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教学 亲来亲去的纯感情章

    毕竟下班得迟, 坐车回到家中已是将近十一点了。

    路上吹了点风,又淋了点细雨,睡前纪轻舟就特意多泡了会儿热水澡。

    浴室里氤氲着潮湿的香气, 芬芳怡人。

    如今泡澡,他已习惯性地往里加入几滴某人送的月桂香水。

    也不知是热水的效果,还是那香水里面的精油成分的确带有点舒缓神经的作用,泡完澡后, 他感到连日工作积累的疲惫明显松解了许多,浑身皮肤都热乎乎的,仿佛一沾枕头就可以沉睡过去。

    洗漱结束出来, 走廊上的时钟早已敲响过零点的钟声。

    上一个洗完澡的解予安正背靠着枕头, 半躺在床上,静静地闭着眸子,似乎在忍着困意等候。

    自入秋天气转凉, 床具便由凉席改为了床单, 铺上了稍厚的床垫和棉被。

    这是纪轻舟当着解予安的面, 让黄佑树帮忙更换的,对方也没提什么意见。

    他记得自己当时还调侃, 尝过软垫的滋味后,某人已经不是那个非要睡硬床的小男孩了。

    脑中无端闪过这些, 纪轻舟打了个呵欠, 先去关了大灯,接着就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了下来。

    见解予安这么坐靠着, 似乎还不准备睡觉, 便例行询问:“要听故事吗?”

    解予安缓缓摇了摇头。

    听他已经坐到了床上,过了片刻,就略作犹豫说道:“刚才车上的事情, 能否再做一次。”

    “嗯?”纪轻舟挑了下眉,分明一听就懂了,却故意逗他道:“刚才在车上什么事情?你是指盲人按摩吗?”

    解予安抿了下唇角,语气稍显生硬:“再亲一次。”

    “奥……都亲两回了,还要亲啊?”

    “太快了,没感觉。”解予安一副只是探讨研究公事的神情,泰然地提着要求,“这次慢些。”

    “那嘴对嘴的肯定就亲那么一下,一直贴着多无聊……你要慢一点,可就得伸舌头喽。”

    纪轻舟真诚口吻地解释,“我们这感情才刚开始,你确定要那么深入?”

    伸舌头……

    解予安一听这描述,被子下的手指就不自禁蜷缩了起来。

    一方面觉得他说得有理,刚确定感情不好就这样过度亲密,伸舌头什么的太过轻浮孟浪,有失检点。另一方面,又着实难以克制内心深处期待的情绪,那种想要更进一步接触的冲动。

    “怎么说啊,解元宝?”

    纪轻舟丝毫不心急地歪着脑袋凝视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孔,说话间视线微垂,从对方冷峻的眉眼挪到了淡粉的嘴唇上。

    在车上的亲吻只是一触即离,但某人嘴唇确实清爽又柔软,也很好亲。

    更有意思的还是被他亲完之后的反应,纪轻舟还是头一回看到一个人的脸红得那样迅速,不仅是耳朵和脖子,连鼻尖眼尾都泛起了红晕。

    分明成日里挂着副冷淡面孔,一整日金口不开,害羞时反应却可爱得很。

    想到这,他眼底流出柔和笑意,伸脚碰了碰对方的膝盖,慢悠悠道:“这决定交给你了,考虑清楚,要是不要?”

    解予安喉结滚动了一下,只考虑了不到五秒,就淡然说道:“我们结婚半年了。”

    言下之意,便是老夫老妻了,深入一点也无妨。

    纪轻舟瞬间被他的理直气壮逗笑。

    毕竟时间不早了,人也困得很,本想要逗逗他,让他叫声哥哥再给亲,话语在舌根转了一圈还是作罢。

    想要从他嘴里骗出声哥哥来,起码要磨上半个钟头,而他现在只想早点亲完早点睡觉。

    于是很好商量地说道:“好,稍等啊,我关个灯。”

    说罢就伸长手臂,啪一声,按熄了台灯。

    随着视野陷入黑暗,窗外窸窣的雨声愈发清晰真切。

    纪轻舟适应了一下幽暗的光线,接着翻过身来,跪坐着挪到解予安身旁。

    他抬起手试探着摸到了对方光滑的脸颊,拇指从鼻尖摩挲到唇部中间,低头先是亲到了自己的拇指上,确定位置就挪开了手指,碰了碰了鼻尖后,阖眼吻上了他的双唇。

    解予安自闻见那熟悉的香气靠近过来,后背便起了汗液,等那柔软的指腹从自己脸上摩挲而过,更觉心脏发颤,似罹患了某种疾病,怦怦地几欲跳出胸腔。

    在车上只是那么轻一触碰就结束了,此刻在这寂静无人打扰的深夜中,却觉得一切都被放慢了几十倍。

    但那吻是分外轻柔的,也许是纪轻舟考虑到他第一次这样接吻,给了他缓冲的时间。

    一开始只是温柔地含着唇瓣,若即若离地触碰,过了会儿才缓慢开始交换深吻。

    秋夜清寒,解予安身体却热得像泡在温泉里,不停地出着热汗。

    起初是紧张和害羞居多,只一会儿便沉入了进去。

    他想纪轻舟确实口齿伶俐,字面意思上的,香甜灵活,连交换的鼻息也分外馨香宜人,令人不禁想要吸取更多。

    亲着亲着,他不禁抬起手臂,无意识地想要揽住对方后腰,但当手心隔着睡衣触碰到他后背的温度时,又像被烫了似的快速蜷缩起手指。

    纪轻舟感受到他在自己背后反复试探的动作,突然有些想笑。

    安抚地碰了碰他的鼻尖后,就抬起头说道:“亲都亲了,你还在做什么矜持?”

    解予安神思恍惚不已,此刻若是开了灯,便能看见他耳朵红得滴血。

    听见青年的问话,他还有些沉浸其中不明就里,发出了一个疑惑的语气词:“嗯?”

    “是不是木头?”纪轻舟语声无奈,“亲的时候要抱我啊。”

    解予安抿了抿自己湿润滚烫的嘴唇,低沉着嗓音道:“再来。”

    “不来了,”纪轻舟闭了闭眼睛,“不能一次给你亲过瘾了。”

    “嗯,很舒服。”他几近本能地表述,有些答非所问。

    纪轻舟哧地一笑:“你是舒服了,不想想自己吻技有多烂。”

    这话顿时令解予安清醒了几分。

    “你倒是经验丰富。”他低声说道,语气冷淡中夹着几分怨念。

    想到纪轻舟从前大概率也这样亲过别人,心弦便骤然绷紧,一阵阵地酸麻绞痛,拳头也不自觉地收紧了起来。

    纪轻舟假作未闻,带着几分哄人意味地说道:“那我教你个法子,不会接吻的话,就用舌头在嘴巴里画abcd。”

    “你是这么做的?”

    “我哪需要,我都是纯情感投入。”

    “亲别人也这般投入?”

    纪轻舟轻轻咋舌:“不想亲了,你这嘴酸不拉几的。”

    解予安就噤了声,不敢再多提,若无其事说道:“那再一次。”

    “最后一次啊,亲完就睡了。”

    纪轻舟实在困得不行,眼皮都快打架了,于是这次便没有方才那么缓慢柔和,刚贴上就伸了舌头。

    解予安此番被教导完也不再多犹豫,刚品尝到柔润清甜的触感,便伸手搂住了他的后腰。

    青年腰身比他想象中似乎更为清瘦单薄,可以轻而易举地抱个满怀。

    此种事情仿佛是可以无师自通的,手掌抚摸着温热而柔滑的衣物,动作缓慢充满了怜爱,愈是沉醉,就愈是收紧胳膊,一而再,再而三,不自禁想要将人紧扣进自己怀里。

    纪轻舟不知他是用上了英文字母法,还是自己领悟神速,这一回接吻明显进步许多。

    呼吸不再那么急促了,技巧熟练了,也更强势了。

    没多久,他舌根就已发麻,又觉得拥抱过紧,难以呼吸,便推了推解予安的肩膀,扭过头强行结束了这个吻。

    解予安下意识地抬头,想要追着过去,却只吻到了他侧脸上。

    “好了。”纪轻舟刚要拍对方的胳膊,让他松开手臂,身体微微挪动间,忽而察觉一些不同寻常之触感。

    他稍加反应,就明白了过来,不由得轻笑一声,带着些许调谑意味道:“到底是年轻人啊,大半夜也精神得很。”

    解予安听他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霎时间脑袋愈发红温,急忙松开了手臂,嗓音低哑:“抱歉。”

    “道什么歉,你才二十岁,没有才不正常……”

    纪轻舟说着又打了个呵欠,“我不行了,撑不住了,你要解决的话就去盥洗室,我先睡喽。”

    说罢,就转身躺进了被窝里,困乏地闭起了眼睛。

    解予安仍是羞臊不已,却未过度关注。

    随着那熟悉的香味从怀中撤离,他情绪也渐渐平息下来,与此同时,心里便燃起了一股想念,想念方才搂着人亲吻时的热烈。

    此刻的他,头一回觉得自己的手臂这样空虚,好像一下子就由一个完整的人类变为了虚无的空壳。

    夜阑人静,雨声早已停歇了,唯余萧瑟的风声时而掠过窗户。

    待身体反应自己平息以后,解予安就平躺进了被窝里,试图让自己就这样平静入睡,可身边人的气息却一直飘拂在他周身的空气中,存在感强烈,令他不知不觉地就靠了过去。

    由于视力的缺失,反倒导致了触觉和嗅觉格外灵敏。

    那温热柔韧的触感,清甜馥郁的芬芳,一旦尝试过,就刻在了感官深处,深入骨髓,真是会令人上瘾的。

    “想抱就抱,磨蹭什么。”青年慵懒的声音忽而响起,打破了寂静的氛围。

    解予安就像被戳破了低劣的心事般,下意识反驳:“没有。”

    “那我真睡了。”

    “方才是假睡?”

    “嗯,有些好奇你会不会去盥洗室,结果……挺能忍的。”纪轻舟低低的话语里含着浓重的倦意。

    旋即他翻了个身,先一步伸出手臂环住了解予安的腰,闭着眼把头靠到他肩膀上蹭了蹭:“让你抱会儿吧,等会儿睡着了嫌热可能就把你踹开了。”

    “不是号称睡姿天下第一好吗?”

    解予安先是搂住了他的后背,往怀里收了收紧,转而又蹙眉:“这是谁给的评价?”

    “能不能别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

    纪轻舟真是服了他股追根究底的醋劲,嗓音低哑带着点鼻音解释:“只是和朋友出去玩,没房间了才睡一块,很纯洁的。”

    “哪个朋友?”

    “困死我了,真睡了,不聊了,晚安。”纪轻舟一句话堵住了他的追问。

    说罢就放空了思绪,不一会儿便沉入了梦乡。

    解予安还有些发酸,即便心底清楚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未来,却很难做到不在意。

    可再怎么生气也毫无办法,只好将手掌紧贴在纪轻舟后背心脏的位置,隔着衣服,感受着他的体温与呼吸,安慰自己,至少此时他们的心跳是重合在一起的。

    以后也是。

    第92章 交货 今天的元宝也很乖

    一大清早, 东馆旁边的小花园里就响起了打扫落叶的声音。

    “唰——”、“唰——”,一声接一声,很有节奏感。

    纪轻舟就在这打扫的动静中睡醒了过来。

    他困倦地睁开眼, 下意识看向身侧,却发现旁边已没了人影。

    于是揉揉眼睛,将被子拉了下来,昂起脖子一瞧, 便见解予安早已起身,还拉开了窗帘,正穿着睡衣、披着件较厚的法兰绒睡袍, 靠在沙发上晒太阳。

    雨夜过后, 天气晴朗,柔和的日光穿过窗子旁已有些泛黄的苦楝树枝叶缝隙洒落,倾泻在屋子东半边的地板上, 明净敞亮。

    “怎么起这么早啊……”纪轻舟打了个呵欠, 撑着手臂坐起身来, 第一时间先拿起床头柜上的手表瞧了眼。

    此时才不过七点二十而已,亏他还险些以为自己睡过头了。

    “自然醒了。”

    “我只有在有心事的时候才会提前自然醒, 你不会是第一次恋爱亢奋得睡不了觉吧?”

    纪轻舟边说,边将手表戴到手腕上, 掀开了被子起身。

    解予安握着沙发扶手的手指轻轻点了点, 故作疑问:“有何可亢奋的?”

    “那得问你自己了。”纪轻舟懒得与他争论,揉了揉头发, 径直走进了盥洗室, 关上了房门。

    等他梳洗完毕出来,打开门,却见解予安不知何时起了身, 正直愣愣站在门外。

    “怎么了?”他问。

    解予安只是一语不发地站立着,蓬松而柔顺的黑发自然地搭在额前,被早晨朦胧清澈的阳光笼罩着,看起来清淡又素净。

    纪轻舟脑中无端闪过了“亡夫回忆录”一词。

    当然并非说他像亡人,只是这自然光滤镜挺有那清冷怀旧的氛围感。

    见他兀自站着不开口,纪轻舟也不知怎么就领悟了他的意思,抬步走到解予安跟前,手臂环绕上他的脖子,仰头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早安吻,是想要这个吗?”

    青年早晨的吻带着清新的水汽与丝丝的甜香,令人心跳加速的同时,又倍感安宁舒适。

    解予安已习惯性地伸手环抱住他腰身,不满足道:“再一下。”

    纪轻舟便又贴着他嘴唇碰了碰:“可以了吧?”

    解予安仍不满足,却不想让自己显得太黏糊,就磨磨蹭蹭地“嗯”了一声,松开了手臂。

    “那走吧,去换衣服。”

    纪轻舟将靠在沙发旁的手杖拿了过来,随后拉住了他的手,牵着人朝门口走去。

    “今天感觉又有点降温了,得多穿点。”

    进了衣帽间后,纪轻舟就在两边衣橱中或悬挂或折叠摆放的衣服里挑选起今日的搭配。

    “你穿什么?”解予安忽而问道。

    “我就那样呗,穿个衬衫,加个风衣外套差不多了。”

    “我也一样。”

    纪轻舟扫了他一眼,淡笑说道:“想和我穿情侣装?也不是不行,但你又不出门,待在家里肯定是怎么舒服怎么穿。”

    解予安顿了顿,说:“我送你去工作室。”

    “倒也不必,你去那也是在书房坐着,不如在家自在些,还有小狗陪你玩。况且我今天不用加班,快的话下午就回来了,你就在家好好待着吧,嗯?”

    他说罢,不等解予安再发表意见,就从折叠的长袍中抽了一件出来,又在新做的秋装中拿了一件小马甲,递到对方手上道:“第一天恋爱,穿得喜庆些,给你挑了件藏蓝色的长袍,和一件暗红色的夹棉小坎肩。”

    解予安听闻他的形容,微微皱了下眉头:“喜庆?”

    “稍微喜庆些,总体还是好看的。”纪轻舟瞧着他道:“再说就你这身高身材,不是随便穿吗,害怕什么。”

    说到这,他又突然记起了一件事,笑道:“那时候去苏州吃喜酒你记得吗?我给你精心挑选了一件老气得要死的长袍,你穿上居然还挺有风味的,成熟稳重又温文儒雅。”

    “那便要成熟的。”解予安不知想到什么,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长你五岁即可。”

    纪轻舟一听就知道他在调侃自己年纪,哼地冷笑了一声:“那你大可不必刻意扮老,反正大家都说我嫩得很。”

    “多嫩?”

    “那就只有等你眼睛好了自己看了。”

    纪轻舟说罢,推了推他的肩膀催促:“赶紧进去换吧,不然我可就上手帮你换喽,你这睡袍一看就挺好扒的。”

    解予安闻言动作一滞,随即就拿着衣服进了里间。

    听他还挺有防备心地锁上了房门,纪轻舟轻笑了声,在衣橱里随意拿了件白衬衣和一条深灰色的西裤,替换了身上的睡衣睡裤。

    刚对着穿衣镜将皮带收紧扣好,解予安就换好衣服开门从里间走了出来。

    纪轻舟扣上袖口,过去帮他理了理领子、正了正肩线,评价:“挺好的,一看就挺有钱。”

    “嗯?”解予安给了个疑问词。

    “有钱,也俊得很,你放心吧。”

    纪轻舟随口夸了一句,拿起挂衣钩上的风衣外套搭在手肘上,拉着他的手准备出门下楼去吃早餐。

    但才刚迈出两步,某人不知做什么又停下了脚步。

    “又怎么了?”他回过头问。

    解予安神色沉静开口:“亲一下。”

    “你还真上瘾了。”纪轻舟噗嗤笑道。

    也不知道他是本性如此,还是因为头一回恋爱正在兴头上,才这样黏糊得慌。

    不过这也并非什么过分要求,见解予安闭合着眼眸静静等候,他便转身,耐心地往他微启的双唇上轻点了一下。

    “可以了吗,解元宝?”

    解予安抿了抿唇,说:“敷衍。”

    “那不然你还想像昨晚那样亲啊?”纪轻舟简直快被他逗笑了,“再磨蹭下去天都黑了,我还上不上班了?”

    “非去不可?”

    “当然啊,按理说今天就要交货了。”纪轻舟沉吟片刻,语声温和说道:“等明天吧,今天下午结束后,我给工作室放两天假,明天在家陪你,嗯?”

    “后天呢?”

    “也在家陪你啊。”

    “嗯。”解予安神情淡然应声,顿了顿又说:“那最后一次。”

    “真是服了你了。”纪轻舟无奈失笑,微阖眼帘仰头往他唇上贴了贴,觉得触感颇柔软,又在他下唇上轻咬了一口。

    ·

    一夜风雨后,碧空如洗,晨风清凉。

    二楼的会客室内,秋阳明丽。

    空气中飘散着新鲜的月季花香,插着花的玻璃瓶旁,桌面上堆着一叠大大小小的报纸杂志。

    “近日有好几个报社都开始发行画报、开辟新装专栏了,邀请绘图的还都是些名画家。”

    施玄曼站在穿衣镜前,张着手臂任由宋瑜儿帮她调整着皮带的松紧,嘴里闲谈说道:“连那位最擅长画仕女月份牌的叶先生也被一大报社邀请了去做图画周刊,纪先生您可知道?”

    “知道些,我也收到了几个邀请,不过没什么大报社。”

    “大报目前自然不会来请您的,这会儿出画报的,要么是想跟着沾沾光,要么就是奔着同《摩登》画报打擂台去的,能打赢占个市场自然最好,打不赢嘛,以后可能就要来挖墙角了。”

    “不论如何,这块市场能因此繁荣总是好事,不是吗?”

    纪轻舟不怎在意地回了句,从堆满沙发的盒子里取来第一套戏服的配饰。

    施玄曼今日只要再试穿三套戏服就可完工结束了,而第一套是三套衣服中配件最多的。

    一件中领的黑色丝麻内搭,配上克莱因蓝的及膝半裙与同色的工装风衣,腿上穿黑色长筒丝袜,衣着风格只是这样单看更偏向于休闲成熟。

    而待宋瑜儿帮她系上皮带,戴上同样是克莱因蓝色的宽发带与深蓝丝带缠绕而成的双圆环耳环后,整个人气质顿时更添几分时髦精致。

    “真好看……”施玄曼对着镜中的自己愣愣说道,“好想就这样穿着这套衣服回去,拍什么电影呢?黑白的影片完全体现不出这套衣服色彩的美丽,真是浪费了。”

    “无妨啊,等电影拍完了,这些衣服不还是归你吗?”

    “怎可能啊,张导早说了,他很看好这本电影,更满意的是您做的戏服,都已做好电影上映红遍全国后,把这些戏服做收藏展览,或者直接拿去拍卖的准备了。”

    “张导说的?还真看不出他这么鸡贼,到底是个商人。”纪轻舟开玩笑般地叹了一句。

    随后又走到斗柜旁,一边无意识地轻轻哼着歌,一边从摆在柜上的盒子里取出了一件使用深蓝色丝带与黑色菱形珠等材料手工串珠编织而成的粗项链,调整起项链的细节比例。

    施玄曼听见他哼歌的声音,扬起了眉毛问道:“纪先生今日心情很不错?”

    “嗯?这也被你看出来了。”纪轻舟微微一笑,将调整好的项链递给了宋瑜儿。

    施玄曼低头让宋瑜儿帮她戴上项链,欣赏着镜中衣着装饰愈发精致华丽的自己,问道:“是有什么好事吗?”

    “好事啊……”纪轻舟脑中顿时冒出了某人冷淡中夹着羞涩的面孔,有些忍俊不禁。

    勉强克制笑意,只略微扬了扬唇角道:“等这大单子完成了,明天就可以放假了,还不值得高兴吗?对吧,鱼儿?”

    “嗯。”宋瑜儿用力点了下头,想到放假之事,她就忍不住咧开了嘴角。

    即便如她这般热爱裁缝事业,这一连三月不间断地工作下来,也着实有些害怕了,好不容易可以放假两日自然高兴得很。

    “那我便提前恭贺你们了。”施玄曼语气爽朗表示。

    纪轻舟见她整套装扮穿戴完毕,没什么问题,就开始准备下一套。

    倏而想起问道:“对了,你们电影什么时候定妆,可有提过?”

    “说是要过几日,约莫下月五号左右,现在正忙着布置道具场景。”施玄曼回想着答道,“听闻是借用了张导自家的一座别墅做黎府拍摄??,我还未去看过。”

    “自家的别墅啊,真是豪气,不愧是张导。”

    “此次还有专门的化妆师呢,听闻从前张导他们拍电影发型妆容都是自己捣鼓的,衣服也是东拼西借,手头有什么便穿什么,哪像现在还请您这样的厉害裁缝专门定做,这都得感谢拉莫斯先生的提议和看重。”

    “也或许是因为请到了你这样漂亮的小姐做女主角,让他们看到了这部电影的前景,他们才舍得花这钱。”

    “谁知道呢。”纵使施玄曼来试穿的次数多了,同纪轻舟熟识起来,也了解了他说话的风格,但被这样直白的夸奖,仍是感到有些许的害羞。

    忙不迭岔开话题道:“不过,也只有个化妆师而已,按张导的意思,发型还得我们演员自己来做,正好您的设计稿上不就给每套衣服都画了发型和首饰搭配吗?我届时就按您画的做好了。”

    “行啊,不过有几个可能不那么容易做……”

    纪轻舟想了想,说道:“对了,我在静安寺路那边的铺子,旁边不是一家理发店吗?那的葛老板做头发很有一套,你到时问问张导,他要是不缺这钱,就再请个发型师,专门去给你做头发。”

    “好啊!”施玄曼很干脆地答应了下来。

    她信任纪轻舟的眼光,既然他说那理发店老板手艺好,那必然是相当不错。

    心下暗忖,倘若张导不同意多花钱请人,她大不了就自掏钱包,雇个发型师。

    多花些钱没关系,可不能浪费了如此美丽的衣裳。

    ·

    几套戏服的试穿结束得很顺利,最后修改了几个小问题后,便交由工作室员工一道包装打包起来,只待送去剧组。

    下午结束以后,纪轻舟支付了月底这批员工的薪水,宣布了放假事宜。

    待冯二姐与叶师傅几人都欢天喜地提早下班离去,他便打了个电话同张导沟通了一番服装交货的事项,最后确定由对方四号上午的时间亲自开车过来检收。

    想到施玄曼所说的五号开始定妆的事情,纪轻舟由衷觉得张导这行事风格是相当的落拓不羁。

    若非他知晓民国时期电影剧组就是这样的草台班子风格,真不敢接这样从头到尾都给人一股随意感觉的大单子。

    处理完了最后的工作,纪轻舟去了趟书房,把最近在使用的画本等工具收进了斜挎包,将锁门的工作交给了阿福,尔后便搭乘电车回解公馆去。

    难得有一次下班这么早,到家时还未到下午三点。

    一般这个时间点,解予安都会待在书房听音乐陶养情操。

    于是进大厅后,他便打算直奔二楼书房而去,幸而中途碰上了梁管事,提醒他解予安正在小会客厅等他,就临时调转方向,沿着走廊前往东馆尽头。

    到了小会客厅门口,果不其然听见了阿佑声情并茂的读报声。

    纪轻舟故意放轻脚步,往半合着的房门内探进视线。

    只见午后温馨的自然光里,小豪伸着脖子将脑袋搭在沙发上,某人则姿势闲适地靠在沙发上,手掌盖在狗脑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

    他没有掩藏自己回来的动静,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霎时间,摸狗的动作暂停,即便看不见,解予安还是侧过头朝向了他的方向。

    小狗也转过了脑袋,眼睛圆溜溜地望着他。

    纪轻舟一见这画面便绽开了笑意,高声道:“我回来了,想我没啊?”

    解予安收回了手,正想故作矜持地回一句“还可以”,便听一旁小狗先行叫唤了一声。

    “哦。小豪想我了呀~”

    纪轻舟走到沙发旁搓了搓热情的小狗脑袋,“真可爱,小豪是不是世上最聪明乖巧的小狗?”

    “汪!”

    “是啊~果然聪明,这么长的句子也能听懂!”一旦和狗讲起话来,纪轻舟就不禁夹起了嗓子。

    “嗯,真乖,等下奖励小豪去草坪上玩皮球好不好?”

    本想抱小豪到沙发上蹂躏一番,奈何这快六个月大的狗着实长大不少,又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他自觉承受不住狗狗的热情,就只好自己坐到了沙发上,像解予安方才那样安抚地摸着小狗脑袋。

    解予安听着身旁一人一狗的互动,嘴角微微沉了下来。

    想要说些什么,吸引身边人的注意,又不知怎么开口,只好独自黯然不快。

    纪轻舟虽是摸着狗脑袋,目光却已转移到了解予安脸上,见他一派闷闷不乐的模样,便朝着屋里唯一的佣人阿佑做了个“嘘”的手势。

    尔后转身往解予安侧脸上亲了一下,耳语道:“元宝今天也很乖,值得奖励。”

    第93章 休假 要不要摸摸脸?

    夜晚, 皓月初升,皎洁的清辉如流水般洒落进东馆二楼的长窗,不知不觉与壁灯光芒交融在了一起。

    布置舒适的书房里间仅亮着一盏台灯与一盏壁灯, 光芒不算充裕,但足够纪轻舟沉思画稿。

    电影戏服的单子虽结束了,但这两月又累积了诸多客户订单,他算了算, 一共是十六笔定制单,都需要在十二月底前完成。

    而因为前阵子一直忙碌于电影戏服制作,这些订单, 除了三套顾客指定按照画报上某风格定制的, 以及四套特别有灵感的,已经画了设计稿确定了款式,其余都只是记录了顾客需求, 象征性地收取了少量定金而已。

    接下来还有得忙啊……

    纪轻舟心底暗忖着, 蜷着腿靠在书桌前的安乐椅上, 以膝盖为支撑,手握铅笔在画本上打着一件大衣的草稿。

    这是上个月潘夫人定做的秋冬装。

    原本她是想定做一套秋装, 一听排单已经排到了十二月,就索性改为了冬装。

    如此随性地更改目标, 也可见得这位老顾客对他是相当之信任。

    起初说是定做一件外套即可, 后来约莫是不相信自己的搭配能力,就改口说看纪轻舟如何设计, 假如能给她搭配一整套, 她看中的话就直接做一套。

    于是,纪轻舟在绘图时就先描绘了一件款式简单的低领打底针织衫与及踝的羊绒半身裙。

    而后依据潘夫人的身材特点,设计了一件版型宽松的落肩式长款大衣。

    流畅柔软的剪裁相比起较有廓形感的大衣, 看起来更为轻盈服帖,视觉上能适当掩藏身体缺陷,且可以将潘夫人不怎明显的脖子线条衬得更为修长自然。

    这般精致慵懒的款式,必然不能选用厚重的面料,具有垂感的薄型毛织物最好。

    颜色嘛,无色系都可以,棕色也行,黑色、灰色最百搭,但潘夫人说想要看起来高贵优雅的风格,纪轻舟便决定选用柔和的米白色,一种在冬季分外明朗柔糯的颜色。

    如此一来,内搭的针织衫和半身裙也就定成米色系了,整套看起来更为和谐。

    画完外套的底稿,他思量着,又给模特添上了一顶毛呢钟形帽,侧面点缀一朵针织山茶花,和衣身相同选用米白的颜色,更为突出纯洁高雅、精致大方之主题。

    差不多填充完细节,纪轻舟坐起了身,放下铅笔画本,打开颜料盒,准备开始上色。

    这时忽听房门开启,他回过头,便见披着件睡袍的解予安像个退休人士般,一手握着手杖,一手端着茶杯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路过安乐椅时稍作停留,而后去到了书桌对面的座椅落座。

    “这么快就泡完澡了?”

    纪轻舟拿起画笔在颜料盘上调色,见解予安点了点头,就闲聊说道:“其实现在天凉了,一两天不洗也没什么,况且你又天天待在家里,干净得很。“

    “所以你又可省事了?”

    “我只是随口提一句,你怎么这么想?”

    纪轻舟诧异挑眉,旋即轻嗤了声,“在你心里我就净会偷懒是吗?真是刁钻难伺候。”

    解予安就默默噤了声,战术性地拿起茶杯喝水。

    安静了好一阵,才又平静开口道:“这便是你所谓的休假?”

    纪轻舟能自然听出他的意思,微微叹气:“我也不想啊,这不是堆的工作比较多嘛,报社的六张稿我都还没开始画呢,再过半个月又到交稿日了。

    “但你放心,我在家肯定还是以陪你为主。主要你现在眼睛也不方便,很多约会的项目,看电影啊、爬山郊游、看日出日落什么的我们都做不了,就只能待在家里休息了。”

    “不是在家工作,顺便陪我?”

    纪轻舟略无奈地抬头,朝他一本正经发誓道:“我保证在家两天每天的工作时长不会超过三小时,好吗,解元元?”

    解予安听他这么一说,竟然觉得也还不错了。

    就点点头,一副勉强认同的表情平静地“嗯”了一声。

    “对了,”纪轻舟低着头铺色,忽而想起说道,“阿佑知道我们的关系,他应该不会不经你同意,就给你家人通风报信吧?”

    “不会。”

    “那就好。”纪轻舟其实也觉得黄佑树不会干那事,不过还是听他确认一声更为放心。

    随后好奇问道:“说起来,我还挺奇怪的,你怎么能这么快接受自己喜欢男人?还是说,其实心里已经偷偷纠结了很久,没有表现出来?”

    解予安没有作答,而是问:“那你是如何接受的?”

    “我?我观念可是一直很开放的,这不能相提并论,毕竟你性子那么古板迂腐。”

    解予安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多迂腐,不过相比起纪轻舟的感情经历,他在这方面或许确实算是较为保守稚嫩的。

    一旦想到这点,心中又有些发酸,他勉强转开思绪,淡然回应道:“情丝已生,纠结也无用,不如坦然接受。”

    纪轻舟还是头一回听他这样坦率地承认感情,扬起嘴角道:“那希望你家里人也能跟你一样思想开通。”

    他话语里虽带着笑意,解予安听着却莫名感到有些不安。

    迟疑稍许,犹豫着提议道:“以后,我们搬出去住。”

    纪轻舟闻言略微挑了下眉,没想到他这么快已经开始安排起未来了。

    心里似有块柔软的地方被戳动了一下,纪轻舟稍加考虑,就口吻明快地答应道:“那就等你眼睛好了再搬,不然我可没钱雇人照顾你。在此之前嘛,还是瞒着点你家里人吧。”

    解予安状若不在意地应了一声,心底对于未来的两人同居生活,则已暗暗地有些期待起来。

    纪轻舟换了支更细的画笔填补细节,倏而又叹了口气:“不过这么一来,我恐怕就没脸从沈女士那拿报酬了,毕竟把她的宝贵儿子都拐跑了……”

    “很可惜?”

    “那当然啊,沈女士可是说过要给我一栋房子做酬劳的,当然我也可以先拿钱,咱们再搬出去,只要藏好了不东窗事发……可这么做就是良心有愧啊,人家这么放心地把你交给我,结果……”

    解予安考虑一阵,道:“那霞飞路的房子,我赠予你做补偿。”

    纪轻舟听闻他这任性之言,竟然也不觉得诧异,笑了笑说:“真的啊?你就不担心我拿你房子折现,骗财骗色后,再把你甩掉远走高飞吗?”

    解予安自然清楚这是玩笑话,但听闻后半句话时还是感到心脏一紧。

    低沉的嗓音里不自觉地染上了几分冷然:“你去哪,我都会给你抓回来。”

    “怎么抓?你都不知道我长什么样。”

    “我有你相片。”

    纪轻舟哧的一笑:“想什么呢,我都精心设局逃跑了,还能给你留下照片不成?走之前必然连照相馆的底片也给它烧了。”

    解予安微微张了张嘴,似想说些什么,一时却未想出个应对法子,于是抿起了嘴角,默然不语。

    纪轻舟未等到他回话,就抬眸看向对面。

    靠在椅子上的某人神色依旧平稳如常,耳朵和脖颈却有些奇怪地泛起红来。

    “怎么不说话,说不过我又生气了?”

    纪轻舟问了一句,眨眼间便见对方面颊到眼皮也起了层薄红颜色,脱口道:“你不会要哭吧?”

    “以为我是你吗?”解予安冷声回道。

    一动不动地坐了几秒,忽然就站起身来,拿起手杖似准备离开。

    “去哪啊,真生气啦?”

    纪轻舟眨了眨眼,注视着他的动作,在他路过自己身旁时,伸出手勾住了他的睡袍腰带。

    虽说解予安在睡袍内穿了长袖长裤的睡衣,睡袍散了也无所谓,但被他这么一扯腰带,还是下意识地停下了步子。

    纪轻舟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这气恼不像是假装的,就搁下画笔,握住他的手起身,带着些哄人口气说道:“我们不是在探讨假设吗,又不是说真的,怎么这么不经逗啊……”

    解予安仍是沉着面孔,漠然不语。

    纪轻舟觉得无奈,抬起手臂环上他的脖颈,仰头亲了亲他的唇角,安抚道:

    “我怎么会无缘无故离开你呢?我们元元这么年轻英俊,耍小性子也如此可爱,我可舍不得丢下你不管。”

    也许是正在气闷中的缘故,解予安难得没有追究他用词上的不当,沉心静气道:“今后不许再说此类之言。”

    “好好好,恶语伤‘元’六月寒,我现在知道了,以后都不会说这种话了。”

    解予安听了他的保证,气便消了不少。

    但被纪轻舟时不时地仰头贴贴嘴角,轻声细语地哄着,便又故作冷淡地摆了会儿姿态。

    直到他觉得差不多了,伸手搂住青年腰身,想要更亲密一点时,纪轻舟察觉到他已经气消,于是马上松开了手,坐回位置上,若无其事道:“就快画完了,你坐下等我会儿吧。”

    “……”

    解予安无言片晌,正要发作,就听对方语声柔和道:“最多十分钟,好吗?等我画完了,回卧室我们再慢慢亲,嗯?”

    “我也没有很想亲。”他低声回了一句,身体却乖乖听话地转身坐回了原位。

    ·

    说是十分钟,实际还超了三分钟。

    不过解予安只能听钟声,看不了钟表,纪轻舟没说,他也就没有发现。

    难得工作完时间还早,回卧室前,纪轻舟特意在书架上找了本英文诗歌集,带回房间,放在了床头柜上。

    等洗漱完毕,躺上床后,便问身边人道:“今天要不要听诗?”

    解予安沉静思考了一番,既想要听他念诗,又想像昨晚那样,亲昵地拥抱着接吻,一时难以抉择。

    尔后他想,反正今日时间尚早,纪轻舟显然也不困,完全可以先听诗,再接吻,两者兼得。

    就点了点头说:“好。”

    纪轻舟闻言便翻开了书本,随意浏览几页后,找了首喜欢的小诗念读起来。

    解予安则枕着枕头平躺在被窝里,安静地合着眼眸,倾听他读诗的声音。

    “let us match /this water’s pleasant tune……”

    青年的嗓音正如潺潺的流水,清耳悦心,又带着些许临睡前的温情,亲切、柔和且动听。

    解予安原本并不觉得困顿,听着听着,睡意便逐渐袭来,思绪迷迷糊糊的,犹如泡在温泉里,昏昏然不知所处。

    读完两篇不算长的诗歌,也许还没有十五分钟时间。

    纪轻舟正想问一句“要不要再读一篇”,转头看向解予安,却见男子眉眼沉静,神色安宁,胸膛起伏平缓规律,似是已经进入了梦乡。

    纪轻舟见状就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他的头发,又捏了捏他的耳垂,见某人真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不由得无奈低笑:“还真睡着了,我念的是催眠曲吗?”

    他小声咕哝了一句,只好合起书本放到床头柜上,啪地关了台灯,躺进了被窝睡觉。

    ·

    放假在家的日子分外悠闲,尽管醒得比较早,纪轻舟还是赖床到了九点半。

    起床洗漱过后,慢悠悠地带着解予安去衣帽间更换衣服,两人就衣服的选择争论几句,再下楼去吃顿早午餐,不知不觉一上午的时间就消磨了过去。

    午后开始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整栋公馆皆被朦胧雨雾笼罩着,连花园里的树木也被浓浓烟雨所遮挡,变得模糊不清。

    好在二人本就不打算出门。

    倘若天气晴朗,还可以陪小狗去花园玩耍,既然下着雨,也就安心地窝在二楼的书房里休息。

    纪轻舟先是工作了一个小时,画了张稿,尔后拿起《沪上日报》给解予安读报。

    当读到选美冠军金宝儿即将嫁入豪门,成为“地皮王”程敬仁的第十七房姨太太时,他不由得轻轻咋了下舌:

    “这个叫程敬仁的就是皇后饭店的老板吧,怪不得每次沈女士提起他都没什么好语气,这么多的姨太太,是想关起门来做土皇帝不成?真叫我开了眼了。”

    “此人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解予安淡淡评价道。

    顿了顿,又添了句:“不过对身边人还算大方。”

    “那希望金宝儿跟着他起码能衣食无忧吧。”

    纪轻舟摇了摇头,一时也有些兴致缺缺,就合起报纸放到一旁,端起绘有铃兰花的陶瓷杯,喝了口热咖啡。

    漫无目的地品尝着咖啡,盯着对面某人轮廓分明的侧脸看了会儿,他倏而笑道:“说来,你胆子也挺大,都不知道我长什么样,也敢跟我谈感情。”

    “我不在乎这些。”解予安先是实诚地回答了一句。

    旋即意有所指道:“不像某些人,尤为看重外表。”

    “好好好,你清贵高尚,我肤浅庸俗行了吧?”纪轻舟对他的指桑骂槐无语。

    “但说真的,假使我长得很不合你审美,你也能欣然接受吗?”他有些怀疑,还举例子道:“比如,我要是长成骆明煊那样?”

    “……”

    解予安脑中顿然冒出了出国前印象中骆明煊那黝黑有瘦削的猴脸。

    “怎么不说话了,不是不在意吗?”

    “你非要举这种例子?”

    “这不是测测你的底线嘛。”

    “总不能一模一样。”

    “不是一模一样你就能接受啊,那你口味也挺重的。”纪轻舟脸上浮现几分笑谑之意。

    突然他耸了耸鼻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接着就放下了陶瓷杯,起身走到了书桌对面的安乐椅旁,一屁股坐到了解予安腿上问:“要不要摸摸脸?”

    解予安感受到腿上柔软而具有弹性的分量,一时间神色凝滞,既不应声,也未反驳。

    纪轻舟便当他是默认,握着他的手掌贴到了自己左侧脸颊上。

    解予安手掌宽大又修长,手指一张开就覆盖了他的大半张脸。

    “这么小?”

    “嗯,骆明煊脸不也挺小?”

    “……不准再提他。”解予安略无奈地说了一句。

    旋即不需要纪轻舟引导,便用手指一点点摩挲着触摸起他的五官。

    拇指指腹自脸颊光滑柔润的皮肤缓缓上移,从轻阖的眼睛上抚摸过,又顺着眉毛探到眉心,尔后沿着高挺的鼻梁线滑落鼻尖,再落在柔软的唇珠上,到这便不动了。

    纪轻舟掀开眼帘,半眯着眼瞧着他问:“还满意你摸到的吗,解先生?”

    他说话时嘴唇一张一合,带着些许咖啡味的热气喷洒在指腹上,令解予安无端觉得烫手。

    “嗯,是个人。”

    “只要是人你就满意啊,你的要求未免也太低了。”

    “起码不是大蟑螂,我不该知足吗?”

    纪轻舟咋舌,张嘴便咬了他拇指一口:“现在是了。”

    这一口不轻不重的,反倒令解予安心神晃荡起来。

    接着便放下手搂在他腰间,一副淡然自若的口吻道:“亲一下。”

    “不要,你这嘴碰一下我都怕中毒。”

    解予安就抿起了唇,不怎高兴的样子。

    纪轻舟话是这么说,但注视着对方冷淡清俊的面孔,还是没忍住,凑近过去贴了贴。

    一嗅到那股熟悉的清香靠近,解予安心跳就骤然怦怦地加快了速度。

    有了之前被他亲一口就走、敷衍了事的经验,此番他便学会了在纪轻舟亲吻上来时,先用手掌扣住了他的后颈,挡住了退路。

    上次深入的接吻还是在前日夜里,他却像是回味了不知多少遍,已将整个流程熟记于心。

    先是温柔地含着唇瓣触碰,接着便有些生涩犹豫地探进他唇齿间,去品尝那香甜中带着些咖啡苦涩的柔软。

    拍打在窗台上的雨声簌簌,密密麻麻的水珠沿着玻璃滑落,形成了模糊的水幕,掩盖了太多的秘密。

    解予安在此方面可谓进步神速,结束时,纪轻舟甚至觉得自己闷热到有些缺氧。

    看向身旁人,清凛的面孔上业已染上了几分羞赧的薄红。

    纪轻舟正想问问他是不是自己闲着没事在心里偷偷琢磨演练过,这时却见对方有些不自然地挪动了一下位置,还扯了扯衣衫,试图遮挡些什么。

    纪轻舟垂眸瞧了眼,便不由得调笑:“我说什么来着?你穿的内裤空空荡荡的,一点没有保护隐私的功能吧?你当初还笑我。”

    解予安知道他已经发现,也就不再刻意遮遮掩掩,握着他的手送到自己唇边亲了亲,从手腕摩挲到指尖,很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

    而纪轻舟扫了眼后,又克制不住低头看了两眼,倏而轻轻咋舌,贴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霎时间,解予安愈发羞臊得面红耳赤,连纤长眼睫覆盖的地方也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

    第94章 开工 我们的房东先生就要生日了……

    两天休假实在短暂, 似乎还未怎么认真体会,就眨眼而逝了。

    第三天早起上班时,拉开窗帘, 望见外面笼罩着浓浓朝雾的灰蒙天空,纪轻舟真有种给自己多放一天假、再躺回床上大睡特睡的冲动。

    可堆积的工作不能不干,店里又有那么多员工等着吃饭,他只能按下偷懒的念头, 换上一件较厚的风衣外套出去上班。

    十一月初旬的上海本不至于太冷,却因接连两日的秋雨,清晨的天气尤为清寒。

    霞飞路上的街道树已渐渐染上黄色, 秋风萧瑟, 吹得路面落叶沙沙作响。

    上午九点的时间,员工皆已到齐,提早一个小时来上班的阿福更是早就忙碌着收拾起花园, 还打开了整栋房子的窗户通风。

    纪轻舟上楼进了制作间, 刚准备脱下外套挂在衣钩上, 就发现里边温度和外面也差不多,透过敞开的窗子吹来的凉风甚至还夹着几分冰凉的水汽。

    转头看向几个员工, 大伙也都裹着外套,眼神中或多或少地带着几分节假复工的彷徨。

    一个个围在裁剪台旁, 拿着裁缝工具和几块坯布摸来摸去的, 看似在工作,实际不知道在干什么。

    “看来放了两天假, 大家都一样, 没什么心思工作了?”纪轻舟调侃了一句。

    因他面容带笑,语气也比较轻松,几个员工并未觉得这是什么敲打提醒, 纷纷出言附和。

    “是啊,忙起来一忙就是两个月,放假却只放两日,今早我是真不愿来上班。”叶叔桐略无奈地摇了摇头感慨。

    冯二姐则道:“你这显然是单身汉的想法,等你有了孩子,便会觉得还不如上班轻松。”

    “我没有孩子,也更愿意来上班,”田阿娟道,“在家里做什么都得看我男人脸色,还是上班快活些,什么都不用想,干活就好了,午饭也吃得好。”

    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一阵,精神便提起了许多。

    过了会儿,阿福提了壶煮好的浓茶上来,这仿佛是一个开工的信号,几个员工一人拿着自己杯子接了杯热茶水,便开始等着老板分派工作了。

    纪轻舟见状就打开了排单册,连同对应的已经确定的几套顾客订单的服装款式图也都摊开在桌面上。

    “还是老样子,分为两组,冯二姐负责制做这套秋冬装。总共是三件套,红色的毛呢外套、黑色的交叉领内搭和一条红色的羊毛呢半裙,其中打版的工作我会参与。

    “差不多款式的毛呢外套我们之前做过一次,相应的缝制熨烫方法你应该也掌握了,一周内完成,没有问题吧?”

    “叶师傅的任务是这套深海蓝的男士西服套装,这是你的领域,时间八天可以做完吧?

    “做不完也只能加加班了,这都是九月初的订单了,不能再拖了。”

    “至于助手的分配,暂定阿娟跟着叶师傅,小梅跟着冯二姐。但这两款使用手工缝的地方都比较多,助手的安排也只是暂时的,阿娟你手缝不错,届时可能要两边忙碌,只能辛苦你一些。

    “鱼儿的话,就先做我给你布置的作业,完成了作业,你到时再跟着我干活。”

    不论员工还是学生对这些工作的安排都没有异议,唯有叶叔桐疑惑地问了一句:“你还有别的工作?”

    “嗯,”纪轻舟合起笔记本,提起这件事就不禁微微扬了扬嘴角,“这不是我们这工作室的房东先生,马上要生日了嘛,打算给他做套衣服作为礼物,需要花费些工夫准备。”

    说起这店的房东,在场员工也没有不知晓的,毕竟那个年轻俊美的瞎子先生闲着没事就爱来坐坐。

    大家闻言,便都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解先生的生日啊,那你是要给他好好准备份礼物,上周忙的时候,他天天来接你下班,若不是我就住在附近,定然很羡慕你,有这般关心你的朋友。”

    作为每天加班到最后的叶叔桐,对此最为了解。

    纪轻舟点了点头,转而道:“这事可得帮我保密啊,谁都不准说出去。”

    “你放心吧,老板,我们嘴巴都很牢的。”余小梅笑着应声。

    “行,那就开始干活吧。鱼儿,我看看你作业。”纪轻舟说罢,就朝宋瑜儿招招手,示意她跟自己出去。

    “来了,老师。”宋瑜儿立刻从自己的小背包里拿出了画本,跟着纪轻舟去了书房。

    放假前一周,纪轻舟给宋瑜儿布置的作业是设计两套女装,绘制对应的效果图,一套礼服,一套日常装。

    宋瑜儿目前的绘画基本功还不是那么牢固,只能说学会了基础,这一方面没有办法速成,只能在日常中多多地练习。

    不过在服装设计上,绘画技巧也并非那么重要,只要能表现出时装的特征,传达其时尚氛围和艺术性,有时候哪怕只是个设计草图也足够用了。

    纪轻舟目前所锻炼的,就是她的设计思维能力和设计表现能力。

    进了书房后,见纪轻舟拉开椅子在蝴蝶桌前落座,宋瑜儿便翻开画本到最新的两页,有些忐忑地将其放到了纪轻舟面前。

    “就这两套是吗。”纪轻舟前后翻了一下,看起了图纸。

    第一张图,模特以一个叉腰站立的姿势呈现,所画的是一件连衣裙。

    上身是荡领、修身的设计,面料看上去轻薄具有垂感,下身则为打满了软褶的印花长裙,裙身上散落着稀碎的淡赭色枫叶印花,底色则为本白。

    配色挺清爽,印花分布也十分舒适,总体就是一套氛围轻松又具有些创意的日装裙。

    下一张所画的是一套礼服,图上画了模特的正反两面。

    正面看去就是个平平无奇的灰紫色横条纹紧身长裙,背面胸衣的后腰位置设计了一个菱形镂空,裙身与胸衣的连接处又绘制了一个垂落地面的浅粉色缎面蝴蝶结,并在腰部下方增添了犹如蜜蜂腹部般膨胀的黑色大裙摆。

    纪轻舟仔细看了一会儿后,就侧身朝宋瑜儿道:“来,讲讲你的设计思维和灵感来源是什么。”

    宋瑜儿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没有要批评的意思,就稍稍定下了心,将画稿翻到前一页,开口说道:

    “这件连衣裙,是我坐在院子里画画的时候,刚好有红了的枫叶落在我的裙摆上,就有了这个灵感。衣服的领口是我模仿您在画报上的一件连衣裙画的,因为觉得普通的圆领或者翻领都不是特别搭这种大摆的裙子。”

    “下面这套礼服的灵感是蝴蝶。您看前面,这包裹模特的裙子乍一眼看就像是蝴蝶的身躯,背后我给它画了个菱形的镂空,使得胸衣的背面看着像蝴蝶的小翅膀,下面的裙摆和大蝴蝶结也是蝴蝶翅膀。”

    “嗯,创意还不错。”

    纪轻舟其实差不多也看出了她想表达的东西,虽然绘制出来的礼服不是那么美观协调,但以宋瑜儿??目前的学习进度来说,有这样的思维发散已经不错,还是值得表扬的。

    当然,需要改进的地方也很多。

    纪轻舟看了看图稿,语速平缓而清晰地说道:“你的这个思维联想和应用都没有问题,款式也还不错,不过构图上可以更精确些。

    “你也看过不少我按照设计图所做的衣服,应该早有意识到,它们大部分都有缺陷,不是每个角度都像图纸上那么好看的。

    “你既然是这条裙子的设计师,就该了解它最吸引人的是哪个角度,将你最想要突出的那个角度,那个你独创的廓形、造型、色彩或者图案,甚至是面料的材质、辅料配饰的搭配等,总有你想要传达给观者的一面。

    “就将这一面想办法呈现在画纸上,而不是一板一眼的,按照之前临摹过的那些人体动态,直接套模板似的套上去。”

    纪轻舟说到这,见宋瑜儿虽然一个劲地点头,面色却有些似懂非懂的样子,就从桌上拿了张废弃草稿,翻到反面,拿起铅笔唰唰画起了图。

    “我之前说过,服装画,最重要的是它的艺术感染力,而不是那些繁琐的细节刻画、人物的比例,或者那些画蛇添足的鞋子配饰等等。

    “这不是画工艺图,不需要那么准确精细,你只要强调它的美感,模特比例画得再夸张,姿势再怎么奇怪浮夸都没有关系,只要让人一眼看见,觉得它很美,你的目的就达成了。”

    伴随着他的话语,短短几分钟时间,宋瑜儿就看到一个叉着腰的贵妇人出现在画纸上。

    她所穿的正是自己画的那件枫叶连衣裙,不同的是,她弓着后背,高高地侧扬着脖子,以修长的颈部线条与敞开的胸口来突出裙子荡领的设计。

    且因为她似乎是跪坐在什么地毯或者矮小的圆凳上的,大摆的长裙直接若扇形铺散,尽管并未画出裙子的底摆,却能直观地从这铺散的动态中感受到它裙摆的悠扬与浪漫。

    就这么一幅三五分钟时间完成的线稿,却比她花费了三日时间所精心描绘的时装画表达的内容精准得多,还分外的优雅美观……

    再看一眼自己的画作,那个叉腰站立的模特是那么的笨重和木然,连带着身上的裙子看起来也失去了几分精致优雅。

    宋瑜儿一时间难以形容自己内心的沮丧,由衷地感受到,她的老师超出她的不仅仅是丰富的经验、知识和绘画技巧那么简单,更多的是一种审美和直觉上的天分。

    之前的她还觉得只要自己努力上进,总有一天能达到纪先生的水平,现在却有些不敢确定了,毕竟天赋这种不是努力就可以弥补的。

    但不论如何,在纪轻舟如此一画对比图后,她的确清晰明悟了对方之前所讲述的意思。

    这么一想,她也不算毫无天分吧?

    “您说的艺术感染力,我大概体会到了。”

    宋瑜儿思索着说道,“最重要的不是细节的刻画,也不是写实感,而是找到那套衣服最合适的欣赏角度,是服装风格与氛围的传达。”

    “不错,就是这么个意思。”纪轻舟放下笔,给予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接着说道:“但是能领悟是一方面,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方面。

    “这方面的锻炼就需要你日常多观察,多画速写,纸笔不离身。人物也好,服装、面料也好,观察他们美的角度,及时地记录下来,以后总有用到的时候。”

    宋瑜儿听闻又提起了自信,用力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多加练习的。”

    “嗯,那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纪轻舟说着就将自己的那张草稿放到一旁,合起画本还给她道,“接下来三天的作业,是将你所画的那套蝴蝶礼服改个呈现角度,一个正面一个背面的时装画太死板了,究竟如何更美观和准确地表现出你的想法,再好好想想。”

    “好的,老师。”宋瑜儿收了画本,离开前瞧了瞧他放在桌子角落的那张草稿,请求道:“这个您不需要的话,可否送给我,做个对照?今后我只要看到您这张图,就能想到您方才的话。”

    “可以啊,拿去吧。”

    “谢谢老师。”宋瑜儿抿了抿唇,高兴地拿起那张草稿夹进了自己的画本里。

    正要转身出去,纪轻舟突然又想到一事,朝她道:“对了,我们之前接的那个电影戏服的单子,那部电影过一阵就要开拍了,届时可能需要一个服装师跟组,你想不想去?

    “工作内容就是给女主做服装造型,改改衣服什么的,可以锻炼你的临时思维反应能力。薪水也是有的,不过不多,大概十几二十块。”

    宋瑜儿想了想,跟组拍电影她不感兴趣,但给女主角做服装搭配和改衣服,是她从来没体验过的生活,稍微有些心动。

    “我考虑一下,好吗?”

    “可以啊,反正不急,你慢慢考虑。”纪轻舟欣然说道。

    宋瑜儿去有去的好处,不去也没什么,他届时安排个制衣工过去,也差不多了.

    依照之前电话里商定的日期,假后开工的第二天,张景优便亲自带人开车过来,运走了整整七大箱的电影戏服。

    顺便与纪轻舟约定,六号请他前往剧组给女主做服装指导。

    尽管纪轻舟很是忙碌,但毕竟是早就谈好的事情,也不好违约。

    不过他也提前说好,只在六号、七号去两天,也只管女主的服装造型,别的演员最多给祝韧青指导几句,其他的一概不管。

    于是六号清晨,纪轻舟先去了趟工作室安排了工作任务,之后就叫了辆黄包车,直接前往霞飞路上张景优的自家别墅,也就是电影里黎家宅院的取景地。

    张景优的这座别墅是一栋三层洋楼,有着一个清雅幽静的中式庭院,一侧的露台下方还有个绿树环绕的小池塘,环境很是不错。

    纪轻舟抵达的时候,施玄曼已经和另一个饰演黎小姐丫鬟的女演员在更换戏服,张景优见他到来,就亲自带着他去二楼的化妆间等候。

    “好像人不怎么多啊?”纪轻舟跟着他走上楼梯,一路过来也没瞧见几个人影,和他印象中纷乱嘈杂的片场很是不同。

    “人是不多,都在楼上呢。今日试装的就几个主要演员,男主演、女主演,丫鬟和真假凤凰的父母。小祝的戏份也不着急,改日叫他过来集中拍个几天就结束了,反正他的造型做起来容易。”张景优以为他是关心自己推荐的那个演员,特意解释了一句。

    “对了,施小姐说您推荐了一位厉害的发型师,是姓葛对吧?我已经派助理去沟通了,明日请他过来试试。”

    “嗯,葛老板的手艺是不错的。”纪轻舟可有可无地附和了一句,旋即问:“你们就只是试装,不需要拍个定妆照吗?届时可以印在报纸上,打个广告宣传预热一下。”

    “定妆照广告?”张景优挑了挑眉,若有所思:“这是个好想法,那明日我便把摄影师也叫过来。”

    “应该还需要打光吧?”

    “奥,灯光这个我知道,我可是专门花重金请了懂这行的操作员。”

    两人闲聊间就到了二楼走廊,张景优带着他朝走廊尽头的房间而去,这时途中一间挂着“男更衣室”牌子的房门开启,一个面容英俊、穿着黑色西装套装的男子从屋内走了出来。

    “诶,阿潮,已经换完戏服了啊,不错不错,很适合你啊!”张景优见那男子出来,就停下了步伐。

    接着给纪轻舟介绍道:“这便是我们的男主演,齐潮,齐先生。”

    尔后又朝男演员介绍道:“这位是女主的服装顾问,纪先生。”

    “奥,纪先生,您好。方才看见您我真是心里打鼓,还以为张导找了更俊的演员,想将我替换了。”齐潮爽朗地笑了笑道。

    他生着一副浓眉大眼的长相,五官轮廓分明,上嘴唇偏薄而下嘴唇较厚,笑起来亲和成熟中带着几分潇洒金贵的气质,的确符合男主形象。

    不过纪轻舟打量两眼他的装扮后,却不由得微微挑起了眉毛,似笑非笑问张景优:“他这套戏服是谁准备的?”

    “是松山洋服店的濑三先生,除了女主演,其他角色戏服都是他准备的。”张景优下意识地回答。

    尔后才察觉他语气的不对劲,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不怎么,”纪轻舟扫了眼那西服驳头上的银杏刺绣与下半身的银丝细条纹西裤,轻笑了声,“就是看着有点奇怪和眼熟。”

    第95章 借鉴 终究还是我错付了

    听闻纪轻舟的话语, 张景优立刻扭头看向了齐潮,而齐潮也同时低头,看向了自己身上的西装。

    “这……有什么问题吗?”齐潮不确定道。

    他怎么看, 都觉得这不过就是套精致点的西装而已。

    的确,齐潮所穿是非常典型的西装搭配。

    白色荷叶边门襟的衬衣搭上黑色缎纹的单排扣小u领马甲,戗驳领外套的驳头上绣着片银杏叶,再配上黑色的细条纹西裤与尖头皮鞋, 打造一种高贵优雅的风格。

    然而,银色的银杏叶刺绣或许很普通,银丝细条纹的西裤也并非特别罕见, 但恰好将它们放在了同一套衣服上, 就很难不令纪轻舟想到自己在某期画报上出过的一套西装。

    不过在他原本的图稿中,并未搭配这样的衬衣与马甲,而是采用了黑色的丝绸雪纺衬衣做内搭, 颈侧设计一个垂落的大蝴蝶结领。

    西服的外套也并非这样传统收腰的版型, 而是带有超大垫肩的、宽松利落的方正廓形, 为的便是平衡那丝绸蝴蝶结带来的华丽浮夸感。

    张景优他们或许看不出来,但在纪轻舟眼里, 一旦将那黑色的丝绸衬衣改成这拥有着繁复荷叶边门襟的白色衬衣,再加上华丽的缎纹马甲以后, 搭配上虽不至于产生奇怪的割裂感, 但整套衣服堆叠的元素、色彩的搭配显然有些冗杂花哨,不知重点。

    张景优平日里总大大咧咧的不拘小节, 但对旁人的情绪变化倒是挺敏感。

    见纪轻舟但笑不语, 就说:“这衣服有什么问题,趁现在还来得及,您不妨直说, 不必担心得罪人。”

    显然,他是以为纪轻舟要对男主演身上的这套戏服挑刺了。

    纪轻舟刚要开口,这时,齐潮身旁的房门再次从里边打开,一个留着短胡、样貌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从里边走了出来。

    正是刚刚提过一嘴的洋服店老板濑三清。

    濑三清身旁还带着个助手,见导演在门外,正要礼貌问候,忽而视线一转,看到了站在张景优身旁的纪轻舟,神色明显一怔。

    “濑三先生,好久不见,”纪轻舟微笑着打了声招呼,“我正想找您聊聊呢,您就出来了,来得真巧。”

    濑三清迟了半拍才呵呵一笑,客套道:“纪先生,没想到能被您这样才华横溢的后辈记住,这真是我身为前辈的荣幸。不知您想聊什么?如果是服装上的话题,不如我们单独找个地方坐下交流。”

    “不用了,就几句话而已。”纪轻舟说着,就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齐潮的衣服,意思很明显。

    “说实话,我既然愿意将作品发表在画报上,就不介意被模仿和借鉴,但阁下这照搬照抄的,还是用在这种注重原创的电影戏服上,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对得起张导支付的报酬吗?”

    “什么,照搬照抄?”张景优此刻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扫向濑三清的视线顿然凌厉了几分。

    他虽然没看过什么画报,也不清楚纪轻舟所指的作品是什么,但这人话他还是听得懂的。

    齐潮倒是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曾买过的一册时装画报,上面的某些时装画很有新意。

    “难不成我身上的这套衣服,是濑三先生抄袭那画报上的作品制作的?”

    濑三清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不给面子,就这样当着大家的面提出此事来,霎时间面孔涨得通红,沉着脸正色说道:

    “纪先生,您说这样的话实在太不负责任了。我的确是借鉴了您时装画上的一个小巧思,但绝对称不上抄袭。

    “在您发表第四期画报之前,我的这套衣服就已经在制作中了,我还留存着八月绘制的款式图,也交给拉莫斯先生和张先生看过,这点张先生就可以作证。

    “您自己也清楚,您所发表的那套西服,那浮夸的衬衣和棱角分明的宽外套,和我所做的衣服根本毫无关系。我只不过觉得您放在那外套领口的银杏叶绣花很精美,能为我的这套衣服增添色彩,才斗胆使用了这个装饰。

    “你如要因此就讨伐我,因为我是你的同行,却擅自效仿了您的这个小巧思,就怀疑指责我,那我也无话可说,但抄袭这样的话,实在太恶毒了,恕我不能承受这样的侮辱。”

    他这番话说得是义正词严,条理上也还算清晰,张景优听着又有些迷惑起来,犹豫道:

    “是啊,当初濑三先生所画的图稿我也有过目的,轻舟啊,你看是不是搞错了?如果只是借鉴了一个绣花图案,确实也称不上照搬照抄……”

    纪轻舟依旧是一副从容的神色,朝着濑三眨眼道:“好吧,那么我请问,您当时所画的西裤也是这样的银色细条纹?能否将画稿拿给我看看呢?”

    濑三清第一反应便是想要拒绝,但直接拒绝又未免显得过于心虚,就回避问题实质道:“我的确是这样构思的,但……”

    “但没有上色对吧?”纪轻舟帮他补全了下半句。

    “我所画的款式图,如非必要,都不上色,这是我的疏忽,却不能被当做是污蔑抄袭的证据吧?”濑三清厉声辩解。

    纪轻舟微微叹了口气,靠着墙平和地说道:“看在同行的份上,濑三先生,我提醒您一句,有些设计,真不是看上就能拿来用的。

    “我之所以给那套您口中非常浮夸的西装搭配一条银丝细条纹的西裤,不是为了配合驳领上的银色绣花,而是为了打破那套西服上半身纯黑的配色所营造的沉闷感,同样,银杏叶的绣花也是一样的作用。

    “但您的这套西服显然并不沉闷,光是这荷叶边的门襟和缎纹的马甲就够华丽了,如果只是加上一片银杏叶的绣花,那的确有一定的增色作用,可再将裤子也做得这样奢华具有流动感,就完全打破了您精心营造的优雅氛围,变得非常俗气和轻浮。

    “您也是上海有名的裁缝,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还是说,您的品味真就如此俗气?”

    濑三清一时间瞠目结舌,脸上虽依旧维持着严肃的神色,眼神中却流露出些许狼狈。

    张景优再这么一听也就彻底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说白了,便是濑三清误以为原作裤子上的银丝细条纹是为了搭配银杏叶而设计的,恰好他所画的西装也有细条纹的设计,又看上了银杏叶的绣花,就索性将它们作为一个搭配整套挪用了过来。

    这种程度的借鉴,濑三清死不承认,非说是他自己提前就有的构思,也确实拿他没有办法。

    张景优有些无奈,觉得争论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就打着圆场说道:

    “额濑三先生,既然您也说了,确实效仿了纪先生的一个小巧思,那么纪先生会产生怀疑也是人之常情。

    “他可能也没有料到,您这样有名的裁缝会犯这样……别出心裁的错误,就误以为您是借鉴了他的整套搭配,您就不要因此而生气了。”

    虽是在打圆场,话里话外却夹着股明显的嘲讽意味。

    濑三清面色通红,想要辩驳又不知该从何辩起。

    最终仓皇留下一句:“竟连您也说出这样的话,真是太叫我失望了,受到这样的侮辱,这份工作我已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了,今后也绝不会再同阁下合作,请恕我失陪!”

    说罢,就带着助手愤然地朝着楼梯口而去。

    他走得匆匆忙忙,好似生怕被张导挽留羞辱似的,实际也根本没有人要挽留他。

    张景优虽然觉得这个服装指导离去,其他演员的试装会有些麻烦,但他留在这,也只是徒增尴尬。

    况且一个随意挪用他人创意放在自己的衣服上,还当做原创出售的裁缝,他也不太有脸面继续任用。

    “纪先生,我替濑三先生跟您说声抱歉。”张景优随即便朝纪轻舟说道。

    张导的态度还是很不错的,纪轻舟也就没有追究,摆摆手道:“这事本来就跟你无关,不是内行也瞧不出问题来。”

    张景优点了点头,随即厚着脸皮朝他笑了笑:“不过,您看这服装指导也走了,那其他演员的造型……”

    “我推荐您去请别人,我是真抽不出时间过来。”

    纪轻舟坦白说道,“上海厉害的裁缝多得是,比如裕祥的严师傅,再如那个英国裁缝,泰勒先生,当然他们可能也没空,但那种大店也藏着不少经验老道的师傅。

    “既然戏服濑三先生都已经制作完毕了,接下来也就是一些搭配修改的工作,相信有这方面经验的裁缝都能胜任。”

    张景优见他是真的周转不过来,也只好点了点头:“好吧,那我等会儿派人去裕祥问问。那这两日,您既然在现场,顺便指导一下,没有问题吧?”

    不知为何,听见这句话,纪轻舟竟有种不出所料的感觉。

    哪怕今日未发现抄袭之事,他也总有种隐隐的预感,来了这多半要给别的演员做些服装造型方面的指导。

    而考虑到毕竟人家原定的服装师是自己气走的,临时也招不来人帮忙,于情于理只好答应下来道:“好吧,就这两日。”

    “多谢轻舟仗义相助。”张景优很是浮夸地咧开笑容抱了个拳作为感谢,随后就指了指一旁的齐潮:

    “那您先看看阿潮这套,该如何调整?其实我先前便觉得他这套搭配有点不协调,但我这外行人又瞧不出来是何处不对劲,听你刚才那么一说,还真是有些气质轻浮……”

    ·

    傍晚,解公馆二楼。

    走廊中央的落地钟敲响了六点的钟声,“铛铛”的声响,沿着地板传递至各个房间。

    书房内,黄佑树对着桌上的黑色金属箱操作了一番,随即抬头看向一旁安乐椅上的男子道:

    “少爷,密码设好了,您现在有什么需要放进去的吗?”

    解予安闻言,就打开抽屉,掏出了一只信封式的皮质钱包,放在了桌上。

    黄佑树拿起那钱包,发现轻巧得很,似乎压根没有东西。

    不过少爷特意叫他去洋货店买这保险箱回来,总不是保存空气的,里面肯定有什么重要物件,就老老实实地将钱包放进了保险箱,关上了柜门。

    正当他不紧不慢地扣上锁栓,准备打乱密码时,突然见他家少爷坐直了身体,说道:“快,搬走。”

    “奥。”黄佑树连忙转动密码盘打乱了密码。

    刚要将这沉重的箱子挪去别处,这时房间门咔嚓一声开启,他下意识地转头,便见纪先生提着件外套走了进来。

    “这是什么?”纪轻舟原想打声招呼来着,看到桌上的金属箱就被转移了注意,“保险箱吗?”

    既然已来不及挪走,解予安就叩了叩桌沿示意黄佑树指令取消,可以出去了。

    随着房门再度合上,纪轻舟随手将外套和背包放在了一旁的靠背椅上,走到安乐椅旁,伸手挑起解予安的下巴,俯身往他唇上亲了一口。

    这吻来得突然,消失得也很快速。

    解予安刚反应过来,伸手想去拉他的手腕,纪轻舟就已转身绕过书桌,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累死我了,给剧组做服装师还不如在工作室上班呢!”

    纪轻舟伸了个懒腰,跷起了二郎腿,随口抱怨着工作上的烦心事,“一会儿这要更改,一会儿那不满意的,忙个没完,也就张导还算有点人性,额外付了些辛苦钱……”

    解予安听见他已经落座的声音,有些失望地靠回了安乐椅上,问:“不是说今日工作还算轻松?”

    “嗯,本来是轻松的,结果出了点问题,临时得负责所有演员的服装了。”

    纪轻舟说着,顺口将白天发生的事提了一提。

    “其实我不介意人家使用我画报上的元素,时尚这种东西,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理解,越多人接受和模仿,越能碰撞出新的花样,形成流行风潮,那不论对于这个行业,还是对我而言都有益处。

    “可他拿着我的东西,标为原创出售也就罢了,回头来还要贬低我,就很是令人生气。”

    解予安一语不发地听着,待他讲述完毕以后,方沉静出声道:“受了委屈,可需要安慰?”

    纪轻舟仰着脑袋靠在椅背上,微微眯着眸子瞧着他:“嗯?你想怎么安慰?”

    解予安面无表情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膝盖。

    纪轻舟顿然瞧出了他的意思,扑哧一笑:“这是安慰你呢,还是安慰我呀?”

    “坐不坐?”

    “不要,我怕一坐过去,有个人又要亲个没完。你母亲今天可在呢,你最好收敛点,我可不想红着嘴去吃饭。”

    纪轻舟懒洋洋说着,晃荡了一下跷着的小腿,旋即岔开话题:“不说这个了,你这保险箱放这做什么,藏私房钱了?”

    解予安迟疑了两秒,应了一声。

    “那正好,我这两天收了笔款,数额有点大,放我自己这有些不放心,干脆就把存单放你保险箱里吧。”

    纪轻舟所说的就是电影戏服的尾款,一共八百五十六圆,他给凑了个千元整,存进了银行。

    “好。”

    纪轻舟凝视着他的面孔,等了一会儿,见他只是答应,却未有什么实际动作,就轻轻咋了下舌:“怎么,不打算告诉我密码吗?”

    解予安抿了下唇,道:“回头让阿佑放进去。”

    “哦,所以宁可让阿佑操作,也不肯告诉我密码是吗,我明白了……”

    纪轻舟缓缓点头,故作黯然地叹了口气,“怪不得人家都说越有钱的人越精明,真是寒心呐,这感情,终究还是我错付了。”

    解予安明知他是假装失意,却是半点扛不住这话语带来的压力。

    纪轻舟尾音刚落,他就报出了密码:“三七三一九三。”。

    “有什么用意吗?”

    “我父母出生年月相加之数,减去我二人的生日。”

    “这么刁钻?”纪轻舟挑了下眉,一边坐起身去转动密码盘,一边说道:“你这是生怕自己记得住吗?”

    “以为我是你吗?生日都能忘。”解予安多少含着些怨念地低声嘀咕了句。

    纪轻舟假装没听见,专心地拨动着密码盘。

    解予安给的密码确实没错,正确输入密码后,保险箱的锁栓便“咔”地松开了。

    纪轻舟见他之前那样不情愿给密码,还以为他在里面存了什么值钱物件,甚至都做好了一开箱子满眼金灿灿的准备。

    结果开了柜门一瞧,里边空空荡荡的,只放了一个钱包。

    “就这?”

    纪轻舟先是困惑,旋即又觉得这钱包有些眼熟,尔后才回想起来,自己给他那照片,似乎就被对方放在了这么个钱包里边。

    一时间,他有些哭笑不得,转头看向闷声不响靠在椅子上的人道:“我该说你什么好呢,解元元?”

    的确是精明,精明得有些可爱。

    “做个防备而已。”解予安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耳朵却有些微红。

    “是是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过下次如要转移藏宝地,可别再被我发现了。”纪轻舟语气无奈应和。

    随后便拉开背包拉链,拿出了那封装着银行存单的信封,郑重地放进了保险箱里。

    “这都是将来我开时装公司的创业金啊,你可得好好给我保管着。”

    解予安闻言先是点头,接着眉毛微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纪轻舟重新将保险箱上锁,心情晴好地回过身。

    见他一脸沉思模样,就伸手捏了捏解予安的耳垂,道:“想什么呢,快起来吧,该去吃饭了。”

    解予安收敛起思绪,平静地应声,起身时十分流畅地抓住了他随意挑拨的手,攥在了掌心里。

    第96章 封面女郎 吃完长寿面就长命百岁喽

    十一月中旬的小阳春, 风和日暖。

    爱多亚路的某栋公寓楼门口,一个披着黑白波点长外套、头戴黑色呢帽遮挡着半边面孔的时髦女子伸手拦下了一辆黄包车。

    “宝建路6号,就霞飞路上的那家洋服店, 你晓得吧?”

    报出地址,确定车夫知晓地点后,金宝儿放心地靠在了车座上。

    乘着拂面的微风,她从包里拿出了今早刚出的第八期《摩登时装》画报, 却未急着翻看,而是盯着封面欣赏了好一会儿。

    难得的,这新一期的《摩登画报》封面不再是手绘的时装画, 而是首次出现了真人的照片, 正是电影《真假凤凰》的定妆照。

    封面由两张女子的侧脸照拼合而成,一左一右,虽然妆容截然不同, 却能看出是同一张脸。

    就像是一对双胞胎背靠着背拍摄的照片。

    左侧女子笑容明媚、发型精致, 戴着闪闪发光的漂亮珠宝, 俨然是一位富家千金,而其背景却是一片幽深漆黑, 仿佛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相对的,右侧女子造型朴素, 妆容憔悴, 背景则为一片光明。

    虽是一幅只有黑白两色构成的封面,却十分具有戏剧性, 况且以真人摄影作为封面着实罕见, 即便是如金宝儿这般甚少看报刊杂志之人,看见这封面时也有种直觉。

    ——这一册画报一定会引起很大的争议,同时也定然能卖出很高的销量。

    然而因为不识字, 金宝儿并不知晓这是电影的宣传照,只当是这画报想尝试个新风格。

    说不定我也能做这封面女郎……

    她心里暗忖。

    兀自欣赏了会儿封面照片后,她便翻开了画报,浏览起一张张的时装画,认真地从中学习服饰搭配的技巧。

    ·

    工作室二楼的制作间,朝南的几扇窗户半敞。

    微风穿过树梢,吹得蕾丝窗帘轻轻飘动,阳光透过窗帘斜照地板,留下一片斑驳光影。

    窗户旁的缝纫机前,两个女工正一边干活,一边聊着天。

    “鱼儿虽然平时也不怎说话,但到底年纪小,身上就带着股活力,这会儿她去别地干活了,还显得怪冷清的。”

    “她是去给那什么电影女主角穿戏服的吧?日后就能在影院里看见我们做的衣服了,想想那些洋玩意儿可真有意思。”

    “诶,老板,我今早在画报上瞧见施小姐的照片了,那电影我们什么时候能看到呢?”

    聊到这个话题,余小梅就起了兴致,踩洋车的动作稍稍暂停,回头看向熨烫台旁的男子问了句。

    “这我怎么知道,不过估计么,起码要等半年吧。”纪轻舟回话道。

    “那也不需要等很久嘛……”

    不知谁咕哝了一句,随后两女工又聊起了别的琐事。

    两台缝纫机同时操作的声音有些吵闹,但屋里干活的人俨然都已习惯了这嘈杂声响,各自专心地做着手上的活计。

    纪轻舟熨烫完外套领子后,便将熨斗暂时放于一旁。

    动作轻巧而利索地将烫凳塞入西服袖子,接着又提起熨斗,小心地给袖子塑形。

    经过半个月的忙碌,给解予安准备的这生日礼物总算于昨晚完成了缝制工艺,今日要做的就是将整套西服整烫完毕。

    为了制作这套西服,纪轻舟也颇花费了些心思。

    设计打版、裁剪缝制什么的倒是寻常,主要是为了获取解予安的身体尺寸花费了好一番工夫。

    虽然顺利地从梁管事那里问到了半年多前解予安拿去裕祥定做西服时的尺寸数据,但他估摸着某人这半年来光吃喝睡觉不锻炼,定然已有些长胖,于是特意半夜里偷偷爬起来,趁着解予安沉睡的时候,用皮尺蹑手蹑脚地给他量尺寸。

    过程虽麻烦,但好歹西服是顺利完成了。

    毕竟是宽松的版型,即便尺寸有些出入,解予安穿起来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哪怕真有些小问题,对方也发现不了,届时他再偷偷改了便是。

    正一门心思专心熨着衣服,这时耳旁忽然传来了叶叔桐的声音:

    “我来帮你吧,刚去楼下倒茶,看见来客人了。”

    “来客人了?”纪轻舟回头看了他一眼:“是新客吗?”

    “看起来像是。”

    “行,只要不是来催单的就好。那你帮我熨个袖子吧,小心点。”

    纪轻舟说罢,便将熨斗放到一旁,转身脱下围裙走向门口。

    到了楼下会客室,果不其然,有一位打扮时髦的女士坐在长沙发上等候。

    虽然在室内,对方却依旧戴着毛呢帽,帽檐遮挡着大半张脸孔,仅能瞧见她涂得殷红的嘴唇与较为英气的下颌线。

    “上午好,来做衣服吗?”纪轻舟这么问候着。

    刚拿起柜台上的笔记本走向单人沙发,便见那女子抬起头来,帽檐下赫然是一张五官分明的熟悉脸孔。

    “金小姐?”纪轻舟稍有些诧异地扬了下眉。

    发现是熟客,他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口吻轻快道:“好久不见啊,你现在这身着装打扮可全然是个时髦女郎了,方才我险些没认出来。”

    “我这时髦装扮还不是跟您那些时装画学的。”

    金宝儿一抬眸便绽开了笑容,眼神柔亮地注视他道:

    “眼下在这地界,谁不知要做最时新的衣裳,就得到霞飞路的世纪时装店来。

    “您这生意真是越做越好了,如今回想起来,当初我能走进您的那间小铺子里,花六块大洋就做了那套洋装,真是菩萨保佑,运气太好了,捡了大便宜。”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可就直言不讳了,我这店现在可是涨价不少啊。”纪轻舟半开玩笑地给她打了个预防针。

    “放心吧,我自然是带够了钱才敢来的。”

    纪轻舟点了点头:“那就说说要求吧,今日来想做个什么衣服?”

    金宝儿显然是早就有了想法,闻言便道:“我想做一套西洋式样的新娘装。”

    “婚纱吗?”纪轻舟瞬间想起了之前在报纸上看过的那则新闻,“您要和程先生办婚礼了?”

    “诶,我哪来的资格和他办婚礼啊,说是什么十七房姨太太,实际根本连程家大门也进不了,只能算是个外室。”

    金宝儿摆了摆手,毫不在意地说道,“不过嘛,反正我就图他的钱,他呢也就图我那香国总统的名号,不进程家门我还更自在,省得天天对着他那张贼眉鼠眼的脸亲不下嘴,也吃不下饭。”

    说到这,金宝儿又抬眸瞧了对面的青年几眼,只觉这些日子受难的眼睛都舒服了不少。

    纪轻舟没料到她说起话来如此直白,不知如何接话,就顺着正题道:“所以不是办婚礼,那是在什么场合穿?”

    “不办婚礼,但准备办个婚宴,您大概也听过一些传闻,程老板那个人就是爱炫耀,什么都要用洋货。

    “宴会呢,也要学洋人那套,吃西餐,穿洋服,又要我打扮成顶好看的样子,配得上那‘香国总统’的称号,总之便是这么回事。”

    金宝儿缓缓说着,摸了摸鬓角的发丝:“虽说他这人挺讨厌,但出手确实大方,我说我要想打扮好看,就得去上海最时髦的时装店置办行头,他出手便给了我五百大洋……”

    纪轻舟听懂了她的意思:“所以,你是要定做一套晚宴礼服?”

    “是吧。”金宝儿从未参加过西式的晚宴,也说不清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衣服,“总之您经验丰富,肯定能给我搭好一身。”

    “那有什么要求吗?颜色风格之类?”

    “这我倒没什么要求,总之是适合我、能将我变得顶顶漂亮又迷人的,关键是要人一看便觉得,不愧是选美大会的第一名。”

    纪轻舟缓缓点头,在本子上总结了她的要求——惊艳绝伦,制霸全场。

    “哦对了,”金宝儿倏然想起什么,补充道,“最好有红玫瑰,毕竟我就是靠‘红玫瑰小姐’的称号出名的,得把它变为我的标识。”

    这姑娘还怪有营销头脑的。

    “行,你的要求我都记住了,”纪轻舟笑着应声,随后问出关键问题,“那么这个宴会是什么时候举办?”

    “说是定在下个月中旬,具体日期还未定,您就当是下月十号吧。”

    下个月十号……那只有不到一个月的设计制作工期,时间有些紧张啊。

    纪轻舟犹豫地抿了下唇。

    但金宝儿是老顾客了,她的单子自己也挺感兴趣,于是考虑过后,还是欣然答应道:“那好……今天是周一,下个礼拜一,你有时间的话来看效果图吧。”

    ·

    虽然金宝儿的单子稍有些着急,但纪轻舟还是按部就班,先完成手头上的工作。

    这日,将解予安的西装整烫完毕后,他便将其用崭新的礼物盒包装起来,打上了华丽的金色缎带,带回家中,藏在了衣帽间内的衣橱角落。

    到了解予安生日那天,纪轻舟也照常上班,仿佛什么特殊安排也没有。

    奇怪的是,某人性格那般的斤斤计较,当天上午出门前,他表现得一副完全不记得对方生日的模样,这人竟然也丝毫没有生闷气的意思。

    这令纪轻舟不禁怀疑,难不成他的计划已经泄露了?

    可他压根没跟任何人提过他的计划啊……

    还是说,解予安已经猜到了他一定会有所准备,所以并不着急?

    不论如何,纪轻舟还是决定按照自己的原计划行事。

    十七号,下午三点,随着二楼钟声敲响整点,纪轻舟兴致冲冲地推开了书房里间的房门。

    此时,解予安正坐在椅子上听阿佑念着报纸。

    听见他回来的声音,主仆二人都有些诧异。

    解予安偏头朝向他的方向问:“今日下班这么早?”

    “有个重要事情找你!”

    纪轻舟说着就走到安乐椅旁,抓住了他放在扶手上的手腕道:“来,跟我出去。”

    “何事,很急吗?”

    “很急。”

    听他这么说,解予安也就不再多问,站起身跟着他出门。

    此时,某人眼睛看不见的好处出现了,便是准备生日惊喜都不用特意给他蒙眼睛。

    一路无话地走进了对面的小餐厅,直到在椅子上落座,闻见淡淡的食物香气,解予安仍是不明就里,问:“究竟是何事?”

    “你装得还挺像,说实话早就猜到了吧?”

    纪轻舟不信他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一边在圆桌对面落座,一边拿起筷子放到他手中,语含笑意道:“今天不是你生日吗?我可是专门提前回来,给你煮了碗长寿面哦!”

    解予安手里拿着他硬塞进来的筷子,闻言眉头微动,神色有些古怪。

    似乎有点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来。

    “别愣着啊,再过会儿面就糊了。”

    纪轻舟未察觉他的犹疑,全心贯注在自己做的长寿面上:“快,尝尝看味道如何,我还特意给你煎了个爱心鸡蛋呢,可惜你看不见我这完美的煎蛋。”

    听他着急催促,解予安这才故作平静地应声:“好,我尝尝。”

    接着,便拿起筷子挑起面条卷了卷,不急不慌地送进了嘴里。

    “怎么样,好吃吗?”纪轻舟撑着下巴瞧着他问,眼睛一眨不眨的,观察着他的表情。

    “应该是好吃的吧,毕竟是在你家厨师的指导下做的。”

    “嗯,手艺不错。”解予安难得说了句中听的话。

    “是吗,我也尝尝。”纪轻舟有些好奇自己的手艺,说着就拿起一旁的汤勺,舀了点面汤尝了尝味道。

    “好像稍微有点淡,不过应该合你口味吧?”

    解予安点头应了一声。

    “那你慢慢吃。”

    纪轻舟将汤勺放了回去,趴在桌面上瞧着他,语气温和道:“生日快乐,解元元,吃完这碗面你就能长命百岁喽。”

    解予安不知高兴还是如何,唇角牵起一丝笑意。

    但却没有回应他的话语,只是慢条斯理地吃着爱心煎蛋。

    考虑到晚上还要吃饭,而解予安的食量也不大,纪轻舟给他准备的分量便不多,权当充个下午点心。

    因此即便解予安吃饭速度很慢,仍是在十分钟内解决了这碗长寿面。

    待他放下筷子,纪轻舟就给他递上水杯和手帕,笑意盈盈问:“怎么样,我贴不贴心?这可是我第一次给别人下厨,娶到我你真是三生有幸。”

    “嗯,确实。”

    解予安喝了两口水,用手帕擦了擦嘴,语气愉悦中夹带着些许促狭道:“如果没有记错我生日,就更贴心了。”

    “啊?”纪轻舟刚刚还咧着的嘴角闻言顿时收起。

    他坐直身体,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语:“怎么会,你生日不是十一月十七吗?我还跟沈女士确认过的啊?”

    “是旧历的十一月十七,你以为呢?”

    “旧历……”纪轻舟愣愣重复,一时间一股尴尬的情绪蔓延全身,“那新历是?”

    解予安迟疑了几秒,也许是从未过过新历的生日,特意回想了一下才道:“十二月二十二。”

    第97章 专属男模(纯感情) 怎么能少了小元宝……

    听闻解予安的回答后, 纪轻舟顿然觉得自己有点蠢。

    民国政府虽推行使用新历,但民国成立也没多少年,生辰节日大部分人肯定都按照旧历来过, 他却没多问一句,记了个十一月之后,就依自身习惯,下意识当成了是新历的十一月十七。

    幸好……幸好他没有大张旗鼓地当着大家的面搞什么惊喜仪式,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解予安和黄佑树,加上一个指导他做面的厨师而已。

    怪不得那厨师听见他说要给解予安做长寿面时,面色有些犹豫呢, 他还误以为是人家是嫌麻烦不想教……

    “那既然如此, 就当我给你加了个餐吧。”纪轻舟假作没看见某人嘴角压不住的笑意,一边说着,一边若无其事地起身, “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去干活了。”

    说罢, 就准备先离开此是非之地。

    但还未等迈出两步,解予安便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侧头问道:“这样便结束了?”

    “嗯,不然呢?”

    “没有礼物?”

    “没有, 吃了我的爱心煎蛋还不够啊?”纪轻舟故意用着一副不解风情的直男口气道。

    解予安稍作停顿, 语气平和问:“那么月初时,你深更半夜地量我的身体尺寸, 是拿去做什么?”

    “……”纪轻舟无言, 没想到自己半夜偷偷给他量尺寸的事也早就被解予安发现了。

    看来他这生日惊喜还真是准备得纰漏百出。

    “是,我是给你准备了礼物,”他自暴自弃道, “但今天又不是你生日,下个月再给你不行吗?”

    解予安灵活变通:“我可以提前过。”

    “提前一个月也太早了吧……”

    “晚了入冬了,我怕没机会穿。”

    纪轻舟张了张嘴,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后,又闭上了。

    这下可好,连礼物送的是什么都给猜出来了。

    纪轻舟垂眸看着他平直低垂的纤长眼睫,一时间有点想笑。

    旋即带着点气恼地掐了掐他的脸颊:“老实说,你上辈子是不是朵荷花?”

    解予安抬手包住了他作乱的手指,疑问:“何意?”

    “所以这辈子莲藕投胎,心眼这么多。”

    “……荷花,不该是莲蓬投胎吗?”

    “都一样,反正心眼子多得很。”

    纪轻舟抽出了手来,有些摆烂地拽了拽他的胳膊道:“走吧,去试试礼物。”

    既然解予安都猜到礼物是什么了,也确实没什么必要再隐瞒了。

    况且他说得也没错,现在的季节正适宜穿西装,等到了十二月底,天冷了,就只能配在大衣里边做个内搭了。

    解予安站起身来,叫了等候在门旁的阿佑来收掉餐具,尔后就跟着他去了斜对面的衣帽间。

    推开房间门,一股干燥的皂香味扑面而来。

    午后倾斜的秋阳从一侧窗子照射进屋子里,空气中纤尘飞舞。

    纪轻舟将解予安拉到一旁,转身从衣橱角落将那特制的黑色礼盒搬了出来,放在了用于储放首饰配饰的柜子上。

    解予安听着他的动静,好奇问:“何时藏于此的?”

    “前天晚上啊,我不是还特意打电话叫你别来接我吗,毕竟这礼盒挺大,怕被你发现了。

    “早知道你都猜到了,我就直接让你来接了,那天因为礼盒包装得太精致了,我怕路上被人打劫,还特意花了一个大洋,叫了计程车回家。”

    纪轻舟漫不经心地念叨着,拍了拍盒子问:“怎么样,是我帮你拆呢,还是你自己来?”

    解予安闻言,就默不作声地朝着他拍打盒子的方向伸出了手,摸到打着蝴蝶结的缎带后,毫不留情地解开了包装。

    随着他掀开盒盖,一股融合着面料味道的淡淡玫瑰檀香飘逸而出。

    即便看不见,嗅到这沉稳馥郁的香气,解予安也能感受到纪轻舟对这份礼物的用心。

    纪轻舟倚在柜旁,注视着他道:“猜猜看是什么?”

    解予安伸手探了探里面的东西。

    尽管每一单品都被折叠整齐装在了暗金色薄纱缝制的防尘袋里,透过对那衣服厚度和分量的感受,他还是很快给出了答案:“西服?”

    “答对啦,真厉害。”

    纪轻舟像哄小孩子般地鼓了鼓掌,接着便帮他将衣服都拿了出来,抽出衬衣和西裤交给他道:“去试试呗。”

    解予安接过了衣服,却依然立于原地,语气淡淡道:“答对了,没有奖励?”

    纪轻舟轻轻咋舌,已经不用他再多提醒,直接仰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好了,去试。”

    解予安刚想说句敷衍,想了想又暂时作罢,拿着衣服走进里间,关上房门,清脆地落了锁。

    “迟早要看的,还这么防着我。”纪轻舟嘀咕一句。

    随后趁着他换衣服,纪轻舟就将西服的外套和搭配的领带拿出来整理了一下,挂在衣架上。

    正要将几个防尘袋收回礼盒,这时注意到盒子里剩下的那只黑色丝绸的小抽绳袋,他倏而眉角微扬,唇角翘了翘,将袋子提了出来放到一旁。

    “差点忘了这个……”

    约莫七八分钟后,里间的房门开启,换上新衣解予安理着衣袖,缓步走了出来。

    他身上原本的深褐色长袍已被换下,穿上了较有复古感的标准领杏白衬衣,与风格严冷的褐灰色西裤。

    衬衣版型宽松而规整,袖口敞开着,门襟的纽扣倒是被他一颗不落地扣到了最顶上。

    解予安到底身材高比例好,宽肩窄腰大长腿的,骨架相当漂亮,光是穿上这衬衣、西裤就已经养眼得很了。

    纪轻舟一见他出来,便觉得有些心痒难耐。

    由于面对的本就是自己的恋人,他一时间难以形容那种突如其来的心跳加速,究竟是设计师的基因作祟,还是单纯地馋对方美色。

    “真绝啊解元元,你这衣架子身材不利用起来太可惜了,干脆以后别工作了,做我的专属男模,我赚钱养你,你就天天在家换衣服给我看好了。”他半开玩笑地夸赞道。

    “浮夸。”解予安感到有些耳热,故作不在意地低沉回复了一句。

    “哪浮夸了,多正经的衣服。”

    “……”

    纪轻舟说着,就上前帮他整理起袖子。

    拉直袖子,将法式袖的袖口整齐翻折后,扣上了他额外准备的黄金袖扣。

    这袖扣是他自己设计,特意去金器店找师傅定制的。

    镂空对称的图案乍一看古朴优雅又精致高贵,仔细观察,却会发现是由两个闪闪发光的元宝拼合而成。

    但这种俏皮心思,不懂内情的人肯定发现不了。

    接着他又拿出配套制作的领带,一条暗蓝色斜条纹的传统领带,伸手从对方脖颈绕过,灵活而又精准地打了一个温莎结。

    打好领带,翻折领面,纪轻舟审视搭配时,注意到他卡在衬衫领口上方的尤为凸出的喉结,就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

    解予安喉结不自觉地滚动,抬手握住了他作乱的右手:“做什么?”

    “摸摸不行吗?好大的喉结。”

    解予安顿了顿,道:“羡慕?”

    “羡慕什么,我又不是没有。”

    纪轻舟“嘁”了一声,抽出手,拿来外套道:“来吧大少爷,麻烦高抬贵手,帮您穿件外套。”

    “好好说话。”解予安语气无奈,听话抬起了手臂,任由对方帮他穿衣整理。

    他只穿着白衬衣与直筒西裤时,还略有些不正式的轻松感,但当这件驳头尖锐??的戗驳领双排扣西服一上身,气质顿然就变得凛然庄重了。

    丝毛混纺的褐灰色精纺呢背阴处呈现着深沉浓郁的黑色,而在阳光照耀的侧面,又显现出金属般的暗雅光泽。

    伴随着主人的动作,极具垂感的面料光泽丝滑,如水流动,沉静、稳重又奢华无比。

    纪轻舟帮他系上扣子,接着后退几步,眼神上下仔细地打量着,满意地扬起唇角:“好看,我真会做衣服。”

    “……”解予安看不见,对他的自我褒奖,也只能沉默以对。

    “对了,还有这个。”纪轻舟旋即提起了那只黑色丝绸的抽绳袋递给了对方,语气含着几分不经意的戏谑:“附赠的小礼品。”

    解予安听闻他这口气,便觉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打开袋子,伸手进去摸了摸,感受到那丝薄柔软的触感,他大概就猜到了是什么,但还是问了一句:“何物?”

    “摸不出来吗?既然是送你整套的衣服,怎么能少了小元宝的呢?

    “这可是我一针一线手工缝制的哦,贴身穿绝对舒服。”纪轻舟眨了眨眼回答。

    “不过因为缺乏数据支持,大小不一定正好合适。

    “腰围应该是没问题的,别的么,当时怕把你吵醒,也没敢量,总之是往大了做的,穿上肯定没问题。”

    解予安默不作声地抽出手来,稍有些急促地抽紧了绳子,收紧了袋口。

    神色看起来平静,清凛的面孔上却逐渐泛起了红晕。

    “怎么脸又红了,想什么呢,我说大腿围,那玩意儿大不大的又不影响。”纪轻舟颇有些明知故问地打趣。

    说着他上前一步,帮自己的模特正了正领带的方向,抬眸间看到解予安因为羞臊而不自觉抿起的淡红色嘴唇,心间不自禁颤悠了一下。

    握着领带结的手微微用力下拉,算是给予了一个信号,尔后便仰头亲吻上了对方嘴唇。

    原本只是想贴一贴而已,解予安却仿佛预料到了他的动作,还未来得及撤离,那宽大的手掌就按住了他的后脑勺。

    手指穿过浓密的发丝,掌控着接吻的角度,直到将自己也亲得面红耳赤的,才意犹未尽地放他离开。

    第98章 黏人 我真的生气了

    入夜以后, 风露寒凉。

    趁着解予安洗澡的时候,纪轻舟又去了书房。

    虽是夜晚,却让黄佑树给自己准备了热咖啡, 尔后嗅着咖啡浓香,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画图。

    金宝儿的礼服,他大概有一些想法。

    金小姐虽然在选美中获得了冠军,但她的长相并非特别出色, 靠的便是浓郁的妆容与艳丽的氛围感加持,从而在一众参赛者中脱颖而出。

    但照片能模糊五官与妆容的瑕疵,现实生活中, 以她的硬件条件, 想要美得惊艳绝伦却不容易,只能依靠服饰搭配来将整体的氛围美拉到最满。

    提升氛围美,发型、妆容、气质体态与表情管理都很关键。

    体态和表情管理, 纪轻舟无能为力, 发型妆容方面, 他倒是可以使用服饰给予一些帮助。

    遮掩面部妆容瑕疵,最便捷和立竿见影的无疑是使用面纱。

    不仅仅是半遮眉眼的面纱, 而是犹如头纱般盖住整张脸的面纱。

    除此之外,红色的玫瑰、华丽的绸缎、闪闪发亮的水晶亮片也必不可少。

    不过如何将它们完美地组合是一个问题……

    他握着笔随意勾画了一条高开衩的束腰紧身裙, 不满意又胡乱画了几笔, 撕下纸张扔到了一旁。

    接着,合着眼眸托腮凝神思考起来。

    正当思索中, 房门悄然打开。

    纪轻舟掀开眼皮, 毫不意外地看到某人又端着茶杯走了进来。

    “在做什么?”解予安问。

    “画稿啊,还能干什么。”他语气懒洋洋地作答。

    解予安正打算去靠窗那边的座椅坐落,听见他的声音, 发觉他并未占据安乐椅,就停住脚步,在安乐椅上坐了下来。

    喝了口茶水,将茶杯放在桌面上,他静静说道:“早点画完休息,今天我生日。”

    纪轻舟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啪”地放下铅笔,警告道:“你再提这个,今晚让你睡地板了。”

    “生日令我睡地板?”

    “解予安,我真的生气了。”

    青年虽这么威胁,语气却依旧带着股漫然的调子,令人惧怕不起来。

    不过他毕竟难得叫自己全名,态度确实严肃,解予安还是收了口,后靠在安乐椅上,不再提起此言。

    纪轻舟盯了他一会儿,随后漫无目的地拿起笔胡乱打着草稿,说道:“对了,你最近在炒股吗,我看这桌上好多报纸都是什么证券交易相关的。”

    “嗯,稍微试试水。”

    “那你悠着点,有不确定的多问问你爹,别把你那退休金都赔了,我还惦记着到时候万一搞时装店资金不够,问你借来周转一下呢。”

    解予安敲了敲椅子扶手:“缺钱你便同我说。”

    纪轻舟轻哼了一声,撑着脑袋道:“现在倒是充大方了,当初怎么说来着?‘肉包子打狗的事,我不做~’,呵,我可都记着呢。”

    解予安起初静默不言,过了片刻,忽然起身踱步绕过书桌走到了他椅子旁,语调平缓道:“起来一下。”

    “啊?”纪轻舟疑惑地发出了个语气词,抬眸瞧着他问:“是要拿东西吗?我帮你拿。”

    “先起来。”

    纪轻舟不明所以,但见他面色端静,像是有什么正经事情,就没再多问,手里拿了支铅笔站起了身,稍稍让开了位置。

    旋即,他就见解予安堂而皇之地拉开了些许椅子,占据了他座椅,手掌搭在套着棉质睡裤的长腿上,点了点自己的膝盖道:“坐。”

    纪轻舟睁大眼睛挑了下眉,一时间无语到不知该说什么。

    随后,他摇着头一笑:“你之前不是挺矜持稳重的吗,怎么谈个恋爱这么黏人?”

    解予安对他的话语充耳不闻,语气淡然问:“坐不坐?”

    “那你往后挪挪,叉开点腿,给我空出点椅子,不然坐太高了我没法干活啊。”

    解予安还有些不情愿,过了会儿才依言给他空出些位置。

    也幸好这靠背椅够深够宽,才能挤得下两人。

    “真是服了你了。”纪轻舟念了一句,刚坐下便感到对方手臂环到了自己腰间。

    他还穿着白天工作时穿的蓝色衬衣,垂眼便见男人玉般白皙修长的手掌交叉着贴在他腰腹上。

    分明也没有什么过分的动作,只是这么贴合着,那隔着衣衫从掌心传来的温度却令他不觉有些心猿意马,无心工作。

    “咳。”纪轻舟不自觉地清了清嗓,刻意转开注意问身后人:“我给你做的内裤,穿了吗?”

    解予安沉默了片刻,回道:“没穿。”

    “为什么不穿?那款式挺保守的啊。”

    “……”

    的确,解予安方才在浴室里也仔细触摸过,是平角裤的款式,只不过前方增添了个保护兜而已。

    对比起他之前无意摸到过的某人的内裤,不算是特别轻浮的式样。

    可一旦想到这是纪轻舟亲手做的,手指就有些发麻。

    光是抚摸着那柔软的面料,想到每一寸料子都曾被另一双手揉摸过不知多少次,心绪便不由自主地起伏躁动了,何况是贴身穿着,估计浑身都会发烫。

    解予安自觉自己暂时还无法接受到这种程度,就前倾身体从背后抱住他,拖延时间道:“生日再穿。”

    “呵,现在知道今天不是你生日了?”

    “嗯,多亏你提醒。”

    “少在那阴阳怪气。”纪轻舟不客气说道,接着又撕下一页乱七八糟的草稿,翻开新页说道:“好了,你抱你的,别吵我思绪。”

    解予安唇边泛开少许笑意,弓着脊背将下巴搭在了纪轻舟的肩膀上。

    昨夜泡完澡后的淡淡芳香还残留着些许在脖颈肌肤上,若有似无地缭绕在他鼻息间,清凉中带着点甜意。

    解予安好几次想要侧头贴近去闻,还想叫一声他的名字。

    不知何时起,“轻舟”这两字光是从脑中划过,都会令他心脏陡的颤动一下,别说从自己的唇齿间说出。

    可若因此打扰了他工作,甚至运气差些,打断了他正巧产生的灵感,恐怕以后就再没有这种陪伴的机会了。

    对于纪轻舟这方面的禁忌,解予安还是十分了解的。

    而尽管一直克制着浮躁的心思,他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愈渐收紧了手臂。

    胸膛紧紧地贴着后背,隔着衣服,于静谧黑暗中,感受着彼此蓬勃的心跳。

    ·

    转眼又是一个礼拜一。

    自清晨起,天气微阴,风声簌簌摇动着窗外树枝,行道树叶落了一地。

    随着日期进入十一月下旬,几笔订单工期在即,工作室每天忙碌得热火朝天,时不时又得加班到夜里七八点。

    好几次深夜下班,叶叔桐看见那位沉默的房东先生坐在一楼会客室沙发上等候,就会对纪轻舟感慨,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之前赶制戏服的时候。

    自宋瑜儿去剧组上班以后,纪轻舟就不必再每日给她讲课批改作业了,而是改为了每半个月定期上交一份设计稿。

    少了份带学生的活计,日程安排上固然轻松些许,但身边没了勤劳的小助手帮忙,还是会有些麻烦。

    例如给女客量尺寸、试衣服,如今就都得去制作间叫个女工过来帮忙。

    好在这项工作也花费不了太久的时间,不至于影响到制衣安排。

    这日上午,纪轻舟前脚才送走一位客人,将收到的三十二元尾款放到了书房的抽屉里,没多久,金宝儿就依照约定来了工作室,查看礼服的效果图。

    她今日学着当下时新的装扮,穿了件黑色天鹅绒的修身旗袍,披着件黑白棋盘格的长款风衣,头上仍是戴着那顶黑色的毛呢帽子,一副追逐潮流的摩登女子打扮。

    在一楼会客室见到纪轻舟,她还特意起身,展示了一下自己身上的风衣,说道:“我前几日刚在洋服店买的,只六块大洋而已,您看看品质如何?”

    纪轻舟一看那版型和腰带设计,便知是模仿自己上期画报中的一件斑马纹风衣而做。

    不过对方将斑马纹改为了黑白的棋盘格纹,使得原本偏于成熟冷艳风格的外套,顿然变得斯文简约了起来,也算是融入了点店家自己的创意。

    “嗯不错,面料做工都还可以,六块大洋挺值的。”他中肯评价道。

    虽说和金宝儿里面的旗袍不太搭配,但审美是很私人的事情,只要不是丑陋到他难以直视,纪轻舟都懒得多谈,她穿得开心就好。

    “看看效果图吧。”

    因为赶着去工作,他便没有多寒暄,在沙发上落座以后,就拿出单独的一张画稿递给了对方。

    金宝儿接过画稿时,脑海中顿然浮现出了自己第一次去静安寺路那家小铺子做衣服时的画面。

    那时的她还是个从未穿过洋装,也不知时髦为何物的穷姑娘,纪老板给她瞧的那张画稿,当时真令她惊艳不已,久久挪不开目光。

    而今距离那日也不过半年时间,她却已然改头换面。

    非但包里揣着大把的银圆,这段时日闲着没事,便叫上姐妹,带她们去看电影、逛洋服店和百货商店,见识已经大涨,恐怕再漂亮的衣服,也不会令她产生当初那般震动心灵的惊艳之感了。

    金宝儿才这么暗暗感叹着,垂落视线,集中注意看向图纸。

    下一刻,瞳孔微颤,一股触及内心的诧异与怦然惊喜感油然而生。

    在她的设想里,因为提前要求过,要有“红玫瑰”的元素,而之前纪轻舟给她设计的那套连衣裙也是以复古浓丽的红色为主色调,便下意识觉得这回的礼服,对方也会给自己绘制那种风格炙热明艳的衣裙。

    谁知对方所绘制的竟与她潜意识里设想的毫无关联。

    非但不浓艳绚丽,反倒还有些庄重肃穆!

    图纸上,身形窈窕的女模左手提着裙子,右手随意抬起,拎着一把黑色的蕾丝小阳伞。

    摆出一副仿佛要走下台阶的动作,脖子却微微扬着,展露着修长白皙的脖颈。

    她穿着纯黑色的吊带收腰连衣裙,上半衣身从细细的吊带到紧贴着身体的胸腰衣片,都镶满了暗色的珠子水晶。

    但这奢华闪烁的晶石并未布满全身,而是从胯部位置起,分散为放射性的线条,蔓延向宽大裙摆。

    裙身面料一看就是分外的轻盈丝滑,捏了无数软褶的斜裁裙摆宽大又飘逸,颜色沉闷,却不影响那飘扬的、流动如云的裙摆暗暗散发着一股放肆的随性自由感。

    吊带裙的设计对现在的风气来说无疑是暴露的,所以纪轻舟也给模特设计了一款披肩。

    并非传统的披肩,而是由黑色的风琴褶缎带、玫瑰纹蕾丝、绣着亮片的薄纱与黑色玫瑰花瓣等多种材料,多层次穿插交叠,缝制而成的犹如穗状花序般的圆柱形长披肩。

    披肩一侧包裹在模特上臂,一侧绕过手肘,长长地垂落至地面。

    如此浮夸的风格本会显得有些张扬花哨,但因为所用的材料皆为沉稳低调的黑色,便只予人以繁丽优雅之感。

    金宝儿对这繁华雅丽的礼服自然是喜爱的,但最令她倍感惊喜的便是那头纱的设计。

    模特头发全部盘起,侧戴着一顶莹莹闪光的黑色宽檐帽,帽子上一块轻盈的黑色细菱格头纱垂落,在脖颈处犹如丝巾般,自然地撩向肩膀后方。

    透过带着些禁欲气质的头纱,模糊地可以看见模特高挑的黛眉、含情的眼睛与殷红的嘴唇。

    正因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反倒描绘出了种艳色绝世的氛围美感。

    而至于她所要求的红玫瑰元素,就被设计在了模特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手指上。

    提着阳伞的右手无名指上,红色的玫瑰冷艳夺目,同浑身庄严寂静的衣着色彩,形成着鲜明对比,成为了整套礼服唯一的一抹异色。

    金宝儿难以形容心中的震颤,从未想过这样冷静肃穆的黑色与遮挡全脸的保守头纱相组合,竟反而能打造这样一番勾魂摄魄的神秘美感。

    尤其那一朵玫瑰的搭配,在一身的黑色中是那样的醒目惹眼,正恰如其分地彰显出了她想要标志性特征。

    “喜欢吗,金小姐?”纪轻舟见她愣愣瞧着图纸而不出声,便开口提醒了一句。

    金宝儿闻声这才脱出思绪,抬头看向纪轻舟,又闭了闭眼眸,摇头叹道:

    “我太满意了,原还想拿拿乔,好让您给我便宜些,但实在是挑剔不出毛病,您直接出价吧。”

    “那我就直说了。”纪轻舟被她直白的话语逗笑,旋即口吻和气道,“这一套不论面料还是制作工序都挺复杂的,所以,二百八十元,包含头纱、披肩、帽子、手套和玫瑰花戒,算是我给你的优惠价。”

    金宝儿听到前半句话时,都做好再去问程老板要钱的准备了,一听未超过三百,顿时为自己的钱包松了口气。

    虽然在她自小培养的价值观里,二百八十元一套衣服简直是天价,但她现在财政情况富裕,钱来得也容易,所以并未感到那么心疼。

    毕竟只有将自己打扮得更漂亮,满足了程敬仁的要求,哄得那家伙开开心心的,她才能拿到更多的钱。

    “按照惯例,是不是该支付定金了?”她笑着问道。

    纪轻舟略感诧异,还以为她会讲讲价:“你现在出手这么阔绰,我还真有些不习惯……那就先支付三十定金吧。”

    金宝儿应了声,接着就从钱包里数出了三十银圆放在茶几上。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粗浅的道理嘛,我还是懂得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撩起鬓边的发丝挂到耳后,接着扣上钱包起身:“我下月能否在那宴会上稳住我香国总统的头衔,可就全看您的了,纪老板一定好好帮我做啊。”

    “放心吧,我肯定加班加点地给你做。”纪轻舟略有些无奈地回应。

    金宝儿这笔单子下个月十号左右就得交单,而今天都二十二号了。

    不到三周的时间,如此复杂的工艺,光是想想就已经开始头疼了……

    第99章 营销咖 百年泰明祥,品质最精良……

    清晨, 朝日熠熠。

    南市的布料街,一大早已是生气勃勃,喧腾热闹。

    “骆老板, 总算把您盼来了,来看看料子?”

    一家土布洋货混卖的布庄里,个头不高的掌柜瞧见穿着身丝绸长袍、戴着顶巴拿马帽的高个青年跨进门槛来,当即便露出了和善笑容打招呼。

    骆明煊被他这声“老板”叫得神清气爽, 按了按帽子挺着脊背地走进店里,左瞧瞧西摸摸道:“今日来找几个料子,黑色玫瑰花纹的蕾丝, 你这有吧?”

    “有, 要什么样的都有,我给您找找……”

    “快点啊,我老板等着要呢。”骆明煊催促着, 靠在柜台前等候起来。

    眼神则下意识地打量着货架上的面料, 与自家的布料暗暗作着对比。

    这也是他的职业病了。

    随着印花小作坊的运转日渐稳定, 他如今每天的生活就是在苏州河旁的染坊仓库和泰明祥各家店铺间转悠,查看新布售卖的情况。

    卖得好了他高兴, 哪天销量差了,他便急得冒火。

    一会儿怀疑是天气不好, 大家不爱逛街, 一会儿又怀疑是对家暗中作祟,出小报抹黑他们泰明祥的名声。

    每日疑神疑鬼的, 操心个没完。

    而除去关心生意, 他的另一项工作,便是按照纪轻舟的要求采购面料。

    说是工作,但十二块一个月的工钱, 对他来说压根不算挣钱,只不过给纪轻舟做采购,他一方面可以多跑跑市场,见识到更多的面料,累积更多的从商经验,另一方面,就是他心里乐意罢了。

    昨日一个电话打来,今日一早便轧闹忙似的一头扎进了布料市场,按着要求寻找合适的样品。

    倘若是自家店里有的,就以优惠价从自家购入,没有的就只能去其他地方转转。

    南市这边的布料商多,料子齐全,价格相对租界里的布店便宜,所以他最爱来这边采购。

    不一会儿,掌柜就抱着几卷蕾丝面料过来,这种洋货料子不便宜,料子又容易磨损起球,都是用油纸包裹着的。

    “您看看喜欢哪种,有这种薄薄的小花的,有这种大朵的玫瑰花纹的,还有这种波浪边的……”

    骆明煊也不确定纪轻舟想要哪一种,刚想说都剪个半尺样料回去,这时掌柜又拿来一卷料子,推销道:

    “这款不是蕾丝的,但最近卖得很是不错,也是玫瑰花纹的,相当漂亮,您看看喜不喜欢?”

    骆明煊一见他打开的那匹料子,脸上携带的几分笑意顿时就收敛了起来。

    伸手摸了摸那印着大片浅咖色手绘玫瑰花纹的黑色布料,蹙起了眉头问道:“您这料子是从哪收的?”

    “这个嘛,自然有我的渠道,您放心,它绝对是好货……”

    掌柜还生怕他想越过自己直接去找源头供货商订货,半点不肯透露消息。

    骆明煊闻言这后槽牙就咬紧了起来,一句脏话在嘴巴里转了几圈又生生咽了下去。

    他已经是个成熟的商人了,不能逞一时之勇。

    骆明煊暗暗劝说自己,觉得这会儿能忍住不发脾气,他还真是成长了许多。

    接着一咧嘴巴,面上带笑而语气却恶狠狠地朝掌柜说道:“这个也给我剪个半尺,拿回去老板有看中的,我再来买!”

    ·

    当骆明煊抱着面料样板册推开二楼制作间的房门时,纪轻舟正站在靠窗的人台旁,用坯布给金宝儿的礼服做立裁打版。

    金小姐的单子急迫,插队是必然的,但冯敏君和叶叔桐手上的单子也不能拖延,所以这套黑色礼服就只能由他负责制作,调擅长手针活的田阿娟来做个助手,这阵子多加加班了。

    听见骆明煊打招呼进门的声音,纪轻舟条件反射地回头瞧了他一眼,随后一边不紧不慢地推动布片转移腰部省量到袖窿,一边回应道:“来得这么早,我要的料子都找齐了?”

    “何止啊,不仅找齐了,还找到了多余的呢。”

    骆明煊沮丧着脸,拉了张椅子坐到了他旁边,摘下帽子捋了捋稍长的头发。

    “什么多余的?”

    骆明煊就打开夹着面料的样板册,从里面拿出了一片带有浅咖色玫瑰印花的黑色布料,用着一副好似受了委屈要向家长告状般的口吻道:“你看看这个。”

    纪轻舟闻言侧转身体,瞧了两眼他手里的布料,从脑海中翻找出记忆:“我们新出的料子?”

    “果然,你也觉得像吧……”骆明煊无奈地扯了下唇角。

    “什么意思,”纪轻舟稍加思索,就领悟了他言外之意,“这是盗版货?”

    “正是!”骆明煊说罢,将那片料子揉成了一团扔在地上踩了几脚泄愤。

    接着咬牙切齿道:“诶呦,想起这件事我就来气,这料子就是棉料里掺杂了少许的桑蚕丝纺织的,次得不能再次了,说它是丝绸,我真是牙都要笑掉。

    “结果这仿品卖一角半一尺,多的是人买,而我们那全真丝的香云纱,三角一尺,人家却嫌贵!

    “我后来又去几家常去的店逛了逛,发现不少有洋货出售的布店里都出现了类似的仿版货。我们若出的是丝绸,他们就在棉料里掺点蚕丝,我们出的若是纯棉料子,他们就用次等的纱线纺织,总之是压低成本,非要卖得比我们便宜一半不可!

    “这种低劣的手段,这样大的出货量,显然不是那些老对家能拿得出手的,当时我就怀疑是洋商干的。

    “后来,果不其然!从一个熟识的老板那打听到,那些假货都是从几家外资的纺织厂和印花厂出来的。

    “我们店里新上的花色,出售还不到半个月呢,他们转头就一模一样地给抄去了。

    “我说最近新货怎么越来越卖不动了,还以为是哪些老对家暗中使坏,原来是被这些不干人事的洋商给阴了,那些个洋鬼子怎么就没掉进粪坑里淹死!”

    骆明煊一口气说到这,就像是气得喘不上来般,握着拳头敲了敲自己的胸口,惹得两个女工频频投来目光,似乎是忧心他会气绝当场。

    纪轻舟听着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有盗版面料出现,他是一点也不意外,毕竟拿给骆明煊的图稿,有百分之三十,他都是直接使用了画报上某款时装的面料图案来添加细节绘制而成的。

    画报上出现的图样,那些厂商自然是想抄就抄,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但这一款,我记得不是画报上出现过的面料花纹吧?”

    “当然不是,摆明了那些个外商阴险得很,知道你出的图样新鲜受欢迎,就盯着咱们的新货抄,同吸血的蚂蝗一般,恶心得很!”

    骆明煊气愤地捏了捏拳头,旋即又泄了气,仰头靠在椅子上,耷拉着眉眼,苦着张脸拖长尾音道:

    “难不成今后咱们每出一款新花色,就只印个几百匹,卖半个月就收手?这样岂不是连雕刻花筒的成本也挣不回来?轻舟兄,你想个办法啊……”

    “那就做做营销吧。”纪轻舟从容说道,“在那些报刊杂志上多打打广告,配合搞些小活动,买绸缎赠鸡蛋类似的。”

    “打广告?”骆明煊眨了眨眼,“我们泰明祥还需要打广告吗?”

    “你们泰明祥在上海才几家铺子?”

    纪轻舟轻笑了声,从围裙口袋抽出剪刀剪去多余的坯布边角,边忙活边不紧不慢说道:

    “虽然你们知名度高,但老字号绸缎庄的名声有时候也会成为一种拖累。

    “假如是你,要买新鲜花样的料子,难道会去那种以传统花色和面料出名的绸缎庄吗?我想,大部分人都会首选洋货店吧?你不打广告,有几人知道那些新货的正版是你们泰明祥的?

    “所以不仅得宣传,还得往大了宣传,打出支持国货、支持正版的口号,越多人知道,才有更大的胜算赢过那些盗版布料商。”

    “可是……”骆明煊有些扭捏地挠了挠头皮,“这样会否算是消费那些爱国人士的热情呢?”

    纪轻舟轻轻咋舌,暂时收起工具,拿起桌台上的茶杯打开盖子喝了口茶水,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道:

    “我问你,你们泰明祥是不是最最正统的苏州绸缎商?”

    骆明煊仰头注视他,愣愣地点了下头。

    “那我这个图案设计师是不是土生土长的华夏人?我们所印染的面料是不是正版原创?”

    骆明煊再次点头。

    “那些洋人的布料商生产出售盗版,以次充好、扰乱市场,是不是很可恶?”

    “是!”

    “那既然在这种处境里,我们打广告宣扬支持国货、支持正版,是争取我们应得的利益,这有问题吗?能算是消费爱国人士热情吗?”

    “当然不是!”骆明煊情绪激昂地回答完,唰的就站起了身,将帽子往头上一按,一副正义凛然的姿态道:“你说得太对了,就得大肆宣传才有人知晓!

    “那些个洋商用这种恶心手段不知挤对迫害了多少传统布商,这回碰上我铁骨铮铮的骆家大少,算是被他们踢到铁板了!我这就去砸钱联系各家大小报社,将我们的广告登满全上海的报纸!”

    “咳。”纪轻舟好险没被他的自我形容逗乐,为了不破坏气氛,就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注意避开那些外资报社,还有,要是缺广告费,我可以资助你一些。”

    “诶,好意心领。我虽然离家出走了,但这段时日多少也挣了点钱,这广告费我从牙缝里抠一抠,还是能抠出来的。”

    “你这牙缝也是够大的。”

    骆明煊呲着牙嘿嘿一笑,旋即又收起表情,一本正经道:“我这就去进行我们的宣传大业了,轻舟兄,你就放心等着我给你年底分红吧!”

    ·

    骆明煊俨然是个说干就干的行动派,那日定下计策之后,不到一周,纪轻舟就陆陆续续在一些报纸上看到了泰明祥的广告。

    他那广告不知是否找人指点润色过,写得都挺委婉有意思,并非那种直白的强求人家“支持国货”,不买正版就是洋奴之类的容易激起矛盾的广告词,总体而言,效果还不错。

    至少从骆明煊近日给他的反馈来看,泰明祥几家铺子的新货售卖量皆有上涨。

    不过肯接这种广告的多数是小报社,最大的一家也就是《沪上日报》,估计是信哥儿看在骆明煊面子上才接的。

    当然小报有小报的好处,便是传播得广,铺天盖地无孔不入,只是没有大报社那么有威信罢了。

    起初,纪轻舟以为广告打到这份上也就差不多了。

    直到十二月初的一个周末清晨,同解家两位长辈一同吃早餐时,沈南绮翻着《申报》忽而转头看向他笑道:

    “我说泰明祥怎突然开窍了,最近几月出了好些花纹新鲜的料子,原来都是你提供的图样?”

    “嗯?”纪轻舟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报上也打广告了?”

    “可不是嘛,就在这底下呢。”沈南绮将报纸拿给他指了指。

    纪轻舟立即接过报纸细看。

    只见版面的最下方一个小版块上,赫然登载一条广告词:

    ——“摩登时装美,泰明祥绸缎亦美,二者结合而为国货尤美,百年泰明祥,品质最精良。”

    下方还有一条详细解释:“泰明祥绸缎庄已签定《摩登时装》主画师纪先生为图样设计师。追求时新面料,崇尚正品国货,请光临泰明祥绸缎庄。”

    纪轻舟看到前一条广告词还觉得高兴,瞧见后面自己的名字,便不禁挑起了眉尾。

    骆明煊这小子,怎将他也给编进广告里了?

    真是大胆!

    第100章 校服设计 喜欢你

    “申报馆肯将竞争对手的图画刊上报, 骆家此次估计是没少花钱。”

    纪轻舟尚沉浸在骆明煊把他编进广告词的震惊中,听沈南绮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还真是这么回事。

    《摩登时装》是沪报馆出的画报, 两家报社纵使新闻的侧重面不同,不算死对头,但到底存在些竞争关系,也不知骆明煊砸了多少钱, 才让这广告登上《申报》。

    他将报纸还给沈南绮,拿起公筷给解予安夹了点小菜,缓缓解释道:“其实是我和骆明煊合作出的新面料被一些外商给抄袭出了盗版, 他才不得不花钱在这本埠销数最多的报纸打广告宣传。”

    “原是如此, 那小煊倒是也慢慢成长了,知道给家里挣钱了。”沈南绮颇有些感慨地点了点头。

    解见山闻言,倏而笑了笑:“听闻骆家那小子死活不愿接受家里定的亲事, 独自搬出去租房居住了, 把他爹娘气得给他断了生活费, 估计这才不得不想办法挣钱了。

    “说起来,这倒是同我当年的经历有些相似……”

    “您年轻时也离家出走过?”纪轻舟有些八卦地询问。

    “不然你真当他当年只身一人到上海, 是胸怀抱负,为了闯荡事业啊!”沈南绮调侃了她丈夫一句。

    “但这却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解见山笑着感慨道, 眼神看向了身旁夫人,“否则……”

    “便遇不到美丽大方的沈女士了。”纪轻舟帮他接了下去。

    “你好好吃你的, 别胡乱接话。”沈南绮稍有些羞恼地瞥了他一眼。

    接着她刻意绕回话题说道:“不知苏州那边的绸缎庄可有你们的新货?假如有的话, 我便去买上一些,正巧上周办了运动会,拿去作为前几名的奖励。”

    “苏州那边应该是有一些新货的。”纪轻舟先是回答, 尔后好奇问:“您学校还办运动会?”

    “也不光是我们学校,这是上面组织的,今年第一次办。如今不都说要推行体育运动,强健体魄嘛,就组织了几所女校办了这运动会。”

    沈南绮口吻随意地说道,“不过项目不多,主要就是赛跑、体操这些,毕竟不像爱国女学那般,还有个体育专科。”

    纪轻舟微微点头,感觉自己的知识又得到了补充。

    “说到学校,我想起来了,”解见山突然看向他开口,“有一项工作,或许你可以试试。”

    纪轻舟微微挑了下眉,讶异于解见山竟然会有项目交给自己,饶有兴致问:“是什么工作?”

    “我们同乡会筹资创办的私立女中学,明年便开始招生了,你既然擅长此道,做个校服的设计应当没问题?”

    “女子中学的校服?”纪轻舟这回是真的有些诧异。

    “不错。”解见山点点头,回忆了一下后,说道:“一套校服,还有一套什么体操服,你可要试着做做看?”

    “只是校服的设计工作,如果报酬合适,那我当然想接了,不过制作应该另有裁缝吧?”

    沈南绮听着不禁莞尔:“制作的活包给予川就行了,那么多的衣服,你那小店怎么做得过来。”

    纪轻舟闻言这才想起来解予川还管着个机械制衣厂。

    解见山也点了点头,然后回应他的话道:“只要你的设计通过,报酬自然不会少你。你现在这样一幅设计图,约莫报价多少?”

    纪轻舟考虑了两秒,正要回答,解予安就冷不丁地插口:“五百一张。”

    “五百?”解见山方才还是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闻言顿然睁大了眼。

    倒不是说价钱他付不起,这钱于他而言自然算不得什么,但纪轻舟这么个从业不到一年的裁缝,竟敢报价五百元一张设计稿,很难不令他吃惊。

    “别听他瞎说,其实……”纪轻舟顿了顿,“三百就够了。”

    他最开始是想报价两百的,就跟当初那张婚纱设计稿的价格一样,但解予安都给他喊到五百了,他不象征性地往上涨一涨,实在对不住某人对他的高看。

    “三百倒是还算合适。”尽管依然有些超过他预期,但有了方才的五百打底,解见山也觉得可以接受。

    沈南绮却是瞧了她儿子一眼,闭了闭眼微微摇了摇头。

    尔后,她站在女校校长立场,给纪轻舟提建议道:“虽说能送家中女儿上私立中学的,条件都不会太差,但偶尔也会有一些例外,所以这校服的设计简约美观是其一,同时也要朴素,不可成本过高。”

    纪轻舟立即点头,微笑应声道:“放心,我都明白。”

    ·

    根据解见山的意思,他们苏州同乡会所创办的那所私立女中会在明年开春左右开始招生,所以校服的设计稿只需在明年二月份之前上交就行,时间充裕得很。

    校服的设计单是纪轻舟第一次遇见,又是给民国时期的女校设计,他觉得还挺有意义的。

    即便没有报酬,他大概也愿意花时间去尝试,当然有报酬就更好了。

    不过当前他的工作重心肯定还是得放在礼服的制作上,没有时间去忙活别的设计。

    进入十二月以后,气温骤降,朔风凛冽,俨然是入了冬。

    宝建路的那一条小道上,焦黄的树叶铺了一地,时而有落叶被风吹进院子里,摩擦着小径刷刷作响。

    故每日清晨,胡民福到工作室后,都要好好打扫一番院子里的落叶。

    天气虽寒冷,幸而洋房里安装了暖气片,用此时的叫法,则称呼为“热水汀”。

    起先纪轻舟也不清楚这暖气片要如何使用,还是刚进十二月那天,忽然有个英国人自称是隔壁的户主,来问他收暖气费,他才知晓这边别墅区通常是四户共用一个小锅炉。

    到了冬日,便由这户主雇人烧锅炉集中供暖,暖气费可交可不交,不交便无供暖。

    纪轻舟虽不觉得现在的天气有多么寒冷,但穿着厚棉袄或沉重的大衣干活,到底影响工作效率,能有供暖自然更方便。

    况且按照租房合同,暖气费也有人报销,于是这十块大洋一个月的昂贵暖气费,他也就给得很是干脆。

    开了暖气之后,员工的工作态度明显变得更为积极了。

    随着金宝儿那套礼服的工期将近,纪轻舟动不动就得加班到夜里八九点,而这几日,一向讨厌加班的叶叔桐却都主动留下来帮忙干活。

    与什么加班费无关,就是贪恋温暖而已。

    若非解予安的租房合同上写明了不准让外人留宿,叶叔桐这光棍汉有时候加班晚了,甚至都想住在这,睡个沙发凑合一晚。

    九号那天是交工的最后期限,到了下班时间,礼服和披肩的制作都已经完工,在帽庄定制的帽子业已送到,就差两件配饰的制作还未完成。

    尽管这活和叶叔桐无关,今日他还是照旧留了下来帮忙。

    纪轻舟便将缝制手套的活交给他,自己负责制作红丝绒的玫瑰花饰。

    幸亏有了叶师傅的帮忙,原本或许要加班到八九点的活,在七点半左右便结束了。

    检查完配饰质量后,纪轻舟就让叶叔桐叫上阿福先回去,自己则将礼服配饰收拾装盒,等明日金宝儿过来试穿。

    收工以后,关了灯和房门,纪轻舟提着外套去了斜对面的书房。

    推开房门,干燥的暖气扑面而来。

    桌面上台灯昏黄的光芒映照着蕾丝窗帘,书架旁的模糊光影处,解予安正躺在摇椅上小睡。

    “阿佑呢?没给你读报吗?”纪轻舟随手将外套搭在了椅背上,拿起桌上的排单册记录了几笔。

    解予安听见开门声响,便醒了过来,闻言嗓音中混着些许刚睡醒的含糊语气回道:“有些困了,睡了一觉,叫他去楼下等了。”

    “哦,你刚才在睡觉啊……”

    “忙完了?”解予安坐起了身体问。

    “嗯,总算是干完这活了。”纪轻舟合起笔记本放回了桌上,活动了下肩膀抱怨:“太累了,先休息下再回去。”

    说着,他目光扫了眼桌前硬邦邦的木椅,又看了看铺着柔软毛毯的安乐椅,果断走到了安乐椅旁。

    伸手勾住了解予安的脖颈,算是给予了一个预兆,接着便一声不响地坐到了男人腿上,面对面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本意只是想要抱着人充会儿电,结果不知是摇椅不稳,还是解予安故意而为,他刚把脑袋靠到对方肩膀上,解予安就抱着他一块倒向了椅子靠背。

    巨大的冲击力使得摇椅大幅度地前后摇摆了起来。

    “搞什么啊?”纪轻舟调整了姿势,半侧着身体躺靠在他身上,“本来就忙得晕头转向,现在头更晕了。”

    解予安就用脚定住了摇椅,环抱在他腰间的手掌顺着青年的脊背上移,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纪轻舟被他这么一弄,顿然困意上涌,干脆阖起了眼睛将脑袋埋进他颈窝里:“现在倒好,原本只想休息下,这么一倒头,年轻人谁还起得来?”

    “那便睡会儿。”解予安语调平缓回道。

    “唔……”纪轻舟意味不明地应了声。

    因为紧贴着解予安的颈侧,男人说话时的声音就仿佛是通过身体的接触直接传递到他耳朵里的。

    低缓而温润,很是动听,令他有些想入非非。

    解予安的先天条件中,除了样貌,纪轻舟最喜欢的就是他的声音。

    寻常说话时,音质多是低沉而清冷的,就恰如冬日霜枝落雪、清泉击石,给人以凛然静寂之感。

    但他当处于临睡前睡意模糊时,又或是交换深吻过后,那嗓音就变得柔静许多,吐字清晰中带着点苏州话的软糯清润,令他百听不厌。

    零碎念头闪过,纪轻舟便微微仰起头道:“诶,我好像没听你说过苏州话,你既然从小在苏州长大的,总会说的吧?”

    解予安一听他这开场白,便闪过不好预感,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就说两句给我听听呗。”

    “这会儿又不困了?”

    “你讲苏白给我听,我就不困。”

    “不说。” 解予安干脆地拒绝。

    “别这么小气嘛,你小时候肯定经常说,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又不是叫你床上说,在床上我还不想听呢。”

    方言这种东西,不管是哪地的,放到床上都自带性缩力。

    他要是完全听不懂那可能还好些,听得懂多少会觉得有些搞笑。

    “嗯?来说两句吧?”

    “不要。”

    “那‘不要’怎么说?”纪轻舟抬起左手抚摸他的脖子,指尖并拢着覆盖在他喉结上,幻想感受它的振动。

    “你就说一句呗,这点小要求也不肯满足我啊?”

    解予安握住了他随意作乱的左手,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用苏语回答:“弗要。”

    他吐字很快,几乎没怎么听清就含混过去了。

    而纪轻舟闻言却觉得耳朵像被羽毛轻柔地抚弄了一下,莫名地感到有些心痒。

    也是古怪,他还以为自己身为江浙人,听解予安说这种方言肯定会觉得有点变扭尴尬,但对方真这般说出口时,却觉得怪斯文可爱的。

    “怎么这么软哪,你说个骂人的话听听看呢?”

    “不会。”

    “不会?我可不信,我都会几句。”纪轻舟说着稍稍撑起身,抬头朝他耳边说了两个字的脏话。

    那话太脏,听得解予安不由得眉头微蹙,捏了捏他的手心道:“从哪学的,以后别说了。”

    “哈哈,我也忘了在哪学的,这发音吐字还是挺正宗的吧?”

    纪轻舟嬉嬉笑笑,靠回了他的肩膀上,思索了片晌又问:“那‘喜欢你’怎么说?不会脏话,这个总会吧?”

    解予安一根一根地捏着他的手指,安静不作回应。

    “我可以教你北京话,爷打心眼儿里喜欢你。”纪轻舟模仿着自己一个北京朋友的口音说道。

    解予安听得忽而一笑,也不知在笑什么。

    纪轻舟还以为是自己口音不正宗,被他听出来了,急忙岔开话题:“有来有往啊,该轮到你教我了,快,‘喜欢你’怎么说?”

    “有何可学的。”

    “学了说给你听啊,你不想听吗?”纪轻舟回应,“这样,你教我一遍,然后我学一遍说给你,怎么样?”

    解予安不由得心动,却还是拖延了片刻,才用苏语教授道:“欢喜倷。”

    他故意用着冷淡的口吻开口,但话语里依旧含着股羞怯的意味。

    “嗯?太快了吧,我没听清,再来一遍。”

    “没听清便罢。”

    纪轻舟轻轻咋舌:“怎么这样啊,解老师哪个学校的,这么大牌,只教一遍啊?”

    “……”

    “幸好我这个当学生的够聪明……”纪轻舟轻快一笑,旋即便又扬起脖子,贴近到他耳旁,一字一句清晰道:

    “我欢喜倷。是这么说吧,宝哥哥?”

    解予安搭在他腰际的左手手指顿然蜷缩了起来,迟钝了几秒,才故作镇定地“嗯”了一声。

    他仍摆着一张平静的脸孔,不声不响地搂紧了怀中人的腰身,而两只耳朵却顷刻间飞上红霞,绯红颜色沿着耳根蔓延进长袍领口,浑身血液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