日是阴天,严格来说还没有看到太阳出来。如果在太阳穿出云层的那刹间,珍珠不在赵沉茜身上,那她的限时任务就失败了。

    幻境主人好阴险的算计,还真是,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啊。

    珍宝阁是海市最大的店铺,既卖珠宝首饰,也长期收购各类原材料。幸而珍宝阁老板比医馆的敬业,现在已经开门了。容冲和赵沉茜走入店铺,率先看到一个男子侧影,他坐在柜台后,认真翻看账册,似乎有光影落在他睫毛上,安静又隽永。

    容冲眯眼,这样的气质,让他想起很讨厌的一个人。柜台后的男子抬起眼睛,浅淡的眸光平静掠过他们三人,不卑不亢问:“请问有何贵干?”

    容冲立即转身,对赵沉茜说:“他们家店大欺客,我们换一家吧。”

    谢徽从容地将最后一行账目核对完,说:“客官,珍宝阁是海市价格最公道的店铺了,正因为我们店大,所以无论你们带来多少珍珠,我们都收得了。换成其他地方,未必肯收不说,说不定会另增麻烦。”

    容冲顿住,知道谢徽已经看穿了他们玩家的身份,至于有没有认出他就不好说了。赵沉茜处变不惊,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来卖珍珠的。”

    谢徽看着她,轻轻一笑,卷起手中的账册晃了晃,施施然放在一边:“以往都是殷书生来换,今日竟是夫人来了,实在是稀客。”

    才一天的时间,就能从账本中窥到这么多信息,不愧是谢徽。赵沉茜也不再兜圈子,说:“十枚珍珠,不知道掌柜能开什么价?”

    谢徽唇边笑意似乎越深,说:“夫人误会了,我并非掌柜,只是一个账房先生。按照市场价,一枚海水珠七百到八百钱,夫人第一次来,我给您算高的,一枚八百钱,十枚共八千钱。”

    “好。”赵沉茜点头,毫不犹豫道,“这个价翻三倍,成交。”

    谢徽挑眉,笑着道:“夫人,生意不是这么做的。我也想照顾夫人,但我也是为人效命,挣份辛苦钱,夫人莫要为难我。”

    赵沉茜一口咬定道:“三倍,你如果不收,那我去别家。我相信总有人看得出成色好坏。”

    谢徽深深地看了赵沉茜一眼,无奈地笑了笑,说:“罢了,我就斗胆照顾夫人一次。以后,夫人可要常来照顾珍宝阁的生意。”

    谢徽拿钥匙开了钱柜,取出二十四两银子。容冲正要接过,谢徽却收回手,指节轻轻敲了敲柜台,似笑非笑看向赵沉茜:“夫人?”

    容冲眯眼,谢徽一口一个“夫人”,他听着怎么这么不对劲呢?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容冲轻轻给光珠使了个眼色,光珠被容冲抱了一路,投桃报李,奶声奶气唤道:“娘。”

    赵沉茜正在从荷包中数珍珠,闻言回头:“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容冲顺势体贴道:“没事,我来照看她,你先结账。”

    赵沉茜还哪有心思结账,忙接过光珠,将荷包扔给容冲:“你来数。记得把银子数一遍再收,错了我就拿你抵账。”

    这不是赵沉茜冤枉无辜,以前容小公子从不缺钱花,去任何地方都是随手扔一块银子,根本不管找回来多少,随便一团就扔到芥子囊里,败家得很。之前他败自己的钱,赵沉茜忍了,现在他败的可是两人共同的钱,赵沉茜决不允许他乱来。

    容冲很委屈,狡辩道:“我知道。我多大人了,难道连钱都数不明白?”

    赵沉茜冷笑一声,没说话。

    谢徽看着这两人旁若无人地交谈,眼眸变深。他正要插话,门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周兄,这么早就有客人来了?”

    几人一怔,容冲和谢徽不约而同加快动作,容冲将银子收起,谢徽数都没数就将赵沉茜的荷包放到钱柜里,不动声色锁好。一个清丽的女子从后院走出来,瞧见赵沉茜等人,笑道:“原来真的有客人。三位是一家人吗?来珍宝阁想找什么?”

    容冲不欲另生枝节,说:“我们已看好了,先行一步。”

    “两位这就走了吗?”女子含笑注视着容冲、赵沉茜,不声不响抛出一颗惊雷,“容将军,舞姬姑娘,难道你们不想知道离开这里的方法吗?”

    容冲和赵沉茜齐齐一顿,容冲回头,目光深沉,道:“我姓李,姑娘,你认错人了。”

    “这里只有我们四个,你们无需演戏。”女子道,“我是珍宝阁掌柜的女儿,赵琳琅。对你们来说,我还有另一个名字,福庆。”

    容冲挑眉,意味不明反问:“你是说,你是福庆公主?”

    “长公主。”女子纠正,微笑道,“正是。我一醒来就被殷夫人操纵,在拍卖会上不得不配合她,早已不堪忍受。她设这个幻境,口口声声说不会伤害贵客,但昨夜的事情你们也看到了,在海市蜃楼中死去,真身也会跟着死亡。她根本没打算让我们活着出去,我们玩家要联合起来,离开幻境,反制殷夫人。”

    赵沉茜抱着光珠静静站在角落里,认真听着“福庆公主”发表慷慨激昂的反抗宣言。容冲余光不动声色扫过在场众人的表情,问赵琳琅:“你如何证明你是福庆?”

    赵琳琅看向容冲,意味不明道:“如果不怕被人听到,我可以现在说出我们曾经经历过的事情。绍圣十三年除夕宫宴,我在宫里见到了镇国将军府的小公子,才发现那个人竟然是你;绍圣十四年,你亲手为我雕了一枚风铃,我一直挂在寝殿檐下;绍圣十五年,你在汴河畔为我放了一夜烟花……”

    “好了好了。”容冲深深看着赵琳琅,说,“陈年旧事,无需再提。我当然不会认错你。”

    赵琳琅垂眸,掩住眼底的落寞,道:“对你来说,已经是陈年旧事了吗?你可知六年前我为何要在深夜出京,就是因为我想亲口问你,你要和董洪昌之女定亲了吗。”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赵沉茜忍无可忍,这个假货想顶替她的身份也就罢了,竟然还败坏她的名声,她出京确确实实是为了公务,和情爱没有分毫关系。赵沉茜实在听不下去了,主动告辞:“既然几位要叙旧,我就先走了,我女儿的伤耽误不得。”

    容冲听到后有一瞬间心潮翻涌。他很想问,她真的关心过他要定亲的消息吗?但容冲也知道,他不会得到答案。

    这个假货不知意欲何为,容冲不想和她纠缠,但他不能暴露赵沉茜,那就必须表现得相信假货,至少得让谢徽相信,赵琳琅就是复活的赵沉茜。认出了“赵沉茜”却不接受她的组队邀请,这可不像容冲的性格。

    容冲声色不动,心思百转,要想说服旁人,似乎只有情伤这一条路可选了。世人都传赵沉茜对容冲薄情寡义,容冲干脆装作被前妻伤害甚深,断情绝爱,和对方有关系的事一律不想靠近,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于是,容冲故意冷了脸,漠然道:“你是不是忘了,就在我为你放烟花那一年,容家被污造反,我拼死从炼妖狱中逃出,差点死去。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一直祈祷你能出来见我一面,哪怕站在城墙上远远看一眼,至少证明我这些年的真心没有白费。可是你没有,我等到午夜,一直没有。既然当初没出来,今后又何必出城,关心故人的婚姻呢?”

    赵琳琅脸上血色褪尽,眼神中满是破碎:“你在怪我?”

    容冲转身,平静道:“我没有怪你。我是罪臣余孽,而你是燕朝公主,你做的没有错,我没资格怪你。”

    “可是我现在已不是……”

    “殿下慎言。”容冲说,“无论你如何选择,你我都已缘尽绍圣十五年的雨夜。至于你筹谋的事,祝你成功,但我无意参与。”

    说着容冲往外走,用眼神示意赵沉茜跟上。赵沉茜抬眸,静静望了他一眼。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吗?

    这时候萧惊鸿从街上经过,看到容冲和赵沉茜站在珍宝阁里,掀袍追上来:“等等,我有话问你……”

    萧惊鸿越想越觉得昨夜的女子不对劲,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萧惊鸿在杨家想得心惊肉跳,干脆追出来,问个明白。

    容冲急着摆脱谢徽和假赵沉茜,正巧萧惊鸿出现,容冲心里一喜,忙道:“你来的正好,你要找的人就在里面。祝你们成功。”

    说完,容冲用巧劲将萧惊鸿推入珍宝阁,并没有留意赵沉茜望向他的眼神。转瞬,赵沉茜已收敛好神情,她垂下睫毛,跟着容冲出门。

    萧惊鸿停在门口,不明所以地回头:“你什么意思?”

    赵琳琅看着他幽幽一叹,道:“萧惊鸿,是我。我正想找你,没想到你自己找过来了。”

    萧惊鸿愣住,慢慢转过身,眼睛里满满都是不敢置信:“你是……”

    “我是福庆啊。”赵琳琅看着萧惊鸿微微一笑,道,“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萧惊鸿盯着赵琳琅,那一瞬间不知为何脑海里划过的是昨夜女子的脸:“你是殿下?”

    赵琳琅笑着点头:“是我。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告诉你,这是殷夫人曾经的痛苦回忆,她并不想放我们出去,只想将我们一网打尽。我已找到了谢相,以后我们一起行动,只要抓住殷夫人在幻境中的化身并杀死,我们就能离开幻境了。”

    谢徽站在柜台后,静静看着这一切。赵琳琅提到他,他才勉为其难打起精神,对着萧惊鸿微微点头。

    萧惊鸿一下子接受了太多信息,整个人都怔住了,他下意识看向柜台:“谢徽?”

    谢徽泰然自若颔首:“是我。”

    萧惊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忙问:“这真的是殿下?”

    谢徽静静看着他,在萧惊鸿充满期待的眼神中点头:“是。”

    萧惊鸿面色一怔,脱口反问:“是吗?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谢徽似乎笑了下,说:“无需寻找,才一照面我就认出她了。”

    以萧惊鸿对谢徽的了解,这六年他外表端着温润如玉的皮,实则没一刻开心过。但谢徽现在却是发自真心在笑,肉眼可见心情很好。

    谢徽都说是,人选似乎没有悬念了。终于找到了殿下,萧惊鸿竟然并不觉得高兴,只觉得茫然。

    这个赵琳琅才是殿下吗?那昨夜那个女子,为何会给他强烈的熟悉感?

    萧惊鸿察觉这个念头,立即唾弃自己。殿下独一无二,他怎么能将殿下与庸脂俗粉比较?萧惊鸿不允许自己迟疑,马上找出许多证据。

    如果昨夜的女子是殿下,为何会不和他相认呢?殿下讨厌吵闹和无能,小孩子这两点都占了,萧惊鸿从未见过殿下亲近哪位郡王县主,她怎么可能将小孩抱在怀中不松手?

    谢徽也在这里作证,不会有错的,现在这个运筹帷幄、聪明能干的女子,才是殿下。

    萧惊鸿脑子嗡嗡的,根本无瑕听赵琳琅说了什么,心不在焉点头:“好。”

    ·

    容冲走出珍宝阁后,回想他为了摆脱假赵沉茜说的话,觉得有必要和茜茜解释一下。然而他才刚开口,赵沉茜就加快步伐,平淡道:“马上就辰时了,快点去医馆,要不然赶不上了。”

    容冲已经到嘴角的话只能咽下,顺着她道:“好。”

    第40章 医馆

    容冲欲言又止, 赵沉茜其实看在眼里。她当然知道容冲刚才说那些话,是为了彻底斩断假赵沉茜拉拢他的心。但是本质上,他说得没错。

    容家倾覆那天, 她没有求情。容冲死里逃生那天,她没有去送行。

    他是容家后人,她是旧朝公主。哪怕她已死了一回, 余生也不打算和燕朝皇室扯上关系,但死去的人不会回来, 他的父母和兄长,确实死在她血缘父亲的手中。

    既然血债无法越过,有些话就不要说出口。

    赵沉茜睫毛下敛, 压住心底情绪,告诉自己他们只是陌路人, 流落海上不得不合作而已,不要当真。容冲看着她的侧脸, 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唇边飞快划过一丝苦笑, 随即扬起脸, 依然快快乐乐道:“走吧,去医馆给光珠看伤, 这回,那个庸医总没话可说了吧?这么短短一会, 我就不信点背到正好有人赶在我们前面去了。”

    赵沉茜听到他的话,皱了皱眉,油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们飞快赶到另一条街,赵沉茜远远就看到医馆门前站着人。赵沉茜心里骤沉,果然,最害怕的事情, 偏偏最会发生。

    容冲瞧见有人排队,不动声色松了松手腕,说:“你们找地方躲好,我去把他们解决掉。”

    “等等。”赵沉茜按住容冲的手臂,目视前方,平静道,“未必不能谈判,先不急着动武。”

    容冲也没打算真动手,他只是想将竞争者打晕,搬到无人的巷子里。虽然这样很对不起他们,但医馆一天只治一个人,他也没办法,只能出此下策。

    然而赵沉茜的思路却截然不同,她没有武功,也没有任何修仙天分,所以她很小就被迫学会合纵连横,利用各方利益达成自己的目的。

    无论武林侠客还是世家权宦,只要他们是人,就有人的贪嗔痴怒哀怨妒,这些,都是她能操纵的武器。

    赵沉茜按住容冲,从容地走上前,主动向排队之人问好:“两位早,你们是来找郎中的吗?”

    一位少女扶着一个老妇人回头,老妇人面色蜡黄,额头泛着不正常的黑,少女倒是生了一双极灵动的眼睛,脆生生道:“是,我阿娘昨夜开始咳血不止,我被咳怕了,赶紧带她来看郎中。”

    赵沉茜扫过少女和妇人,心里又是一沉。少女带着母亲来,而且病情很紧急,看起来愿意让位的可能性很小。赵沉茜没有放弃,又问:“为何咳血?最近吃坏了什么东西吗?”

    少女面露懊恼,说:“我也不知道,我一来她就这样了。”

    赵沉茜听话音不对,一个愿意大清早带母亲在医馆外排队的女儿,会不清楚母亲的饮食?赵沉茜盯着少女活泼灵动的眼睛,试着问:“姑娘是本地人?”

    少女愣了愣,望着赵沉茜似乎有话说,她母亲已接过话:“囡儿当然是,我记得,你才是外地来的吧?”

    老妇人对外地人有一种天然的排斥,赵沉茜笑了笑,说:“您看的没错,我确实是这几年才来海市的。您或许认得我的夫婿和婆婆?”

    “那怎么不认得。”老妇人道,“殷家那个婆娘不讲道理的很,我们都不屑于和她来往。先前我们还说,就殷家那穷刻薄样,定没有小娘子愿意嫁,没想到你来了,他们家也一日日富起来了。这世上的事,哪里讲道理?”

    少女面露尴尬,连忙道:“我娘她不会说话,其实她不是这个意思……”

    赵沉茜微笑着颔首,说:“我明白。婆婆一看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人再好不过。婆婆,你对海市应当很了解吧?”

    赵沉茜说话和气,进退有度,和她对话的人不知不觉就高兴起来。老妇人拍胸脯道:“我不怕说大话,海市还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哩。”

    赵沉茜问:“那就有劳婆婆指点了。不知,海市还有其他医馆吗?”

    “不用问了,没有,独此一家。”身后门板打开,露出一张精致白皙的脸。他长发用一只木簪束起,一身白衣长身玉立,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款式,穿在他身上显得潇洒优美,遗世独立。他看着赵沉茜,目光平静幽深,说:“姑娘若想求医,来我这里就对了。鄙人不敢说精通医术,但海市内的病症,还没有鄙人不能治的。”

    容冲眯眼,抱着光珠,一点点走近。他停在医馆门口,上下扫过里面的人,冷冷笑了声:“郎中好兴致,有时间换衣服,没时间早点开门救人?”

    这些年,云中城的风气已经这么坏了吗?卫景云的作态骗得过赵沉茜,却骗不过容冲。

    卫景云看似随便披了件衣服,但他每一根头发都打理过,身上的白衣布料讲究,腰身、袖摆都做过放量,显得风度翩翩却又不觉臃肿,腰带上还精心搭配了绦带,视觉上拉高腿长。

    容冲不信卫景云晚上是这样睡觉的。他早上敲开门时,那个不耐烦又不修边幅的人,才是卫景云的真实模样!

    卫景云看着容冲,没什么真心地笑了笑,说:“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辰时开门,我亦无法。这不是刚过辰时,我就来为病人分忧了。”

    两人视线相对,面上都从容自若,眼底却有战意交锋。卫景云眼睛中明晃晃写着果然是你搞鬼,容冲毫无愧疚,甚至很后悔自己做的还不够绝。

    他知道他能认出赵沉茜,另两个人也能,尤其卫景云富可敌国,身上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宝数不胜数,有能看穿幻象的法器也不稀奇。容冲原本也没指望瞒他们多久,只要能争取到将赵沉茜转移出去的时间就行。

    可惜,老天连这点时间都不愿意给他,意外让他们落入海市蜃楼,陪一只蛇妖忆往昔过家家,还不得不和其他人产生交集。上天不遗余力偏帮他们,实在让人恨的牙痒痒。

    但有一点容冲和卫景云是一致的,他们谁都不想让赵沉茜暴露,都想静悄悄将赵沉茜从岛上救走,不惊动其他势力。至于到了岸上赵沉茜和谁走,那就看各自实力了。

    容冲和卫景云对视一眼,达成短暂合作——先瞒过其他人,合力离开幻境,回到陆地,之后的事再谈。不过,阶段目标一致,并不代表两人就要精诚合作。卫景云精心把自己打扮成没打扮过的样子,不经意挪动角度,露出他最好看的侧脸线条。而容冲的手段就简单多了,他轻手轻脚给光珠擦脸,柔声道:“累了就趴在我肩上睡觉,放心,有我陪着你娘亲呢。”

    光珠:“……”

    她不累,谢谢。

    短短一天的功夫,容冲已经熟练掌握了抱孩子这项技能。卫景云还在学勾栏样式,而容冲早已进入下一个阶段——带娃。

    只要有光珠在手,赵沉茜总会回到他身边的。和他斗,卫景云还不配。

    小桐的母亲看着郎中自顾自和赵沉茜搭话,不悦道:“郎中,你不是说一日只诊治一人吗,怎么越过我问她?明明是我们先来的。”

    卫景云抿唇,他当然更愿意帮赵沉茜,可是医馆的规则摆在这里,他不能破例。卫景云试着说服老妇人:“我看你的病并不严重,不如……”

    “等等。”赵沉茜眼看老妇人眼底泛出红光,头上的黑气越来越浓郁,她记得昨夜杨二郎异变之前,身上的气息就是这样的。赵沉茜不敢刺激这些剧情人物,及时打断卫景云的话,对老妇人说:“婆婆先来,郎中自然该给婆婆看。不过,郎中,你们医馆规定一日只治一位病人,却没说一日能卖几副药吧?”

    卫景云看着赵沉茜,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缓缓点头:“这倒没说。”

    “那就好。”赵沉茜说,“婆婆,您先请。郎中,不介意我们进去说话吧?”

    卫景云摇头,赵沉茜压着袖子,从容不迫迈入医馆,那架势仿佛她才是医馆的主人。容冲立刻抱着孩子跟上,等他们进来后,街角正巧走过来一队白衣人,就停在离医馆不远的地方。赵沉茜赶紧躲在窗户后,心里长呼好险。

    规则三说,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遇到白衣人都要快跑,绝不能被他们看到。幸好他们没有和老妇人起冲突,要不然双方吵起来,马上就会引来白衣人,赵沉茜就是自投罗网。

    白衣人在街口说了什么,然后就散开巡逻。赵沉茜紧紧贴着墙壁,大气不敢出,她发现容冲在好奇地朝外张望,怒瞪了他一眼,用口型示意:“快躲起来。”

    容冲不明白,但还是乖乖照做。过了好一会,容冲大大方方从角落里走出来,说:“没事了,他们已经走远了。”

    老妇人诧异地看着赵沉茜,问:“你鬼鬼祟祟的,躲什么?郎中说了只给我看病,你怎么还在这里?”

    赵沉茜很想问问在他们眼里,黑衣人、白衣人分别是什么样的存在,但她怕触发关键词,忍住没问,摇头道:“我没事。您先看病吧,我婆母起得晚,我怕回去打扰他们,在这里等一会再走。”

    老妇人看着赵沉茜,露出了然之色:“我知道,你郎君昨日娶了青楼的相好,你是怕回去早了,撞到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吧?你才是正头娘子,怕什么,要我说,昨夜你就不该躲出来,平白给他们腾地方。”

    赵沉茜不理解,这个小城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吗,殷家那点八卦,为什么每个人都知道?赵沉茜尴尬笑了笑,说:“多谢婆婆提醒,下次不会了。”

    老妇人哦呦一声,说:“了不得,怎么还有下次啊?那是你的男人,你要把他看牢,不能让他在外面拈花惹草。”

    赵沉茜放弃了,看向卫景云:“郎中,不诊病吗?”

    卫景云一片好心反被倒打一耙,他气得不行,警示道:“确定吗?我一日只能诊治一人,祖上规矩,不可违背。一旦开始就要将病人治好,可不能草菅人命。”

    容冲轻嗤,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自言自语道:“这还不算草菅人命?”

    卫景云没理他,平静道:“我们医馆医者仁心,悬壶济世,路人皆知。有一些自己的规矩怎么了?”

    赵沉茜大方让出内堂空间,说:“那就请吧。婆婆印堂发黑,耽误不得。”

    卫景云几次暗示未果,只能坐在诊桌前,搭上老妇人的脉。诊脉时要安静,赵沉茜悠悠散步到药房,带老妇人看病的少女快步追过来,压低声音问:“沉茜?”

    赵沉茜眼神一凉,飞快扫向后面。幸好,容冲专心陪光珠说话,卫景云凝神诊脉,没人听到少女的低语。赵沉茜示意少女到外面说话,确定他们听不到后,赵沉茜才转身,警惕地打量少女:“我随夫姓殷,你在叫谁?”

    然而少女已十分确定她的身份,双眼亮晶晶的,说:“沉茜,是我呀,我是小桐!”

    赵沉茜就觉得这个少女的眼睛很熟悉,果然是她。赵沉茜见实在没有推脱的余地,只能承认:“你怎么认出是我?”

    小桐见真的是她,欢快道:“真的是你!我就知道,那几个人没一个能扛事的,被扔到这里不哭哭啼啼的就不错了,怎么敢出门?只有周霓和你有这份胆量,周霓说话没有这么周全,那就肯定是你了。”

    赵沉茜辩无可辩,因为小桐说得没错,女玩家一共也没几个,一个个排除,很快就能排除到她。赵沉茜叹了口气,倏而肃着脸道:“在这个世界中不能暴露身份,如果被其他人知道我们是玩家,会有被规则抹杀的危险。所以,一会回去你只当不认识我,无论发生什么都叫我殷夫人,明白吗?”

    小桐害怕地捂住嘴,信以为真,忙不迭点头。赵沉茜恐吓了小桐一顿,见里面诊脉差不多了,就不动声色回到正堂。

    卫景云从容收回手指,说:“你这是邪气入体,伤及心脉。现在我给你施针,将邪气逼出来。”

    老妇人一听要动针,害怕道:“啊,这么严重?疼吗?”

    卫景云背着她取针,嘴上说着“仁医”台词,眼神毫无波动:“不疼,一闭眼就过去了。”

    老妇人松了口气,夸道:“郎中医术好,心地也好,以后哪个娘子能嫁给你,真是……”

    她没说完,双眼翻出眼白,咣当一声栽到木凳上,晕过去了。容冲挑眉,替老妇人说完剩下的话:“倒了八辈子大霉。”

    卫景云一针扎到对方睡穴上,终于觉得耳根清净了。可恨的规则,他堂堂云中城城主,身边人走路时连灰尘都不能惊动,什么时候陪人说过这么多话?

    卫景云熟练地在老妇人背上施针,眨眼老妇人就被扎成了刺猬。他记得规则要求他做一个仁慈心善的郎中,便眼睛都不抬,敷衍地宽慰病人家属:“你娘她睡过去了。”

    “……”小桐面容复杂,“我看出来了。”

    赵沉茜站在一旁看着,突然问:“郎中,我有一事不解,昨夜我和一个朋友聊天,他突然发狂,整个人像被怪物俯身了一样,追着人攻击,手断了马上再生,还抓伤了我的女儿。不知这种病,能治吗?”

    “能治。”卫景云手上又稳又快落针,语气平淡笃定,“这里很多人都有这个毛病,太生气、太高兴或者太愤怒,都会发狂变异,原因就像这位婆婆,乃邪气入体。像你那位朋友,邪气已侵入脑髓,没法救了,但若只是被抓伤,及时清除邪气就好。”

    赵沉茜盯着他问:“怎么清除?”

    卫景云换了最长的针,哪怕站在十步之外都能清楚看到他的动作。他手法放慢,一一扫过某几个穴位,说:“先点穴,封锁邪气,不让邪气继续扩散;其次运功将邪气逼到伤口处,用紫霜蟾将黑气吸出来;最后服一帖洗经药,就能根除邪气。”

    卫景云刚开口,容冲就同步照做,现在已成功将黑气逼到伤口处。赵沉茜仔细检查光珠的情况,她胳膊上横亘着三条抓痕,上面缠绕着若隐若现的黑气,除此之外,她气色尚佳,暂时看不出其他问题。

    卫景云将长针收回针包,从笼子里取出一只紫色的蟾蜍,放在老妇人脸前。紫霜蟾迈着八字步,呱呱叫着,突然张大肚子吸气。

    丝丝缕缕的黑气从老妇人七窍中流出来,吸入紫霜蟾的肚子。它的皮肤迅速变黑,肚子越来越大,皮肤都被撑成透明。就在赵沉茜担心它要撑爆的时候,它终于停了下来,老妇人也哎呦一声,从睡梦中醒来。

    她看到前面是一只黑蟾蜍,吓了一大跳,用力挥袖:“去,哪来的丑东西。”

    紫霜蟾呱得一声,躲闪不及,被扫落在地,卫景云伸手,精准接住它,爱怜地摸了摸它的头,将它放回荷叶笼。

    赵沉茜仔细看完全程,确定没有遗漏任何一个细节,就问:“郎中,这只蟾蜍怎么卖?”

    卫景云将笼子关好,在众人视线中放回柜台,说:“祖传宝物,不借不卖。”

    容冲眯眼,脑瓜转得飞快。不借不卖,那就是可以偷喽?这不能怪他,谁让卫景云当着他的面上锁,眼力好记性好是他的错吗?

    赵沉茜颔首,不再追问,目光来到最后一味药材:“那洗经药总可以卖吧?”

    卫景云说:“可以。但小店以前只治病,没单独卖过药,我得查查一帖药多少钱。”

    他去柜台翻账本,过了一会,说:“账本上写,洗经药一帖二十五两银子。”

    “二十五两?”赵沉茜和容冲都是一惊,异口同声道,“这么贵?”

    卫景云摊手,有些爱莫能助:“我也是刚刚知道这么贵。这么多药中唯独它贵得独树一帜,或许,这副药的用料尤其独特吧。”

    哪里是用料独特,分明是幻境主人见他们绕开了好几个规则陷阱,气急败坏,都干出临时改变药价来为难他们的事情了。不体面,实在太不体面了。

    容冲恨得咬牙切齿:“刚才卖珍珠换了二十四两,洗经药偏偏是二十五两。呵,可真巧。”

    卫景云轻轻笑了声,幸灾乐祸道:“现在,你知道报价正好高一两的滋味了吧?喜欢吗?”

    容冲眯眼,很想活动活动拳脚。赵沉茜凉凉瞥了容冲一眼,道:“我就知道你这个人管不了钱,谁和你说我们卖了二十四两?”

    容冲一怔,那一瞬间真的在怀疑自己:“啊,不是吗?”

    赵沉茜泰然自若,对卫景云说:“郎中,确定了是二十五两白银,对吧?准备好药,我随后来取。”

    在场所有人都被赵沉茜胸有成竹的气度折服,没有人怀疑她的话,连容冲都在反省难道真的是他记错了?他的脑子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

    只见赵沉茜在众人视线中,不慌不忙走到老妇人面前,问:“婆婆,刚才你说,你对海市十分熟悉?”

    老妇人治好了病,脑门上黑气散去,眼睛重新变得清明:“对。娘子,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帮夫婿和婆母分忧。”赵沉茜微笑着,道,“婆婆可知,海市最贵最坑的泥瓦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