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岸上的人鱼3

    陆酒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巨大的水缸里。

    四面八方,透明玻璃框出了能塞下四五个人的空间,水注满这里。

    他的上身还穿着老爷爷给的那件粗布白衫,下半身的裤子却已经被长出来的鱼尾顶破、撕裂,变成了几片碎布,要掉不掉地挂在身上。

    几个人类站在水缸前,背对着他,正在说话,声音隔着水和玻璃,有些朦胧不清。

    “……为什么碰不了他?”

    “……这人鱼被看不见的东西保护着!太诡异了!”

    “我们只能把他扔进水里……”

    “这样还能把他拿上去拍卖吗?”

    “怎么不能!我们是不知道这人鱼用了什么诡计,但那些老爷夫人见多识广,总能对付他!”

    “没错!”

    “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人鱼……老何的眼光真是毒辣……”

    “这次应该能狠狠赚上一笔……”

    “话说确定这人鱼不是哪位贵族的宠物吧?”

    “老何说肯定不是,看他这身衣服就知道……”

    拍卖?

    这帮人想拍卖他?

    陆酒飞快地从这些人的对话中提取出关键信息。

    这是什么地下拍卖场吗,竟然敢搞人口贩卖?

    他们是怎么盯上他的?

    这些人还在商量。

    “……行,那就这样定了,让这人鱼最后一个出场。对了,我找人打听到了,危南楼公爵近日确实在人鱼镇,就住在东边那座府邸里,你们赶紧出发,争取在一个小时之内把邀请函送到他的手上。”

    “老板你确定?!我们要拍卖人鱼……这事能让公爵知道吗?”

    “呵,兽人拍卖是不合法,可私底下有多少贵族养着这些宠物,还不是把他们当奴隶对待?这是公开的秘密!”

    “但好像没听说过公爵有这爱好……”

    “以我对这位的了解,这位就算没有兴趣养兽人,应该也没有兴趣多管闲事。我们最多只是讨不了他的好,但一旦讨着了,那就是泼天的富贵。去吧,就和他说这场拍卖的最后会有一件稀世珍品,先卖着点关子。”

    “……好,好吧,那我让人现在就出发。”

    ……

    一个小喽啰跑了,而那看起来像是拍卖场老板的男人,和他身边的两名属下转过身来。

    陆酒闭上眼,假装还在昏睡。

    “……老板,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人鱼!”

    “你以为我就见过?”

    “老板,我们这次要赚大发了!”

    “……这小美人鱼,我看着都想要收藏,可惜啊,我保不住他。”

    “为什么?”

    “太美的东西,不是我们普通人能拿得住的,他的归属之地,是那些贵族的鱼缸。”

    那老板感叹着,和那两名属下逐渐走远了。

    ……

    这里静下来。

    陆酒冷笑一声,缓缓睁开眼。

    他环顾四周。

    这个地方光线很暗,周围摆着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木箱,每个木箱上都标有数字编号,看起来像是拍卖品仓库。

    陆酒再看向自己身上。

    旁人或许看不见,但是他自己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浑身上下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这是他在昏过去前,用一百五十积分打开的低级宝箱里的“茧”功能。

    【茧:能够开启24小时。开启期间,茧会包裹住玩家,防止他人直接触碰,可以抵挡住一切肉身攻击。但挡不住肉身以外的攻击。】

    陆酒不知道曾在abo世界里出现过的那股神秘力量这次是否还会出现。

    他不能寄希望于这种不清不楚的东西,所以当时毫不犹豫地做了这个选择,在一众看起来花里胡哨的功能里,找到了这唯一一个看起来可以在他昏厥过去后也持续运作的功能。

    而现在……

    他向上浮去,抬起双手,试着推了推水缸顶部的这面玻璃。

    推不开,好像被用什么东西封住了。

    这玻璃有点厚,但他应该砸得开。

    要现在出去吗?

    陆酒回忆刚才那些人的对话。

    出现在他们口中的“危南楼公爵”,是一位名字响当当的人物。

    年仅二十九岁,身份尊贵,位高权重。

    是已逝皇后的弟弟,如今王座上那位年幼新帝的舅舅。

    陆酒并不关注政治,只听说过危南楼公爵摄政,新帝完全在他的摆布之中,是他手中的傀儡。

    ……敢把这位请过来,想必这地下拍卖场排场极大,应该不会是什么容易逃出去的地方。

    他现在什么情况都还不清楚,不知道这拍卖场有多少人手,出口在哪里,贸然出去,恐怕会轻易被抓回来,到时候事情会变得更加麻烦。

    等等吧。

    陆酒定下心来。

    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

    ……

    他在这地方百无聊赖地呆了近五个钟头。

    期间还仔细琢磨了下自己是怎么被发现身份的——想来想去,陆酒惊觉应该和那个“收鱼骨的老头”有关!

    现在想来,那骗子大概率不完全是个草包骗子,至少那对看起来浑浊的眼睛不是真瞎,对方当时压根不是看上了他手里的珍珠,而是从他的长相判断出了他的人鱼身份!

    最开始把他骗进巷子里,应该是想自己搞定他,再把他送来这家拍卖场。

    结果被他逃走了,那“老头”应该就立马把拍卖场的人叫了来。

    陆酒暗暗磨牙。

    那些人口中的“老何”,应该就是这骗子的名字了吧!

    他把这个名字恶狠狠写进了自己的复仇名单里。

    终于,这间仓库的门被打开。

    陆酒立马闭上眼装睡,听到一群人走进来。

    他们走向这水缸,大水缸被摇摇晃晃抬起,放到了一个平台上。

    咕噜噜,滚轮声响起。

    陆酒连人带缸地被拉了出去。

    ……

    路上,陆酒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

    前方,一名工作人员背对着他,拉着推车的绳索。

    他们的前后左右全是纵横的走廊,一眼望不到出口。

    走廊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人高马大的男人双手交叉在身前,立在墙边,腰间别着刀,应该是拍卖场请来的打手。

    ……还好,火枪这玩意儿看起来没那么容易落到普通人手里。

    陆酒闭上眼。

    几分钟后,他感觉到光线暗下来,他应该是被推到了拍卖舞台的幕后,这里非常忙乱,到处都有人喊话。

    “他怎么还没醒?”

    “那药效果有这么强吗?”

    “想办法弄醒他,昏睡过去的拍卖品可卖不出好价钱!”

    差不多是该到醒来的时候了。

    陆酒慢悠悠睁开眼。

    水缸外,一名小喽啰刚从墙角边拿起一根木杆走过来,对上陆酒的目光,不由呆住了。

    “他、他醒了!人鱼醒了!”

    一声呼喊之下,整个后台都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齐刷刷停下动作,转过头看来。

    他们的眼神各种各样,有打量,有惊叹,有欣赏……也有充满贪欲。

    这些目光从四面八方射向陆酒,而陆酒亦回望他们,沉静的视线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

    当这些人意识到,水缸里这条美丽的人鱼在以一种极度冷静的姿态观察他们,似乎是在记他们的脸时,他们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与这轮拍卖不相关的人立马扭过头去,躲开陆酒的眼神,匆匆走开。

    有人吼:“你看什么?!”

    也有人不知死活地持续地用着迷的眼神望着陆酒,一副恨不得陆酒多看自己几眼的模样。

    ——这后台是一个狭长的空间,左右两侧连通了前面舞台和拍卖场后方。

    陆酒注意到,左侧的尽头有一道门,此刻,这扇门刚刚被从外面推开,他在一瞬间看到了门后向上延伸而去的阶梯,和洒在阶梯上的月光。

    这是一个紧急出口?

    他心中一动。

    没待他思索太多,舞台上,主持人声嘶力竭地喊道:“现在,现在我们即将迎来今晚最为宝贵的一件拍品!”

    “这件拍品没有记录在今晚的手册里,是送给诸位的一个惊喜!”

    “想必在今晚踏入这个会场之前,诸位已经从我们的人口中听说过关于这件拍品的描述。ta是绝美之物,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宝石和珍珠!再没有能和ta媲美的东西,诸位看到ta,就会知道这些夸赞没有丝毫的虚假……”

    隔着帘幕,一阵一阵的骚动声传来。

    两名工作人员走过来,站到水缸的前后,一个推,一个拉。

    承载着水缸的推车再次咕噜噜转动起来。

    他们将陆酒从舞台的右侧斜坡运送上去。

    与此同时,陆酒注意到,舞台的左侧,另一名拍卖场工作人员端着刚刚结束的拍品走下来,掠过了那道出口的大门。

    他收回目光,暗暗定下心。

    再忍一会儿……现在就算打破玻璃跳出去了,他也没法顺利地穿过那么多人,打开那扇门……

    等拍卖结束……下台之后,就是动手的时机。

    *

    “——他上来了!”

    主持人一挥手,陆酒随着水缸一起,被推上了这宽敞舞台的中央。

    瞬间,无数道目光齐齐射过来。

    陆酒听到了零零落落倒吸气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对话声在这偌大的场地里响起。

    观众席光线很暗,但舞台上以火把维持着明亮。

    陆酒眯眼看向下方,在模糊不清的视野里,看到了坐在席位上的那些人影。

    这些人着装华丽,显然非富即贵,他们彼此之间隔着一些位置,并没有将座位全部坐满,许多人身旁站着一名或两名侍从。

    看来,这是一场“vip专属拍卖会”。

    仅仅是这些人,应该就足够拍卖场在今晚赚得盆满钵满。

    主持人得意洋洋地说:“大家可以上前来看,仔细看这条人鱼的鱼尾。即使会冒犯到诸位,我也要说,诸位必定也从没见过这种品级的人鱼!”

    这话引来一些笑骂。

    有人矜持地坐在原位,没有动弹,但惊艳的目光牢牢地黏在陆酒身上。

    也有较为狂浪的,大大咧咧地起身来,走到台前,直勾勾地打量陆酒的浑身上下。

    陆酒浮动在水缸中,面无波澜地俯视他们。

    这样的姿态令一些人面露不喜,但也令一些人泛出了更为着迷的神色。

    陆酒随便扫了几眼,没什么兴致地把目光放到了更后方的观众席上。

    其实他挺好奇“危南楼”长什么样。

    作为普通平民老百姓,他也只有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才能见一见这位传说中的人物了吧。

    ——尽管这听起来有点黑色笑话。

    可惜了,陆酒来回扫视,并没有看到符合“危南楼”特征的人。

    这会场里老头老太太和年轻人各占一半,年轻人里的男性也个个看起来都很轻浮,不像是传说中的“摄政王”会有的气质。

    难道拍卖场发出的邀请被这位公爵拒绝了?

    陆酒只注意到观众席前排坐着一个小男孩,穿着非常精致,两边各站着一名肃穆的侍从。

    这男孩小小年纪就用一种放光的眼神盯着他。

    陆酒懒洋洋挪开眼,主持人报出了起拍价——一百万。

    很快,这些人激烈地叫价起来。

    “一百五十万!”

    “两百万!”

    “三百万!”

    “三百五十万!”

    ……

    昏暗靡丽的场合,着装华丽、举止优雅的人,流淌在他们眼中的狂热兽性,和不加掩饰的傲慢。

    一切就像是催化剂,将这场拍卖会推上了高潮。

    他们时不时用虚伪的微笑或者轻蔑的眼神你来我往,举牌的手一次又一次抬起,节奏越来越快,主持人的嘴角也越咧越高。

    陆酒活了几辈子,类似的人,类似的戏码,不是没见过。

    不过当那小孩也兴冲冲参与进来的时候,他实在没忍住呵了声。

    行,服气。

    “五百万。”小男孩身旁的侍从替他报价。

    “六百五十万!”一位老太太喊。

    那个男孩的侍从得到授意,恭顺地再次报价:“一千万。”

    顿时,全场哗然。

    一千万,在座的人并不是出不起这个价,但一下子将价抬这么高,出手实在豪奢。

    小男孩扬起下巴,一脸势在必得。

    一名中年男性举牌:“一千五百万。”

    全场又一次哗然,议论声更响。

    小男孩转过头,冷冷盯了这男人一眼,对身旁的侍从抬了抬下巴。

    侍从俯下身来,将耳朵凑到男孩嘴边。

    当他站直身体时,他喊道:“三千万。”

    全场轰动。

    “三千万!”

    “一条人鱼竟然拍出这样的价格?”

    “……倒也不是不值,毕竟是这么美的鱼尾……”

    “那小孩是哪个府上的少爷?”

    “不认识啊,你没发现今天这里的人来自四方……”

    小男孩扬起唇角,流露出胜利的笑容。

    观众席后排,一名贵族青年急急站起来,涨红了脸喊:“我、我出三千五百万!”

    “三千五百万!”

    “哈哈,今天这戏码可真是精彩!”

    小男孩好像没想到还有人要与他竞争,黑下脸。

    他扬了扬手,身边的侍从喊:“三千七百万!”

    贵族青年也再次举牌:“四千万!”

    陆酒听到站在水缸旁边的主持人发出了喜不自胜的笑声……

    ……

    深夜,人鱼镇东,一座府邸里。

    男人正坐在书桌后头写东西,羽毛笔触到纸张,发出沙沙声。

    忽然,门被扣响,他头也不抬地说:“进来。”

    门被打开,一名侍卫走进来,站定在门口。

    “公爵,我们刚刚收到了一条关于人鱼的消息。”

    危南楼停笔,转头看向他,示意他往下说。

    侍卫有些羞愧地低下头——他们在海岸边秘密搜查了整整五天,可别说是“陆酒”了,就连其他人鱼的影子他们都没见着,而此刻他将要说出的这条与人鱼有关的消息,着实令他有些心慌。

    “傍晚前递来邀请函的那家拍卖场正在举行拍卖,他们临时加上了一件拍品,据说是、是一个人鱼。”

    “……”危南楼眯起眼,“消息准确?”

    “准确。但我们的人并没有见到那个人鱼,不知道是否是公爵您在找的那位,”侍卫后背淌着冷汗,鼓起勇气提醒道,“傍晚的时候,陛下收下那份邀请函,出门了……”

    当时,公爵看到了外甥的举动,但显然并没有兴致去管教。

    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场拍卖,小皇帝想玩就去玩了,公爵从来都懒得在这种无意义的事上面惹得两人不快。

    然而——

    侍卫咽了咽口水。

    然而并没有人能想到,这场拍卖会中竟然会出现兽人。

    傍晚前来送邀请函的那人说:会有一件不容错过的稀世珍品。

    对方那挤眉弄眼的模样,显然是想卖个关子,把真相留作到时的惊喜。

    然而公爵什么宝贝没见过,又怎么可能会轻易被勾起兴趣。

    可结果……竟然是兽人!!

    ……做这种违法的拍卖,还敢明晃晃来邀请公爵,这些人的胆子也太大了!

    危南楼放下笔。

    羽毛笔与桌面碰撞,发出了轻轻的“咯”一声。

    侍卫感觉到眼皮一跳。

    男人情绪莫辨地说:“备马车。”

    *

    拍卖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陆酒也没想到,自己能拍出这么高的价钱。

    “五千万!”

    “五千一百万!”

    “五千三百万!”

    “五千五百万!”那始终和小男孩较劲的贵族青年脸红脖子粗,“我要得到这条人鱼,我一定会得到,我要他!”

    小男孩回过头,恶狠狠瞪了这青年一眼,重重拍了下身旁侍从的手肘。

    侍从立刻举牌。

    “五千六百万!”

    “五千八百万!”

    “五千九……”

    后排忽然有人咳嗽起来。

    一股烟不知道从哪里飘进来,很快蔓延至整个场地。

    “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了吗?”

    “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怎么回事?”

    陆酒一顿,立刻改变了百无聊赖的姿态,在水中竖起耳朵。

    他听到……会场外头确实响起了骚乱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尖叫,还有凌乱的脚步声……

    很快,在主持人的茫然之中,有人从后方跑上了舞台,大吼:“着火了,快跑!快跑!”

    与此同时,这个会场的后门被一脚踹破,一群穿着粗布衣服的人举着火把拿着刀鱼贯而入!

    上台警示的那人见状立马逃回到幕后,席位上的贵族们全都被吓得跳了起来,四处乱逃。

    浓烟从入口处涌进来,尖叫声四起。

    “着火了!外面烧起来了!”

    “这些人是谁?”

    “你们想干什么!”

    那些举着火把和刀的人看见贵族就追上去砍!

    很快就有人倒在了血泊里。

    那小男孩被吓得脸色惨白,被侍从拽了起来,护着从后台离开。

    和他竞拍的那名贵族青年逃得不够及时,死在了刀下。

    主持人反应迟钝,刚转身要跑,就被跳上台的人一把扣住,掼倒在地!

    后者带着满脸的戾气一拳一拳朝主持人的脸上砸去,很快就将主持人揍得满脸是血!

    变故突如其来,陆酒有些惊讶。

    他还没来得及行动,一个男人拎着一把椅子跳上来,抡起椅子砸向这水缸!

    玻璃碎裂,水花四洒。

    陆酒落在了地上,男人脱下上衣,扔给他,急匆匆地说:“拿着挡一挡,快走!”

    陆酒的鱼尾接触到空气就变成了两条纤细的腿。

    他毫不犹豫地将男人的上衣从侧面撕开,将其变成一块长布,裹在了自己的腰上,扎紧。

    男人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拉着他往后台跑去!

    整座拍卖场此刻乱成一团。

    陆酒一边跑一边问:“你们是谁,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男人时不时对着从身旁跑过去的看起来像是拍卖场的人踹上一脚,咬牙切齿地说:

    “这家拍卖场一直在私底下偷偷拍卖兽人,他们将我们的亲人、朋友打晕、药倒,把他们关在笼子里推上拍卖台,卖给那些贵族!我们发现了确凿的证据,可是没有人为我们伸张正义,我们只能自己来找回正义了!”

    陆酒听明白了。

    这是一场复仇。

    此刻,火焰已经包围住了整个拍卖场,浓烟密布,到处都是尖叫逃窜的人,也到处都是尸体。

    陆酒被男人拉着,从侧门跑到外面的时候,看到官兵聚集在正门口,一边救火,一边扣下从拍卖场里逃出来的闹事者。

    男人立即拉着陆酒躲到一棵树后。

    暗暗观察片刻,男人回过头来问:“你有地方躲吗?”

    陆酒的脑袋卡了一下壳。

    “没的话要不跟我走吧,我家有一艘捕鱼船,我哥是船长,明天要是情况还行,我让我哥送你回大海,把你送去远一些的地方。”

    陆酒心中一动。

    船长?

    嘶,船长……应该不是水手吧??

    虽然如此,他还是说:“我叫陆酒,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闻英。”

    闻?!

    陆酒心一跳:“那你哥呢,你哥叫什么名字?”

    闻英不明白陆酒为什么突然激动起来,但还是摸了摸后脑勺,老实回答:“我哥叫闻翎……”

    “哪个ling?”

    “一个命令的令,一个羽毛的羽……”

    闻英的手被一双漂亮的手用力攥住!

    他面前的人鱼双眼放光地说:“我跟你走!”

    第82章 岸上的人鱼4

    深夜,一辆低调奢华的马车沿着空荡荡的道路奔驰,最终停在了火光映照的拍卖场门口。

    驾车的人立刻从车上跳下来,车里又出来一人,他们一起跑向前方,拉住几名官兵,严肃地问话。

    马车的车窗帘布被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撩开一角。

    救火还在继续,现场乱作一团。

    不少小镇居民听到动静,走出家门,聚集在这附近,低声议论,指指点点。

    不断有脸被熏得乌黑的人从拍卖场里跑出来,官兵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拍卖场的人,哪些是贵族,哪些又是闹事者。

    他们只能统统拿下。

    当有三个人跑出来时,他们也是这么做的,然后他们就被呵斥了。

    “你们干什么?看看清楚,我们是谁?!”

    官兵仔细一看,发现这三人分别是两个成年男子,一个看起来十三四岁的男孩。

    三人都穿得高贵,男孩的衣着明显比他一左一右的两个男人更为讲究——这分明是贵族小少爷带着侍从出行。

    官兵立刻松开手,低头道歉。

    男孩冷冷瞪了他们一眼,满脸愠怒地往前走了。

    见到前方停着的那辆熟悉的奢华马车,他想也不想就踏了上去,一边还在恼恨地说:“那些放火的到底是什么人?!这小镇的行政官是怎么做事的,怎么会放任这种暴民乱跑?我明天一定要亲自上他那里去问问——”

    掀开帘布,男孩回过头,见到坐在里头的男人时,还未说完的话语全部被掐死在了喉咙里。

    男人掀开车窗帘布一角,正静静望着外头。

    他有着一张极其俊美的面孔,身材高大,肩宽腿长,身上的每一处都生得优雅,像是被造物主精心捏成。

    肩披一件深色的华贵外衫,外衫并没有好好地扣起来,而是随性地敞开着,明显是出门前随手拎上的。尽管如此,也遮掩不住男人矜贵的气质。

    远处的火光映照在他深灰色的双眸中,这张英俊的脸上辨不出喜怒。

    男孩气息很急地呼吸了几息,就像是一种刻在身体里的条件反射,他攥紧双手,神情变得警惕而阴郁。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绷紧了嗓子问,“又是来教训我的?我走的时候没见你出声,还以为你无所谓了呢,结果还是记着这件事?看我出来玩就这么不痛快?不过你的消息真快,这里刚着上火,你就到了,难不成你有预知能力,早就知道这里会出事,所以提早出门了?”

    男孩身后的两名侍从脸色微变。

    他们知道,他们主人的老毛病又要犯了。

    男孩继续往下说,话语尖酸刻薄起来。

    “该不会这把火是舅舅你放的吧,就等着看我出糗的样子了?要是真的,是不是做得太过头了点?要是我一不小心死在里头——噢,这对舅舅来说应该也是顺手的事吧?!”

    “陛下!”一名侍从忍不住出声提醒了,脸色有些发白。

    然而,男人并没有回过头来,也没有理会男孩。

    视若无物的态度刺伤了男孩,他扬高了嗓音:“我在和你说话,你听不到吗?!”

    尖锐的尾音几乎划破了马车内的空气。

    下一秒,男人启唇,却是非常平静的一句——

    “你上来做什么?”

    男孩愣住,没听懂这话的意思。

    “你的马车在后面。”

    男人头也不回地说:“下去。”

    男孩僵住。

    ——来拍卖场的时候,为了不引人瞩目,他特地选了一辆最低调最简陋的马车,不是这辆。

    他忘了。

    他的脸顿时涨红,耳朵嗡嗡作响。

    ……他说了这么多,这个男人竟然就用这简简单单的三两句话扇了他一巴掌。

    这简直是羞辱。

    “陛下!”

    身后的侍从着急地低声唤他,提醒他别在这地方爆发。

    男孩咬紧牙关,看男人的眼神里几乎带上了一股浓浓的恨意。

    他转身就要走,却又顿住,回过头冷冷说:“我要闹事的人全部上断头台!明天这场审判就得开庭,后天他们就得死!”

    “这是你的事,陛下。”男人没什么情绪地回答。

    “……”男孩低低骂了句脏话,甩开帘布,走下了马车。

    ……

    大火差不多被扑灭了。

    然而整座拍卖场已被烧得残破。

    原本华美的建筑变成了漆黑的焦炭,残余的烟还在持续地往夜空中冒。

    两名侍卫绕着这栋建筑转了一圈,又是观察,又是钻进去找,又是抓人询问,半天后回来,有些垂头丧气。

    “公爵,关人鱼的水缸破了,人鱼应该是跑了出来,但那些官兵并没有看到疑似是他的人影,所以不确定那个人鱼有没有成功逃到外面……”

    他们不敢抬头,继续道。

    “拍卖场还有两道侧门,那两道门官兵是后来才发现的,开始并没有守着,所以人鱼也有可能从那里跑走了……”

    “我们找到了一个拍卖场的打手,他说今天他们老板抓来的那条人鱼确实有着罕见的粉蓝色鱼尾,但人鱼的名字他们并不清楚……”

    危南楼静静地听着,依旧看着外面。

    他的气息静到两名侍卫后背悄悄渗出冷汗。

    夜色浓重,官兵们手中的火把化作星星点点,照不亮漆黑一片的拍卖场废墟。

    这一切都映在危南楼的眸中。

    放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大拇指微动,指腹缓缓抚过那三片被染得温热的鳞片。

    半晌,他收回晦暗的视线,放下帘布。

    *

    陆酒跟着闻英回到了他家。

    这是一家典型的捕鱼户,住在海边,房屋很小,四处漏风。

    闻英大大咧咧推开家门,对陆酒说:“我爸妈这几天去隔壁镇卖货去了!我们家晒了好多鱼干虾干,这些东西人鱼镇卖不掉,因为家家户户都有,只能跑去远一点的地方卖。”

    “我哥要明天早上才会回来,所以今晚家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你不用紧张,当自己家就好了。你是睡床上?还是睡水里?家里倒是有一个大鱼缸,唔,但对你来说可能还是有点小,你要是进去可能翻不了身。”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块干毛巾扔给陆酒,让他擦擦。

    ——陆酒的身上还是湿的。

    陆酒接住毛巾,擦起自己的头发,一边打量这间屋子,一边说:“没事,我睡地上都行。”

    “那不至于!那你睡我的床吧,我去睡我哥的!”

    ……说实话,陆酒一直到现在都还有点不太敢相信,那个男人在这个世界成了一名水手。

    倒也不是说那家伙就该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吧,只是……他确实想象不出来那家伙做水手的模样。

    闻英带他往一间里屋走。

    这间小小的房间里,一左一右靠墙摆放着两张床。

    闻英指着左边那张床说:“喏,这是我的,你今晚就睡这张吧。”

    然后他自己一屁股在右边那张床上坐下。

    陆酒跟着看过去——所以,这就是闻翎的床了?

    ……这张床靠着的那面墙上挂着一件咖色外套和一顶牛仔帽,两件东西都被洗得发白,充满了岁月的痕迹。

    另一个挂钩上则挂着几件渔具。

    陆酒看着这一切,有些没法把这些东西和那个男人联想到一起。

    闻英给他找了一套干净的衣物,陆酒去隔壁房间换上后,走回来,在闻英的床上坐下。

    闻英抱着他哥的枕头说:“……人鱼镇的行政官是一个酒囊饭袋,只要那家拍卖场的老板死了,他应该就不会再想管这件事,因为对他来说没利益,还麻烦!如果是这样的话,明天傍晚我就可以让我哥送你走……”

    陆酒问:“那如果拍卖场的老板没死呢?”

    闻英静了静,说:“那他就会给行政官很多钱,多到足够让行政官打起精神来对付我们。那样的话——”

    他抬起眼,笑着看陆酒。

    “——就得辛苦你自己找机会逃走了。但不论如何,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这个地方已经不适合兽人生活了。”

    陆酒沉默片刻,问:“你说你们的亲人、朋友都被他们抓走了,你……”

    “是我的弟弟,”闻英说,“认的一个弟弟。他是一只小鸟,父母全都去世了,五年前独自一人飞来人鱼镇,快饿死了,被我捡回了家,成了我们的家人。”

    “半年前他跟我爸妈一起去隔壁镇卖货,路上他们在森林里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他说想去摘一点果子吃,当时我爸妈还没睡醒,就让他自己去了,醒来后一直没等到他回来,我爸妈一路找出去,在森林外的林道上发现了他的一根羽毛。”

    闻英低下头。

    “我们一直以为他是自己想走的,只是不好意思开口,所以才选择了那样不告而别的方式……可一个月前,他突然回来了。他满身都是伤,翅膀上的羽毛都快全掉光了,奄奄一息。”

    “他说那天早晨他是被人打晕带走的,他被一家拍卖场卖给了一个贵族,那个贵族一直把他关在鸟笼里,让人观赏他,让他和其他兽人斗,把他当做玩具……”

    闻英握紧双手,手背上青筋凸起。

    “那家拍卖场已经暗地里做了一年这样的买卖,可一直没有人发现。不对,也有人发现过端倪,上报了行政官,但全都被挡了回来……”

    “我们该知道的,早就该知道行政官是什么态度,可我们太傻了,在搜集好证据之后,还是去找了他,结果就是好几个人被扣下,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被放出来……”

    陆酒凝起眉头。

    闻英说着说着,拳头骤然一松。

    他扯了扯唇角:“说太多了,这些事听着令人不太痛快吧?”

    “没有的事,”陆酒沉默了下,问,“你的弟弟……还活着吗?”

    “死了,回家后的第二天就死了。”

    “……那今晚的事,你哥哥知道吗?”

    “他不知道,”闻英安静了几秒,道,“希望他不会有机会知道。”

    陆酒的心情有些沉重下来。

    在权势面前,普通人几乎只能以这样同归于尽的方式去找回属于他们的正义。

    等明天的太阳升起,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

    这一晚,陆酒没怎么睡着,想必闻英也是。

    这间小小的屋子,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迎来了晨曦。

    ——而事情迎来了最糟糕的走向。

    大清早,客厅的门忽然被敲响,节奏紧促而嚣张。

    闻英和陆酒同时睁开眼。

    闻英翻身下床,飞快跑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往外头看了看,随后把窗门哗一下打开。

    他跑回来,将陆酒从床上拽起:“快,从这里出去,逃得越远越好。”

    陆酒被推到了窗边,压低声音问:“你不走?”

    “我做好了心理准备才参加昨晚那场行动的,”闻英的语气竟颇为冷静,“我要为自己做下的事付起责任,我要是走了,哥哥就要遭殃了。”

    陆酒欲言又止。

    沉默一秒,他还是回过头,爬出了窗。

    也在这一刹那,他听到了前头的大门被踹开的声音。

    陆酒翻出窗外,闻英立刻将窗关上,将帘布拉住。

    陆酒飞快穿过一条街,在一栋房子的后头停住转身,探出头去观察闻家的动静。

    他看不到房屋里头的景象,但能听到远远传来的怒喝声。

    少顷,那动静小了下去。

    陆酒又探出去一些,瞧见一队官兵扣押着闻英从小房子正门那儿走了,有一个男人从远处跑来,慌张地问着什么,却被官兵挡开。

    陆酒眼皮一跳。

    待官兵的身影远去,他跑了过去。

    男人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肩上还背了一套渔具。

    这是一张和闻英有些相似,但对陆酒而言极其陌生的脸。

    陆酒的心中升起了一股预感,他的呼吸紧了起来。

    他出声道:“你是闻英的哥哥?”

    男人被吓了跳,转过头来,茫然地对上了陆酒的目光。

    “我是!你是……?”

    “……”陆酒张了张嘴,“你叫闻翎?命令的令,羽毛的羽,令羽翎?”

    “是,”男人连忙点头,“我是!”

    “……”

    陆酒抬起手,揉上额头。

    他找错人了!

    *

    虽然如此,现在这件事也不是最紧要的。

    他和闻翎说了下大致的情况,闻翎听了,惊愕不已。

    “我一直让他忘了这件事,别再去想了!他竟然——”

    陆酒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行政官住在什么地方?”

    “在小镇的西边,但阿英应该不是被带去行政官那里了,我刚刚回来的路上看到好多官兵在往审判所那儿去。”

    于是陆酒和闻翎决定立刻赶往审判所。

    走之前,陆酒拿上了闻翎的那顶牛仔帽,用宽大的帽檐遮住自己的脸。

    ——他已经被发现过一次身份,得小心一些了。

    *

    小镇的审判所很小,因为平时不太有机会用到,所以建筑总体很破旧。

    审判室里,小镇法官在开裂的木质审判桌后头坐下。

    他清晨被叫醒,被人送来了这儿,打哈欠冒出来的泪花都还挂在眼角,没来得及拭去。

    十几个昨晚的“闹事者”被官兵齐齐押跪在地上,全都保持着漠然的静默。

    小镇居民将这里围得里三圈外三圈,要不是部分居民认识闻翎,知道他这会儿一定心急如焚,给他让了道,不然陆酒和闻翎根本挤不进去。

    场面很骚乱。

    “犯人们”沉默不语,虽然跪着,但背脊挺直。

    一旁坐着的是拍卖场的老板和他的几名属下,那老板一副恨不得生剜了这群人的模样,几名属下拼命用扇子给他扇风,消着他的火气。

    居民们叽叽喳喳。

    “他们是在以牙还牙,那群人就该死!”

    “是,那拍卖场就该烧!”

    “这些人是英雄,就该无罪释放!”

    拍卖场老板听了这些话,回头骂道:“你们这些愚民,知道昨晚他们让我损失了多少吗?!知道他们砍死了多少人吗?!他们是杀人犯,你们还替他们说话?!”

    “他们杀人还不是因为没有人伸张正义……”

    “就是……”

    “你们还贩卖人口呢,罪犯!”

    “那些贵族私底下弄死过多少人?他们死得不冤!”

    “没错!”

    拍卖场老板还欲继续对骂,法官见势不对,立刻敲桌示意大家安静。

    “审判现在开始,闲杂人不准说话,不然全都出去,”他困意朦胧地说,“行了,两边各自开始陈述,我们尽快解决问题……”

    这几乎称不上是一场审判。

    而是一场“走过场”。

    “犯人们”陈述的时候,法官频频打哈欠,那副模样,似乎恨不得原地躺倒继续睡觉去了。

    而在拍卖场的老板站起身,激情愤慨地说起话后,法官终于撑开他的眼皮,认真听起来,频频点头。

    陆酒站在座位前排,脸色逐渐沉下来。

    这些人甚至没有任何的遮掩,明摆着把所有人当成傻子。

    审判的结果,他们早就已经定好了。

    十分钟后,没有再让他们进行第二轮辨述,法官直接敲桌,定下了这群“犯人”的结局——于明天上午,全部上刑场断头台。

    审判室内顿时爆发出激烈的抗议。

    小镇居民们群情激奋,法官却在护卫下站起身,慢悠悠道:“行了,就这样,赶紧送我回府,我还没吃早餐……”

    就在这时,审判室前门被扣了两下,随后没经过任何人的同意,便被打开了。

    两个身材高大,身着陌生制服的男人站在门外,看起来像是两名侍卫,只是不知是谁的侍卫。

    他们堵在门口。

    法官一愣,拧起眉头:“你们是谁?”

    其中一名侍卫走上前,递给他一封东西,面无表情地说:“这是公爵大人的信。”

    法官再一次愣住。

    他一头雾水地接过这封信,拆开,从里头拿出信纸,展开阅读。

    霎时间,他的脸上毫无血色。

    这名侍卫说:“现在,请你离开这里,走之前记得脱下你的法官袍,放到之前属于你的那间办公室里。”

    语罢,这名侍卫侧身,恭敬地对站在门外的一名儒雅中年男子说:“法官大人,请。”

    新的法官,踏着稳重的步伐走了进来。

    *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愤慨中的小镇居民齐齐刹住嘴。

    他们睁圆眼睛,惊疑不定地在两位法官之间来回打量。

    ……怎么回事?公爵大人?哪位公爵?

    这是来了一位新的法官?是被公爵大人送来的?为什么?

    那位总是和稀泥的老法官刚刚是被开了?

    陆酒却眸色微动。

    公爵……难道是那位,危南楼公爵?

    “犯人们”原本全都沉默地低着头,此刻茫然地抬起头来——发生了什么事?

    在激烈的议论声中,这位新法官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了审判桌的后头,坐下。

    拍卖场老板还没高兴几分钟,就变了脸色。

    他茫然地看向老法官——后者却已经脸色发白地被扣走了。

    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冷汗登时流淌下来。

    什么情况?

    公爵?难道是那位……?

    他讨好地对新法官笑了笑,试探地说:“法官大人,这场审判刚刚已经结束了,您现在是要……开启下一场……?”

    新法官不苟言笑。

    “是要开启下一场。”

    拍卖场老板闻言刚要松一口气,心道是自己吓自己了,就听到法官大人说。

    “——不公平的审判,当然是要作废重来。”

    瞬间,审判所里的议论声变大了。

    “他说要重新审判!”

    “没错,刚刚那场审判不公平!”

    “公爵大人是来主持正义的!”

    “太好了!!”

    “犯人们”眸色变了,他们的眼中升起了迟疑而希望的亮光。

    拍卖场老板则身体晃了晃,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

    重新开始……?

    他感觉到,自己的头皮已经抽紧了。

    “这、这没有必要吧……”他强笑着说。

    “有没有必要,”新法官目光如电,朝他射过来,“不由你说了算。”

    ……

    审判重新开始,不给任何人喘息的机会。

    而这一次,“犯人们”终于有了把所有事情全部倾诉出来的机会。

    他们含着泪,以沉痛的语气说出他们的亲人、朋友是怎么遇害的,以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愤恨语气说出拍卖场所有人的罪行。

    拍卖场老板试图把这群人打成说谎话的骗子,可此前被小镇行政官押下,手中握有决定性证据的那些平民也被带了过来。

    拍卖场老板如遭雷劈。

    ——行政官没把这些人偷偷解决掉吗?!

    那个家伙,那个胆小的怂货——他分明收了他的钱!!

    所有证据清清楚楚,拍卖场的罪行明明白白。

    新法官很快做出了判决。

    拍卖场的所有人,不论是在火灾中幸存下来的,还是昨晚没有去拍卖场上班的,因为全都参与过人口贩卖,所以一个都逃不掉——他们将在三日后集体被押上断头台。

    而纵火杀人的这些平民,虽然他们事出有因,杀的也都是一些并不无辜的人,但到底杀了人,放了火,动用了私刑,所以他们也要受到惩罚——他们将要坐半年到一年的牢。

    结果出来,拍卖场老板目眦欲裂。

    坐牢?仅仅是坐牢?!最长的刑期甚至只有一年?!

    ——这样的惩罚和无罪释放有什么区别?!

    然而再怎么挣扎也没用了,他被抓起来,很快,他和他的其余属下就会在狱所会和。

    而那些从火灾中幸存下来,在昨晚已经偷偷离开人鱼镇,坐马车赶回家的贵族,他们也将被逮捕回来,接受应有的审判。

    一下子从死到生,从地狱到天堂,闻英和他的伙伴们都有些恍惚。

    直到欢呼声和激动的哭声响起,充斥在整个审判所内,他们才意识到——原来是真的啊。

    原来,他们真的活下来了啊。

    ……

    陆酒观完整场审判,一颗心起起伏伏,最后终于稳稳放了下去。

    他有些感到惊讶。

    昨晚,那位传说中的公爵虽没出现在拍卖会中,但他确实也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插手管这件事。

    这位饱受争议的大人物,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闻翎和闻英拥抱在一起,俩兄弟哭着说话。

    陆酒退到外头走廊,拉低了帽檐。

    他在走廊上等了会儿,注意到刚刚护送新法官的那两名侍卫走了出来,思绪微转,迈步过去。

    他走得很快,到了这两人的身边,便低声说:“有一位收鱼骨的老人,姓何,是一个中年男人假扮的,每天都在小镇主干道那边支摊。他也是拍卖场的人,应该给拍卖场输送过不少兽人。你们把他抓回来审问审问就知道了。”

    两名侍卫正在低声说话,听到这番话,转头看去。

    青年戴着一顶老旧的牛仔帽,帽檐遮了半张脸,他们只能看到小巧的下巴和一双红润的唇。

    “收鱼骨的老人?”一名侍卫蹙起眉头。

    “是。是这个镇上的一位百晓生,你们问问镇上的其他人,他们应该也都知道。”

    “知道了,”侍卫眉头松开,“你是……”

    “我是路人甲。”

    陆酒面不改色地说完,掠过他们走出了审判所。

    两名侍卫张了张嘴……他们可是刚刚代公爵伸张过正义诶,至于这么提防他们吗……

    一名侍卫叹气:“算了,那我去查查这位‘老人’,你留在这里,等会儿去问问里面那些人,昨晚见没见过那位人鱼。”

    “知道。”

    ……

    陆酒又在审判所外头顶着大太阳等了一个小时,才等来擦干眼泪一派轻松走出来的闻翎。

    见到他,闻翎跑过来,高兴地说:“阿英让我送你回大海,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陆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这个镇上的其他水手你认识不?”

    “?”闻翎,“附近这几个镇上干这一行的我都认识,怎么了?”

    “你认识和你同名同姓的水手吗?我是指捕鱼的水手,不是开船的船长。”

    闻翎一脸奇奇怪怪:“那没有,我从没见过和我名字一模一样的,这附近甚至只有我们一家姓闻。怎么,你要找人?”

    陆酒:“…………”

    什么情况。

    第83章 岸上的人鱼5

    闻翎见陆酒脸色不对,斟酌着问:“你是要找一个和我同名同姓的水手?”

    他握拳抵住下巴,闭上眼在那苦思冥想,想了半天,睁开眼,抓了抓后脑勺,苦恼地说:“我印象里真没这么个人啊,你确定名字没记错?长相呢?对方长什么样?”

    短短半分钟之内,陆酒的眸色已经变幻了好几轮。

    他紧抿着唇,好像憋着一股气,此刻张开嘴,低声说:“他很高,有一米九,眼睛是深灰色的……长得很好看……”

    “一米九?这附近几个镇里能有一米九高的人我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要有这身高还去做什么水手啊!”

    “……”

    “你确定那人在人鱼镇?他亲口跟你说的?你没记错?”

    “…………”

    陆酒又开始回忆,越回忆,脸越黑。

    他的记忆还没差到这个程度,那天那个男人清清楚楚跟他说了,在人鱼镇,是水手,名字是闻翎。

    陆酒甚至记得当时对方的语气——轻飘飘的。

    …………他想打人了。

    难道,那家伙骗了他?

    假的?全都是假的?!

    名字是假的,职业是假的,住处也是假的?!

    眼见陆酒漂亮的双眸在经历过茫然、狐疑、不敢置信之后,要喷火了,闻翎缩了缩脖子,讪讪地问:“那、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呵。

    陆酒对闻翎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闻大哥,方不方便再收留我几天?”

    陆酒长得实在漂亮,一双狐狸眼稍微弯一弯就撩得人心里怪乱的,左眼下方和鼻梁上的那两粒小痣也生得旖旎性感。

    闻翎的脑子登时就被陆酒笑晕了,他连连点头,傻傻地说:“好啊好啊,你、你要住几天都行啊!”

    于是陆酒脚步一转,端着灿烂的笑脸就跟闻翎走了。

    ——不是说叫闻翎吗?

    那他找到“闻翎”了,当然是跟“闻翎”走啊:)

    …………该死的狗男人!!

    *

    人鱼镇很小。

    拍卖场纵火案在今天早上传遍了整个小镇,而等到中午闻英他们一行人被押往狱所,神秘公爵插手审判的消息也已经人人皆知。

    大家都在议论,是哪位公爵啊?

    公爵这种级别的人物,怎么会关注到他们这偏僻的不知名的小镇?

    没人想得明白原因。

    但这不妨碍他们为这位伟大的公爵欢呼。

    要知道,不论是那长得跟头猪一样的法官,还是那贼眉鼠眼的行政官,小镇居民都看不顺眼很久了。

    这些人就像是一块木头里的蛀虫,他们没办法让这块木头变得更好,甚至没法让木头维持原样,他们只会不断地往木头里面钻。

    钻啊,钻啊,直到将这块木头钻空,他们吃饱喝足,而小镇居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则被毁得殆尽。

    夜晚,大家在酒馆里喝着酒,举杯感叹,要是公爵能把那行政官也料理了多好!

    而第二天,事态的发展惊掉了他们的眼球——

    公爵真的把那行政官料理了。

    据说那行政官在前一天法官被带走之后就一直惴惴不安。

    他知道小镇的东边来了位大人物,但一直不清楚对方的身份,几次三番让人去打探,却全都被挡了回来,之后就不敢再去打扰。

    昨夜他实在忍不住了,亲自登门拜访——他想知道,是不是这位插手了审判的事——可依旧被无情地拒之门外。

    强烈的预感让行政官面无血色,满头冷汗,他在府中坐到深夜,突然惊起,说要离开小镇,去远一些的地方办事。

    没人知道他要去办什么事,反正仆人们立刻收拾起行李来,可行政官刚坐上马车,马夫都还没上马,一队士兵就举着火把将整个行政官府包围了起来!

    带队的人手上握着行政官在这里上任后这么多年来贪污纳垢的证据,直接将全府人都给带走了!

    早晨,小镇的主干道上,摊贩们都没心思做生意了,聚集在一起听知情人绘声绘色地讲这件事。

    “那现在行政官府是空了?”

    “对,空了,一个人都没!”

    “他们全都被关进了狱所里?”

    “对,全都!”

    “到底是哪位公爵啊,真想感谢他!”

    “得了吧,人家哪需要你的感谢!”

    “太好了,这才是庆典啊,这是丰收节前老天爷给我们的最好的礼物!”

    “是啊,本来昨天拍卖场的事发生之后,我还以为今年这丰收节没法过了……”

    “不是老天爷给的礼物,是公爵大人!”

    “没错,是公爵大人!”

    充满感激的呼喊声逐渐接连成片,对这些小镇居民而言,那位神秘的公爵大人已然成为了他们一辈子都将忘不掉的恩人,就算七老八十了,他们恐怕也会对孩子们讲起这神奇又令人解气的故事。

    彼时,陆酒戴着帽子站在人群之外。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仔仔细细从这些人的脸上扫过——可他依旧没在人群中找到那个男人。

    他黑着脸转身离开。

    ……

    小镇东边的那位疑似是公爵的人物一开始引起过不少人的兴趣。

    大家当然没胆量去敲门,但好奇心迫使他们总会有意无意往那里走,目光往那紧闭的门上打探。

    可过了两三日,也没人见到这位神秘的大人物出来。

    又有人说,如果这位真的是公爵,他做了这样的好事,又想低调,那大家就别去打扰他了!

    于是,到了第四天,那府邸门口便再没了各色各样打探的人影。

    从始至终,这座府邸的大门都没打开过,有人怀疑,大人物说不定已经走了。

    *

    陆酒真想把111叫回来吐槽。

    他也只能跟111吐槽了。

    他都没想过,那个男人会骗他!

    仔细想想吧,如果这个世界对方也和之前几个世界里一样位高权重,那么对一个陌生人心存提防也正常。

    可陆酒就是有点调理不好。

    ……他有点不太适应,被那个男人防备的感觉。

    他有点生气,也有点郁闷,可内心却似乎依旧潜意识地希望着,他可以在这个小镇上找到对方。

    ……就算有一句是真话也好啊。

    每天早上,他都会出门。

    他从东边走到西边,从南边走到北边,他去过码头,去过赌场,去过酒馆,去过学堂,形形色色的人映入他眼中,却没有一抹身影与记忆中的那道身影重合。

    审判结束后的第三天,全小镇居民都来到了刑场。

    他们将这空旷的地方围得水泄不通,低声议论着,看着拍卖场的人被押上来,一一被拉上断头台。

    血腥的处决令一些人感到不适,但也令一些人感到痛快。

    陆酒看着那拍卖场老板的头颅被斩下,紧随其后被拽上去的,是那假扮成老人的“百晓生”。

    对方惶恐地哀求着,哭泣着,随着刀刃砸下发出的恐怖声响,他的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陆酒挪开了眼。

    他扫向这四面八方。

    密密麻麻的人群,挨在一起的人脸。

    每一张脸,他都冷静而仔细地扫过。

    当太阳开始西斜,刑场上的尸体被全部收走,他失望地转身离开了这里。

    ……

    他向闻翎道别了。

    闻翎有些猝不及防:“啊,就这样走了吗?你要找的人……找到了?”

    陆酒沉默几秒,摇了摇头,说:“他应该不在这小镇上。”

    闻翎绞尽脑汁地安慰他:“也有可能他是出去干活了!小镇上的年轻人经常要外出卖货打工,说不定过几天他就回来了!”

    “不知道了,”陆酒看着油灯里跃动的火焰,半晌后吐出一口气,抬眸看向闻翎,语气轻松地说,“再说吧,反正我在这里傻等着也没意义,回海里几天再说。”

    陆酒都这么说了,闻翎便也不再强留。

    “那我送你去远一些的地方?”

    陆酒想了想,这几天,海岸边好像还是有人在搜查人鱼。

    他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闻大哥。”

    第二天太阳刚升起,他们两人就出发前往码头。

    闻家的船是一艘很小的渔船,船板上到处堆放着渔具。

    上船后,陆酒和闻翎一起划船。

    小船破开水面。

    沙滩在身后越来越远,那些假扮成渔民,始终如一观察着海面的人也逐渐化作一些小黑点。

    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四面环顾只能看到海,闻翎对他说:“那就送你到这里吧。什么时候又上岸了,来我们家玩。”

    “好,”陆酒笑了笑,“说不定过几天我就回来了,镇上不是要庆祝丰收节?”

    “对,那时候会很热闹,你一定要来看看!”闻翎兴奋地说。

    “好,”陆酒又笑了,“那我走了,闻大哥。”

    他起身,跃入水中。

    闻翎急忙扑到船边,探出头去往下看。

    他看到青年在水下灵动的身姿,衣物褪去,一抹绚丽的鱼尾出现,在水下流转过美丽的光华。

    他怅然若失地喃喃:“……我永远欢迎你。”

    *

    其实陆酒回海里也没什么事可做。

    但一直呆在人鱼镇里,想着那个臭男人也挺烦的。

    他在海里漫无目的地游了一天,又在海底和大海龟挨在一起睡了一觉,醒来后想着——

    去高兴高兴吧!

    他一个旋身,往西边游去。

    这会儿是秋天,海水的温度对人类来说可能有点微凉,但对正常体温偏低的人鱼而言却是刚刚好。

    陆酒游得畅快,很快就来到了记忆中的海域。

    他潜入海底,躲进了一片珊瑚丛里,悄咪咪观察前方那体积更为巨大的珊瑚带。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一边悄悄活动手腕,直到那大珊瑚里有人出来……

    陆酒咻一下弹射出去,不等那人反应过来,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后方箍住对方的脖子,一旋身就将对方往珊瑚上撞!

    “啊!谁!是谁!”

    对方被撞得头晕眼花,四肢挥舞,水流涌动。

    而跟在对方身后从巨大珊瑚里钻出来的三个男青年看见了陆酒,立刻发出了惊恐的尖叫:“是陆酒,陆酒回来了!”

    “什么——”

    陆酒箍住的,正是他那渣爹。

    在渣爹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来时,陆酒呲出一口白牙。

    “爸爸,好久不见呀。”

    他爹张大嘴巴,尖叫着疯狂挣扎起来——

    陆酒毫不留情地再次将对方往珊瑚上砸去,砸了七八下,把人砸晕了就丢,钻进珊瑚里去追他那三个哥哥。

    这巨大珊瑚正是他们的家,里面的结构,陆酒清清楚楚。

    “陆酒你怎么会醒过来,你是怎么——”

    “你不要来找我啊,是爸爸说要把你送走的!”

    “也不要来找我啊!”

    陆酒轻轻松松就追上了他们,把他们三人全部揍得鼻青脸肿。

    他的二哥哥被他踩在脚下时,飘着鼻血哭着说:“陆酒你太过分了,你都不知道伯爵没见到你有多生气,我们已经很惨了!”

    “哦,怎么,我还要给你们道歉是吗?”陆酒弯下腰,掐住他二哥哥的下巴,皮笑肉不笑的,“你怎么不自己去当伯爵的宠物,享受那荣华富贵呢?”

    “……你、你,啊啊啊,我要咬死你!”

    二哥猛地抬起头来咬他,陆酒一巴掌扣住他的脸,将他狠狠砸回到珊瑚上!

    二哥一边尖叫一边骂:“本来我该被献去给危南楼公爵的!你才是该去伯爵那里的人,去死,去死啊!”

    陆酒:“?”

    自说自话些什么玩意儿,人家公爵对你感兴趣吗?

    他冷酷无情地邦邦两下,把人给揍晕了。

    ……

    复仇完毕,陆酒重新回到海面上。

    他破出水面,痛快地深吸一口气,风从后方涌来,撩动了他湿漉漉贴在脸颊上的发丝。

    耳边传来了什么声音。

    他漫不经心地回过头,这一瞥,却令他愣住了。

    ……一艘熟悉的白色巨船,不知何时开到了这里。

    巨船缓慢地在晴空下的大海上行驶,穿着白色制服的士兵们在甲板上列队。

    陆酒看着它从人鱼镇的方向过来,仰起头,看着这庞然大物掠过他的面前,往前方驶去。

    ……在人鱼镇的那几天里,他找过这艘船,可是没有找到。

    他怀疑这艘船停泊在了别的地方,但因为海岸线上时刻有人在搜查,他不好跳进海里化身成人鱼去找,于是只能徒步。

    可去了前后两个小镇,也没有见到这艘船的影子,而脚掌已经磨出了血。

    闻翎说,他回来的那天也没有在附近的海岸线上看到这样一艘船,也许那艘船已经开去了很远的地方。

    此刻,陆酒怔忪地望着这艘船逐渐远去。

    ……那个男人现在会在这艘船上吗?

    那家伙会就这样……走了吗?

    陆酒绷紧了身体。

    他一言不发地扎入水中,开始追这艘船。

    他努力地游,拼命地游,很快就追上了这艘船的船尾。

    他一边跟着,一边抬起头,在甲板上搜寻心底的那道身影。

    海水在激烈的游动中拍打上他的脸,他的眼睫沾湿成一团,视野变得模糊不清。

    他努力地辨别着甲板上那些人的模样。

    没有……没有……那些士兵肃穆地望着远方,没有一张面孔是对的。

    陆酒又试着加速,他想越过船身,去看看前头。

    可船开得再慢,也比肉身之躯要强。

    不论陆酒怎么游,他都只能追到船的中段。

    他只能看到船舱侧面的玻璃窗,透过那些或高或低的玻璃窗看到里面来回走动的人影,却根本看不清楚那些人的脸。

    在哪里?

    ……你在哪里?

    ……

    夜幕降下,在不知道多远的地方,陆酒被彻底甩下了。

    他好累。

    他急促喘息着,望着那艘船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身体重得像是被灌了铅。

    心随着身体一起,缓缓沉入了水中。

    *

    陆酒觉得,自己应该是怀上了。

    他从自己身体的变化中能判断出来,但他暂时没力气也没心情去想这件事。

    他想着,先上岸去买点草药压一压症状吧。

    这天,在海岸线附近搜查的那些人终于消失了。

    陆酒从礁石滩那里上岸。

    闻家给他的那套衣服,他一直藏在海底,此刻被他一同带了上来。

    他用力绞干水分,将尚且湿哒哒皱巴巴的衣服穿上身,然后撩了撩湿发,赤足往人鱼镇走去。

    路上,他发现,今晚的人鱼镇安静得有些诡异。

    家家户户没有一丁点灯火,好像这会儿全都已经睡了,亦或者……全都不在家?

    直到来到小镇中心,听到远处传来的欢笑声,看到熊熊燃烧在主干道中央的篝火,陆酒才恍然想起,今天就是丰收节呀!

    小镇居民们快乐地笑着,唱着歌,跳着舞,那热闹的场景从远处映入眼底,陆酒终于感受到了一丝迟来的暖意。

    ……嗯,先去买草药,然后去瞧一瞧闻翎,再回来玩吧!

    陆酒的步伐轻快起来。

    和上次上岸一样,他带了几颗珍珠。

    进药房买了草药,陆酒仰起头,直接将草药倒入嘴中,在老板佩服的眼神中嚼吧嚼吧就吞了。

    身体里的异样迅速被压下去,他转身走出药房,前往闻家。

    他来到了另一个方向的海边。

    远处熟悉的小房屋里亮着火光,很显然,闻翎此刻在家。

    陆酒径直走过去,经过一辆停在草石地上的奢华马车时,好奇地打量两眼。

    他走到闻家门口,叩了两下。

    里面好像有人在说话,敲门声一响起,谈话声立刻就停了。

    一分钟后,门被打开,闻翎出现在门后,见到他,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你、你回来了?”

    “嗯,上岸来玩玩,”陆酒的视线越过他,往屋子里面瞥去,但没有瞥到里头的人影,“你现在有客人?”

    “啊,对。”闻翎面露懊恼,有些支支吾吾。

    “没事,我只是来问你要不要一起去庆典上玩,你现在不方便就算了。”

    “抱歉……诶,等等,”闻翎看到他身上湿淋淋的衣服,赶紧道,“你等我一下,我给你去拿一套干净的衣服。”

    陆酒没来得及阻止,闻翎就已经往回跑了。

    于是,陆酒只能在门口等着。

    期间,房屋里面的客人始终没有出声。

    很快,闻翎折返回来,递给陆酒一套干净衣物和一双鞋,低声说:“我现在不方便请你进去,要是一不小心冒犯到里面那位,对你可能也不太好……等他们走了,我再去街上找你。”

    “行,”陆酒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没事,他们只是来问点事情,不用担心。”闻翎伸出手,似乎想摸摸陆酒的脑袋。

    但好像又觉得这样的动作有点过界了,于是他连忙打住,只对陆酒憨厚地笑了笑。

    陆酒注意到了,只笑了笑,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他钻入树林里,找了一个僻静无人的小角落,将干净的衣服换上。

    ……

    另一头。

    闻翎怅然若失地将门关上,这一刻,心是真的已经飞出去了。

    但屋子里头那位……也不能就这样抛下不顾。

    他叹了口气,转身,老老实实回到客厅。

    ……英俊的男人正在喝茶。

    他穿着一身矜贵华美的外衣,优雅从容的气度与举止和这简陋的小屋格格不入。

    两名侍卫肃穆地分立在他左右,气场吓人。

    见闻翎回来了,男人将茶杯放下,抬眸看向他:“朋友?”

    “对,他来找我去街上玩,”闻翎摸了摸后脑勺,“那个,公爵大人,您刚刚说您想来找我打听一个人,是谁?”

    对于这位公爵的突然拜访,闻翎可谓是从懵逼,到怀疑有人上门诈骗,再到不得不相信。

    ……他这才知道,原来那位插手了拍卖场纵火案审判的神秘公爵,是这位传说中的危南楼公爵。

    可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这位想找的到底是哪个他认识的人。

    ……他的朋友可都是渔民诶?

    危南楼双腿交叠地坐着。

    他的双手交叠搭在了膝盖上,姿态随意,语气也平和。

    “我要找一个人鱼,名字叫陆酒。我听说那天在拍卖场是你弟弟带走了他,但你弟弟并不承认这件事。”

    男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他似乎很提防我。”

    闻翎听到这番话,却好像有一道惊雷劈开了天灵盖。

    他震惊地张开了嘴。

    ……陆酒?

    公爵大人要找的,竟然是陆酒……?!

    他的大脑顿时陷入了混乱,而他面前的男人用一双狭长幽深的双目盯着他,没有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危南楼的两只手掌自然垂落着。

    此刻,隐于暗处的右手食指微微曲起,有一下没一下地敲起腿侧。

    他说。

    “如果你认识他,或许他已经和你提起过我。”

    闻翎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一下。

    危南楼眸色浓深,将一切收于眼中。

    “毕竟,我告诉过他,我现在就在人鱼镇。”

    “……”

    闻翎有些不知所措。

    他当然还记得陆酒在找一个男人,一个……他看着此刻在他面前的男人。

    ……他刚刚怎么会没发现?

    公爵大人很高,一定有一米九。

    烛光映照在那对深邃的双眸中,那是一双深灰色的眼眸。

    这个男人,当然也是显而易见的英俊,好看。

    可怎么会,怎么会是……

    闻翎的嗓子有些发干,脑袋嗡嗡作响,半晌才道:“……他、他和我说,他在找的是一个和我同名同姓的水手……”

    正在敲击的食指瞬时止住。

    这一刻,仿佛就连烛火也静止下来,不再颤动。

    闻翎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静了片刻,他听到这个男人缓缓道: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一个误会。”

    闻翎又乱了,他的嘴巴张张合合:“……我、我……等等,让我想想,那个,我可以问一下,您和他是、是什么关系吗?”

    他注意到男人就这么看着他,那不露喜怒的面孔令他心里没底起来。

    “如果、如果不方便就算了,是我、是我冒犯——”

    男人打断了他。

    “他是我的妻子。”

    这低沉舒缓的六个字一出,闻翎的脑袋里轰然一声。

    他完全没注意到,男人左右两侧的两名侍卫也在这一刻露出了两脸的震惊。

    ……陆酒和这位公爵?!他们竟然是这种关系……?!

    可如果是这样,他们怎么会分开……为什么陆酒会连名字和这个男人的身份都搞错……?

    为什么——

    许许多多的问题在闻翎的脑海中交错,无数矛盾浮现在他心头,可全都因为他面前这个男人尊贵的身份,对方一句接一句打乱他思绪的话语,而无法被他冷静下来思索。

    他的心很乱,脑袋很乱,喉头渐渐涌上了一股苦涩的味道。

    ……他怎么从来没想过去问一问陆酒同样的问题?!

    他怎么从来都没去想过,陆酒这么执着想要找到的,到底是一个对他而言什么样的人?!

    他还以为只是朋友!他以为只是普通朋友,他下意识地就以为是普通朋友……!

    ……闻翎产生了一种挫败感。

    一起相处的那些时日里,他好像除了陆酒,其他什么都没想过……

    而现在……现在……

    闻翎的喉结滚动着。

    他从来都活得正直老实,可此刻却产生了一种……想要撒谎的冲动。

    不想说出实话,不想让这位公爵发现陆酒,不想……

    各种各样的“不想”充斥着他的脑海。

    明明,他才刚刚意识到自己对陆酒的心情不久。

    一旦让这位公爵找着陆酒,他就彻底没有机会了吧……?

    陆酒会被带走,会被带去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从此之后别说是做朋友,他们很可能连面都再也见不了,他们……

    闻翎呆呆地想——

    可是,就算他瞒着公爵,瞒着陆酒,他又能有什么“机会”?

    他清楚地记得,当陆酒一次又一次地望向人群,一次又一次地垂下眼睫时,那种被浓浓的失落笼罩时的模样。

    陆酒是为了寻找这个男人,才来到人鱼镇的。

    那位美丽的人鱼……是了,他的心里显然只有这个男人啊。

    找不到这个男人,他只会回到大海,而大海,又何尝不是人类难以企及的地方……

    他和陆酒,从来就没有机会啊。

    ……

    死寂般的沉默持续了足足三分钟,闻翎终于动了唇。

    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他的唇就变得极为干燥,仿佛浑身的水分全都蒸发了,他变得像是一条脱了水,快要死去的鱼。

    他哑声说。

    “……刚刚来敲门的,就是他。”

    第84章 岸上的人鱼6

    危南楼原本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

    此刻,身形一滞。

    他倏然直起身,转头望向大门的方向。

    *

    另一头,陆酒怀着还算轻松的心情回到了小镇中心。

    他决定今晚什么都不想了,先好好快活一晚上再说。

    篝火熊熊燃烧,火光映照着每一个人的笑脸。

    少男少女们在大街上站成两排,男的一排,女的一排,他们戴着自己制作的或者路边买的面具,跳着统一的舞步。

    奏者弹着、击打着形状陌生的乐器,女人男人一起拍着掌、唱着歌,气氛好不欢快。

    陆酒慢悠悠走过去,在一个卖面具的小摊前停步,摊主是一个女孩,正盘腿坐在地上。

    见有客人来了,她立马从地上站起身,热情地问:“要面具吗?什么款式都有,价格很便宜的!”

    地上摆着十几个面具,当然全都是手工制作,非常精致,不过或许是女孩自己的爱好使然,全是小动物款式。

    有的只能遮住眼睛,从眉毛的部位往上延伸出去两个兔子耳朵。

    有的能遮全脸,妖媚的彩色线条勾勒出眼睛的形状,嘴巴两边画着长长的小猫胡须。

    陆酒蹲下来饶有兴致地挑了半天,最后选了小猫款。

    他用一颗珍珠换来了这张面具。

    面具是薄薄的木头片做成的,不知用了什么工艺,将其形状弯成了贴合脸部的曲面。

    两根弹力绳带可以直拉到后脑勺,在那儿打上一个结。

    戴好面具之后,陆酒就兴致勃勃去参加“广场舞”了。

    他在旁边瞧了半天,想看看男队这边什么时候能有空档,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镇上的单身男青年太多,交友欲望太强烈,每次一有空位,眼睛才眨一下,就有身影飞了进去,拉起女孩子们的手开开心心地跳起来。

    ……陆酒压根比不过这些人的速度!

    他高深莫测地摸起下巴。

    队伍的两头好像最容易出现空位,要不去那边等等看?

    忽然,旁边一个大姐推了他一下,笑嘻嘻地指着女队里的一个空位说:“快,去那儿!”

    陆酒:“……??”

    “哎呀,没事,左右两边不也是姑娘吗,发挥发挥你的魅力,照样能认识女孩子呀!快去,再不去就没位置了!”

    …………于是陆酒就这么一脸茫然地被推进了女孩子们的队伍里。

    他的闯入引来了所有人善意的笑声,女孩子们似乎并不介意一个男孩子加入她们的队伍,反倒有好奇的目光打量上陆酒。

    陆酒有点囧,但进来都进来了,为了不打破队伍的和谐,也只能硬着头皮跳起来。

    ……跳着跳着,他的身体就放松了,舞步也轻快了,唇角扬起。

    ——得,反正他也喜欢男的,和男的跳舞也没什么!

    歌曲的节奏不断变换,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大家的舞步也跟随着节奏变换,一会儿快,一会儿慢。

    陆酒学着女孩子们的步伐,往前跳去,搭上男孩子的手臂,转一个圈,再分开。

    随后他和她们往左边去,他们往右边去,跳舞的伙伴就这么错开一位,两边的队伍里都加入了新人……

    晚风也在这里舞动着,干柴噼里啪啦地燃烧,所有人热情高涨。

    ……

    一辆马车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

    若是平时,这种贵族富商才会使用的交通工具势必会引起大家的注意。

    若是再看仔细一些,发现这辆马车的规制在低调中透露着奢华,他们就必定会意识到里面坐着的一定是大人物,从而猜测起对方的身份。

    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丰收节,大家沉浸在庆祝的氛围之中,没人在意其余的事物。

    车前坐着一位马夫,他的身旁还有一位他的伙伴,他们两人直起身,引颈向人群中张望。

    这两人穿得讲究,长得也端正,不像是寻常的马夫,旁边终于有人注意到他们了,好奇地打量他们上上下下,琢磨着这两人的气质更像是贵族的侍卫。

    事实上,这就是两名侍卫。

    两名侍卫着急地在人群中搜寻着,他们扫过那些在大街两旁或坐或站围观舞蹈的人,扫过那些戴着面具跳舞的年轻人,低声交谈。

    忽然,马车里好像有人说了什么,他们立刻转过身,撩开帘布恭敬地听。

    听完了,他们回过身来,目光很快定在了人群中的一道身影上。

    他们赶紧驾马车过去。

    马车绕过拥挤的人群,贴着边往前走,很快就再次停下。

    这次,停在了一条幽暗的小巷子口。

    其中一名侍卫赶紧跳下马车,往前跑去。

    ……

    陆酒跳出了汗。

    他感觉所有的烦恼好像都随着汗液一起被排出了身体,脑袋都跟着放松下来。

    他越跳越畅快,越跳越开心,终于明白大娘大爷们为什么钟爱广场舞了,要是以后还有机会能去那种普通的现实世界,他指不定也会加入广场舞大军。

    陆酒想着想着,笑了出来。

    他松开对面男孩的手,脚尖点着地,往后退去。

    忽然,身后有人低声喊:“阁下!”

    这道声音很轻,陆酒以为是在喊别人,便没去管,直到那道声音又喊了一次。

    “陆酒阁下!”

    “?”

    陆酒的脚步慢了一拍,他扭头往身后看去,见到三四米开外的人时,有些愣住。

    这不是那天护送新法官去审判所的侍卫吗?……是那位危南楼公爵的人?

    公爵还没离开人鱼镇?

    ……可对方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他一边继续跳着舞,一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确认道:“找我?”

    “对,”侍卫赶紧点头,态度恭敬,“阁下,可以借一步说话吗?我们公爵想要见您。”

    陆酒更疑惑了。

    危南楼公爵想见他??

    为什么?他和这位大人物有什么交集吗?

    ……啊,是拍卖场的事?

    可是拍卖场案不都已经结束了吗,公爵那天都没兴趣来拍卖会,现在又来找他做什么?

    陆酒这暗暗思索的几秒钟在侍卫看来就是迟疑和不愿意。

    侍卫转头看了马车一眼,回过头时,有些紧张地解释:“阁下,公爵一直在找您,他真的非常想见您。那边人多,不方便说话,来马车上吧?”

    陆酒听了,更为迷惑了。

    危南楼公爵一直在找他??这位大人物为什么要——

    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划过他的脑海,击穿了他的大脑,令他的舞步停滞下来。

    陆酒倏地屏住了呼吸,飞快抬起眸,眸中闪烁着惊人的光芒,看向那辆马车。

    ……是刚刚停在闻家门外的那一辆。

    ……

    陆酒本就已经在舞蹈中跳得浑身发热,气喘吁吁,此刻却好像有一层更为猛烈的热汗哗一下从身体中溢出来。

    他的心跳乱了,呼吸也乱了,大脑更是乱成一团,各种思绪,各种声音在里面唱着交响乐。

    他的左脚迈向前,却是跳错了一步,差点就要和左边过来的女孩撞上。

    还好及时回过神,避开了女孩,陆酒嗓音低哑地说了一声“抱歉”,随后又死死盯向了那辆马车。

    危南楼,危南楼……?

    落脚在小镇东边的神秘公爵……

    ……哈!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陆酒豁然开朗,什么都明白了!

    胸口一下子胀得发酸,心情有点无语,有些高兴,又有些涩。

    有那么一瞬间,陆酒差点就要停下来恶狠狠地走过去了。

    可转念,他就继续跳起来,冷笑一声:“危南楼公爵?我和他又不认识,公爵找我做什么。”

    侍卫一呆,没想到陆酒的态度突然变成这样了,不知所措了一瞬,赶紧道:“您一直在找一个人。”

    陆酒回过头,懒洋洋道:“是啊。”

    “您还没有找到他。”

    “是啊。”

    “您不想见他吗?”

    “我在找捕鱼佬闻翎啊,”陆酒再次冷笑,“我不是已经找到‘他’了?”

    语罢,他就跟着女队一起往旁边跳去,头也不回。

    侍卫:“…………”

    后方,马车车窗的帘布被一根手指掀开。

    *

    陆酒的舞步顿时变得更带劲起来。

    他一边冷笑一边跳,跳得对面的男士都发起了哆嗦。

    ——怪不得那天那个男人会从那艘巨大的白船上掉下来!!

    仔细想想,那艘船的规制就不是普通人能上去的,就算船的主人要招水手,也不见得会从人鱼镇这种偏僻不知名的小地方里招!!

    怪不得那个男人对他这么防备……那样的身份,怎么可能会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鱼报出自己的真实名字?!

    一个又一个的“怪不得”接二连三地在脑海中冒出来。

    陆酒觉得自己也是笨,他早该想到的!

    要是能早点想到那个男人就是那艘船的主人,那么人鱼镇里能拥有这样一艘船的,除了那神秘的公爵,还能有谁?!

    两排队伍又一次一左一右相错。

    陆酒的脑瓜子嗡嗡作响,高速运转,全都是“亏我找了你这么久都以为你已经离开了结果你一直都在而且一直在我身边打转”“你竟然就是‘他’你怎么就会是‘他’早知道你是‘他’”……

    忽然,啪一下,他被热情地握住了手,思绪冷不丁被打断!

    “终于等到你了!”

    一道激情的嗓音从头顶上落下。

    陆酒懵逼地抬头一看,发现轮换到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戴着华丽面具的男人。

    这人穿着精致,不像是小镇上的普通居民,更像是从别的地方赶来参加这庆典的贵族子弟。

    对方竟然就这样热情洋溢地表白起来。

    “刚刚从你加入队伍开始我就注意到你了,小猫朋友!虽然看不清你的脸,但我猜你一定长得很好看!你的舞姿太可爱了,我的目光一直被你吸引!”

    “我就是为了你才加入了舞队,一直在等你跳到我的面前!你终于来了,我的女神!”

    陆酒嘴角一抽,抽出自己的手,好心提醒:“那个,我是男的?”

    他的胸平得很坦诚吧?

    “哦,是我说错了,我的男神!”这位贵族青年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小细节。

    舞蹈又到了男女彼此挽起手的时刻,贵族青年这次礼貌地挽起陆酒的手臂,一边继续在那叭叭。

    “我知道你是男性,但我不介意男女,只在乎感觉!小猫朋友,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啊,我得先自我介绍,但你或许听说过我,我正是苏南子爵!”

    不好意思哈,并没有听说过。

    陆酒心不在焉,虽然脸对着这位苏南子爵,但心在后头。

    他说:“我没有随随便便对陌生人自我介绍的习惯。”

    “啊,那也没关系,我们现在是陌生人,但明天就是朋友了,请问等庆典结束,我可以请你喝一杯酒吗?”

    “我现在不能喝酒。”

    “啊,那也没关系!!我可以请你吃一顿烤肉吗?”

    “我现在闻到肉味会想吐。”

    “啊,那也没关系!!!我可以请你吃水果吗?”

    “我讨厌吃水果。”

    子爵好像快碎了,但他依旧坚强地微笑。

    “那也没关系!!!!……请问您喜欢什么呢?”

    陆酒看着对方这幅模样,终于有些忍俊不禁了。

    “我喜欢……”他轻声说,“我喜欢‘水手闻翎’。”

    子爵顿时眼睛亮起。

    “水手!我曾经也做过水手!那是一次特殊的经历,我父亲有一位船长朋友要出海,我从没出海捕过渔,父亲便托那位朋友带我去一次,那次……”

    在子爵的滔滔不绝中,陆酒的世界好像忽然静下来。

    空气在流动。

    干柴在燃烧。

    他在悄悄听着,听着来自身后的动静。

    但他听不到,或许身后压根没有动静,或许那辆马车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了。

    也有可能它还在那里,那里面的人已经动了,只是声音太轻微,他没有捕捉到。

    陆酒竖起耳朵,心跳始终保持着很快的节奏。

    他不再有意识地学着女孩子们的步伐,而是本能地随着队伍动着,每一次迈步,每一次挥手,都是无意识的动作。

    “……哦还有,你说你喜欢‘水手wen ling’?wen ling是什么?是人名?呃,其实我有个小名叫灵灵……”

    陆酒的思绪被猛地拽回现实。

    他有点哭笑不得起来。

    什么玩意儿?

    忽然,他被猛地拽了过去。

    子爵的一双眼睛在面具后头熠熠闪光地看着他,声音被压得很低,却依旧透露着兴奋。

    “……你是不是人鱼?”

    陆酒一惊。

    下一秒,手腕被夺走。

    一股力道将他从苏南子爵身前扯开,令他撞进了一个怀里。

    一阵熟悉的气息瞬时笼罩过来,陆酒瞳孔紧缩,嵌入进这个怀抱的感觉就像是刻进了他的骨髓——不用抬头,他就知道这是谁。

    苏南子爵陡然被抢走舞伴,又惊又急地问:“你是谁,怎么突然抢人啊!”

    低沉而平静的嗓音在陆酒头顶上响起。

    “找回自己的妻子,算抢?”

    第85章 岸上的人鱼7

    欢快的歌声迎来了一段高潮,鼓掌的节奏变得急促,女声男声一同高亢。

    舞蹈中的人们踢着脚,踏着步,两支队伍都在移动,而他们这僵滞住的一隅迎来了怪异的打量。

    苏南子爵被“妻子”两字惊呆住了。

    “什、什么妻、妻、妻——”

    他变成了卡住的发条玩具,只能结巴地重复那个字,脸涨得通红。

    陆酒屏住呼吸,抬起头。

    面前的男人亦在这一刻低下头来看他。

    男人脸上同样戴着一张面具,是黑色的,蝙蝠侠一样的面具。

    然而即使用和他的气质很不相符的面具遮着,也能看出面具底下的那张脸非常英俊。

    陆酒的心扑通扑通跳着,喉结滚动。

    ……别说,这家伙站到人群中来了,还真有点鹤立鸡群。

    一时之间,好多人都在看他们。

    苏南子爵急急问:“小、小猫朋友,这个人是不是在诓我……”

    ……陆酒梗起脖子:“我什么时候成你妻子了,这位先生?”

    男人的下半张脸是露在外头的。

    那无比熟悉的薄唇张开,用一种很轻柔,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在说这件事之前,我想我们需要先解开一些误会。”

    “我们有什么误会?我都不认识你。”陆酒依旧高贵冷艳。

    一旁,苏南子爵听到陆酒的话,眼睛一亮就对男人喊话:“你看,小猫朋友说了他不认识你!”

    舞蹈刚好到了男女十指相扣的这一步骤。

    危南楼一瞬不瞬地望着陆酒。

    他就这样嵌进了陆酒的指缝里,低缓地说:“是我的错。那,请问我可以先和你跳一支舞认识一下吗——小金鱼先生?”

    “……”陆酒的耳朵有些热起来了,但他依旧阴阳怪气的,“金鱼可不长海里。”

    公爵大人被这么接二连三地怼回来却一点都不生气,还相当从善如流:“嗯,我又说错了,抱歉。是一条正在生气的小鲨鱼。”

    “……你骂我呢!”

    “不是,是觉得你可爱,”公爵大人疑惑地看他,“我最喜欢的海洋生物就是鲨鱼。”

    “…………”

    ……厚脸皮!不要脸!狡猾!

    苏南子爵还在一旁急得上蹿下跳,陆酒瞪了危南楼一眼,扭头对苏南子爵说:“你换个人跳吧,我和他……有话要说。”

    苏南子爵一脸被雷劈成两半的表情,但此刻已经没人有闲余的心思去关心他了。

    危南楼弯起唇。

    他低头凑到陆酒耳边,轻声说:“谢谢。”

    “?”陆酒,“谢什么?”

    “替我解决掉了一位情敌。”

    男人如此绅士而文雅地说完,不等陆酒反应过来,便一边握着他的手,一边缓缓后退向男士的那支舞队。

    陆酒愣住。

    最开始,他的整只手都被一股温柔的力道握着。

    随着男人逐渐退远,对方的手指轻柔刮过他的手掌,指根,直至只捏住他的指尖。

    就这一点,男人没有再松开。

    他们就这样随着各自的队伍往前进,两只手始终没有松开,就像是茫茫大海中牵引着他们的一根线。

    陆酒心一跳。

    ……什么啊!谁替他——谁替他了!真给自己脸上贴金!!

    可转瞬,他又在脸热之中偷偷摸摸地想——

    ……这家伙还真打算和大家一起跳舞?

    ……他从没见过这家伙跳舞。

    尊贵的公爵大人跳起民间的舞步来也没有丝毫的违和感,他牵着陆酒的手,两人拉近彼此,又放开彼此,他们就如同这里的每一对男女一样,在欢快的舞蹈中凝视着对方。

    陆酒好不容易才整理好自己被扰乱的心情。

    他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开口:“说吧,你想解释什么?我要是记得没错,我和公爵大人从未见过面吧?”

    陆酒的刁难并没有让危南楼露出为难的神色。

    男人始终沉静,语调平和温柔。

    “半个月前,你进入了繁殖期。”

    “是,”陆酒轻嗤,“一个人类男人帮了我,他告诉了我他的名字、身份和住址,所以我按照他说的过来找他了。”

    陆酒和其余女孩子一样旋转身体,身影交错间,危南楼的话语传来。

    “当时那个人类报出的是他寻常会用的第二个名字,用的是他的母姓,和他母亲小时候为他取的小名。他不明确人鱼想做什么,但他从来没对陌生人直接报出真实姓名的习惯。”

    陆酒冷笑:“但他会和陌生人做i?”

    他们又随着两支队伍一起分开。

    下一秒,男人们将女人们重新拉近。

    陆酒被猛拽到了危南楼的面前。

    “是,很奇怪不是吗?”男人嗓音低缓,“他不应该对一个陌生人产生爱欲,但这样古怪的事确实发生了。他本打算等事情结束之后,将人鱼带走。这样他们就会有很多时间来解开谜题,包括他的身份,人鱼到时自然就会知晓。”

    “但是他们做完之后,人鱼就消失了。”

    陆酒一怔。

    男男女女们再一次分开。

    他们彼此牵着手,转过身,跟着队伍向前走。

    陆酒心有些乱。

    危南楼本来打算直接把他带走……?

    好吧,这样的话,他确实自然而然就会知道这个家伙的身份,可……可快穿局的bug又不是他说了算的!!!

    他随着女队一起回过身,再次面对男队。

    他们靠近彼此。

    陆酒一脸的憋屈让危南楼歪了歪脑袋。

    “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撇清自己的责任,而是想告诉你,我本没有为你找到我增添阻碍的意思,”男人看着他说,“这些天我的人一直没有找到你,我回想那天发生的事,必须承认那天我的处理方式确实过于轻率。”

    “如果重来一次,我会告诉你去哪里才能直接找到我。或者让你告诉我,我去哪里才能接回你。”

    “你不该以那样的双腿徒步这么远的距离过来,也不该被他们关进水缸里那样对待。这些都是我的错。”

    说到这里,男人抬起手,手背贴上他的脸颊,轻轻抚了一下。

    “会觉得奇怪吗?我最近倒似乎已经习惯自己的这份奇怪了,”他凝视着他,平静而温柔地陈述,“陆酒,我希望你从没有遭遇过那些事。”

    陆酒一颤。

    他的眼眶都要泛起酸来了。

    他们又一次随着队伍分开,转身往前走。

    篝火噼里啪啦燃烧,声音凌乱又清脆,火光照着他们的脸,照进他们的心底。

    走了两步,再次面向彼此,陆酒低着头说:“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危南楼一顿。

    “我看到那艘白船开走了,追了它好久,没有追上。”

    陆酒感觉到,一直握着他的那只手收紧了力道。

    “那艘船送了一些人走,”男人缓缓道,“我没打算在找到你之前就离开这个小镇。”

    “……我不知道,我还在想你要是走了,我要去哪里找你,”陆酒顿了顿,他不习惯跟这家伙倾诉这些,于是抬起眸,换了话题,“会不会觉得我这样找你,很居心叵测?”

    “居心叵测的人不会在我走到他面前的时候推开我。”

    “……我这叫推开你吗?我这是很正常的,问罪!”

    陆酒顿时又打起了精神。

    他想了想,瓮声瓮气地问:“你说你也在找我,怎么找的?”

    他怎么没感觉到?

    “我一直派人在海岸线边等你。”

    陆酒:“??”

    他一脸茫然:“那些是你的人?”

    危南楼眯起眼:“你知道他们?”

    “……他们装得很好,但可以装得再好一点。”

    “……”危南楼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算了,他们其实装得挺好的了。”陆酒决定为那些风吹日晒了好多天的小哥们说说话。

    可讲道理……那些原来不是那什么伯爵派来的人吗??

    这是什么乌龙啊……

    危南楼似笑非笑地看向他,继续道:“在拍卖场着火之后,我去了现场,但没有找到你。审判结束后,我去见过那些闹事者,他们当中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承认曾经见过你。但直觉告诉我,你还活着。”

    男人顿了顿。

    “我一直没有叫停过搜查,”他歪过脑袋,注视着陆酒,嗓音轻下来,“在处理手头上那些事的间隙,我也在镇里转过。”

    有时候是坐马车,有时候自己骑马。

    当然,前者居多,毕竟他的身份不方便在这种地方露面太多,会引起太多注意。

    然而不论多少次,当他的视线掠过小镇那纵横的街道,淳朴的居民的面孔,他始终没有见到心底的那道身影。

    “……”陆酒垮下脸。

    原来他们都这样找过彼此,只是恰好都错过了?

    “……拍卖场着火那天,我跟闻英走了。他说他哥名字叫闻翎。”

    “是,这是他的伙伴今天白天才说漏嘴的。”

    闻英和他的伙伴也是怕危南楼对他图谋不轨吧……

    毕竟危南楼虽然救了他们,但这么一位公爵突然要找起他,或许让他们想起了那些遭遇不幸的兽人亲友。

    “……这到底是谁的错啊?”陆酒瞪着这家伙。

    要不是这家伙报了个假名字,他们之间根本不可能会有这么多乌龙!

    说起这个问题,公爵大人颇为平静:“我也没想到这个小镇上会有人和我同名同姓。”

    “到底谁和谁同名同姓啊,人家真名就叫这好不好!”

    闻大哥可真冤!

    “刚才我没听到你的声音,以为是他的普通朋友来找他,”危南楼话锋一转,嗓音轻缓地问,“这些天一直和他在一起?”

    “就在他们家住了几天吧……不是,你这什么眼神,我跟闻大哥只是普通朋友,”陆酒突然想起件事,“你刚刚找闻大哥问我的事?他就这么跟你说了?”

    “我告诉他你是我的妻子。”这个男人就这么面不改色地自爆卡车。

    陆酒:“…………”

    你都还没找到我就已经满天下宣告我是你老婆了?!

    “他对你有好感。”男人视线如光。

    “……所以这是你对付情敌的策略??”陆酒嘴角抽搐。

    “所以,你也已经知道他对你有好感。”危南楼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陆酒对这件事并不惊讶。

    陆酒听了这话,语气冷静下来:“刚刚去见他时才意识到的……但我说了,我只把他当朋友。”

    他别开眼,小声嘟哝:“你不用吃任何人的醋。”

    危南楼的动作停了一下。

    陆酒飞快抬了一下眼,瞥见男人脸上的神情,耳朵发烫起来。

    ……怎么这么看他。

    ……一副要是此刻没有其他人在场,会立刻对他做些什么的样子。

    陆酒抿唇,将涌上来的热意压下去,凶巴巴地瞪着这家伙道:“所以……你对所有情敌都说我是你老婆?”

    “你不是吗?”危南楼直勾勾地看着他,“我觉得你是。”

    陆酒“哈”一声笑出来。

    “你觉得是,就是了?”

    这什么强盗逻辑!

    危南楼也笑了。

    这一刻,歌声与舞蹈进入了最后的高潮。

    他和其余男士们一起,用力收紧手臂,将舞伴拉入怀中。

    “那你告诉我,”危南楼低下头来,看着他轻声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好像已经见过无数次。

    明明是第一次做i,却已经无比熟悉彼此的身体。

    明明只有一面之缘,却好像已经魂牵梦萦。

    “陆酒,”危南楼进一步低头,将唇凑到了他的耳边,又低又磁的嗓音变成了一种旖旎的耳语,“那天,我在船上看到了你。”

    陆酒愣住。

    ……什么?

    “那把剑从我身后刺入了我的身体,虽然是贯穿伤,但不足以令我就这样掉下船,”男人缓慢地吐字,“但我看到了海里的你。”

    陆酒倏地睁大了眼。

    这家伙当时是自己选择……?!

    他的呼吸颤了一下:“你……”

    “这么多个‘为什么’,即使想要一一解答,也已经解答不清楚了吧?”男人微微侧过脸来,鼻尖抵住了他的耳廓,“我很少遵循本能行事,因为本能不可靠,它没有逻辑。但在遇见你之后,我想我不该忤逆本能。”

    “不对——我甚至没有思考过,就已经遵循了它。”

    “那些理不清楚的,可以暂时先放下。但你不行,你不能被放到一边。你很重要,应该被排在首位。”

    他安静了一会儿,再一次说:“你来告诉我答案吧,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陆酒的胸膛小幅度地急促起伏。

    他的心跳乱极了。

    “我觉得我们该是夫妻,”男人轻轻说着,“又或者……这只是我个人的意愿?”

    “陆酒,”他温柔而平静地唤着他的名字,“是我疯了吗?”

    第86章 岸上的人鱼8

    ……是我要疯了才对吧!

    陆酒在心底说。

    他浑身发热,完全已经不是跳舞带起的热意了,而是被激起的,被撩拨起的——

    腰被紧紧搂着,身体紧贴这个男人的胸膛,每一下急促的呼吸,他们身上的衣服布料就会小幅度地摩擦,将这点隐秘而细微的心绪起伏暴露在彼此之间。

    好热。

    ……好热。

    陆酒有些晕眩,感觉自己好像泡进了一池温水里,整个人快要融化。

    下一秒。

    歌舞骤停,大家摘下脸上的面具扔向空中,发出欢呼。

    庆典结束了。

    陆酒被惊醒。

    他发现自己已经侧过脸,他们鼻尖相错,四目相对,呼吸融在一起。

    他已经张开了嘴。

    而男人缓缓压下来。

    ……陆酒一把推开这家伙,后退两步,抬起手臂挡住自己的嘴!

    危南楼顿住。

    他似有些疑惑地低声喃喃:“害羞?”

    “……屁!”陆酒的耳朵确实是红的,眼睛里还覆着一层水光,但他恶狠狠道,“……不是这个问题。”

    他的另一只手捂住了肚子。

    “那是什么问题?”公爵大人情绪很稳定地问他,没注意到他手上的动作。

    “……我明天再告诉你。”

    “为什么是明天?”

    “我现在得冷静一下,你离我远点。”

    他的身体好像又有点不对劲了。

    他现在不能碰这家伙,会出事。

    ……人鱼的身体太麻烦了。

    危南楼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笑了一下,篝火的暖光映照着他的侧脸。

    “会吃了我?”

    “……!!!”

    真被吃了就老实了!

    陆酒瞪得特别凶,危南楼却笑意更深了。

    陆酒含含糊糊道:“反正明天再说,今天就先到这里,我先走了……”

    他往前走去,就要掠过危南楼,被一把拽住了。

    “就这样走了?”男人低声问,“打算回哪里?”

    陆酒脑袋卡了一下壳,想说当然是回海里,不然还能……他的脑筋转过弯来:“我不回闻家!……我回大海。”

    危南楼又看了他几秒,一副并不想让今天就终止在此刻的模样,不过指腹轻轻摩挲一下他的手臂内侧,还是道:“我送你。”

    “不用。”

    “我送你,”这个男人不容拒绝地说,“我驾车,你坐里面,我不碰你。”

    “……”

    陆酒垂下眼睫。

    在转身跟着危南楼离开的时候,他注意到那个苏南子爵还在人群中望着他,一副不甘心还想上来说两句话的模样。

    腰被一把搂上前。

    陆酒抬起头。

    男人淡淡瞥了眼苏南子爵,回过头来,安静地带着他往前走。

    他们来到了小巷口,两名侍卫还守在那里,见到陆酒过来,小心翼翼地躬身:“阁下。”

    危南楼一把托起陆酒的臀,将他抱上车:“进去。”

    然后拿起马鞭。

    两名侍卫惊住了:“公、公爵?!”

    “你们先回府。”语罢,危南楼上了马车。

    陆酒已经进了车厢里。

    他悄悄撩开帘布。

    危南楼背对着他,坐在外头。

    在两名侍卫震惊的眼神中,他从容地扬起马鞭,驱马走了出去。

    ……

    夜风凉快,危南楼却单手解了外衣,将其脱下,随意搭在一旁。

    只余下一件白色衬衣,显得有些放浪不羁。

    宽肩将衣服撑得很有型,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底下肌肉纹理的走向清晰可见。

    “为什么非要回大海?”仿佛知道陆酒在偷看,他冷不丁问,“如果是不想和我呆在一起,我府里有很多房间。”

    “……不能和你呆在一起的意思是不能和你呼吸同一片空气。”陆酒瓮声瓮气。

    危南楼笑了一下。

    “那以后怎么办?”

    “……谁跟你以后了。”陆酒犟嘴。

    “我很快就会回首都,”男人沉静温柔的嗓音被风带向后方,“跟我走。”

    “……哼。”

    让他找了这么久,现在让他走他就走?

    明天再说吧。

    陆酒轻飘飘放下帘布,坐回车里,安静了会儿,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

    好烫。

    但草药已经吃过了,这么短时间内也没法再吃一次吧?那样会过量。

    陆酒闭上眼,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想点别的,想点别的。

    ……走之前,还是得跟闻大哥告一声别。

    不论如何,闻家兄弟收留他这么多天,帮了他这么多忙,这份恩情一定要记在心里的。

    说起来,首都离海远不远?

    好像挺远。

    人鱼族虽然不是天天都得泡在水里,不过一想到要长久地离开水,就好像要背井离乡一样,这双腿好像也立刻有酸痛感泛上来了。

    不过……总归是要走的。

    因为这个男人在那里,他想走向他。

    陆酒蓦地停住思绪。

    片刻后,无声地笑了笑。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对这个男人,好像已经变得很坚定了。

    ……

    马车车轮轱辘轱辘碾过路面。

    深夜的人鱼镇,不论大路还是小路都很安静,从小镇中心散开的人群还没这么快回到家。

    陆酒一路胡思乱想,马车最终停在了沙滩的边缘。

    再往前去,车轮就会陷进沙子里了。

    停下来后,危南楼一时没有动,陆酒也没有动。

    隔着一块帘布,他们安静地坐在那儿,就好像心照不宣地在一起听海边的晚风。

    最终,是危南楼先开的口。

    “明天什么时候能见面?”

    “……等我去找你。”

    月光将男人的身影打在帘布上。

    危南楼好像侧过了脸。

    “可以由我去找你吗?”

    “……只要你找得到。”

    这个男人笑了一下。

    陆酒不知道他这意思是“会”还是“不会”。

    他觉得自己也该说点什么给今晚打上句号,可说点什么呢?

    想起刚才的胡思乱想,他下意识地问:“诶,为什么他们都能认出我是人鱼?”

    这个问题着实困扰了他一会儿。

    那骗子百晓生好歹还是看了他的脸才认出来的,可刚刚的庆典上,他可是戴着面具的,那苏南子爵怎么还能看出来?

    到底是什么暴露了他?

    危南楼好像歪了下脑袋。

    帘布被掀开,一只手递进来,手掌朝上,指节修长。

    “你不知道?”

    “……”陆酒忍住体内的热意,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他被带下马车。

    “知道就不会问你了,卖什么关子?”他小声抱怨着。

    危南楼脸上的面具已经被摘下,男人相貌英俊,眉目沉静,低垂眼睫注视着他,轻轻笑了笑。

    那是一抹……陆酒无法形容的笑容。

    有些戏谑,有些意味深长。

    他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很诡异的预感,立刻道:“算了,你别说——”

    “因为你很美。”

    陆酒的话掐断在了喉咙里。

    “美是一种氛围,有时候即使不用看到脸也能感知到。”

    危南楼抬起手,轻轻摘掉了他的面具。

    陆酒漂亮的眼睛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月光下,这双眼睛里充斥着茫然。

    面具的绳带勾在危南楼的手指上,他以指腹轻抚过陆酒左眼下方的那一粒小痣。

    “对这件事毫无认知?”

    “…………我、我是男的!”陆酒震惊地涨红了脸,“哪个男的会认为、会觉得自己‘很美’?!”

    操,他竟然结巴了。

    危南楼笑意更深。

    “美和性别无关。陆酒——”

    陆酒一把推开这家伙,转身跑走了!

    ……早知道就不问了,啊啊啊啊什么鬼,他真的要疯了!

    本来就已经躁动的身体好像被投下了一把火,跑进礁石滩里脱下衣服时,陆酒就着月光看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粉红色的。

    他骂着脏话,顶着远处男人的视线,头也不回地爬上礁石,跃入大海!

    *

    危南楼是什么时候离开沙滩的,陆酒不知道。

    他钻进海里之后就是一顿狂游,压根没有浮到海面上去看过。

    他不断摆动鱼尾,在高速游动中利用冰凉的水流冲刷自己燥热的身体,游了大半夜,才勉强将体温给降下去。

    然后累得两眼一闭,捂着自己的肚子,就呼呼大睡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吆喝声从水面上传来,隔着海水朦胧传进耳朵里。

    陆酒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睁开眼。

    上方,光晕晃动着。

    啊,天已经亮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身体好像舒服多了。

    但又好像……很没力气。

    陆酒晕晕乎乎的,已经分不清自己这到底是好点了还是更差了,过了半晌,才摆动一下鱼尾,往上浮去。

    他破出水面。

    渔船一般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开出去了,此刻刚好是他们回来的时候。

    大大小小的船只停靠在岸边,渔民们在船上收拾渔具,整理收获。

    陆酒在水中浮动着,睡意朦胧地望着这朝气蓬勃的画面,目光扫过一艘大渔船时……猛地顿住。

    嗯?

    他眨了眨眼,一个激灵。

    ……怎么好像看到了一个很眼熟的影子??

    他赶紧向这艘大渔船偷偷摸摸游近了一点,仰着头仔细一看,张开了嘴。

    ……甲板上那穿着一身白色衬衣,人高马大的身影不是……

    船上那人也注意到他,手臂一搭,靠在了围栏上。

    这家伙正在开一个海蚌。

    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一把小刀,开蚌的动作干脆利落又优雅从容,三两下间,就从蚌肉里取出了一颗珍珠。

    随后,男人轻轻一抛,那颗珍珠在晨光下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落向陆酒。

    陆酒连忙伸出双手接住。

    带着一点粉色的稀有色珍珠落在了他湿漉漉的手心里,他心脏扑通扑通跳着,抬起头,再次看向男人。

    “……干嘛给我这个?”他小声喊。

    海风吹乱了男人的黑发。

    他背着光,靠在栏杆上,身姿潇洒不羁。

    “想着早点来见你,结果来太早了,就跟他们一起出了趟海,捕了不少东西回来。看到这些海蚌的时候想到了你,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陆酒沉下去,只在海面上露出了半张脸。

    他咕噜噜吐起泡泡。

    “现在,”男人对他笑,“现在,我应该也算是水手了?”

    咕噜噜,咕噜噜。

    真要命。

    这家伙怎么这么帅了?

    “啊,有人鱼!”

    不知哪条船上有人发现了陆酒,大声喊道。

    在数道目光聚集过来的那一刻,危南楼跃过船栏,跳了下来。

    惊呼声四起,人们的注意力瞬间被他吸引走,而陆酒立马摆动鱼尾,转身向远处游去。

    危南楼落入海中,紧随其后。

    他们一前一后游到了那座初遇的无人礁石岛上,陆酒爬上岸,站起身,鱼尾化作的双腿软弱无力。

    他浑身洒着水珠,踉跄地往上跑,被石子绊倒时,一根手臂搂过他,两人一起跌倒在地上。

    陆酒忍不住笑了出来,危南楼也在笑。

    他们在地上滚了两圈,陆酒的背压在了地上,危南楼则撑在他的上方。

    水珠从危南楼的黑发上滴落下来,砸在陆酒的脸颊上,与他脸上的水珠融为一体,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他们气喘吁吁,阳光将水珠照射得璀璨,也将他们勾勒出一层金光。

    对视片刻,危南楼低下头,一言不发地吻上他的唇。

    陆酒也再忍不住了,用力环住了危南楼的脖子。

    他们吻得热烈,急促的气息在唇间交换,海水的咸味在口腔里漫开。

    “你干嘛要这样……”

    陆酒低低呢喃。

    “我想我应该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又是一阵紊乱的气息交错。

    “跟我走。”

    男人嗓音低哑。

    陆酒的喉咙里却只溢出呜咽。

    “做我的妻子,陆酒。”

    陆酒不断吞咽着,渴求着,昨晚的冷静、自制,他努力铸造起来的那面墙轰然垮下,碎得一干二净。

    “陆酒,”男人一遍一遍地唤着他,吻着他,低沉的嗓音一次比一次缱绻,“……酒酒……”

    “……唔,”陆酒在痉挛中打着颤出声,“带我走,危南楼……带我走……”

    ……

    陆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带走的。

    他的防线彻底垮了。

    二十分钟前,危南楼终于察觉出他的不对劲,停下亲昵,捏住他的下巴凝眉看了他几秒,沉下脸脱下上衣,包裹住他。

    很快,一艘奢华的大船开过来,危南楼抱他上船。

    在回府的一路上,陆酒近乎失去理智地缠着这个男人。

    他呜咽着,低吟着,体内的热意逼疯了他,而危南楼一直用吻安抚他。

    抵达府邸后,危南楼抱他下马车,快步走入府中。

    侍从们见到公爵大人这幅湿淋淋的模样全都被吓了跳,赶紧低下头去,替他们一路将门打开。

    危南楼一路穿行,最终将他放到一张大床上,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干毛巾,将他身上擦干净。

    陆酒一直挣扎着,危南楼的手一抽离,他便翻过身,卷住被子,闭上眼在那儿哆嗦着磨蹭,仿佛只剩下本能。

    他通身泛着绯色,危南楼将手贴在他的额头上,温度非常高。

    “医生来了吗?”危南楼冷声问。

    “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应该快到了!”侍卫流着冷汗答。

    “……危南楼……”

    陆酒无意识地唤着。

    房间里,侍从们的头顿时更低了。

    “你们先出去。”危南楼下令。

    侍从、侍卫立刻全部退出房间,将门带上。

    危南楼在床边坐下,掰过陆酒的肩膀,俯身过去,吻他的额头,鼻尖,唇,低声说:“要我怎么做?”

    “……想要,我想要,”陆酒始终闭着眼,让人根本分不清他这是梦呓还是清醒时的诉求,“好难受……”

    危南楼静止片刻,抬起他的下巴,用力吻住。

    这次的吻比此前任何一次都要凶。

    陆酒立刻抱住他,抓着他的背脊,呼吸时而绵长,时而急促。

    他们吻得很深,深到足以令人窒息,陆酒却好像依旧不够。

    分开时,他喘着:“……学长……”

    危南楼变换角度,刚欲再度吻下去,闻言定住。

    “……什么?”

    “……”陆酒微微睁开眼,迷醉般地望着他,“……你……”

    “……我是谁?”

    “……学长……?”陆酒的眼神近乎涣散,“柏匀……沈欲……贺麟……你……”

    “……”危南楼静静呼吸几息,语气极度平静地又问了一次,“我是谁?”

    “……危……南楼……”

    陆酒的眼睛再度阖上。

    他陷入了黑暗当中。

    ……

    ……

    医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指轻轻搭着陆酒的手腕。

    危南楼已经换上一身干净衣物。

    他靠在床头,低眸,始终看着陆酒沉睡的脸。

    房间里很安静,静到近乎有些怪异,令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片刻后,医生收回手,神情有些犹豫。

    危南楼抬起眸,问:“是什么病?”

    “不是病,公爵大人,”医生低下头,恭敬地说,“这位人鱼,怀孕了。”

    第87章 岸上的人鱼9

    霎时间,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侍从都被屏退在外面,只有两名心腹侍卫守在门旁,他们听到这话,愣了一瞬,紧接着就张大了嘴,瞠目结舌。

    ……怀孕?!

    怀的谁的——

    他们看向危南楼。

    危南楼静了好一会儿,才启唇,缓缓道:“他的症状也和怀孕有关?”

    “是,”医生徐徐道来,“人鱼孕初期,身体状态会很不稳定,对伴侣的需求会非常大。虽然可以用一些草药压下去,但要真正解决问题,还是得靠……”

    “对他的身体不会有影响?”

    医生听得明白,公爵大人此刻问的就不是“这些症状会不会对人鱼的身体造成影响了”,而是为了解决需求而进行的亲密行为,是否会影响到对方。

    他道:“人鱼的身体结构和人类不同,公爵大人可以放心,稍微小心一些,不要太激烈即可。”

    “好,”危南楼道,“星九,星北,和医生一起去抓药。”

    “是!”两名侍卫回过神,赶紧应道。

    医生起身,离开前,他顿了下,说:“公爵大人,这位人鱼阁下怀孕应该还未足一个月。”

    “我知道。”

    公爵大人如此说。

    医生拱了拱手。

    ……

    这三人离开后,房间里就只剩下了两道呼吸声。

    陆酒安静地躺在床上,眉头微微隆起,即使在睡梦中似乎依稀有些不适。

    危南楼轻轻抚着他的脸,视线移向他被床被盖在底下的小腹。

    当然是看不出任何起伏的。

    即使陆酒还清醒时,那腰他也搂过,细得看不出任何端倪。

    ……那样的肚子底下,却已经悄悄孕育起一个小生命。

    半晌过去,危南楼的视线复又落回到陆酒的脸上。

    他凝视片刻,俯下身,静静地在陆酒的额头落下一个吻。

    *

    陆酒陷入昏睡后,做了乱七八糟的梦。

    期间,他隐约感觉到身体经历了一些动荡的变化,可因为梦太乱了,所以他也分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只觉得动荡过后,躁乱的梦境终于平和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嘴里出现了一种苦涩的味道。

    是温热的水,苦涩的水,伴随着一个缠绵的吻。

    那吻就像是药后的一颗蜜饯,在他苦得忍不住想吐出舌头来时,温柔地安抚了他的味蕾。

    然后,身体的躁动进一步平息下去,梦境消失了,他陷入了真正的安睡。

    ……

    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光线很暗。

    像是黑夜,但隐隐又有一片光洒在天花板上。

    陆酒昏昏沉沉地睁了会儿眼,才想起自己在哪里——他被危南楼带回了人鱼镇的府邸。

    这张床,是公爵大人的。

    他立刻往光源传来的方向扭头看去。

    房间很大,斜对角里贴墙摆着一排书柜,但或许是因为这地方的主人不常来住,柜上的书籍很少,只有零零散散几本。

    书柜前有一张宽大的书桌,桌上摆着一支蜡烛,摇曳的烛火便是天花板上那片光晕的来源。

    公爵大人身披一件黑色睡袍坐在书桌后头,低头写着什么东西。

    睡袍的衣带并没有很严实地扎紧,而是微微松开着,以至于睡袍的领口也敞开着,露出了里面结实的胸膛。

    陆酒撑起身体。

    在看到摆在床头柜上的那只空碗时,正在批复公文的公爵大人也抬起头来。

    “醒了?”

    危南楼搁下笔,起身过来。

    陆酒懵懵地看着这家伙,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他没看错吧,这家伙的脖子上怎么又是吻痕又是牙印的,连嘴角都破了??

    随着男人走近来的动作,那件睡袍的衣带进一步解开,陆酒竟然还看到这家伙的腰两侧有可疑的抓痕……

    “…………你干嘛去了?”他发出灵魂质问。

    危南楼在他床边坐下,闻言挑起眉,笑了声,重复了那三个字:“‘干嘛去’?”

    陆酒:“…………”

    陆酒:“……这不能是我干的吧?”

    “酒酒,你真的很健忘,也真的很强势。”这个男人看着他,平静说出的这句话,令陆酒嘴角狠狠一抽。

    然后,这家伙就开始了。

    他抬起手,用大拇指轻轻揩过自己的唇角。

    “让你别自己动,我会帮你,你偏不听。酒酒,我的嘴‘包容性’也没那么强。”

    陆酒倏地蜷起手指。

    可疑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画面里,他的两条腿被分开,男人俯首,姿势令人血脉偾张。

    “说了今天还不能做到最后一步,但就是不肯罢休。手指刚进去,你就对着我的喉咙来了一口。”

    陆酒的臀顿时绷紧。

    他回想起了梦境与现实交替的那一瞬间,当时的感觉。

    危南楼说着说着,目光往下一瞥,唇角划开一抹戏谑的笑。

    “修剪得这么干净的指甲,怎么就能抓那么狠?”

    陆酒的脚指头也抠紧了。

    “……你就不能叫醒我再干吗?!”他脸颊发烫,低声骂道。

    男人的脸上露出一副“哦,吃干抹净之后就开始推卸责任了?”“要是叫得醒你早就该醒了”的表情。

    陆酒的嘴角又是一阵狂抽,又是心虚又是羞恼,小声逼逼:“……也可以等我自然醒了再干啊!”

    “你的身体等得了那么久?”危南楼缓缓道,“酒酒,你知道。”

    你知道自己怀孕了。

    一句话,令陆酒瞬时刹住了嘴。

    他沉默下来,片刻后,又觑了床头柜上那个空碗一眼。

    “……马丘草药汤?”

    马丘草,一种对人类而言只能降火的草药,对人鱼而言却有着特殊的作用。

    它可以在人鱼孕后的躁动期,平息人鱼的谷欠火。

    “是。”

    “……你找医生来看过了?”陆酒不自在地说,“我本来想等身体状态稳定一点就和你说的。”

    没想瞒着。

    “只靠草药?”危南楼看着他,“昨晚你就该跟我回来。”

    “……我怕伤到你。”

    公爵大人听到这句话,又戏谑地笑了。

    “……你笑什么,觉得我伤不到你?”陆酒觉得自己被嘲讽了,“你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样子?!”

    公爵大人似笑非笑:“嗯,是被你摧残过的样子。”

    “…………”

    他怎么不挠死这家伙算了。

    陆酒把被子团巴团巴,倒头就闭上眼睛,没好气地道:“算了,不跟你聊,你去工作吧,我继续睡了!”

    “不想要了?”

    陆酒滞住。

    男人低缓沉静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想要就说,没必要藏着。”

    陆酒睁开眼,垂下眼睫,默默地蹭了蹭被子。

    ……被子被他睡得很暖,光滑柔软,但到底不是人,没有人类温热的皮肤。

    解不了渴。

    人鱼的身体,太淫了。

    一次两次,根本不够。

    男人从他背后伸过手来,绕到他身前,握住了他的手。

    干燥,温暖的手。

    ……他松开被子,默默抱住了这根手臂。

    闭上眼,额头抵过去,轻轻地蹭,肚子也贴上去蹭。

    仅仅是这样的月几肤摩擦,就令他的呼吸颤抖起来。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血管里再一次开始兴奋跃动,噼里啪啦地绽放。

    “……危南楼。”

    他低低呼唤着,嗓音里带上了一丝战栗。

    结实的手臂转而箍住他的腰,将他一把往后方拽去。

    被子被扯开,腰被捞起。

    “小心点……”陆酒投降了,在雨点般落下来的吻中喘息,“……小心儿子。”

    危南楼猛地顿住。

    “怎么知道是儿子?”

    陆酒倏地清醒。

    ……人鱼男性和人类男性融合,生出来的不一定是男孩。

    差点忘了这件事。

    他含糊道:“……因为我和你都是男的,所以感觉大概率是男孩吧。”

    危南楼一时没作回应,只静止在那里,古怪的反应令陆酒的眼中渐渐浮现出困惑。

    然而没等他问什么,吻就继续了下去。

    于是,这个疑问也就被抛到了脑后。

    *

    这之后的几天,他们俩没出过门。

    甚至没怎么出过房间。

    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他们做的事,那大概就是“厮混”。

    ……大部分时候都在床上,食物和水是由侍从们送进来的,每天定时送进来的还有药汤。

    床单换了一轮又一轮,衣服却自始至终没怎么好好穿在身上过。

    大概没有任何人见过,也没有任何人想象过公爵大人也会有这种近乎于放浪形骸的一面,当陆酒偶尔见到那些侍从时,他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敬畏。

    ……真是在古古怪怪的方面震慑到了别人。

    陆酒有些无言。

    然而孕期的照顾是一场持久战,它无法在短期内被解决。

    一周后,危南楼决定启程回都。

    陆酒撑起虚弱的身体——不是被孕期反应折腾的,而是被运动消耗的——去和闻翎道别。

    闻翎见到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他的来意,露出了落寞的神色。

    陆酒顿了顿,还是道:“以后总有机会回来的,到时候闻英一定也出狱了,我来找你们玩。”

    闻翎终于打起了精神:“……嗯!”

    他复杂地注视着陆酒:“祝你幸福。”

    ……

    危南楼准备的马车,实在豪华。

    他们几乎可以在里面躺下。

    事实上,也正是为了能让他们躺下。

    “……他们会听见!”

    “你可以小声点,酒酒。”

    “……这是我能小声的吗?!”

    “那就,停止?”

    ……

    “危南楼……”

    一声轻笑。

    “受不了就咬住我。”

    *

    首都,皇宫。

    小少年坐在椅子上,两条腿架在桌上,手上剪着一张纸。

    一排侍从以头伏地,其中有一名背后长有一对白色羽翼的兽人,也是同样的姿态,尽显温顺。

    另有一名侍卫半跪在少年身前,低声做着汇报。

    “他留在那里就是为了一条人鱼?”小少年头也不回,眼神专注,操纵剪刀沿着纸上的线条,手上不断动作,咔嚓咔嚓,“什么样的人鱼,好看吗?你们看到了吗?”

    “是一条男性人鱼,我们并没有见到人鱼的鱼尾,但人鱼的长相……颇为俊逸。”

    “呵,怪不得要耍我玩呢,”小少年嗓音阴冷,“嘴上说着不会管拍卖场的事,结果转头就把法官和行政官都给换了,是因为拍卖场案牵扯到一条人鱼了吧。”

    语罢,他停顿一下。

    “——难道就是拍卖场那条人鱼?……哈,哈!”

    少年愤怒起来的笑音令房间里的众人神经绷紧。

    剪刀被狠狠砸在地上,尖端扎进了地毯布料里。

    少年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将椅子踹开,一脸愠怒地在房间里踱步。

    “那条人鱼本来该是我的!是我的!他凭什么一声不吭就抢走?!”

    “他是不是什么都要抢?!他要抢到什么地步才够?!”

    没人敢说话。

    少年骂着一些恶毒诅咒的话,这些话自然没有人敢转述给外人听。

    过了好一会儿,这股怒气才勉强被发泄干净。

    少年又冷笑起来:“舅舅可真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看起来好像对豢养兽人没兴趣,结果不还是做着这样的事?”

    他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一脚踩在桌上,阴沉着脸思索片刻,缓缓勾起唇角。

    “把这件事传出去,就让所有人知道,危南楼公爵也养宠物了!”

    *

    从人鱼镇到首都,走走停停花了五天的时间。

    倒也不久。

    当马车驶入繁华的都城,陆酒撩开马车帘布,接触到灿烂的日光时,双眼不由眯起。

    ……好像也没他想象中的那么繁华,但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和马车倒是看起来都挺富贵的。

    马车一路奔驰,最终在一座豪华的府邸前停下。

    这就是真正的公爵府邸了。

    实则,路上危南楼提起过,他有自己的封地,那里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地方。

    只是由于近几年皇室内部各种各样的事情,他才会暂时留在首都,而他前段时间会落脚在人鱼镇,也是为了处理一些事务,人鱼镇是一个很方便的中转站。

    危南楼领他下马车,带他往府邸里走,一路上,陆酒好奇地打量,侍从们也好奇地打量他。

    穿过一间间厅堂、一条条走廊,陆酒走得都快记不住路了,终于来到了这座府邸的尽头。

    他震惊地停住了脚步。

    ……这里花团锦簇,绿树掩映,各种各样的精巧雕塑令人眼花缭乱,美得像是一个世外桃源。

    偌大的庭院中央竟有一个巨大的泳池,里面填充着清透到可以清晰看见池底的池水。

    微风抚过水面,在阳光下撩起一池波光粼粼。

    “……你的府里竟然有泳池?配置这么豪华的吗?也太享受了吧!”

    “嗯?”危南楼疑惑地看他,“我没有玩水的爱好。”

    “???”陆酒扭过头,一脸茫然地看他,“那这泳池……?”

    “你看到的那艘白船上有我的几名属下,他们负责先一步回来安排府里的事务。泳池是他们回来后开工,前天才刚刚完工的。”

    陆酒张了张嘴。

    所以,是为了他才……?

    这手笔也太……

    “……所以你从那个时候就笃定了,一定会带我回来?”

    男人的唇边划开一抹笑。

    “是,”他望着他,说,“我打定主意,一定要带走你。”

    陆酒胸腔内的心脏扑通一声,重重地跳了一下。

    “喜欢吗?”男人揽住他的腰,目光投向这个泳池,“可以下去试试,里面目前用的不是海水,不习惯可以再想办法。水池底下用了一些技术,可以控制温度,即使是冬天也不会太冷。”

    陆酒已经兴奋地解起上衣衣扣。

    危南楼一边说,一边给了侍从们一个眼神。

    侍从们立刻低下头,从这里退走。

    陆酒脱掉衣服,扒下裤子。

    他甩掉鞋子,光溜溜地跑向泳池,做出跳水动作,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水花四溅,粉蓝色鱼尾出现在其中,鱼鳞上流转过梦幻的光华。

    危南楼迈步下去。

    人鱼在水池里畅快地游起来,宽敞的空间足够他在里面肆意翻腾。

    他像是一只终于归巢的小动物,快乐到飞起。

    危南楼在泳池边侧身坐下。

    泳池里水波动荡,人鱼在底下换着姿势游来游去,兴奋地吐起泡泡。

    好一会儿,危南楼身前的水面被破开,人鱼钻出脑袋来,水珠顺着他的黑发、脸颊不断落下,像是细碎滚落的钻石。

    陆酒仰着头,双眸熠熠地望着他。

    “喜欢?”危南楼轻笑。

    “喜欢。”

    陆酒用双手撑起身体,闭上眼,在男人的唇上啾了一下。

    “很喜欢。谢谢你,危南楼。”

    *

    公爵回都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贵族圈。

    到了傍晚,就有人上门拜访了。

    危南楼在中厅接见了对方。

    贵族恭敬地行过礼后,在侍从们安排的位置上坐下,他一边寒暄,一边暗暗打量面前的男人。

    ……和离开之前似乎没什么不同,公爵姿态从容,喜怒不显于色,神色平和,令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尽管离都好些时日,但这里发生的事,公爵显然全部了然于心。

    贵族本来带着一些打探的心思,没一会儿,就歇了念头。

    光是应对公爵的提问,他就已经费劲了功夫。

    期间,侍从们不停在一旁来回,穿梭于后方和前方之间,不知道在忙什么。

    某一刻,公爵放下茶杯,朝一旁看去。

    “苹果?”

    听到公爵大人的话,贵族立刻停下话语,刚刚路过这里的一名侍从也赶紧停下脚步。

    他的手上端着一个精致的银盘,银盘上摆着三只红彤彤的新鲜苹果。

    侍从连忙道:“是,您说送一些水果过去。”

    公爵大人歪了下脑袋,似在思忖。

    这少见的姿态吸引了贵族的注意。

    随后,公爵说:“换一样吧,他不喜欢苹果。葡萄还有吗?”

    “有!”

    “其他点心也都拿一些去,让他自己挑。”

    “好!”

    公爵扬了扬下巴,侍从赶紧调头走了。

    贵族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底暗暗有些惊奇。

    也在这时,他听到后头传来了隐隐的水花声,似乎有人在玩水。

    “……公爵府里有孩子?”

    他明知故问。

    男人听到了,回过眸。

    这一眼令贵族吓了一跳,后背立刻渗出冷汗,他充满歉意地笑了笑,以表示自己问了逾矩的问题。

    公爵显然将他的小心思全都看在了眼里,只是似乎并不在意。

    修长好看的手重新将茶杯端起。

    公爵喝了口茶,轻笑:

    “孩子?”

    “倒是有一个。”

    ……

    深夜,奢靡的宴会中,觥筹交错。

    “所以公爵大人是带了一条人鱼回来?”

    “是,确凿无疑,传言是真的!”

    “我一直当公爵跟我们不一样,从不敢在他面前提起养兽人的趣事,结果都是假象!他和我们是一类人!”

    酒杯相撞,充满着自以为以后将会自由的痛快。

    “不不不,你想错了,据说公爵对那条人鱼很好,并不像传言那样当宠物对待!”

    “你在说什么,不把兽人当宠物,难道还能当做朋友?”

    “公爵都将那人鱼带进府里了,不是宠物还能是什么?这位怎么可能让仅仅是朋友的人住在府里?”

    “而且有谁会把兽人当做朋友?”

    “但这是巴清亲眼所见,公爵将好东西全部堆到了那人鱼面前,似乎还在庭院里给人鱼挖了一个泳池,在座有谁会对宠物做到这种地步?你们再想,公爵要是有兴趣养宠物,怎么会到现在才动手?这么多年,有多少人曾经试图往他手里送兽人,公爵收过吗?”

    “……我不信,我不信,公爵疯了?”

    餐具相撞的声音齐齐在此刻停下,餐桌上的众人心思各异。

    “……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都先别慌,”有人说,“过几天差不多该开宴了,给那人鱼递一封邀请函吧。”

    第88章 岸上的人鱼10

    陆酒收到邀请函的时候,正在庭院里玩水。

    危南楼坐在泳池边,替他剥出来的葡萄刚刚喂进他的嘴里,酸甜的汁液润着男人的指尖,陆酒没忍住舔了一下。

    唇边的手指顿住。

    陆酒嚼起葡萄,已经打开侍卫递来的邀请函,阅读起来。

    “……五天后开设秋宴,在贝伦伯爵府举行?”

    粉蓝色鱼尾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水面,激起阵阵水花,充满一股闲情逸致的味道。

    白皙的背脊微微反弓,薄薄一层肌肉绷出漂亮的纹理,最中间那一条凹陷进去的脊椎线线条优美。

    侍从们安静地守在庭院各处,悄悄觑着这过去府里从未有过的鲜活一幕,时不时地会为人鱼美丽的模样心醉神迷。

    直到青年往旁边一挪,撑起身体,将两根湿漉漉的手臂搭到公爵膝盖上时,才骤然惊觉,赶紧低垂下脑袋。

    “说是让我和你一起去,但邀请函是越过你直接递到我手上来的,几个意思?”

    危南楼没说话,收回顿了好一会儿的手,继续剥起下一颗葡萄来。

    对于陆酒就这样弄湿他的衣服,他显然也毫不在意。

    侍卫星九代为解释:“阁下,这秋宴只是一个名头,类似形式的宴会他们其实办过好多次了,每隔一两个月就会有一次,有的时候也会办在别的府里。”

    “他们会给所有……府里住了兽人的贵族发邀请函,这次直接发给您,恐怕是想试探、试探公爵的态度。”

    陆酒一边听着,一边思绪流转。

    又一颗葡萄递到他唇边来。

    他抬起眸,瞟了危南楼一眼,男人神色平静,没有要插话的意思。

    陆酒伸出舌尖,卷走这颗葡萄果肉。

    星九还在继续说:“但恕我直言,阁下最好还是不要去参加,因为这类宴会……对兽人不太友好。宴会中会举行各种各样的游戏和比试,有时候他们会让兽人互相搏斗……”

    星九越说越支支吾吾,陆酒却听得很明白。

    所谓的“府里住了兽人的贵族”,指的当然大多不是他和危南楼这样的情况,而是“府里养了兽人的贵族”吧。

    那部分兽人的定位自然就是贵族的宠物。

    主人和宠物一同参加宴会,过程中又让宠物在宴会里比斗,那这无非就是贵族取乐的一种方式,而那些兽人在这种宴会里显然就成了一种低贱的玩具。

    他们想试探危南楼对他的态度,当然,他们应该也做好了危南楼根本不会理睬他们的准备。

    陆酒有一搭没一搭地思索着,等星九讲完了,他也没出声。

    直到把嘴里的葡萄嚼巴嚼巴吃完了,将两颗核吐在了危南楼的掌心里,他漫不经心地问:“你没兴趣?”

    “你有兴趣?”男人不答反问。

    “还真有点。”陆酒微哂,从他的膝盖上下来,两根手臂在岸上一撑,上了岸。

    水珠哗啦啦落下,鱼尾瞬间化作两条纤瘦笔直的腿。

    星九立马转过身,背对这一幕,耳朵通红。

    陆酒弯腰拎起岸边早就备好的白色浴巾,裹在自己的腰上,扎紧,随后抬起手,将一头黑色湿发往后撩去。

    明锐的五官露出来,修长矫健的身姿漂亮极了。

    从头到尾,来自一旁男人的视线都不动声色地追随着他。

    “你带我回来的事从头到尾就没瞒着别人,总会有人来打探我们之间的关系,这次不应,下次也还会有,一直下去不也挺烦的?”

    陆酒赤足往屋里走去。

    “反正闲着也是无聊,就去看看呗,谁玩谁还说不定呢。星九,你帮我回一封函。”

    “啊……好!”

    星九应完了,却懵逼地回头看向危南楼。

    男人静静望着青年消失的方向,那张平静的面孔依旧让人看不出想法。

    “公爵,您、您真的要让阁下去?”

    星九小声问。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这封信递进府里的时候,公爵就已经知道了。

    虽然公爵从头到尾没说什么,但以他对公爵的了解,公爵当然是不打算和陆酒阁下一起去参加那种宴会的,当然,公爵也不可能会让陆酒阁下自己一个人去……

    可现在……?什么情况……?

    陆酒阁下自己做出了决定,从头到尾却没问一问公爵会不会陪他一起去……那他难道真的要以陆酒阁下的个人名义回函……?

    许久,危南楼将那盘葡萄放到了小桌上。

    他拿起湿软的毛巾,擦干净自己修长的手指。

    “回函吧。”

    *

    另一头,陆酒慢悠悠走在走廊上,眸色逐渐冷静下来。

    他想去参加那场宴会的原因当然不是嘴上说的“闲着无聊”那么简单。

    ——他想知道这个世界的逃逸玩家在哪里。

    这快穿任务玩到现在,傻子也该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陆酒之前也不是傻,他只是懒得去触碰那些一看就很麻烦的问题。

    然而现在问题越来越大,谜团越来越重,直觉告诉他,不论是他、111,还是学长,都被牵扯进了这个巨大的谜团之中。

    那么,就不能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不喜欢被动。

    现在,111回避他,切断了与他的联络。

    想要挖掘出蛛丝马迹,也就只能从那名逃逸玩家身上下手了吧。

    他必须踏出这里,去接触这个世界其他的人。

    ……

    五天时间一眨眼就过。

    宴会的当天是一个好天气。

    傍晚,夕阳将薄云染成橙红,首都城里家家户户亮起灯火。

    奢华的马车从各个方向驶往城北,那里有一座豪华府邸,此刻盏盏烛火都已点燃。

    宴客厅里,酒杯中摇晃着红酒,衣着华丽的人影不断交错,贵族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低声聊着最近的趣事,时而发出一阵欢笑声。

    这里还有各个种族的兽人。他们有的乖乖坐在墙边,脖子上套着项圈,神情麻木;有的也和人类一样,成群聚集在一起,低声说话。

    也有兽人陪伴在人类身边,人类对其轻声细语,言行间充满呵护之意。

    只是这样的组合,往往会引来各种各样嘲讽的眼神。

    宴客厅角落里还坐着一个最为特殊的人,是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的外形完全是普通人类少年,一双眼睛却是金色竖瞳,充满兽类的妖异。

    没有人类与他说话,也没有兽人与他说话,他坐在那就像一团空气,可他偏偏不以自己被冷落而感到尴尬,只安安静静喝着果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有人看了眼时间。

    “快到六点了,那位还没来?”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蔓延开来。

    “显然还没来,这里有任何生面孔吗?”

    “没有。”

    “难道不打算来了?”

    “但他确实着人回函了。”

    “难道是临阵退缩,不敢来了?”

    “……那公爵的品味也不过如此。”

    “真令人失望,原本我对他还挺好奇……”

    忽然,一名侍从走进来,站定,高声道:“公爵府,陆酒阁下已到!”

    霎时间,宴客厅里所有话语齐齐停下,数十道视线箭一般射向走廊的方向。

    一道脚步声传来,是皮鞋踩在地瓷砖上发出的声音,嗒,嗒,嗒,嗒。

    由远及近,悠闲随意。

    一抹颀长的身影逐渐浮现在走廊幽暗的光线中,随着来人越近,模样越清晰。

    ……是一个极其漂亮的青年。

    穿着一身精致的深蓝色华服,上衣双排扣扣得整整齐齐,下摆掐出纤瘦的腰身,笔挺的长裤衬托出修长的双腿。

    不论是衣服的材质、染色还是设计,都极为高级,一看就是出自最为优秀的设计师之手,将青年本就出色的容貌衬得更为出尘。

    瓜子脸,瓷白肤色,一双狐狸眼带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左眼下和鼻梁中间的两粒小痣像是在熠熠闪光,吸引着视线。

    他背脊挺直,姿态从容,来到这里,面对这么多陌生人,也没有露出任何的不安与局促,先是冷静地扫视一圈,随后勾起唇,露出一抹微笑。

    “各位晚上好。”

    嗓音清冽,也极为好听。

    然而,整个宴客厅,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

    没有任何人做出反应,不论是人类还是兽人,此刻都近乎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位新客的容貌与气质,超乎了他们所有人的想象。

    角落里,一直安安静静坐着的竖瞳少年挺直背脊,眼中泛出惊艳。

    宴客厅后方,扎堆聚集在一起的兽人们脸上流露出好奇。

    其中,那曾在小皇帝面前露过脸,拥有一对白色羽翼的鸟族青年也在这里。

    他听到那个名字,回过头见到来人的面孔,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阴翳下来。

    一时之间,气氛堪称诡异。

    星九紧随在陆酒身后抵达,见状面露警惕,陆酒却丝毫不惧。

    他脸上的笑意甚至变得有些玩味起来。

    “啊,看来大家不欢迎我?”

    “——没有的事,我们已经等候多时了!”

    一道醇厚的声音响起,一名贵族走出来。

    他的出声惊醒了众人,可也是他的身份,令所有人的眸色变幻起来。

    是这类宴会最为重要的组织人,也是今天这座府邸的主人,贝伦伯爵。

    此人的爵位是花钱买来的,他本是一名富商,家财万贯,但仅仅如此本不足以令贵族圈层另眼相待。

    之所以能拥有特殊的地位,组织起这样的聚会,是因为他与皇室内部各位重要人物关系密切。

    他年逾四十,黑发中夹杂着几丝早白,但因为浑身上下打理得干净,身材又魁梧健壮,所以不显老,反而透露出几分长者的儒雅绅士。

    只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位“绅士”最爱的,就是虐玩自己的宠物。

    贝伦伯爵路过一名侍从,从后者的餐盘中拿起一杯红酒,走向陆酒,举止颇为优雅地递过去:“你就是公爵的新朋友,那位传说中的人鱼先生?”

    陆酒刚刚摘下出门前戴上的白手套,垂下眼睫瞥了眼这杯酒,依旧笑着。

    “抱歉,我最近喝不了酒。”

    贝伦伯爵一顿,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后方响起。

    被如此干脆地拒绝,这位伯爵也不生气,微微一笑,招手示意刚才那名侍从过来,将这杯红酒放回到餐盘上,摊手道:

    “喜欢哪一杯?”

    后方,兽人堆里,有人小声说:“贝伦伯爵对他感兴趣。”

    “可那是公爵的宠物……”

    “也得看公爵有多喜欢他吧,要是贝伦伯爵伸手要,公爵不一定会不给。”

    “可贝伦伯爵……”

    有人小声嗫嚅着。

    要是落入贝伦伯爵手中,这漂亮的人鱼青年就死定了。

    身在此处的兽人多少都是同病相怜,难免对同伴起恻隐之心。

    听到这句未完的话,那长着一对白色羽翼的鸟族青年立刻转过头,低声呵斥:“难道你还想替他出头?当着贝伦伯爵的面,是想找死吗?”

    刚刚说话的那名兽人缩了下脖子,脸上浮现出一抹恐惧。

    这小小一方空间安静下来。

    “你们看不懂吗?是他自己要来这里的,他的主人是公爵,没人能逼公爵交出宠物,除非是宠物自己想来,”鸟族青年回过头,盯着陆酒冷笑,“他和我们可不一样,没看见他的姿态吗?受到这样的关注,他现在可快活极了!”

    与此同时,贵族们各种各样打量的目光也全都落在陆酒的身上。

    尽管早就猜到公爵不会来参加这种宴会,但当亲眼看到这传言中的人鱼青年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时,他们才稳稳放下自己的那一颗心。

    公爵终究还是把这人鱼当做宠物。

    公爵是他们这边的人。

    隐秘的微笑纷纷露出来,饱含各种意味的眼神在空气中交换,四周摇曳的烛火变得更为兴奋。

    陆酒将这一切变化看在眼里,低低笑了声,抬起手,指尖懒洋洋掠过那餐盘上的一只只酒杯。

    贝伦伯爵的目光被他的手吸引过去。

    脸上始终挂着绅士的微笑,瞳孔中闪烁着的烛影却疯狂舞动着灼热。

    忽然,一只手从陆酒后头伸过来,盖住他的手掌,替他提起一只酒杯。

    “这杯才是葡萄汁。”

    低磁的嗓音从头顶上落下。

    吸气声顿时在整个宴客厅里此起彼伏。

    贝伦伯爵僵住,瞳孔紧缩。

    陆酒挑挑眉,接受了手的主人替他挑选的这杯果汁,但还是小声嘀咕了一句:“天天吃葡萄,都腻了。”

    迟来一步,站在他身后的男人身上还裹着秋夜里的一丝凉意。

    听到这句话,他顿了顿,轻轻笑出来一声。

    “酒酒,你对水果腻得是不是也太快了?”

    “一个月后,还剩什么能吃?”

    公爵,来了。

    第89章 岸上的人鱼11

    如果说刚刚陆酒现身时,这整个宴客厅变得极其安静,那么此刻,这里的气氛堪称死寂。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原本笑着的,笑意凝固在唇角,原本用隐晦视线打量陆酒的,被吓得赶紧低下了头。

    而引起此番变化的两人,还在旁若无人地对话。

    “……不吃水果会死吗?”

    “会不健康。”

    “……我可以多吃点蔬菜。”

    “你会吗?”

    “…………”

    人鱼青年瞪着公爵大人。

    忽然又有一人匆匆从外头进来,来人用手帕擦着汗,到这里之后就对公爵点头哈腰,对人鱼青年也端着笑脸颇为殷勤。

    “刚刚在外头拉住公爵讲了会儿话,害得阁下无聊了,真是不好意思。”

    这话是对陆酒解释的。

    宴客厅里的众人内心又掀起波澜来——这是都城的审判长,他对那人鱼青年竟然是这种态度?!

    这家伙对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时常趾高气昂!

    贝伦伯爵终于回过神。

    他的微笑转移了展示的对象:“……没想到公爵您会过来,真是令人惊喜。这边请?我们刚好可以谈谈最近xx银行的那桩案子,我早就想听听公爵您的看法了。”

    他摊开左手,侧过身,彬彬有礼地示意危南楼跟他往左边去。

    那里是贵族的聚集地,贵族们立刻向危南楼颔首致意。

    而这一举动,分明是将危南楼与陆酒泾渭分明地区分了开来。

    事实上,今晚参加宴会的贵族与宠物大多如此——贵族与贵族说话,宠物与宠物呆在一块儿。

    主人与宠物,是不可能融入到一个社交圈层里去的。

    顿时,不少人目光闪烁。

    贝伦伯爵在试探公爵,公爵会怎么做?

    下一秒,陆酒率先动了。

    贝伦伯爵眼珠子一转,暗暗看向他。

    ——他说的话,这人鱼青年似乎完全没听见,至少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什么端倪。

    将脱下来的手套塞给侍卫,端好那杯葡萄汁之后,青年就往摆放着点心的餐桌那儿走去,漫不经心地扫视着,似乎认真挑选起想吃的食物。

    那散漫的姿态,令后方关注着他的一众人眸色微动。

    而紧接着,便听公爵云淡风轻地回绝:“在宴会上谈公事?改日吧,今天是陪家妻来玩的。”

    语罢,他掠过贝伦伯爵,径直往青年的方向走去。

    一众贵族犹如遭到惊雷,这一瞬堪称呆若木鸡。

    陆酒刚刚在一张餐桌前驻足。

    他捏起一枚看起来挺精致的小蛋糕,打量两眼,咬下一口,嚼吧嚼吧。

    他的眉头很快拧起来,危南楼走过来见到了,笑了声:“不好吃?”

    “好甜。”陆酒嫌弃地说着,抬起手,将剩下半块递到危南楼唇边,让他去解决。

    公爵大人顿时也皱了下眉头。

    陆酒瞥过去,危南楼看了他一眼,低头将这剩下半块蛋糕含入嘴中,尝了尝,给出评价:“别再吃这里的蛋糕了。”

    “哈哈哈!”陆酒大笑三声。

    ……其余人已经无法用惊异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们还没从刚才公爵大人的那句话中缓过神,此刻见到他这幅模样,更是大脑都无法转动了。

    他们面对公爵时,总是顶着压力,惴惴不安的,可公爵对这人鱼青年竟、竟如此——

    这些人的目光,陆酒感知得清清楚楚,只是他假装没感觉到。

    他放弃了这块甜点区,往前边走去,听到身旁的男人淡淡问:“为什么总是甩开我?”

    两次了。

    刚才在外头是一次:审判长拉住他谈话,陆酒听了五秒钟都没到,就扭头管自己走了。

    刚刚则又是一次:贝伦伯爵还在和他说话,陆酒就走开了。

    陆酒听到这个问题,笑了一下:“那你干嘛总跟着我?你看,你跟着我,都没人来跟我说话了。”

    他们两人的对话声很轻,只有他们彼此能听见。

    “所以,这就是你来这里的目的?”男人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扫向他。

    陆酒慢慢道:“所以,这就是你明明不想让我来,却还是要看我做什么决定的原因?”

    危南楼脚步一停。

    “我对你的了解,比你想象中的要多吧?”说起这话来,陆酒的语气轻飘飘的,透露出一丝狡黠。

    危南楼定定地注视着他,随后笑起来。

    他们两人一同停下。

    “所以,”男人站定在他身后,高大的身躯笼罩住他,微微低下头,唇就在他耳边,“你在找谁?”

    陆酒懒洋洋往后靠去,靠进了男人的怀里。

    他转手将葡萄汁递过去,危南楼看了一眼,接过,抬起另一根手臂,揽住他的腰,好让他靠得舒服些。

    亲昵的姿态在无形中又引发了无数人的眼神变化。

    陆酒道:“一个,我也不确定他是什么身份的人。”

    他拿起桌上一把银质叉子,叉起一小块切好的牛排,一边打量一边轻声道:“我没法解释太多,反正我只知道我要找这么一个人,但是要看到对方,或者说上两句话,我才有可能确定对方就是他。来都来了,你给我介绍下这些人的情况呗?”

    危南楼又低头看了他好一会儿。

    陆酒知道,这个男人一定还有很多问题想问。

    只是这家伙也惯来不会逼迫他。

    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徐徐响起。

    “这里的大多数人没有认识的必要,只有以下这些人可以记住。”

    “审判长你在外头已经见过,他负责统筹都城所有案件,和机要大臣关系密切。他不养兽人,但为了联络关系,不会错过类似的宴会。”

    “贝伦嗜玩成性,分不清正事和娱乐,做事风格极端。”

    陆酒咬下牛排,放下叉子。

    他们转身继续往前走,随着危南楼的话语,陆酒不动声色地往人群中扫视而去。

    审判长与贝伦当然不可能是那名逃逸玩家,和这两人对上目光的第一眼,陆酒就能确定。

    不过从危南楼口中听到他对这些人的评价,还是挺有意思的。

    男人在人群中一一点名。

    当陆酒看过去时,那些人总是恰好也在看他。

    哪位贵妇,哪位报社社长,陆酒仔细端详那些人的面孔,将他们从心中一一划除。

    听到后来,他忍不住说:“所以私底下真就还有这么多人在把兽人当宠物养,完全就是表面一套底下一套嘛。”

    他瞥了危南楼一眼:“不都说你是摄政王?你到底是不是?”

    要是让旁人听见这句话,对方一定会被他此刻的大胆吓疯。

    危南楼却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你觉得我该管?”

    他们逛完一整圈。

    这宴客厅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

    他们停在一处,陆酒直接指出:“在人鱼镇的时候,你管了。”

    首都城里的情况当然会比人鱼镇复杂许多,但直觉告诉陆酒,要是这个男人真心想管,他一定管得了。

    就在这时,一个兽人忽然怯生生走到他们的面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他们转头看去。

    这个兽人有一对竖起的猫耳和一根毛茸茸的猫尾,一对眼睛圆溜溜的,是绿宝石色,非常漂亮。

    他穿着一身希腊风白色衣袍,布料很少,将他的身体半隐半遮,恰到好处地展示出诱人之色。

    脖子上一个项圈,令他看起来分外乖顺。

    他含羞带怯地端起手中一个银盘,银盘上摆着几颗鲜艳的草莓。

    “公爵,我的主人让我将这些分享给您。”

    远处,一名英俊青年举杯向危南楼致意。

    陆酒听了,呵笑一声。

    这“分享”的是草莓吗?把他当空气呢?

    他后靠到墙壁上,饶有兴致地准备看戏,然而男人的手臂始终搂在他的腰上,没有松开。

    察觉到他的后退,男人一把将他搂了回来,侧眸看他:“想吃吗?”

    陆酒顿住。

    那兽人也愣了一下。

    “……”陆酒,“你知道我不喜欢酸的。”

    现在的草莓都还酸得很。

    危南楼挑起唇:“我也只是问一下。”

    陆酒:“……”

    男人转头对那兽人说:“不需要,谢谢。”

    ……完全是把人当成了侍从。

    那猫系兽人涨红了脸,讪讪地点了点头,又暗暗看了陆酒一眼,抿唇走了。

    “我为什么要管?”

    听到危南楼的话,陆酒怔住。

    这个男人的语气毫无波澜:“会出现在这场宴会中的兽人,不论表面上看起来如何不情愿,实则他们走到这里的每一步,都是他们自己踏过来的。”

    ……远去的那个猫系兽人回到了他的“主人”身边。

    他的主人脸色阴晴不定,他好似在低低道歉,在他主人冷脸走开去后,他回过头来,又盯了陆酒一眼。

    这一眼里,就饱含了一丝清晰的迁怒与嫉妒。

    陆酒沉默。

    “或许你会说,他们当中有些人是被族里献上来的,没有选择权,但事实是被送到这些贵族面前的兽人,无一不顺从。贵族不爱不听话的宠物,想必这句话在某些兽人种族间,已经成为共识。”

    为了不惹贵族不喜,那些兽人种族往往也不会送不愿意的族人过去。

    会被挑选出来的,都是自愿的。

    陆酒低声说:“……也有人性格就是逆来顺受的吧?即使不愿意不高兴也不会说出来,不知道怎么反抗。还有人从小生活在这种环境里,不知不觉中‘被自愿’。”

    “对于你的第一点,酒酒,你或许还是不够了解被送到这里来的兽人都经过了怎样的挑选。只要是‘程序正规’的大种族,都不会将有一丁点不情愿的兽人送过来。”

    危南楼的嗓音冷静到近乎没有人情。

    “或许你会在他们现在的脸上看到困苦,但这些困苦都无关乎他们最初踏入这里的选择,而是因为理想与现实的差距。”

    危南楼的意思在某种程度上很直白……陆酒听明白了。

    “至于你说的第二点,大环境的变化不过也才两三年时间,远远称不上‘从小被影响’。”

    陆酒愣住。

    才两三年,竟然这么短吗?他不太关注这方面的事情,还以为已经有很久了。

    可为什么?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变化?

    然而对于这个问题,危南楼并没再解答下去。

    男人只道:“律法从来都禁止兽人奴隶化,但不论法律怎么规定,都阻止不了人的私心。酒酒,这里的兽人和人鱼镇的兽人不一样,以后你会明白的。”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按照陆酒最开始的要求,危南楼给他介绍了最后两个需要注意的人物。

    这两个人物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最为特殊。

    一个是坐在斜对角角落,一直暗暗观察他们的那名金瞳少年。

    在危南楼指引陆酒看过去时,少年眼睛一亮,挺直背脊,绅士地朝他们颔首。

    危南楼说,这是前任皇帝与一名兽人侍女生下的私生子,是一个半兽人,名字叫胥音——没错,帝王一脉是胥姓。

    这半兽人被赐了这个姓氏,但并不为皇室所公开承认,处在一个很尴尬的位置。

    从地位上来说比今天在场的各位贵族都要尊贵,然而没有人愿意搭理他,也没人瞧得起他。

    只有危南楼这位名义上的舅舅,与他还算熟悉。

    陆酒有些吃惊,不由多看胥音两眼。

    少年星星眼地望着他,对他很甜地笑着。

    因为过于真诚了,所以陆酒也做出了踏入到这里的第一次颔首动作。

    “不要被他的天真骗了,”危南楼下一秒就泼了一桶冷水,“他的肚子里装的全是他的心眼。”

    陆酒:“…………”

    “还有一个人,”危南楼的视线向右边一群聚集在一起的兽人堆里扫去,“是被鸟族献给胥宁的兽人,名字叫冉叶。”

    胥宁,是现在那位小皇帝的名字?

    陆酒随着危南楼的目光看过去,一眼就捕捉到了人群中那个鹤立鸡群的青年。

    对方很高,一对白色羽翼很显眼。

    他背对着陆酒,可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陆酒的目光,他微微侧过脸来。

    在与陆酒对上目光的下一秒,他就狠狠别过头。

    颇为刻意的回避,令陆酒心生疑窦。

    ……

    大致的介绍到此为止。

    或许是看他俩闲下来了,终于有人过来搭话。

    是一名人类男性和一名兽人女性。

    男人揽着女人的腰,是这个场合里除了危南楼以外,少有的对兽人伴侣大大方方表现出体贴的人类贵族。

    他过来后颇为敬重地向危南楼伸出手:“公爵,好久不见。”

    危南楼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握。

    这两人聊起话来——显然,危南楼也并不是不能在这种场合谈正事。

    “你好,我叫白月,你可以叫我阿月,”阿月向陆酒搭话,声音很温柔,“我叫你酒酒可以吗?”

    “当然可以。”

    “酒酒,你怎么会和公爵来这里?”阿月小声问,“有公爵撑腰,你完全可以不来的吧?”

    “你们呢?”陆酒不由问,“你们不想来的话,不能不来吗?”

    阿月遗憾地摇摇头:“我们得罪不起贝伦伯爵,倒也不是次次都会来,但一直拒绝也不太好。”

    陆酒明白了。

    他和阿月又聊了会儿,假装随意地问:“那个冉叶你认识吗?”

    “你是说陛下的那位?”阿月朝那鸟族青年看过去,“只能说认识,但没怎么和他说过话。”

    “他是陛下的人,也必须来这种场合吗?”

    “我也不清楚,理论上他完全可以不来的,但他每次都会出现,”阿月顿了顿,委婉地说,“……也不是每个兽人都不情愿来这里。”

    这句话,似乎恰恰佐证了危南楼刚刚的那番话。

    陆酒又沉默了。

    没一会儿,拍掌声响起,贝伦伯爵走到宴客厅中间,作为这场宴会的组织人,高声宣布了例行娱乐活动的开始——搏斗赛。

    顿时,贵族们兴奋起来,兽人们的表现则不一。

    有的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有的则一脸抵触与害怕。

    陆酒不动声色地观察所有人,尤其观察那位冉叶。

    冉叶的表现颇为波澜不惊,但他身旁的一些兽人被吓得快要哭出来了。

    冉叶皱着眉头和他们说话,颇有领头人的模样,在他的话语下,那些兽人的脸色越发苍白。

    最后,冉叶将其中两个兽人推了出去。

    他们之间刚刚发生的对话是这样的——

    “冉叶,我们不想上去,能不能不上去?”

    “把你们的恐惧忍住!只有博得了这些贵族的欢心,才能让他们放松警惕,以后才好行事,”冉叶压低声音,“相信我,现在看我们笑话的这些人类贵族,以后一定会跌得很惨!”

    *

    人们陆陆续续转移到宴客厅后头的走廊上,走廊外是一个庭院,搏斗赛的赛场就在这里。

    陆酒始终停留在原地。

    视线越过人群,他几乎是皱着眉头看这场比赛的。

    那两名被推出来的兽人瑟瑟发抖地面对彼此,在贵族们的起哄和命令下对对方拳打脚踢。

    最开始还收着力道,害怕伤着彼此,可是在一声声“只有一方死了才能停下”“用力啊,没吃饭吗”的呼喝下,他们的出手越来越凶狠,表现也越来越歇斯底里。

    慢慢的,他们好像真的将彼此当做了必须要击倒的敌人,攻出去的每一击都带足了狠厉。

    冉叶带领的那一帮兽人全都缩在他的身后。

    冉叶双手环胸,站在最前方严肃地观看。

    他身后的那些兽人,有的闭上眼,有的垂下头颅,纷纷表现出不忍的神色。

    不知何时,危南楼和阿月的伴侣停下对话,空气变得很安静。

    陆酒转过头。

    危南楼平静地与他对视。

    片刻后,陆酒抿了下唇,回过头去。

    ……第一场搏斗结束时,败下阵来的那名兽人鼻青脸肿,陷入昏迷。

    两名侍从抬走他,就像抬走一个大型物件。

    而胜者似乎直到此刻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仓皇地退场。

    ……

    并非一场就结束。

    而是一场接一场。

    贵族们喝酒喝得越发兴起,他们逼迫那些兽人上去,暴力、血腥似乎是比酒精更为强效的迷醉剂,令他们忘乎所以。

    他们甚至忘了,今晚的宴会,还有公爵在场。

    少许几个还留在宴客厅里的贵族时而瞥向外头,时而瞥向远处不辨喜怒的男人,最后彼此对视一眼,纷纷摇头,打定主意今晚绝不去凑外头的热闹。

    ……

    欢呼声响起,又一名兽人倒下。

    而胜者这次格外勇敢,他大声道:“我还能再来一场,我想自己挑选对手!”

    有贵族笑问:“你想挑战谁?”

    “我要挑战公爵的情人!”

    这句话一出,霎时间,所有欢笑声全部被掐断。

    所有人都愣住了,直愣愣地瞪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个兽人却重复了一遍:“我要挑战公爵的情人,陆酒。”

    这是一个非常强壮的兽人,或许是熊族、虎族,反正从他的外表看不出种族的特征,唯有那一身虬结的肌肉召显着他的力量。

    他的视线穿过人群缝隙,投向陆酒,语气挑衅。

    “不知道,你敢不敢来?”

    ……

    走廊上,冉叶没有回头,但他与这个兽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而在人群的后方,此刻显得颇有些空荡的宴客厅里,空气仿佛一瞬间被抽干。

    “……”阿月和她的伴侣回过神。

    他们俩倒抽一口气,齐齐扭过头去看——去看向陆酒和危南楼两人。

    这两人的表情没有丝毫波澜。

    只是公爵此刻的无波无澜,和陆酒的无波无澜,似乎稍稍有那么一点不同。

    没人知道那兽人哪来的胆量,但所有人都已经能感觉到,公爵今晚会出现在这个宴会,纯粹是为陆酒破的例,而当他再次开口时,这愚蠢挑衅的兽人将会直接被扔出这个地方……

    陆酒却放下了手臂。

    他将早先回到他手上,已经被喝得差不多的葡萄汁酒杯放下。

    空酒杯碰到桌面,发出咯的一声。

    危南楼听到声音,眸光一转,看了眼他的动作,抬起眸直视他:“你怀孕了。”

    就着这么近的距离,阿月和伴侣听到这平缓而清晰的四个字,进一步呆住。

    陆酒却笑了笑:“你放心。”

    他拧动手腕,说了一句话:“危南楼,其实你还没有做过那些梦吧?”

    危南楼眯起眼。

    陆酒知道。

    其实,早在初遇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这个世界的不对劲了。

    这个男人,没有做过那些关于他们过去的梦。

    “没关系,”陆酒轻声说,“也该让你回忆起来了。”

    他迈出一步,朝着庭院的方向。

    “好好看着我。”

    第90章 岸上的人鱼12

    危南楼迅速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杯桌碰撞的冰冷音质令阿月和伴侣神经一跳,有那么一刹那,他们的头皮都紧了。

    然而当他们仔细看去时,却发现公爵的脸上并没有愠怒的神色。

    他只直勾勾地盯着陆酒的背影。

    前方,那些贵族也被眼下这状况搞得脑子宕机了,他们呆呆地给陆酒让出一条通道,又呆呆地看向站在原处没动的公爵大人。

    ……尽管最初邀请这人鱼青年是存了想要作弄对方的意思,可如今都知道这位的身份了,谁还敢动他?

    可这人鱼怎么自己……

    他们讷讷等着公爵发话叫停这场搏斗赛,那样的命令当然没有人敢不服从,然而后者始终没出声。

    那张平静的、英俊的脸,令人捉摸不透想法。

    这些贵族面面相觑,不敢合拢去,唯恐阻挡住公爵大人的视野。

    于是当陆酒和那位兽人交手起来时,他们也只能这样不尴不尬地保持着敞开的状态。

    *

    陆酒的出手之快令对手措手不及。

    那兽人好像以为陆酒还会装模作样地放放狠话,刚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青年凌厉的长腿已经逼近了他的侧脸,动作快到他都看不清楚。

    他被惊得身形一滞,慢了一拍,尽管及时后撤,脸部还是受到了剧烈的撞击,整个人顿时往后踉跄了三四步!

    惊呼声四起!

    人鱼族向来以瘦弱、美貌著称,这个陆酒怎么——

    “认真起来吧?”陆酒收回长腿,摆出攻势,气定神闲,“不然我真怕一不小心把你打死。”

    “……哈!”那兽人大怒,吼道,“来啊,来!”

    两人的身影很快纠缠到一起。

    有人以为,陆酒刚才那一招是出其不备,抓住了对方分神的一瞬间才能得逞。

    只要那雄壮的兽人集中起注意力,陆酒就很难再以那瘦弱的身板压倒对方。

    然而他们完全想错了。

    陆酒接下来的每一招都狠极了,完全不像是常年在水中修生养息,把慵懒刻进骨子里的人鱼族。

    他的身体每一处似乎都充满了力量,笔直的腿、肌肉绷紧的手臂、劲瘦结实的腰腹,每一个部位,每一块肌肉仿佛都能瞬时被调动起来,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他的速度极快,力道极重。

    身体曲线被拉到极致,整个人化作了一件艺术品,充满了美学感的暴力!

    那兽人每一次被他击中时,都会露出龇牙咧嘴的痛极表情。

    到后来,对方甚至完全跟不上他的速度,完全是在一味挨打,两米多的健壮身躯,被一脚踹出四五米远,重重撞在了庭院的假山石上,发出了吓人的重响声和痛呼!

    贵族们彻底惊呆了,兽人们也惊呆了。

    他们连呼吸都已经屏住,只能呆呆地看着陆酒缓缓收势,从头到尾,这个青年甚至没有激烈地喘过一下!

    什么叫“不自量力”?

    这一刻,这四个字被完美诠释了。

    ……

    陆酒活动一下肩膀。

    呼,终于热完身了。

    多多少少找回了前两个世界里战斗的感觉,也是一点都没生疏哈。

    他的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站在走廊前方的冉叶,后者脸色铁青地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情绪上头,这次迟了两秒才想起要避开他的眼神。

    但还是太明显了——咬住后槽牙的动作太明显了。

    陆酒眸色微暗。

    “啪!啪!啪!”

    三下清脆的鼓掌声响起。

    这声音惊醒了呆滞中的众人,也将陆酒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贝伦伯爵正一脸惊艳地拍着手。

    他直直盯着陆酒,眼中闪烁着惊异的光芒。

    “太棒了,真的太棒了,陆酒,你真是我见过最美、最棒的兽人!”

    登时,不少人惊慌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们完全从这场几分钟前还令他们心醉神迷的搏斗赛中剥离了出来,心神不宁地回头觑往后头的宴客厅。

    这一觑,令他们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贝伦伯爵却仿佛完全已经忘了身后,显然是某些“老毛病”又发作了。

    他走过来,对陆酒伸出手,又一次露出了迷人的微笑:“来,你的表演已经结束了,该是休息时间了,上来吧——”

    “谁说结束了?”

    陆酒似笑非笑地打断他。

    “我也要挑战下一位,让开。”

    贝伦伯爵的微笑僵在了脸上,倒吸气的声音四处响起。

    “……你说什么?”

    “我说让开,”陆酒口齿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不要让我重复第三遍。你挡着我的视线了。”

    语罢,他的目光越过这僵硬的中年男人,投向了后方的宴客厅。

    在宴客厅里的烛火与庭院里的月色明暗交接的空气中,他与那个男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对接。

    男人凝望着他,一瞬不瞬。

    而他的眸中熠熠闪光。

    他没有说话。

    一开始,大家不明白他在干什么。

    他既然还想挑战下一位,那他还在等什么,都把贝伦伯爵的脸面下成这样了,要挑战谁,还不直接说?

    然而当有人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去,看到公爵身上时……

    “你疯了?!”那人回过头,不敢置信地问。

    ——这个人鱼青年,竟然想挑战公爵?!

    顿时,贵族们全都呵斥起来。

    “你不要忘乎所以了,你以为你自己是谁?”

    “不要以为公爵看重你就可以无法无天!”

    “公爵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会下场和你玩这种游戏!”

    “这是你们兽人的搏斗赛,不是我们的,搞清楚你们的位置!”

    一声声傲慢的贬斥、奚落,没有让陆酒改变丝毫的脸色,却让一旁的兽人们流露出难堪。

    他们涨红了脸,捏紧拳头,有人愤愤不平想说话,却被冉叶暗暗摁住。

    冉叶身旁还有另一个高大的兽人。

    在刚才那场比斗中,他看待陆酒的目光从轻蔑转为震惊,再转为迷茫。

    此刻,他被冉叶递了一个眼神,骤然惊醒。

    犹豫了一番,他还是走出来,大声道:“你没资格挑战公爵,我来做你的对手!”

    一片哗然。

    不等那些贵族冷嘲热讽地附和,陆酒冷冷丢出一句:“我挑战我的伴侣,有你们什么事?”

    那兽人和其余人愣住。

    “还有你,我叫你出来了吗?”

    “这场搏斗赛最初是谁提出来的,有任何规则规定人类不能参加吗?就算有,规则凭什么不能被打破?在我挑战人类的时候,你们跳出来做什么?”

    陆酒的嗓音清晰冷冽,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而从头到尾,他的目光没有往那兽人身上瞥过一下。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他,为他的大胆和放肆而震惊。

    没人注意到,宴客厅里的男人已经站直身体,迈步走过来。

    “退回去,闭上嘴,好好看,”陆酒的每一个字都在月色下炸响,“然后想清楚,自己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一道身影从人群中掠过。

    人们的目光纷纷下意识地落到了这道身影身上。

    男人脱下外衣,扔给了后头懵懵跟来的侍卫。

    他卷起衬衣袖口,迈下走廊,来到庭院里,来到了陆酒的对面。

    步履从容,动作优雅。

    浑身上下都是与生俱来的奢贵气息。

    贵族们已经彻底做不出反应了。

    公爵怎么就出来了,就算把这人鱼青年视作伴侣,可他们之间也有阶级之分啊,他到底在想什么,难道对这个兽人就宠到了这种地步……?

    一个个疑问不断地从他们已经停止运作的大脑中浮现出来。

    眼前的这一幕,简直不可思议到像是一场幻觉。

    陆酒终于扬起唇角。

    会不会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抬起双手,摆出攻击姿势。

    我们又站在了这样的位置上。

    你想起来了吗?

    陆酒语气轻快:“我来喽?”

    男人瞥了眼他的肚子,又抬眸看向他。

    那目光很深。

    下一秒,陆酒冲过去,拧转身体,长腿毫不留情地袭向男人的脸!

    贵族群中有人发出尖叫声,他们不敢看接下来的一幕!

    危南楼面不改色地抬起手,格挡住陆酒的腿,手掌向下一扣就握住。

    陆酒并不慌张,另一条腿在地上一点,他借力向后翻去,将自己的腿从危南楼的禁锢中挣出来,稳住平衡后便再次攻上去!

    这两人就这样对起手来。

    自然而然的,从容不迫的……看呆了所有人。

    兽人们震惊于危南楼的应邀,震惊于陆酒面对危南楼也丝毫不惧的胆色。

    贵族们则渐渐想起来一件事。

    ……公爵的功夫本就是很厉害的。

    他虽出身高贵,从小就锦衣玉食,但也文武精通,十四岁的时候就带兵打过仗。

    只是他成为公爵太久了……看多了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和优雅雍容的举止,所有人都忘了,他也有野性的一面。

    他们同时还想起来……这位从来就不把俗世陈规放在眼里。

    什么阶级之分,利益牵扯……这从来,都不是这个男人会在意的东西。

    他从来就没有站在他们那边过,从未成为过他们的“一员”,当他们为了维护阶级利益而本能地对那人鱼青年呵斥出声时,这个男人不用说一句话,就能轻描淡写地将他们在意的这些东西,统统撕碎在他们眼前。

    这打的,是他们的脸啊。

    ……

    月色下,男人和青年的交手非常利落。

    两人的动作都非常快,丝毫不拖泥带水,拳肉交击时发出的闷响带着一股又一股强悍的味道。

    他们对彼此好像很熟悉——熟悉对方的每一处弱点,猜得到对方的每一步。

    但也因为熟悉,所以毫不留情。

    可这毫不留情里,又似乎带着一股笃定对方能应对的意味。

    于是,这与其说是一场比试,渐渐变得更像是一场情侣间充满激情的交流。

    ……

    这一方天地里不再有人说话。

    陆酒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明亮的眼睛召显着他的兴奋在持续不断地累积。

    危南楼从头到尾没碰过他的肚子,但即使如此,这个男人也能做到让他打个痛快。

    “酒酒,”男人终于出声,是清冷如玉石的音质,能在人热血上头的时候瞬时给人以清醒,“控制住。”

    陆酒的动作顿时收了一些。

    下一秒,他便爆发般驱动起自己的肌肉力量,躲过男人的一击,后退一步便立即旋身,回旋踢过来。

    男人仿佛猜到了他的动作,稳稳当当挡住,陆酒却也预判到了这一步,在脚背快要踢过去时猛地守住,随后闪电般旋身,来到男人身后。

    接下来,两人的一连串动作看花了观客的眼!

    陆酒单手扣住男人手臂,男人抬起另一只手扣住他,陆酒反拧住这只手,使它不得动弹,另一只手绕到男人身体前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了男人的喉咙!

    惊叫声响起!

    陆酒气喘吁吁,得意洋洋。

    “以为我上头了?我注意着呢,我赢了!”

    男人顿住了,两三秒后,低低笑出了声。

    “嗯。”

    “我输了。”

    两人紧贴在一起的身体一同释放出惊人的热量,充血的肌肉,流淌的汗水,召显着方才激烈的一切。

    然而“我输了”这三个字,危南楼说得轻巧温柔。

    月色下,一片死寂。

    好像所有人全都消失了,这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陆酒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他的血管里,兴奋因子还在激流。

    他掐在危南楼喉咙上的那只手本就只是做势,并没有用力,此刻,还下意识地摸了摸。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个举动。

    或许,就像是人在做完爱之后会想要抽一根事后烟一样。

    此刻,他也很想来这么一下。

    男人微微侧过脸。

    陆酒的指尖随着这个动作,抚到了那枚喉结。

    “还想继续?”

    男人问他,嗓音里带上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陆酒努力平复着呼吸,过了好一会儿,另一只手才顺着危南楼的手臂缓缓滑落,颇有些恋恋不舍,“……再等我会儿。”

    他想做的事,还没结束。

    危南楼回过头,对上他的眼。

    意味丰富地提醒:“别太久。”

    然后——

    “去玩吧。”

    ……

    公爵大人就这样回到了走廊上。

    他穿回自己的上衣,一边理着自己的领口和袖子,一边饱含兴味还打算继续观战的模样,明明是败者,姿态却依旧潇洒。

    这一刻,那些迟迟没有回过神的贵族们还没有意识到,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直到陆酒继续挑战了下去。

    他又挑战了一名贵族。

    那名贵族他不认识,纯粹是看对方年轻力壮,应该能打。

    贵族最开始是懵逼的,下意识就要摇头,然而在视线掠过公爵大人时,他的脖子硬生生拧住了。

    ……公爵都应战了,他凭什么拒绝?

    他有什么资格拒绝?

    于是,在死寂之中,比试进行了下去。

    却再也不是兽人与兽人。

    而是兽人与人类。

    拳打和脚踢的声音不断响起,这不是低级的泄愤,而是公正的对决。

    当这些暴力落到这些贵族头上时,虚伪的优雅不复存在,他们狼狈得就和所有曾身处在这搏斗赛场中的兽人一样。

    陆酒挥洒着汗水,却丝毫没有流露出疲倦。

    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热意,那副模样令不少贵族陷入到了一种矛盾的心理中。

    一边觉得这人鱼青年好美,充满了力量感的美,夺目的美。

    一边却又恐惧他,恐惧他的强悍,恐惧他不断打破陈规、打破界限的大胆。

    而兽人们——

    他们凝视着陆酒,在沉默中,有什么在缓缓发酵。

    唯有冉叶。

    他的指甲悄悄掐进了掌心里。

    ……

    有人想要逃走了,想离开这个地方,然而公爵大人没有动,没有一个人走得了。

    贵族们逐渐意识到,陆酒挑战危南楼的这一步,完完全全是算计了他们!

    那人鱼青年当着所有人的面挖了一个坑,他们却根本无处可逃!

    他们要么只能被堵死在这个地方,要么就只能跳进坑里去!

    而公爵大人,他也是知道的!

    他知道这人鱼打着什么主意,配合了对方,从今天踏入这个宴会起,他们就心照不宣地约定好了一切!

    ……

    又一次将一个贵族击倒在地,陆酒舒出一口气来。

    他好似突然想起一件事,懒洋洋开口:“话说,这搏斗赛就没个彩头吗?”

    贵族们神经一跳。

    “……什么?”贝伦伯爵的笑容彻底维持不下去了。

    “比赛没个彩头有什么意思,你们之前都是这么干巴巴地玩的?”陆酒语气嘲讽,“各位贵族大人,也挺抠啊。”

    一个抠字出来,不少贵族的表情顿时像吃了一斤屎。

    不远处围观的胥音笑出了声——

    “哈哈!”

    贝伦伯爵像是被刺激到了一般,立刻招手让侍从去拿“彩头”过来。

    几分钟后,一颗硕大的红宝石被呈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不知道阁下觉得这彩头怎么样?”贝伦的笑容几乎已经有些狰狞。

    “不错啊,”陆酒眼睫一抬,“伯爵要不要也下来和我比划比划?”

    “…………”

    五分钟后,贝伦伯爵捂住被揍歪的脸,踉跄地被惊恐的侍从扶了下去。

    一个小时后——

    陆酒甩了甩终于开始有些酸痛的手。

    一名贵族青年倒在他脚下,发出口申吟。

    侍从们流着冷汗进进出出,机械劳动般跑下走廊,去扶,扶不起,就抬。

    他们的人手都要不够用了,府里的床位都要躺不下了,没人能想到,今晚这场宴会竟会发展到这种走向。

    从始至终,公爵大人没有阻拦过一下。

    仿佛他的伴侣只是在玩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游戏,没什么好阻拦的。

    他安安静静地抱臂靠在边上,望着青年的眼神里只有专注和缱绻。

    在陆酒踏上走廊,剩余的女性贵族们惊恐地齐齐往后退去的时候,他轻轻笑了一声,站直了身体。

    星九小声询问:“公爵?”

    “去备车。”

    “好!”

    陆酒从侍从端着的那锦盒中,颇为随意地取下了那颗红宝石。

    红宝石大概有大拇指这么大,被切割出了漂亮的切面,在月光下反射出璀璨的光华。

    所有人都看着他。

    贵族们的冷汗早就浸湿了后背的衣服,兽人们则憧憬而崇拜。

    陆酒抛着这枚红宝石,一步一步来到了一位兽人的面前,蹲下。

    这个兽人是最开始那几场比赛里败下阵来的,原本漂亮的一张脸被揍得到处都是淤青,左眼眼眶有些开裂,恐怕视力都受到了影响。

    但因为他还能动,所以没有受到任何的照顾。

    一个半小时前,他靠自己爬上了走廊,委顿地缩在了角落里,除了几个朋友关心过他,之后再未有人给他投去过一眼。

    他一直默默地看着陆酒击倒人类。

    此刻,他怔了怔,不明白陆酒来他面前做什么。

    他生了非常漂亮的脖颈,然而那脖子上套了一个项圈环,环上挂下一个铃铛,躺在了他锁骨的凹陷里。

    陆酒伸出双手,捏住了这项圈环。

    微一用力,皮质项圈就被硬生生扯断。

    贵族们与兽人们看着这一幕,神色发生了变化。

    陆酒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将那项圈扔了,将这枚红宝石放在了那铃铛原本躺着的位置,打量两眼,评价道:“嗯,挺适合你。”

    兽人呆住了,红了脸,吃惊又不知所措地望着陆酒站起身。

    陆酒走了,只在经过冉叶面前的时候,用轻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

    “你有记忆?”

    冉叶脸色骤变。

    陆酒目不斜视,与同样回到了宴客厅内的危南楼并肩,在所有人的目送中,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