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初雪 等不及做新郎官了吗
下午三点左右, 是商业场商店最为清闲的时候,而路口转角处新开张的时装店门口,却仍是人头攒动。
“新店开业酬宾, 全店服饰九五折,消费满三十元,赠纪先生手绘时装美人挂历一幅,满六十元, 赠红丝绒玫瑰胸针一支,满百元,赠全手工制作珍珠流苏蕾丝手套一副……”
穿着制服大衣的男店员分别用着标准国语和杭州方言, 交替地吆喝着开业福利。
过路行人听见赠送东西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而一听那消费门槛如此之高,又纷纷打消了占便宜的念头。
不过第一次看见这般装潢高档的时装店开张,抱着见见世面的想法, 凡路过者经过那几扇高大明净的橱窗时, 都不免放慢脚步, 凑近橱窗向店内张望一番。
尤其年轻的姑娘们,望见商店内, 模特身上一套套新颖漂亮的裙子,瞧见在店内转悠的富家小姐和夫人们, 心里不禁腾升起浓浓的憧憬向往之情。
即便知晓自己定然不敢穿上这样时髦的洋装, 却还是不由得幻想,假若将来有钱了, 定要买一套这样美丽的衣服。
“这便是这阵子闻名上海的世纪时装店了。”
随着深咖色的玻璃店门被推开, 撞动门内铃铛叮铃作响,一位穿着黑色西装礼服、头戴高礼帽、手执手杖的三十来岁绅士,带着位二十出头、面容端庄明丽的高个子女郎走进门来。
这女子俨然是会打扮的, 穿着身内层加厚的白波点黑绸子旗袍,披着件光滑水亮的皮草披肩,手里拿着天鹅绒刺绣手包,脚上套着肉色丝袜与黑色的高跟皮鞋,细眉红唇,一副时尚佳人的装扮。
“我想起来了,我在英文报上看见过这家店,一直很好奇的,没想到开到杭州来了。”
那女子笑着回应身旁男子的话语道,一走进店门,便转动目光扫过左右两侧的橱窗模特,不禁感慨:“真漂亮,我在美国也未逛过拥有这样多时髦衣服的成衣店。”
只见宽敞的时装店用白色的折叠玻璃格门隔为三间,中央一间空间最为宽绰,展示的正是当季最新款的服饰。
推门而入便可见一个半膝盖高的木制圆台,圆台上站立的模特各个皆装扮齐全。
从内搭衣裙到外边的大衣、棉袄,再到帽子、颈饰、手提包与皮靴、高跟鞋,为不擅长搭配的客人提供了相当完善的穿搭参考。
右侧格门空间内,展示着前几季的一些热门款式,大部分是过季打折款,并用白漆木板打造了两个试衣间。
左侧的空间则为鞋帽、手袋的陈列展示区,又在中央打造了一个全玻璃柜,用于摆放展示手工坊设计制作的珠宝首饰。
头顶暖黄色的灯光照耀下,玻璃柜内金银珠钻光彩耀目,分外的吸引眼球。
进店的客人无不率先走向那边,凑到玻璃柜前欣赏里边设计漂亮的珠宝首饰,因此那一块也是人流最为拥挤的。
此时店内正繁忙,店长坐镇收银台不断地招待顾客,结账计算,送出赠品福利。
一名店员步履匆忙地往返于服饰区,为顾客推荐拿取适合号型的衣服,另一边配饰区又有一名专属店员负责看顾那些昂贵的珠宝首饰与帽子配饰。
门口那名店员仍在卖力地宣传吆喝着开业福利,吸引新客入内。
暂时未等到人服务的绅士和小姐见状,只好先自己逛起店来。
“聂小姐倘若有喜欢的,可以挑一套,我替你付钱。”那高礼帽男子扫了眼店内的陈设装潢,便知这家店的消费定然不便宜。
他虽然是个前途可期的外交官,身边的女子却暂时还不算他的妻子,为追求对方,他可以适当地为她花钱,但也不能超出他半月的薪水范畴。
这位聂小姐对此却是满不在乎,她的父亲便是个有钱富商,闻言就说:“那我挑一套,倘若有看中别的,不要你付钱,但你得帮我拿着。”
男子闻言也不觉得有任何羞臊之意,直接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几分钟后,他就开始庆幸起幸好自己说得早。
聂小姐俨然是个对穿搭热衷的时髦达人,不一会儿便自己从橱窗模特以及龙门架悬挂的衣服中挑选出几件搭配成了一套。
一件灰黑色细格纹的全开襟羊毛旗袍,中高领、低开衩、较宽松的版型,看起来虽普通,但那细节处的墨绿色丝绒绲边,搭配深绿玉珠的一字扣,却分外的端庄优雅。
再搭上一件深红色的针织披肩,腰间系上一条细细的皮带,着实时髦又大方。
光这么一套,加起来就已花去了八十多块银圆。
随后,聂小姐又看中了一套蕾丝拼接的糖果红色印花连衣裙,搭配纯白色的羊绒大衣,与光泽柔亮的珠光白薄丝巾,一套又是两百多大洋。
待逛到左侧饰品区时,聂小姐险些收不住手,不论是优雅矜贵的包包手袋,还是那手工制作的帽子、高跟鞋,若非她身边人手不足,钱带得也不够多,凡看中的都想要买回家去。
但最令她眼花缭乱、挪不开视线的还是玻璃柜内的首饰。
那珍珠与蕾丝制作的项链是如此的精巧可爱,拇指宽的手工蕾丝上方,缝制着一圈细细的银白水晶珠,下边则是垂落的波浪边珍珠,中间均匀地分布着米珠盘绕而成的一朵朵立体山茶花,用于搭配浅色系的礼服实在合适不过。
还有使用琥珀色捷克珠制作的蝴蝶结耳环、戒指与项链,一整套摆在一起,金光熠熠,鎏光溢彩。
采用真丝烫花工艺制作的铃兰胸针与发卡,苔藓绿色的真丝缎叶子纹理褶皱清新复古,细铁丝勾着的一串串细小白铃兰,是属于少女的精致可爱。
而一旁那大尺寸的水滴状珍珠制作的华贵耳坠,与三层叠戴的大珍珠项链,则又是成年女士的优雅浪漫。
聂小姐看完一圈,最为喜爱的还是那一套珍珠蕾丝制作的项链与耳饰,它有个静谧优美的名字,叫做“雪落山茶”。
可惜今日带的钱不够,否则她定然是要将其整套带回家的。
略遗憾地看了几眼后,二人便去到了柜台结账。
接过店员递来的印着世纪标识的三只大礼品袋,以及满三百赠送的全套小礼品后,她兴致盎然地对店长说道:“你们店的衣服不错,难得在杭州能买到这样时新的洋装。对了,那玻璃柜里的‘雪落山茶’套装不知可否预定,明日我再带钱过来。”
“当然可以了,不过需要请您支付十元的定金。”店长挂着笑容礼貌说道,“或者您住在城里的话,可以留下您的地址,明日中午前,我们会派人将您所订的首饰送到府上去,届时再支付尾款即可。”
她身边的高礼帽绅士闻言,看向女子问:“不如就按他说的,留个地址?”
聂小姐考虑了一番,却摇摇头:“不,今日还未怎么仔细逛过,明日我还要再过来逛的,就先付个定金吧。”
高礼帽男子听着,不觉按紧了衣兜里的钱包。
花了三百多银圆还没买够,这小十岁的妻子他能娶得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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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分店的生意,刚开张就给了纪轻舟一个大惊喜,到底是小有名气的时装品牌了,首日营业额竟比上海南京路的那家还要高。
令他不由想要感慨,杭州这地方有钱人真多。
话说回来,此次和解良嬉几人一道过来,除了参加新店开张仪式,其次便是想要放松游玩几日。
头一天时间有限,他们只在时装店和旅馆周边逛游了一阵,第二日上午,一行人便相约泛舟游湖,下午又不嫌累地去爬了宝石山,看了保俶塔。
三日清晨,朔风凛冽,不便出游。
但想着来都来了,几人还是顶着寒风专程去了趟灵隐寺,在目前尚存的挂着“灵隐古刹”的头山门前拍了张狼狈的合影。
考虑到第二天就要回上海了,当天下午从寺庙回来后,几人便不再行动,安分地待在旅馆烤火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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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纪轻舟还躺在某人温暖的环抱中睡得正舒服时,朦胧中便听见似乎是隔壁阳台传来的声音,有住客反反复复地高喊着“落雪了”。
过了几分钟,又有小孩欢呼玩闹的声音在楼下院子里响起,将他从睡梦中彻底唤醒过来。
他迷迷糊糊地掀开眼皮,就对上了解予安同样似被吵醒的惺忪睡颜。
回想起方才意识朦胧间听见的声响,他朝对方说了句“我去看看怎么回事”,随即便钻出被窝起床,披上较厚的夹棉长袍走到窗前,抹去玻璃窗上的雾气,往外瞧了眼,还真是白茫茫的一片。
“不会真下雪了吧……”纪轻舟不由睁大眼睛,略有吃惊。
这是他穿来民国后第一次看到雪。
一时也顾不得寒冷,就套着拖鞋打开狭窄的阳台门,走到了外面露台上。
随着阳台门的开启,刺骨的冷风瞬间扑面而来。
清透冰凉的寒气钻入鼻息,与此同时,满目的莹莹白雪映入眼帘,令他不由轻吸了口气。
这雪不知是何时开始下的,放眼望去,围栏、屋檐、亭子与冬日凋零的树木枯枝上,目之所及,皆积了层七八公分厚的白雪。
向远方眺望,白堤与孤山上更是银装素裹,洁白壮丽。
纷纷扬扬的细雪仍在飘落着,宁静的湖面上像笼了层薄薄的雪雾,湖光山色融为一体,宛若一幅淡雅画卷,美得令人窒息。
纪轻舟愣了一愣,刚要回头叫解予安出来看雪,就听见身后脚步声传来,一条红色的羊绒围巾被缠绕到他的脖子上。
男子抬手将他身上的长袍拢紧了几分,嗓音沉静道:“看会儿就进去,别着凉了。”
“可惜这边看不见断桥残雪,等会儿去火车站应该会路过吧……”
纪轻舟却浑然不觉寒冷,兀自地感慨欣赏着美景,倏而扭头朝对方笑道:“居然正好在生日这天,赶上了西湖雪景,你小子运气可真好,看来咱们元宝先生的二十二岁肯定能顺遂度过了。”
解予安不解道:“这和雪景有何关系,北方何处不下雪?”
“就是说你运气好嘛,这种时候就应该适当的迷信一些。”
纪轻舟真是服了他这寡淡的浪漫细胞,静静望了会儿雪景后,忽然提议:“诶,难得有这么好的风景,等会儿你穿上我送你的生日礼物,赶在出发前,叫良嬉姐给我们去楼下拍张合影,留个纪念吧。”
解予安闻言稍有些犹豫,他自然很愿意和纪轻舟拍照,可对方新送他的那套生日礼物实在过于显眼了,令他有些不好意思穿着。
解予安的生日,纪轻舟想了很多礼物,最后还是决定亲手给他做套衣服。
考虑到对方衣柜里少有浅色的西服,此次就专门设计定做了一套白色系的西装。
白底浅蓝细条纹的衬衣,米白色的双排扣戗驳领西服外套,再搭配上深蓝色的领带,与卡其色剪裁利落的羊毛大衣。
最后,作为点睛的饰品,制作了一枚独一无二的朱红色单瓣月季胸针。
见纪轻舟不等他答应,便转头进屋,从礼盒中取出那套衣服来,解予安面色很有些迟疑:“必须今日穿吗?是否过于醒目了?”
纪轻舟亲手为他定做的礼服,他自然也喜欢得很,可毕竟过两个小时就要出发去火车站了,想到赶路途中唯有自己穿得这样正式,好似一个轻薄浮夸的花花公子般,便令他有些羞赧。
“哪醒目了,不就是白色吗,甚至都不是纯白。”
纪轻舟劝说着,将那浅蓝细条纹的衬衣往他身前比了比,轻轻咋舌:“相信我的眼光,你穿这个肯定相当的英俊潇洒。再说今天不是还下雪了吗?你一出门就与雪景融为一体了,这才叫低调。”
“……”解予安仍有些踌躇不决。
“扭捏什么,”纪轻舟直接将衣服塞到了他的怀里,“都说了丈夫的美貌,妻子的荣耀,你还让不让我荣耀了?”
解予安无奈地理了理衣服,将那带着浓浓玫瑰香水味的西装整齐地挂到自己的手臂上,旋即侧头看向黑色礼盒中剩下的那朵朱红胸花,问:“这花可以不戴吧?”
“戴上呗,你今天过生日,总得特殊点嘛。”纪轻舟眨了眨眼道,“单瓣月季代表着甜蜜的爱情,你不想和我甜甜蜜蜜的嘛?”
“可是……”
“大不了拍完照了,你摘掉胸针,披件黑大衣压一压,这总可以了吧?”
听他这么说,解予安这才点头答应了下来。
纪轻舟顿然扬起唇角,捏了捏他的脸颊说:“行,那你先去洗漱换衣服,我去跟良嬉姐说一声。”
说罢,便快速扣好身上那夹棉长袍的扣子,对着玄关的穿衣镜稍微理了理头发,拉开房门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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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阵,解良嬉装扮完毕,戴着顶兔毛帽,穿着世纪牌的羊毛大衣,手里拿着台袖珍柯达照相机过来叫人。
推开门,只见她堂弟衣装整齐地站在沙发旁,正漫无目的地拨弄着沙发旁的盆栽植物。
那盆栽内盛放着娇艳的红山茶花,她乍一眼望去,还以为对方西服衣襟上佩戴的红花与盆栽盛开的是同一种,再仔细一瞧,才发觉是一枚胸针。
“诶呦,这是等不及要做新郎官了吗,穿得如此隆重?”解良嬉眼神揶揄地打量着他的新装扮道,“还配朵红花呢。”
“你懂什么。”解予安口吻淡淡地回了一句,顺势收手将什么东西往袖子里藏了藏。
解良嬉早习惯了他刻薄的嘴巴,也不觉得生气,转而问:“轻舟呢?”
“在洗漱。”
“真磨蹭,我先下去取个景,你们尽快下来。”她说罢,就拿着照相机出了房间,拉上了房门。
解良嬉刚离开不久,纪轻舟便梳洗完毕走出了卧室。
他不似解予安那般抗冻,哪怕是整套的西服也无法令他在这般寒冷的冬日里行动自如,身上穿的正是方才那件厚厚的夹棉长袍。
黑色竹纹提花的软缎面料,衬得青年的头发愈发乌黑柔顺,皮肤也愈发的白皙清透,丹唇明眸,很是漂亮。
解予安见他出来,便拿起衣箱中的一条灰色兔毛围脖套在他脖子上,倏而右手抬起,似要给他整理头发般拂过他的耳畔。
纪轻舟隐约看见一抹红色掠过,紧跟着便感耳根面颊一凉,像是被别上了什么东西。
他抬手往耳朵上摸了把,捋下一新鲜物件来,只见红瓣黄芯映入眼帘,原来是一小枝的红山茶花。
纪轻舟扫了眼沙发旁的盆栽,顿然明白了怎么回事,抬眸看向解予安,轻咋舌道:“怎么还偷偷给我戴花呢,嗯?好看吗?”
解予安默不作声,垂着眼眸整理衣袖,似有些不好意思与他对视。
纪轻舟倏然一笑,将某人偷折的茶花夹回耳畔,给他正了正领带道:“好吧,既然你过生日,我便满足你的小愿望,今朝一起甜甜蜜蜜。”
第182章 学期考试 按照他的评分标准,就是不合……
今年过年较晚, 使得许多学校都要二月上旬才会开始陆续放寒假,例如解予安的学校,便是定在了二月七日放假。
而纪轻舟所工作的女子裁缝学校, 因总课业内容不多,且今年上海也飘了点小雪,冬日尤为寒冷,泰勒先生不忍心令女学生们在这寒冬腊月里上太久的课, 于是与学校资方商量过后,便决定在一月中旬进行学期考试。
考试结束,就正式开始放假, 比上海多数女学校都要早一两周。
裁缝学校的文化课程考试与其他女校相差不多, 裁缝相关课程的考试则是独树一帜。
大约在两个月前,全校三十名学生被抽签分为了二人一组,准备起期末考试的时装设计与制作。
服装的面辅料成本由学校提供, 每组经费限定两块银圆, 倘若有超出预算的, 则由学生自己补贴。
所有学生作品在学期考试展示过程中,如果有受邀宾客看中某套衣服, 愿意出钱购买,而学生也愿意出售, 那通过校方成交的金额将全部归于该组学生。
当初纪轻舟的秋季时装展登上报纸杂志时, 布莱恩.泰勒就已同学生们宣布过这一考试内容,还额外给予承诺, 评分前三名的六位学生, 可获得时装业公会举办的大型时装秀的入场资格。
不过当时学生们正式学习这门技艺也才一个多月,对于时装秀究竟是怎样的表演流程,并不清晰。
直到十月初, 学校组织她们进影院观看了名为《秋意撩人》的时装纪录影片后,才大概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自从观看那一场精彩表演后,学生们无不被激起热情,摩拳擦掌准备起年底的学期考试。
一方面是想要获得一个好名次,可以亲身观看那大型的时装秀表演,另一方面,则是被影片的内容激励,向往着将来能从事纪老师的职业。
即便没有钱开自己的时装店,倘若能被纪老师看中,进入他的公司做那时装设计工作,也是一件极荣幸的事。
更何况这一场演出,学校还邀请了所有老师和一些时装业、教育业的宾客,前来观看和评分。
尽管只学习了半年的裁缝水平制作出的衣服,在那些洋服店老板的眼中大概率很是幼稚粗劣,卖出自身设计作品的可能性也并不高,学生们依旧跃跃欲试,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被看中。
在尤为认真的筹备制作中,时间一晃便到了一月中旬。
因经费有限,两块钱想制作一整套的秋冬装也较为困难,绝大多数的学生都选择了面料轻薄的春夏装。
为了给学生在这寒冷的季节提供一个温暖的“秀场”,纪轻舟便与泰勒先生商量决定,考试那日,将傍晚下班后的手工坊三楼空间,借给学生们做展示舞台。
那贴着粉色玫瑰壁纸、铺有红色蔷薇花纹地毯的别墅三楼大厅,原本是那间俱乐部的宴饮厅,如今则成为了高定手工坊的样品存放展示区和员工们的休息茶水厅。
为了不泄露那些还未上市的设计样品,纪轻舟提前一日叫员工们将东西都挪到了仓库,并把三楼的空间大致布置了下,为受邀看秀的宾客们准备了一些折叠椅和小软凳,又专门在大厅一侧的休息室放上了试衣镜、化妆台、熨斗和衣架,作为学生们的准备后台。
考试这日,约莫下午三点左右,学生们便分组扛着包袱,在副校长罗女士的带领下,陆续乘坐电车来到了霞飞路931号的世纪高定手工坊。
几乎每个学生下了电车,看见眼前这一栋窗明几净、外观漂亮的大洋房,都情不自禁发出了惊讶的感叹。
从前虽知晓纪老师是时装公司老板,一些学生还去参观过南京路的时装屋总店,却未料到在这条马路上,还有这样一栋宽敞美观的世纪工作室。
走进安装了暖气片的别墅内部,学生们皆感到一股温暖的夹杂着熟悉布料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间,手工坊的裁缝、工匠和制衣工们尚在忙碌中。
午后倾斜的日光下,一个个高低错落的人台套着或淘汰或半成的衣服,凌乱竖立在桌旁。
宽阔的工作区被分为两半,一半为裁剪缝纫区,一半为熨烫绣花区。
熨烫区以木门相隔,看不见里头情况,只见外部那一张张排列整齐的裁剪台上,有的摊着坯布、纸样与裁剪工具,有的摆放着正在制作中的衣服。
其中一张大裁剪桌上堆放着甚为蓬松浮夸的礼服裙,好几位穿着整洁围裙的女工,正拿着针线站在两旁,往那洁白柔亮的缎面裙摆上一层层地缝着缎带花边。
带队的罗校长提前受到过叮嘱,不能让学生打扰手工坊的员工干活,于是刻意绕开工作区域,径直地朝旁侧的楼梯走去。
尽管如此,虽未看见那蓬松夸张的缎面礼服裙的全貌,远远路过的学生们但凡眼神不错的,都不觉睁大双目,露出了既惊艳又好奇的情绪,觉得那套裙子的成品一定非常漂亮。
“哇……感觉在这里做缝衣工也很不错啊,能制作那样漂亮的裙子……”
一位设计绘画水平抽象,但手缝技术还不错的女学生,见状不由得和同组的同学小声交流起来。
“但一定很累吧,也许要那样站上一天。”
她的同学不以为然,认为还是做设计工作更为轻松,也更能挣钱。
顺着楼梯上到二楼是配饰制作区。
这一块分得较细,鞋履、帽子、珠宝配饰、手袋箱包等,纪轻舟给每一块区域都用玻璃格门做了部门划分。
因此大家固然好奇里边的情况,却只能透过门上玻璃看见里头有人在忙碌,而看不清他们在忙碌些什么。
“真羡慕啊,有这样好的环境,即便冬天也很温暖。”
“不知纪老师还招不招人了……”
窃窃私语间,一群学生跟着带队者来到了三楼大厅。
临近日落,清淡的日光铺洒在外边的大阳台上,透过落地门窗反射进室内,贴着浅粉玫瑰花纹壁纸的墙壁上,映着温馨浅淡的辉光。
见大厅内已摆好座椅,铺设好模特行走展示的地毯,学生们在意兴盎然的同时,也不禁有些忐忑紧张起来。
她们虽在学校按照抽签次序排练过多次,但毕竟只是排练,观看者都是熟悉的同学。
此时,望见那摆在走道尽头的两排座椅,想到过一阵,两位校长和纪先生就会坐在那里给自己的作品打分,心脏便砰砰的打起鼓来。
这一组十名学生是第二批抵达的,一侧的休息厅内,前一组的学生们都已开始熨烫准备起衣服来。
愿意走秀的女子们要么请同学帮忙,要么自己动手装扮起头发。
她们之中会化妆的是极少数,就连罗校长也甚少接触梳妆台上那些新奇的舶来化妆品,可若丝毫不做准备就换上衣服去表演,又觉太过敷衍,对不起自己精心制作的衣裳。
到头来还是有过杂志拍摄经验的晏乐担起了这职责,和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学生一起,帮忙给大家化妆。
这二人实际也不大擅长,顶多画个眉毛、搽个粉,再抹点口红补补血色,但都是正年轻的姑娘们,稍微打扮一番与平时模样也大不相同。
“晏乐你来给我描眉毛吧,你眉毛画得真好,可是从纪老师那学的?”
眼见罗校长送一批学生抵达后,出门去接下一批,休息室内的女子们便大胆地聊起天来。
“纪老师哪能教这个,是你做杂志模特时学的吧?”
晏乐点了点头,回应:“是跟着他们杂志社的化妆师偷学的,那化妆师傅尤为厉害,描那细细长长的眼线,手都不带抖一下。”
“但我认为纪老师也定然会画的,你看他杂志上的那些时装画,模特各个都生着张漂亮脸蛋。”
“若是纪先生来给我画眉毛……”有个学生托着腮幻想起来,“那我定要细细观赏他的眉眼,他的眼睛最为漂亮了……”
“你可做梦去吧,他若真来了,你怕是早已羞得脸都抬不起来了!”
话落,顿时引起学生们一阵善意哄笑。
她们在这休息室内,一边嬉笑打闹着,一边排队更衣做着准备。
楼下的手工坊员工们在完成工作任务后,便都打卡下了班,到了六点钟左右,泰勒先生和所请的考核官们陆续到来。
纪轻舟同样是在六点出头的时间抵达。
虽然在学生们准备考试作品的过程中,他给予过一些指导,但也仅限于设计指导,最终成品如何,他也不清楚。
到了这最终的学期考试现场,即便身为这门课的主指导老师,他也不太方便出面,就只好派宋瑜儿去和学生们沟通流程,并让她们自己挑选一张唱片播放音乐,适当地增加些轻松氛围。
约莫六点半时,后台准备完毕,考核官们业已拿着评分表入座。
此时天色早已漆暗,岁暮天寒之时,这屋子里却分外的温暖敞亮,天花板垂挂的枝形吊灯散发着明亮的暖黄色灯光融融照耀着大厅。
随着轻缓的古典音乐开始响起,走道口的休息室木门开启,一个穿着白色荷叶边领衬衣与黑色包臀流苏边长裙的女子步调较缓慢地走了出来。
未经过专业指导训练的模特,台风步伐俨然都过于随意,虽然上了茶色蜜妆,却遮不住学生紧张羞红的脸色。
不过此次所评的只是衣服,模特表现不纳入考核,这一点考试开始前纪轻舟就特意跟所有“考官”嘱咐过,因此即便模特走出蛇形步来也无伤大雅。
首次出场的这套衣服,衬衫版型正常,添加了一些荷叶边和羊腿袖的小设计,还算中规中矩。
裙身剪裁则有明显的失误,面料选择也缺乏塑性效果和弹性,使得这一条包臀鱼尾裙过于的紧绷难以行动。
放在人台上也许看不太出来,可一旦穿到了人身上,就能直观地看到模特比例失调,步伐受限,显得分外的紧张和局促。
看着首位模特掉头返回后台,纪轻舟在相应的组别后方写下了优缺点评语,考虑了下,暂时未评分。
他打算多看几组,大致地有个平均参考线后再打分,否则按照他自己的评分标准,那就是不合格。
总不能十几组都不合格吧……
他刚这么想着,就见下一个模特一袭轻盈衣裙款款登场,令他顿感眼前一亮。
她所穿的是一件香槟色的圆领长袖连衣裙,裙身自领口往下采用轻薄较有垂感的面料裁剪成鱼鳞花边的形状,层层叠叠排列至裙底。
这件衣服倘若是直筒廓形,就未免过于臃肿了,这组学生显然也考虑到了这点,就很聪明地将裙摆部分做成了小A廓形,袖口也配合地做了个喇叭袖,使得整条裙子尤其裙摆部分一下子轻盈流动起来。
随着这位模特的上场,纪轻舟明显感觉到身旁后方的考官们打分的热情都提高了几分。
“设计不错,尤其是这个交错相叠的鱼鳞花边做得还蛮有创意的。”他同身旁的泰勒先生小声交流道。
泰勒先生轻轻笑了笑,说:“我记得设计这条裙子的学生,有一个家里是卖鱼的。”
“那不正说明了设计来源于生活。”纪轻舟回道。
说话时,他无意间瞟见了对方给上一组选手打的分,那雪白的纸面上赫然写着一个无情的“丁”字。
他们的评分只有“甲乙丙丁”四个标准,八十分以上为甲等,“丁”便代表着不合格。
真是出乎意料……他还以为泰勒先生平时对学生那般态度和蔼,首次考试会走鼓励路线的,没想到竟比自己更冷酷严苛。
纪轻舟暗自摇了摇头,给第二组作品评了个“甲”,第一组酌情评了个“丙”。
第183章 自愿 有事找老师
学期考试仅十五套衣服的走秀展示, 整个过程持续不到十分钟就顺利结束了。
纪轻舟在教学过程中常鼓励学生要在实用的基础上搞创新,但真到了考试阶段,自己上手的时候, 多数学生还是选择了保守的款式进行设计创作,例如常见的旗袍、袄裙、学生装等。
当然,也有几套脑洞大开的作品,比如采用纯白色麻布一层层裹缠得好似蚕茧一般的礼服裙, 又或者在黑色花苞裙上装饰上五彩斑斓的手工立体花。
固然既不实用也不美观,纪轻舟起码给了她们一些创意分。
全部作品中,纪轻舟最喜欢的是一件斜领连衣裙, 上身是贴身收腰的廓形, 下身却采用了随性不规则的剪裁,打造出了十分宽松飘逸的穿着效果。
面料采用的是普普通通的灰色薄棉布,那组学生大胆地使用了深蓝、浅蓝和军绿色的棉线, 在整件衣裙上绣制了许多五角状的桔梗花枝, 使得平平无奇的面料变得独特又烂漫。
尽管绣花风格较为粗犷, 但整体的剪裁搭配上腰间的细牛皮带后,反而营造出着了一股自然田园的气息。
这件桔梗裙的两个制作者恰好都是纪轻舟印象里作业完成度高, 也很有设计天赋的两名学生。
若非她们现在还在上学,看见这件作品, 他大概率会直接抛出橄榄枝, 将两人招入自己的工作室。
除此之外,晏乐所穿的那套上下分割式的旗袍风连衣裙也不错。
她所展示的正是她自己组制作的时装, 衣裙上下身使用了两种面料, 在腹围线做了分割。
上身采用的是浅蓝色的缎子,运用收省工艺做出了凸显胸腰曲线的效果,袖口则又做得很宽松, 向外翻折出香槟色的里衬。
下身采用了灰白色带有一点浅紫调的亚麻面料,故意将料子改造成竖纹褶皱的效果,营造一股精致与松弛、古典与现代的碰撞感。
只不过裙片与衣片缝合部分未怎么处理好,有些不够服帖,但也算挺有创意的。
表演结束后,罗女士从“考官们”手中收起评分表,交由几名擅长数学计算的老师现场做起了评分统计。
等待结果期间,负责展示的学生们回到了休息室更换衣服,关上了房门。
纪轻舟起身伸了个懒腰,正打算去看看评分情况,结果转过身,却发觉座椅后排角落位置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位他意料之外的宾客。
“张导?你怎么会在这儿?”
纪轻舟走过去打招呼询问,“刚才好像没看到你啊。”
“我是才刚到不久,”张景优悠然自在地端起茶杯喝了口热茶,挂着笑意解释,“前阵子在一个宴会上碰到泰勒先生,聊了几句,他知道我是《秋意撩人》的导演剪辑师,便给我发了邀请,但我不做评分,只是过来看个表演。”
“但你现在不应该正忙吗?”纪轻舟拉了张无人的椅子,在他身旁落座,用着仅限于二人听见的音量问道:“新电影不是两周前就开机了?”
“原本是顺利开拍了……诶呦,说起此事来又有些气愤。”
张景优摇了摇头,朝他叹道:“那位白玫瑰的演员,你也见过的,当初她说父母亲皆是留洋归来,观念开放,我才与她签了合同,结果她竟是从家中偷跑出来演电影的。
“才开拍两日,那姑娘的父亲就带人来了片场,压根不管什么违约不违约的,连夜坐船将人带回了广东去……女主演之一都没了,这叫我如何拍?
“我若想派律师过去协商,自然也可以,但只怕会耗费更多的时间,不如先找个新演员,尽快把眼前的麻烦解决掉。”
纪轻舟一听此言,顿时提起了几分警惕之心,挑起眉侧着眸光扫视他道:“你不会,还在打我学生的主意吧?”
张景优对上他狐疑的眼神,也丝毫不心虚尴尬,气定神闲道:
“纪先生莫将我视为豺狼虎豹,我热爱电影事业,自然是想要找最为贴合角色的演员。可拍电影之事嘛,也得讲究你情我愿,不能强人所难,大家相互配合,才能拍出好片子。
“我是看好晏小姐,却也不会勉强她,之前已去询问过她的意愿,她是愿意一试的,我这才来了这。”
“你找她问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日,你说过那模特是你的学生,我便亲自去你学校找了找。”
纪轻舟不禁蹙了蹙眉,晏乐愿意拍戏,他大概能想到对方是为了赚钱养家还债。
倘若真是你情我愿的情况,他一个外人也的确不好插手什么,可站在老师的角度,又难免为这学生的未来担忧,便拐着弯劝道:“她还要念书的,哪来的时间跟你拍戏?”
“趁着寒假拍,你们学校假放得早,距离过年都还有一个月,那角色的戏份又多在室内,无需跑什么外景,将她的戏份赶一赶,说不准半个月就拍完了。”
纪轻舟轻轻咋了下舌,听他这般安排,还真找不到什么阻拦的理由。
他固然希望自己学校里的学生都能好好念书,可人家毕竟也是要生活的。
张景优紧接着拍了拍他的胳膊道:“你放心吧,我们好歹是合作过多次的老友了,她既然是你学生,我定然会好好照顾她,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纪轻舟扯着嘴角一笑,语气凉凉道:“我怕的就是你太过于好心照顾她……”
张导是个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哈哈一笑道:“这你就莫操心了,这姑娘才几岁,我不至于那般畜生。”
纪轻舟微微叹了口气,张景优到底算是他在这交到的较为投缘的朋友之一,他也不好太过恶意揣测人家的意图。
听闻他这般保证,也不便再多说什么,正好这会儿排名结果也出来了,他就拍了拍张景优的肩膀,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这场考试的结果并未当场宣布,而是预备在明日的期末总结课上,和文化课程一起,向学生公布总分数排名。
不过老师们是可以提前一睹结果的。
纪轻舟从泰勒先生手中拿过评分表看了看排名,发现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那套他评价最高的桔梗裙正是此次考试的第一名。
其次是一套红格子裙的学生装,第三名是晏乐组的那套旗袍风连衣裙。
考试结束以后,宾客率先散场,学生们终于完成了最后一场测验,皆是神采奕然,收拾完毕后,便被老师带领着分批回校。
至于通校的女学生,住得离此地较近的,就直接三两相伴回家了。
纪轻舟稍微多留了几分钟,嘱咐看守别墅的门卫将三楼的座椅、休息室等恢复原位,尔后才披上厚厚的棉大衣,提着包下楼,准备回家休息。
正要坐上停在路旁的汽车回家,拉开车门时,目光扫过路口,恰好望见一道修长的女子身影抱着胳膊伫立在街口薄暗的路灯光里,似在等待电车路过。
对方似乎也在注意着他的动静,见青年抬眸望向自己,便微微弯腰轻施一礼。
毕竟相距不远,尽管视野昏暗,纪轻舟还是立即认出了女子,朝她招了招手,喊道:“晏乐。”
冬夜的月色皎洁,没有夜风,气温却冰冷刺骨。
见他招手,晏乐连忙快步跑了过来,一边缩着脖子、搂紧袖子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气,一边低头问候:“纪老师。”
纪轻舟见状未浪费时间,直接询问道:“你答应了张先生去参演电影?”
晏乐毫不奇怪他知晓此事,闻言就微微点了下头:“嗯,是的。”
“有做好准备吗?做了女演员,以后就很难回到正常的学生生活了。”
“您放心,我是自愿的,我给您拍过杂志,也知晓被镜头注视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奇妙,但并不讨厌。”
晏乐略有些哆嗦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愿,嘴里不断地冒着热气:“我若说实话,您也许会觉得我思想浅薄,可我确实很想要过那样光鲜体面的生活,可以穿上许多漂亮的衣裳,留下美丽的影像,还能拿取丰厚的酬劳……”
晏乐始??终记得前往杂志社试镜那一日,当纪先生的学生宋小姐和那位杂志社主编解小姐,她们穿着一身时髦靓丽的服饰,笑容明丽地讨论着工作,毫无阴霾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内心骤然掀起的夹杂着自卑与无限钦羡的波澜。
“别人我可能信不过,但张先生是您的朋友,我相信他不会骗我。”
纪轻舟有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在现代生活中,他见过不知多少为了获得一个上镜机会而不惜一切手段的模特艺人,尤其是那种纸醉金迷的名利场,一旦体验过被追捧、被称赞,成为视线焦点的感觉,很难再回归平常的心态。
对方的想法,他完全能够理解。
然而不论是哪个时代的女明星,凡出名的必然会伴随巨大争议,例如施小姐,自成名以后就没少成为八卦刊物的焦点。
所幸她自身家底殷实,心态也足够坚强平稳,才能不受流言蜚语影响,继续自己的事业。
以晏乐的性格和家境,其实不太适合走这条道路,但既然对方是自己想要过那种聚光灯下的生活,他若阻拦了,说不定还会引来怨恨。
纪轻舟想到这,也就点了点头,不再多劝,最后给予嘱咐道:“你既然想做,那就放手去尝试,但工作归工作,其他时候还是要多留一份心眼。张导是我的朋友没错,可那种浸淫商场的男人,说白了没几个是好东西,交往时要特别留心些。
“在剧组,可以和施小姐多交流,她人很好,和她做朋友你会受益良多。如果施小姐不在,那小祝也不错,他可能有些冷淡,但底子是善良的,真遇到事,他也会帮你的。”
晏乐认真地听着他的谆谆告诫,听到后边那详细的叮嘱时,忽然一阵酸意涌上鼻头。
她吸了吸发红的鼻子,朝着青年强作笑容道:“您说的,我都记住了。如果有我解决不了的事情,可以来找您吗?”
“可以啊,有事找老师嘛。”纪轻舟语气轻快回了句,唇角刚牵起笑意,瞥见驾驶座半敞的车门内,某个竖着耳朵偷听的司机,无语地移开了目光。
旋即客套性地问女子道:“住哪?需要我捎你一程吗?”
晏乐望了望远处正缓缓驶来的电车,摇摇头道:“不麻烦您了,我住得不远,坐几站电车,很快就到了。”
“行,那你路上小心。”纪轻舟最后叮嘱了一句,便打开车门,钻进了车后座。
拉上车门后,他让阿佑先掉个头,不急着出发,待透过车窗看见女子顺利上了电车,才朝驾驶座说道:“走吧,回家去。”
第184章 秀场选址 我若摘了,你不许笑
自学期考试结束, 学校的工作也告一段落,纪轻舟少了份挂念,总算能将更多的心思投入到春季大秀的准备中去。
算起来, 这场将由时装业公会联合举办的大秀,自投票通过提议,到如今已有五个月,眼下总算是进入了筹备的后阶段。
为保证这首场大秀的质量, 二月初时,公会投票选出了四名评委,筛选淘汰不合适参与秀展的作品。
作为这场大秀的主要发起者之一, 纪轻舟自然也是评委中的一个。
不过时装业公会成立至今也才不到一年, 短短几月的准备期,能拿出十套以上作品的洋服店或个人裁缝本就寥寥无几,有的甚至仅能拿出一两套原创设计时装。
最后点数起来, 参选的作品总数仅九十几套, 完全称不上“大型”二字。
因此在淘汰之事上, 评委们也格外宽容,能留则留, 最后只淘汰了几套烂大街毫无特色的“新款”。
而毫无疑问,这九十套已确定的服装中, 标着“世纪时装公司”名称的占了大份额, 足有三十二套新款。
但这已是纪轻舟删减过后的结果了。
考虑到如今分店增多,客户增长, 下一季时装屋的成衣系列, 他一共准备了三十八套新款。
其中有十二套准备作为后续的补充款上新,那么拿出去参加秀场展示的就是二十六套,外加两套高级定制礼服, 一共二十八个款式。
至于剩下四套,则是宋瑜儿的作品。
作为他的“亲传大弟子”,宋瑜儿已顺其自然地成为了工作室的签约设计师之一,因此她设计的四个春季新款就全部挂在了公司名下参与报名,并且也全部通过了审核。
最近两月,这姑娘就一直在忙活着打版制作秀场样衣。
关于这场大秀的预算、宣发、场地布置等,前期所有的筹备沟通工作,都由时装业公会目前的理事长严老板去筹划安排。
但每家品牌所需要的模特,以及模特的妆容造型等,还得由各家自己负责,等确定好模特后,二月下旬再进行统一的彩排工作。
而由于纪轻舟有这方面的经验,在月初的公会活动上,严老板就大手一挥,安排他为“秀导”,将走秀的时长和点位、出场顺序与音乐,以及模特的训练彩排工作等,统统交给了他负责。
任务听起来虽繁重,纪轻舟倒也乐得接受。
这些能够直接影响到秀场嘉宾观感的关键性工作,真交给了其他缺乏经验之人去处理,他反而要担忧。
于是接下来两周,他一方面在准备秀场版衣、招聘选拔模特,一方面也提前做起了走秀方案策划。
紧锣密鼓的筹备中,年关也悄然靠近。
随时间进入腊月下旬,解予安终于放了假,携带着两手提箱的行李和南京特产回了上海。
而纪轻舟依旧在忙碌工作,至少要忙活到年二九这天才能休息。
腊月二十三这日午后,纪轻舟刚吃过午餐到工作室上班,便接到了严老板的电话,说举办大秀的饭店已选好,约他一道去看看场地。
秀场就选在了外滩的皇后饭店。
纪轻舟虽多次听闻过这家饭店,还曾帮金宝儿设计过一套黑面纱造型,令她惊艳登场,自己倒一次也没有去过。
当日下午三点,忙完工作后,他便依照和严老板的约定,来到了皇后饭店提前看看场地。
“我们准备将这大堂划分为三块观赏区,模特自楼梯而下,走到那边的立柱位置,绕过中央观众席,往回从楼梯下方的出口回后台,这一条半椭圆道便是走秀区。”
负责寻找场地的理事长秘书抬手指向东侧的弧形楼梯,转动着身体、挥动着手臂,努力地给两个老板作着讲解。
纪轻舟仰起头,目光顺着那宽阔的铺着红色地毯的弧形楼梯上移,落到楼梯上方的小平台处,平台旁那两扇对开的酒红色木门雕刻华丽,的确是一个很好的登场位置。
“所以模特会从楼梯登场,绕场一周后从下面侧门回去,那么,那扇侧门是通向哪?”他边走边问道。
“通往餐厅,但侧门后边便有一道小楼梯可以直通二楼,模特走完了,回去换衣服也是很方便的。”
那年轻的秘书一边回答着,一边快步过去推开了侧门,带着他们走了一遍他所说的路径。
的确打开楼下侧门后,便可看见一道短短的走廊,通往饭店东侧的西餐厅。
走廊一侧有一道楼梯,顺着楼梯上到二楼,就是一个空间宽敞明亮的接待厅。
届时他们会租下这接待厅作为模特化妆换衣的准备后台。
而推开接待厅西侧的双开大门,出去便又是那宽阔的弧形楼梯。
如此整条路线就形成了一个闭环。
纪轻舟亲自绕过一圈后,对这条走秀路线的规划还是挺满意的,路线虽长,但清晰分明,模特不走回头路,对于现在普遍缺乏经验的模特而言,是一个降低出错风险的好决定。
“如何,纪先生?我推荐的这家饭店还算合适吧?”严位良笑吟吟地观察着他的神情问道。
严老板是早已来过这家饭店的,并且对饭店大堂的弧形楼梯印象深刻。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初次来此时,刚参加完纪轻舟店内的时装发布秀不久,看见这朝着大堂方向延展而下的楼梯,便瞬间想到,如若纪轻舟的时装秀在这里举办,时装模特们从那铺着深红地毯的楼梯徐徐登场,定然会更为惊艳。
因此当公会开始秀场选址的时候,他便率先想到了皇后饭店。
“原来是严老板推荐的,怪不得如此切合心意。”纪轻舟附和赞叹道。
“那便确定租下了?”
“嗯。”纪轻舟先是应声,考虑了两秒,又说:“这样,我找个女服务生来按模特速度走一遍试试,你们帮我看看时间,假如时长合适,预算也合适,那就没问题了。”
严老板等人对此严谨行为都毫无异议。
随后,纪轻舟便请饭店经理叫来了一位女侍者,按照规划的走秀路线大概走了一圈,计算了下时间,觉得没什么问题,秀场的选址便就此决定了下来。
离开之前,趁着严老板和饭店经理商量着租金的问题,纪轻舟从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画本,站在楼梯平台上,俯瞰大堂画了个秀场示意图,确定了下模特的路线和点位。
待结束此事,从皇后饭店的大门出来时,日头都已落山了。
“方才看纪先生好像是坐电车来的,可需要我捎你回店里?左右也是顺路的。”严位良好心询问道。
纪轻舟下午的出行计划的确较为突然,也没来得及通知黄司机,就自己过来了,只是叮嘱了阿福记得给解公馆打个电话,叫黄佑树换个地点接他下班。
这会儿他半眯着眸子望了望马路中央的停车区,果不其然在那一排的汽车中看见了熟悉的牌照,车旁还有一个裹着厚围巾的阿佑正朝他招手。
“多谢严老板好意,刚好有人来接我了,今日就不蹭你车了。”
纪轻舟面带笑容回绝了严老板的好意,接着便裹紧大衣走向了那辆停在报刊亭旁的黑色雪佛兰轿车。
报刊亭的老板瞧见有个着装体面的年轻人朝着自己方向过来,忙举起手里报纸挥了挥:“先生,可要来份晚报?”
纪轻舟摆了摆手,径直走到车旁,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待坐到后座位置上,他扫了圈四周,看向正摘下围巾手套准备开车的阿佑,诧异问:“你家少爷呢?”
自解予安放假回来,每日都会跟着阿佑来接他下班,今日拉开车门没看见对方,他还有些意外。
“夫人见少爷头发有些长了,便带他去新开的理发店剪头发去了,说是再晚些,理发店也要关门休业了。”
“奥,这倒是。”纪轻舟放松地靠在了座椅背上,漫然思索着自己的头发也有些长了,过段时间空了得去修一修。
不知这个时候有没有正月里剪头死舅舅的说法,但反正他在这也没舅舅,无所谓什么时候剪。
皇后饭店距离解公馆较近,约莫十几分钟后,汽车便驶入了公馆的林荫道。
冬日的傍晚,天暗得尤其快,才五六点钟光景,暮色已然低垂,仅树梢旁的天际线上还残留着一层薄薄的晚霞余辉。
汽车停在了正门台阶前的喷水池旁。
纪轻舟方才透过车窗,远远便望见解予安一身整齐的灰色西装外披着件黑色的军领大衣,头上戴着顶黑色羊毛呢礼帽,好似要拍海报般身姿挺拔地站在门前台阶下,身旁还有一条摇着尾巴的大狗。
衣装整齐的男子手里握着沙包,时不时抛向远处,叫小豪叼回来。
看似在遛狗,目光却直直地凝望着车子的方向,显然是在等他回来。
“小豪,想我没啊?”纪轻舟开门下车时,边牧犬正好在喷水池旁咬沙包,他便先逗了逗狗。
接过小豪叼给他的沙包,远远地抛向了道路旁的枯草坪。
看着小狗欢脱地奔向草坪,纪轻舟裹了裹肩头的围巾,走到解予安身前左右观察了下他帽檐下不露一缕发丝的面孔,道:“你怎么还戴起帽子来了,阿佑说你去理头发了,看看剪得如何?”
解予安闻言眼睫微垂地看了他一眼,抬起手按了按帽子,双唇轻抿着,欲言又止。
“怎么了?这么不高兴,难不成,剪坏了?”
解予安犹如一个谜语人般沉默了一阵,继而微微叹息,脸色稍显不快道:“那理发师,约莫从前是给人剪辫的,下手既快且狠,全然不知轻重。”
“真剪坏啦?”纪轻舟见他这副凝重的神色,不觉提起了心,“不会吧,你这脸什么发型吃不住,快把帽子摘了给我看看。”
解予安顿了顿,眼眸沉静地注视他道:“我若摘了,你不许笑。”
“我当然不会笑了,你的美貌是我的个人资产,你的发型剪坏了,我生气还来不及呢,”他意气慷慨地说道,“快给我看看,我得考虑考虑要不要问那理发师要赔偿。”
解予安听他这般与自己同仇敌忾,心里稍感安慰,说:“你有这份心就可以了。”
话说着,他先目光警惕地扫了圈四周,见附近没有其他人,这才抬起手脱了帽子。
随着那黑色羊毛礼帽的揭开,压到脑后的发丝被晚风一吹,顿然很有弹性地回归了原位,刘海齐平地垂落在了额前。
纪轻舟愣了愣,看着他被晚风轻轻吹动的小丸子刘海,握紧了双拳,还是没能忍住:“扑哧……”
“纪轻舟!”
第185章 小呆瓜 信哥儿最近有去法国交流的计划……
“当时是碰见熟人了, 就是那个把印刷所转让给你们的查夫人,问起现在印刷所的经营情况,她还不知道《纪元》是你们办的杂志, 我便同她聊了两句……”
夜晚的餐桌上,因解予安罕见地于室内戴起了帽子,难免引起大家的关注,沈南绮便将他剪坏发型的前因后果大致说了说:
“哪知我一个没注意, 理发师便开始自作主张了,想给他剪个自己拿手的小平头,待我听见元元怒而起身的动静, 回头一看, 那刘海已是一刀齐平了。”
纪轻舟听闻此言,回想起方才瞧见的解予安的新发型又不禁失笑,憋得肩膀颤抖还是没能憋住。
“还笑。”解予安毫无威慑地瞪了他一眼, 不无报复地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胡萝卜丝炒肉。
“太恶毒了吧, 解元宝。”纪轻舟嘀咕了声, 将胡萝卜全部挑去了他碗里。
坐在主座的解见山瞥见这画面,只微微叹了口气, 习以为常地移开了目光。
沈南绮仍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元元也是,自己的头发不多看着点儿, 就放心让那理发师大胆动手。
“我当时见都已这样了, 那干脆叫他剃个平头算了,这孩子就闷声不响地去隔壁买了顶帽子戴头上, 怎么都不肯继续剪了。”
解予川笑说:“我记得元元从前不是不怎注意仪表的吗, 国外寄回来的入伍照,头发剃得跟和尚一般,不及寸长, 现在倒是在意起来了。”
“从前单身在意那么多做什么,如今有个做审美工作的爱侣,自然是要格外注意了。”解良嬉调侃道。
旋即瞧了瞧对面堂弟帽檐下面无表情的脸孔,实在忍不住问:“你总不能一个月都戴着帽子吧?在家里摘一摘又能如何?
“你瞧,玲珑可是一直很好奇地看着你呢,究竟剪成什么样了,给我们看看不行吗?”
“那你们好奇吧。”解予安口吻冷漠回道。
“真扫兴。”解良嬉轻撇了下嘴角,把脸别了过去。
其实解予川几人也很想看看他的新发型,毕竟能看解予安笑话的机会不多,但大家也都了解他顽固的性格,见他连小侄女好奇的目光都能漠然视之,也就不再多提了。
饭后,稍事休息一阵,纪轻舟二人便上楼,回了东馆尽头的卧室。
一进入房间,锁上房门,解予安就像是回到了安全屋般,浑身松懈下来,戴了许久的礼帽也顺手摘了下来。
纪轻舟刚把外套挂到衣架上,回头看到他蓬松凌乱中又异常齐平的刘海,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那么可笑吗?”解予安语气略显无奈。
“你说呢?本来看你年纪虽小,好歹气质高冷稳重,结果现在像个呆瓜。”
解予安有生之年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用这样的词形容自己,他将帽子挂到衣架上,故作淡然地威胁:“今晚你最好睁着眼睡觉。”
“怎么?你还想给我剪个同款不成?”
纪轻舟轻哼了声,满不在乎地踱步到窗前的沙发旁:“我就是真剪妹妹头,也不会像你这么呆。
“这发型好笑就好笑在它出现在了你的头上,懂不懂?”
他这般放肆调笑着,刚要在沙发上落座,身后便伸出两条修长有力的手臂来,多少带着点气闷地将他箍进了怀里。
纪轻舟勉强转了个身,抬头对上解予安乖巧发丝下不相匹配的漆黑凤眸,吊起眼梢笑问:“干什么呀,小呆瓜?”
“嘴真坏。”解予安不痛不痒地批评一句。
垂眸凝视怀中青年牵着笑意的红润双唇,缓缓低头想要去堵上那张总是发出嘲笑声音的嘴唇。
“诶,不行,”纪轻舟扭头躲过了亲吻,半笑半调侃道,“你现在好像小学生一样,我都没有跟你亲嘴的欲望了。”
解予安面色微僵,接着忽然一言不发地松开手臂,转身迈步进了盥洗室,关上了房门。
纪轻舟见他这番举动,还当他是想去照照镜子,也未怎在意。
直到听见里边落锁的声音,才觉不对劲,走到盥洗室门前敲了敲房门,问:“解元宝?怎么了,生气了?”
他说着转动了下门把手,发觉对方还真上锁了。
“真生气啦?脸皮这么薄吗?”
纪轻舟话落,等候一阵未听到回应,就叹了口气,侧身倚在门框旁哄人道:“我又不是恶意嘲笑你,就是觉得你剪这头发很可爱嘛,你要是觉得不舒服,你出来指责我,我跟你道歉,行不行?”
“其实你也不用太在意,头发这东西很快就长出来了,不习惯也就一两个月,大不了出门发胶一抹,梳成三七分,或者搞个大背头,又不影响你英俊的面容。”
说罢,他听见里边有水声传来,就趴到门上听了听,结果那水声只响一下又停了,不像是在解决生理问题。
他敲了敲门,问:“在干嘛啊,回我话啊,不会哭了吧?”
里头依旧寂静得很,仅偶尔传来开盖关盖的声响,不知在做什么。
纪轻舟斜倚门旁等候了几分钟,见他一直不肯出来,就想去沙发坐着等。
正当他直起后背准备转身之际,盥洗室内开锁声忽然响起,紧跟着房门从里侧打开。
他回过头,就见某人方才还蓬松柔软的黑发已被抹了发油,全部梳到了脑后,仅几缕稍短的发丝垂落在额角眉梢上,露出深邃而冷淡的五官来。
“你在里边就是干这个?”纪轻舟先是一愣,旋即挑眉发问:“不是你现在抹什么发油啊,等会儿不还要洗吗?”
解予安却不作声,沉默地握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坐到了沙发上。
随即手臂圈上青年腰间,令纪轻舟侧坐到自己腿上,仰头用鼻尖碰了碰青年的下巴,试探着在他唇角浅吻了两下,见他没拒绝,反而不高兴:“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纪轻舟还想哄哄他来着,便态度柔顺地任由他搂抱亲吻了。
听闻此言,不解地蹙了下眉:“你这又是在钻哪门子的牛角尖?”
解予安面上平静,佯作不经意地提醒:“现在不躲了?”
“奥,还在为这事耿耿于怀呢!”听他这么一问,纪轻舟就回想起了方才之事,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脸颊:“刚才说不想亲嘴是因为看见你就想笑,又不代表不喜欢你了,这么敏感做什么。
“况且,你有没有想过,我正是因为太在乎你了,才会为你身上一点小变化而笑得不停,换成别人,比如骆明煊,我顶多损他两句,才懒得管他剪的什么稀奇古怪的发型呢。”
解予安原本也未怎么生气,只是罕见被拒绝亲吻,有些低落难过而已。
听他这番解释,心情已稍霁,语气仍是淡然不快:“你就会甜言蜜语。”
“那可未必哦。”纪轻舟哼哼一笑。
倏然不知想起什么,眼珠一转,煞有介事道:“对了,我突然想起来,我们杂志社最近正寻找开季刊的封面模特,常合作的那几个临过年了都很忙碌,要不你来试试?感觉你还挺符合我们春季系列主题的。”
解予安已从他压制不住笑意的口吻中觉察到了几分坏心眼的端倪,却还是下意识地接话道:“什么主题?”
“那自然是,纯真、可爱。”
纪轻舟作答时终于控制不住咧开笑容,说着还抬起手拨弄了下他垂落的几缕刘海:“是不是很适合你,发型都不用做了。”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解予安听着他再三调谑的话语,仍气得牙根有些发痒。
随即不打一声招呼就托着青年的后背与腿根,将人抱了起来走向床铺,语气森然道:“明早请假吧,别想上班了。”
“啊?”
·
让解予安去做杂志封面模特,终究只是纪轻舟随口一调侃而已。
当初照着对方绘制男装设计稿时,一看某人那僵硬笔挺的身姿,纪轻舟就知道他没有什么做模特的天分。
到头来开季刊,还是请了阿琳娜小姐来拍摄封面。
请她换上宽松飘逸、点缀着许多立体花朵与蝴蝶的浅紫色唯美衣裙,戴上仿佛儿童作品般堆积着羽毛与玩偶的浅色小礼帽,拍摄了一组以“纯真、率然、勇敢无畏”为主题的封面照片。
封面拍摄排版结束,纪轻舟年前的杂志社工作正式告一段落,此时新年也随之到来了。
除夕那日清晨,给工作室、手工坊以及时装屋的员工们结算了年终奖金后,世纪时装公司便正式开始放假,直到正月初八才会陆续复工。
去年的除夕,纪轻舟跟着解家人一块回了苏州过年,按此时苏州大户人家的规矩,除夕祭祖是相当重要之事,因此今年也是一样的行程。
约莫是考虑到年底相聚不多,出发之前,留在上海看管报社的邱文信特意发起了一场饭局,邀请几个老朋友到常去的菜馆吃一顿饭。
仍是那家名叫“高长兴”的绍兴酒菜馆,同样位置的二楼雅座,尽管午间气温还算舒适,老板依旧在那张颇有年代感的八仙桌下准备了红彤彤的炭火,供客人取暖。
纪轻舟和解予安抵达包间时,骆明煊和邱文信都已在桌旁落座,为了不耽误他们赶火车,菜已提前点好,酒也温好,就等着他们来吃饭了。
“时间过得真快,上回我们几个来这吃,元哥眼睛都还没恢复,酒水也不敢多沾,今日总算可以敞开喝了。”
骆明煊见他们到来,便热情地端起酒坛子,往他元哥碗里倒酒。
“等会儿回去了要祭祖。”解予安不轻不重地提醒道。
“哦对对,那我们还是少喝点。尤其轻舟兄,上回就是在这喝得烂醉的。”
骆明煊及时止住了往他碗里吨吨倒酒的动作,将那绍酒坛子搁到了邱文信手边,爽朗笑道:“信哥儿,那今朝这一坛就都归你了。”
邱文信慢悠悠道:“喝不完我带去报馆,除夕晚上独自审稿饮酒,也蛮惬意。”
“还是信哥儿会享受!”
纪轻舟只低头烤个火的工夫,酒坛子就已被邱文信搁到了地上,他看了看自己的空酒碗,无奈笑道:“我酒量是不好,也没必要这么防着我吧?小酌个一两杯的还是没问题的。”
话落,桌上三人齐齐转头看向了他,眼神里透出同一个意思:你确定?
“行,那我多吃点饭。”纪轻舟也并非什么无酒不欢之人,既然大家都不想让他碰,他便索性安心吃饭。
今日相聚,主要是为了朋友之间话话家常,联络下感情,只消吃得高兴舒适即可,也无什么特别正经的事情需要商量。
不过在吃了一小碗酒后,邱文信倒是忽然记起一事来,朝坐于对面的纪轻舟正色说道:“上回我信誓旦旦同你说近些年不会有赴法交流的机会,也许要打破计划了。你可还想要去法国?”
骆明煊闻言,满脸疑惑:“什么赴法交流?你们之间还聊过这种事?”
解予安则是微蹙了下眉,转头看向纪轻舟:“你想去法国?”
纪轻舟没想到邱文信会突然提起此事来,听他说到要打破计划,心中便是一慌。
但在周边二人注视之下,他还是镇定了心神,稀松平常地回应道:“我既然是做时装行业的,想去巴黎交流学习一下也不奇怪吧?”
“没有必要,都不如你。”解予安嗓音低沉而笃定。
“你当然这么认为喽。”纪轻舟随口回复道,抬眸看向邱文信:“信哥儿最近有去法国交流的计划?”
“倒不是最近,前阵子和一众文人参加了一个多国社交宴会,有法大使馆人士参与,其中有位先生是我们《新窗口》杂志的忠实读者,与我交谈几句后,说也许可以提供经费,安排上海几家大报馆主笔前去法国交流学习一年。”
邱文信大概地解释一番后,又呷了口绍酒,语气松弛慵懒道:“但此事目前也未正式定下,仅是有此机会而已,你莫抱有太大希望。
“即便真能促成,兴许也要等到那位先生换任回国之时,才能顺带将我们捎过去。”
“那他多久会换任?”
“他来上海也有一阵了,最多再过一二年吧。”
“奥……”纪轻舟略微松了口气,却仍有些提心吊胆,转眼对上解予安沉默注视的目光,就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只是打听打听,不一定会去。”
“你若真想去,我不会阻拦你。”解予安沉吟开口:“但能否等我南京任职结束,我陪你一起去?”
“你愿意陪我出国?”纪轻舟实际并没有这个念头,毕竟在现代他早已留完学了。
但解予安当下毫不犹豫支持他去追求理想的决定,还是很令他心动的。
于是扬起唇角,微笑着点点头道:“好啊,那我便不蹭信哥儿的船了,我们到时候再商量呗。”
第186章 试妆造型 谁更合适谁就穿那套
正月初连下了几日小雨, 令回去苏州过年的纪轻舟深刻感受到了何为刺骨凛冬。
好在回到上海后,天气渐渐放晴,到初八复工这日, 一早起来便是朝阳熠熠,总算迎来了一个大晴朗天。
这日清晨,九点左右,霞飞路931号的世纪高定手工坊门口, 勤劳的门卫老徐,正拿着扫把清扫门口台阶上的马路灰尘。
忽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旁,随着车后座门开启, 裹着大衣、背着包的俊秀青年率先弯腰下车, 紧跟着,身后又下来一个穿着西装大衣、戴着黑色礼帽的冷面男子。
“老板,解先生, 您二位新年好啊!”老徐很是热忱地打招呼道。
“新年好, 老徐。”纪轻舟挂着笑容回应了句, 进门之前嘱咐道:“等会儿会有很多模特和化妆师傅上门,记得登记一下。”
“好的, 老板。”
推开手工坊的玻璃大门,走进室内, 一股温暖的空气瞬间包围全身。
纪轻舟手插大衣口袋, 朝西侧大厅内望了眼,便看见那一张张宽大的裁剪台旁, 裁缝与制衣工们皆已到齐。
不过放完长假回来后, 员工们显然有些找不着工作节奏,围在桌旁看似在忙碌,实际心思都不在干活上。
要么和同事低声细语地聊着新年趣事, 要么动作慢吞吞的,边干着活边打呵欠。
还有如叶叔桐那般偷懒偷得光明正大的,纪轻舟进门时,对方正靠在椅子上,吃着萝卜丝饼看报纸。
“叶师傅,看来这年过得挺惬意啊?”
叶叔桐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当即条件反射直起身来,回头便见老板半眯着眼似笑非笑地朝自己走来。
他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将手上的《时报》折了折,递向他道:“我是恰好看到有关我们行业的消息了,这头版上说三月五日,由时装业公会举办的时装表演将会在皇后饭店举行,这日期是已经定下了?”
纪轻舟扫了眼报纸头版,点点头说:“对啊。”
“那岂不是只剩不到十日的准备时间了?”
“不然你觉得我这么早来手工坊做什么?”
纪轻舟轻轻一笑,拍了怕他肩膀道:“赶紧吃完,然后叫上几个手脚灵活的女工上来帮忙,等会儿模特大部队就要到了。”
他说罢,也不等叶叔桐反应,便转过身带着首次进入别墅内部的解予安上楼参观。
“三楼大厅是我们手工坊的成品展示区,不过现在正准备大秀,放的都是秀场的服装配饰。”
拐过楼梯转角,纪轻舟一边给他介绍着,一边推开了走廊上那嵌着彩色玻璃的对开木门。
三楼大厅内,倾斜的日光自东南侧的长窗洒入室内,冬日光线朦胧,使得这间大厅充斥着一股华丽梦幻之感。
“这么粉?”解予安扫了眼里侧那粉玫瑰的壁纸与蔷薇花纹的地毯,略有些诧异。
“这大厅是原来的屋主装修的,我只买了配套的地毯而已,除此之外可没有丝毫的改动哦。”
纪轻舟简言解释,垂眼注意到解予安犹豫的步伐,就笑了笑道:“放心进来吧,这是公共空间,不是谁的闺房。”
解予安自然清楚这点,他犹豫只是因为眼前这可称为“服装展示厅”的空间,内容丰富得令他有些眼花缭乱而已。
步入大厅,只见东边一侧竖立着十几个套着时髦华丽时装、礼服的人台模特,另一边四五个龙门架成排而放,架子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样板衣,架子下方又摆满了各式样贴着标签的凉鞋、皮靴、高跟鞋等。
靠墙而立的三面大穿衣镜旁是两个顶天花板高的首饰配饰收纳柜,上面陈列着为本次大秀准备的所有贵重鞋履、手袋、帽子、首饰等大型配饰。
这一片区域真可谓光辉熠熠又五彩斑斓,一眼望去,平底漆皮的玛丽珍鞋、丝绒绑带的高跟鞋、菱格纹皮革手袋、草编阔边帽、缎面碟形帽、迷你手袋、珠宝腰链、铐式手镯等等,皆为最新款的式样。
不说世纪品牌的忠实客户了,任何一个时髦爱好者,来到这恐怕都会亢奋激动得心脏怦怦加速。
解予安虽算不上时尚人士,但首次来到这手工坊的“成品陈列馆”,望见这多种多样新鲜靓丽的服装配饰,想到它们大多出自于纪轻舟的设计,心底不觉溢出浓浓的佩服与钦慕。
正当他正漫无目的地观赏着室内陈列时,纪轻舟已同提前到达的徒弟打起招呼:“新年好,鱼儿,这么早就在整理你的裙子了?”
“新年好,老师,还有解先生!”宋瑜儿脸上洒满着明亮的朝阳,高兴地回应,“这不是想让我的火焰裙燃烧得更热烈一些嘛。”
她身旁落地窗前的人台模特上穿着套晴蓝与橙红渐变色的网纱裙,是小姑娘自己纯手工染色制作,也是她四件作品中令她最为满意的一件。
纪轻舟当时看见这套裙子的配色设计与不规则的蓬松造型感,顺口给它起了个“火焰裙”的名字,没想到宋瑜儿之后还真就这么叫上了。
和徒弟打过招呼,纪轻舟又走向了落地窗的另一侧。
那边角落里,一位穿着整洁围裙的中年妇女正坐在小型的玻璃首饰柜前,专心地低着头用镊子调整着配饰上的花卉形状。
“红姨,我说在二楼怎么没看见您,已经开始忙碌了?”纪轻舟走到玻璃柜旁问候道。
被他称为“红姨”的中年女士压根无暇抬头看他,仅是慢吞吞地回复道:“啊,您不是说今日就要用上这批首饰了嘛,我再来检查整理一下。”
纪轻舟靠近她身旁瞧了瞧她正在调整的戒指。
那银质的戒圈设计成了细细的柳枝形状,上面装饰着直径约莫才一点五公分大小的微型花束。
虽然微小,这花束却是色彩斑斓、样样齐全,仔细去看,甚至能认出每种花的品种。
一旁玻璃柜内的首饰盒中还有几款其他风格的花束戒指、耳饰、胸针等配饰,每一款都配色和谐、造型精致,分外的可爱秀美、栩栩如生。
而这些新款的首饰,毫无疑问皆诞生于眼前这位名为“戚红”的手作工匠的巧手之下。
包括当初杭州新店开业时,那细腻小巧可轻轻晃动的铃兰花胸针,也是由对方悉心制作。
此次春季大秀,纪轻舟为成衣系列设计的配饰中含有不少的鲜花元素,而如帽子、头纱上的布艺花饰,自有另一位擅长真丝烫花的手艺人去制作,还不必眼前这位出手。
将花束缩小成微型状态装饰在戒指、耳饰上,才是对方的舒适区。
“那您慢慢来,反正不急着用。”
检查完红姨正在忙碌的工作,纪轻舟抬腕看了眼手表,估计模特和造型团队应该快到了,便从包里拿出一叠时装效果图,准备开始工作。
转头见解予安已逛完一圈,兀自提着张单椅找了个相对空闲的角落就坐,好心提醒道:“你要不去楼上的阁楼间休息?上面有我的一套办公桌椅,你把门关上,好歹清净些。”
“不用,就在这。”解予安毫不在意地回道,不知从哪掏出份折叠的报纸,悠然地摊开报纸翻看起来。
“行,那你待会儿别嫌吵。”
纪轻舟刚这么说罢,大厅的门便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两个之前合作过的模特结伴走了进来。
之后,就好似开了阀门的流水般,模特、化妆师、造型师接连不断地抵达。
原本还算宽敞的大厅,一下子涌入了三四十人,顿时变得拥挤起来。
再加上前来帮忙的裁缝与数位穿衣工,足有五十几人分布在这大厅内,刚刚还想留在这看纪轻舟工作的解予安,眼看着自己所在的位置被陌生女子们包围,顿时有些坐不住。
考虑一阵后,终是拿着报纸,闷声不响地前往阁楼的老板办公室。
纪轻舟注意到了他的离开,却也无暇顾及,因是首次试妆造型,人多了以后难免有些混乱。
原本他也没想要招这么多的模特,只是没料到他贴出招聘启事后,来应聘的姑娘竟多达五十余人。
这自然也有他给的报酬较高的缘故,除此之外,也可以见得《秋意撩人》这部时装记录影片给民众带来的影响。
而考虑到此次大秀的场地较大,模特倘若要在后台更换衣服,需要耗费较多时间在爬楼梯上,经验不足时很容易造成失误,给这场花费了同行诸多精力准备的大秀带来瑕疵……
如此一来,倒不如索性挑选三十位模特,再加上他额外所请的施玄曼和晏乐两位电影女演员,担任他两套高定礼服的模特,人便齐全了。
不过今日,施小姐因还在拍摄电影,到场的只有已经杀青的晏乐。
即是说,这大厅内实际的模特数量为三十一人。
其实大部分的姑娘彼此之间并不相识,但因年纪相近,敢来应聘模特职业的又多是活泼开朗、勇于尝试的性子,当她们凑到一起后,就尤为的喧哗吵闹。
对于眼前这较为混乱喧杂的场面,纪轻舟也有所预料,提前准备了标有模特名字的序号牌,挂在她们的身前,分配服装时,便让模特面朝自己站立成两排。
按照走秀服装的出场顺序,在两排年轻姑娘中挑选合适的人选,不熟悉的模特直接叫她的序号,如此就简单明晰许多。
首先开场服装,是一套黑色贴身抹胸式的长款连衣裙。
裙子臀部抽褶,勾勒出女性化的曲线效果,因是低领款式,肩上又搭配了一条白色兔毛披肩环绕肩膀,在胸前打了个蝴蝶结,点缀上一朵浅粉色的丝绸玫瑰。
最后配上一双黑色丝绒长筒手套与相应的高跟鞋,再搭上按照效果图制作的大号镀金吊坠耳环,便是一整套的搭配。
“六号,刘小姐。”纪轻舟站在模特们前方,翻着设计效果图,叫出曾两次参与过他新款发布秀的刘茵麦小姐。
对方正是那位《真假凤凰》电影里饰演黎小姐丫鬟的女演员。
纪轻舟对这位小姐毫不怯场的舞台表现力印象十分深刻,因此准备让她来担任这一次的开场模特。
见刘茵麦已向前一步准备接受自己的任务,纪轻舟径直走到那套黑色连衣裙旁,指了指人台上的裙子道:“你去换上这套试试,合适的话,此次就由你来做开场了。”
刘茵麦显然有些意外,但又分外欣喜,立即应承了下来。
纪轻舟漫应了一声,翻到下一页,下一套是一件米白色的圆领针织连衣裙。
他抬眸扫过那些面色中多少透出些紧张好奇的年轻姑娘们,开口道:“三号吧,寇小姐。”
……
首次的试装只是初步的分配尝试,之后不合适还能继续做调整,因此纪轻舟没有浪费时间,尽量快速地完成了第一次的分配。
十几分钟后,现场就只剩晏乐还没有被喊到名字,而剩下的未分配的衣服就剩那两套礼服了。
同样是白色系的礼服,一套是更偏向于浪漫风格的泡泡袖缎面拖尾长裙。
裙身的臀部采用了巴斯尔风设计,将裙摆一部分束到腰后,点缀上双层的蝴蝶结与浅粉色的玫瑰花朵,以营造纤腰丰臀的视觉效果。
衣身主面料使用的是米白色的真丝缎,那泡芙般蓬松的抓褶与料子呈现的柔和珠光感,再配上浅粉色的真丝缎玫瑰点缀领口与后背的蝴蝶结,整体就像是一个老式的奶油蛋糕,充满着浓浓的油画质感。
另一套则是前胸交叉款式的无袖礼服裙,裙子上身的剪裁利落大方,下身则拥有着相当蓬松宽大的裙摆,正是那日裁缝学校的学生们前来考试参观时,女工们正在缝制的那一套。
但当时,学生们所瞥见的那宽大浮夸的缎面裙摆其实只是裙子的内衬而已,成品的裙体外边不仅覆盖了双层半透明的米白色真丝欧根纱,又以较短的薄纱围绕裙身,扬起蓬松弧度,呈现丰盈量感。
裙身的腰前侧还采用真丝薄纱压上了层层的交叠软褶,装饰上了两朵正烂漫开放的真丝缎面白茶花。
这一套隆重而不失纯真气息的礼服,几乎是所有姑娘进入大厅时最先注意到的,也是大家最为向往的。
虽然自身未分配到这一套礼服,但所有人都暗暗关注着,会由谁来展示这样美丽的衣裙。
晏乐心中同样很是期盼,但遗憾的是,纪轻舟直接将她带到了那套奶油蛋糕般的礼服裙前。
虽然这一套也很漂亮,但到底没有另一套更为隆重,那显然会是放在整场秀最后登场的惊艳所有观众的一套礼服。
纪轻舟观察到她的眼神变化,浅笑问:“想穿那套?”
晏乐犹豫了下,还是遵从内心点了点头:“嗯,但我哪套都可以,还是听老师您的安排。”
“别着急,礼服造型就这么两个,你和施小姐都要试妆的,谁更合适谁就穿那件。”
纪轻舟相当公平地提议道,“但那套不容易试穿,就先从这件试起吧。”
第187章 美人计 那你手段很一般嘛
三月初的下午, 春雨淅沥地落了一整日,窗外的马路与码头上,皆是人影寥寥。
雨雾蒙蒙中, 偶有撑着雨伞的路人匆匆走过,更多的还是戴着斗笠拉着车的车夫,拥挤在那一家家银行饭店门口,与出租汽车争抢生意。
皇后饭店二层的接待厅内, 一片嘈杂声音中,模特寇琴独自贴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的街景, 心中情绪复杂又感怀。
她的父亲是码头上的搬运工, 母亲在洗衣店干活,两人每日所赚的工钱虽微薄,但假如她家只有她一个孩子, 那日子兴许也还过得去, 然而她是家里的老三。
上面有哥哥姐姐, 下面有弟弟妹妹,排行中间的她是最不受重视的那个, 吃得少,穿得旧, 还要干最多的家务活。
每次顶着烈日或寒风, 走上四五里路,来码头给父亲送饭时, 寇琴望见江边一座座高大壮观的建筑, 望见那饭店门口进进出出的衣着体面的客人,她总会忍不住想象,若是自己能进去看一看就好了。
谁知就因一个月前, 偶然听邻居介绍去参加了一个模特选拔,她竟真有机会穿上体面的衣服,走进这曾属于她梦想中的世界了。
她稍稍往后挪了挪脚步,看见以阴雨天为背景的高大玻璃窗上映出接待厅辉煌明亮的灯光。
光芒中许多穿着时髦的女郎波波碌碌穿梭其中,光影模糊流动着,好似一部昏昏沉沉的影片。
寇琴微微眯了下眼睛,集中视线看向正前方玻璃中自己婆娑的身影。
她已换好了衣服,做好了头发,正在等待化妆。
距离第一次试妆造型其实才过去了一周而已,她却感觉自己在这一周内体验接触到的东西比过去十几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此刻的她,穿着一件面料异常舒适且厚实保暖的米白色圆领连衣裙,因缺乏营养而有些泛黄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地盘在脑后。
腰间系着一条细细的皮带,手上戴着一双奶黄色的羊皮手套,左手腕上还套着足足十个采用彩色编织绳缠绕银质手环制作而成的绚丽手镯。
现在她脚上所穿的还是一双普通的布鞋,但她知道,等化完妆开始排练的时候,她就会穿上那双舒适靓丽的银色小皮鞋。
“这就是时尚的感觉。”寇琴用着新学到的词描述自己身上的服装。
尽管这针织裙无袖的款式一开始令她觉得有些暴露,很是不情愿穿着,而纪先生的那位学生宋小姐,却告诉她们这是时尚的衣服,是未来必然会流行的衣服,她们这份模特职业所做的就是将时尚潮流的服装推广于市场。
“这就是一份普通工作,和百货商场的推销员一样,都只是为了推销商品而已,只要你们足够的时髦美丽且自信,没有人会看不起你们。”
那位宋小姐的话依稀还留在寇琴的脑海里,给她带来了许多自信。
“我只是为了赚钱。”她这么告诉自己,微吐了口气,理了理领口上那条打着蝴蝶结的橙色细条纹丝巾。
正打算去看看可有轮到自己化妆,转过身恰好望见排在她前面化妆的刘小姐快步过来,朝她喊道:“寇琴,快去,轮到你了!”
“好,刘姐。”寇琴爽快地朝对方露齿一笑,旋即便走到了负责自己妆容的化妆师唐师傅身旁落座。
先搽雪花霜,再拍粉、画眉,于眼皮上涂抹淡淡的胭脂,还是和之前一样的步骤。
当唐师傅哼着小曲,用削得细细的木炭笔在她眼皮上描出眼线时,身后喧杂的动静忽然为之一静,过了片刻,才又渐渐嘈杂起来。
但模特们那种毫无顾忌的嬉笑打闹却显然收敛了许多。
唐师傅注意到这变化,往门口望了眼,果不其然看见一个穿浅蓝色衬衣的年轻男子手拿文件、带着几人走进后台来,正同两个穿着围裙的裁缝交谈着什么。
“果然是纪先生来了。”唐师傅不出意料地感叹了一句。
注意到面前轻阖眼睫的女子听见“纪先生”几字时微微抿起的嘴唇,很是八卦地笑问道:“你们这些年轻姑娘里,十个有九个都偷偷爱慕那先生吧?”
寇琴先是一愣,接着微微摇头:“顶多有点儿崇拜罢了,我们与纪先生也没说过几句话,怎能看见一个漂亮男子,就心生爱慕啊。”
“那上回那叫小桃子的姑娘被解雇的事情,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她犯蠢。”寇琴冷哼着回道。
化妆师口中的小桃子,跟她一样是个家境贫苦的姑娘,也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性子活泼,模样端正,笑起来露出虎牙之时,勉强可称得上俏丽二字。
虽然模样还算漂亮,但在寇琴看来,小桃子的容貌与那位天生丽质的晏乐小姐,还是有较大差距的,更何况是与那位当红的影星相比较了。
而这姑娘自己却自视甚高,试了三次装,换了两套衣服都不满意,觉得自己完全配得上穿那两套最漂亮华丽的礼服。
就前几日,在霞飞路那栋大洋房里的最后一次排练,她约莫是觉得自己没有机会了,想要“拼搏”一把,竟趁休息之时,穿着肚兜、衣衫半解地去阁楼敲起了老板办公室的房门。
结果那时纪先生恰好去了楼下,屋里头只有纪先生那个总是戴着帽子露半张冷峻面孔的表兄弟在。
听闻那男子发了不小的脾气,此事又被前去送水的茶房看见了,之后毫无疑问,小桃子便被开除了。
“早点解雇了才好,否则这样的人做模特,早晚败坏我们这行业的名声。”寇琴忿然作色道。
唐师傅暗自咋了咋舌,心说你这行业也未必能持续多久,大可不必如此操心。
他不再多聊,拿出方才的脂粉盒,打算给女子脸颊上抹点淡淡的腮红,忽而眼角余光察觉有人朝自己这边走来,转头看了眼,发现正是雇佣自己的那位老板。
于是立即收起目光,摆出认真工作的神色。
寇琴同样在镜中看见了蓝衬衣青年朝自己靠近过来,下意识地调整了表情。
她有种预感,纪先生多半是冲着自己来的,想到这,搁在大腿上的双手就不自觉地交握收紧起来。
几乎是两个呼吸的工夫,纪先生果然停在了她的身旁,站在她椅子左侧,目光扫量着镜中女子的妆容。
过了会儿似觉得角度不对,又半俯下身来,认真地审视镜子中她的脸孔。
寇琴全然不敢与男子的目光对视,光是闻见身旁飘逸而来的那股独特淡雅的香气,便觉心口跳动得厉害,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停滞了。
“换个蓝色眼影试试吧。”
“还有这丝巾的蝴蝶结扎得太呆板了,谁给你绑的?”
听见他提问,寇琴顿了顿才回道:“帮、帮我穿衣服的那个姑娘。”
话落,她还未怎么反应过来,就见男子毫不废话地伸手过来,修长指节灵活快速地解开了她脖颈上的短丝巾,三两下就重新做了个造型。
“好,这样可以。”他自顾自说着,理了理那橘红细条纹的丝巾两端,接着便直起身朝一旁的化妆师道:“记得换蓝色眼影,唇色用橘红的。”
“好好。”唐师傅连声答应。
看着青年转身朝着一旁的试衣区而去,唐师傅拿出清洁用的手帕,打算擦去女子眼皮上的红胭脂。
尔后察觉到这姑娘比起方才来明显红润了许多的脸庞与脖颈,“嘿”的一笑说:“我就说,你们这些姑娘没几个心思单纯的。”
寇琴张了张嘴,低声咕哝:“我可不会那么蠢。”
……
另一边试衣区,纪轻舟正快速地给自己的模特们调整造型。
尽管模特们在前几次的彩排试妆中都已调整过多次,但不同的灯光环境下,造型的质感与视觉效果也会发生较大的变化。
就比如有个体态修长、气质较为成熟的女模特,所穿的是一件剪裁修身简洁的黑色低领连衣裙。
这件连衣裙在她的身上被很好地被诠释出了自信知性的魅力,再搭上一顶糖果粉的帽子,便愈发增添了几分灵动率真的感觉。
可倘若与黑裙搭配的只有一顶粉帽子,未免显得颜色过于跳脱,观众的目光焦点很容易转移到帽子上。
因此在绘制一套造型的效果图时,纪轻舟给模特手中增加了一束鲑鱼粉的郁金香花束,用来平衡色彩。
但走秀时抱一束花也未免太浮夸,他便为这套衣服准备了一把粉色蕾丝小洋伞作为道具。
前几次在手工坊排练时,自然光线下,这套造型搭配不觉得没什么问题,今日这饭店的暖黄色灯光一照,又觉这洋伞太过少女,不怎搭配衣服。
纪轻舟看着穿衣镜中的模特思索了一番,随后抬手将她帽子上的那条深粉色的宽丝带拆解了下来,直接绕过模特纤长的脖颈,在颈后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再一看镜中模特的造型,便觉舒适优雅许多。
“行了,你去化妆吧。”
他整理完毕,看了圈四周,暂时没发觉什么问题。
此时恰好施玄曼造型完毕,举着手臂拖着蓬松宽大的裙摆从换衣间缓慢地走了出来,他便踱步过去问:“你是最后一个出场的,这么早做造型做什么?这裙子一穿上,坐都坐不了吧?”
施玄曼浅浅笑了笑道:“您不是说,我今日彩排不必化妆吗?那我想着这礼服不怎好穿,便先去换衣服了,哪晓得他们动作这样慢。”
“要不先把外面的纱裙摘了?休息会儿?”
施玄曼摇了摇头:“大家好不容易才帮我穿上的,这料子又易皱得很,每回摘掉都得重新熨烫。”
她说着低头珍惜地抚摸了下衣裙外层那米白柔亮的真丝欧根纱,继而侧过身望了望镜中的自己感慨:
“这辈子从未穿过这样麻烦的裙子,可谓是一次独特体验了,但它又着实很漂亮。如果是为了拍电影,是我所演的角色结婚,那我会很乐意穿它的,平常的宴会就算了吧。”
“这么说来,它走完这一趟之后,就只能进仓库待着了。”
“那我想,它的美貌和价值还是值得进博物馆的。”
纪轻舟愉悦地笑着点了点头,随后道:“行,那你多坚持一阵,其他组的模特排练也快结束了,我去催催,尽量快速地开启彩排。”
“今日再排两遍,便可休息了?”施玄曼问流程道。
“嗯,毕竟明早大家六点就得过来准备了,今天就早点收工休息吧。”
纪轻舟看了看手表,语气略显无奈道:“我也有点撑不住了,这几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说罢,微微摇头叹息着,朝通道门而去。
·
话虽如此,因中途每一组排练多少都会出现一点失误,耽搁了不少时间,今日还是彩排到了夜里八九点钟。
三月早春的夜晚,依旧寒意深沉。
雨已停歇,拂来的晚风中却夹着阴冷潮湿的水汽。
下了班,一坐到车上,纪轻舟便觉头晕目眩般地脑袋一歪,靠到了解予安肩膀上,又习惯性地抬手伸入了男人的西装外套内,抱住了他的腰腹取暖。
解予安稍稍正了正坐姿,侧着头低垂眼眸,静静地注视着青年双目闭合的恬静脸庞。
过了会儿,突然低头贴近嗅了嗅青年的发丝与额头。
纪轻舟虽然闭着眼睛,却能感受到额间的气息流动,好笑问:“你闻什么呢?跟条狗一样。”
“一股脂粉味。”
“我可是已经洗过手喽,但在那种环境里待久了,很难不沾上。”
解予安默不作声地抬手理了理他的头发,旋即又用温热的手掌贴了贴他微凉的脸颊。
纪轻舟未等到他的酸言酸语,还有些不习惯,道:“你最近好像醋劲没那么强了,以前我给模特理个头发你都要给我摆脸色,现在是慢慢适应了?”
“怎么适应?眼不见为净而已。”
“奥这样啊……那你就不担心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做点什么?”
解予安心里略有起伏,语气却毫无波澜:“她们的手段都很低劣。”
纪轻舟闻言失笑:“不就碰巧被你捉到了一次嘛,也不能用‘都’来形容吧?再说低劣归低劣,对许多男人可是有用得很。”
“对你有用吗?”
“嗯……那得看是谁用,要是解先生给我用美人计,我可能就遭不住了。”
解予安口吻淡淡:“我不会用这种低级手段。”
“哦?”纪轻舟睁开双眼,扬起脑袋注视他的侧脸问:“那你有什么手段?给我长长见识?”
解予安稍稍安静了几秒,似乎在思考,随即将他的左手从自己的外套里拉了出来,宽大的手掌包裹着他的手心,从拇指开始按摩指节。
“哦,就这种手段啊,”纪轻舟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指被一根根地揉搓过去,笑说:“那你的手段很一般嘛,我随便找个盲人按摩……”
他话未说完,就看见对方按摩完自己的中指后,不知从哪变出了一枚打磨得锃光发亮的素圈金戒指来。
随即在静谧的呼吸声中,将那枚散发着熠熠光泽的戒指戴到了他的无名指上。
第188章 花蝴蝶(纯感情) 到时尽量花给你看……
因彩排下班较晚, 纪轻舟二人回到解公馆已是九点过半了。
家里长辈都休息得早,寻常这时候顶多门口和门厅里会亮一盏灯,方便安保行动, 而今日不仅门外挂着明亮的灯笼,大厅与西馆的餐厅也都亮着一排明晃晃的暖黄灯光。
纪轻舟对此略感诧异,听解予安提醒了才恍然记起,今日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他最近实在忙碌, 从早到晚地准备着时装秀的事情,以至于都忘了正月里还有这般重要的节日。
“本想带你去城隍庙逛逛,听闻有开灯市, 有杂耍玩艺、舞龙灯等, 还准备了烟火,很是热闹。”
进入玄关门厅时,看见悬挂在走廊上的那几盏显然是为儿童准备的动物彩灯, 解予安顺其自然地提起此事道。
纪轻舟听他口吻中似含有几分遗憾的味道, 倏而明悟:“那你原本不会是想在放烟花的时候送我戒指吧?”
解予安侧头眸光幽暗地看了他一眼, 一声不语的,未作否认。
纪轻舟见状就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没事, 明年再一起去看花灯。”
大餐厅虽亮着灯,实际空无一人, 长辈和小辈们早一个钟头前就已吃完了汤圆, 上楼休息去了。
听佣人的意思,沈南绮原本想在楼下等等他们, 见二人迟迟不回来, 便让厨房准备着包好的汤圆,等两人回来再煮给他们吃。
纪轻舟忙碌了一整日,晚饭也没怎么好好吃, 这会儿还真有些饿了。
于是到家后,两人便先去餐厅,坐在长桌旁,一人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沙甜汤圆下肚,才慢悠悠地上楼去休息。
深夜的东馆二楼,万声沉寂。
先一步洗完澡后,纪轻舟晾着擦得半干的头发,坐到了沙发上,顶着浓浓的倦意,拿出走秀策划方案,依照今日的彩排结果做了些小修改。
结束之后,他将自来水笔夹在纸页中,搁到了茶几上,随即轻舒了口气,后靠在沙发背上漫然地放空起思绪。
浴室内,时不时有流水声传来,他闭着双眸,听着里头传来的动静,为困意笼罩的思绪无意识地判断着解予安的洗漱进程。
忽然,他似想起什么,掀开眼皮,抬起左手,仔细瞧了瞧无名指上的戒指。
这戒指外观真是相当的素净简朴,表面光滑发亮的,没有丁点儿的装饰或花纹设计。
不过作为一款男戒,如此简简单单的款式,戴在手上倒也挺显矜贵雅致。
纪轻舟对着灯光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新装备,忽然眼珠一转,将这戒指摘了下来,看了看戒圈的内侧。
果不其然,这戒指内圈刻有一些纤细端正的小字。
“康健安樂……”
他半眯着眼,念出上面的文字,继而眉尾微挑:“纪、元?”
察觉到某人夹带的小心思,他不由得哧的一笑。
果然,他就知道,解予安不会放过这种在他身上做标记的机会。
“搞得好像我们杂志的周边……”纪轻舟低声咕哝了一句,将戒指套回了手指上。
随后摸了摸头发,感觉已差不多晾干,便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去睡觉。
这时,盥洗室门从里侧打开,穿着成套睡衣、顶着头潮湿黑发的男子披着干毛巾从里边出来。
距离剪发之日过去大半个月,解予安的头发已长了些许,沾着沉重的水汽垂落额前,较长的发丝已能触及眉毛,没那么齐平了。
不过看见纪轻舟时,他还是第一时间将额发捋到了脑后,不提供任何让他嘲笑自己的机会。
“我看到戒指上的刻字了,”纪轻舟压根未注意到他的举止,兀自倚在沙发旁说着自己的新发现,“你这手段还真是,相当朴实无华。”
“朴实无华?”解予安一边表示疑问,一边拉过青年的手臂,让他坐到了自己腿上。
双臂交叉着圈在青年腰间,仰着头亲了亲他的耳根。
“嗯,”纪轻舟理所当然点头,垂眼看着他笑道,“不然你还觉得自己很浪漫不成?”
解予安微抿了下唇,不作回应。
心下暗忖,原本按照计划,应该是浪漫的。
纪轻舟倒也想到了他的原计划,只是觉得放烟花时送戒指就更俗气了,那还不如在车上,侃着日常的话题,做着寻常的按摩,毫无防备地被戴上戒指,更有惊喜感。
他这么想着,见对方默然不语,便又说出心里话道:“不过浪漫惊喜我见得多了,现在还就吃你这套。”
“见得多了?”解予安眉头微动,重复起他的话语,重点偏移问:“谁给你的浪漫惊喜?”
“啊?这,还能有谁啊……”纪轻舟含糊不清地回答。
见他眼神微凛,似有不悦,就无奈轻叹了口气道:“你不是早知道了嘛,我认识你的时候好歹也二十五六了,谈过几段很正常吧?”
“几段?”
“嗯?好困啊,要不去睡觉吧。”
见他装傻充愣,解予安心中愈发难以自抑地泛起酸涩情绪来,嗓音低沉轻嘲:“看来情史相当丰富。”
纪轻舟往旁边瞧了瞧,顾盼四周道:“那个盥洗室是不是藏了个酸菜坛子?好像是有酸气泄露了,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他说着便站起身想走,却又被男人搂着腰按回了原位。
“说清楚。”
“说什么呀,真说了你又要不高兴。”纪轻舟真后悔自己脑子浑却说话快,一不小心又挑起这敏感话题来。
事已至此,只好耍赖般地说着哄人话语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没法改变什么,大不了我以后都归你管,是你解元宝一个人的专属小舟,行不行?”
他的甜言蜜语,解予安已听了不知多少,以为会有免疫,但每每听闻,还是会心生欢喜。
他默不作声地注视着青年说话时灵动漂亮的眸子,心忖对方少年时,抑或刚成年的时候,正当青春燃烧之际,定然更为明朗耀目。
可惜他都无缘相见。
静默中,外边走廊上传来隐约的整点钟声,已经十一点钟了。
“怎么又宕机了?”
等了会儿未等到男人回应,纪轻舟便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解元,回神,困了吗你是?”
解予安暂未回答,定定凝视他问:“你二十岁,是何模样?”
“问这做什么?”纪轻舟眨了眨眼,旋即想起二人年龄差距,又不禁失笑:“我二十岁的时候你才多大,毛都没长齐吧?早恋都恋不到你头上来。”
“没有那么夸张,你二十岁时,我也有十五六了。”解予安刻意模糊年龄报了个虚岁,顿了顿,微垂眼睫强调:“毛也长齐了。”
“奥奥,”纪轻舟被他一本正经的辩解逗笑,“那我也没有恋童癖。”
“怎能叫恋童?”解予安不以为意。
在他印象中,家乡许多人都是十三四岁光景、甚至十岁左右就已定好了亲事,男子约莫十八九岁结婚者最多,女子则是过了十六便可出嫁。
至于乡下,那就更为畸形了。
当然接受新式教育长大,他知晓早婚并非什么好事,但十五六岁在他观念里,也称不上是“恋童”。
“得了吧,你中学时的照片我又不是没见过,太嫩了,像个文静小姑娘,不是我的菜。”
纪轻舟难得认真地解释道:“还有你十八岁的入伍照,我也问沈女士要来看了,虽然剃个寸头,还是面嫩,一看就是没受过挫折的新兵蛋子。
“但你回国那会儿刚刚好,大概是受过磨难,就会成熟稳重许多,同时又很有年轻人的锐气,我遇见你的时候,正好是你最令我心动的时候。”
“是吗?”虽然距离回国也才过去两年,但或许是之前眼睛失明的缘故,解予安很难想象和对方初遇时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嗯。”纪轻舟点了点头,轻咋舌道:“其实我也一样,我年轻时的审美太超前了,你这性子,但凡早几年认识我,肯定连看我一眼都受不了,心里要骂我,什么刺眼睛的花蝴蝶!
“所以说,我来到你身边的时候呢,恰好是我个人审美返璞归真的时候,我们遇见彼此的时机,还真是蛮恰当的。”
他正儿八经地总结到这里,朝对方微挑眉毛问:“你看,我这么一解释,你是不是就释怀多了?”
解予安静静听完,的确有所释怀,可与此同时,心底又愈发遗憾,不能早些时候认识对方。
“花蝴蝶是何模样?”他谦虚请教道。
尽管很难想象青年口中的“审美太超前”是什么状态,但因对眼前人满怀爱意,他打从心底觉得,不论纪轻舟装扮得多么花里胡哨,肯定都是极招人喜欢的。
纪轻舟没料到他的重点是这个,轻笑了声道:“好奇啊?”
“嗯,”解予安缓慢闭了下眼睛,直白问:“何时给我看?”
“啧,你果然是……”
“嗯?”
纪轻舟犹豫了下,往前探了探,凑近男人耳边低声道:“喜欢骚的,是不是?”
解予安听清他的话语,脸上顿然浮起几分薄红之意,否认道:“没有。”
“奥奥,我信了。”纪轻舟笑嘻嘻地应声。
见他头发也差不多晾干了,抬手捂着唇打了个呵欠,牵着他手起身说:“不聊了,睡觉去了。”
解予安见他实在困倦,也不再硬拉着他陪自己聊感情。
正拿下毛巾挂在沙发上,准备跟着青年去睡觉,这时忽见对方转过头,笑意柔和道:“等后天的大秀吧,现在条件不如从前了,到时尽量花给你看。”
第189章 大秀开场 比起紧张,他此刻定然更为亢……
“是在这儿吗?”
傍晚六点, 暮色已降,昏暗夜色中,黄浦江畔的皇后饭店一如既往的灯火辉煌。
五个衣着朴素、梳妆整洁的年轻女子, 每人手中各自拿着一张邀请卡,稍显茫然局促地站在这座巍峨华丽的文艺复兴式建筑的正门外,望着一位位打扮得时髦光鲜的客人说说笑笑地走进饭店。
这五人正是裁缝女校的学生,因在学期考试中获得了较好的名次, 拿到了时装业公会举办的时装大秀的入场资格。
约莫在一周前,她们便通过学校收到了时装业公会所发出的邀请函。
米白色的卡纸上,用先进的打字机设备敲打印刷着黑色的墨字, 有中文也有英文, 下方还留有时装业公会的盖章与理事长的签字——只有二者兼备,才是有效的邀请函。
因提前从邀请卡上得知了秀场的地址,既是在外滩, 又叫做皇后饭店, 女学生们早有心理准备, 这一场时装表演一定很是盛大,为此, 她们每个人都穿上了自己最为体面的衣服。
有过年时新缝制的袄裙,也有从前舍不得多穿的花边旗袍。
其中有个叫做明香的女学生, 是学期考试的第一名获得者之一, 设计与动手能力兼具的她,还自己设计制作了一件荷叶边领的白衬衣, 搭配黑色的百褶裙, 在衣服的袖口与裙子的裙摆处,精心地绣上了一圈曾在课上和校长先生学过的玫瑰丝带绣。
她穿上这套衣裙和同学们会和,一路上不知受了多少夸奖, 哪知下了电车,来到这饭店门口一瞧,来往宾客几乎人人都打扮得奢华靓丽,不是私人定制礼服,便是世纪牌最新季的高级成衣。
她们这般简朴的着装与打扮,在这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
“我们……能进去吗?”
望见一位西装笔挺的高鼻子洋人被几个显然是有钱大老板的男人簇拥着进入大门。
之后,紧接着又是一个棕黄卷发的西方面孔绅士带着他的助手扛着照相机入内,有位女学生不禁犹疑担忧起来。
她们听人提过,租界里有几家大饭店是只允许洋人从正门进出的,看见她们这种穿着简朴的国人,尤其是女子,只是靠近,饭店的安保都会驱赶。
“别怕,我们有邀请函的,一定能进去。”
那名叫明香的女学生在旁观察一阵后,理智地鼓舞道:“况且,晏乐不是也参加了这时装展吗?还有纪老师呢,真闹出事来,他一定会来帮我们的。”
想到她们的同学和老师都在里边,学生们顿然有了些底气,随后几人便在明香的带领下,一块儿手挽着手,找了个人群空隙快步过去,向门口的侍者出示了邀请函。
本以为多少会遭到些盘问,结果侍者只接过几人的邀请卡翻看了一眼,就侧身做出了“请进”的手势,压根没有对她们不怎得体的着装表示任何的疑问。
几个女学生这才舒了口气,面上不自觉露出了“不过如此”的放松笑意来,相互拥挤着走进了饭店大门。
在门口查了一遍邀请函,来到大堂后又进行了二次检查,不过这次的查看是为了给她们指路。
那穿着制服的侍者相当有礼貌地抬手示意:“几位小姐的座位在D区,是舞台最西侧的特殊嘉宾席。几位按照邀请卡上的座位序号,找到对应位置入座即可。我们的大堂西厅还准备有丰富的餐饮,如有需要,在七点表演开始前,可以自行取用。”
第一次来到这样豪华的大饭店,五个小姑娘对侍者的话听得尤为认真。
约莫是人多壮胆,尽管大堂内的景象肉眼可见的富丽堂皇,往来交织的宾客也全是不认识的大人物,她们也丝毫不怵,兀自拿着邀请卡,穿过人流,顺着侍者所指的方向来到了最西侧的座位席。
只见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铺着深红色装饰地毯的T台两侧,十分整齐地摆放着四排凳子。
其中前两排座位高度齐平,都铺有深红色的天鹅绒软垫,后两排座位逐步升高,最后排的凳子,她们几乎要踮着脚才能坐上去。
“特殊嘉宾席?我们为何是特殊嘉宾?”
学生们一边低头顺着凳子上标注的几排几座的序号寻找座位,一边好奇交流道。
“也许是因为我们入场资格特殊,既不是有钱的客人,也不是什么有影响力的名人,我们只是来学习参观的。”
“哇,这位置很好诶。”
片刻后,五人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发现既是第一排的连坐,视野也分外开阔明亮,女学生们不由雀跃起来。
假如不算上那宽阔的弧形楼梯,模特的走秀舞台就是一个相当巨大的“U”形状。
而她们的座位就位于这“U”形的底边靠右侧位置,正面对着弧形楼梯的登场口,只要视力够好,便可将整个舞台包括楼梯平台下的音乐演奏区都尽收眼底。
“这视角未免太正了,纪老师果然待我们很好。”
“你们可有发觉,坐在我们这区的客人多是拿着照相机和纸笔的报社记者,说不定等会儿模特的定点展示就在我们面前进行。”
“所以才叫做特殊嘉宾席。”
几个姑娘兴奋地压低声音嬉笑着聊了几句,落座之后才开始认真观察起周围的环境。
对于这秀场的布置,女学生们的第一印象便是鲜艳夺目、灿烂辉煌。
皇后饭店的大堂本就宽阔高敞、金碧辉煌,“U”形舞台的两侧矗立着八对塔司干柱式,对称的立柱之间悬挂着犹如剧场般华丽古典的酒红色天鹅绒幔。
那一道道的半圆形水波幔之间,又垂挂着一盏盏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璀璨的灯光肆意洒落,为整个大堂笼罩上一层芳香华美、光彩溢目的奢丽氛围。
“好大,好奢华啊……”
某个女学生仰望着头顶那炫目的水晶吊灯,不由自主地发出感慨。
“晏乐现在应该在后台化妆准备吧,就像我们考试时那样。”
“纪老师此时一定也正忙碌着给模特调整造型吧?”
望见这般宽阔华丽的舞台布置,学生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两个月前忙碌着准备学期考试的自己。
那时虽然有期待也有紧张和焦虑,如今回想起来却都是格外美好的回忆。
“真想去后台看看……”
·
“表叔还不出来吗?”
A区嘉宾席,靠近弧形楼梯的头排座位区内,除了解见山和沈南绮这对夫妻正在西厅同朋友社交,解家晚辈们都已在各自的位置上落座。
今日这场活动,解家人几乎全家出动,连解玲珑也跟着父母亲来到了秀场。
然而小孩子总是精力旺盛的,即便是如解玲珑这般乖巧的小姑娘,坐在父母亲中间等候了几分钟后,也开始浑身犯痒坐不住。
“我可以去看表叔吗?”她不知第几次拉着她母亲的袖子问道。
赵宴知摸了摸她的头发,嗓音柔和很有耐心地解释:“你表叔正在后台繁忙地工作呢,玲珑现在过去,会打扰他工作的。乖,我们再等一阵,表演就开始了,玲珑就可以看到许许多多美丽的裙子了。”
解玲珑不怎高兴地嘟起了嘴唇,稍微安静了一会儿后,又转过脑袋扯了扯她父亲的袖子说:“可以去看表叔吗?我只看看,不打扰他工作。”
解予川听闻她坚持不懈的问话,也不觉得厌烦,想了想道:“那你问问你小叔,我和你母亲没有资格去后台,但你小叔应该可以带你进去。”
听到要征求“冷血小叔”的意见,解玲珑有点犹豫,但在好奇心促使下,她还是将恳请的目光投向了她父亲身旁的叔父。
解予安的听力甚好,早就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见状侧头看着她问:“你为何想去?”
小女孩眨了眨她乌黑的大眼睛,缓慢回答道:“爸爸说,表叔给好多姐姐做了漂亮裙子,每件都像新娘子的婚纱那样漂亮,我想去看那些漂亮的婚纱,还有漂亮的新娘子。”
解予安听着听着,脸色逐渐微沉,略挑起眉以询问的目光扫向了解予川。
“咳咳,这孩子认为最漂亮的裙子就是婚纱,这是她自己的理解。”
解予川干巴巴地解释了句,然后迅速转移话题:“你怎不去后台?明日就启程去南京了,不着急多和轻舟待一会儿?”
解予安摇了摇头,神色寻常地回过头,平淡道:“我去了只会令他分心。”
“其实是怕看到轻舟被美人环绕的画面,心里泛酸吧?”
他的左手边,解良嬉揶揄的声音倏然冒了出来:“毕竟人家是在工作,某些人虽然吃味儿却又无可奈何,好可怜哦。”
解予安一派镇定地听着她的调侃,除了目示前方的眼神略有些冷然,神情竟毫无变化。
解良嬉注意到这点,正暗自疑惑堂弟怎么改性子了,居然没有回嘴。
这时,解予安忽然从大衣口袋中摸出枚朱红的单瓣月季胸针,递向解予川口吻平静道:“帮我拿一下。”
解予川看了看那精致得有些女性化的胸花,稍显困惑地接了过去。
尔后,就见他弟弟似嫌热般地起身,脱掉了大衣,露出了里边剪裁流畅的米白色双排扣西装。
解予安随手将大衣递给了后边座位的阿佑保管,接着若无其事地理了理外套的领子与衣摆,又正了正深蓝的领带,随后坐回凳子上,从他哥哥手中拿来那单瓣月季胸针扣在了外套衣襟上。
解予川还是第一次见他穿这套西服,仔细打量了几眼后,夸赞道:“这套衣服不错,矜贵淡雅,蛮衬你气质的。”
解予安状若寻常地“嗯”了声,一边低头整理袖子,一边似不经意地开口:“他最近很少亲自给谁做衣服了,上一次做,还是这套西服。”
“……”
解良嬉顿了顿,忍不住道:“没人问你。”
解予安稍显疑惑地侧头,语气不咸不淡:“怎么,我脱个外套刺激到你了?”
“……”
解予川同样有些无言,觉得他弟弟现在真是怪模怪样的。
分明态度正常,也无什么刻薄用词,说起话来却比从前那副刁钻冷漠的口吻还要令人听不下去,简直想捂起耳朵来。
他正这般暗自咋舌,解良嬉已经难以忍受地站起了身来,朝解予川夫妻示意了下D区的纸媒座位席道:“我们杂志社的编辑到了,我去打声招呼。”
她说罢,冲着解予安低哼了一声,就干脆利落地转身,踩着高跟鞋疾步走向舞台西侧。
解予川顺着她离去的方向望了望D区的座位席,因距离较远,对于座位上的观众面孔看得不太清晰,但那架好的一排照相机却很是引人注目。
“今晚到场的报社还真不少啊!”他朝身旁的弟弟有感而发道:“刚刚碰到小煊,他说大半个望平街都出动了,轻舟此时应该很紧张吧?”
“他不会紧张。”
“怎么会不紧张呢?再如何准备齐全,难免害怕失误。”
解予安微微摇头,口吻淡然笃定:“既已做好了周全的准备,他便不会顾虑那些。这是他喜欢的事业,我想,比起紧张,他此刻应该更为亢奋。”
·
“您这是紧张了?”
二楼后台内,纪轻舟检查完毕模特造型,正打算去楼上自己所订的客房休息间换个衣服,走到楼梯口,恰好碰见严老板正倚着扶手做着深呼吸,似乎在调整心态,便过去关心了一番。
“是啊,”严位良深叹了口气道,“刚刚下楼去看了眼,满场的嘉宾,不少都是大人物老顾客,还有那么多的媒体,半条报馆街都来了,要是万一……”
“您别想那么多,我们都彩排多少次了,各种意外情况也做好应急方案了,即便真有点小失误,只要影响不大,那也是一次难忘的独特惊喜嘛。”
严老板摇了摇头,无奈笑道:“哎,还是不要有这种惊喜了,我年纪大了,可经不起吓,注定没有你这样乐观的好心态。”
纪轻舟点了点头,心想对方既是公会的理事长,责任重大,又是第一次办自己的时装秀,也的确很难不忐忑焦急。
于是也不再多劝慰,说道:“好吧,那我不打扰您了,您再去检查检查流程,我趁现在去换个衣服。”
“你还要换衣服?”严老板疑惑地扫量几眼他的着装问。
虽说大秀最后是有个设计师登场致谢的环节,但纪轻舟此刻穿的这套黑色西服其实已足够得体,他以为对方就打算穿这套衣服登场。
“原本没想换的,这不是台下有人想看嘛。”纪轻舟说着不觉扬起了唇角,随后也不多解释,挥了挥手便大步走上了楼梯。
严老板虽不知他所指的是谁,听闻对方这番压不住笑意的口吻,大概也能猜到是暧昧之人。
他不由得摇了摇头,微笑叹息:“年轻人啊……”
·
半小时后,随着大堂四周的灯光骤暗,突出中央的走秀舞台,弧形楼梯下方的演奏区乐师就坐,弹奏起轻快舒缓的钢琴乐,嘉宾们在侍者的引领下纷纷配合入座。
当大厅入口处的落地钟声敲响七点,演奏区的乐器伴随齐鸣,轰然震撼的开场音乐中,自弧形楼梯的上方,一幅宽阔的金色丝绸伴随彩带的飞舞骤然垂落。
见此画面,现场观众无不惊叹欢呼。
望着那飘拂在舞台正中央的金色绸缎上用黑墨书写的“遇见1920”大主题,满怀期待地鼓起掌来。
第190章 盛大表演 我要把它写入我的人生自传中……
不论是对首次看秀的观众, 还是早已参加过两次世纪新款发布秀的秀场常客而言,如此华丽的开场都毫无疑问是很出乎意料的。
尤其是正面对着舞台中央的特殊嘉宾席,当那大幅的金色丝绸闪耀着灿然光泽自弧形楼梯的平台垂落, 目睹全过程的他们是反应最为热烈的。
“‘遇见1920’?这是此次时装表演的主题?”
坐在D区前排位置的宋又陵望着前方那黑色笔墨书写的大主题,饶有兴致地同身旁几人交谈道,“这有何特殊含义吗?还是仅代表是1920年的时装表演?”
邱文信琢磨了片刻,老神在在道:“也许是为了宣告, 国内时装业在这一场表演后,便彻底告别一零年代,进入新时代了……”
“非也非也, 你们还是太肤浅, 一看就缺乏艺术感。”
一旁的骆明煊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
“那你有何高见?这位鸠占鹊巢的骆先生。”宋又陵笑意吟吟问道。
正如他所言,骆明煊的座位实际不在这一片,只因沪报馆的编辑袁少怀吃坏了肚子没来, 他便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人家的位置, 好同熟友聊天。
听宋又陵问起, 骆明煊挑起单边眉毛,派头十足地说道:
“你们瞧今日这舞台布置, 不是金色便是红色,难道不会令你们联想到冉冉升起的太阳, 联想到黎明的曙光吗?我认为, 今日这一主题,就象征着初升的太阳, 象征着进步与希望!”
听他如此激昂地一谈, 周围几个报馆人士尽管心里觉得有些牵强附会,却都看热闹般地高兴捧场道:“诶呦,还是小骆兄懂行啊哈哈……”
正当欢笑谈论之际, 开场的激昂音乐伴随着观众的掌声渐渐平息。
等乐声再度响起,已然变得低柔而优雅。
此时,工作人员按照流程拉动绳子,在那大幅的金色主题旁,降下了一幅写有中英文“裕祥”的红色条幅。
作为上海最老牌的时装公司,在座之人无不知晓其名。
一望见那红色条幅上熟悉的招牌名称,许多裕祥的老顾客便不觉提起了精神。
“虽是时装业公会联合举办,到底是为了打广告,登场顺序上还是得分个主次。”
一位正穿着裕祥定制西服的男子一副很懂行的模样对身旁的妻子讲述。
“我怎觉得,以裕祥开场,是为了给世纪抛砖引玉呢?”
他的妻子,作为世纪时装的忠实粉丝,也不甘示弱地回复。
“你不懂,世纪这商号,还是太年轻了,此类同业公会活动,必然得按资历论排场。”
“那你等着看吧……”
座位席内仍持续不断地盘桓着嗡嗡的交流声,在“裕祥”的旗帘高高挂起后,二楼平台那扇紧闭已久的厚重木门终于开启。
听见声响,观众们皆好奇地将目光投向那弧形楼梯上方的平台,随即便见一位身着时髦衣裙的高挑女郎,挺着纤薄的后背、拖曳着长长的裙裾出现在那平台栏杆旁。
作为整场大秀的开场模特,她无疑拥有着姣好的脸庞、曼妙的身材、毫不怯场的表现力与独特的气质。
身高接近五尺半的她,就像是时装画上的模特走入了现实,以自身优越的肢体比例诠释着开场的第一套造型。
那是一套由严老板亲自设计制作的华丽礼服。
米白色真丝缎面的V领曳地长裙,大摆收腰的“x”廓形凸显着优美的女性曲线。
白裙之外,朱红色的天鹅绒披肩挺括而具有垂感地挂在肩膀与手肘两侧,对比鲜明地垂落在裙摆上,高贵且艳丽。
修长的脖颈上戴着串银色巴洛克珍珠项链,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地高盘在脑后,插着一枝白梅发簪,大大方方地展示出她立体的面部骨骼。
她犹如戏剧的主角般高调地登场,仅是站在扶手旁,冲着台下的嘉宾们微微一笑,便激起观众席一阵欢呼。
尽管并不认识这位小姐,但对方那自信优美的姿态与配色张扬的衣裙,无疑能点燃场内的气氛,霎时间,嘉宾席中又响起充满着期待的掌声来。
仿佛是从这掌声中得到了鼓励,这位模特面带着淡淡的笑意,提起裙摆不快也不慢地从弧形楼梯走下,过程中始终抬着下巴、昂着脖子,仿佛早已将每一阶楼梯的高度与位置掌控于心。
当走到弧形楼梯口时,她在那稍作停留,抬起戴着长筒手套的右手,打开红色的天鹅绒披肩,向两侧的宾客展示了下身上剪裁精致的礼服。
随后又以优雅的步伐走过长长的T台,来到“U”形舞台的中央点位,向着前方的照相机镜头与报社记者们耸肩叉腰展示礼服,接着转过身,朝着T台另一侧走去。
而几乎是在她转身的同时,正后方的楼梯平台上又有两位新模特登场。
她们一个穿着上窄下蓬的古典宫廷风小礼服。
墨绿色的丝绒上衣紧束腰身,凸显胸腰曲线,而那塔夫绸的裙身却又蓬松圆润,极具空气感。
丰满的裙摆前方以墨绿色丝线绣了一枝玫瑰,玫瑰花朵中央点缀着几颗细小珍珠,风格优雅而少女。
另一个模特身着白色的棉质翻领衬衣,搭配黑丝绒大摆长裙,腰间垂挂着金色的太阳花腰链,配饰链条的点缀与衣裙阔版的廓形都体现出一种成熟冷艳的风范。
当开场模特在中心点位展示完毕,那身着绿丝绒玫瑰裙的少女便先一步走下楼梯来,重复起前人的路线。
“还不错啊,虽然不是我的口味……”
B区的观众席中,潘夫人望着那摇曳着身姿从自己面前走过的模特,侧过头和她的好友唐苏达交流看法道:
“我一直以为严老板只会做西服和旗袍,没想到今日开场的几套洋装也颇为漂亮。
“可惜买洋装,我已另有选择,假如我去裕祥,多半还是为了定做旗袍,毕竟他们工期更快,手艺也好,他还不如多出些新款式的旗袍。”
她这话音刚落,一旁唐苏达便发出一声轻呼,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神示意楼梯上方道:“看,你要的来了。”
潘玉铃当即抬头望去,旋即也觉眼睛一亮,轻叹道:“漂亮,可这也太正式了!”
原来在这两位模特款款下楼后,新的模特便已登场,所展示的正是她所期待的一套旗袍造型。
宫墙红的立领旗袍以合体贴身的剪裁呈现出一种干净利落的摩登女郎风,雪白的线香绲映衬得旗袍面料红得愈发浓丽。
裙边一侧以金色的丝线绣制着细腻的莲花图案,外披一件镶有珍珠流苏的白色丝毛面料小斗篷,行走时珍珠一步一摇,散发着淡雅柔光,精致贵气且端庄大方。
倘若说这一套旗袍风格过于张扬夺目,适合作为正式场合礼服,紧随其后出场的就是一套日常款搭配。
适当收腰的旗袍廓形展现出自然柔美的身体曲线,米白色竖条纹面料简约而带有时尚气息。
素雅的衣裙搭配黑色小麦花纹镂空针织开衫,显现出一股秀气温婉的古典魅力。
“这一套符合你心意吧?”唐苏打轻轻撞了撞好友的肩膀。
潘玉玲却犹豫道:“是还不错,但又有些普通,我再看一看……”
这一看便看花了眼。
在那一套宫墙红旗袍登场后,就已正式开启了裕祥擅长的旗袍风格时装。
水墨花纹的双层薄纱旗袍、鱼尾型的粉橘色织锦旗袍、米黄色波点纹的旗袍领套装裙、饰有蕾丝褶边的鹅黄色倒大袖雪纺旗袍等等,一个造型接一个造型,足有二十几个新款式。
直到最后一位模特,穿着旗袍领的蕾丝曳地婚纱裙、披着玻璃珠饰蕾丝头纱、拿着一束羽毛与丝带缠绕的捧花款款登场,在中央点位提着裙子优雅转圈后翩然离去,才宣告着裕祥专场的结束。
“妈妈,是婚纱!”
解玲珑对前面出场的那些旗袍没有多大兴致,直到看见那风格圣洁优雅的旗袍式婚纱上场,才兴奋地拽了拽她母亲的衣袖问道:“是表叔要出来了吗?”
“现在还没到你表叔的作品登场哦。”
赵宴知压低着声音,同小女孩缓慢解释:“虽然不是你表叔做的,但也很漂亮是不是?”
解玲珑考虑了几秒,然后一脸深沉地赞同点头。
其实只要是披着头纱或是拥有五颜六色鲜花的裙子都很漂亮,为什么台上那些姐姐不穿那样的裙子呢?
才六岁大的小姑娘很有自己观点地想到。
“还是表叔做的裙子更漂亮。”她刚这般认真地总结说道,面前便递来了一颗薄荷绿包装纸的糖果。
解玲珑看了看糖果,又仰起头看了看递给她糖果的“冷血小叔”,不敢相信地眨了眨自己的眼睛。
直到身旁母亲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叫她想吃就拿,才有点受宠若惊地接过了糖果,小声说:“谢谢小叔。”
“注意点,别卡喉咙。”解予安简言提醒道。
说罢,又从衣服口袋中摸出颗糖果,拆了包装纸,放进了自己嘴里。
解予川嗅到左右两侧飘来的淡淡薄荷甜香,疑惑问:“哪来的糖?”
方才解予安递给他女儿糖果时,他特意看了眼包装上的牌子,是一家有名的美国糖果公司。
宴会厅应该不会提供这种带有包装的食物,这糖显然是对方特意去糖果店购买的,而他弟弟又不是爱吃糖的性格,便令他觉得有些古怪。
“你说呢?”解予安淡淡反问。
解予川刚要猜测,一旁解良嬉的声音又飘了过来:“这还用问吗,肯定又是轻舟给的,你看他那副样子,呵。”
她语气轻嘲,解予安却丝毫不生气,静静应声道:“他怕我觉得无聊,出门前往我手里塞了几颗。”
解良嬉啧了啧舌:“人家是在把你当小孩子哄呢,你还怪得意的。”
解予安一派淡然地咬碎了糖果,说道:“你有糖吃吗?”
“谁要同你攀比这个。”解良嬉撇撇嘴角,不想搭理地转过了视线,望向舞台方向。
恰好此时,在第一场表演结束以后,那写有大主题的金色丝绸旁,又垂挂下一幅杏黄色的条幅,上方以漆黑的笔墨书写着“品牌合作表演”几个大字。
而在这“合作表演”的下方,又以较小的墨字写上了每一家将要出场的洋服店名称和个人裁缝的名字。
光从那条幅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介绍,观众们便能猜到,第二场的时装表演将是一个风格多变的合作秀。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凡烂大街的款式都已提前淘汰,能够走上这秀场舞台的时装多少都带着些新颖的创意与设计。
金黄色菊花印花倒大袖圆摆衫袄搭配黑色双层大摆伞裙,明媚活泼中不失文雅恬静。
印刷着蓝、粉、黄、红大量亮色花卉的旗袍领连衣裙,色彩绚丽又大胆前卫。
饰有黑色羽毛的蓬松网纱礼服裙,配上缠绕着重重黑色薄纱的乌云般浮夸的巨大帽子,朦胧诗意,视觉张力十足。
宽松柔软的白色丝质衬衫配上海军蓝的及踝半身裙,又是一套轻松日常的时髦女郎装扮。
种种服装风格虽全然不同,但在合理的出场安排下,也并未显得过于跳脱,反而有种开盲盒般的未知惊喜感,令在座的观众看得目不转睛又意兴盎然。
因内容足够精彩,观众席上的嘉宾体感距离中间场开始好似还未过去多久,实际已有近三十位模特从T台上稳步走过。
直到最后一位穿着粉红芭蕾风公主裙的模特提着宽大的裙摆缓步退场,便意味第二场的合作秀也正式结束。
楼梯平台下,演奏区那舒缓的音乐刚刚进入尾声,几乎没给观众们多少的空闲时间,仅是喝个水、和朋友说两句话的工夫,紧接着,富有欢快利落节奏感的钢琴音乐就弹奏起来。
在这令人不禁联想到烂漫春季的轻快音乐中,在那“遇见1920”的金色丝绸另一侧,再度垂落下一道色彩绚丽的条幅。
红粉渐变色的丝绸条幅上,以撒着金粉的朱红颜料画着世纪品牌的小裙子标识,下方又以端庄漂亮的墨色字迹书写了中英文的品牌名称。
“终于来了!”
望见这条幅的出现,在座不少世纪品牌的忠实客户皆不自禁地挺了挺后背,迫不及待地望向那上方的登场口。
“终于能看到期待已久的表演了,不要令我失望啊。”
B区座位席中,专门从杭州赶来的vip客户聂淑云自言自语道。
陆庄晴原本正同她的侄女陆雪盈谈论着方才那套粉红色芭蕾风礼服,听到身旁小姐的话语,好奇转过头问:“聂小姐也是为世纪来的?”
她们彼此并不相识,仅是入座时交换了个名字,简单聊了几句而已。
“嗯,我本不怎了解这家时装品牌……还记得是一月初时,杭州的分店开业,我无意间走进那店里逛了逛,结果便成为了那家店的忠实顾客。”
聂小姐带着浅笑回忆,说着还特意撩起头发,给对方展示了一下自己脖颈与耳垂所戴的“雪落山茶”珍珠蕾丝首饰。
“你这耳环项链都是世纪牌的?真漂亮。”陆庄晴直白地夸赞道,心里则不满暗忖,南京的世纪时装店怎没有首饰配货,否则她也买一套搭配衣服了。
聂小姐被夸赞后,愈发觉得自己品味不错,摸了摸耳环道:“这家牌子的服装风格也好,首饰鞋子也好,都很符合我的喜好。”
“我也是,我是专门为了这场时装表演从南京过来的。”
“我也是专门从杭州过来的。”
两人聊到这,不由得相视一笑。
这时耳边响起一阵观众的欢呼声,她们同时仰头望去,便发现第三场的首位模特已然登场。
作为世纪时装的开场模特,女演员刘茵麦最清楚自己的优势在于舞台上的表演感染力。
于是一出场,便先走到平台栏杆前,戴着黑色长筒手套的双手,一手叉腰,一手搭着扶手,先朝下方的观众打了个招呼。
待激起观众欢呼之声,才扬唇微笑着从楼梯上款款而下。
身材高挑而匀称的她,所展示的造型是一套成熟温柔中带着些许俏皮可爱的纯黑色抹胸式小礼服裙。
衣裙紧贴身体的精致剪裁与臀部两侧的抽褶设计凸显出模特的蜿蜒曲线,黑色本是较为稳重低调的颜色,而环绕肩膀的白色兔毛小披肩与点缀在胸口的浅粉色丝绸玫瑰,却为这套造型增添了几分吸引眼球的纯真浪漫。
当走到楼梯口时,她微停步伐,抬起戴着手套的右手碰了碰蓬松有序的卷发,摆了个叉腰展示的姿势,接着又继续踩着交叉步很有节奏地走向T台中央。
每一次脚步的交替,都会带动脸颊两侧耳坠晃动,糖果粉的长水滴水晶耳坠闪烁着亮粉色的光泽,显得她的脸庞分外的俏媚动人。
并非礼服爱好者的陆庄晴,看见模特身姿袅娜地从面前经过,也不由被种草了这一套衣服。
参加过一次新款发布秀的她很有经验地评价:“配色简约而靓丽,搭配优雅而时尚,果然还是熟悉的世纪时装的风格,总能点燃我的购买欲望。”
聂淑云听她这一说,发觉还真是如此。
前两场的时装表演中,也不乏新颖美丽的衣裙,却鲜少令她产生想要试穿并购买回家的想法。
而世纪时装一开场,首个造型出场,便令她不自觉地琢磨起自己应该在什么样的场合穿上这套礼服,那颜色亮丽的粉红色耳坠她能否驾驭得住等等问题。
这是不是说明,世纪时装的设计虽然新颖大胆,却也更为成熟呢?
她这般漫无目的地思考着,微微前倾身体撑着脸望向下一套造型。
第二个出场的模特,所穿的是一套日常款的成衣。
款式简洁的米白色针织圆领连衣裙,搭上一条橘红色细条纹的小丝巾和一双银色小皮鞋,头上还戴着一顶饰有五彩缤纷欧月花朵的草编渔夫帽。
虽是无袖露胳膊的出格设计,但或许是因为模特身上拥有着丰富的彩色元素——除了那顶装饰有许多花朵的草帽,还搭配有五彩的手环与奶黄色的羊皮手套,再加上模特脸上清透鲜明的蓝色眼影与橘红唇色,使得这套造型一出场,先以新颖时髦的风格抢先进入人心,完全不会令台下观众联想起暴露之词。
一眼望去,只觉浪漫绚丽又纯然少女,仿佛有春夏午后的松弛度假感扑面而来。
“这套衣服也太时髦了!”
C区的观众席中,某位女士完全被吸引了目光,与身旁朋友交流起来:“不愧是纪先生的作品,感觉穿上这套衣服,就能成为《纪元》杂志的封面女郎。”
她朋友点了点头,又遗憾道:“可惜我年龄大了点,否则可以买一套试试。”
“我倒觉得这套衣服不挑年龄,年纪小的穿自然活泼漂亮,我们这年纪穿上了,也会显得年轻些……”
那位女士显然已经心动,这话语既是在说服朋友也是在说服自己。
“你别心急,我相信之后还会有更适合我们这个年龄的款式登场。”
她这话音刚落,抬头望向楼梯口,便见又一位模特走上T台,所展示的正是一套符合她眼光的成熟风格衣裙。
孔雀蓝金丝绒面料的套装裙,原本带着股古董般的成熟老气,设计者却为这套衣服搭配上了一顶装饰着彩蝶的平顶草帽。
那围绕帽顶的各式各样形态的蝴蝶,皆采用矿物颜料上色绘制而成,在灯光照耀下散发着莹莹光芒,连模特戒指与耳环同样是展翅的彩蝶形状,令在场的许多观众都不禁为这般精致浪漫的造型所惊艳,生出了想要购买一套蝴蝶饰品做收藏的心思。
一些熟悉世纪时装上货规则的老顾客,甚至已开始琢磨起明日店铺一开门,就去抢购新货的主意。
事实证明,世纪时装的成衣系列在围绕着优雅随性设计理念的基础上,总能带给他们许许多多不一样的惊喜。
而此次的新款,明显添加了更多少女懵懂时期异想天开的纯真元素,就犹如爱丽丝梦游仙境般,每一套衣服都带着些许梦幻烂漫的元素。
——饰有褶边的真丝雪纺小黑裙,以不规则的花瓣形蓬松裙摆与黑波点印花的珊瑚粉色丝绸腰带蝴蝶结,来诠释那份浪漫与梦幻。
——剪裁修身的黑色低领长袖连衣裙,以脖颈上打着蝴蝶结的玫瑰红丝带来映衬模特头上的那顶糖果粉花边渔夫帽,恰到好处地点出主题,点亮观众的视觉,同时衬得那纯黑的连衣裙更为的淑女.优雅,搭配得相得益彰。
当然,绝大部分的观众看不出那么多的设计搭配小心思,只觉得一套套时装造型都分外的时髦靓丽,看得很是过瘾而已。
时光在精彩的演出中眨眼即逝,当宋瑜儿的火焰裙展示结束,便到了最后两套高定礼服的展示环节。
随着个头高挑、容貌清丽的晏乐穿着那一套奶油玫瑰拖尾长裙,自铺着深红地毯的弧形楼梯缓步登场,在场的观众无不轻轻叹息,感慨其令人愕然的温柔美丽。
C区二排的某个座位上,濑三清听见周围宾客的轻声赞叹,嘴角微微抽了抽。
自来到现场起,就对自己的座位分配很不满意的濑三清一直带着种挑剔的眼光看待每一套造型的登场。
尤其是世纪专场的造型,他看得尤为仔细,巴不得在每一款衣裙上都挑出点瑕疵来。
他承认纪轻舟在时装的设计上的确有些创新和巧思,但也不过如此,像这样甜美风格的缎面礼服,他也能轻松制作,而他会做的,对方可未必能行。
想当初他在自己所办的时装展览上,展出的那件金丝红牡丹披风,可是令所有宾客都为之目瞪口呆的。
他正这般自鸣得意地回想着自己曾经的光辉时刻,场内倏然又燃起一阵更为热烈的欢呼声来,还夹杂着掌声与热情的呼唤声。
濑三清不明所以地抬头望向平台上方,才发现原来是那个正当红的女影星身着一袭华丽礼服登场了。
“她这套裙子……”濑三清愣愣地望着上方,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真是绝美的剪裁,无与伦比的美丽啊……”
坐在他身旁位置的某个洋服店裁缝兀自感叹道,无意间帮他补全了剩下的话语。
濑三清听见这话语,忽然莫名地面红耳赤起来。
场内欢呼声是给那年轻裁缝的,远比自己当初收到的反应热烈得多,光想到这一点,他便有一种好似被周围的欢呼与赞美嘲讽了的感觉。
他想要愤然离去,却又终究拉不下面子,就沉着脸继续望着那身着洁白礼服的女子从楼梯缓缓挪移而下。
另一侧,宽阔的弧形楼梯上,尽管已彩排过多次,施玄曼穿上这套甚为饱满宽大的礼服裙后,走楼梯时仍然很是紧张。
此刻的她全然看不见脚下的情况,尽管这套裙子的裙长只是刚好及地盖住脚面,为了避免失误摔跤,她也必须小心翼翼,一步一停地慢慢走下楼梯。
在缓步的挪动中,她为保持那蓬松饱满的裙型,姿势始终挺直端正,眼见就要顺利抵达平坦的T台,倏然间,一道出乎意料的刺目镁光在楼梯转角闪过,晃得她不觉闭了下眼睛。
结果就这一瞬的疏忽,她脚底一滑,在踏下最后几阶的楼梯上,整个人往下一滑,跌坐在了楼梯上。
一时间,楼梯口附近的观众皆发出了诧异惊呼。
施玄曼更是思绪一片空白,然而在短短几秒的惊慌之后,她立即想到了有关摔倒的应急处理方案。
模特们之前排练时就已被培训过,只要没有受伤,不论在哪摔倒,都得立刻起身继续走秀。
她虽摔在楼梯上,但因有地毯和多层裙子的铺垫,基本未感受到什么疼痛,穿的也是平底鞋,没有崴脚,不过她这般蓬大的裙摆,摔跤后只靠自己是很难起得来的。
纪轻舟当时特意嘱咐,万一她摔了,那便干脆就地等候,会有人来帮助她起身。
施玄曼想起这些,抬眸扫了眼嘉宾席,倏然发觉除了近处的观众看到了自己的失误,绝大部分区域的观众其实压根没察觉到发生了什么。
她便索性镇定下心,摆出悠然闲适的姿势来,一派淡然地理了理裙摆铺展的方向,将肩上所披的镶有银丝亮片的银白色薄纱高高扬起,飘落在红色地毯上。
接着侧转身体,倚靠着倾斜的楼梯,手肘撑着台阶,托着侧脸,朝着那偷偷转移到楼梯角落拍照的记者,不怎高兴地摆了个挑眉注视的神色。
那记者是真没想到自己拍照时的镁光会害得这位女影星摔倒,但事已发生,他又怎会放过这等好机会,当即又打亮镁光,闪动快门将这一幅绝美的画面拍摄了下来。
见此情况,施玄曼也是不躲不闪,从容自若,好似这一摔只是为了换个方式展示礼服而已。
但她面上镇定,心底却多少有些忐忑,暗忖这都过了多久了,该有十秒了吧?处理紧急情况的工作人员还不来吗?还是说,纪先生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好?
她正这般暗自忖度着,忽而察觉前方观众席焦点转移,一个个都将目光转向了楼梯上方。
来人了?她心里好奇,又不好转过头去看,显得很不专业,就继续摆着好似拍海报般的唯美姿势。
直到一位熟悉的黑发青年,穿着一套镶满水晶管珠的米白色西装礼服、佩戴着剔透闪光的菱形珠腰链与薄荷绿色的蝴蝶耳坠,浑身熠熠发光地出现在她面前,朝着她伸出手来,她才反应过来,竟然是纪先生亲自来接她了。
施玄曼几乎未做思考,立即将戴着白丝绸手套的右手放到了他的手中。
尔后借着男子的力道,稍一使劲便顺利地站起身来,身上蓬松的裙摆立即垂落,除了增添了几道不明显的褶印,造型上没有丝毫的影响。
起身后,施玄曼刚要抽出手,就听见青年压低着声音道:“改流程,一块走。”
她稍一思考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微微点头表示明白。
纪轻舟见状松开右手,神态平静带着微微笑意地转过身,走到施玄曼身旁,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和自己的模特与作品一起,沿着T台走向舞台的中央。
伴随着他们的步伐,所有的模特排列成两队,分别从登场口与退场口走上秀场舞台。
观众们见此场面,一时竟有些眼花缭乱不知该看向何处。
世纪时装的年轻老板与穿着洁白华美礼服的当红影星,郎才女貌一起上场,就已足够炫目浪漫抓人眼球。
那一排排穿着时髦衣裙的模特如流水般走上T台,排列在舞台两侧,再加上二楼骤然释放飘落的缤纷彩带,场面灿烂绚丽,更是将气氛推到了顶点。
当所有人员按照彩排位置站定,其余的裁缝们这才在严老板的带领下穿过嘉宾席,来到“U”形舞台的中央,向观众致谢。
一时间,大堂内满是欢呼与掌声。
不过有人欢喜,也有人完全挂不出笑容。
解玲珑早已被施玄曼身上那款式隆重的礼服所俘获,望见施玄曼和纪轻舟一块走到“U”形台中央,向观众致谢鞠躬,她便高兴地拉着父母亲的手问道:“表叔和那个穿漂亮婚纱的姐姐,他们是在结婚吗?”
解予川一听到“结婚”二字,就立即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巴,然而一旁的解予安还是听见了小姑娘天真的发言。
他目光直直地凝望着已然走到T台中央的青年的背影,虽然和周围人一起拍手鼓掌,却全然扯不出丁点儿笑意来。
“醋坛子碎一地了吧?”解良嬉终于逮到机会嘲笑他。
解予安缓慢地鼓着掌,冷淡回:“我仅为他高兴。”
“有本事你别摆着张臭脸。”
“……”
·
另一边舞台中央处,当严位良和热衷于出风头的饭店老板程敬仁分别发表致辞结束,严老板便抬了抬手,示意纪轻舟道:
“这场表演的主题取名为‘遇见1920’,是因为我严某,衷心地希望我们的行业,能够以一个最美好的姿态,迈进1920 ,能够在新的时代中稳步向上地发展扩大!但行业的发展离不开年轻人的力量,接下来便请我们同业公会中最为年轻、才华横溢的纪先生,来说几句,如何?”
“严老板已将我想感谢的都感谢了,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纪轻舟淡笑着接过话题,望了眼前方特殊嘉宾席中的报馆记者和朋友、学生们,其中有不少都是熟脸,但最熟悉的却不坐在这里。
他稍作思考,就扬起唇角道:“那为节省大家时间,我便简单给个祝福吧!祝愿在座的每一位来宾,台前幕后每一个怀抱着纯真勇敢心灵的同伴,和我们的民族,和我们的国家一样,在未来的每一天都能焕发新生!永远美丽,永远无畏,永远风华正茂!”
他话音刚落,楼梯平台上方再度释放下一大波缤纷绚丽的彩带。
在观众的欢呼鼓掌声中,它们任意飞扬飘舞,自那悬挂着的写有“遇见1920”的金色丝绸前若彩蝶般翩翩飘舞。
“遇见1920……”特殊嘉宾席中,邱文信默默念起那轻轻飘动的金色丝绸上的墨字,低声感慨:
“这一定会成为一场载入世界时装历史的盛大演出,何其有幸啊,我能亲眼看见……
“将来如有机会,我要把它写入我的人生自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