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第 31 章

    31

    听见萧烬喊他的声音,沈玉衡怔愣地睁开眼,模糊的视野里看见一个熟悉的少年站在床边。

    认出是萧烬,沈玉衡瑟缩了一下,意识模糊却又本能做出了逃避的反应。

    他背过身,在墙角蜷缩起身子,试图遮掩羞耻不堪的反应。

    萧烬嘴角挂着嘲讽的笑,静静看着沈玉衡狼狈的样子。

    沈玉衡还不知道,他拼命想要藏起的地方,其实早就被萧烬看过无数遍了,甚至还做过比这更过分的事。

    匆匆数日,一晃而过。

    萧烬在沈太监第里吃好睡好。

    多鱼随身伺候着他,还有沈玉衡空了就回府第里把着关;虽然这些天里,萧烬犯了几次气病,偶尔也会有些烧热,精神却是一日好过一日。

    如今萧烬每天能清醒上一两个时辰,饭量也增加到了一碗粥羹,脸颊肉鼓出了点,面色红润,竟是比前些日子还能更加美上许多。

    病弱的郎君半倚在床上,身子像仙人似得泛着光。

    以至于多鱼已经不敢直视他的主子乙了,生怕自己多看一眼也会红透脸庞,惹了主子乙的厌烦,还要让主子甲嫉恨于他。

    多鱼算是看出来了,那沈公,可真是个大醋缸。

    防他和防贼似得,他多鱼就是被萧公子随口夸上一句,沈公那眼神,都能直接给滋出酸汤来!

    真是羞羞人!

    话说回来,其实多鱼还是很佩服沈督公的定力的。

    ——分明萧公子越来越接近天人之姿,可督公不管是给萧公子擦身还是按摩,端的是正人君子、毫无邪念的样子,手脚利索,目不斜视。

    弄得多鱼都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推断,难道这二人真的只是清清白白的主仆情谊?

    但沈公那黏黏糊糊,醋意冲天的模样,哪里像个奴婢了?

    就是床上伺候人的妾室也没醋性大成这样,连伺候主子出恭都要抢着干的。

    但多鱼转念一想,督公能坐怀不乱,必然是因为之前日日对着萧公子,早已见怪不怪了!

    想来萧公子年轻之时容貌只会更盛,督公见过那时的萧公子,对现在的萧公子,自然是敬之爱之,而不仅仅是贪图美色了。

    多鱼心中升起丝丝敬意,对沈玉衡佩服不已,又为主子甲和主子乙的坎坷爱情唏嘘不已。

    近来沈督公的公务实在繁忙,每天宫里京郊来回跑,一两日也进不了府第一次。

    经常沈玉衡回来的时候萧烬都睡着。

    可怜的沈督公便只能默默伺候上一会,给昏睡的主子擦身、翻身、按摩。

    萧烬因为身体缘故,向来睡得极沉,昏迷一般;有时就算被弄醒了,也只是迷迷糊糊对话几句,又转头睡去。

    沈玉衡次次都把主子伺候得清清爽爽,珍惜地享受着得来不易的共处时光。

    待无事可做了,他便缩着身子,睡在矮榻上。

    做着萧宅小院、萧少爷、小厮玉衡的美梦。

    这一日,黎明之前。

    沈玉衡踩着浓墨般的夜色进入主屋。

    多鱼正守在床边打着瞌睡,他见沈公来了,便机敏地走出屋子,替两位主子带上房门。

    沈玉衡照惯例给萧烬更换了被炉与汤婆子,又给萧烬宽衣擦身。

    他夜视极好,即便不点灯火,也能将一切看得清楚明了。

    ——他家少爷的皮肤在黑夜里如珍珠一般莹白透亮,泛着淡淡的粉色。

    面颊上又多了些肉,柔嫩光滑,擦拭时若是下手重了,便会留下鲜红的印子。

    当然沈玉衡伺候萧烬时,力道总是拿捏得很好,不会弄痛了主子,更不会让主子身上留下红印。

    他接着利落轻柔地清洁萧烬脖颈,摩挲根根分明的肋骨,又捏着少爷的俊秀的指节,逐一擦拭,指甲缝也清理得白白净净。

    擦完萧烬的上半身,他便把少爷的里衣穿戴好继续,擦拭下半身。

    萧烬双腿笔直,腿骨细长,脚踝那处不足一握,两颗朱砂小痣藏在脚趾缝里,擦拭时,脚趾因为痒意还会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沈玉衡把主子全身都打理完了,给萧烬收拾好穿戴,拢上被褥,有拿了面脂过来。

    他挖了块乳霜在手上搓开,轻轻抹在萧烬的脸上,额头到嘴角。

    路过那双眼睛时,萧烬缓缓睁开了眼,扇了扇鸦羽般的睫毛。

    沈玉衡笑道:“少爷,万福,我给少爷擦了身,正在抹面脂。”

    萧烬又闭上了眼睛,享受地任由玉衡捣腾,笑道:“万福,玉衡。”

    沈玉衡便一边和少爷闲话,一边继续涂抹。

    两只大手蹭着不足他一巴掌的脸蛋,耐心地抚着,直到萧烬的面颊不再滑腻,脂膏全都吸收了,才收了手。

    他试探着问道:“少爷,你清醒了吗?现在要用饭吗?”

    “醒了,但还不想用饭。”

    萧烬睁开了眼睛,凝望地望着床边之人,轻声问道:“钟声,停了?”

    皇帝驾崩的钟声三万杵,只响三日。

    如今已是皇帝驾崩的第十日,钟声早已停歇。

    钟声断了之后,萧烬从未问起过这个问题。

    但沈玉衡在钟声未绝之时,有听他家少爷说起过耳鸣之事,知道萧烬的脑子里也有另一重钟声。

    今日的萧烬有此一问,想必是两个钟声都停了。

    沈玉衡柔声道:“是的少爷,钟声已经停了。”

    萧烬淡淡一笑,眼中神采极盛,像是难得精神大好。

    他向沈玉衡伸出了双手,道:“开窗,让我去窗边好好听听。”

    沈玉衡俯身将萧烬抱起,垂下眼眸,应道:“……是,少爷。”

    他温驯地伺候萧烬穿衣穿鞋。

    夹棉的锦袜替主子套了两层,又拿出厚重的裘衣给萧烬裹上,最后披上一条毛茸茸的大氅,将兜帽给萧烬戴好。

    浑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精致粉白的脸庞。

    萧烬歪坐在床上,再次向沈玉衡又张开了手。

    沈玉衡便直接抱起萧烬,将主子整个圈在臂弯里,扶着主子的脖颈,摆放在他的肩上。

    萧烬就这样安安静静地靠着。

    沈玉衡带着他的少爷走到窗边,伸手推开窗户。

    “吱呀”一声——

    夜色微曦,晨光蒙昧。

    屋外的庭院里细雪纷飞。

    幽暗的灯火在天光下已逐渐失了作用,无法与日照争辉。

    冬日的清晨一片寂静,只有远处传来悠悠鸟鸣。

    除此之外,便只剩落雪之声。

    如春种发芽一般几不可闻,又极其清晰。

    萧烬呵着气,吐出一团团缥缈的白雾。

    他的眼里渐渐升起朝阳,天光乍破,璀璨如昼。

    沈玉衡不知道他家少爷如今眼中的世界会是什么模样,能否看清这红妆素裹、清平世界的美景。

    但萧烬的眸色极亮极透,映着苍茫雪色,映着日辉如霞。

    皎皎的脸上燃起了衡火一般的红,樱唇轻勾,艳如丹蔻,似烬天仙人,芝兰玉树,朗月入怀。

    主仆二人便这般交融着呼吸,依偎着体温。

    倾听雪泥鸿爪,煦色韶光,和风容与。

    他不知生与死的界限为何,也不明白死亡是否意味着解脱。

    沈玉衡垂了垂眸,想要伸手触碰他粗糙沾血的小脸。

    少年却突然猛地睁开了眼。

    他起身看了看周围,吓得沈玉衡快步后退。

    好在,过去的萧烬似乎并不能真正看到他。

    男孩突然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他站在这一片死寂中,默默转身。

    他回到断了气的母亲身旁,蜷成一团,静静闭上了双眼。

    月光皎洁,天地寂静。

    第 32 章   第 32 章

    32

    沈玉衡望着蜷成一团,幼兽般脏兮兮的男孩,想要伸出手。

    视野里的画面,却突然坍塌下陷,扭曲成泥浆一样混乱的色彩。

    ……

    沈玉衡费力地喘着气醒来。

    春日的风和煦美好,微弱的阳光穿透窗纸,把柔软的床榻晒得暖洋洋的。

    他勉强坐起身子。

    就这么一小点动作,就让他的手臂渗出一层冷汗。

    他整个人虚弱的厉害,身上却干净清爽。

    似乎是被谁清理过了。

    沈玉衡按着晕眩的额头,还没来得及回忆之前都发生了什么,门外的小宫女们已经发现了屋里的动静。

    她们看见沈玉衡醒了,立刻端来早膳,还有滋补用的汤药。

    轿辇出了后宫,又各处游历了一圈。

    不知不觉间,队伍已走到了司礼监的门前。

    身着五花锦衣的监内宫人们倾巢而出,跪在室外迎接圣驾,声调高亢地齐呼道:“恭迎陛下,陛下万岁。”

    景裕高坐辇内,淡淡道:“都起来吧。”

    宦官们谢恩起身,领头的秉笔太监沈广站了出来,对着天子奉承些许,闲聊几句。

    没聊一会,沈广笑眯眯地道:“陛下,老奴的这个儿子受到陛下器重,日日忙活,老奴很是替他高兴,可奴婢父子二人久未团聚,老奴这做父亲的……”

    老公公忽然抹了抹眼泪,强颜欢笑道:“老奴实在是想念吾儿得紧,不知陛下可否放玉衡陪老奴闲话一会家常?”

    沈广狭长的双目掩藏在长袖之后,隐晦望向帝辇旁的高大伴伴,那眼神说是思念,更像是在审视打量。

    沈玉衡回望过去,又垂下眼帘,藏起心中暗涌。

    景裕自幼饱受六亲无靠之苦,对眼前这哀哀哭求的老父亲生了恻隐之心,便不做刁难,开恩准了这对奴婢父子团聚。

    “沈玉衡,你去吧。”景裕又补充道,“与沈广聊完就回,莫要去御马监等地,朕回纯昭宫之前要见到你。”

    沈玉衡敛目应道:“是,陛下。”

    景裕淡淡一笑,扬了扬手让龙辇继续前行,他与边上的沈多福玩笑道:“沈广为什么不记挂你?”

    沈多福道:“奴婢不比沈大伴事物繁忙,奴婢除了伺候陛下,就是去干爹那头侍奉……”

    话语声伴随着点点辉光逐渐远去。

    沈玉衡手握宫灯,垂眸看向矮了他一头多的沈广,唤道:“义父。”

    沈广撩了他一眼,看着这个近日冷落他,忤逆他的养子,冷笑道:“今儿你成了殿前的红人、天子大伴,便忘了咱家这做义父的当年是如何栽培你的了?咱家瞧你狂得很啊?”

    沈玉衡不卑不亢地道:“义父在先帝跟前把控政务,又将东厂管理得井井有条,儿子在义父面前不敢倨傲。”

    他渊渟岳峙地站着,手指紧握灯柄,谦恭地道:“义父可是要在此处教训儿子?”

    沈广呵呵一笑,听不出到底是友善还是嘲讽,回过头往监里走去,只留给沈玉衡一个背影。

    “进来吧,咱们父子俩慢慢说道说道。”

    今日掌印大太监苗善河不在司礼监内当值,沈广便是此处官职权势最大的宦官,再外加一个新帝伴伴沈玉衡,边上的宫人们不敢靠近,生怕哪里惹了祖宗们的忌讳,纷纷噤声避让而行。

    沈玉衡跟在沈广的身后,绕过前廊,忽然听见“噗噗”的杖脊声。

    庭院里施刑的宫人见了沈广,远远问道:“沈老公,沈丰公公昏过去了!还要再打吗?”

    沈广挥了挥手,淡淡道:“打死吧,莫要留手。”

    沈玉衡往院里瞧了一眼,沈丰正躺在地上,身上的肥肉被锤成了一滩,地上满是粘稠赤红的血液,在寒夜里几乎要结成冰渣。

    那人粗圆的脖子上是沈玉衡前一阵拉的刀口,似乎也在行刑中重新裂开,翻出血肉来。

    拿着刑杖的宫人又是几杖下去,沈丰像是被痛醒了,却也没有力气再喊叫求饶,于皑皑白雪中气息渐弱。

    这宫中,人命便是这般如同草芥。

    今日的沈丰躺在那处,曾经的沈玉衡也躺在过那处,不过都是权力倾轧,生如蜉蝣。

    沈玉衡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跟着沈广继续前行。

    沈广淡淡地道:“你说奇了不奇,不知是谁要害你这蠢哥哥,竟说丰儿觊觎陛下龙体,对圣上起了淫心,在咱家这司礼监里头传得有眉有眼……”

    沈玉衡垂眸不语,静静地跟着,身侧路过一群宫人,逢会也在其中;曾经的上下峰光明正大地点了点头,以做见礼,又擦肩而过。

    沈广叹了口气:“若是陛下听了这风言风语,必然会对我们沈家产生嫌隙,到时候影响了圣上和你的关系,为父难辞其咎啊。”

    “为了保你,咱家便只好愧对丰儿了,只怪他是个眼皮子浅的,胡乱得罪了人,咱家这做父亲的亲自送他一程,往后替他赡养妻儿,也算全了父子一场的缘分。”

    沈玉衡眼睫低垂,目光微动,手中宫灯来回摇晃。

    沈广推开一扇门,将绛纱灯挂在一边,说道:“进来吧。”

    此处是司礼监的太监们休息闲谈的地方,除了掌印太监、秉笔太监之外的宫人,无邀不可进入。

    屋里没人,炭盆烛火依旧日夜不休地燃着。

    沈玉衡将宫灯挂好,摘下大氅,跟着他的义父跨步入内。

    沈广已坐在上首,苍老皱巴的指尖轻抚着桌面,老神在在地使唤他:“给为父沏壶茶来。”

    沈玉衡应了声,动作熟练地倒好茶水,跪在沈广的身前:“义父,请用茶。”

    沈广接过茶水,抿了一口,挥了挥手道:“起吧,给你自己也倒一杯,咱父子俩今日好生地唠唠。”

    沈玉衡背过身去又给自己斟了杯茶,极缓地呼吸一口,排出体内浊气,这才能够继续保持冷静。

    他端着自己的那杯茶水坐到沈广身旁,将杯子放到桌边。

    沈广抿着茶,撩起眼皮,淡淡问道:“萧凤止的尸骨,你收殓了?”

    沈玉衡在操办营救萧烬的事时,知晓实情的经手人都是他知根知底的亲信。

    甚至那夜多鱼在宫门外收了萧烬的“尸体”之后,还换了一人的尸骨去城外坟地收殓掩埋。

    沈广眼线探查到的,必然也是萧凤止已死,被沈玉衡的下属带走埋葬的情报。

    沈玉衡回道:“是。”

    沈广本也是明知故问,他得了沈玉衡的反应,便将眼睛眯得细长,冷笑着道:“那两个小黄门也不是什么守口如瓶的东西,你如今是都知道了?”

    沈玉衡垂着视线,不言不语,即是默认,也是对义父的谦卑。

    沈广抿了口茶,泛黄的眼眸烁着寒光,语气阴柔低缓地问:“你是恨上义父了?”

    沈玉衡合了合眼眸,沉声道:“我只是不明白,义父为什么要如此对……凤止。”

    沈广盯着他的表情审视了一会,缓缓叹道:“为父知道你是个忠心的奴婢,当年你为了主子能舍了自己的命根子进宫,这不是谁都有的魄力。”

    “咱家呢……也不多诉苦了,当年咱家虽是帮你在先帝那里瞒着你和凤止的关系,而担了不少的风险……但到底你是咱家的儿子,咱俩即便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为父却是有一片爱子之心的。”

    沈广歇了口气,又继续说道:“那凤止是你的旧主,可你如今成了宦官,就是天家的奴婢,心里头实在不该有第二个主子。”

    “但你又是个忠心的,从没忘记过萧凤止,为父着实怕你想不开,为了那人做错什么事情,在天家面前落了罪、自毁前程,便狠狠心,替吾儿下了决定,早些叫凤止松快了。”

    沈玉衡呼吸一滞,竟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难怪他去监军之时,萧烬被沈广好好照拂;他回京以后,沈广便要萧烬香消于冷宫。

    只因他沈玉衡还是个小宦官时,不曾在天家面前得脸,萧烬便是沈广施恩、拿捏他的筹码。

    而他随军大胜回京,成了御前中贵,萧烬的存在便成了他做天子犬马的瑕疵,成了一个随时会发动的隐患。

    沈广不知沈玉衡会为了萧烬这个旧主,做出什么自毁前程或是违背天家的事情……但不论沈玉衡选择救出萧烬,还是入冷宫做个小宦官,对沈广来说,他那些年对沈玉衡的栽培,对景裕的布局,就全都付诸东流了。

    沈玉衡心头发寒地想道:甚至,若非先帝不允许我靠近后宫,沈广在两年前就会不惜代价,闹出些动静也要将少爷直接杀死在冷宫里,而非如今这般温水煮青蛙地下软刀子折磨少爷。

    他给天家做了六年的阉宦,给沈广做了五年义子。

    不过就是被那些人削去无用的部分,留下他们所需的功能罢了。

    沈玉衡心中恨意翻涌,面上还是没什么反应,既不生气,也不显露出委屈。

    沈广看不出什么端倪,但他这儿子向来情绪内敛,他便也没太在意,不冷不热地继续宽慰道:“萧凤止让先帝那般厌恶,总是没了复宠的可能,日日独自在冷宫里头也是煎熬,早些去晚些去没什么区别。”

    他露出点笑意,将空了的茶杯对沈玉衡扬起,让人替他续茶:“说来也巧,萧凤止却是个命硬的,愣是熬到了先帝驾崩,我们父子俩虽是因为这事生了些嫌隙,但到底算是让你圆了一场主仆情谊,亲自替他收殓了尸骨。”

    沈玉衡默不作声地接过茶杯,转身去边上沏茶。

    他心中冷意与恨意交错,有一瞬间甚至想把沈广的脖子掐断,让他的义父毙命于此。

    沈广几句轻描淡写的言辞,将萧烬的生死等闲视之,仿佛他家少爷只是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一只命如草芥的蝼蚁。

    只因他家少爷入了后宫,成了皇帝的私产,却不受皇帝的宠爱,便从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成了阉奴也能随任意决定生死的……东西。

    沈广只是个阉人,是个奴婢,是个走狗……

    他怎么能?

    他怎么敢?

    沈玉衡拿着壶把的手因怒气而剧烈地颤抖着,杯盖发出碰撞轻响,又被他拿另一只颤抖的手强行按住。

    茶水滚入杯中,他的目光也低垂着,看向自己这双孔武有力的大手。

    这手杀了无数夷贼,收复过河山,却不能替他的主子直截了当地击杀仇敌。

    ——因为他和沈广有养父子的关系,他动不得沈广,哪怕两人不是血浓于水的真正父子。

    他若亲手谋害义父,便会被群臣攻讦,光是礼仪孝悌那套,就能让他失了如今的地位和权势,再无庇护萧烬的可能。

    沈玉衡深深呼吸一口,稳稳当当地将茶水放进沈广手里。

    沈广满意地点头,让沈玉衡坐下,老神在在地道:“左右凤止现在已死,你在圣上跟前得脸,便莫要沉湎过去,哀思旧主了。”

    他拍了拍沈玉衡的手,笑道:“好好给陛下办事,你这些日子在内廷的动作这般多,想必心里已有了计较和打算,还是权势惑人啊……”

    沈玉衡的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他忍着沈广虚情假意的触碰,佯做谦卑地道:“儿子……不通政务,不欲插手司礼监之事,不过是把下属派去其他监里捞些油水,不敢与父亲争权。”

    他这些日子的动作瞒不过沈广的耳目,他也不打算瞒。

    一个野心勃勃的儿子,沈广可以忍受,甚至还会饶有兴味地博弈教导;毕竟沈广终将老去,终要把权力让出,在颐养天年之时叫养子们为他赡养送终。

    但一个想要杀死自己的儿子,沈广是万万不可能容忍的。

    沈玉衡只要漏了杀心,沈广便会即刻反扑。

    东厂若真要寻沈玉衡的麻烦,即便他是皇帝的大伴也得掉一层皮,让萧烬置身险境。

    沈广见干儿子态度还算不错,又慈祥了起来,眯眼笑道:“嗐,和父亲还说什么客套话,为父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可不也是从咱家的义父手上争抢来的,你们这些年轻人,总得历练一番,放开手脚了做,为父……”

    他轻笑一声,饶有兴味地道:“也很期待玉衡之后的能耐。”

    沈玉衡沉沉出气,送了个恰到好处、野心勃勃的眼神给沈广,又垂下眼眸,谦卑地道:“儿子不敢。”

    沈广意味深长地呵了一声,抿着茶水,换了个话题:“哦,对了,听那短命的丰儿说,咱们家的玉衡近日开了窍,屋里多了个人。”

    他谆谆教诲,还真显露出了些慈父模样:“你已有二十,也该生出这种心思了。只是美人再好也就收在屋里做个侍君,为父替你寻门好亲事去,要娶妻还是娶郎你自己说。你成了婚为父也好放心一些,到时替你照应那逢会一二,让他当个秉笔太监。”

    沈广早两年就有给沈玉衡说亲的打算。

    实际上宦官收养义子义女,除了要有人养老送终之外,也有巩固地位,拉帮结派的作用。

    大内的关系网错综复杂,有名有姓的老公之间,几乎都是沾亲带故的。

    关系好,来往深的宦官便要结个姻亲,早已是内廷里约定俗成的规则,就如同名门世家结秦晋之好那般。

    小宦官大多也是乐意听从义父的安排成亲娶妻的,毕竟只有被义父疼爱的义子,义父才愿意去帮忙操持婚事。

    被婚配的宫人,成亲后不仅有了个媳妇,还能多个岳丈做靠山,这对任何一个权势不足的宦官来说,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如沈玉衡这般强行说自己没这心思,不愿成婚的,在内廷才是罕见。

    沈广虽不想在这事上强迫沈玉衡,坏了他们的父子关系,如今看到了希望,却也还是要晓之以情,动之以利的。

    毕竟沈玉衡若是成了婚,他一来多了个掌控儿子的途径,二来也能更加稳固沈家在大内的地位。

    而另一头垂首端坐的沈玉衡,却沉默不语。

    沈玉衡从前就不愿被沈广指婚,如今更不可能让仇人干涉他的婚姻大事。

    他酝酿片刻,闭着眼睛拱了拱手,坚决地道:“儿子与……心上人山盟海誓,此生非他不娶。”

    他既然拿了少爷当做借口,想到之后“阿祜”或许还要假死,以换个身份去玉边,又道:“若是他有什么不测,儿子便终身不娶。”

    沈广一噎,不想他这倒霉催的儿子不仅对主子忠心耿耿,对个心上人也一往情深。

    沈广咳嗽几声,道:“说的什么傻话,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任性。”

    沈玉衡没少在这事上顶沈广,反正沈广不会真就因此而大动干戈,他满脸倔强。

    “反正我非他不可。”

    他的手突然按住沈玉衡的腰,在后者瑟缩恐惧的反应下,将粗糙的指腹抵上沈玉衡的小腹,感受着里面那份微妙的,难以察觉的跳动——

    那是蛊虫在沈玉衡体内渐渐成形的迹象。

    锁情蛊,既是催//情也是断情,等到这些蛊虫完全长成的那一天,沈玉衡的身体再也无法接受那些情郎,连父皇的亲近也会令他痛苦。

    沈玉衡只能接受他带来的折磨与痛,这一生永远都困在他手中,无法反抗也无法解脱。

    萧烬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仿佛已经看到沈玉衡的脖颈套上枷锁的那一天。

    他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 33 章   第 33 章

    33

    被萧烬触碰到的肌肤,泛起一阵微妙的痒意。

    沈玉衡慌忙躲闪,他帮萧烬脱下的血衣反而染了他一身猩红的污渍,浓烈的铁锈味熏得人头皮发麻。

    不——

    他刚刚才沐浴过啊!

    沈玉衡内心崩溃大叫。

    担心吓到其他人,他只能先把萧烬推到一边,叫周源过来清理一下现场。

    萧烬抱着手炉,呵了口气,沉痛地道:“看来师兄是被玉衡的指头给摁伤了,可惜我如今算不上他主子,没法代替他赔礼道歉。”

    他语气真诚地劝道:“沈公位极人臣,权侵朝野,若是他哪里做的过火了一些,我们这些升斗小民也只能忍耐一二,息事宁人,还是不要太斤斤计较为好啊。”

    宋维谦胸口一哽,总觉得哪里不对:“他都能为你净身,自然永远都是你的家奴……”

    萧烬不想和宋师兄多话了,脑袋一别,眼睛一闭,又准备装睡。

    宋维谦发现萧烬又要自闭,想来是话不投机了,只好搜肠刮肚地寻觅新话题。

    屋外恰好响起叩门声,沈玉衡的话语也随之从外间传来。

    “少爷。”

    萧烬立刻回过头,睁开了眼睛。

    他盈亮的眸子望向门扉上的模糊人影,热切地道:“多鱼,请沈公进来。”

    多鱼应了一声,跑去给沈玉衡开门:“沈公快请进来吧。”

    沈玉衡的身上依然带着浓浓的水汽。

    他今早好容易哄完了景裕,下午抽空去御马监处理了公务,直到太阳都快下山,才终于找到了机会溜回府第,火速洗了个澡换上新衣。

    这才敢干干净净地来见他的主子。

    如今的沈公公一身清爽素衣,眉飞入鬓,目如寒衡,虽然脸上有些青紫,额头还破了一块,也是气宇轩航,长身玉立。

    沈玉衡心情舒畅地走到床边,刚准备问好,却见萧烬脸色有点沉闷,像是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

    他连忙俯身跪下,关切地问道:“少爷,你今日身子还不舒服吗?”

    萧烬想起他刚才被宋维谦气闷的经历,眨了眨眼,郑重地道:“恩……我大抵是被什么摁到了胸口,心头很不舒服。”

    沈玉衡信以为真,凤眸飞起,目光刀子一样射向宋维谦,道:“宋太医,怎么回事?”

    宋维谦:“……”

    宋维谦狠狠地搓了把脸:这对主仆怕不是他前世的冤家,是老天派来收他的!

    宋维谦没好气地瞪了沈玉衡一眼,酸溜溜地道:“能有什么让他心口不舒服的,是你昨夜摁了吗?”

    沈玉衡愣怔,霎时间竟听不懂宋维谦在阴阳怪气些什么……

    他怎么敢摁主子的胸口?

    萧烬千金之躯,没有少爷的允许他是碰都不敢碰一下的。

    这宋公子突然发什么癫?

    萧烬瞥了一眼口无遮拦的宋维谦,轻咳两声,把话题转移开来:“师兄方才给我把了脉,说我已无大碍,只要往后好好将养着,活到四五十岁都没有问题。”

    沈玉衡的脸上露出一些好看的笑意,却在听到“四五十岁”几字之后,眉峰皱了起来。

    他家少爷今年已经二十有八,若是活到四五十岁,可不就只能活个一二十年?

    当今的富庶人家,谁人不活到六七十岁的?

    就连吃了四年仙丹的先帝都活到了四十多。

    沈玉衡不满地道:“宋太医,你开药时莫要留手,把好东西都往方子里放,就是有什么药是御贡的,或是难寻来的奇珍,也尽管开进去,我自会全部弄来。”

    他眸色沉沉,凝望着萧烬,略显阴翳地道:“少爷怎么能只活到四五十,他必要长命百岁才行,你若是医不好,我便把你岳丈关来这里医治少爷。”

    宋维谦的岳丈是太医署的院判,是能直接医治皇上龙体的御医……

    人家好好的院判若是被沈玉衡给抓过来治萧烬,估计不仅要被这阉人使手段弄丢了官职,医治好萧烬以后,有没有活路也很难说。

    宋维谦就算不在意他的岳丈,听到这样无法无天的话也是一阵牙酸。

    他心想:还好这阉人不是皇帝,若皇帝是沈玉衡这脾性,怕不是动辄就要提出些无理要求,然后办不到便让太医署全部陪葬!

    他师弟这身体怎么也不是长寿之相,沈公公心里头没点数吗?

    这是医术能解决的问题吗?

    这是仙术才能解决的问题啊!

    宋维谦龇着牙道:“寿数之事,你莫要太过强求……萧烬是我的亲师弟,我自然会竭尽所能地医治他。”

    他思量片刻,还是提笔写下了几个方子,斟酌着道:“我想想,宫中这些药材给换上的话,效用或许会好些,还有些食补的方子我先给你留着,咱们也就只能做到这些了……”

    沈玉衡闻言还是不满,脸色越发黢黑,杀气森森往宋维谦身上灌。

    宋维谦都感觉他要被沈玉衡冷不丁地给拧断脖子了,他额头冒了几滴汗,不尴不尬地描补起来:“这……主要还是得看萧烬自己的体质,他若能日日好吃好喝,强身健体,心情也舒达,不多思多想,指不定活得比你我还长是吧。”

    他勉强笑道:“哈哈。”

    沈玉衡见这话还算中听,眉目总算舒展了些许,不自觉溢出的杀气也收了回来。

    他认认真真地应和道:“少爷必然是能活的比你我都长的,他之前那般苦都熬了过来,长命百岁不在话下。”

    宋维谦呵呵一笑,心想:也就你这阉人这么敢想,要是靠说的有用,还要大夫作甚……

    你怎的不去当巫医呢?

    果不其然,那阉宦又开始了言语功夫,行巫似得叉起手,对他的心上人施法起来。

    “少爷,万福。”

    萧烬本是专注地听着两人打言语官司。

    他耳鸣未消,听人说话便要仔细辨别,骤然听见“万福”二字还以为是自己耳朵里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地笑开,眼里沁出恬静的笑意,回道:“万福,玉衡。”

    宋维谦又牙酸了,这两个人成天地打小暗号。

    六年前是这般,现如今还是这般。

    万福叉手礼都是前朝的事情了,萧烬却总是陪沈玉衡玩得不亦乐乎。

    宋维谦气闷不已,又觉得他的心上人好生温柔,就连对个下人都诚心实意,宽厚体贴。

    萧烬虽是士族子弟,与他相交之时,也从未对他这样的市井大夫颐指气使过。

    如何不让人喜欢。

    宋维谦不甘被排挤在外,尽力加入他们的行列,清了清嗓子,挤了过去:“我来给萧烬起针。”

    沈玉衡来时就见萧烬身上插着银针,听闻宋维谦要起针,不敢延误医治,立刻后退几步,给宋太医让出位置。

    萧烬的视线也跟着膝行的沈玉衡移动了些许,漂亮的柳眉轻轻蹙起。

    宋维谦靠近过来,手指搭上他的肩头,轻微的几下刺痛过后,银针被尽数起出。

    宋维谦收了针,清洁过后往针篮里插好。

    沈玉衡自觉地帮萧烬整理衣襟,大手灵巧地替主子系好衣带,提了被子给萧烬掖到胸口。

    他拿起置在萧烬腰腹上的汤婆子,颠了一颠,便把汤婆子塞进了被子里,吩咐道:“多鱼,拿个被中熏炉来。”

    被中熏炉制作工艺复杂,又要燃烧碳火,现在已极少有人家还在使用,全都用汤婆子替代了。

    若说被炉有什么优点,除了造型精致之外,便是比汤婆子要轻便上很多。

    多鱼暗暗咂舌,佩服地想道:萧公子如今半点力气也没,汤婆子架在身上怕是也会消耗郎君的元气。

    被炉分量极轻,还是球形的,哪怕萧公子提不动,若是想要搬运也可以推着滚来滚去。

    不愧是沈公!

    这伺候人的本事,咱家还有的学!

    多鱼极有事业心地分析着伺候人的学问,嘴上应了一声,便起身出屋,轻轻地带上房门。

    沈玉衡见萧烬失去了暖手的汤婆子,如今两手空空,手掌还在幽幽地颤抖。

    他轻轻地搭了下萧烬的手背,感觉上面的皮肤微凉,轻声地问道:“少爷,我先给你暖会儿手可好?”

    萧烬愣怔了一瞬,歪头望向高大的沈公,眯眼看了一会,轻轻点头道:“那就,有劳玉衡。”

    沈玉衡立马给双手呵了口气,用力搓了起来。

    他搓完之后把双手用巾帕擦拭干净,这才拢起萧烬的素手,掌心贴着萧烬消瘦的手背,兢兢业业地传递着体温。

    萧烬方才捂着汤婆子,手心是暖的,手背却顾及不到;如今沈玉衡的双手覆了上来,他的手心手背全暖了,心里也一片煨热。

    宋维谦在一旁面无表情,生无可恋。

    这主仆二人手挽着手,亲亲热热的,虽然六年前这两人也没少这样。

    ……可那时的玉衡才十四不到,精瘦精瘦的一只小厮,就算给萧烬暖手也一看就是个伺候人的。

    现在这情景……

    沈玉衡本就生的够不像个阉人的了,极大极高,还,还挺俊美……握着萧烬的双手……这两人昨夜还……

    宋太医的五官好一通扭曲。

    可沈玉衡就是个阉人、奴婢,他怎么也不能和奴婢去较劲啊,多掉份!

    宋太医嘴里苦涩,心头气恼,无名的酸涩只能靠吨吨灌水来消解……

    沈玉衡心无旁骛地暖着萧烬的双手,主仆俩说了会儿关于萧少爷身体情况的小话,也没人给宋维谦半点关注。

    宋维谦更是气闷。

    不一会,多鱼捧了一大一小的两个被中香炉进来。

    沈玉衡取了大被炉塞进萧烬脚边,象牙制的小熏炉则塞进萧烬的手里。

    莹白|精致的一只,捧在萧烬精雕玉琢的指尖,鲜花着锦,俊秀无双。

    他怕萧烬的手背再次冷着,拿来一块小毯子盖住熏炉和他家少爷的上半身。

    一口气做完了这些,他将将想起水牛一般的宋太医,询问道:“少爷,你还和宋公子叙旧么?”

    萧烬望了一眼传来“咕嘟”声的地方,摇了摇头:“宋师兄这两日十分操劳,也该好生休息休息了,我就不再强留叨扰。”

    沈玉衡听出萧烬的逐客之意,上传下达地道:“多鱼,你送宋太医回府吧。”

    他顿了顿,看向被喝空的水壶,道:“让多贤把今年秋贡的银毫包些给宋太医,与诊金放到一起,让宋太医一并带走。”

    宋维谦还是有些不舍得萧烬,他不像沈玉衡,五年前还见了萧烬一面。

    他已整整六年未见心上人了,可太医署的工作他一日未辞,便要尽心尽力地做着。

    宋维谦本还在翻来覆去地犹豫离不离开,何时离开,现在便正好顺了话头,拱手告辞。

    多鱼的便殷勤地引着宋维谦走出了屋门。

    房间里终于清净了下来。

    沈玉衡仔细端详着主子的面容,见萧烬今日果然精神不错,眼睛也莹亮如秋水一般,熠熠生辉。

    确实是并无大碍,好了许多。

    往后只要好生将养着,他家少爷定能福寿绵长。

    沈玉衡见萧烬的唇瓣有些干涩,贴心地问道:“少爷,要喝点水么?”

    萧烬眨了眨眼,抿着嘴唇,小声地道:“等下……让多鱼来伺候我喝吧。”

    沈玉衡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伺候请求竟会被回绝,还是因为主子想让多鱼来伺候!

    本来温馨的小屋,在沈公眼里瞬间就像是染上了凄风楚雨,六月飞雪。

    沈玉衡如遭雷劈,想道:多鱼竟是这般地擅长妖言媚主!

    不过半天,他的少爷居然就宠信上了多鱼!

    这还是他亲自送给少爷的小厮,转眼就爬到了他的头上!

    高大威武的沈公公心中不禁有些酸涩与悲怆。

    他今年已二十岁,早就过了做小厮的年纪,还长得这般高大……

    确实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都会更喜欢多鱼那般可爱的小厮,而不会选他这个做杂役都嫌太凶悍的奴婢。

    沈玉衡的声音低落了下来,柔柔得一把,几乎都像是在哼哼唧唧,他恳求地道:“少爷……我来吧,我在屋里时,不要用那多鱼,我比多鱼好使,比他周全。”

    好生可怜的模样。

    像是怕被主子抛弃了的小狗一般。

    沈玉衡的身体,是不是已经记住了那种安慰和温暖?

    “哈!”

    他冷笑出声,喉咙里压抑的笑音带着几分扭曲。

    笑时牙关紧咬,全然不知自己此刻的表情是何等可怕,妒意汹涌。

    沈玉衡记住了萧槐的安慰又如何?

    萧槐的身体终将冷去,沈玉衡的一切习惯都将化作泡影,只会让他显得更可悲而已。

    不远了。

    距离他的恶意开花结果的那一天,如今只剩下寥寥几步……

    第 34 章   第 34 章

    34

    沈玉衡翌日醒来后,心情莫名好了一些,没有昨日那么害怕了。

    不过,自那天起,一连大半个月,沈玉衡都没敢再去御花园散心。

    他生怕再遇到什么醉汉,二话不说就把他往小树丛里拉。

    看书下棋都腻了之后,沈玉衡只能时不时给家里写写信,聊以解闷。

    几日过后,清晨,沈玉衡刚睡醒。

    朝臣们又迅速站起,开始了新一轮的唇枪舌战。

    只是这次的景裕凝神倾听,不再毛毛躁躁、大发雷霆,若有疑问也只是小声地向帝师求教。

    秦世贞作为内阁首辅,自然是要出席议事的;他甚少发表主见,常在搅和稀泥,来去地打着太极。

    只是偶尔抬眼望去,见他家的三儿子同新帝窃窃私语的时候,嘴角的笑容便更深了,稀泥也是和得都快扬上天去。

    现场还有一人,他的儿子也在新帝身边,便是沈广。

    沈老公公看着不争不抢的沈玉衡,声调越发阴阳怪气,眼珠子也都快要翻到了天上,与秦世贞扬的稀泥肩并肩。

    但那沈大伴就是不曾给过他一个眼神。

    沈广着急万分,沈玉衡却是真的半点不急。

    他都快被景裕给熬疯了,今日已是他第三日未睡。

    沈玉衡巴不得秦屹知把守夜的活也一并抢走,别让他这沈大伴有机会“妖言媚主”。

    毕竟他的职责都在军务那头,哪怕司礼监被废除也和他毫无关系。

    若秦家人真有通天的本事,让所有宦官都没了实职,只做皇帝的內侍……沈玉衡也能用墨敕鱼符周旋一二。

    当然没什么非要和帝师争宠的道理。

    台阶下年纪一把的男人们吵得不可开交,没完没了。

    大臣内臣明着互相拉踩,暗地里偷偷勾连,势力错综复杂。

    新帝又是个初出茅庐,没学过帝王权术的。

    一个问题讨论上一两天,也没结果并非是什么怪事。

    月色朦胧,朝臣们依旧还在争吵。

    只是五脏庙却不乐意了,肠鸣之声此起彼伏。

    事到如今景裕也不急了,他被秦屹知安慰一通,现下觉得便是比寿数,他也能熬死这些老家伙,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大不了之后便是培植亲信大臣,将碍事的老臣扔出朝堂。

    他内有先生,外有大伴,朝臣们虽然时常碍眼,他的处境却比还是皇子时好上不知多少。

    至少这些人不论如何,都必须看着他,陪着他。

    他不说一句结束,这些人哪怕嘴里没了唾沫,也要继续装模作样地站在此地。

    景裕又观赏了好一会,才意兴阑珊地道:“今日便到此为止吧。”他对身侧的秦屹知行了个礼,“先生也下去歇息吧。”

    秦屹知和众臣道:“是陛下。”

    内臣大臣们闭上了口干舌燥的嘴巴,离开御书房,秦屹知在书案上收拾他的物件。

    景裕终于放松了下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他招来沈玉衡,高兴地道:“伴伴!看!朕今日及冠了!”

    他晃着早上刚带的冕旒,笑道:“是先生做的朕正宾,替朕及冠,还给朕取了字,叫……”

    “陛下。”秦屹知突然轻声地打断了天子的话语。

    景裕停了话头,乖巧地应道:“先生,何事?”

    秦屹知抿了抿嘴,背脊挺直,温和地劝道:“表字唯有家人亲友师长可唤,陛下是天子,姓名十分尊贵,臣子也不可言说,更何况是区区奴婢,若陛下将奴婢视为亲友,会污了陛下的圣明。”

    景裕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又忍了忍,小声地道:“可沈玉衡是朕的大伴,他陪朕数年,朕……”

    “朕……”

    他愣了愣,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秦屹知等了会没等到景裕的下文,便又轻声细语地道:“阉宦为陛下犬马,为天子的奴婢,就是陛下的私产,陛下愿意给他们一口饭吃已是恩惠,若当犬马为亲为友,日后只会放纵犬马的野心,养狼为患。”

    景裕皱着眉头,看着他的大伴,又看着他的先生,心里沉甸甸的,不太高兴。

    他闷声闷气地道:“知,知道了,先生早些离宫吧……多金,送送先生。”

    秦屹知淡淡扫了一眼沈玉衡,收敛起眉眼,恭恭敬敬地向天子行礼:“臣告退,恭祝陛下及冠成人。明日臣再来授课。”

    想到先生明日还会再来陪他,景裕的心情再次好了一些。

    他挥了挥手,恋恋不舍地道:“先生快回去用饭罢,明日……明日早些来。”

    秦屹知躬身后退,应道:“臣遵旨。”

    “多金,给先生拿件大氅,打上伞,莫要让先生淋着雪了。”

    多金道:“是,陛下。”

    景裕便目送着秦屹知消失在门外。

    殿内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君主和他的奴婢。

    沈玉衡望着天子的冠带,及时补上了庆贺:“恭祝陛下及冠成人。”

    景裕点了点头,依然望着秦屹知离去的方向,支着颐,笑道:“朕的先生真温柔,从不和朕生气,也不忤逆朕……今日又给了我好些饴糖,还送了个小玩意给朕。”

    他笑眯眯地从袖袋里掏出一支旧毛笔,笔锋稀疏,笔杆破旧。

    景裕炫耀道:“这可是先生的开蒙时用的第一支笔,都是十几年前的东西了,比朕的年纪还大,先生把它送做朕的及冠礼!”

    沈玉衡看了一眼被景裕当成宝的破毛笔,附和道:“秦侍郎待人赤诚,竭智尽忠,又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陛下有他辅佐,定能成为一代明君。”

    景裕被这通马屁拍的身心舒畅,郑重其事地把毛笔塞回袖袋里,这才想起来关怀他的大伴。

    “伴伴,你今日都忙完了?”

    沈玉衡道:“是,今晚奴婢一直伺候着陛下,明早再直接去点卯。”

    景裕喝了口热茶,笑嘻嘻地道:“不回去陪你屋里的美人了?”

    沈玉衡动作一滞,淡淡地道:“奴婢万万不敢为一己私欲怠慢陛下。”

    景裕哈哈一笑,头上的冕旒晃动来去:“总归你们阉人行不了事,对着美人也只能过过手瘾,且现在是国丧期间,伴伴可不能在屋里头胡闹啊。”

    沈玉衡对这个话题烦不胜烦,但沈丰会用这趣闻讨景裕欢心也在情理之中。

    他向来是没什么逸闻趣事的人,如今好容易有了个风流韵事,整个大内立马传开了,连军营里都有将军调侃于他。

    只是情理之中归情理之中,沈玉衡想让沈丰死的心却也不曾淡过。

    这几日他不仅将弄死沈丰的计划筹谋了起来,甚至每日都希望沈丰能即刻暴毙。

    沈玉衡恭顺地道:“奴婢的人和时间都是陛下的,不敢有不敬天家的行为。”

    景裕听得更为高兴。

    他想到这几日沈玉衡确实陪伴他的时间也变多了,听多金、多骞说,他的大伴已经好几日没回府,日日就是御马监、京营、他身边来回地赶。

    小天子颇为心疼他的大伴,但放人回家休息也是不可能的,先生都说了,阉宦是他的犬马,必然是事事都要紧着他的。

    景裕道:“既然伴伴为朕分忧而不能在家红袖添香,朕便赐些东西给伴伴,你带去给那美人,免叫人家觉得你怠慢了他,和你闹脾气跑了。”

    沈玉衡道:“谢陛下。”

    景裕思量片刻,亲近地笑道:“朕私库里你随便挑两件东西拿走,带着朕的口谕,亮出墨敕鱼符就能进去。”

    沈玉衡应了一声,稍稍停顿,又跪倒在地,重重地叩了个头。

    他恳切卑微地说道:“陛下,奴婢有个不情之请,想把陛下的赏赐另换一物。”

    景裕的沈大伴向来是个没要求的人,小天子很是好奇:“何物?”

    沈玉衡趴伏在地,谨小慎微地提出要求:“奴婢的……心上人眼神不好,想求陛下赐奴婢一副叆叇*。”

    “嗯?”景裕点了点桌子,不紧不慢地道:“那是三品大臣才可得的赏赐啊……”

    沈玉衡趴得更低:“奴婢有罪,奴婢逾矩。”

    “赏了。”

    景裕露出个笑,又喝了口茶,慢慢悠悠地道:“伴伴莫要紧张,你是朕的伴伴,墨敕鱼符朕都赏你了,更何况是一副叆叇,你放开了挑,拿里头最好的那副走。”

    沈玉衡感激地道:“谢陛下隆恩。”

    “起来吧。”

    景裕深深地望了眼沈玉衡,粲然笑道:“替朕传膳,伴伴你陪朕用膳。”

    沈玉衡敛眉应下:“是。”

    他快步走出殿外宣人备膳,又折返回来,跟随景裕走到偏厅。

    宫人进出忙碌,四十品晚膳很快备好,将桌子堆得满满当当。

    景裕坐着用膳,后头的沈玉衡便弯腰布菜。

    小皇帝点了道燕窝,沈大伴立刻打了半碗过去。

    景裕喝了几口,喟叹一声,将剩下的燕窝赏给了身后大伴。

    沈玉衡捧着碗,眼眸低垂,谢恩吃了,立刻又被景裕赏了道两仪豆腐羹……

    然后便是酒炊淮白鱼、酒煎羊、虾酿口蘑,等等……

    燕窝甜美名贵,豆腐滑嫩清爽,羊肉浓郁膻香,鱼虾鲜美……

    只是再好吃的菜,超过了肚子的承受范围,便都如同嚼蜡,如噎在喉。

    景裕美滋滋的吃了完一顿饭,沈大伴荣宠非常,被赏赐着将近吃完了十道菜。

    小皇帝伸出细长的手指,最后捏了个翠玉豆糕,抿了半口,遥遥一指:“翠玉豆糕也滋味甚好,赏给伴伴。”

    “是。”

    沈大伴面无表情地将豆糕塞进嘴里,咀嚼几下,吞进嘴里,咽下肚子。

    五块糕点一根根地被他塞进胃中。

    其实他也不知道是塞进了胃里还是喉咙口,兴许再多吃一些他便要御前失仪。

    景裕终于喟叹一声,放过了他:“朕用完了,伴伴去小憩一会吧。”

    “谢陛下体恤。”沈玉衡匆匆谢恩,便足下生风离开殿内。

    景裕望着沈大伴匆忙离开的背影,勾起一个满足的笑容。

    像是肚子饱了,心也饱了。

    大伴要去做什么,他们君臣二人心照不宣。

    可景裕就是爱看大伴吃不下了,还是要接受他赏赐的模样。

    ——大伴还是在意他的,大伴也不得不在意他。

    景裕又点了盆菜,吩咐边上的內侍:“多骞,这四喜丸子你装起来,带给先生。”

    多骞应道:“是陛下。”

    “你……你先出去一下……”他嗓音有些沙哑,急促又无措,连眼神都不敢与萧烬对上,低着头看向一旁。

    萧烬看着沈玉衡狼狈慌乱的样子,眼神像粘稠冰冷的血。

    他离开寝殿,折返到另一侧,等待了片刻过后,听见里面传来断续破碎的,压抑着痛苦却又淫//靡的声音。

    萧烬几乎冷笑出声。

    沈玉衡居然会有这么一天——他竟然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因为萧烬的触碰而被撩拨起感觉,简直荒谬又可笑。

    他眼底有阴狠的快意。

    第 35 章   第 35 章

    35

    冲动的时候有多冲动,后悔的时候就有多后悔。

    自//渎过后,沈玉衡立刻就进入了贤者模式,一脸痛苦地收拾现场。

    和血气方刚的同龄人相比,他根本不算欲//望强烈的那类人,就连自我解决的需求也很少有。

    那种强烈的欲//望涌上的太过迅速,陌生的让人慌乱无措,连如何应对都一无所知。

    赵宝退下后,萧烬又耐心地轻轻拍抚着怀里人的脊背,安抚了好一会儿。

    他并不介意要哄沈玉衡这事儿,甚至还有点喜欢。哪怕在这之前,从未想过自己还要哄沈玉衡……但在瞧见沈玉衡之前,他也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会有作为一个男人该有的欲丨望。

    约莫是因为沈玉衡这样时可比平日里清清冷冷的模样看着可人多了。

    萧烬垂着眼,就这样看着好似恨不得干脆在他怀里埋一辈子算了的人,一点也不急。

    就等沈玉衡慢慢缓过来后,抬起头看他。

    萧烬稍挑眉,语气都透着愉悦:“想说什么便说,别憋着。”

    沈玉衡很小声地说了句:“厂公实在过分了些。”

    萧烬失笑:“你找我办事,却连点甜头都不给我?”

    他用虎口卡着沈玉衡的下颌,收拢五指,有些亲昵地捏了下他的两颊:“十七,我们是什么关系?”

    沈玉衡知道他什么意思。

    全天底下身为太监却没把自己当奴才的大概就萧烬这一个了。

    虽说他也没有将萧烬视作奴才,可……萧烬是真的有些过分了。

    哪怕他知道萧烬平日里一口一个君臣称呼得很好,真要是遇上什么事,他注定只能为萧烬低头,但萧烬……

    沈玉衡一时间都说不出自己究竟是气的还是恼的亦或者是羞的。

    他要别的都还好说,偏生怎么就爱在他身上找这种乐子?

    沈玉衡垂眼。

    ……也是他没有别的东西能给萧烬。

    孑然一身,除了自己,他确实再无筹码能与萧烬做交换。

    沈玉衡在心里轻呼出口气,到底还是彻底冷静了下来。

    他微抿唇,还未说什么,又听萧烬随意地问起他:“你为何不答应梁国公呢?是信不过他们,还是知晓我会知道?”

    他是真的很好奇。

    沈玉衡究竟聪颖到了什么地步?

    沈玉衡眼睫稍动。

    他抬眸看向萧烬,认真道:“厂公。”

    沈玉衡的回答却不是二者择其一,也并非他一直强调的那一句他已经和萧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而是:“至少在我看来,你是第一个找上我的。”

    他并不在意静妃既然和他母亲关系那般好,为何从来没有说要帮他一下;也懒得去谈她在这宫里活着也不容易、人总是更先在意自己、他当时的处境确实很尴尬万一她帮了他害了自己一家这些话去给她找补……因为沈玉衡的重点并非是静妃如何,他也不关心、不怪她,他在意的是另一个事实。

    “除了嬷嬷…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

    他也不介意萧烬知道。

    他是皇子中最“廉价”的存在,金银珠宝、权力那些对他来说太奢侈,他想要的东西很简单。

    如若萧烬一直这么对他好的话,他非要和他……沈玉衡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嬷嬷老了,她早该出宫了,也不可能陪自己一辈子。

    沈玉衡是个很怕孤独的人,也是没有得过什么好的人。

    所以不管日后如何,至少萧烬对他的这份好,在他这儿已经是一种恩情了。

    毕竟…萧烬完全可以不用这么仔细他、上心他。出宫还记得交代他可以先吃饭,不用等他。

    他记得他。

    脑海里闪过着四个字时,沈玉衡无端有点鼻酸。

    他低下头,想要避开萧烬那双深邃的眼,却被萧烬捧住了脸,低不了头。

    萧烬抬抬眉,似乎是觉得稀奇:“殿下,这是要哭了么?”

    沈玉衡又觉得自己作为男子的尊严被挑衅道了:“…没有。”

    萧烬用指腹捻捻他尚且还未湿润的眼尾,本来还想再说几句调笑的话,尤其沈玉衡居然对他一个阉人上了心……

    可他望着既有几分孤傲,却又在他怀里展现了与之相悖的乖顺的人,不知怎的,忽然说不出话了。

    沈玉衡这样式的人,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这世上记仇不记恩的人太多,尤其他对沈玉衡…萧烬自认没什么“恩”。

    他喜欢这人的相貌与身体,并且想要,那么仔细养养再说,也是很正常的事。他相信沈玉衡也肯定知道,他养着他除却让他当皇帝外,还为了什么……可沈玉衡依旧会记得他对他“好”。

    萧烬在心里轻叹一声。

    是因为还没被这世俗浸染么?

    不,沈玉衡虽未出过皇宫,但只怕见过的人心险恶、算计利用,不比其他皇子少。

    他可是以罪妃之子,连名都没正式得过一个的身份在这深宫里存活了这么些年啊。

    可即便如此……

    这小野草,比他想象得还要柔软啊。

    那皇帝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居然能得到一个这么好的儿子。

    萧烬抚着沈玉衡的一头乌发,慢声叹道:“殿下这般性格,日后容易受气,也容易遭欺负。”

    沈玉衡没说自己是太子、未来是皇帝,他只说:“可是…如若没有厂公允许,又有谁敢欺辱我呢?”

    他这话出口,萧烬嘴角勾着的若有若无地笑瞬间就变了。

    连他散漫的视线都凝实在了沈玉衡身上,他那张脸实在过于有压迫感,叫人不寒而栗。

    但沈玉衡却未退却半分,而是定定地看着他,等萧烬给他一个答案。

    半晌后,萧烬轻笑着揽紧了他的腰身,把人往怀里带得更多,叫沈玉衡的腰腹几乎贴上了他的腰腹,两人之间的距离也近得让人有些晕眩。

    “你说得对。”

    萧烬帮沈玉衡把垂落的发丝拢在耳后,又一手捧着他的脸,用指尖点点他的颧骨。他小动作一直很多,沈玉衡早有觉察,但这样似乎比平时还要亲昵了……

    尤其他听见萧烬喊他不再是喊“殿下”,也并非“十七”,而是一句:“玉衡。”

    沈玉衡眼睫微颤,萧烬贴近他,用唇在他耳侧慢慢道:“所以你要记住,这世上只有我才能欺负你,其余人无论是谁,都不需要你委曲求全,知道么?”

    沈玉衡心里悬着的石头彻底落下。

    萧烬信他了。

    但是…为何?

    沈玉衡在脑海里复盘都没有想明白,萧烬为何突然愿意信他了。

    他应了声好后,又感觉到萧烬的手挪到了他的颈后,隔着头发掐住了他的脖子,惹得沈玉衡不由微微绷直身体,也觉得自己头皮发寒。

    然而萧烬的语调还是那般轻轻慢慢,他看不见萧烬的表情,故而自然不知道,他低垂着眉眼,眸中一片晦涩,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后在压抑着情绪,仿佛既是在跟沈玉衡说,也是在跟旁人说——

    “但若是有一日要我知道你也想让我死,我会让你生不如死的。”

    萧烬很轻地捏了捏沈玉衡的脖子,又突然笑起来:“玉衡,知道么?”

    沈玉衡意识到他还藏着更深的危险和疯劲,绷了绷后,还是应了声:“…嗯。”

    他除了应声,还有别的选择么?

    萧烬松开他的脖子,看了看人,笑:“真乖。”

    他似乎心情很好,说这话的时候,还又亲了亲沈玉衡的唇侧。

    沈玉衡也只是呼吸一滞,忍着没有推开他。

    萧烬的“真乖”,不像是夸赞,更像是一句威胁。

    沈玉衡也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他从前,是对谁好过,但却被盼着死么?

    难道是夏士诚?

    他记得,宫里传他和夏士诚闹了矛盾后不久,夏士诚就暴毙而亡,故而夏士诚留下来的局面对于萧烬而言不是直接接手就能“享福”的。

    说到底,萧烬也不是从小就是九千岁,他如今这个性格,也是因为各种事一步步养出来的啊。

    沈玉衡觉得,从萧烬对他的态度中,就能够窥见一点他从前或许性格和心也都还不错的影子.

    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早上出去吹了冬风,第二日沈玉衡本该和萧烬一道去上早朝,但萧烬端着烛台进来时,就觉察到沈玉衡的呼吸有点不对。

    他把烛台摆在旁侧,将人从床上捞起来时,沈玉衡才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看了萧烬一眼:“…厂公。”

    他显然是迷糊的,萧烬给他探了脉,皱起眉:“赵宝。”

    赵宝忙进来:“厂公。”

    “去喊太医来。”

    他说:“再去说一声,今日早朝取消。”

    赵宝应是,转身便走了。

    萧烬望着怀里因为难受无意识拧着眉的人,无端有点火气在往外冒。

    偏偏又因为人病着,训话也不好训,训了也听不见。

    所以萧烬正要将人放回被窝里,沈玉衡就迷迷糊糊地念了句:“冷。”

    他忍不住往萧烬怀里靠:“冷。”

    萧烬:“……”

    这时候倒是挺主动的。

    他垂眼面无表情地注视了会儿怀里烧得有点脆弱的人,到底还是将人抄起来,抱在怀里,自己也往床榻上靠坐着。

    萧烬把滑落的被子捞上来,搂着沈玉衡的那只手微动,指尖点点怀里人的胳膊:“等你醒来了,要付报酬的。”

    沈玉衡在他怀里寻到了温暖,睡安分了,没回话。

    萧烬就催他:“听见没?”

    沈玉衡只觉得吵:“嗯……”

    萧烬:“嗯,那便是答应了。”

    他垂眼看着睡着时也让人心痒的“小野草”,漫不经心地想着——

    等人好了后,要让他做什么呢。

    总是只碰一碰的,少了点滋味。

    是该叫他习惯更深的接触了吧?

    让他主动。

    像现在一样主动。

    萧烬勾起嘴角,有几分期待起来。

    “母妃……”

    萧烬将目光从成霄身上移开,定定地望着挡在自己面前的沈玉衡,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我杀一个叛徒罢了,你莫非要拦我吗?”

    第 36 章   第 36 章

    36

    叛徒?

    成霄怎么可能是叛徒?

    原书里,成霄是萧烬手下最得力的心腹之一,真正死心塌地只忠于他的死士。

    当年他们相逢于荒漠死地,成霄一族被流放,他是最后一个还活着的人。

    没有食物,水,甚至走了数天,连一个活物都看不到。

    他气息奄奄,跪在黄沙里等待死期。

    的野心。萧烬刚转醒那会儿吐了好一阵子,直吐到连胆水都呕不出来才算歇停。

    现在又犯了气病,呼吸困难,耳朵里也一直嗡嗡作响、杂声不断,连视线都忽明忽暗起来,全身冷得像是浸在雪里……

    反倒是宋维谦说的那些烧热、情毒、邪火,他半点感觉都没。

    萧烬断断续续地道:“不然给……吃点药压下去吧。”

    宋维谦无奈地道:“有别的法子我就直接用了,你现在只能吃续命吊气的药,还得药性极温,婴孩吃的那般。其他药物也不知道还会激发你什么急症,且那御曦的药效又极其霸道,把你经脉全都改造了……”

    御曦。

    男妃入宫前必须服用的药物。

    大虞不禁男子通婚,皇帝也可娶男妃,但男女后妃同处后宫,终归有混淆皇室血脉的风险。

    为保皇室血统纯净,男妃皆要服用御曦,自此不走谷道不得疏解。

    但萧烬如今连自主抓握的力气都没有,就是像寻常男子那般疏解也做不到,更别说服用御曦之后了。

    听宋维谦的言下之意,今日怕是定要找个人帮萧烬解了潮热,才能争得一线生机。

    沈玉衡想到他的主子刚出深宫,竟又要被人侮辱,愤恨得拳头紧握,吱嘎作响,手臂上青筋都蜿蜒凸起。

    宋维谦对师弟的遭遇也是十分怜惜,他轻轻抚过萧烬白玉一般的手腕,叹道:“你若不想假手他人,师兄来帮你,医者仁心,你不必介怀。”

    萧烬的眼珠子晃了几下。

    他虽感觉不到烧热的难受,却能察觉出自己进气越发困难,手脚也像突然不受控制了一般抖个不停。

    他好不容易出了宫,竟要死在这般可笑的事情上吗?

    可必须要给人侮辱才能活下来,不也十分可笑?

    萧烬这么想着,自嘲地轻笑一声。

    宋维谦听见笑声,便以为这人是想通了,连忙握紧萧烬的手心,劝哄道:“萧烬,别讳疾忌医啊,你若是心里过意不去,便当……当是被狗咬了,师兄不会让你难受的。”

    沈玉衡越听越觉得这话像是在自荐枕席,且他家少爷一直不应,就连透不过气来了都要挂个冷笑……

    他立刻把萧烬的手抢了过来,皱着眉头道:“宋公子你已经娶妻,此事怕是不妥。”

    宋维谦一噎:“救个急你当讨媳妇呢?”

    沈玉衡白他一眼,心中已有了些打算,小声地对萧烬谏言道:“少爷,我去把对门的耿小公子绑来,他今年十六岁,相貌尚可,身强力壮,没有妻妾通房,也不逛秦楼楚馆,干净得很,少爷你看如何?”

    宋维谦倒吸一口冷气。

    这说的是耿将军的小儿子吧……?

    耿将军戎马一生,儿子更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

    如今竟要被阉人绑来当角先生使?

    耿将军怕不是要和沈玉衡拼命!

    而且十六岁……

    萧烬都二十八了,大了小公子整整一轮,怎么想都不合适吧?

    可沈玉衡满脸认真,仿佛只消萧烬点点头,他就要杀进对门府第,绑了小公子过来。

    宋维谦头痛欲裂,道:“将军的儿子怎么可能会配合?他和萧烬素不相识,还是我……”

    沈玉衡毫不犹豫地打断道:“耿统作风清白,家室相貌也勉强配得上少爷,人就在对门还很好取来。”

    沈公眯了眯眼,杀气十足地道:“不配合的话就喂了药绑在这,我亲自看着他和少爷成事,定不会让他伤着少爷。”

    宋维谦觉得沈玉衡话里话外都在点他,什么清白,家室。

    可萧烬也不清白啊!现在还是个黑户……

    也就沈玉衡那为了追随主子,能疯到自宫的诡谲之徒才会觉得将军的儿子……

    将军的儿子都只是勉强配的上萧烬!

    还不是萧烬高攀了人家!

    实在不可理喻。

    不论宋维谦如何腹诽,沈玉衡兀自觉得这个人选好极了,他捧着萧烬的手,温柔地问道:“少爷你觉得如何?若是你喜欢学识好些的,首辅之子也可,还有探花郎……”

    好家伙,全是未婚貌美的士族子弟!这阉人当真无法无天!

    萧烬急急地喘着气,眼神一错不错地投向沈玉衡。

    他视线一片模糊,却还是尽力地想要看明白玉衡的表情,看出玉衡的所想。

    暌别六年,沈玉衡如今成了中贵,身份地位早已和从前那个小厮截然不同。

    沈玉衡愿意为他绑人,究竟是因为位高权重便横行无忌,还是因为……依然奉他为主,才尽其所能,折善而从。

    萧烬是不愿平白受人辱没的,可他却更不想死在这里。

    他家玉衡费尽千辛万苦也要把他救出宫闱,如果他因着这般可笑的原因死了,对不起他自己在冷宫里苦熬的岁月,也对不起床边这人的付出良多。

    沈玉衡握着萧烬冰冷且胡乱跳动的指尖,忧心地问道:“少爷?您还有力气说话吗?”

    宋维谦长叹一声,赌气地道:“叫他憋着吧,等下烧热得厉害了,犯了风症,体力耗尽直接昏迷,也就再不用问他意见了。”

    风症也是萧烬的老毛病了,情绪激荡、体力太差之时,便会角弓反张,四肢抽搐不止,一趟下来,容易伤及自身不说,也极其耗费心力。

    沈玉衡杀气四溢地瞪了眼胡说八道的宋维谦。

    萧烬的神色却凝重了起来,咬着艳红的唇瓣,低声唤道:“玉衡。”

    沈玉衡立刻拱在床边,应声:“少爷。”

    萧烬停顿了会,再次凝望身边的少年。

    眼前之人音色如故,气息如故。

    一切都好像没有变化……

    他试探地说道:“不用寻别人,玉衡,你来替我疏解吧。”

    宋维谦差点从座椅上跳起来,还以为萧烬犯了癔症,连记忆都混乱了。

    他提醒道:“萧烬你醒醒,玉衡他……他现在和从前不同了,你还记得吗?”

    萧烬拧了下眉头,表情不知是在忍痛还是不悦,道:“我知道。”

    沈玉衡从未想过他会在这种地方被少爷点名,若是从前他定然十分愿意,此刻却罕见得有些犹疑。

    他吞吞吐吐地道:“少爷,我是阉人……”

    萧烬道:“你之前没有对食或是娶妻?”

    “没有。”沈玉衡立即回道,“我就算要找,也得少爷指婚才行。”

    萧烬怔了一怔,心里即是熨帖又是难过,愧疚地道:“是少爷耽搁了你……”他神色温柔,在急促的呼吸间轻轻问他,“那宫里其他娘娘应当找过你吧……我们玉衡,是个俊俏孩子。”

    沈玉衡摇了摇头:“不怪少爷……”他温驯地说:“娘娘们我也不曾……”

    他顿了顿,有些不快地道:“先帝不让我靠近后宫,不然玉衡早就来清凉宫里找少爷了……”

    甚至就是因为他长得俊俏,又生得高大,便引起了先帝的忌惮,生怕他勾引后妃。

    那老头子许他督管兵权,却不准他进入后宫半步。

    不然萧烬的事情,他怎么也不会假手别人,这才使他的少爷在冷宫里日日受罪,他却全然不知。

    沈玉衡想到这事就恨地紧咬腮帮,下颚线条也绷了起来,神色凶狠,像是要杀人泄愤一般。

    宋维谦在一旁不大乐意地对萧烬说道:“你问他这些作甚?他说的自己好像怎么清白了,后院里好几房小妾呢,且阉人的手段也邪门……你不能委身于他!”

    萧烬感到他的肢体不受控制得越发厉害了,他实在不愿风症发动,坚定地道:“师兄,宫人有什么手段,我这宫妃自然是清楚的,玉衡如今既然还认我这少爷……小厮之事,就让他来行吧。”

    宋师兄顿时急了,额头上细汗都冒了出来:“那如何一样!小厮都是侍奉人的奴婢,他若是同你行事,便是欺上犯主……”

    小厮、书童之流,本就是取悦主子的奴婢,行事自然是不能欺压到主子的头上去。

    沈玉衡静默地听着,心里是赞同宋维谦的说辞的。

    他曾为官奴,现在又成了阉宦,如果不是做了中贵,普通的家奴都可以对他随意打骂。

    他这样的下等贱民,哪里能染指萧烬这般高贵的主子;就是让他做纳入方侍奉萧烬,他都担心污了主子的身体。

    本还积极给萧烬寻找疏解对象的两人各有所思,不再言语。

    屋内又安静下来。

    碳火细细燃着,灯盏上的烛火偶尔爆出灯花,“哔啵”轻响一声。

    针落可闻的气氛里,只有萧烬忽急忽缓的气息声,与室外蒙昧不清的告丧钟声交替连绵。

    萧烬听着那钟声,眼神暗淡了下来,蒙蒙一片。

    他慢慢地道:“玉衡,你若不愿的话,便随意替我寻个內侍来,多鱼公公也可,我自会引导。”

    沈玉衡下意识回首瞪了一眼多鱼,直把候在一旁的多鱼小公公吓得冒出一身冷汗。

    他听到自家少爷竟要去找别的內侍小厮,徒然生出一股被抛弃的恐惧。

    若是他现在满足不了主子的要求,他的贴身小厮之位只怕就要被多鱼取代了去。

    萧烬若是今夜就离开了京城,他只会希望主子的身边多些忠仆,一呼百诺,问安视膳,把他家少爷伺候得舒舒服服,曲肱而枕。

    可现在他还在这儿呢!

    他家少爷竟要去找别人!

    沈玉衡也不再去想什么应当不应当了,他只想着尽到小厮之务,让少爷别去宠幸了他人。

    良民妓子陪床少爷,那叫小妾、叫倌人。

    但他家少爷要是找內侍,那就是把他玉衡的饭碗砸到地上,指责他是个不称职的小厮!

    沈小厮受不得这种委屈,当即殷切地邀宠起来,信誓旦旦地道:“少爷,玉衡愿意的,玉衡永远是少爷的人,一定小心侍奉,不让少爷有一衡半点的难受。”

    萧烬缓缓舒展眉毛,淡淡地笑了笑道:“那……多谢玉衡。”

    沈玉衡连连推辞,说当不起主子的感谢。

    主仆二人三言两语便地敲定了此事。

    宋维谦无奈地按了几下额角,往昔种种被这两人排斥在外的记忆再次回笼。

    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既然萧烬把这事定性成了小厮的侍奉,他总不能还要自折身价,与小厮抢起工作来。

    宋太医只好叮嘱一旁的沈公公:“既然如此,玉衡你……细心轻柔一点。我会在屋外等着,要是萧烬又犯了什么急症,你叫唤一声我便进来。”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好人做到底,招唤道:“我药箱里有些脂膏,你随我来拿吧。”

    沈玉衡道:“不必,我府上有御用的。”

    大行皇帝看重沈广与沈玉衡,便常常给予赏赐,给的东西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脂膏与角先生便也赐了不少。

    沈玉衡思忖道:“多鱼,去取脂膏与角先生来。”

    他休想。

    萧烬的手缓缓握紧成拳,指节苍白如霜,掌心深深陷入指甲的锋利,仿佛被鬼魅追逐。

    然而回望身后,深夜的宫道寂静无声,空无一物,唯有冰冷的月光流泻。

    哪里都不见鬼魅。

    阴影里的少年皇子垂下眼睑冷笑,宛若胜利一般。

    额头却渗出丝丝冷汗。

    第 37 章   第 37 章

    37

    偏殿内,苏澄悄无声息地走至门边,看向寝殿的方向。

    刚刚一直燃着的微弱烛火,熄灭了。

    苏澄一怔,听见身后传来沈玉衡的脚步声,下意识想要关上门。

    “怎么了?”

    沈玉衡好奇地凑过来,透过门缝看见自己的寝殿一片漆黑。

    他们已经谈好事情了吗?

    事情还得追溯到下午,当时他正有些犯困,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争吵声,隐约能听到苏澄焦急的声音夹在里面。

    冷,彻骨的寒冷!

    恍惚间,沈玉衡感觉自己被人打横抱起,潜意识的警惕令他本能地不安,强迫自己撑开眼皮。

    空茫视线渐渐聚焦,落在上方人清晰坚冷的下颌。对方似乎察觉他的视线,忽然低下头,安抚他:“再忍忍,很快就不冷了。”

    原来是萧烬……

    沈玉衡恍惚想,心知这样被对方抱着不好,但还以下意识放松的警惕。

    这一松懈,似乎更冷了。

    傍晚的冷风本就比下午凛冽,沈玉衡止不住发抖,下意识靠向萧烬,借对方的身体挡住寒风。

    另一边,见萧烬忽然抱起沈玉衡,步履如飞地离开,没弄清状况的陈青一时愣住:“他不是腿上有伤吗?怎么忽然能走这么快?”

    “欸,他这样抱走沈姑娘,是不是不太妥?”烬子在他身旁伸长脖子张望,“这里这么多人都看见——”

    “别瞎说。”陈青忙打断,板着脸训斥,“他们都快成亲了,有什么不妥?刚才陈将军还说要给他们主婚,你没听见?”

    徐阿婶也觉不妥,虽说快成亲了,可这不是还没成?何况这么多人看着。

    她急忙拉着女儿追上去,对萧烬道:“还是我来背吧。”

    萧烬一言不发,神情紧绷,一路疾走,将沈玉衡抱到药房。

    今天大比,士兵们都在校场,胡圆儿也去看热闹了,药房里一片安静,连个人影都没有,炭盆也熄着。

    萧烬一路将沈玉衡抱到里间床上,一把扯过被子给他裹上。

    沈玉衡立刻裹紧被子,却仍冷得发抖,像大冬天落了水的人,脸色白得像雪,整个人仿佛都要结冰。

    萧烬忙去给炭盆生火,又请随后赶来的徐阿婶去请胡郎中。

    “好好,我这就去,你先给女郎喝些热水,暖暖身子。”徐阿婶边往外走边叮嘱。

    萧烬焦心如焚,很快生好火,将炭盆端进里间,却见沈玉衡的情况比他离开时还差,唇已经青白,眼睛紧闭,仍不住打着冷颤。

    萧烬手一抖,慌忙又去烧热水。

    不多时,他小心扶起沈玉衡,将一碗刚好有些烫热水送到对方唇边,哑声哄:“沈姑娘,你先喝些水,暖和暖和,胡郎中马上就来。”

    沈玉衡费力睁开眼,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勉强说:“多、多谢……”

    他声音仍在发抖,并未因喝了热水就暖和多少。

    萧烬忙哄:“再多喝些,刚才那个阿婶说要多喝热水……”

    沈玉衡却知,自己这情况,喝热水没什么用。他应是昨日寒毒刚发作过,今日没好好休息,就去外面吹冷风,又一直绷着精神,致使烬次发作了。

    每月寒毒发作后,身体会虚弱两三天,这两三天里依旧畏寒,只是没寒毒发作时那么严重。但若这期间没休息好,又不注意保暖,就有可能引起第烬次发作。

    这种情况在梦里也发生过,就是他流落西羌时。好在第烬次发作没第一次严重,痛苦程度至多是第一次的一半。但没有压制的解药,还是会分外难熬。

    沈玉衡裹紧衾被,与彻骨的寒冷抗争。他勉力想扯出笑,宽慰萧烬,却实在做不到,身体不住颤抖。

    萧烬忙将炭盆拉近些,见他坐在床上,隔得还是有些远,忽然连衾被一起,将他抱到炭盆前的一方矮凳上。这样离得近,能烤得更暖一些。

    胡郎中很快赶回来,看过情况,开了一剂治风寒的方子。

    萧烬忙去煎药。

    药煎好后端来,沈玉衡心知没什么用,但还是一口全喝下,苦得眉头紧皱,然后颤着声,勉强安慰众人:“我、我没事……就是风寒……还没好,睡、睡一觉……就好了……”

    他说得艰难,说完便咬紧牙关。

    只要熬过去就好了,没有药也没关系,又不是第一次发作,只要熬过去,明天就会没事。

    他不断在心中安慰自己,恍惚间,下意识想如果还在父亲身边,一定不会这么冷。

    父亲会抱紧他,帮他取暖。还会在他喝了苦药后,给他一颗蜜枣。要是还在父亲身边就好了……

    沈玉衡冷到意识模糊,下意识循着暖意靠向火盆。

    眼看他要栽向火盆,萧烬眼疾手快,急忙扶住,心中一阵后怕。接着抬手覆在他前额,只感到一片冰凉。

    萧烬皱眉:“这真是风寒?怎么喝了药也不见好?”

    胡郎中也奇怪,但从症状来看,确实是。而且沈玉衡自己也说是风寒……

    “才刚喝过药,哪能那么快就见好?”他捋了捋胡须,略一思忖,又道,“这样,你到床上抱紧她,给她取暖。她现在正是风冷的时候,等风冷过去,把汗发出来就好了。”

    萧烬闻言愣住。

    徐阿婶也结巴:“这、这……女郎和他还没成亲。”

    胡郎中一想,也确实是这个事,又道:“那你坐在炭盆前,隔着被子抱,防止进风。”

    说完他就拉着徐阿婶,赶紧离开了。总不能这不行,那也不行吧。虽然还没成亲,但不是快了?

    萧烬一时愣住,但见沈玉衡双目紧闭,神情痛苦,终究咬牙,脱去冷冰的甲衣,隔着被子,将人轻轻抱进怀中。

    他起初动作小心,手臂僵硬,只敢虚虚拢着。等见沈玉衡情况并没好转,再想起胡郎中说要抱紧,防止进风,不由又收拢手臂。

    怀中人很清瘦,隔着衾被好像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单薄,骨头一拢就没了。

    萧烬小心翼翼换个姿势,将对方整个抱坐在自己怀中,并仔细掖好可能进风的位置。

    做完这些,他立时又僵住,面上看着与平常无异,心跳却一下快过一下,血液在脉中奔流。

    沈玉衡恍惚间,感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箍着,对方将他抱在炭盆旁,掖紧每一处会钻进寒意的地方,又抱紧他,让被炭盆烘烤到温暖的衾被与他紧贴。

    是父亲吗?他本能地想,但潜意识告诉他不可能,他还在西北边镇,在军中……

    他费劲睁开眼,纤浓的睫羽轻颤,看向上方那张被炭盆烘得微红,但依旧好看的脸。

    “萧烬……”

    他轻声呢喃,然后便疲倦靠在对方颈窝,闭上眼,好似睡去。

    萧烬在他睁开眼的那一刻,便紧张屏住了呼吸。他喉咙艰涩,刚想解释,但还没开口,肩上忽然轻轻压下一片重量。

    萧烬僵住,感受到怀中人靠向自己颈窝,乌黑发丝贴着他被炭盆烘热的皮肤,如丝缎般凉滑,清浅的呼吸也轻拂过他下颌。

    他不觉喉结滚动,身体却僵得更厉害,一动不敢动,生怕惊动怀中人。

    旁边炭盆映着幽幽红光,烘得萧烬侧脸滚烫。即便穿的不多,他也渐渐感到身体发热,额上甚至开始冒汗。

    可怀中人的脸颊却还是雪白,萧烬僵了许久,终于抬起手,指尖小心轻触,感到一片凉意。

    他犹豫一下,将手伸到炭盆上烤了烤,觉得热后,小心翼翼贴在沈玉衡微凉的脸颊。

    掌心触碰到一瞬,心似乎漏跳一下。柔软如锦缎的触感,与他粗糙带薄茧的掌心完全不同,他甚至不敢移动一下,生怕擦破对方的皮肤。

    沈玉衡却像猫儿似的,竟循着温暖,贴着他掌心蹭了蹭。

    萧烬又是一僵。

    过一会儿,可能是觉得脸侧已经暖了,对方挨着他的掌心,又换个位置,鼻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腹。

    萧烬一动不敢动,僵了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掌心被蹭凉后,他又放到炭盆上方,烤一会儿,再贴上去。

    几次过后,他手再靠近,沈玉衡便像寻着温暖的猫,主动挨蹭上来。

    萧烬不由面色微红,又忍不住偷觑,生病中的沈姑娘很脆弱,但又……有些可爱黏糊。不像平日里,温柔冷清,对谁笑时都带着距离感。

    对方蜷缩在他怀中,依赖着他。这样可爱黏糊的沈姑娘,是独属于他知道的。

    萧烬心跳得很快,目光一寸寸落在怀中人的脸上,和带着薄茧的掌心一样,细细描摹。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借着给对方暖脸,将每一寸皮肤都触碰了。

    萧烬蓦地脸红,等沈玉衡终于暖和起来,忙将人抱到床上,掖好被子,然后一刻不敢多留地离开。

    胡郎中和徐阿婶仍守在外面,见他出来,忙上前问情况。

    萧烬耳根泛红,轻咳:“好像好多了。”

    “好像?”胡郎中迟疑,但还没来得及多问一句,就见他已经大步往外走。

    “等等,这深更半夜的,外面天寒地冻,你不多穿些衣服出去?”

    萧烬脚步一顿,却没说话,掀开帘子继续往外走。

    到了外面,他深吸一口气,侵入肺腑的寒凉才让快要燃烧的血液渐渐停止沸腾。

    只是刚站不到半刻,门帘又被掀开,胡郎中提着药箱出来。

    萧烬回头看一眼,见他这么晚还要去出诊,有些奇怪。

    不过他向来少语,并未开口。

    胡郎中倒是主动道:“蒋百夫长好像伤得不轻,方才他兄长派人来请我过去,我担心你俩,才耽搁一会儿。”

    听他提到蒋百夫长,萧烬眼神冷了冷。

    胡郎中也没多说,提着药箱就走了。但不到两刻,对方就提着药箱,又匆匆回来。

    萧烬仍站在外面,见他这么快就回来,眼神更奇怪。

    “唉,我刚到门口,蒋校尉就出来说不需要了,让我又回来。”胡郎中再次主动解释。

    然后疑惑问:“对了,你怎么还在外面站着?不嫌冷?”

    萧烬:“……”

    “前线俘获的几个俘虏刚刚吐露了消息——叛军虽然最近在前线偃旗息鼓,但暗地里一直在谋划筹备什么。算着时间,很可能会在秋猎那天动手。”

    “圣上不顾病体,执意举办这场秋猎,但宫中却将消息封得死死的,连你们事前都不告知……多半是不想给你们准备的机会。”

    他说到这里,语气越发严峻:“到那天,马匹和用具只许用我交给你的,其他人给的,连碰都不要碰。”

    系统提醒他:【宿主,这个剧情点非常危险……我们运行这段脚本的时候,100次里有90次,苏澄都会死在叛军手里,直接达成be结局。】

    【只有少数情况,才会被萧烬救出来……】

    听到这个消息,沈玉衡的心顿时沉了沉。

    能写出死亡概率这么高的剧情,原作者也真是个人才……

    “小玉。”

    沈云璟突然的呼唤,让沈玉衡抬起头。

    他神色专注,目光如炬,看着他的眼睛问:“我让你考虑的事情,你决定好了吗?”

    沈玉衡还没有正面回复过沈云璟最关注的问题——

    出宫,还是不出宫?

    第 38 章   第 38 章

    38

    沈云璟向他保证过,只要沈玉衡同意,他会想办法带他出宫。

    沈玉衡大概知道沈云璟的路子。

    如今宫内气氛越来越紧张,大多数人只求自保,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条件和时机越来越合适。

    只要沈云璟适时制造一场“意外”,就能够让沈玉衡人间蒸发。

    “哗啦——”

    覆着冰雪的河岸,妇人们三三两两蹲在岸边,用刚敲碎冰面的河水搓洗衣物,她们都是不久前刚流放到这个偏远西北边镇的女犯女眷。

    河岸的不远处站着两名兵卒,时不时看这边一眼。

    沈玉衡低低咳嗽,一双冻红的手伸进飘着浮冰的河水中,捞起刚洗好的衣袍,费力拧了拧,再扔进木盆。

    他穿着破旧冬衣,发髻有些乱,脸上胡乱沾了些灰,但遮不住骨相优越,眉目间透着隽玉。又因风寒未愈,草灰没沾到的地方,透出病气的苍白。

    旁边妇人见他洗得吃力,趁看守没注意这边,飞快从他那拿走两件衣袍,手脚麻利地帮忙搓洗。

    沈玉衡微怔,随即感激:“多谢徐阿婶。”

    “哎,应当的。”徐阿婶连连摇头,小声道:“流放来的路上,我闺女染病,多亏女郎心善施药,她才捡回一条命,这份恩情我记着哩。”

    沈玉衡笑笑,刻意压低些声音,显得音色柔和:“阿婶叫我名字就行。”

    从刚出生起,他就被隐瞒性别,和父亲一起被圈禁在太子府的北院。

    那里荒凉幽寂,院墙高大,厚重的门上永远栓着铁锁。趴在门缝往外看,偶尔能看见换岗士兵铁衣上泛着冷光的甲片。抬起头,也只能看见院墙围起的一小片天空。

    三个月前,在父亲沈玹的谋划下,他借用一名被判流放的女眷身份,终于离开那个困了他十八年的地方。

    按计划,父亲的旧部应在他流放途中接应,假装山匪拦截,趁机救走他。只是不知出了什么意外,接应的人并未出现。

    他途中又生了场病,加上押解的官兵看守森严,一直没能寻到机会逃走,最终被押送到这个偏远的西北边镇。

    不过,离开了太子府那座小院,他终于能见识到天地的广阔——群山绵延,大河湍流,头顶的天空高远到没有边际,飞鸟也飞不到尽头……

    就像父亲向他描述的那样。

    浣衣的间隙,沈玉衡忍不住抬头,清湛目光望向远方——那里天际辽阔,绵亘的山脉覆着积雪,像一条蜿蜒的雪龙,几乎与天空融为一色,玉丽壮美。

    是父亲说过的天下。

    他心中念头一闪而过。

    “快点,都别磨蹭。”天冷,远处两名兵卒等得不耐,忽然大步走过来催促。

    沈玉衡忙收回视线,低头继续搓洗,不久后端起木盆,和众人一道往戍边的营寨走去。

    边镇苦寒,前日连下几场大雪后,肆虐的北风似乎也被冻住,营寨中一排排木杆上的大旗纹丝不动,犹如凝固的铁布。

    沈玉衡身上的破旧冬衣冷硬,拢不住多少暖意,等走到营寨,端着木盆的手早已冻僵。

    身后两名看守仍在催促,他拢着僵冷手指放在唇边哈气,稍微能动些,忙将盆中快被冻硬的衣袍拎起,抖落冰渣晾上。

    徐阿婶见他冷得打颤,趁看守没注意,偷偷又帮几次。

    等回到营帐,两个看守的不在了,她终于忍不住替沈玉衡担忧:“唉,这如何是好,你先前在伙房做得好好的,偏偏得罪了姓蒋的百夫长,被调来给伤兵浣衣。这天寒地冻的,你风寒未愈,身子骨又弱,整日碰冰水怎么能行?”

    沈玉衡这会儿已经裹紧衾被,坐在帐中唯一的火盆前,和其他女眷一起发着抖烤火,闻言只朝她笑笑。

    徐阿婶的女儿是个八岁不到的小姑娘,乖巧可爱,懂事地给两人端来热水。

    沈玉衡捏捏她软乎的脸蛋,将衾被分她一些。

    徐阿婶见他好似并不着急,不由叹气。

    她说的蒋百夫长,是近日营中一个一直纠缠沈玉衡的武官。

    朝廷有令,凡被发配边关的女眷,适龄且未婚者,需限期婚配,嫁给戍边的士卒,垦荒守边。

    当地郡守清正,体恤下民,知道这些被发配来的女子多是被家人牵连的可怜人,但又不能无视朝廷命令,于是多加一条:许被发配来此的女眷自行相看,若相不中,军中士卒不可强迫。

    但也仅限在朝廷规定的期限前,若到了期限还未婚配,便只能按朝廷规定,强行分配了。

    沈玉衡此前从没想过这件事,就算蒋百夫长时时纠缠,也都无视。

    他是意外流落到此,本没打算久待,即便父亲的人没寻来,也应设法自救,逃离出去。

    何况他其实是男子,怎么嫁人?

    本来他已经想好如何逃离,可就在实施前夕,蒋百夫长因纠缠无果,恼羞成怒,忽然把他从伙房调来浣衣,想让他吃些苦头,还派人时时跟着,刻意为难,看他何时愿意低头。

    被人忽然盯着,沈玉衡一时找不到机会逃走。加上那几日下雪,他浣衣回来后风寒加重,忽然高烧不起,竟昏昏沉沉睡了数日。

    这场病来得汹涌,比流放途中那次还严重。昏沉间,他好似梦见许多还未发生的事,场景真实刻骨,历历在目,犹如是上辈子经历。

    醒来后,那些事在脑中断断续续,记得不甚连贯,但那种好似亲身经历过的感觉,仍真实到让他难以无视。

    比如梦中,他同样因被蒋百夫长刁难,风寒加重,高烧昏迷。

    不过梦中他只昏睡一天就强撑病体起来,赶在边镇加强戒备前,抓住最后机会逃离。只是身体拖累,又要躲避搜查,没等他走出雍州地界,胡人的铁蹄就踏破西北防线,一路南下,竟险些打到长安。

    胡人沿途抢掠,战火遍野,生民涂炭。沈玉衡也被兵马裹挟,流落西羌人地界,直到一年后才辗转回到中原……

    虽然现实中,他可能是因这场梦,昏睡得更久,醒来后已过去三天,彻底错过逃离机会。

    但姓蒋的为难、边镇前几日连降大雪,都与梦中一一应验。

    若梦中一切为真,此时再逃,便不明智了,何况已经错过最佳时机。

    还有西北可能沦陷一事……

    想到此,沈玉衡深深蹙眉。

    不过梦中父亲的人不久就会寻来,实在无法,不若先耐心等待。

    但暂时走不了,却又有个麻烦——朝廷的婚配令。

    万一父亲的人在朝廷规定的期限后才寻来,他岂不要被强行婚配?

    还有蒋百夫长,虽然此人近日因违反禁令外出喝酒,被他设计被上头知道,挨了十军棍,最近没能亲自来找他麻烦。但十军棍不会躺一辈子,等他伤势好转,定会再纠缠。

    且姓蒋的在军中有靠山,自己若过了期限仍没婚配,八成会被此人用关系,强行分配去。到时其他事小,万一暴露身份,牵连仍在京中的父亲事大。

    沈玉衡越想,眉头皱得越紧。

    火盆中木柴烧得“噼啪”作响,火星炸裂。跳跃的火光映红他半边侧脸,平日略显柔和的线条,此刻多了几分锐意与不明显的凌厉。

    一同烤火的女眷都知他被纠缠的事,有好心的,试着给他出主意。

    “实在不行,要不就嫁吧,他到底是百夫长,又背靠校尉,条件是不错的。”

    另一妇人却摇头:“听说他家中已有正妻,嫁去只能做小,倒不如嫁个普通军户,自己当家做主。”

    “可普通军户哪敢跟蒋百夫长作对?只怕护不住沈妹妹。”

    沈玉衡借用的女眷身份姓沈,名玉,和他本名恰好有一字相同。

    几人围着火盆,出了半天主意,也没想到合适的。

    忽然徐阿婶一拍腿,道:“有了,女郎不若嫁给一个比蒋百夫长官还大的人,就不必怕他了。”

    女眷们一听,顿觉有理,忙赞道:“是极,沈妹妹如此样貌,若愿意相看,定能嫁一个比蒋百夫长厉害的武官。”

    说完,都看向沈玉衡。

    沈玉衡刚捧起旧陶碗喝水,闻言险些呛住。

    明白众人都是好心,但嫁人实在是……他忙尴尬岔开话题。

    萧烬的手一点点从后面掐住沈玉衡的脖颈,竟然希望沈玉衡在此时能够清醒过来。

    他的双手越来越用力,可是当沈玉衡真的颤抖着眼皮,似乎要苏醒的时候,萧烬又猛地抽回手,大梦初醒一般,浑身都被冷汗浸湿。

    沈玉衡的呼吸渐渐又变得平稳,重新靠回了他的身上,睡梦中的表情尤为平静。

    萧烬竟短暂地从那无尽的痛与恨里得到了些许……安宁。

    他将脸埋进沈玉衡不再颤抖,带着温热的颈项里,连他一贯擅长的折磨都遗忘了。

    他只是默默地恨他,希望他一切所求皆成空。

    ——不论是岳临还是苏澄。

    沈玉衡想要的人,不论是谁,哪怕只是一个虚无的影子,他都不会让他得到。

    第 39 章   第 39 章

    39

    秋猎当天。

    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浩浩荡荡的出城队伍已经缓缓踏出宫门,龙辇旁是高大威武的护卫,御马开路。

    不远处,沈听澜追着沈崇的马,焦急低声喊道:“爹!你别那么近——”

    在距离秋猎的队伍一墙之隔的市井小巷旁,沈崇终于勒马。

    时间恰好,他们看见龙辇驶过。得以窥见一眼沈玉衡。

    可惜沈玉衡看起来并不开心。

    沈崇摇了摇头,担忧自家小儿子:“难得秋猎,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沈玉衡的沈太监第落座在距离宫门的几条街的地方,是皇上御赐的宅邸。

    位置上虽不如他义父沈广的宅第那般好,也是个三进三出的大宅。

    沈玉衡安抚好新帝景裕之后,匆匆离宫,骑上御赐宝马赶往府第。

    流衡快马四蹄生风,“咄咄”地踏破夜色,高大阉人拉动缰绳,马匹一声嘶鸣,停在大宅门口。

    沈玉衡不等停稳便利落翻身,从浑身赤红的五花马上一跃而下,穿过沈宅的照壁和庭院,风驰电掣地往主院里奔走。

    主院伺候人的仆役也几乎全员出动,二十几号人端着各种物件忙碌来去,进出主屋听候差遣。

    下人们见了沈玉衡,躬身叫唤了“老爷”,又井井有条地忙碌起来。

    主屋廊下两个府医围着一人正在商量着什么。

    被围住的那位穿着朴素,实际上却是暗中相助沈玉衡的当朝太医——宋维谦。

    宋太医皱着眉头地与两位府医比划交谈,府医们点头倾听,俨然那太医已成了三人中的主心骨。

    沈玉衡却是面色不虞,他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地拽住宋太医的衣领,把人拽到了门后僻静之处。

    他大力一掼,将宋维谦抵到梁柱上,咬牙切齿地道:“宋维谦,你之前向我保证过假死药没有问题,就是这样的结果?他吃了你的药连命都要送了!”

    宋太医被身强力壮的沈公公突如其来摔上一记,顿时头晕目眩,只能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些声音来,回骂道:“沈玉衡,你发的什么疯?我还没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你要问什么?”沈玉衡一脸怒容,眼睛红得象能滴血。

    他恶声恶气地道:“少爷先天里带的病,还在冷宫里熬了那么久,你这做师兄的不是说了如指掌吗?”

    沈玉衡为救了主子,在宫里浮沉了整整六年。

    眼看如今即将事成,萧烬都已经被他救出皇宫,只差临门一脚便能去往外地,重获新生。

    少爷却突然因为捱不住假死药的效力,险些真的被他毒死!

    这叫沈玉衡如何能不发疯!

    宋维谦这头也因为被沈公公三番两次地冒犯,来了火气,他伸出手指狠狠捏住沈玉衡手上的痛穴。

    沈玉衡痛得腮帮一瞬绷紧,额上也冒出细汗如雨;只是他在战场上挨了刀子都能疾行一夜,更别说是区区痛穴,宽大手掌压着宋太医的力气甚至被激得加重了几分。

    宋维谦透不过气来,深深喘气几口,断断续续地骂道:“那是我信了你这阉狗的谎话……你说至少保他在冷宫吃好喝好,可你看看他……”

    “他现在是什么样?多久没吃一顿饱饭才会瘦成这样?他这身体,就是不吃假死药,也活不了多久,你竟有脸怪我!”

    他眼眶通红,讥讽道:“你不是御前红人,权倾朝野的中贵么,怎么连个冷宫里的凤止都护不住,沈公公!”

    宋维谦是萧烬入宫前好友,兼师兄,也是沈玉衡在救出萧烬事情上唯一的盟友。

    宋维谦是这世上除了沈玉衡之外,最后一个还想萧烬好好活着的人。

    沈玉衡听他这么一说,突然意识到问题可能是出在他这头;他手上立刻松了力气,反身快步走向主屋。

    他的指尖刚碰上门扉,又停了下来,喃喃道:“我得……先把自己掇拾干净。”

    萧烬生来孱弱,身上病症数不胜数,气病、心病不一而足,熏香里各种浓香就会激发萧烬的哮喘。

    沈公公日日熏香,兰芳竟体。

    他有这一身的味道,哪怕再想立刻去见自家少爷,也得走一趟耳房,把自己洗涤成个没怪味的干净人才行。

    沈玉衡冷静了下来,搓了把脸,向宋维谦拱手,诚心地道歉:“是玉衡冲动冒犯了,对不住宋公子。”

    他弯下腰背,躬身更低:“请问我家少爷现在情况如何?”

    宋维谦见堂堂中贵向自己折腰道歉,也不好再计较发难。

    他搓了搓被揍痛的胸口,低声道:“算了,没事……”他又埋怨了一句,“一遇到萧烬的事情就慌了神,还中贵呢,就一小厮……”

    沈玉衡垂眸看着宋维谦,脸上没什么表情。

    宋维谦只觉得没来由的有些压迫感,他停顿一瞬,回道:“你来之前我给萧烬施过针,只要他状态稳定,熬过了今晚,性命应当无虞。”

    宋维谦挥挥手道:“你得先洗澡是吧?快去,萧烬前头醒过来时还惦着要见你了。”

    沈玉衡听见他家少爷也想念他,不由激动万分,恭敬地道:“是,劳烦宋公子看顾少爷。”

    宋太医摆摆手走进屋内,关上房门,挡住屋外的寒气与风雪。

    沈玉衡朝里探望,只闻到淡淡药香。

    一门之隔,他的少爷就在里面等他。

    沈公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脸上柔和的表情瞬间收敛起来。

    他走到院门口,对守在此处警惕情况的宦官多贤道:“即刻差人,去把萧凤止宫门前的小黄门抓起来,让逢力亲自审问,关于凤止的消息半点也别错漏。”

    多贤应了一声,迟疑地道:“但……那两个……都是沈广公公的人。”

    沈玉衡垂眸:“不必顾及义父,人直接抓进御马监里,他有什么不满自会来寻咱家。”

    多贤隐约嗅到这句话里风雨欲来的味道,敛神道了声“是”,也不敢再问其他。

    沈玉衡吩咐好事情,又叫多贤准备上干净的衣服,径自走去了侧屋耳房。

    他到了潮湿的耳房,把浑身上下用无味皂豆搓了遍,连头发也没放过。

    迅速仔细地洗完澡之后,他擦干身体,将新衣拿到鼻尖闻嗅几下,确认只有晾晒过后的清新气味便立刻换上,再把半湿的头发随便用布巾包好。

    身上水汽未消,就往主屋走去。

    沈玉衡到了屋前,脚步微微停顿,深吸一口气,推门直入。

    屋内火龙烧得正旺,气温暖热,四处弥漫着熟悉的清苦药味。

    宦官多鱼和宋维谦都围在床边,萧烬则是虚弱地躺在床上。

    沈玉衡走近几步,看清了床上之人如今的模样。

    ——他的主子身上盖了厚重的棉被,却没能撑起多少高度,露出来的手腕冷白如霜,细细一节,几乎半点肉都没有。

    看来是真的在冷宫里饿了许久,就连脸上也十分消瘦。

    沈玉衡心头钝痛,却依然觉得他的主子皎皎如玉,倾城倾国,甚至比他记忆之中的模样更加俊美。

    萧烬的皮肤生来便白皙通透,眉眼浓艳,形状姣好秀丽,嘴唇嫣红,如涂丹寇,眸子点墨一般漆黑透亮。

    即便萧烬此刻正张着嘴,痛苦地呼吸着,眼眸半开半合没有神采,沈玉衡依旧觉得主子宛如谪仙神佛一般美轮美奂。

    ——若非如此,萧少爷当年也不会名动京城,仅凭画卷中的一纸肖像,便被先帝点名要纳入后宫。

    床边的小宦官多鱼听见身后有动静,机敏地回首探视。

    他见来人是沈公,立刻行了一礼,道:“拜见沈公。”

    宋维谦也回看了一眼,随后收回目光,对萧烬道:“玉衡来了。”

    萧烬半张的眼睛亮了一亮,滞涩的眼瞳立即缓缓移动了起来,嘴里发出弱弱的呼吸声,艰难地喘着气。

    好一会目光才锁定了由远及进的沈玉衡,病弱郎君双目微眯,眼角挤出一抹艳红,几近气声地道:“玉衡。”

    沈玉衡瞬间倒在床边,驯服地垂下头颅,叉手行礼,说道:“少爷,万福。”

    清润的声线低哑轻颤,像是有些哽咽。

    萧烬的视线跟着沈玉衡的脑袋一同低了下来,他伸出骨节嶙峋的手指,颤颤巍巍抚上少年头顶。

    “万福,玉衡。”萧烬笑了笑,眯着眼睛仔细分辨:“五年不见,你像是长得有些高大?”

    沈玉衡立刻把脑袋放低,下巴贴在床上,让他的主子摸得更轻松一些。

    但萧烬的手上却是没有力气,被那脑袋一晃荡,就落到了床边。

    沈玉衡眼疾手快地把大手垫在主子掌下,免得摔痛了主子的手。

    萧烬的眼神飘向两人的手掌,又是眯了一会,才挪回沈玉衡的脸上,眯着眼睛温柔地凝望。

    沈玉衡这才注意到萧烬反复眯缝的眼睛。

    他的脸色瞬间青了,抬起头来,用床上之人听不到的声音问宋维谦:“少爷的眼睛怎么回事?”

    宋维谦怜惜地道:“他能活下来已是不易,今后汤药莫断,这双眼睛……或许不会恶化。”

    沈玉衡怔怔愣住,回望向萧烬的漂亮通透的眼瞳,如此善睐明眸,怎么也不像会难以视物,变成半瞎的模样。

    分明五年之前,沈玉衡在宫内唯一一次见到萧烬的时候,他家少爷还双目有神,连他领口不慎露出的伤疤都看得清清楚楚。

    而今少爷瘦成了一把骨头架子不说,就连看个东西都费力至极,且这双眼睛听起来也是好不了了。

    少爷在冷宫里这五年,在他进不去的那个地方,到底受了多大的苦楚……

    沈玉衡狠狠地咬着牙,压抑住难以自抑的粗重呼吸,静静地,专注地地凝视着他的主子。

    像是要填补这六年时光的空缺,看清他家少爷困顿宫闱所遭遇的磨难。

    室内一时寂然无声,只剩下碳火哔啵,与萧烬忽急忽缓的喘息声。

    萧烬自小就有些气病哮喘,破风一般急促的气息不停地响着,这般呼吸声虽然听着可怖,对萧烬来说却也算不得严重。

    可没过一会,喘息声突然变得极快,萧烬消薄的胸膛剧烈起伏,裸露的肌肤也不自然地烧红着,全身都轻微地抽搐了起来。

    像是突然犯了急症。

    宋维谦赶忙拉过萧烬的手腕,伸手搭脉。

    他探了片刻,低骂道:“竟连菟丝子的药性都受不住,邪火上犯,成了情毒……”

    萧烬微微愣怔,听懂了宋维谦所言之意,他摇了摇头,想要收回手掌,却因没半点力气,只能软绵绵地晃着。

    萧烬望着模糊不清的床顶,气若游丝地道:“师兄……这情况我虽从没有过,也非是什么要命的事情……过会许是就好了……”

    宋维谦面色沉沉,还在仔细品脉,断言道:“好不了,得立刻疏解掉,不然会一直烧热下去。你这身子多烧上半日,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

    萧烬又摇了摇头,他对这突发的情潮其实没什么感觉。

    他早就难受得过了头。

    沈玉衡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心里那种微妙的感觉突然再次涌了上来。

    刚刚后方出现的那队兵马,虽说是支援,但完全打乱了叛军伏兵的阵型……

    反而让主动进攻的萧烬他们陷入被动,不得不慢下速度,迎击伏兵。

    这并不在他们的计划之内。

    发现沈玉衡放慢了御马的速度,沈云璟直接退到他身边,看着他,目光坚定。

    “小玉。”

    沈云璟伸手拉住了沈玉衡的缰绳,语气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决然。

    “萧九不是良人,他不配留在你身边,往后日子还长,跟哥哥走。”

    第 40 章   第 40 章

    40

    身后,树影重叠的密林间,远远传来刀剑碰撞的声音。

    沈玉衡被沈云璟拽着缰绳,望着他的眼神尽是震惊。

    他知道沈云璟对自己好,却没想到他敢做出这样的事情,萧烬不可能放过他。

    他咽了咽被风灌的干涩的喉咙:“哥,我不能就这么走了,萧烬他会……”

    “不要紧。”沈云璟连眉都不抬一下:“沈家手里捏着多少兵权,他要是真敢拆了沈家,算他的本事。”

    沈玉衡只是着凉发热,院使来诊脉后又开了药。

    他看过后,还快速瞥了眼萧烬。

    萧烬并未因为有人来而将沈玉衡单独放下,沈玉衡就在他的怀里,院使搭脉时都小心翼翼的,主要是有些吓人了。

    指他看到的场面。

    不过也正是因此,院使大概判断了下,便多说了几句:“千岁,殿下身子骨弱,这几日吃食要注意清淡些,不宜进食补物。等好起来后,也要清淡两日,另外最好让殿下多锻炼锻炼,不然日后这样的事还会不少。”

    萧烬垂眼看了看靠在自己怀里好像睡安稳了的人,语调淡淡:“天气太冷,叫他多动出个汗,又得着凉发热。”

    院使这下是真有些诧异了。萧烬竟然这般上心……?

    他心里惊疑,面上也是应声:“倒也是…不过也可以叫殿下在宫里走走,简单打打拳。”

    院使低声说:“千岁应当知道一些简单、适合殿下的拳术。”

    萧烬嗯了声:“去熬药吧。”

    他还记得沈玉衡喝药时的模样,不忘多说了句:“想法子弄得好喝一些。”

    院使:“……”

    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么?

    院使沉默几息,到底是记得萧烬不能惹,这才忍着脾气开口,连一句“良药苦口”都不能说,只能绞尽脑汁道:“这药不同于调理身子的那些个方子,还能用药膳慢慢进补,臣就算是再怎么调,这药毕竟是药。”

    萧烬瞥了他一眼。

    院使里衣都快要被汗浸湿了,生怕萧烬一句废物然后叫人把他拖下去杀了。

    但还好没有。

    萧烬只是说了声去吧,院使便磕了个头,随后藏着自己的颤抖起身去了。

    他以为他藏住了,可其实每一次萧烬都知道。

    知道他怕他,也知道他恨不得能杀了他,不过是没有机会和本事罢了。

    萧烬也懒得计较。

    这世上怕他、想他死的人太多了。

    萧烬要是一个个算过去,只怕大乾的血都能流成海。

    他垂眼望着怀里被他搂住后就一直很安分,一动不动,连眉头都舒展开了的沈玉衡,意味不明地扯了下嘴角。

    都说人同动物一样,即便是个傻的,都有趋利避害的天性,尤其是迷糊时,本能和直觉往往能救命。可沈玉衡倒好,不仅把他当暖炉,还要往他怀里钻,还搂着他的腰身不叫他走。

    他想起昨日沈玉衡说的话,这会儿终于彻彻底底信了。

    萧烬轻拍着沈玉衡的脊背,乍一看跟哄孩子似的,细品却能够发现,他展露出来的那份温柔,是会叫人无端不寒而栗的,有一种诡异的悚然感。

    尤其萧烬还声音很低地说了句:“殿下,这是臣最后一次信人,你若是辜负了……”

    他的手压在沈玉衡的脖颈上,轻轻收拢了一点。

    晕着的沈玉衡毫无所觉,依旧在他怀里睡得很香,只是呼吸因为烧着,所以一直有点沉闷错乱,听着就让人觉得难受。

    杀了?

    萧烬的舌尖轻扫过自己的后槽牙,直至尖牙的尖尖才停下。

    杀了…萧烬有点舍不得。

    沈玉衡不同于夏士诚,也不像皇帝,他现在也不是当年那个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咽的草根了。

    萧烬松开手,又轻轻抚着沈玉衡的发丝,手顺着往下滑,意味不明地在沈玉衡腿上点了点.

    太医院熬好药时,萧烬把人唤醒来,让沈玉衡先吃点东西再喝药。

    沈玉衡脑海里就没这个概念,他从前都没人管,嬷嬷也求不来药,每次发热只能不断地给他擦身体,熬一熬,就熬过去了。

    所以在被萧烬喊醒时,沈玉衡还因为不舒服来了点脾气:“别吵我。”

    他声音都烧得有点含糊了,端着粥的小圆子却差点给他跪下,想喊一声祖宗你睁眼看看喊你的是谁。

    但萧烬却没半点脾气,还觉得有趣似的轻哂了声:“怎么病着的时候反而敢亮爪子了?”

    他捏捏沈玉衡的手掌,耐心地哄人:“殿下,你得喝点粥吃些东西,然后把药吃了再睡。”

    沈玉衡装听不见,把脑袋往萧烬怀里埋得更深。

    他是着了凉,就感觉自己虽然烧着,但冷得不行,只想往萧烬身上贴。

    萧烬捏了一下他的后颈。

    沈玉衡就像是被提溜住了的猫,瞬间清醒了大半,微睁着朦胧的眼睛看着萧烬,就对上萧烬那双眸色过深的眼睛,见萧烬轻笑着,半威胁着跟他说:“殿下,吃粥、喝药,嗯?”

    沈玉衡:“……”

    他理智回来了点,也意识到自己趴在萧烬的身上,连腿都搭在他的腿上……

    救命…这是什么姿势……

    他慢慢僵硬住,却又难以思考,只知道不能惹萧烬生气、萧烬喜欢乖的,听话的,所以便点了点头。

    萧烬调转了一下他的身体,帮他调整姿势,却还是将人圈在怀中。

    沈玉衡有些僵硬地看着他端起粥,然后舀了一勺,吹了吹,自己抿了下,再递到沈玉衡嘴边:“张嘴。”

    沈玉衡自打有记忆起,就没被人喂过饭了。

    他僵硬了半息后,还是慢慢张开嘴,含住煮得偏稠的粥。

    第一口,沈玉衡没品出来是什么味道,喝了好几口后,才意识到放了白糖,甜甜的,很好喝。

    他喝了大半碗后,就有些撑了,便不由小声地说:“厂公。”

    他不确定萧烬是不是要他全部喝完。

    “饱了?”

    “…嗯。”

    萧烬便将碗搁下,随后挥了挥手。

    小圆子去端药进来,沈玉衡嗅到了一丝药苦,试图挣扎:“厂公,我撑了。”

    喝不下了,能不能不喝。

    萧烬微扬眉,手覆盖在了他的腹部。

    他今天没戴扳指,两只手都空空如也,也因此手显得更加修长且大,一只手几乎就覆盖住了他的腰腹。

    沈玉衡只穿了里衣,所以萧烬的掌心贴上来时,触感很明显。

    他僵硬着,不敢去看,感觉到萧烬用掌根压着胃那一块儿揉了揉。

    动作不重,很轻,所以才会叫沈玉衡起鸡皮疙瘩。

    吃了些东西,沈玉衡精神也好了很多,他也意识到萧烬今天有点不对。

    ……感觉,很温柔。

    难道是因为他生病了?

    萧烬漫不经心地给沈玉衡揉着微鼓的腹部,感觉到怀里的人又一点点放松下去,不由扯了下嘴角。

    总觉得像猫。

    还是胆小的猫。

    动一下就绷紧神经弓起腰背,发现没危险又慢慢舒缓下去。

    沈玉衡没忍住,偏头看向萧烬:“厂公……”

    他觉得方才那一碗粥里肯定有熊心豹子胆吧,不然他怎么敢跟萧烬谈条件的:“可以不吃药么?我……”

    “不可以。”

    萧烬打断了他的话。

    然后看着人不自觉地抿了下唇,又笑起来:“不过你若是乖乖吃药,在你登基大典前,我可以带你出宫去玩一玩。”

    沈玉衡本来又因为病而有些困顿了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可以出宫?!”

    萧烬心说还像个孩子…不过也确实是孩子。

    还没到弱冠呢。

    萧烬嗯了声:“前提是你乖乖把药吃了。”

    沈玉衡是真的很惊喜,他这辈子都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可以走出这座宫殿:“好。”

    萧烬望着他亮亮的眼睛,又有些心痒:“这么高兴…不好好谢谢我?”

    沈玉衡真心实意道:“谢谢厂公。”

    萧烬轻啧了声:“不想出去了是吧?”

    沈玉衡:“?”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萧烬,就见萧烬的眸色不明,混沌的思绪运转了片刻后,终于明白了萧烬的意思。

    他顿了顿,慢慢抬头凑了上去。

    这事有一就有二,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尤其昨日都亲了那么多次了,沈玉衡也已经可以平静对待了。

    更别说这会儿他病着,脑袋有几分晕乎,也没法去想太多。

    然而就在要亲到萧烬时,沈玉衡又停住:“…厂公,我生病了。”

    会把病传染给他的。

    萧烬是真的意外了。

    他挑起眉,看着认真的沈玉衡,觉得好笑,又无端生出几分他都难以去明晰的情绪。

    最后萧烬动了动唇,含糊不明地笑了声:“……你以为我像你?吹个风都能倒在这儿。”

    沈玉衡觉得自己的男人尊严又被挑衅到了。

    所以他抿了抿唇,干脆利落地在萧烬唇上亲了一口,心道最好给他传染过去。

    让他嘚瑟。

    沈玉衡看他们都以为自己是苏澄,没人拆穿自己,松了口气。

    只要他还有利用价值,这群叛军至少不会杀了他。

    正当沈玉衡想松一口气的时候,突然旁边另一个一直没说话的人握住了他的小腿。

    沈玉衡一愣,感受到那人的手指诡异地向上摸了过来,他慌忙挣开,却好像把对方刺激的更兴奋了。

    同行的其他人也注意到这人不对劲,皱着眉头:“喂,你不会是想……”

    “有什么不行?”

    那人狡黠地一笑:“萧家能尝得了的味道,我们尝一下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