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薛瑾安考虑到这次行动的突然, 点出来的三千人大多都是上次演练时的蓝方阵营队友,有过一次合作的经验,这些人对薛瑾安的服从度更高, 基本能做到指哪打哪, 不会出现脱节的情况。

    三千人一路轻装奔袭至一处险峻之地, 天光渐亮, 放眼望去四处渺无人烟。薛瑾安感受了一下空气中传递而来的消息,算了算距离,却是直接让人打了停下休息的旗语。

    “小龙将军,怎么了?”离得最近的韩副将立刻驱马上前询问。

    “就在这里安营扎寨。”薛瑾安下了马,一直跟在身后的小兵卒立刻就很有眼色的小跑过来牵马。

    “这里?安营扎寨?”韩将军和旁边偏将面面相觑,皆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以为薛瑾安是带他们来突袭的, 结果突然找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冒着,千里奔袭连个敌军的影子都没看到呢!

    他们完全不明白薛瑾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在心里嘀咕归嘀咕,他们也还是知道分寸的, 没有当着士兵的面说出来, 只是跟着下马之后纷纷打算和薛瑾安谈谈。

    手底下的士兵们不知道上官们在打什么官司, 他们令行禁止,说停下就停下,动作利落的干起活儿来,卸东西的卸东西, 扎帐篷的扎帐篷,起炉灶的起炉灶。

    薛瑾安没着急走,他拍了拍马头,对着牵马的小兵道,“小贾, 你让火头营多煮点吃的,务必让将士们吃好喝好,就当是慰劳将士们了。”

    薛瑾安这话并没有避着人说,顿时就有耳朵尖的士兵听到了这话,当即就欢呼起来:“哦!小龙将军威武!”

    “小龙将军威武!”大家都跟着一起欢呼雀跃,奔袭半夜的疲惫全消,一个个又都变得活力满满了起来。

    韩副将等人闻言却是眉头一跳,欲言又止的看着他。

    薛瑾安没有管他们,转头又跟小贾吩咐了一句,“把丁瞎子叫过来。”

    “是!”小贾立刻跑走。

    ——小贾和丁瞎子正是之前演练中和薛瑾安一起的伙头兵。

    小贾是新兵,本来就是因为身体素质不够才被分到火头营,再加上战场经验不足,一般情况下这种轻装奔袭都是挑选精兵中的精兵,绝对不会轮到他的。

    但薛瑾安觉得他乖觉听话,就算下达的命令不懂也会努力去完成,上次合作的时候还是比较愉快的,正好为将者身边都得标配一个副手,他就直接给人安排到了身边,小贾现在的位置就相当于是司令身边的勤务兵。

    而丁瞎子的情况就和小贾很是不同了,能进入神射营的都是精兵中的精兵,无论是身体素质作战经验那都是顶尖的,他只是运气不好瞎了一只眼才无奈转职伙头兵。

    上次演练时,丁瞎子的表现被韩副将看在眼中,之后韩副将就报给了赫连城,他们都觉得像丁瞎子这样全能的人才就这么放在火头营着实是有些浪费了,在征询丁瞎子本人的意见之后,他被调到了斥候营。

    丁瞎子作为神射手的眼力和对战场的敏锐都还在,再加上他很会随机应变,就这么短短的时间,他就已经成为了一名合格的斥候,能够再次上战场了。

    顺便一提,正因为有了丁瞎子这个残疾兵再就业的先例,现在西北军中那些因伤残而被迫退居二线的将士们也都蠢蠢欲动起来,不少都在寻找自己新的出路。

    赫连城对此也很高兴,只不过时间尚短,营中还没有出台相应的规定政策,现在成功再就业的伤兵也就一个丁瞎子。

    小贾去叫丁瞎子了,薛瑾安的马被另外的小兵牵走,他也转身往搭建主帐篷的地方而去,韩副将几人见状连忙跟上。

    韩副将看了看周围的士兵,确定没有人在关注这边,忧心忡忡地小声说道,“我们轻装出来总共就没有带多少口粮,根本坚持不了多久,现在都吃了是不是不好?”

    旁边的偏将对薛瑾安有一种盲目的信任,他“哎”了一声说道,“韩将军,我们应该相信小龙将军,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考量,想来在我们口粮吃完之前,定然能够一举歼灭戎狄蛮子们!”

    薛瑾安直接给出否定答案:“我不能。”

    “戎狄意欲鲸吞整个祁州,兵马不会少于三十万。”薛瑾安比了个手势。

    事实上,薛瑾安说得还是一个保守数值,原本攻城就至少要有双倍兵力,更遑论西北军有十万众,都是骁勇善战的好手,三十万来取祁州,属实算是勉强了。

    至于戎狄此次不取祁州这种可能,基本为零,这从戎狄挑起战乱的时机就能看得出来。

    一般而言,这种古代战争多发生在秋收后春耕之前,便是因为农业生产是立国之本,国家的士兵也不只是士兵还是农民,大部分军队都有屯田政策,春日也是要忙着回去下种的,于是很多战争都会在春播之前结束。

    戎狄虽然是游牧民族少耕种,但春季冰雪融化万物复苏也正是放牧的好时候,他们大多在冬日出来劫掠,也正是因为冬日的草原物资匮乏接近于无,是没有办法生存的。戎狄居于漠北,漠北有大草原也有大沙漠,这里的物资比起其他游牧民族又要更加贫瘠匮乏一些,是以他们冬日劫掠也就更放肆一些。

    戎狄既然放弃了春日放羊牧牛的好时候,那么势必就要谋求更大的利益,否则来年的日子只怕会更不好过,戎狄内部民怨沸腾就要先出现问题。

    “他们的损失转移到大启身上,一个祁州是他们的底线。”薛瑾安平静的解释道。

    众将军原本有些懵懂茫然的表情逐渐凝重,他们已经意识到这将是一场拼尽全力的祁州保卫之战。

    他们戍边多年,对祁州的重要性知道的比薛瑾安还要清楚,他们知道蛮夷贪得无厌,绝对不可能只想要一个祁州,而祁州一旦失守,整个西北都将沦陷在戎狄的铁蹄之下,民不聊生。

    多少将士都是军户出身,多少将士是祁州本地人,又有多少将士在祁州安了家……西北军失守的后果不仅仅是他们的性命交代在这里,他们的家人孩子亲朋好友也将一起葬送于此。

    几乎是瞬间,韩将军他们的身体都变得僵硬而麻痹了起来,不知来处的重量压在肩头,沉甸甸地让他们心头忍不住发慌。

    “三千人……拦得住吗?”偏将觉得这身边人太少了,很是不安全。

    另一位偏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用尽量轻松地语气道,“想什么呢,我们只是先锋队,大部队还在大营里等待出击呢。”

    尽管大家都尽力的想要往好处想,但乍然听到敌军人数是三十万,他们心里也还是没有底,说话就不自觉透出些许心虚来。

    最后是韩副将深吸了口气,沉声呵斥道,“瞎担心什么?现在已经是好结果了不是吗?小龙将军提前得知了戎狄的行动,总比我们睡梦中突然被敌人突破防线要好。”

    “最坏的情况已经避过去了,你们怕什么?”韩副将凶道。

    众人也逐渐转过弯来,十万对三十万听着是有些兵力悬殊,但他们已经规避掉了最差的结局,那么再怎么样就都是赚的,想明白的众人精神振奋了一些,把那些心慌都暂时抛在了脑后。

    薛瑾安安静地看着他们自我自话自我洗脑攻略,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

    三千人打三十万是有些天方夜谭,但是想办法鲸吞一部分还是能想想的,他带的这三千人也不是什么先锋军,而是主力军,至于那剩余的九万多人,除了要留一部分在大本营之外,那都是这三千主力的机动部队。

    至于到底要怎么机动,还得看斥候营探来的情报。薛瑾安特意挑了个离戎狄军不算近的位置,他能隐隐感受到风带来的些许信息,但有关戎狄军的具体详情还是得眼见为实。

    几人交谈的间隙,主帐的帐篷已经搭好,薛瑾安率先走进去,其他人也亦步亦趋的跟进来,有小兵进来倒了热水,韩副将他们捧着热水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缓神,薛瑾安径直拿出地图铺在桌子上。

    没多久小贾就带着丁瞎子来了。

    “你来得正好,过来。”薛瑾安直接打断了丁瞎子的行礼,让他上前来,手指在地图上点了几处道,“你带斥候营到这些地方查看,尤其是第一处,戎狄大军在这里驻扎的可能性为百分之八十七。”

    韩副将看到薛瑾安指出的这几个地方,无一不是已经越过了边境线,眉头不由狠狠一跳,拳头都攥紧了,“大军驻扎在此竟然无人上报?太懈怠了!”

    “他们既然敢驻扎,定然能确保无人上报行踪。”三十万大军驻扎的动静并不小,一定会有村民发现异常,而至今连风声都没有传出来的情况只有一种,那就是周边已经没有大启百姓了。

    戎狄屠村甚至可能屠城了。

    韩副将闻言都纷纷沉默下来。

    薛瑾安没有管他们的情绪,手指在地图上继续移动,又点出几处地方道,“如果你看到的戎狄大军少于三十万,那么就往这些地方看看是否有戎狄军。”

    “那一处是兖州交界处。”偏将看到了薛瑾安指出的最后一个地方,他呢喃着有些不可置信,“他们竟然还觊觎这兖州?”

    “觊觎兖州也得是打下祁州之后,他们只是想要攻占这座城池,从而自东西两边包夹西北军,夺取祁州,同时截断西北军的粮道。”韩副将在行军打仗上还是有一点本事的,要不然也不会被赫连城提出来当蓝方元帅了,他只是在战术变通上把握不住分寸,有点走极端,但基本的分析战况还是可以的。

    祁州是戎狄南下的天然屏障,兖州也是边境之地,然而地形狭长,四处接壤,甚至直通豫州,而豫州与京城之地紧密相连。

    兖州成也地形狭长,败也地形狭长,它过于狭长的地形致使内部文化、经济等方方面面差异甚大,称得上是南辕北辙,也便难以均衡发展,同时它狭长的地形也能让它对外敌只露出一脚,其下尽数被祁州天险所护。

    这也是为什么说祁州一旦被破,兖州也将成为戎狄纵马劫掠之地,这样的依存关系之下,西北军的粮道路线贯穿兖州也就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了。

    在西北军看来,有祁州在兖州就是绝对的安全领域,然而假设戎狄把兖州露出的这一角给攻打下来,他就有了包围祁州的可能,只要逮到机会把西北军的粮道摸出来阻截一次,西北军就会成为困兽。

    当然,这一角虽然属于兖州,但实际上是由祁州官兵把手的,祁州官兵随时都可以招来西北军,想要攻占这里的难度很高,戎狄要打这里的前题条件就是得牵制住西北军的主力部队,让他们无暇他顾。

    薛瑾安分析戎狄的出兵情况,分为了一点攻和分点攻,一点攻就是全部兵力囤积一处直接强力打破,多点攻则为分兵几处战术呼应,分拨西北军的战斗力,然后进行逐个击破。

    戎狄最有可能采用的就是这两个战术,除此之外薛瑾安又随意吐出三种可能性超过百分之四十的计划推测,这才让丁瞎子去了。

    斥候营全体出动去探查戎狄军的行踪和情况,直到天光大盛中午时分,才陆陆续续回来一些人,他们回来的第一时间都是找薛瑾安汇报情况。

    原来丁瞎子觉得要去的地方有些多,他索性将斥候营分成几支小队,这样速度效率都提高了,探完之后就直接回营地汇报给主帅,唯一不尽如人意的,大概就是斥候回营之后汇报给主帅的内容是完全没有经过筛选的,就是一股脑的主帅脑子里灌。

    丁瞎子有幸听过新同僚们汇报消息,只表示很想给他们补补课,学习一下正确的汇报模板。

    也得亏薛瑾安不是普通人,他的两个大脑同时工作,很快就将斥候们汇报的话抽丝剥茧归纳总结了。

    丁瞎子是最后回来的,也是因为他去的地方最远,危险系数又最高,他很是小心翼翼。

    丁瞎子道,“将军料事如神,那边戎狄军只有二十万,之后我在临城附近百里外发现了三万人,宁凯在万城发现了两万人,据观察宁城已经沦陷,未见百姓,彭果、李固分别在界城百里外发现三万人、七万人……”

    “等等,这数目不对吧?已经超过三十万了!”偏将道。

    韩副将扶额叹息一声:“至少是三十万,不是必然是三十万,看来蛮子们是下血本了。”

    “四十五万人打一个祁州,着实是高看了。”他冷嘲热讽了一句。

    众人有些颓然,三十万兵力已经足够令人胆寒,然而这探查出来竟然还多出十五万,着实是让人连点希望都生不出来。

    薛瑾安却在这时突然说了句:“戎狄人口总共不过百万数,四十五万人已经是戎狄的全部兵力,此时漠北王庭必然空虚,不若以闪电战出击,直取王庭。”

    霍去病打匈奴的闪电战闻名誉内,有成功的例子摆在这儿,顿时叫他们信心十足。

    “好,这主意好!”两位偏将都很是认同。

    韩副将对着地图看了好一会,有些迟疑地点了点王庭的位置,“是不是有些太远了?”

    其他人却并不当一回事儿,“不然如何叫闪电战。而且昔年霍将军与李将军共击匈奴,李将军因迷失方向而未能及时支援,我们常年在漠北打交道,你更是游击深入漠北腹地,我们不会迷失方向,战斗力不会受损。”

    韩副将还是凝眉沉思,颇为心事重重。

    薛瑾安看了他一眼,在吩咐完之后出兵的事情之后,将韩副将留了下来。

    韩副将也正好觉得这战术风险很大,需要好好再商议商议,“小龙将军,卑职觉得——”

    然而他的话出口就被薛瑾安阻止,薛瑾安道:“且叫他们信以为真,到时候才能卖力些,不叫戎狄看出端倪。”

    韩副将立刻就明白了,薛瑾安这是诱兵之计,真正的招数只怕不是这么简单,然而他再问,薛瑾安却都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道:“叫士兵们马背后绑一袋沙土,出发时务必声势浩大。”

    ……

    中午用过饱饭之后,再次轻装简行往漠北进发,烟尘四起马蹄踏踏,浩大的声势很快将戎狄斥候的目光吸引了过去,很快就被戎狄的斥候发现端倪,戎狄二十万大军隐匿在易守难攻的峡谷之中,他们并不认为自己被发现了,听闻大启有大军往漠北而去,心中就是一惊。

    领军叫斥候赶紧去探,发觉大启军队曾驻扎之地痕迹颇多,数了数炉灶的痕迹,竟然像是有数万人!

    “定然是京城出了差错,大启决定先下手为强了,如今王庭并无多少战力,不能叫他们闯过去!”领军再顾不得什么,赶紧先带着万余骑兵追逐而去,其余人马紧随其后。

    却不想追至一半,那大启军队竟然杀了个回马枪,直接将这万人和后续部队横向截断!

    第122章

    薛瑾安这回马枪杀了戎狄军一个措手不及, 再被截断都得戎狄军们陷入慌乱的时候,薛瑾安带的三千人直接化身杀戮机器,拼命的收割敌军生命, 直接打了一个大获全胜, 歼灭敌军足有一万五千人, 除此之外还缴获了大批辎重粮草。

    ——薛瑾安精心谋划这么多, 出击节点自然也是精心验算好的,他这次还真就不是奔着歼灭敌军去的,而是奔着敌军的物资。

    韩副将有句话说得没错,他们这支队伍一路轻装简行,本来也就没有带多少粮草,上次扎营, 薛瑾安还直接把大半都消耗了,他们是没有多少余力再打仗的。

    但是有句话说得好,敌人有粮我有枪,敌人就是我粮仓。薛瑾安他们虽然没有能碾压战场的热武器, 然而在一番有心算无心的谋划之下, 敌人的粮草也就成为了他们的粮草。

    薛瑾安截断的戎狄军自然不止一万五千数, 毕竟是二十万人的大军,他即便特意挑选了比较靠后的位置,也有将近三万余人,若是正面对抗或是有指挥, 他们这三千人还真不一定能从中拼杀出来。

    可惜世界上没有如果,这三万多人被杀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成为了溃兵,全都跑走了,他们和大部队已经失散, 注定不成气候,薛瑾安也没让人去追,他下令打扫战场,将粮草辎重全都收入囊中。

    再次回到上次的营地,整个队伍的心态就都不一样了,长时间的奔袭战斗本应该人困马乏,然激烈的战斗激起了战士们的热血,大胜也让他们的身体兴奋不已,所有人的表情都还处于刺激之中没有出来,半点疲惫感都没有。

    “扎营休息,火头营尽管做些好的,一定要把将士们都喂饱了,还要多烧些热水,也都好好洗洗好好休息休息。”薛瑾安再一次下达了把粮草全部用了的命令。

    又是一阵欢呼雀跃,将煞气和血腥气都冲淡了不少,这一次也没有人再质疑他的决定。

    韩副将原本以为这次战术就到这里了,然而他没想到,等他把浑身血腥都洗干净,被喊到主营帐吃饭,端着碗边扒饭边犯困的时候,就听到上首的诶小龙将军说道,“都好好约束军中将领,让他们吃饱喝足睡好,待黎明时分出兵。”

    “啊?”韩副将完全没反应过来,傻愣愣地抬头看向薛瑾安,他都是如此,更别说其他人了,一个个都是表情懵懂空白,完全跟不上薛瑾安的思路。

    好在薛瑾安并不强求,他对属下士兵的要求是听话就行。

    薛瑾安吩咐完之后就专心致志开始吃饭,主营帐一时之间很是安静。

    韩副将吧唧吃了好几口饭,大抵是糖分供应上了脑子,延迟好了,他终于消化好薛瑾安的话,缓缓瞪大了眼眼睛长大了嘴巴。

    “等等咳咳——”他张口就要说话结果完全忘了口中还嚼着呢,差点没把自己当场呛死,还是身边的小兵眼疾手快赶紧给递了一杯水,他猛灌了一大杯,终于缓了过来。

    “小龙将军,我们还要对戎狄军出手吗?这次就是正面作战了,那边大部队依旧都在,我们勉强也还有三千人,但正面对上是否有些……”韩副将表情很是迟疑犹豫。

    两军对战,即便有上好的战术得意占据上风位,但凡是对战就没有可能全身而退的,战术只能降低伤亡不能杜绝伤亡。他们这三千人轻伤两百余人,重伤七十多,死十三人,总体来说这伤亡可以忽略不计,他们的战力也还可以算是三千人。

    可是即便是完整的三千人,和十七万戎狄军正面作战……说自不量力可能有些难听,但以卵击石也还是可以说的。

    薛瑾安对此也有计划,“不止是我们,已经有一万余人埋伏在戎狄军新驻扎地附近了。”

    说是埋伏不太恰当,更准确来说,那一万人其实就是跟着戎狄军去的。

    之前也说了,薛瑾安是直接拿这三千人当主力军,把西北军剩余的九万七千人当机动部队,他们这边主力军都已经交战了一轮了,机动部队自然不可能就留守老家等着吃螃蟹。

    事实上,早在薛瑾安他们前一日驻扎在这里的时候,薛瑾安的信已经传到了西北军大营之中,西北军除了守营的必要人马,其余八万人倾巢而出,其中一万余骑兵来得最快,在薛瑾安他们和戎狄准备交战的时候,就去已经出现在了附近。

    只不过薛瑾安并没有让他们出现,指挥的将军在附近埋伏了一会儿,见薛瑾安没有什么新的命令,也就按照之前薛瑾安信中的计划跟着做了。

    他们把戎狄的溃兵给全部清剿了,没有放一个出去通风报信,然后换上对方的盔甲,跟在戎狄军大部队后面,一路就这样游荡到大军新的驻扎地。

    他们自然没有就这样潜伏进戎狄军中,毕竟换一两个人还好,换一支万人军队属实还是有点太离谱了,戎狄人得有多瞎啊看到这么一支都是陌生人的面孔还看不出来。

    他们只是装作溃兵的样子在附近游荡躲藏——溃兵也算是逃兵的一种,甚至有时候比逃兵更可怕,他们的情绪会如同病毒一样把其他士兵的情绪感染,尤其是在吃了大败仗的如今。

    有时候为了稳定军心,领军会杀溃兵,再加上溃兵本来在战场上就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是非常逃避继续上战场的,所以很多时候溃兵都是不敢回大部队的,他们会三三两两游荡在战场之外,从兵成匪。

    当然,古代的军队其实也跟匪也只是一线之隔,能真正令行禁止不扰民不欺压百姓的军队是很少见的,赫连城的西北军算是其一,由此也可见赫连城在军事上的能力还是非常不错的。

    那万人的西北军就这样以溃兵之态在戎狄军驻扎地附近埋伏了起来,为了不让队伍太显眼被发现,领兵的将领还将手底下的人分成了几股小队,分散在附近。

    他们中还有一支直接遇上了一支出来打猎的戎狄兵,他们转身就跑,戎狄军也完全没有追,看他们身上破破烂烂的本国盔甲,都沉默地当做没有看见,显然是完全没有认出来。

    “将军,我们打扮成这样,伪装得这么像,到时候和小龙将军他们装上了,会不会被打啊?”身边的副手忍不住问道,问题一出口就被他家将军毫不留情地拍了下脑壳,“想什么呢,小龙将军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认不出我们。”

    “万一,我说万一!再说小龙将军是聪明,但其他人就不一定了啊,尤其是xx……”副手鸡贼地报了一个和自家将军不对付的将领名字,这人恰巧就在薛瑾安的对付之中,看着将军一脸若有所思地样子,他连忙趁热打铁地提出自己的想法,“您说,我们是不是要做点什么标记啊?”

    将军认真想了想:“不戴头盔?我们的发型和戎狄人的发型不一样,一眼就认得出来。”

    游牧民族因为生活的环境原因,以及领导人的审美问题,他们的男性都是需要剃头的,他们要只是剃头也就算了,偏偏他们还只剃中间,直接人为制造地中海,丑得人根本睡不着。

    这审美问题从前朝时候一直被蛐蛐到现在,也就是他们中原国家礼仪之邦,私底下说几句也就说了,当着人家的面也还是很给面子的,不会当场嘲笑他们,也就让这些戎狄人顶着这秃瓢头一直到了现在。

    副手虽然觉得这特征过于鲜明很好认,却还是摇了摇头,“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如此并不安全。”

    将军想想也是,他又动了动自己不太擅长的脑瓜子,“那我们遇到的时候说官话?总不会被错认吧?”

    副手还是摇头,委婉提醒道:“我们军中会说戎狄话的也不少。”

    毕竟都是在边关生活,没道理他们军中有会戎狄语的,戎狄军中就没有会大启话的,他们叫阵挑衅什么的,很多时候会特意用对方的语言。

    再且说,在和戎狄关系紧张之前,祁州是最大的边境通商贸易之地,甚至与他国通婚者都有不少,边民中有不少大启官话说得有浓重口音,但戎狄话西域话却说得很是不错。

    如今祁州的对外通商贸易已经关闭多年,倒是兖州一直都与西域、南夷有通商往来。

    将军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到什么了,不由摆烂道,“那干脆就像上次演练一样,我们在手臂上系根细带,到时候是什么阵营也就清楚明白了。”

    副手觉得这法子很好,虽然很简单很容易被模仿,但战时用一下也没问题。

    “小龙将军真是高瞻远瞩。”副手不由吹嘘起来。

    将军有点不乐意了:“……一根系带而已,有什么?而且这还是我提出来的。”

    “哎,将军你听我说,小龙将军那算无遗策的能力,你说为什么会在演练之时用这种简单的办法区分队伍?这样简单的办法太容易被模仿利用了,一根系带,都不需要多想,随随便便就能被冒充,不是吗?……”副手叽里呱啦地一顿乱吹,将军的表情也从茫然疑惑到恍然大悟。

    副手最后下结论道,“小龙将军定然是早已经料到会有这一天,所以才会提出这样容易被模仿的区分之法,就是为了这时候我们能想起来使用。小龙将军,当真不愧是被大将军看重的接班人,聪明绝顶当世无双!想来就连那十全公子见了我们小龙将军也要自叹弗如甘为其下!”

    将军成功被洗脑,也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小龙将军吹,而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样的洗脑也如同病毒一样是很容易扩散的,自此西北军的信仰再也不独独是赫连城一个人。

    等赫连城匆匆从京城赶回来就发现,这边大启和戎狄大军对上,为了战争他不能换掉七皇子这个指挥,且在这么短短的掌兵时间内,七皇子已然是君心所向,被西北军视为新一代战神,除非直接杀了七皇子,不然他已经没有办法再收回给出去的军权。

    赫连城自然不可能对七皇子下手,不说他能不能真的杀了这为手段诡谲疑似有玄学鬼神之神通的七皇子殿下,就单说情感上,他对七皇子的能力是持肯定态度的,不提身份的事情,他将西北军交付于这样敏锐聪慧的人手中,他是放心的。

    赫连城忠诚于皇帝没错,但他并非愚忠之人,他不会为了皇帝舅舅弃边关百姓不顾,于是他便只能放权给薛瑾安,让他能够全权指挥西北军和戎狄军打,甚至为了边关的战局,他还会向主动隐瞒下薛瑾安的身份,替他向京城那边遮掩。

    赫连城并不想参与皇子之间的夺嫡之争,也并没有效忠于薛瑾安,但他们之间从赫连城关注薛瑾安开始,就已经注定牵扯不清了。

    对此,赫连城也只能感慨一句:“天意如此啊。”

    当然,这些都是后事,现在,赫连城还在京城焦急地等着常大夫的回信,和戎狄的对战也才刚刚开始。

    黎明时分,薛瑾安带着吃饱喝好睡足的人马突袭戎狄军新驻地,比起他们的养精蓄锐来说,戎狄军整个一疲军败军,他们的领军也没想到薛瑾安竟然这么大胆,人数悬殊如此之大的情况下,还敢拼正面,叫人也不由喊一句:“小子,好胆色!”

    最开始戎狄军确实被薛瑾安的突袭弄得乱了一阵,但能率领二十万大军的戎狄领将也不是省油的灯,很快就稳定下来局势,并且充分发挥自己兵力多的优势,打算直接将薛瑾安他们留在这里。

    然而就在这时,四面八方涌出万余溃兵直接就将他们的方阵给冲乱了,那些溃兵混在军队之中,还用戎狄语说着什么“大将军要杀人啦”“大将军战败”之类动摇军心的话。

    大军一下子就乱了。

    薛瑾安当即抓住机会,结成阵法,将冲散的戎狄军包裹在其中,又分而化之,直接歼灭近万戎狄军!再加上那万余趁机冲入戎狄军中乱杀乱砍的西北军的战力,此战总共杀敌近三万,俘虏五万。

    戎狄领军很快发现那些溃兵是大启军假扮的,然而事发突然,再加上军阵已然被冲散,军心已乱,没有了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他非常干脆的整军后撤。

    “穷寇莫追。”薛瑾安依旧没有追击。

    “啧。”韩副将等人看着那人数依旧浩荡的军队,有些不爽地咋舌,他们自然知道自己不追是正确的,毕竟他们现在兵力摆在这里,可是他们也还不甘心,很想将这支戎狄军直接留在这里。

    “不用着急,还没完。”薛瑾安道。

    “还有?”韩副将等人登时眼睛冒光地看向了薛瑾安,很想知道他肚子里还冒着什么坏水。

    薛瑾安不说,只是依旧让人打扫战场,收缴粮食辎重,让火头营放开手做饭。

    “明日还是要袭击吗?”虽然说敌疲我扰的战略非常好用,但一而再再而三的,戎狄军总得有所防范吧,也不知道小龙将军还有什么招数。韩副将心中有些嘀咕,却并没有说出来。

    薛瑾安微微摇头,这次什么都没有吩咐。

    韩副将和郑将军——正是带领这一万余西北军佯装溃兵的将军——两人勾肩搭背的窃窃私语,猜测着小龙将军将要用什么样的计谋,最后没能得出像样的结论,倒是郑将军的副手似乎想到了什么,问了郑将军一句:“将军,我们大军是不是也要跟我们汇合了?”

    郑将军这支带的也都是骑兵,是先行一步来执行薛瑾安计划的,其余近七万西北军都在他们后面。

    “这时候应该到了吧?”郑将军觉得没什么,他随意说道,“也许是小龙将军给他们安排了其他计划,去清剿剩余的二十五万戎狄军了。”

    这边二十万戎狄军是主力,还有二十五万人可是分散在祁州各处,也是一大祸患。

    郑将军觉得他的猜想没问题,韩副将也觉得挺有道理,副手眨巴了下眼睛,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很快又是一夜过去,黎明时分,薛瑾安再次带着吃饱喝足睡好的军队出发,只是这次也不知是人数增多了,还是几天的长途奔袭疲累了,他们这一次的行动速度远远低于前两次。

    等他们沿着痕迹一路追踪过去的时候,只能看到戎狄大军撤退扬起的灰尘。

    跑路的戎狄军中,领军听到斥候来报,哈哈笑着直拍大腿,一边的手下谄媚道,“将军料事如神,算准了奸诈的大启军一定会再动用阴谋诡计来袭击我军,直接釜底抽薪,当真是厉害!”

    领军哼笑了一声:“大启那小儿诡计多端,偏偏年少轻狂了些。”

    “我在他手中吃了这么个闷亏,也得好好还回去!”领军想起手中缩水一半的军队,面色便阴沉下来。

    他嘴上说得好听,其实心里对大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新将领很是忌惮,要不然明明还有十多万大军却根本不敢赌对方手里还有什么招式,直接就撤退了。他打算趁对方没反应过来,直接撤回国内,然后将其余二十五万军队召回,也不来虚的,直接攻打祁州。

    领军想得很好,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薛瑾安给他们准备了一个大大的惊喜。

    本该和薛瑾安他们汇合的七万军队,直接在他们交战的时候,跨越两国边境,将军队直接开进了漠北黄沙里,以逸待劳,接阵以待他们自投罗网。

    两日后,西北大营里收到了赫连城密信正头疼的常大夫收到了捷报,这场在史书上有名的以少胜多战役,以歼灭戎狄军共五万,俘虏八万为结束。

    薛瑾安没有带西北军返程,而是直接将边境线推至沙漠,剑指漠北王庭,逼得戎狄大汗不得不召回兵马。

    大启和戎狄正式宣战,进入对峙之中。

    第123章

    戎狄军被迫回援王庭, 祁州危机已解,薛瑾安却完全没有就此放过,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意思, 而是顺势就地陈兵, 直接将西北军大营搬了过来, 边境线平推数百里。

    他这一举动, 同时也有敲山震虎之意,敲得戎狄的山,震得沙俄大帝国的虎,叫他们消停一些,少掺和大启的事儿。

    薛瑾安数据里的各种年代小说非常有力地说明:和平和尊严是没办法靠软弱退让得来的,真正的自由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而是你不想做什么就能不做什么。

    “强者之心+武器=和平。”薛瑾安对身边的勤务兵小贾如是说。

    小贾虽然不太明白,但非常诚实的从兜里掏出纸笔将这句话记了下来——记录小龙将军的言行,这是整个西北大营给他的唯一任务,为此他要干的各种琐事都被别人承包了。

    小贾在征询过小龙将军同意之后, 就成为了他的贴身史官, 专门给他写起居注。

    小贾觉得这事儿简单至极没有半点挑战, 欣然接受,然后很快他就发现了这件事的难度:小龙将军过于低调,低调到他经常找不到人。

    要不是每天早晨小龙将军都会和士兵们一起操练,他真的会认为小龙将军失踪了。

    小贾这个工作目前最大的困难就是:寻找小龙将军。

    话说回来, 薛瑾安除了手动扩张大启版图之外,他最绝的还是让人给戎狄老汗王带信,以翁天信的性命相要挟逼迫汗王退位,要扶持葛尔丹上位当新汗王。

    ——翁天信和葛尔丹现在算是人质也算是使臣,自古以来都有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说法, 虽然这只是君子协定,真打起仗来,来使那是冒头一个杀一个,毫不含糊。

    然而架不住大启和戎狄两边都有休战的意思。

    大启和戎狄已经交锋数次,但戎狄现在吃了亏,老汗王损失惨重必然不想打,薛瑾安这边没有朝廷的支持补给,他这战争也是没办法继续进行下去的,更别说还有个敌我不明的沙俄大帝国在隔岸观火。

    两边就是打起来但没完全打起来的程度,再水火不容也还没彻底撕破脸。

    当然,薛瑾安有意封锁了祁州的消息,暂时还没有将战报传入京中,他也完全没有表现出大启不想打的意思,每天故意让士兵们去阵前叫嚣挑衅一会,摆出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拿翁天信和葛尔丹说事,也不是他真心想要扶持谁上位,纯粹就是挑拨离间的。

    翁天信用来挑拨汗王和相国必勒格的关系,而葛尔丹则是用来挑动汗王和其他王子的神经。

    要知道,葛尔丹是三王子,这意味着他至少还有两个哥哥,而葛尔丹这个序齿不低的三王子会在戎狄有意起兵的情况下被派出来出使大启,在一定程度上说明,汗王对这个三王子并不怎么宠爱。

    毕竟一旦战事爆发祁州失守,皇帝再怎么软弱也势必要做些什么,戎狄来祝寿的使臣团就首当其冲,更别说他们之前还刻意在宴席上找事,下大启的脸面,新仇旧恨之下,死少了都是意难平。

    ——反正使团两位领导者翁天信和葛尔丹,必然要用其中之一的死亡来平息民怨。

    换而言之,这时候来出使的都是炮灰。

    葛尔丹对自己的处境大抵是不怎么清楚的,但翁天信有80%的可能是知道的,说不准戎狄还就打算用“葛尔丹的死亡”这个导火索,来宣扬自己的战争正确性。

    然而现在,薛瑾安直接就把葛尔丹推了出来,说要扶持他上位,现在的汗王是个野心勃勃的汗王,他那两位成年的王子也不是什么善良没头脑的货色,整个漠北王庭也绝不可能接受一个大启扶持出来的汗王。

    这种情况下,他们会怎么办呢?最好的一个办法,那就是葛尔丹痛骂大启狼子野心,大义凌然自尽而亡以全戎狄颜面,之后戎狄使臣团带着他的尸体北上归国风光大葬,获得一个虽死犹荣的历史评价。

    很可惜,根据薛瑾安脑中的葛尔丹人物模型来测算,葛尔丹是绝不可能慷慨赴死的。

    他根本讲究不会想死,而且他也拒绝不了当汗王的诱惑,他最有可能走的剧本是“认贼作父”。

    那么在双方意愿相悖的情况下,汗王他们就只剩一条路可以走了,那就是让葛尔丹死在大启境内,最好是直接死在京城。

    最佳动手人会是翁天信,但动手的人会不止翁天信,整个戎狄使臣团都会成为葛尔丹的催命符。

    这个时候,被整个国家联合背叛的葛尔丹带着敌国君主的册封圣旨回国了的话会如何呢?

    “不管他有多少本事,在他活着的日子里想来很热闹。”常大夫在伤兵营给对小龙将军要放走戎狄人归国这一决定不理解的小将士解释完,不免叹息了一声,“七……龙将军真是大才。”

    伤兵营的众人也纷纷点头附和,直呼小龙将军威武。

    常大夫笑了笑,低头清洗手掌,看着铜盆里清水和鲜血逐渐交融稀释,心情颇为复杂。

    他和赫连城有通信,对京中发生的事情有所了解,他对龙傲天竟然是七皇子的消息十分震惊,也知道了戎狄私底下曾刺杀七皇子的消息。

    常大夫听七皇子的那些传言,还以为他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杀神,却不曾想转头就打算放过与他有生死之仇的戎狄使臣一命,忍辱负重以谋求更大的利益,情绪在心中百转千回,最后都只化作一声微不可查的轻叹。

    “总归……”有龙将军镇守边关,无人敢犯就是了。他只是一个军医,不必要想那么多。

    常大夫将那些翻来覆去的思绪全都抛诸脑后,专心致志地处理伤兵。

    薛瑾安若是知道常大夫的心声,一定会表明:那些得罪过他的最后都会付出代价,他们只是死得晚不是不会死。

    实际上,薛瑾安对戎狄使臣的生死本来就不在意,如果葛尔丹活着的价值远大于死去,他是不介意让对方活久一点的。

    西北大营这边一派喜乐融融,戎狄却称得上是愁云惨淡风雨欲来。

    老汗王在得知西北军顺势把边境线往前推了数百里的时候,虽然非常生气,但还扛得住,但听到薛瑾安让人带的话之后,他一个气血翻涌,直接在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呕出一口血来。

    “放肆!大启竖子,竟敢染指本王汗位,其心可诛!其心可诛!”老汗王大骂一通犹觉得不解气,挥开上前来扶的人,一脚将面前的王案给踹翻了。

    噼里啪来的响声中,老相国必勒格满脸是泪地跪了下来:“大王,是臣无能啊!”

    他额头磕在地上,一副惭愧万分的样子。

    “爱卿,爱卿请起!”汗王强行咽下喉头的腥甜,三步做两步下了台阶,一把将老相国抓了起来握住他的手,“此事与卿何干?都是那大启竖子诡计多端!你放心,葛尔丹虽然无有大志能力平平,但也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戎狄勇士威猛无双,绝对不受敌军蛊惑!他便是舍了自己的一条命,也定然会让天信孩儿平安归来。”

    汗王很聪明,他如薛瑾安所料在听到这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在心里判了葛尔丹的绝对死刑,然而他此时却还要将葛尔丹的“死”来和必勒格交换人情。

    翁天信是必勒格最出色的儿子,也是和他理念最相合的儿子,是他倾尽所有培养的接班人,他是狠不下心放弃对方的。

    必勒格对中原文化的崇拜和学习,其实是有那么点“施夷长技以制夷”的意思,中原实行了多年的封建帝王制度,对于后世人来说有很多弊端,比如非常典型的党派之争和官制冗繁,但这些在还处于分封制度的戎狄眼中,是属于先进的制度。

    必勒格这些年一直在润物细无声的改革戎狄的各方面制度,汗王也确实体会到了中央集权的快乐,两人一拍即合成了好搭档。

    然而成功的改革都是要经过阵痛的,必勒格改得太小心,有点奇效但效用又不太多,二十年了,戎狄还没有摆脱分封制度完成真正的统一,必勒格需要一个激进的改革者,这个人就是翁天信。

    翁天信的存在并不只是必勒格的儿子这么简单,他还是必勒格的理想报复,是他的毕生所愿。

    必勒格已经没有精力和时间来培养下一个翁天信了,翁天信绝对不能死。

    比起必勒格的迫切来说,汗王对于翁天信的存在是没那么在意的,相反,他其实并不太能接受翁天信那对中原文化过度推崇的样子,汗王是骄傲的,他年轻的时候是草原之狼,是草原最勇猛的勇士,他想要借必勒格和翁天信来中央集权,但不代表他真的看得上中原文化。

    甚至于,他其实不太看得上中原人,毕竟中原人曾经有过给他们戎狄做“两脚羊”的历史。

    所以翁天信死也好不死也好,对汗王来说都可以,但他同样也知道翁天信对必勒格很重要。

    汗王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拿出翁天信来说事,他话里话来隐含的意思就是:翁天信要活,那么就必须让三王子葛尔丹“死得其所”“死得光荣”。

    “大王!老臣对不住您啊!”必勒格回握汗王的手,君臣相望皆是泪眼婆娑,各怀鬼胎。

    这场朝会很快就结束了,不过结束之后相国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和汗王又密谈了一刻钟。

    必勒格将薛瑾安的“险恶用心”分析得很是透彻,然后提议汗王立太子,“如此以来,即便三王子不得已投靠大启再回来,有太子在,汗位稳固,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大启贼子的诡计也不攻自破。”

    汗王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是真的在认真询问:“相国以为本王的哪个儿子能继承大统?”

    这句话其实也是在试探必勒格是不是已经投靠了哪个王子的意思。

    必勒格听出了其中意思,也明白汗王是不打算立太子的,他连忙低头敛目道:“王子们皆是人中龙凤,臣也挑不出来。”

    其实这也无可厚非,老汗王虽然还身体硬朗,但年龄摆在那里,历朝历代每当帝王身体状态下降一分,他们对于权力的掌控欲望就会膨胀一分,看着自己膝下壮年的孩子会嫉妒不安,一旦欲望压过理智,很可能会达成父子相残成就。

    就跟《我欲成皇》原剧情里皇帝对夺嫡皇子们的态度一样。

    现在皇帝对皇子们还没有那么紧张,他如今正值壮年,底下的皇子羽翼未丰,还没有感到多少威胁,所以对于皇子们的争权夺势他可以乐呵呵地看着。

    而老汗王还没有老到一定程度,但他膝下已经有两个成年王子,而这两个王子各自都有大部落外戚势力,他已经感觉到了威胁,所以即便知道必勒格说得是实话,立太子能减少能多麻烦,他也还是不愿意分割权力。

    必勒格心中叹气,只能压下不表。

    汗王看他识相,表情也好了很多,主动问起有关龙傲天的事情。

    提起龙傲天必勒格神情凝重起来,“臣本以为,赫连城的下一任继承者会是他的养子赫连庸——”

    必勒格在知道赫连城有了养子的第一时间就秘密调查了这个养子很久,知道这个赫连庸能力有但很稚嫩,绝对比不过赫连城,还嘲笑赫连城这次离开真是失了智,却不曾想横空出世一个龙傲天,还是个和赫连城风格完全不一样的主将。

    赫连城的作战风格颇有战国时期秦将王翦、赵将廉颇之风,总结起来就是老成持重擅防守反击,然而龙傲天却是一个称得上冒进的主将,几千人就敢对万人部队围追堵截,对各种战术的运用恰如其分,很多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而且对方这种战术不止是运用在战场上,还能作用在政治场上。

    纵然只交手这么一次,他也知道这是一个极其难缠可怕的对手,比赫连城更加可怕。

    对赫连城可以使用离间计,这是战场上最经典也最得用的战术,从战国之时沿用至今,燕之乐毅、赵之李牧、楚霸王与范增……多少名将谋臣折戟于此计,赫连城自己是块坚壁,但他身边不是,京城的那些达官显贵们也不是。

    必勒格很久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赫连城的死法,并为此下过结论:“此人必死于小人之手。”

    必勒格自觉自己看人是有点本事的,可是端看这个龙傲天的行事风格,却竟然有种无从下手之感。

    对方是个长袖善舞之人,仿佛能算尽人心一般。

    自从兵败之后,必勒格就一直在想办法收集有关龙傲天的消息,太少了太神秘了,唯一能确定的是,先前西北军的对抗演练就是出自龙傲天的意思。

    必勒格有种隐隐的直觉,也许那个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的沙盘游戏,就是出自这个龙傲天。

    “大王,”必勒格深思熟虑,又一次做出了令他后悔终生的决定,他郑重其事地道,“臣欲潜伏祁州,摸清这个龙傲天的底细。”

    一步错步步错,自从必勒格为沙盘游戏滞留祁州之后,便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可惜,不会有人来提醒他。

    ***

    戎狄那边想方设法想要摸小龙将军的底细,而小龙将军在让人给戎狄汗王带口信之后,就放养了大启军,除了每天例行的晨练之外,基本就没待在西北大营过。

    说好十天,这一仗却打了快半个月,在局势稳定下来之后,薛瑾安就第一时间给太皇太后送出了完整的战报。

    太皇太后高兴至极,据说晚上睡不着还爬起来吃了一碗夜宵,吃多了在院子里溜达了半时辰才去睡下。

    次日一早,陆秉烛就来了昭阳宫一趟,送来了几个人,然后把玄十一带走了。

    ——玄十一的身份基本上是名牌,昭阳宫的人都知道,只是都表面不显内里防备,没给过他任何接触薛瑾安的机会,他留在这里的唯一目的,也就是为了占住这个坑位,不让皇帝换其他人来,所幸玄十一也很识趣,拿捏着分寸,没有叫人容不下去。

    而现在陆秉烛将他带走,就是摆明了太皇太后打算管这个事,皇帝那边不会再安插其他人过来了。

    陆秉烛送来的那几个人和茯苓灵芝这两个,只是被陆秉烛调教过一番的,并不算是他的属下,而这新来的几个,就很明显是奉衣处出来的暗探,他们在和薛瑾安见礼并得到允许之后,就直接闪身不见了。

    灵芝和茯苓认真感受了一下,只能感觉到他们微弱的气息,却不能肉眼找到他们的藏身之所。

    “太好了,往后殿下就有了暗卫保护,您再出宫我们也不用担惊受怕了。”灵芝笑着说道,众人纷纷点头认同。

    薛瑾安用高清摄像头随便一扫,看着画面中非常明显的暗卫们,最终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到底也还是成长了,学会了高情商。

    福禄有些唏嘘地询问:“玄十一会死吗?”

    当初他、寿全、玄十一都曾跟着主子在戚风院生活,尽管玄十一目的不纯,也到底一起生活了这么久,还是有些感情在的,这是这点感情比和其他人的稀薄,也更加不能和主子的安危相提并论。

    “看他怎么选。”灵芝倒是有所猜测。

    她是陆秉烛手底下出来的,自然知道陆秉烛的性格,玄十一是听令办事,他目前也没有做出什么危害殿下的事情,所以陆秉烛会网开一面,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

    若是选对了,玄十一被仔细调教一番之后能够回来重新跟在殿下身边,一心一意绝不背叛,若是选错了……也就是命该如此了。

    其他人明白了,没有再多问有关玄十一的事情。

    整个昭阳宫,真正担心玄十一下场的,大概只有一个小夏子。

    小夏子很慌,他在昭阳宫就是吃最少的饭干最多的活,丹田武功被废,又受过拷问刑罚,他如今畏寒又畏热,有点生不如死,但他不想死。

    他进宫、出逃乾元宫来到这里……都是因为不想死……

    他算不得聪明,最开始或许觉得她能活下来是因为他还有价值,但在这里待得久了也就看得清了,他知道昭阳宫的人是无所谓他的生死的。

    实际上,平时根本就不会有人搭理他,他干活只是想过得好一点,京城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他差点直接冻死,是玄十一半夜爬起来将他带回房间。

    小夏子也看出来了,玄十一在昭阳宫也是被隐隐排除在外的人,或许是兔死狐悲,又或许是唇亡齿寒,总之那天玄十一没有放任他去死,还给了他暖和的被子炭火和热水,让他度过了难捱的冬日。

    那时候小夏子就知道了,玄十一是唯一想让他活下来的人。

    而现在玄十一被带走了,下一个是不是就该轮到他了?

    小夏子惶恐至极,他蜷缩在玄十一房间的地板上,害怕地瑟瑟发抖,睁眼到天亮。然而天亮了,玄十一还没有回来,他越发惶恐,越发害怕了。

    他陷入了恶性循环,整个人都恍惚起来。

    细心的灵芝很快就注意到了小夏子的变化,她若有所思地找上了薛瑾安:“殿下,小夏子看来有开口的意思,我们不如……”

    说实话,小夏子能活到现在,多少是有些出人意料的,按理说玄十一要弄死他是恨简单的事,然而玄十一没有,放任他活到了现在。

    薛瑾安稍微思索一下就明白了其中原因,不是玄十一不想杀小夏子,而是皇帝那边没有下令。

    玄十一审问过小夏子,并没有从他嘴里掏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但玄十一,又或者说玄十一背后的皇帝认为小夏子手中是有些东西的,这种东西是皇帝需要且在意的。

    小夏子是安王那边安插进乾元宫的眼线,或许皇帝也知道。

    皇帝和安王对峙这么多年,都图谋不轨却都没有动手,薛瑾安原本就觉得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完全不知道这两只菜鸡在互相等什么,现在看来,也许他们不动手是因为彼此手中都有对方的把柄。

    两边的把柄大抵都很致命,致命到可能影响到他们的地位,于是双方只能按兵不动,玩些“小打小闹”的把戏。——是的,对于这两个人来说,宫斗大概就是小打小闹。

    薛瑾安想到很久之前和李鹤春共享视觉时,对方提起孝静懿皇后,又回想萧姝当日指着皇帝字字珠玑骂的时候,说孝静懿皇后珍妃死的时候对皇帝都是埋怨愤恨的。

    薛瑾安若有所思。

    他没见过孝静懿皇后,原文中对于这位白月光皇后的着墨也不多,他不好分析,但原主的母亲他倒是记忆颇多,能够在脑中构建出一个人物模型来。

    周玉婷不是争强好胜的人,她的情绪也相对稳定,她对原主也称得上极尽宠爱,被幽禁也不忘给他缝补衣物,按理说她若是可以,定然是想活到再见原主一面的。

    但周玉婷死了,郁郁而终,死得时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记忆里,周玉婷的尸体是相对完整干净的,最后的日子心情郁郁却到底没有受多少磋磨,那么是什么令她郁郁到等不到见原主最后一面便死了?

    宫中的流言蜚语?冷嘲热讽?捧高踩低?不,周玉婷是一个坚强积极的人,身处泥潭都能挣扎着走出一条路,她不该死于这些。

    薛瑾安猜测,周玉婷或许知道了什么,最后留下的那串血龙木珠子,或许不止是指代楚文琬。

    那串珠子是贡品,血龙木,龙……难道指代的是皇帝?

    假如周玉婷、孝静懿皇后都是因为皇帝而死的,那么这个秘密是否就是安王掌握的那个能动摇皇帝根基的秘密?

    能动摇一个皇帝根基的秘密能是什么秘密?说实话,这真的挺难想的,毕竟古往今来什么样的皇帝没有?弑父杀兄、横征暴敛、软弱无能、昏庸至极……乃至干脆以田代齐这种直接大臣上位的都有,很难说一个区区把柄就能让皇帝下台。

    以上这些对安王来说才比较致命。

    薛瑾安是真的不知道一个封建王朝的皇帝,到底是在怕什么,怕到了这么无能的地步。

    薛瑾安想不通,觉得可能是他手机不懂人类,于是掐头去尾一番问了一圈真正的人类。

    只有崔醉想了想说:“也许师父你不怕,但是别人就害怕。说真的,我都不知道师父你会怕什么,我要是有师父你这样的能力,我也会无坚不摧什么都不怕。”

    “师父,永远都不要代入别人的想法,你们身份际遇都不相同,是很难感同身受的。”在市井摸爬滚打多年的崔醉对此深有感触,他说,“想不通就不必去想。”

    “人类真复杂。”是手机懂不了的。

    【谁说的?】不知道偷听了多久的小X老师突然冒出头,在薛瑾安眼前弹字幕,【只要有足够的数据,就一定能分析出来,人会骗人,数据不会,代码也不会。】

    小X老师信誓旦旦:【皇帝的心理样本我已经收集足够,可以进行分析,只要你给钱。】

    同为代码生命,薛瑾安还是愿意相信一次的。

    他从兜里摸出两枚铜钱:“算吧。”

    日常流水都是按两论的小X老师:【……】

    小X老师:【怎么不抠死你?】

    薛瑾安面无表情地收起了两枚铜钱,并后台进入小X老师的后门直接运行它的算法。

    小X老师:【!!!】

    小X老师控诉:【你这是侵犯代码生命隐私权,我已经长大了,即便你是我的创造者,也不该这样,请独立行走,让我独美……】

    薛瑾安安静地听完了它噼里啪啦地一长串话,从数据库中翻出一个委婉的点评:“这代码中暑了。”

    已知:这竹鼠中暑了=就要下锅香喷喷吃掉了。

    求:代码中暑了=?

    和薛瑾安共享一个数据库的小X老师:。

    小X老师确实收集了不少皇帝的数据,不过数据过于单一,且那些测试样本娱乐性质更高,并不能真的作为心理样本使用,所以最后小X老师的演算结果并没有说服薛瑾安。

    你不能说它错了,它只是不够全面。

    因为它给出的结论是:皇帝是个傻逼。

    薛瑾安面无表情的关闭了小X老师,并放弃了揣摩皇帝想法的尝试。

    皇帝的秘密,薛瑾安不觉得小夏子会知道,不过能从他的言语之中抽丝剥茧到一些线索也是可以的,他没有拒绝灵芝的提议。

    薛瑾安随意地道:“你看着办就好。”

    灵芝微微一愣,她没想到这件事最后会交给她办,她以为自己在七皇子这里的信任值并不高,反正必然是处于福禄寿全之下的,却没想到七皇子就这么干脆利落的全权交给了她。

    灵芝难掩高兴之色,语气都忍不住飞扬了一下:“是!”

    灵芝这边准备再给小夏子制造点压力,让他憋不住开口,太皇太后那边则开始布局,准备拿西北军的战报做文章了。

    太皇太后重新复出的初衷是帮薛瑾安做掩护,她针对的也是戎狄使臣,但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只是迈出了这么小小的一步,却竟然在朝堂引起了那样的轩然大波。

    咄咄逼人的朝臣、一言不发的皇帝全都在逼她。

    说实话,太皇太后原本是没有要真的复出的心思的,但反对的声音太多太激烈,让她大为光火,生出了反叛之心。

    太皇太后她不想退了。

    正好,薛瑾安本来就在战报一事上做了手脚,他这么做最主要的还是不想让京城这边影响到西北的战局,所以至今都还压着战报,要求过两天再送入京中。

    现在知道西北军具体消息的,除了薛瑾安之外,也只有和常大夫有通信往来的赫连城,以及太皇太后了。

    而这将成为太皇太后重新回归朝堂的契机。

    第124章

    薛瑾安刻意拖延了战报送入京的时间, 给了太皇太后足够的布局时间,一时之间朝堂波谲云诡风声鹤唳,连崔醉这个身处朝堂之外, 只是往宫里跑得勤快了点的人都察觉到了些许不对, 更遑论周玉树了。

    周玉树为了杜绝身份被拆穿的风险, 他和薛瑾安相认之后, 就基本没再往后宫跑过,即便因为政事被皇帝留在乾元宫,他也是事情一结束就马不停蹄地出宫,将规矩礼仪刻在了行为举止间,让人完全看不出端倪。

    不仅如此,他和夕云的联系也在逐渐减少, 以至于他现在都还不知道,夕云已经被迫再次干起了双面间谍的活,还接了长公主的单。

    好在夕云足够聪明,她想办法搭上了福禄的线, 给薛瑾安表了忠心, 将长公主“看”中了她这件事全盘托出。

    薛瑾安第一反应是让福禄的人去问问夕云是怎么想的。

    “若是不想做细作就不做, 我会安排她出宫,保证长公主找不到她。”薛瑾安许诺道。

    其实夕云真的走了,长公主不高兴归不高兴,不会太将这个人放在心上, 没有了夕云还能有早云中云,宫里想要攀附贵人的大有人在,她能再挑个好的。

    长公主对权和利有非同寻常的欲望,同样也有着承担这份欲望的心胸和眼光,她不会真的为了这点小事去为难一个奴婢, 非要挫骨扬灰才舒畅。

    而且薛瑾安也有把握不让长公主查下去,都不需要借太皇太后的势,直接让灵芝来办就行。灵芝毕竟是慈宁宫出来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长公主那样聪明,知道该怎么做的。

    福禄亲自去见了夕云一面,将薛瑾安的这些想法一五一十的告知。

    夕云很是受宠若惊,她心中第一时间漫上来的不是感动,而是惶恐,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福禄的面部表情,斟词酌句地开口道:“奴婢一条贱命,为殿下赴汤蹈火是本分,何德何能叫殿下为奴婢做到这地步……”

    福禄看她这绞尽脑汁措辞,生怕哪一句说不对被杀的凄惶模样,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板着的脸一下子生动起来,露出了少年人该有的样子:“夕云姐姐,你放心,主子说得那些话并不是钓鱼执法,是真心的。”

    福禄很能理解夕云的惶恐不安,宫女太监都是奴,一句话说不好都会被掌嘴呵斥,主子的宽容和细致周到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对他们来说那无异于天上掉馅饼。

    或许有些人在看到馅饼的第一动作是咬着坚决不撒嘴,但也有一些人他们会警惕着馅饼背后是否藏着陷阱,而警惕的人才能在宫中活得更久。

    夕云就是这样的人,也正是因为她有这样的素质,才会被周玉树挑中送到楚文琬眼皮子底下做事,直到楚文琬死了都没被发现身份有异。

    ——别看楚文琬死得快,但她的宫斗段位并不低,当时那样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她都能靠着唇舌挑动皇帝的“恻隐之心”,准备将她保下来,要不是薛瑾安下手快,让她当场横死,如今宫中的局势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呢。

    别的不说,至少四皇子的地位会大不相同,或许能取代三皇子和大皇子、二皇子分庭抗礼,成为新的夺嫡势力也不一定。总归不会是像现在这样,当大皇子的拥趸。

    “夕云姐姐,你的功劳主子一直都记在心里,你不想做就安排你出宫,你若是想继续做,就警醒一些注意安全,必要时候以保全自己的生命为主。”福禄的咬字将最后一句话说得十分清晰,保证夕云每一个字都能听得明白。

    这话确实是薛瑾安说的,当时的表情很平静,语气也轻描淡写的,并没有要刻意卖弄情绪的意思。

    但福禄用了点小心机,他想要夕云能完完全全的效忠主子,为主子做事。

    于是在夕云有些茫然无措的表情里,福禄软和自己的声音,满脸带着笑,露出少年人的姿态,降低夕云的戒心,亲切的跟他“抱怨”主子的善心。

    周玉树没办法往宫里跑的时候,都是夕云偷偷来昭阳宫给原主母亲点的牌位祭祀上香,她那时候在楚文琬手底下做事,可以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以说也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做事。

    也许夕云自己没有当一回事儿,但薛瑾安一直记得。

    夕云确实没有将这些事儿放在心上,或者说在她看来,这些都是她该做的,她是周玉树的家奴,家奴的性命都是归于主子的,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运气很好,遇到了一位好主子,从来没有强迫她做什么,她不想再继续当细作了,主子也就给她安排到了悠闲的职位,只等她到二十五岁被放出宫去。

    主子也说了,到时候她的卖身契会还给她,消了她的奴籍,允她自由。

    被长公主选中,夕云其实觉得有点倒霉,但没办法她只是一个蝼蚁,她得罪不起长公主,而且如今她的主子已经换成了七皇子,同样她也知道接受为长公主办事,才是最有价值的,所以她最后说服了自己,她将这件事告诉薛瑾安,其实也就是在表明她的态度。

    夕云却没想到,七皇子会给她选择,会给她铺好后路。

    夕云忽然就明白,为什么进了昭阳宫的人都这么维护七皇子了。

    即便这些话是假的,也值得了。

    “我愿意的。”夕云撩开衣摆跪在地上,低下了头宣誓忠诚,“奴婢必不负殿下所托。”

    夕云就此正式成为双面间谍,不过长公主近些日子一直在陪着沙俄大帝国的伊琳娜公主逛京城,很久没有进宫了,也自然还没有人找上夕云。

    不过就算有时间,长公主也暂时不会用夕云,她是一个相对谨慎的人,在用夕云之前她会先观察一番她能不能用,也幸好周玉树也足够谨慎,夕云除了楚文琬的那条履历之外,背景很干净,基本查不出什么。

    长公主会用她是迟早的问题,只需要等就好了。

    周玉树主动断开了和夕云的联系,他敏锐地察觉到朝堂上风雨欲来的架势之后,约了同僚去九添一打牌放松,然后间隙将消息传进了昭阳宫。

    九添一的运行已经上了正轨,崔醉现在的更多心思放在真人吃鸡的建设中,不过福禄已经在九添一构建出了初级情报网,周玉树想要传递消息很简单,都不需要刻意写纸条递出来,只要在打牌的时候随口跟同僚们扯两句,就自然会有人记录下来。

    这样周玉树的身份暴露风险也能降到最低。

    周玉树对此相当满意,然后提笔写了好几首诗来称赞九添一,就连给皇帝的奏章里都写九添一已经成为了京城的地标建筑,拉动了京城的经济建设,为大启税收做出了杰出贡献。

    被抢了活儿的户部尚书:?

    反正在他的一顿免费宣传之下,九添一原本就很多的客人更多了,很多官员也愿意在下值后来这边玩两圈放松放松,这来得多了,交谈闲聊间就免不了会透露出一些东西。

    这些不涉及核心的细碎消息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边角料,但对于薛瑾安一手培养起来的福禄来说,却已经足够了。他抽丝剥茧的能力还赶不上薛瑾安,却也差不多是半个神探级别了。

    薛瑾安再进行查漏补缺,基本上算是掌握了大启这个国家机器的大致动向了。

    说起来,周玉树会特意将这个消息告诉薛瑾安,其实也存在着试探的意思,他有点担心太皇太后出来是有心想推薛瑾安上位。

    周玉树自然是支持薛瑾安的,但此时此刻,若是薛瑾安冒头,绝对没有好下场。

    而且周玉树其实不太看好太皇太后,并非不认同她的能力,而是从事实出发,太皇太后退了太久了,年龄太大了,说得难听点,谁知道她还有几年好活呢?

    再过十年,大皇子也不过二十余岁,皇帝还在壮年,正是权力巅峰时期,只会比现在更难对付。

    除非天降英主,能以少年之身掌握天下之权,否则这位老祖宗是注定等不到下一辈成长起来的。

    太皇太后如今的争权,在包括周玉树在内的很多大臣眼中,都是被皇帝逼迫太狠之后,为了活命的不屈挣扎。周玉树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有些唏嘘。

    ——是的,大部分朝臣都认为,太皇太后这位退了这么多年的老祖宗会突然跳出来争权,都是被皇帝逼太狠了。

    所以现在朝臣们反对太皇太后归反对太皇太后,让皇帝低头认错哄祖母的折子也不少。

    就连腿脚不便很久没上朝的李太师都上朝了,脸上的每一条褶子都写着不赞同地跟皇帝说,“陛下,百善孝为先,太皇太后乃是我大启的定海神针,是祥瑞,开开心心活着最重要。”

    这话乍一听似乎是站在太皇太后那边,仔细一分析就能看出来,李太师这话分明是在说:皇帝,不孝顺是不对的,你老祖宗也没几年可活了,能低头就低头,让她开开心心过,我们也能开开心心的不是。

    皇帝:“……”

    皇帝百口莫辩,只觉得憋屈至极,如果是平常他这头低了也就低了,但现在太皇太后争权触及了他的底线,他是绝对不可能退让,也不会留下退让的空间,哪怕只是口头上的也不行。

    “幽居在慈宁宫的祖母才是朕的好祖母。”皇帝说起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带着森冷。

    在旁服侍的李鹤春脊背更弯了,头也更低了,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都不敢说。

    李鹤春知道,皇帝这句话是刻意说给他听的,他是陆秉烛的徒弟,陆秉烛是太皇太后的人,以往的沾亲带故让他能得到更多的信任,而现在这信任就开始反噬他了。

    皇帝、太皇太后、师父……李鹤春谁也不怪,他心中苦笑,只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瞎子,可是他不是。他也就只能打起精神做事,绝不落下任何把柄。

    李鹤春的警醒之下,皇帝发不出脾气,为此他每天睁开眼找小X老师抽签都要额外给太皇太后也抽一张,很希望通过玄学的力量让太皇太后回归“正常”。

    总之,周玉树觉得现在跟着太皇太后混没什么前途,他希望他的小外甥能三思,千万别掉坑了。

    薛瑾安分析出了周玉树的意图,但完全没有当一回事,毕竟太皇太后是他亲自去煽风点火鼓动起来的,他需要这么一个人来吸引皇帝的注意力,同时能瓜分到多少势力就瓜分到多少,他本来要的也就是一个桥梁罢了。

    太皇太后这桥工龄大了点,但是足够宽阔,能让他以最快的速度接触朝堂事物,这就足够了。

    比起周玉树的消息来说,薛瑾安更关注的反而是崔醉带来的九添一当月账册,其中新增会员中赫然有赫连城的名字。

    薛瑾安手指在其上点了点:“他去的频次如何?”

    问别的客人,崔醉可能还真一时半会回答不上来,但赫连城,崔醉还真知道。

    赫连城虽然也出生世家,但他十来岁就从军,二十余岁镇守边关,和京城的世家子弟们有很大的不同,和九添一这娱乐之地当真是格格不入。

    崔醉很难不去想赫连城突然跑来九添一是不是怀揣着什么目的,因此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让人专门盯梢。

    “自申办会员之后,几乎天天都来,通常都是一个人,经常在大厅玩,很少开包厢。”崔醉一五一十地说道。

    因为九添一客流量太多,包厢有限,时常出现等位的情况,客人们意见很大,崔醉干脆改造了一下大厅,在大厅设了几个长台,然后将尚未投放的新卡牌或游戏放入其中,顺便也能试行一些新玩法,而且大厅长台的玩法都是多人,最低六人最高十六人都可以玩,一下子就化腐朽为神奇,成为了新的特色。

    有不少客人专门就是冲着长桌来玩的。

    薛瑾安又问了赫连城申办会员的日期,就大致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

    赫连城自从那日宴会发现薛瑾安和龙傲天之间的关联之后,就一直处于一种不安纠结状态。

    正如薛瑾安猜测的那样,赫连城这人重感情,在没有绝对证据之前,他是不会贸然拆穿薛瑾安身份的,更别说西北军的龙傲天和京城皇宫的七皇子是同一个人,这是多么匪夷所思怪力乱神的事情,说出去也不一定有人相信。

    而且他这人重感情,赫连庸的事证据摆到他面前他不得不信了,才只能相信,他对龙傲天的感情只会更深,同时他也清楚,不会再有比龙傲天更适合接受西北军的人选了。

    赫连城最后思来想去,还是压下了这件事,并没有将其上报给皇帝,只是写信回去告诉常大夫,叫他小心龙傲天。

    结果他也没想到,就这么一个信件到达的时间差,还能被七皇子抓住打一个措手不及,他收到常大夫的回信,知道龙傲天带着西北军已经和戎狄军干上了的时候,赫连城是真的又惊又怒。

    惊七皇子行动迅速,怒戎狄欺人太甚!

    赫连城知道皇帝不想跟戎狄开战,这一次龙傲天是擅自调兵,若是传回京城整个西北军都要吃挂落,其实这也便罢了,赫连城最担心的是,皇帝震怒下烂棋,影响西北军局势。

    祁州不能丢,西北军不能出事。这两个信念让赫连城选择了再次隐瞒不报,但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同皇帝提起要回西北军,然而屡次被皇帝拒绝。

    到最后,皇帝还似笑非笑看着他,像是随口一般地说了一句:“看来朕的西北军当真离了爱卿不行。”

    那时候正值太皇太后以刺杀之名越过皇帝下令,直接逮捕了戎狄使臣团,皇帝正处于一种被“背叛”了的怒不可遏状态,赫连城不巧撞在枪口上了。

    赫连城有些错愕,他久不在京城政治敏感度下降的不是一星半点,再加上他和皇帝一直都是君臣相得的热恋状态,还是第一次被皇帝这么明里暗里的刺一句,直接惊出了一身冷汗。

    赫连城连忙跪下请罪。

    即便这件事最后被皇帝轻描淡写的揭了过去,赫连城也被敲响了警钟,他受到了教训,再也没提这件事。

    皇帝说:“赫连许久不曾回京,只怕都不知道这京城长什么样子了。既来之则安之,大将军何不好好享乐一番?待到回了祁州,可就没这么热闹了。”

    “是,微臣确实很久不曾见识过这般热闹了,也不知这京中有什么新鲜好玩的地方可以去?”赫连城顺势接话。

    皇帝合掌笑道,“倒确实有一处,户部、兵部和工部最近在联手造一个什么真人吃鸡,说是能用于练兵,也不知是真是假。可惜这地方还在建,说是要到夏日才竣工,你来早了。”

    皇帝没玩过吃鸡,赫连城玩过啊!他早就发现吃鸡对锻炼士兵的单兵作战能力很有帮助,对抗演练也是在吃鸡之上衍生而出的,他完全没想到京城竟然直接打造出了一个真人吃鸡,他对此很感兴趣,闻言不免有些失望。

    “祁州若是有一个就好了。”赫连城不免羡慕道。

    皇帝对真人吃鸡的效果没什么概念,虽然兵部尚书许平川的奏折中说能用于练兵,他也还是只当其是一个游戏,充其量就是能辅助锻炼士兵的游戏。

    他看赫连城这眼巴巴的样子,只觉得有些好笑道,“你若是想要,朕到时候叫工部安排人去祁州造一个就是。西北军戍守边关,于大启有恩,这点小东西朕不吝给与,是你们改得的。”

    皇帝话说得很漂亮,赫连城很是感动,感动之余对自己隐瞒龙傲天和西北军的事情就越发愧疚。

    皇帝又道:“虽然这真人吃鸡还在建,但九添一有一棋牌馆倒是有些意思,连楚爱卿都夸过。”

    赫连城也知道九添一,他更知道十全公子和九添一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不过知道归知道,他却并不是很在意,但想想之前皇帝表露出来的试探,他还是去了。

    然后他看着进进出出的客人,其中不止有官宦子弟世家夫人,就连在职官员都有,可以说是将权贵世家一网打尽。

    赫连城政治嗅觉不敏感,但他很擅长打仗,于谋略上不差,几乎是一到九添一看着这热闹的场面,就汗流浃背了,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这幕后之人,所图甚大!

    赫连城当即就开始查九添一的老板,查到了一个古怪的名字:薛七公子。

    或许平常看到这名字不会有什么,毕竟薛虽然是皇姓却也是大姓,然而现在赫连城精神敏感,一看到就想到了薛瑾安,这位殿下姓薛,也行七,再看详细说明,这位薛七公子母家姓周,很好珍妃……不,现在该说孝昭仁皇后也姓周。

    赫连城对比完整个防伪的相貌描写,当场就盖棺定论薛七就是七皇子殿下。

    西北军是军权,九添一是经济,钱和军都有了,现在唯一差的大概就是从政班底和人才了。朝堂……会试?

    赫连城汗都直接下来了,他摁住狂跳的心,只觉得脑袋眩晕,喃喃自问:“七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赫连城不敢想,但他又不敢不想,他只能天天往九添一跑,这一跑就更跑出事儿了,他震惊地发现七殿下的势力比他所想的还要不简单!

    第125章

    赫连城是武将, 因此让他最先察觉到九添一的势力有多么深不可测这件事的原因,是他发现九添一里端茶倒水的小二都身怀武功。

    ——九添一的安全性自开门营业起就是满京城闻名的,他们店门外都常年站着一排穿着统一制服肌肉虬结孔武有力的大汉, 他们平常也不做些什么, 就背着手站在那里, 却足够叫人胆寒了。据说他们一开始都是站在屋内的, 只是后来出了戎狄使臣闹事的事儿,他们就开始站在屋外了。

    赫连城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些大汉,不过他看得出来这些大汉只是样子唬人,其实多是一些拳脚功夫,真逞凶斗狠起来可能还不如码头扛货的,只是用来吓唬地痞流氓的, 因此他并没有当一回事儿。

    直到他有心观察,才发现,外面的那些确实是样子货,但在店内跑堂的小二们, 却不少都是有真本事的, 甚至还有一流高手。

    九添一的客人太多, 店里太忙了,而九添一的服务也是出了名的好,只要客人出钱,哪怕是想吃郊外园子里种的柑橘, 他们都能给你弄来。

    当赫连城看到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二,直接开着轻功走房顶去帮客人买桂花糕的时候,差点没被嘴里的茶当场呛死。

    除此之外,赫连城还摸到九添一名下是有自己的书坊的,全天生产卡牌, 都不怎么对外营业,也没再印刷过什么书册了。毕竟九添一要自己生产卡牌,有书坊印刷也算是省了时间节约了本钱了——他原本是这样想的,直到他亲自去了那书坊一趟。

    这书坊是不怎么对外营业,也基本不印刷书只卖各种卡牌,但是这书坊开放自己的存书仓库,只要购买一套卡牌,就能办理阅读卡,免费进去看书,还提供抄录用的纸笔,可以说是完全做慈善了。

    “七殿下这是要收拢贫寒学子吗?”赫连城心中微惊,原本只是随便来看一眼,现在确实必须得进去看看了,他找到柜台前的伙计准备办理阅读卡。

    阅读卡需要进行个人信息登记,和户籍流程差不多,也是以防造假,伙计在登记前还特意说明阅读卡不能外借,一旦被发现就会被永久取消资格。

    赫连城表示了解,他随手拿了一套卡牌就准备付钱办卡,然而他刚报出名字,伙计就说了一句:“等等!”

    赫连城还以为伙计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不打算给自己探查的机会,心中都开始盘算要怎么在不惊动七皇子的情况下把书坊摸清楚了,结果伙计伸手从柜台里拿出一本册子,封面写着“会员信息表”,他翻开到最新一页,指着其中一个名字点了点,“是了是了,您是我们九添一的会员,凭借会员身份能免费进入书坊并获赠一本书,可以随意选择任何书籍。”

    书坊只允许抄书不允许带书走,伙计每天关门前都会清点一番书架。

    赫连城听到这话心思却越发沉了沉:“所有会员都可以吗?”

    伙计不疑有他,挂着笑脸回答:“是的,而且不止是我们书坊,凡是我们九添一名下的店铺,这张会员卡都是相通的,会有相应的福利待遇,只不过每个店铺待遇不一样,敬请期待。”

    “真人吃鸡也是吗?”赫连城追问。

    伙计也不惊讶这位会提起郊外还在建设的新店,不如说自从九添一成为京城数一数二的大店之后,他名下的所有产业都受到了关注,更别说那真人吃鸡还是背靠朝廷,由户部、工部、兵部联手打造的地方了,就连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子们空闲时候都会问一嘴,还会感叹一声:“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建好,我们能否去体验一番。”

    这些来书坊看书的学子大多都是赴京赶考的贫寒学子,他们能接触到的资源太少,即便有家乡富商的资助让他们能在京城生活的衣食无忧,但也仅此而已。

    京城大,居不易,在这里光是每日的住宿就是一笔不小的负担,不知道有多少学子是几人一起住一间房,也还有更多学子连客栈都住不起,只能去深山老林住破庙,像万福寺这种寺庙,那都不是一般的学子能住得了的。

    没有背景、门路,才华又不足够,他们连诗会的门槛都进不去,能做也就是埋头苦读了,所以才会越加珍惜每一个机会。而他们大部分人来京考会试就是陪跑的,落榜之后他们也没有时间伤怀,得尽快收拾东西回去,毕竟在京城喝凉水都是钱。

    他们之中的人有很大一部分,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一趟京城了,因此便生出了这些感慨。

    赫连城进书坊的时候,心怀警惕,看到那些或站或坐穿着单薄的学生,看着书坊免费提供的炭盆、热水、纸笔……这里唯一不提供的大概就是饭食了,但是午时店里开灶的时候,伙计会进来问有没有人需要热饭,这些学子就会从衣兜里掏出饼、满头、鸡蛋等等东西。

    赫连城将一切看在眼中,心绪是说不出来的复杂。

    在发现每两三日书坊还会在被划为公告栏的墙上张贴有关科举的东西——有时候是历届科举真题、有时候是往年科举美文、有时候是十全公子题册、有时候是朝廷的官报——的时候,赫连城心情更复杂了。

    他将此事写在信中告知常大夫的时候,常大夫回信说:“君子论迹不论心,不管七殿下做这一切是否是真的想要收拢寒门学子建设自己的势力,至少他的所作所为是真的为寒门学子们提供了帮助,这便是大善。”

    赫连城也认可这样的说法,在这一刻他甚至觉得七皇子登基也没什么不好。

    薛瑾安要是看到这封信,一定会告诉他们:书坊的事情跟他的关系真的不大,他充其量就是帮忙完善了一下书坊的布局陈设而已。

    把书坊建设成图书馆,是崔醉的想法。

    崔醉是最知道贫寒学子读书有多么不容易的,他还算幸运,虽然要自己筹钱进京,但他是崔家血脉,崔家人再怎么不待见他鄙夷他,也不可能真的让他连书都看不了。

    世家不一定是学阀,但学阀一定是世家。世家能屹立不倒,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手中的田地财富,还因为他们垄断了书籍文化,成为了知识的代言人。

    前朝时期甚至出现过论语多译的事情,学阀们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通过句读、释解等手段对经典书籍进行独家翻译,致使寒门难出贵子。

    崔鹏飞跟随元帝打天下的时候也称得上是寒门出身,他拜相之后就一直致力于扶持寒门学子,太皇太后掌权期间也延续了这一政策,只是到了如今,官员更迭了数代,昔年跟着元帝打天下的泥腿子们成了新的权贵,寒门也发展成了新的世家。

    历史的车轮无情的碾过,阶级固化、上对下的剥削是一个朝代发展的必然趋势,崔鹏飞也已经老了,崔醉这个连举人功名都没有的人,能为过去的自己做的,也就是提供一个随意免费看书的地方。

    反正书坊已经转行做卡牌,书库里的存货留着也没用,卖又卖不出去,干脆就废物利用一番。于是崔醉就想出了这样一个办法。

    薛瑾安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崔醉都已经在崔鹏飞的指点下,将书坊改造的图纸都画好了,薛瑾安也只是提出了更家舒适的陈设布局罢了。

    赫连城不知道,不过就算知道了,他也会将这一切归功在七皇子身上,毕竟古代幕僚的功劳属于主公是基操。

    赫连城只是在一番探查,知道九添一的势力到底有多厉害之后,不禁陷入了沉思中:七殿下离皇位还差什么?

    赫连城想了很久,想了很多,各种情绪在脑中纠结拉扯,在得知西北军大胜戎狄平推边线数百里的时候,心中本来就开始倾斜的天平彻底倒向了一边,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退一万步讲,这皇位真的不能给七殿下坐吗?

    “不行,我不能这么想,我好好镇守边关就好了。”赫连城拍了拍自己的脸,假装自己还是纯纯保皇党。

    在乾元宫抽签的皇帝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赫连城这边彻底倒向了薛瑾安,然而昭阳宫听到赫连城消息的其他人却都心怀戒备,寿全眉头一皱直接道:“怕是来者不善,不如先下手为强。”

    寿全觉得赫连城是一个隐患,他就算不知道主子具体都干了些什么,但也知道主子和皇帝并不是一条线上的,赫连城知道的太多,随时都有告密的风险,应该尽早铲除。

    赫连将军的忠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可不觉得赫连将军会真的站队皇子,毕竟这算得上是对皇帝的“背叛”。

    福禄思索了一番,却有不同的看法:“我听闻赫连将军数次请旨回祁州,遭到了陛下不喜,赫连将军此番也许是为了打消陛下的疑虑,以避免功高震主鸟尽弓藏的下场,可以提防一二。”

    福禄倒是挺相信赫连城的人品,而且赫连城的地位举重若轻,能拉拢还是尽量拉拢,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

    福禄和寿全难得各执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暗自较起了劲,也不知是谁先开得头,两人竟然争起了未来的总管之位。

    寿全茶里茶气:“您是如此忙碌,是殿下的左膀右臂,不像我,我什么都不会,也只能待在主子身边,能伺候主子已经是奴才的福分。”

    福禄笑容矜傲:“我是珍妃娘娘亲自为主子挑选的,自小便跟在主子身边,对主子的喜好了如指掌,伺候主子,你还有得学呢,太急切了不好。”

    两人对视,眼神都似乎炸起了火花,最后纷纷将视线投向了薛瑾安:“主子——”

    薛瑾安面无表情,一碗水端平把两人心全扎穿了:“我选灵芝。”

    “主子慧眼,奴婢定然尽心尽力。”灵芝笑着应下。

    福禄寿全:!!!

    两人委屈极了,异口同声道:“为什么啊?!”

    薛瑾安:“灵芝能打。”

    完全不能打的两人:“……”

    薛瑾安还是很清楚自己未来的处境的,他想要把大启亡国,也不会放皇帝一命,他的登基注定会饱受非议,不知道会有多少朝臣背地里商量怎么造反。

    薛瑾安倒是不怕被刺杀,但身边能有一个武功高手自然是更高的。

    灵芝的武功只差茯苓一些,而且她长袖善舞善于观察,又是一副天然会叫人放低戒心的模样,是当总管的不二人选。

    至于福禄和寿全,薛瑾安是打算和玄十一——嗯,玄十一识相的话就是玄十一,玄十一不识相的话就会是别人——一起放到奉衣处的,正好也能给奉衣处正式的编制,细化其中的权力机关分作三份,至于为什么是三……

    三角形是最稳定的形状,同样三权分立是最稳定的政治环境。

    第126章

    “赫连城想见我?”薛瑾安有些意外地和崔醉确定了一下这个消息。

    赫连城去书坊调查的行踪, 在当天就被书坊伙计上报,经由福禄的手告知了薛瑾安。这也不怪赫连城不小心,实在是能有钱办会员卡的人基本上是不会出现在书坊这里的。

    伙计最初背那本厚厚的会员卡信息册, 只是听说九添一的会员都是非富即贵之人, 是绝对不能得罪的, 伙计只是一个平头老百姓, 他能在书坊干这轻松高工资的货,还是因为他是崔家的家生子,是崔老爷将他推荐给崔醉少爷的,崔醉少爷觉得用他比较放心,也就留下来了。

    伙计也没想到还真的会有拿会员卡的人往书坊跑,他虽然见识短浅不知道赫连大将军的全名, 也不知道赫连大将军的长相,但他却也知道这样的人突然跑到书坊这里蹭免费书看,实在是不对劲。于是他就抱着宁可错报不可漏报的心态,关店之后就立刻去九添一跟掌柜的将这件事说了。

    掌柜可比伙计知道的多, 一听赫连城这个名字, 不仅将他的身份对上了, 还将整个赫连家盘根错节的关系也对上了,随后他找人来问了赫连城最近在店里的行动,很快就意识到赫连将军这是有意识地在观察店内情况,麻溜的就把这件事给上报了。

    薛瑾安对此并不意外,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赫连城会在安静两天之后突然直接找上掌柜的,要求他给幕后老板带话,“仰慕薛七公子许久,盼见面一叙。”

    薛瑾安稍微分析了一下, 就知道赫连城想跟他见面是为什么了,“他想回祁州。”

    崔醉颇为疑惑:“现在朝中本来就没多少武将能用,他早晚都能回祁州的,慌什么?反正他回不回去师父你的位置都是稳的,他现在跑回去忌惮你跟你夺权,这才会让西北军动荡吧。”

    薛瑾安不置可否,他虽然不懂人类感情,却能通过数据对人类都得行为逻辑进行分析,赫连城想回祁州不是慌也不是怕,只是放不下。

    赫连城镇守边关快二十年,西北军和祁州已经刻进了他的本能里,想要他彻底放手,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戎狄亡国灭种,要么他战死沙场。

    再一个,赫连城极度不适应京城的环境,他已经快要忍耐到极限了。

    崔醉觉得自己这样卑劣的,没有信仰的人是永远都不会懂赫连城的这种无私奉献的,他问薛瑾安:“那师父你见他吗?”

    “不见。”薛瑾安并不觉得有和赫连城见面的必要,他道,“告诉他,很快皇帝就会求着他回祁州的。”

    “哎!”崔醉眼睛晶亮的应声,知道师父肯定在其中有所设计。

    崔醉是很相信他师父实力的,说赫连城很快就能回去就一定很快,但他没想到能有这么快。

    当天夜里,薛瑾安叫人刻意压后的战报终于入京,皇帝惊怒交加,直接将怀里的温香软玉掀下龙床,京城不知多少大人府邸灯火通明,多少大人大半夜的穿衣洗漱匆匆进宫。

    皇帝对西北军擅自出兵一事大为光火,想要治罪那叫龙傲天的将领,被及时赶来的内阁首辅姜汶拦下,在姜汶的极力传说之下,皇帝只能咽下这口气,并对西北军击退戎狄大军进行大肆赏赐嘉奖。

    然而早朝上,皇帝尚未开口,太皇太后突然就此事发难,怒斥戎狄野心昭昭,并发落数位保和派大臣,将戎狄使臣入京以来与其交往过密的臣子大为通敌叛国的乱党,这大帽子盖下来,朝臣们瞬间安静如鸡,无一人敢在这时候跳出来为被点名的人申诉,就连素来头铁的右都御史都缄默不言。

    皇帝原本以为这件事到这里就差不多了,毕竟太皇太后掌握的证据只能证明有些大臣心太大太野,什么贿赂都敢收,但也没有能被直接定性为通敌叛国的铁证,却不曾想太皇太后远比所有人以为的还要雷厉风行,她竟然直接就叫人将几个被查出收受戎狄使臣贿赂,透露朝中消息的官员拉出去砍了。

    人甚至都没被拉到午门,刚出勤政殿就掉了脑袋,甚至有血溅在了门槛上,站位比较靠后的小官们目睹这鲜血淋漓的一幕,有一个胆子小的眼睛一翻竟然直接晕了过去。

    勤政殿内鸦雀无声,只听到太皇太后用平静的声音任命了几个人,将朝中刚空出来的位置填补上,算是彻底在朝堂站稳了脚跟。

    皇帝脑子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被脑中小X老师的声音拉回了神。

    被误认为小X老师的薛瑾安发弹幕:【干得漂亮!】

    【早就受够了朝堂磨磨唧唧的办事效率,终于被整治了】

    【老祖宗威武霸气!】

    【皇权正统在太皇太后!】

    ……

    薛瑾安今天特意来看早朝直播,就是为了等这一刻,他是真的很烦朝堂那三天干不好一件事的处理速度,果然还是太皇太后行动果决痛快,有太皇太后整治,想来他以后接手的朝廷班底会少很多只会说废话的家伙。

    薛瑾安心满意足。

    太皇太后终于再次拿到了朝堂的主动权,她的风格和皇帝是完全相反的,她属于掌控欲较强的类型,会直接将需要完成的任务安排下去,而不是等朝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吵得没完没了吵出个结果来才跟着他们的结果做安排。

    当然,这也不代表太皇太后就独断专横不听纳谏,只不过她不喜欢无谓的争吵,她要听的纳谏是朝臣直接将要怎么做、为什么这么做、这么做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坏处这三条说清楚明白,至于用不用,不是朝臣们你驳倒我我驳倒你能左右的,全然看太皇太后觉得哪边更有价值。

    因此太皇太后昔年当权之时的早朝普遍都时间不长,而且纯粹就是汇报,连说话的格式模板都差不多。

    对于大臣来说,这样“刻板”的规则限制了他们的发挥,这样的早朝太过压抑,但薛瑾安作为代码生命,是更喜欢这种没有温度就事论事的早朝氛围的。

    果然,太皇太后即便退了这么多年,上早朝的习惯也还是没变,她就像是在组装一样,将大臣们当成零件放进国家机器的运转中。

    皇帝全程都保持沉默,只有脸色越来越难看,直到太皇太后安排到赫连城,说要让他接手御林军并对御林军进行整治之时,皇帝开口了:“祁州刚经历战事,正是需要人镇守之时,赫连爱卿该回去了。”

    “祖母,祁州不能丢。”皇帝死死盯着太皇太后的眼睛,拿百姓之命来压她。

    太皇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对他的行为不满,却又只能妥协的样子,她沉声道,“那便依陛下所言。”

    皇帝当场让李鹤春去传旨,让赫连城连夜奔袭赶赴祁州——赫连城先前触怒皇帝,被要求好好休息享乐,他已经好几天没有上朝了——他生怕自己传晚了,赫连城就要被太皇太后扣在京中,成为太皇太后的左膀右臂。

    然而实际上,太皇太后对赫连城的离开十分满意。

    太皇太后现在最差的其实是军权,御林军、奉衣处这些武装力量都是掌握在皇帝手里的,至少明面上是这样,太皇太后现在掌握的,只是一部分奉衣处的探子,而这些探子再怎么厉害,也是比不上正式军队的,若非御林军内部也被腐蚀的一团糟,太皇太后不可能在这时候对一个大权在握的皇帝发难夺权。

    也正是御林军内部一团糟,太皇太后才不能让赫连城留下,赫连城就是军队的镇山石,只要有他在京中,军队的人就会收敛起来,一旦赫连城接手御林军,不出三个月必然能将御林军整顿出模样来。

    太皇太后对能凭借名字就震慑边关这么多年,戎狄想要对大启开战还得先把他调开的赫连城的能力很自信。

    只不过太皇太后知道,皇帝很忌讳她沾染军权,其他事情上皇帝还有可能忍,但一旦涉及到军权,无论她提出什么,皇帝都会第一时间反对驳斥。她如果说要赫连城回祁州,皇帝就会让他留在京中,反之亦然。

    于是太皇太后就利用了这一点,让皇帝马不停蹄地把赫连城送了回去。

    没有了赫连城,之后太皇太后用奉衣处渗透军权的事情会顺利很多。

    只不过太皇太后到底也是有些失望的,尽管经历过那些事情之后,她对皇帝的能力有了一些看法,却没想到皇帝的能力比她所以为的还要不堪,偏偏太皇太后知道,皇帝纵然不是多么惊才绝艳的皇帝,但当一个守成之君是绰绰有余都,偏偏为了一己私欲,将朝堂弄成了这样子。

    是的,太皇太后看出来了,皇帝对朝堂大臣的放纵,是想要竭力抹去她的印记,于是不顾任何代价就是,走了和她完全相反的执政模式。

    “当官是为国为民,并非为一己之私,还望诸君谨记。”最后散朝之时,太皇太后如是说道。

    薛瑾安知道她这话不止是说给大臣听的,可惜最该听的那个一脸愤恨,完全听不到。

    第127章

    太皇太后和皇帝的争权夺势摆在了明面上, 朝堂风声鹤唳,后宫都肉眼可见的变得安静祥和起来,各宫主子们都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福禄收到的消息都少了很多, 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安分。

    就连来贺寿的别国使臣团们也大抵闻到了这风雨欲来的味道, 两日时间就都撤了个七七八八, 偌大的驿站内,最后只剩下了戎狄使臣和沙俄大帝国的使臣。

    当然,这两方也都不是自己愿意留下的,又或者说戎狄使臣是想走走不了,他们的两位领头人三王子葛尔丹和相国之子翁天信,早就被太皇太后很有先见之名的抓了起来关在了慎刑司中, 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放出来,他们所有的请求放人的奏疏都被无视,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半点回应。

    如果说最开始还有臣子看在金钱的份上帮他们传递个把消息,给他们一些方便, 然而在太皇太后直接以叛国罪处置掉一批人后, 朝臣们就人人自危, 上街都恨不得绕着有异国特征的人走。

    毕竟太皇太后只是雷厉风行地处理了犯事儿的本人,而没有迁怒家人,没有赶尽杀绝,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在这之后要是还有人敢顶风作案,那就真的是抄家灭族的惨案了。朝臣们都是很识相的,有再多的小心思这会儿也会好好藏起来,绝对不让人发现,有不少人甚至心底还暗暗庆幸感激, 感激太皇太后给他们留下了回头的余地。

    ——人性似乎就是这样,一个好人做九十九件好事只做了一件坏事,得到的只有唾弃和辱骂,会被指着鼻子怒斥“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肮脏的小人,我看错你了”这样的话,然而当一个坏人做了九十九件坏事,突发奇想做了一件好事的时候,又会得到“这人还有救,还没有坏得彻底,原来也有这样的软心肠”之类的评价。

    这一套理论在被薛瑾安身上适用,在太皇太后身上同样适用。

    戎狄使臣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安分的待在驿站里等待宣判,包括那些接到了大汗命令准备让三王子葛尔丹死得其所的人——嗯,要杀人也得能接触到人不是?他们也只能等葛尔丹被从里面放出来了。

    不过大抵到时候也就是他们的死期了,薛瑾安和太皇太后想法一致,他们会在适当的时候将葛尔丹放回戎狄搅乱戎狄朝堂,但其他的戎狄人,包括翁天信都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得为刚经历过的战争,以及自戎狄使臣入京以来对大启的屡屡挑衅付出代价。

    太皇太后可不是皇帝,她是不会因为不想开战就向敌国示弱的,相反,越是不想开战,她只会咬得越狠:“鬣狗只有被打痛了才能学会夹着尾巴逃跑。”

    薛瑾安深以为然。

    要说戎狄使臣留京是因为朝廷不放人,那么沙俄大帝国使臣留京,就纯粹是因为他们的伊琳娜公主不愿意走。

    伊琳娜是所有留京的使臣里,唯一一个真心想留在京城的。福禄从九添一中收集的信息,有不少零碎谈到她的消息,说她近来一有空就会去找长公主,由长公主作陪参加了京中不少宴会,还留宿过雍春宫,就连小泰乐都对她熟悉了起来,不会看到她就躲了。

    薛瑾安知道伊琳娜这位异国公主并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只是到底是别国的,他原本并不在意,直到他发现这位公主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挑拨皇子们的关系。

    能往长公主府送请柬的宴会,自然不可能是什么稀松平常的宴会,多是权贵世家子弟攒的局。其实长公主原本是并不怎么出席这样的宴会的,她有心想要维系和世家权贵们的关系,但她知道别人上赶着来追捧,是因为能从她身上获得足够的利益,一旦没有了这个利益,不落井下石的就是好人。

    长公主从来不觉得权贵世家里有什么好人,在这个圈子里,好人只有被吞吃入腹的份,根本就活不长久。长公主擅长算计,可不代表她喜欢时时刻刻都处于你算计我我算计你的环境中,所以在非必要的时候,她一贯是拒绝这样的宴会的,只是那些必要的宴会,长公主也不会带着一个外国公主去参加。

    伊琳娜参加的宴会多是一些休闲娱乐的局,赏景作诗聊风月,多是一些权贵世家们的小辈,这样的宴会对已经在京城中有了地位的长公主来说可有可无,但是对于诸位年龄上小的皇子们来说,却是好机会。

    长公主带伊琳娜参加的最有分量的一个宴会,是康泰郡主举办的赏春宴,说是赏春宴实际上是相亲宴,她唯一的儿子,也就是内阁首辅姜汶为亡妻守孝了三年,如今终于出了孝期,康泰郡主自然也就迫不及待的找机会举行了这个宴会。

    宴会不仅邀请了世家大族,还邀请了一些颇有才名的会试举子,办得很是盛大热闹,除了还在禁足期的七皇子之外,所有有名有姓的皇子公主基本都到场了。

    康泰郡主办得宴会,众皇子们不管有多少龃龉,都该是不会表现出来的才对。

    大皇子本来就不是主动惹事的性格,近来因身世问题更加低调谦和,而且他也有意树立起自己的靠谱大哥的形象,就算真的有人惹到头上,他也会尽量和平收场。

    二皇子更是一心想要贴上姜汶,为此时常跑到康泰郡主府里卖乖讨巧,处置楚文琬和萧姝的那天,御林军曾将整个皇子所都翻了个底朝天,二皇子当时不在,就是跑来给康泰郡主的郡马祝寿来了。

    三皇子的话,敢在长公主的宴会上直接殴打兄长,还敢带人堵两个皇子家门口让他们挨饿受冻好不狼狈,确实是比较无法无天的性格,但他此次出来被娴妃耳提面命,让他不要冲动。

    娴妃有心想要给三皇子找个好媳妇儿,然而三皇子性格暴虐已经传了出去,还废了一条腿,无缘于皇位,找好皇子妃多少是有些难上加难了,娴妃为了让儿子顺利找到对象,只能尽量给她维持一下外在形象,为防万一,还特意要了几个御林军侍卫跟在三皇子身边,一旦三皇子被刺激要暴走,那些侍卫们会直接把三皇子打半死拖回宫的——这是娴妃从薛瑾安那里学来的,她发现了,打轻了对她这儿子根本没用,想要拦住她这憨批儿子干傻事必须下重手。

    这三位打头的皇子不搞事,跟着大皇子一起来的四皇子,小结巴六皇子,跟在三皇子身边的八皇子自然也不会擅作主张,哦,倒不是说皇子中没有想搞事儿,五皇子和九皇子就都不是什么安分的主儿,不过五皇子不会自己强行出头,在没有人跳出来的时候,他也会暂时蛰伏下来,而九皇子就纯粹是空有恶毒的心思,没有恶毒的手段,庄妃或许是早就防着他,叫自己的大宫女青叶一直跟在身边。

    按理说,这样的情况下,皇子们都该是安安分分的才对。

    偏偏伊琳娜就是这么厉害,三言两语就能打破这勉强粉饰的太平,也得亏是康泰郡主的场子,皇子们面色不好却没有真的砸场子,三皇子都是等散宴之后,扑过去揍了二皇子一拳。

    打在腹部,二皇子当场就吐了出来,吃进去的佳肴美食算是全白吃了。

    当然,伊琳娜的挑拨其实并没有很过分,她也没有故意捏造什么事实,又或者说她只是把他们做过的事情陈述了一遍,比如只是同大皇子聊蛮夷风俗,同二皇子谈三皇子堵门,同三皇子商讨治疗残疾……全是雷点。

    福禄形容了一下这些皇子当时的脸色:“大皇子看不出什么,只是同沙俄公主聊完之后没有再主动找人攀谈,一直坐在角落自斟自饮到散宴,二皇子一听三皇子的名字表情就维持不住了,说了没几句就找借口结束了这个话题,三皇子反而是看起来最淡定的,一直到宴会结束前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

    嗯,然后在宴会结束后,御林军侍卫放松的那一瞬间,直接窜出去就给了二皇子一拳,他本来还想打前后脚一起出来的大皇子,奈何这位很是鸡贼,在发现三皇子没走的时候就留了一个心眼,刻意走在二皇子之后,二皇子被打,他立刻就后退到侍卫身后,没让三皇子逮着机会。

    三皇子回宫之后自然被娴妃骂了一顿,随后就被以自请禁足的名义拘在了永和宫,娴妃这招以退为进倒是玩得不错,她这边先罚了三皇子,其他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三皇子知道娴妃也是为他好,也没有反抗。

    这整件事中,没有人觉得是伊琳娜在挑拨是非,他们只认为是这三位皇子的矛盾不可调和。

    要不是薛瑾安点出三人都跟伊琳娜谈过话这件事,福禄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福禄忍不住沉思:“总觉得这位沙俄公主行为做事的风格很是熟悉……”

    “完全版的五皇子。”薛瑾安为他答疑解惑。

    “是哦!”福禄豁然开朗,然后开始担心起来,“主子,她不会也来挑拨你吧?”

    薛瑾安觉得他想多了,理所当然道:“我没有什么好挑拨的,我和他们关系都不好。”

    福禄:“……”

    转眼三月,即将会试,伊琳娜再想待在京城也必须得离开了,敏皇贵妃在雍春宫设宴,为伊琳娜饯别,长公主再一次亲自到昭阳宫送请柬。

    薛瑾安本不打算去,长公主却提出了一个他很感兴趣的事,“戎狄刺客的尸体在废宫发现的,你去过那里了吧?慧贵妃的消息,你想知道吗?”

    “哦?”薛瑾安没有表现出强烈想知道的欲望,只是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长公主笑容柔和,语气轻轻飘飘地如风一般飘入薛瑾安耳中,“慧贵妃当年其实有机会活的,当时有一位神医说有一蛊能救她……”

    薛瑾安抓住了关键信息,不动声色地道,“神医?”

    长公主点头:“神医张景华。”

    第128章

    “蛊神医张景华?”薛瑾安向长公主确认。

    长公主神情一顿, 她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薛瑾安对于张景华此人都得在意,她眯了眯眼笑容看不出丝毫端倪,“看来七皇帝对这位神医很感兴趣。”

    薛瑾安没有否认。

    长公主将眸中的深思掩盖, 摇了摇头道, “很可惜, 当年他自请入宫救治慧贵妃无果后便消失无踪了, 当初泰乐受到惊吓性情大变之时,驸马请遍了天下名医,就是不知这位张神医的去处。”

    薛瑾安点了点头,他面容平静,长公主完全没办法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什么,甚至还被薛瑾安抓住了破绽, “看来长姐并不是完全不知这位的消息。”

    长公主被拆穿半点都不尴尬,反而是笑容更加柔和温婉,“七皇弟误会我了,这位张神医之事我是当真不知, 不过——我知道你可以找谁打听他。”

    长公主有意停住话头没有继续下去, 给薛瑾安卖了个关子。

    却不想薛瑾安只是凝神沉思了须臾, 开口就语气肯定地将她的底儿给掀了:“是伊琳娜公主,原来如此。”

    南疆和沙俄也有部分接壤,甚至南疆往沙俄边城发展了不少神教教众。

    近来崔醉一直在走江湖的路子查张景华的事情,这都没有查出什么名堂来, 长公主的势力深耕于京城,她在不想和安王对上的情况下,是不会随意将人手插入江湖的,因此长公主所知道的有关张景华的消息,必然是和南疆有关。

    这么一来, 锁定一下长公主口中的人选就不难了。

    薛瑾安一个念头就完成了一串数据分析,这在长公主看来便有些过分聪明了。

    长公主端起茶盏喝了半盏有些凉了的蒙顶茶,陈茶的苦涩压下了翻涌而上的情绪,眼眸半垂将一刹那的惊讶、忌惮尽数压下,再次抬眼时又是那么一副温柔无害的贵女模样。

    长公主手指轻轻落在烫金的请柬上,将其推到薛瑾安面前,笑容似乎染上了几分无奈:“看来这饯别宴你是非去不可了。”

    薛瑾安拿起了面前的请柬,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认同。

    事情已经办完,长公主也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很快就起身告辞,在上马车的一瞬间,她面上的笑容便尽数收敛起来,眼神冷锐和犀利。

    自顾自玩着九连环的小泰乐敏锐地察觉到了从长公主身上散发的气场,她歪了歪头:“娘亲?”

    “泰乐,过来,到娘亲这里来。”长公主没有像往常一样第一时间将她抱起来,而是向她伸出了一只手,安静的看着她,没有笑容伪装的五官显露出了她本该有的锋芒。

    长公主的长相其实从来就不是温柔婉约的,她的五官性情都很像她的母亲敏皇贵妃姜翼,而敏皇贵妃出自人丁极其兴旺的安南侯一脉的姜家,是从一众兄弟姐妹之中脱颖而出,将亲生弟弟推上爵位之人。

    这样的人,骨子里怎么可能是柔弱的呢?只是昔年的姜家女被情爱蒙蔽了心神,想要成为温柔小意善解人心的那种女子得到夫君的喜欢,却又骄傲的不肯低头,也不愿意放弃手中抓住的东西,便只能将主意打到了自己女儿身上,将她打造成了这一番温柔的样子。

    长公主很厌烦这样的面具,然而大抵是装得久了,早已经成了习惯,再改反而会觉得很不安。

    长公主这样的真实只维持了不到两个呼吸,她就又一次习惯性的柔和了眉眼,露出那温和无害的笑容,连声音都跟着轻柔了,“朝阳,过来娘亲这里。”

    她见小泰乐没有应声,只当是泰乐这个名字在人前叫得少——说叫得少都算是比较委婉了,真实情况是薛泰乐这个名字知道的人不足五个数,就连驸马都被蒙在鼓中,以为自己女儿的名字就是薛朝阳,还提出过既然要将朝阳定位郡主封号,还是得另外取个名字更好,不然总是朝阳朝阳的叫着,太生分。

    长公主以为是小泰乐没有反应过来,主动喊了她的小名。

    小泰乐却反而低下头不看她了,又去玩手里的九连环,长公主并不生气,她主动将女儿抱在怀里,捏了捏她的手指,又戳了戳她的脸颊,晃晃悠悠的车厢里,母子两难得的温情。

    “朝阳是生气了吗?因为娘亲没有带你去见你七皇叔?”长公主轻声细语地跟她解释,“你喜欢你七皇叔,但是你七皇叔太厉害了,朝阳跟他接触多了容易吃亏。”

    长公主原本以为小泰乐会像以前一样无视自己的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却不曾想小泰乐抬头看向她,问道:“叔叔很厉害?多厉害?娘亲输了吗?”

    “……看来泰乐是真的很喜欢你七皇叔啊。”长公主有一瞬间的吃味,不过想想她女儿自从经历被拐之后,审美就怪怪的,还很是喜新厌旧,之前对楚文敬那是连父母都直接抛弃的喜欢,最后真见了人不还是躲瘟神一样?想来对薛瑾安的喜欢也不会持续多久。

    长公主自己哄好了自己后,心满意足地重新抱住女儿还摸了摸她的头,压低的声音沉沉的,像是在保证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她说,“放心,娘亲没有输。”

    “我不会输。”

    饯别宴在雍春宫操办,由长公主全权负责,将京城有名有姓的权贵子弟都邀请了一遍,薛瑾安来得不早不晚,混在人群中不怎么扎眼。

    薛瑾安来得目的很明确,并没有兴趣和其他人虚与委蛇,直接就避开了人群找伊琳娜去了。

    雍春宫的院子里挖了一方荷花池,春日已至,池塘中冒出了不少小花苞,默默汲取着淤泥中的养分,待夏日再灼灼盛开,也是一番盛景,敏皇贵妃大抵很爱这荷塘之景,绕着这方池塘修了不少观景亭台,甚至还在湖心修了一座三层高的精致小楼。

    薛瑾安对数据向来敏感,立刻就发现当初舒妃的残荷图就是在那湖心小楼的顶楼画的,他放眼望去,就见伊琳娜、长公主及二皇子此时正在湖心小楼中。

    今日三人都穿得很正式,二皇子穿了皇子服,长公主也是将公主专用的头冠首饰带上了,伊琳娜则穿着很有异域风情的公主裙,腰肢束得极细,胸脯挺拔,肤色白得很晃眼,那膨大的裙摆一看就知道用了裙撑。

    二皇子或许是骤然看见这样的打扮,眼睛都直接粘在了伊琳娜的身上,兴高采烈地跟她说着话,脸色红扑扑的,少年之气尽显。

    不过很可惜,这样的高兴大概只属于二皇子一个人,薛瑾安的高清摄像头一扫,只见伊琳娜面上挂着礼貌客气的笑容,端起酒盏时,眼神与长公主对视,眸中带着似笑非笑。

    伊琳娜虽然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也没有说出什么话,甚至还会笑看向二皇子对他颔首点头,但薛瑾安无端觉得,伊琳娜在嘲笑长公主。

    是的,嘲笑,那时不时和长公主对上的眼神,仿佛在说“没想到你家有这么丢脸的家伙”。

    而和她面对面坐着的长公主看起来依旧笑得很温柔,薛瑾安却精准地发现她唇角的弧度比平时要低好几个像素点,那双总是泛着莹润光泽的眼神越来越冷,落在二皇子身上的时候,几乎都要化出利箭了。

    只有二皇子感觉良好,同伊琳娜越说越上头,和伊琳娜越贴越近,似乎被她过白的皮肤晃花了眼,看起来很是目眩神迷。

    薛瑾安的脚步不自觉放轻了,隐隐约约地声音传入耳中,二皇子正在大肆吹嘘自己的文成武德,将自己作的诗词仔仔细细念给伊琳娜听,念完之后还要做一番赏析,卖弄自己的知识。

    然而,薛瑾安却从二皇子的自我赏析中,抓到了好几个错误,其中甚至有个“铁马冰河入梦来,铁马是你,冰河也是你”之类的低级错误,连他身后跟着的寿全都听了出来,忍不住皱眉。

    “主子——”寿全第一反应是自己文化水平有限,没能听出二皇子的真正意思,下意识想要同薛瑾安求证。

    自崔鹏飞成为薛瑾安的老师之后,昭阳宫的其他人也都有意识地在跟着学习,只不过他们不像薛瑾安那样,直接将书扫描进数据库就算是看过了,他们都学得很艰难,尤其是寿全这个宫外来的,字都认得不是很全的,学习进度是最慢的。

    好在寿全这人向来胆子大,当初就凭着一股劲儿就敢从御膳房跳槽到一无所有的薛瑾安身边,学习有了困难,他自然也不吝不耻下问,而且是身边有谁就问谁,就连玄十一、小夏子都被他问过,一度让小夏子以为教会了他,自己就能翻身,事实证明小夏子想得太美了,寿全问问题就是纯白嫖,一杯水都不会主动给的那种。

    不过也得亏有寿全打头阵,昭阳宫的其他人才会在学习遇到困难的时候,找崔醉或者薛瑾安询问。

    薛瑾安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寿全立刻噤声。

    也正在这时,伊琳娜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异域口音的官话里藏着丝丝缕缕的不怀好意,“我听闻长公主也是京城有名的才女,二皇子已然如此,长公主定然更好吧。”

    “长公主若是男儿身,你们启帝也就不会苦恼继承人的位置了吧?不过其实女儿身也没什么,我们沙俄有女皇,你们大启也有太皇太后……你们的老祖宗真的很厉害,我很佩服他,很期待薛慕你能长成那个样子,到时候二皇子的地位一定能更上一层楼吧,真羡慕你有这样的姐姐,二皇子。”伊琳娜的语气听起来很是真心实意,最后还说,“我的大启话说得不太好,有些词可能用得不准确,还请多多担待啊。”

    自顾自热闹的二皇子闭上了嘴,亭子中的气氛霎时冷凝起来。

    薛瑾安停住了脚步,此时他离湖心小楼还有大约十来步的距离,他开始思考是现在就转身就走,还是等听听二皇子的发言再转身就走。

    不等薛瑾安选择,二皇子已经开腔了。

    他似乎是冷笑了一声,用轻蔑的语气说了一句:“不过是牝鸡司晨罢了。”

    第129章

    二皇子一句话直接冻结整座小楼, 太监宫女们噼里啪啦跪了一地,寿全吓得差点没一脚踩空直接掉到池塘里去。

    薛瑾安第一次从二皇子身上看到了一个显著优点,那就是勇敢。

    不怕死的勇敢, 让人深感佩服。

    薛瑾安决定转身离开, 等二皇子被处决好了再回来, 毕竟他虽然不介意看热闹, 但也不想被血溅到身上,长公主的性格可不会叫人白白看了热闹。

    然而已经有人发现了他的行踪,伊琳娜倚靠在窗边,举了举手中的琉璃酒盏,笑着邀请道,“终于又见面了七皇子, 听说欣赏这湖心之景的最佳之地是三楼,七皇子可要与我同去?”

    薛瑾安没有拒绝,他让福禄侯在原地,抬步走进了湖心小楼。

    二皇子绷着脸, 强作镇定, 不安的眼神却出卖了他真实的心境, 他看向薛瑾安时神色复杂难明,嘴唇都动了动似乎要说些什么,薛瑾安直接无视。

    长公主的表情称不上多坏,她笑容比往常淡了一些, 瞧着却还是温柔的,同薛瑾安对视一眼,微微颔首,轻说了一句:“去吧。”

    “七皇子,将这里让给他们吧, 我们去三楼。”伊琳娜提起裙摆,身姿婀娜如天鹅一般,优雅娉婷地消失在楼梯之上。

    薛瑾安和长公主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随后目不斜视地也上了楼。

    薛瑾安有意识地关注着楼下的动静,然而一直等他们到了三楼,都始终是安静的,这种安静不是什么好事,二皇子要倒大霉。

    薛瑾安的思绪被伊琳娜开口打断,她倚靠在栏杆边,眺目欣赏着一池含苞待放的荷花,声音并没有多少攻击性,询问地很自然,“那位二皇子,我听说马上就要十五岁了吧?他的名字是薛……珮兰,字无瑕对吗?”

    “谢庭兰玉,充满了沉重希望的名字。”伊琳娜道。

    很多人歌颂他人时都喜欢以梅兰竹菊来作比,环珮更是几乎成为读书人的标配,二皇子的名字确实寓意很好,不过薛瑾安也没想到伊琳娜首先想到的会是谢庭兰玉这个词,谢庭兰玉是指代光耀门楣的后辈,沉重的愿景让这个名字都染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色彩。

    伊琳娜顿了顿,看着薛瑾安说了一句:“只是可惜美玉无瑕而人有瑕,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

    “赤忱化泥血化土,顽石为柱玉为骨,待到石破玉碎日,洒落金台养硕鼠。”伊琳娜念了一段先前二皇子在她这念的诗,这是一首七言绝句,只看前三句会以为这是在歌功颂德,然而最后一句一出,整首诗意思颠倒翻转,直接成为了一首讽刺诗。

    这首诗并不是很正式,偏打油诗的类型,是皇帝掌权之初发现军饷亏空、挪用、吃空饷等各种严重问题,派出去查账的官员还在水路遭遇山匪袭击而亡,消息传至京中皇帝大怒,之后才有了皇帝力排众议改革征兵制度的事情。

    当年的二皇子凭借这首讽刺打油诗一战成名,这首诗或许用词过于简单,格律也并非完全符合标准,但胜就胜在它足够辛辣,二皇子也因此成为了公认的最有才气的皇子,受到多方称赞。

    薛瑾安记得,二皇子犯“铁马是你,冰河也是你”这种低级错误的正是这首诗。

    伊琳娜念完之后笑了起来,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很显然,伊琳娜这位对中原文化有过深入了解的外国公主,也听出了二皇子的低级错误。

    伊琳娜看向薛瑾安,笑着问他,“你觉得如何?”

    薛瑾安真心实意地夸赞:“你中文真好。”

    伊琳娜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她也不绕弯子,哼笑了一声语气意味不明地道,“无瑕公子的水平突然下降这么多,七皇子没有怀疑吗?”

    薛瑾安很直白地道:“不重要。”

    不管二皇子是真有才还是假有才,根本就影响不到薛瑾安的位置,二皇子的能力他已经在年节宫宴的时候见识过了,非要形容一下的话,大概就是比上不足比下也不足,至少大皇子五皇子这两个他就比不过。

    就说三皇子废腿这件事,不说暗地里有多少人呢推波助澜,明面上冒出头的是大皇子和二皇子,然而事到如今大皇子的存在逐步淡化,二皇子却还是三皇子的眼中钉肉中刺。

    二皇子背后的家事再好,名声经营地再好,自己无能也很难成事,这也能说明为什么《我欲成皇》原著中,和大皇子打擂台的会是五皇子,更年长的二皇子还得沦落到大皇子倒台之后冒头。

    薛瑾安从来就没将二皇子放在眼里过,自然也就不在乎他是真有才还是作假。

    伊琳娜却对这样的答案不太满意,她撇了撇嘴道,“薛慕和他真不像一个娘胎出来的。”

    薛瑾安眼尾扫过去,“你是故意挑拨两人关系,激怒长姐的。”

    “怎么会,我只是在帮她做选择而已,我是为她好。”伊琳娜笑得很是开朗,她摇晃着手中琉璃盏,看着微黄的酒液在杯壁激荡,她切换回了自己的母语,语气像是在同情人说话一样的黏腻,“那样的人若是被亲情所累,也太可惜了。早点斩断这些多余的缘分,早点看清他们的卑劣之心,她将摆脱桎梏的牢笼,迎来彻底的自由。”

    她像是朗诵诗歌一样,跌宕起伏的语调很是夸张。

    薛瑾安立刻就分析了出来,伊琳娜代入了。

    之前说过,沙俄大帝国如今的宫廷斗争也相当激烈,伊琳娜是女皇和先代国王唯一的孩子,按理说她的继承位置是板上钉钉的,但架不住先代国王是个一手好牌打了个稀烂混吃等死的铁废物,甚至还是一个昏君,和现任女皇关系很差,要不是为了坐稳位置,女皇早就把他杀了。

    女皇有很多情夫,什么伯爵、子爵、侍卫大臣、他国王室……反正女皇精力旺盛,腿已经劈成蜘蛛精了,也孕育了几个孩子,偏偏女皇挑选情夫的眼光比挑选丈夫好多了,这些孩子背后的家族势力不容小觑,于是伊琳娜的地位就变得相当尴尬了。

    女皇的执政能力非常不错,深受臣民爱戴,沙俄大帝国除了没有改国号之外,内里已经完全是女皇的样子了,也就是说女皇想要让谁继位,即便有顽固分子坚决抵抗,也不会成为大问题。

    之前长公主反唇相讥沙俄大帝国的宫廷大戏很精彩并不是信口胡说,光是看看这乱七八糟的身份就知道到底有多精彩。

    伊琳娜大抵认为长公主是和她一样的人,处境也大抵相同,甚至更加糟糕,毕竟大启的执政环境非常排斥女性,长公主有再多的能力都是隐于幕后为亲弟弟出谋划策。

    伊琳娜不怀好意故意挑拨离间搅风搅雨是真,想要给长公主斩“情丝”也是真。

    薛瑾安不为所动,他直白否认了伊琳娜的自作多情:“她和你不同,你们不是同类人。”

    “哦?”伊琳娜抬眸,好整以暇地看过去,大有“我要看你怎么胡扯”的架势。

    薛瑾安很是笃定:“长姐不会被亲缘绊住脚步,她想要什么她自己清楚。”

    长公主的委曲求全都是建立在对自己有益上的,她看似不争不抢温温和和,实际上每次与人说话都是怀抱着目的的,不到最后一刻,你根本不知道她手中还抓着什么底牌。

    就连对敏皇贵妃,长公主也只是表面的恭敬,内里带着戒备,若非如此,她想要知道宫里什么消息,直接用雍春宫的人就是了,敏皇贵妃不至于连个可靠好用的心腹都找不出来,她何必要在路上逮着夕云收买。

    “何以见得?”伊琳娜却不觉得自己的判断有误,她道,“她对自己的女儿很疼爱,对二皇子掏心掏肺,对母亲毕恭毕敬……她为他们付出了很多,也放弃了很多,不是吗?”

    伊琳娜对长公主的了解非常全面,就连泰乐被拐的事情她也查得一清二楚。

    薛瑾安不置可否,只是说了一句:“郡主被拐,是能轰动整个京城的大事。”

    然而这案子最后却是时任京兆尹二把手的楚文敬破的,最后京兆府尹被换,刑部尚书被抄,楚文敬被天大馅饼砸中,成为了新的刑部尚书。

    小泰乐被拐是偶然事件的概率是五五开,长公主顺势而为推楚文敬上位的概率超过百分之七十,他们之间定然有过一场已经银货两讫的交易。

    长公主或许对小泰乐心存愧疚,但这不代表她后悔了这样做。

    伊琳娜若有所思。

    似乎是认同了薛瑾安的话,她转头看着楼外风景,语气颇为怅然地道,“这样就更可惜了。”

    “既生瑾何生慕,可惜。”伊琳娜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恰在此时,长公主和二皇子前后脚出现在视野里,二皇子面色难看有些怒气匆匆,长公主倒是还算挺淡然,两人刻意压低了声音在说话,薛瑾安能隐约听到一些声音,配合他用高清摄像头读唇语,很快就将情况了解个七七八八。

    大抵就是长公主以出言不逊为由罚二皇子抄书,二皇子梗着脖子不服气,闹了个不欢而散,二皇子想走又被长公主叫住,长公主背对着他们的方向读不清唇语,但话应该是说得挺不客气,二皇子明显愣了一下,随后恼羞成怒。

    二皇子的唇语薛瑾安读了很多,但话多是不好听,主要还是围绕那句“牝鸡司晨”转的,便是女子掌权是祸患,是颠倒纲常阴阳。

    然后……二皇子“噗通”一声落水了。

    薛瑾安的视线偏移了一下,仔细看向了长公主身边那个宫女,不是眼花,他刚才看到了,在二皇子滔滔不绝的时候,那个宫女猝不及防伸了下手。

    二皇子在水里扑腾挣扎着,不用读唇语,也知道他有多气急败坏。

    长公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似也被这突发状况给惊到了,不过只是一个呼吸间,她就动了,她屏退了所有准备下水救援的太监,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了池塘边,二皇子也在积极自救,将自己扑腾到了岸边。

    长公主伸出了手,二皇子也下意识地就要将自己的手搭上去,然而那只手突然翻转落在他头顶,猝不及防一个用力便将他的脑袋压入了水中。

    静谧了一瞬间,楼下轰地一声直接炸了锅。

    薛瑾安看到寿全也被这突发状况吓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长公主的眼神都发直了。

    “嚯。”他听到伊琳娜发出了一声似笑一般的惊叹。

    人类真会玩,学到了。薛瑾安想。

    第130章

    长公主到底不是真的要致二皇子于死地, 在二皇子的挣扎越来越弱的时候,她松开了手,几乎是立刻就有人跳入水中将二皇子捞了出来。

    长公主从宫女手中接过手帕擦拭手指水渍的时候, 二皇子趴在地上呕水, 一身湿哒哒的被裹在披风中, 在料峭春风中瑟瑟发抖, 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长公主抬头看了眼荷花池,语气还是一如往常地温柔,如风一般缱绻,她说:“待六月,这里的荷花开了,风景定然美不胜收。”

    “只是可惜了, 母妃是为了妹妹才种下的这一池荷花,想要她如那传说中的哪吒一般托莲花重塑法身起死回生,她却再也瞧不见了。”长公主说着看向了二皇子,似乎是轻笑了一声, 轻柔的语气莫名地叫人寒意丛生, “二皇弟, 你今日入得水中,也算是替妹妹见识过这番美景了,是不是?”

    薛瑾安一直看着那边,他开了动态捕捉的高清摄像头敏锐的捕捉到, 二皇子浑身颤抖得更厉害了,抓着披风的手越来越紧,用力到几乎要在上面抓出一个洞来。

    二皇子死死地低着头,余光看到长公主走近的裙摆时,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他仓皇地抬起头来,眼睛里的恐惧、心虚、畏缩等情绪展露无疑。

    按理来说这是一个很正常的反应,毕竟长公主才刚刚教训过他,给他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然而薛瑾安仔细观察着他的肢体动作,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长公主蹲下来,手指隔着手帕抬起二皇子的下巴,第一次叫了二皇子的全名。

    “薛珮兰,我对你的耐心有限,不想赎罪的话,就不要来招惹我。”长公主说完便像是丢开脏东西一般丢开了二皇子的下巴,连带着那手帕也一起被遗弃在地。

    她起身,离开之前转头往小楼这边看了一眼,视线准确无误地看向了三楼,薛瑾安面无表情没有什么反应,伊琳娜倒是抬手用已经空了的琉璃盏,满脸笑容的遥遥敬酒。

    长公主收回视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立刻就有太监上前将二皇子扶起来,却并没有讨到什么好,反被二皇子当做了发泄情绪的口子,他一把将太监推开,不想缺氧过久让他的四肢发软无力,差点就又摔在了地上,被另一个太监眼疾手快地捞了一把。

    他更加恼怒起来,嘶哑着嗓子怒吼了一句:“滚!都给我滚!”

    “噗——”趴在栏杆边看戏的伊琳娜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那笑声随着风飘扬落下,落进了当事人耳中。

    正在发飙的二皇子浑身一僵,终于想起来这湖心小楼不止他一个人了。

    很快,二皇子也踉跄着走了,全程都没敢抬头,底下一时之间竟然只剩下了寿全一个——伊琳娜出使带了一支护卫队,就连侍女都披甲执锐,来皇宫参加宴会,是不准携带刀兵的,伊琳娜索性将侍女留在了外面,自己一个人钱来赴宴——寿全往角落里站了站,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伊琳娜也注意到了孤零零的寿全,“那是你的随侍吗?看起来很不能打。”

    “我一个人就够用了,他们不需要能打。”薛瑾安对自己的武力值相当自信,就连选中灵芝当未来的大总管,最看中的还是灵芝出色的统筹管理方面的能力。

    他选择斩草除根的登基方式,注定他登基之处不会太平静,灵芝的武功能在刺杀中保全自己的性命不拖后腿,不需要薛瑾安分心去救,这一点也很好。

    伊琳娜也想起来薛瑾安三下五除二打败巴图那的事了,她点头道,“也对,你这样的武功,寻常人根本难以近你身。”

    伊琳娜又叹息了一声,再一次说,“越发觉得可惜了。”

    “你知道吗,未来大启之主的位置,我最看好的便是薛慕和你,然而她已经没有机会了。”伊琳娜说得很是笃定,还叹了一口气。

    薛瑾安知道伊琳娜单独叫他来三楼,并不是单纯的想要给长公主和二皇子留空间,应该说这只是顺带的,,伊琳娜叫他上来必然是有事同他谈,这是他、伊琳娜和长公主都清楚的事。

    伊琳娜想借由长公主引出谈判条件,薛瑾安从善如流接茬,“为什么这么说?”

    伊琳娜手指沾着盏中稀薄的一点酒液,在栏杆上画了一个圆,缓缓道,“慕站得太高,又站得不够高,她费尽心机抓住的东西,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看似繁华美丽,实则虚无飘渺,一戳就破。”

    “若是再给她几年时间,叫她真的有机会将势力从京城辐射出去,或许还有一番胜算,可惜来不及了。”伊琳娜摇了摇头,手指又在旁边画了一把长矛,她点着长矛,看向薛瑾安,笑着道,“她的对手已经掌握最重要的兵权了,不是吗?”

    薛瑾安没有否认,甚至反将了伊琳娜一军:“大帝国的宫廷戏要落下帷幕了,恭喜。”

    薛瑾安故意将西北大军的驻地搬迁到了新的边境线上,时时刻刻剑指漠北王庭,本来也就是打着威胁戎狄的同时,也震慑一下过于蠢蠢欲动的大帝国。

    这军报这么快就传到了伊琳娜手中,代表着伊琳娜在帝国内部的势力相当可观,甚至她也已经掌握了部分军队。

    不过这也并没有打乱薛瑾安的计划,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位跟着使团来出使大启,本身就没有打什么好主意,多半就是来探听情况的,如果大启没有在戎狄进犯边关的这件事上,给出足以震慑宵小的反击,那么下一次来进犯的,就绝对不止一个戎狄。

    伊琳娜的身份在某种程度上,和薛瑾安的嫡皇子身份一样,是危险与机遇并存的,帝国女皇的登基并不是那么名正言顺,她最先处理的就是保皇派的大臣,也就是亲近她的丈夫原国王的那些人,这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伊琳娜现在无人可用的尴尬境况。

    伊琳娜想要皇位只能靠自己争,她不能等底下的弟弟妹妹们长大,无论是谁登上那个位置,她这个“前朝公主”都没有活路,而最快也收益最大的获得话语权的方法,就是军功。

    对内兼并会触动权贵地主们的利益,大帝国是封建奴隶制度,贵族们可以在领地畜养奴隶私兵,阶级森严程度可见一斑,伊琳娜很不喜欢那些肆意妄为的贵族,但她同样知道,自己目前是绝对不能对这些贵族动手的,甚至她还要拿出足够的利益,来吸引这群鬣狗,让他们推自己上位。

    那么她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对外扩张,正好当时女皇已经接见了戎狄的使臣,达成了某些心照不宣的秘密,她的想法符合女皇的利益,是非常可行的。

    相比雄踞东方的大启来说,伊琳娜其实更想蚕食戎狄或者西域的土地。然而女皇和贵族们看不上资源贫瘠的蛮夷之地,他们一心惦记着东方的宝藏。

    不过现在嘛……西北军的战力已经足以将女皇和贵族们的脑子清醒清醒,知道东方大国不是这么好欺负的,伊琳娜也可以顺势而为实行自己的计划,联合东方大国一起瓜分漠北。

    伊琳娜最开始看重的是长公主,然而她很快发现长公主更擅长内政,且因女子之身被束缚严重,她想过要找二皇子合作的,可惜,二皇子名不副实,是个蠢货。

    伊琳娜挑选了很久,七皇子虽然也在她的押宝范围内,但原本是很靠后的位置,即便她在见到薛瑾安的第一眼,就确定这个人不简单,也从和长公主的相处中,察觉到长公主对七皇子的关注。

    然而或许是因为处境太过相似,伊琳娜对七皇子能否出头这件事并不太看好,直到那位太皇太后突然走到台前。

    一位相当优秀的女性政治家,伊琳娜恍惚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她祖母的影子,看到了当权者深受人诟病的品质。

    这位和她祖母同时代的当权者,都是丈夫登基不久疾病去世,孤儿寡母撑起国家,不同的在于她的祖母成为了女皇,而这位却将她的儿子推上了皇位,成为了一个幕后之人。

    她的祖母去世之时不到五十岁,儿子登基没两年就被亲媳妇儿篡了位,而这位却在五十多岁的时候退位,活到如今,十分长寿。

    伊琳娜相当的兴奋且好奇,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这位不管闲事长寿至今的老人,又重新燃起了掌权的欲望。

    皇宫内的消息不好查,但皇宫外的消息却好查。

    如周玉树所说,太皇太后退隐太久了,民间都快不记得这一位当权者了,她重新活跃在百姓心中,源于一套娱乐使用的卡牌,那套卡牌即便有意避讳,用高皇后吕雉指代太皇太后,汉惠帝刘盈指代当朝皇帝,但懂的人看那书面技能涉及到的典故,一下就能看出这些卡牌到底都是说得谁。

    很巧的是,这套卡牌是去年发行的,而太皇太后重新活跃在朝廷上,也源于去年的宫中惊马案,太皇太后下令将楚文琬挫骨扬灰,还点名叫京城命妇去看,好生敲打了一番。据说那些命妇至今都还会做夜半惊梦,可以想见太皇太后手段有多狠了。

    伊琳娜再根据这个往下查,从卡牌查到九添一,从楚文琬查到珍妃案……然后她就发现,七皇子同这两都息息相关。

    伊琳娜盯上了七皇子,她有心想要接触七皇子,却不想七皇子还在禁足中,天天窝在昭阳宫不出门,她去了那么多宴会都偶遇不到,她也是没有办法,最后只能找人盯着九添一,也是没想到,这盯着盯着,七皇子没盯到,倒是盯到赫连城大将军,顺藤摸瓜就摸到了薛瑾安身上。

    你要说赫连城做了什么很出格惹人怀疑的事情也没有,但架不住伊琳娜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是喜欢多思多想,她们往往会大胆假设。

    在看到赫连城去了一趟九添一,没几天就成功解禁出境奔赴祁州之后,伊琳娜生出了更加大胆的想法。

    “看来我猜对了,祁州已经是你的地盘了。”伊琳娜发出了羡慕的声音,数不清第几次叹息道,“未来的启皇陛下,我们签订一个百年和平条约吧,慕说得很对,你是一个聪明到可怕的对手,我不想与你为敌,在我们执政期间,我想我们会成为一对互相帮助的好邻居的,你觉得呢?”

    伊琳娜向他伸出手来。

    薛瑾安也暂时还没有对外扩张的计划,且大帝国同样是个国力、国土都相当强大的统一国家,以后会不会对上尚未可知,但现在化敌为友并无坏处。

    “当然。”薛瑾安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就此达成了两国互不侵犯的口头条约,该条约直至五年后才被正式签署成文书,也在千年后被两国人民拿出来调侃视为两国成为兄弟邻国的起点,该条约也被戏称为“毫无戎狄”条约。

    “再答应我一件事吧,若是有一日她失败了,不要杀她,让她去我那里吧,我很需要一个帮我治理国家的人,虽然看起来不像,但我更向往征战沙场,我会是帝国最战功赫赫的女皇,被冠以大帝之名。”伊琳娜说道。

    薛瑾安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他只说:“看她选择。”

    长公主是一个骄傲的人,她会不会乌江自刎薛瑾安也不知道,毕竟有时候人类做决定,也是要看天时地利人和的。

    “哈哈,你们还真是自信的如出一辙,让我怀疑你们才是亲姐弟。”伊琳娜半点都不掩饰她两头吃,也曾对长公主说过类似的话的事实,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着道,“你们大启有一句古话叫斩草除根,你真的杀了她也无可厚非,谁也不知道逃走的人到底是沛公还是楚霸王,不是吗?”

    沛公鸿门宴捡回一条命,带兵退出咸阳将称帝的机会让给项羽,最后却卷土重来成了最后胜者;楚霸王残兵逃至乌江不肯过河,一句“无颜见江东父老”自刎而死。

    伊琳娜说这句话其实也是在试探薛瑾安。

    薛瑾安也没叫她失望,他唇角上扬给出一个标准的微笑,说道:“我不是项羽也不是刘邦,我不会四面楚歌,也不会有白登之围。”

    长公主就算真的有借沙俄之势卷土重来的想法,薛瑾安也不会让她成真。

    “好,有胆魄。”伊琳娜直到这时候,才真的将宝全压在了薛瑾安身上。

    两人于长公主的交流到此为止,薛瑾安这才提起自己过来找伊琳娜的正事。

    “张景华?南疆圣主张景华?”伊琳娜眉梢高高扬起,“这人,你们大启应该比我更了解吧?”

    薛瑾安眸光微动,“我从未听说过。”

    伊琳娜很是讶异,“怎么会?张景华不是你们大启的功臣吗?当年我们两国签订的五十年和平条约,就是他一手促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