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乱成一锅粥喝吧 喝粥,问道了,崇君灵……
深更半夜, 澹台府祠堂塌了。
众人惊醒,纷纷出来查探情况。
章阙在自家殿主那得知祠堂之事后,握着长锏飞快冲去祠堂。
渡厄司运气这样好吗, 即将裁撤的前夕竟然真的碰到了大厄?
事实证明, 是章阙多想了。
鱼青简和走吉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到澹台府祠堂准备大干一场。
刚到就见祠堂已经塌成了一片废墟, 因祠堂时建在湖边的, 废墟倒塌进深湖中, 只能瞧见个屋顶尖尖。
湖水四通八达, 更是直通护城河, 厄灵和水相关,胡乱一流顷刻便能出城。
鱼青简:“……”
天杀的。
章阙蹙眉。
之前就觉得澹台府似乎太多水了,果真有猫腻。
“你和走吉去找澹台淙。”章阙飞快道,“我去看看袁少主是不是真的功德缺失。”
鱼青简瞥他一眼,给走吉使了个眼色。
走吉一点头,扛着大刀就走了。
章阙眼皮一跳:“你放心让她一个人去找澹台淙?”
“我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去找袁端。”鱼青简说。
章阙愣了愣,岌岌可危的同僚情死而复生:“鱼籍……”
鱼青简冷酷无情地补充完后面的话:“袁端一看就不好惹,听说此人厌恶幽都,章掌司笨嘴拙舌的, 我怕你连门进不去就被人噎回来。”
章阙:“……”
去他大爷的同僚情。
章阙问:“那为何不是你去见袁端, 我和走吉去见澹台淙?”
鱼青简蹙眉, 觉得他明知故问:“我自然是怕挨打——你见我每次去九司挑衅骂人或去问楼金玉要钱时, 孤身一人去过吗?”
章阙:“……”
好好好,整个渡厄司都是能屈能伸的好手。
两人达成“一个嘲讽一个攻击”的意见统一, 前去寻袁少主。
果然如同鱼青简所说,袁少主守在门口的道修没等他们接近,立刻拔刀冷冷驱逐:“幽都之人,速速离开。”
章阙最会先礼后兵那一套, 彬彬有礼地说:“刑惩司掌司,找袁少主有事相商,事关澹台府祠堂之事,还望通报。”
鱼青简双手抱臂在后面翻白眼,活灵活现地用那张俊脸骂脏话。
道修扫他们一眼:“什么祠堂,听都没听说过,少主见不得幽都之人,你们若是还不走,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鱼青简说:“哎呦。”
章阙一听“哎呦”这个调就知道鱼青简要骂人了,默默让开。
“袁少主如今才金丹修为吧,我死了太久忘了金丹修为寿命多少来着?”鱼青简虚心地向章掌司请教,得到答案后似笑非笑道,“六百年?我还当袁少主堪比王八能活六千年呢,这都即将半只脚入黄土的人,总归过些年是要去幽都转世投胎的,怎么还对幽都这般忌讳呢?”
道修冷冷道:“你敢咒我们少主?!”
“我那是骂。更何况生老病死,哪叫咒?从没见过哪个人被人杀死,却还要怪幽都勾魂让他活不了的,本末倒置的蠢货,屁股和脑袋长反了?”鱼青简哎呦,“我们幽都好心来救袁少主性命,却遭你这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这么驱逐?好啊,也好,等到你们少主出事了,你一人担责任吧。”
道修被他一噎,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章阙也挺能“哎呦”的,只是他一向“哎呦”不过两句就想要动手开打。
见鱼青简嘚啵嘚啵三言两语将人噎得翻白眼,章掌司叹为观止。
道修瞪眼半晌,不情不愿地道:“二位稍候。”
鱼青简看了看漆黑一片的天空,屈指一动,掌心冒出附灵阵法,金色锚点绕着他的指尖不住旋转。
随着金线缠绕升入半空,明显可以瞧见无数密密麻麻的黑线扭曲着抛入半空,鱼线般没入四面八方的湖中。
鱼青简眉头紧皱。
果不其然,袁端的功德正在被水中的大厄不断吸取。
就算乌玉楼祖上功德再多,也经不得这般流逝。
正想着,道修回来了:“少主已睡下了,二位大人天亮再来吧。”
鱼青简:“……”
章阙几乎被气笑了。
救人还得跪下来千求万求?
章阙不想骂人,等着鱼青简“哎呦”。
但这次鱼青简并未说话,只是瞥了道修一眼,很干脆地说:“行。”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鱼青简虽然话多又毒舌,但往往不会为了无用的人或事而浪费时间争辩,说罢转身就走。
章阙抬步跟上去。
鱼青简飞快道:“他的确被抽了功德,但澹台府……整个南沅城水太多,若厄灵是水鬼所化,一呲溜就在水里跑几千里,根本寻不到源头。见了他也无用,还得从澹台淙入手。”
章阙蹙眉:“万一他死了呢?”
鱼青简冷笑一声,宽袍猎猎冷漠十足。
“死了就投胎,还用问?”
片刻后,两人到了澹台淙的住处。
鱼青简刚一进门,就眼前一黑。
澹台府的寝房,澹台淙直挺挺躺在榻上双眸瞪大,呼吸全无。
走吉正手忙脚乱抱着那团胡乱飞的魂魄,伸手按着往澹台城主嘴里塞,妄图给塞回去复活。
章阙:“……”
鱼青简脑袋疼:“你把他弄死了?”
走吉踩着澹台淙的胸口,拽着那魂魄:“没有,我刚出现他便吓死了。”
鱼青简疑惑,胆子这么小吗?
走吉将魂魄重重打到澹台淙身体中,在她手中显得轻飘飘的长刀砰的落地,将青石板砸成齑粉。
澹台城主猛地喘息一大口气,差点真的蹬腿西去。
鱼青简也没多废话,开门见山道:“澹台城主,府中祠堂中到底供奉着什么,那泉水为何能吸取人的功德?”
澹台淙受了惊,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面带惶恐看着他:“什、什么?”
“祠堂,泉水。”
澹台淙怔怔道:“那是南沅大旱时我收集的第一捧雨,什么吸取功德,我……我不知道。”
鱼青简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澹台城主可知道当年崇君陨落时曾为渡厄司留下一道附灵,袁端功德被夺,渡厄司迟早能循着线索将大厄超度。若是袁端死了,乌玉楼震怒,你觉得自己还有活路吗?”
澹台淙茫然看着他,似乎不懂他在说什么。
鱼青简还想再添一把火,澹台淙却像是遭受到了极大痛苦,猛地按住头挣扎了一瞬,随后一声不吭地栽倒。
晕了。
鱼青简习惯了言行逼供,当即就要伸手将人抽醒。
章阙一把拦住他:“你无凭无据,擅自对南沅城主用私刑,不怕刑期加重?”
鱼青简“啧”了声,遗憾地收回手。
忙活了一晚上,一无所获。
鱼青简眉头紧皱。
掌司前去祠堂寻到如此重要的线索,被水淹得几乎去了半条命,此时还在昏迷,他却无功而返。
愧对掌司那张脸。
深更半夜,三人继续大海捞针寻厄灵。
去了半条命的离长生倒是睡得安详。
他像是习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照料,吃食有半点不合乎他心意便半口不动,床榻有一点不如意就会被惊醒,宁可盘膝坐着熬一宿也不愿躺。
澹台城主府的床榻罕见的舒适,离长生侧躺在那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似乎做了个梦。
离长生撑着手坐起身,歪着头回想半晌,却只记得梦中的漫天桃花,其他的就像是被一只大手凭空抹去,记不起分毫。
不对,他不是在祠堂吗?
这哪儿?
左右看了看,哦,是澹台府客房。
离长生疑惑地按了按被子。
澹台淙不是很清贫,连贿赂人都要东拼西凑吗,怎么能给客人用得起这样贵重的仙绒被?
正想着,外面传来封讳的声音。
“做梦了?”
离长生将帘帐掀开,封讳正站在窗棂边偏身看他,侧颜如画,背后好似有纷纷扬扬的桃花瓣飘洒飞舞,恍惚中和梦中场景重合。
但定睛一看,外面飘洒的却是细碎的纸钱。
澹台府正在大祭,做法事。
离长生如梦初醒,摇头:“忘了。我说梦话了?”
“嗯。”
离长生咳了声:“我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封讳偏头看他,眉眼似乎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转瞬即逝,又恢复成夹枪带棒的死样子:“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
离长生:“……”
封讳不太在意地又问了句:“上次将你从黄泉救出来时你也在说梦话,记得梦到谁了吗?”
离长生记性不太好,哪里记得,只是摇头。
封讳瞥他一眼,似乎心情好了些。
他伸手将一套黑衣扔过去,言简意赅将昨日之事说了:“昨夜城主府祠堂坍塌,袁端不配合刑惩司查案,澹台淙对泉眼之事闭口不言。一刻钟后大祭开始,要问道了。”
离长生“哦”了声,接过衣服看了看,眉头轻轻皱起。
“怎么?”封讳好像一直在看他,“衣服上有姜丝,不合掌司胃口?”
离长生:“……”
离长生被这阴阳怪气怼了一跟头,他沉默好一会,幽幽地说:“啊,没有。只是觉得这身衣裳和封殿主的有些像罢了。”
封讳一噎,冷冷道:“你看错了。”
“怎会?”离长生故作诧异,“我见封殿主第一眼便觉得亲切,他抚摸我脖子占便宜时离得极近,连衣裳花纹都看得一清二楚。”
封讳:“……”
封讳的好心情看起来要被离长生三言两语霍霍没了。
他上前抓住那套新衣,面无表情道:“既然离掌司不喜欢……”
离长生赶忙伸手按住封讳的手背,挑眉笑着道:“喜欢啊,谁说我不喜欢,这上面又没放姜丝。”
封讳乍一被触碰,浑身一僵,感觉离长生温热的指腹有意无意地在他手背划拉个圈,愣了下猛地缩回手。
离长生问:“怎么了明大人?”
封讳薄唇轻动,却半个字没说出来,沉着脸快步走出。
离长生眉梢轻动。
这就恼羞成怒了?不禁逗。
穿戴整齐,离长生走出里屋。
鱼青简不知是不是没脸见他,还在外面乱窜,离长生饿得胃不舒适,但他又习惯忍痛,神态自若地准备去大祭。
封讳道:“去哪儿?”
“去看问道。”离长生刚说完还未回头,鼻间先嗅到一股香味,困惑望去。
封讳坐在客房厅堂椅子上漫不经心看着生死帖,手边放置一碗粥,正冒着热气。
离长生眉梢一挑,刚忍过胃中的那阵痉挛又泛了上来。
饿了。
离掌司咳了声,转身溜达回去:“我也想瞧瞧那孩子是不是崇君转世,那金纹左眼应当绝无仅有吧……唔,这是什么呀?”
封讳继续看着生死帖——那三张生死帖也不知有何魔力,看半天都看不完,惜字如金:“粥。”
“哦。”离长生坐在封讳身边,矜持地说,“我不太爱喝粥……唔,若是用碧粳熬制,放些杏子冰糖,熬得不要太烂也不能过硬,那我勉强能喝一口。”
封讳:“……”
封讳不搭茬,继续看生死帖。
离长生:“?”
离长生只好换了战术,手撑着桌案挑起话头,爪子好像无意识地扒拉粥碗里的勺子,叮叮当当。
“听说封殿主痛恨度上衡,经常指使手下去砸崇君的神像,仇怨如此大吗?”
封讳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随意道:“嗯。”
离长生拿起勺子:“我还没见过问道呢,听说是能招出个和崇君一模一样的灵傀是吗,那岂不是能见到崇君真人了?”
“嗯。”
离长生说:“是不是那孩子真是崇君转世,灵傀就会对他做出反应?”
封讳似乎不想听他东扯葫芦西扯瓢,头也不抬:“想吃就吃,别东扯西扯找话题。”
离长生:“……”
离长生将勺子一摔,不可置信道:“明大人怎可如此想我?”
封讳瞥了一眼。
那碗碧粳粥已喝了一半,离掌司唇角都还没擦干净就开始倒打一耙。
“是,离掌司不想。”封讳冷淡道,“是我威迫利诱以武力相逼,离掌司是为了活命才勉强两口喝完半碗碧粳粥。”
离长生面如沉水:“的确如此,我只是对明大人言听计从罢了。”
封讳:“……”
封讳露出个讥讽的眼神,当即就要拿这个“言听计从”发作。
离长生比他更快,肃然接口:“袁端被夺功德,澹台淙不配合,整个南沅危在旦夕啊明大人,还是正事要紧。”
离掌司说完这句耍无赖的话后霍然起身,不给封讳怼他的机会,仙气飘飘地溜了。
封讳注视着他打了胜仗似的背影,垂下眼看向手中的生死帖。
溺亡。
***
澹台府大祭。
恰逢七月十四崇君忌日第七日问道转世,长街之上傩舞祭祀,黄纸漫天,引得孤魂野鬼贪婪地吸食香火。
即使三百年过去,度上衡之名仍人尽皆知。
雪玉京掌教前来执掌问道,左眼金纹的孩子是度上衡转世的可能极其大,三界各门各派来了不少人,南沅城罕见的热闹。
徐观笙从俯春金船飘然而下,注视着大祭纷纷扬扬的黄纸,眼眸如冰。
三百年前度上衡陨落后的回魂之日,雪玉京也曾有过这样的大祭,可却什么都未召回。
度上衡已陨落天地间,连半片魂魄都未寻到。
徐观笙伸手接住一片纸钱,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耳畔忽地传来一阵风声。
徐观笙偏头一瞧,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袁端不知何时溜达过来的,笑眯眯地对着徐观笙行了个礼:“徐掌教安好,自从您接任雪玉京后,见您一面还真是难如登天。”
徐观笙不怎么想理他,转身拂袖便要走。
“多年不见,徐掌教不想同故友好好叙叙旧吗?”袁端叫住他。
徐观笙嗤笑:“你我算得上故友?”
“啊,自然是不算的。”袁端笑嘻嘻地说,“我是指那只幽冥殿的恶鬼,每次有崇君转世的消息,他必定会亲身而至,此次必然也不会缺席。”
徐观笙没来由地笑了起来。
“怎么,这都几百年过去了,袁少主被封明忌拖去幽都黄泉泡了三年的仇怨还没忘呢,挑拨离间这一套未免太过拙劣。”
袁端也不生气:“怎么能叫挑拨离间呢,顺水推舟罢了。徐掌教不也恨那只恶鬼吗,当年若不是他临阵脱逃,上衡也不会……”
徐观笙眼睛眨也不眨挥出一道灵力。
袁端身形倏地后退。
他虽是金丹修为但保命法宝实在太多,任意一件都能轻飘飘躲过化神境一击,只是这次不知为何催动的护身法器像是卡住了般,迟了一瞬才催动。
袁端被打得后退数步,肺腑血气翻涌,眉头轻轻一皱。
徐观笙嗤笑一声:“袁少主可知晓气运和功德有关?”
袁端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他看起来不太在意,还在笑:“有舍有得,想将雪玉京踩在脚下,总要付出点代价。”
明明是折辱的话,徐观笙却笑了:“我总有一日会亲手杀了你。”
袁端刚想笑着讥讽,脸色倏地一僵,一股清冽的香火味,带着黄泉中那股独特的味道扑面而来。
袁端:“……”
袁端唇角一抽。
是幽都的鬼特有的臭味!
袁端笑容几乎维持不住,也顾不得再呛徐观笙,面无表情拂袖而去。
澹台淙靠湖的游廊中,有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走过,走在前方那人已到了拐角,花簇遮掩住他的身形,只能听到声音带着笑传来。
“……明大人是拘魂使,这几日怎么一个魂儿没勾啊?莫不是在玩忽职守?”
徐观笙微微蹙眉,侧身望去。
离长生还在嘚啵,封讳瞧着不耐但始终没打断他说话,边走边侧耳倾听。
“厄灵惯回隐藏,连走吉都未察觉到大厄的气息……唔?”
封讳似乎察觉到什么,猛地侧身将离长生按在游廊的镂空窗上。
恶鬼的鬼相可怖,人身高大得几乎能将离长生的身躯整个挡住。
“别动。”
离长生吃了一惊:“明大人,我虽然知晓幽都□□,但现在是在阳间,光天化日之下在此处偷情,未免过于刺激,要不回幽都再说?”
封讳:“……”
修士耳聪目明,徐观笙听到这话眉头狠狠皱起,将心中那点疑虑彻底打消。
不知羞耻的野鸳鸯罢了。
他是疯了才会觉得那道身影像他师兄。
封讳伸手一动,凭空变出一张傩戏面具扣在离长生脸上。
离长生不解。
那面具太大,明显不合脸,将离长生的视线全然遮住,他伸着爪子想扒拉回正确的位置,封讳已扣着他的左手大步往前走。
“等等,唔,慢一些吧,慢……慢。”
离长生视线受限,只能依靠封讳抓着他的那只手踉踉跄跄往前走,不知眼前是平底或深渊的未知令他心口狂跳,下意识轻皱起眉:“听话。”
封讳动作一顿。
离长生只觉得这句话顺口秃噜出来,封殿主的动作竟然当真慢了些,牵着他一步步走过蜿蜒曲折的游廊。
离长生:“……”
竟还真的吃这一套?
很快,两人到了长廊尽头,那遮蔽视线的面具轻轻一动,终于将眼睛的位置对准。
远处澹台府做法事之处,四处皆是穿着道袍的大师,招魂幡、引魂铃围绕道场一圈,烛火香火灼烧出烟煴白雾萦绕四周。
封讳收回手,低声道:“今日莫要靠近水,和……徐观笙。”
离长生:“嗯?”
封讳没有再多说。
离长生回想起封讳一直拿着生死帖看,眼皮轻轻一跳。
莫非封殿主此番来勾的魂是他的?
他要死了?
还没细想,不远处传来个幽幽的声音:“二位调好情了吗?”
离长生回头看去。
鱼青简正站在不远处捂着走吉的眼睛,眼神谴责地看着离长生,满脸都是“大庭广众之下,能不能注意点”。
章阙也在一旁,听到这句“调好情了吗”吓得脸都白了,他完全不敢看自家掌司的脸色,低着头踹了鱼青简一脚。
娇弱的鱼大人差点被一脚蹬湖里去,不悦地蹙眉看他。
调侃下怎么了?
离长生也没在意这句调侃,说起正事:“查出什么了?”
三人一噎,满脸写着“一、无、所、获”四个大字。
鱼青简走上前,矜持地从袖中掏出个饼来:“掌司还没吃早饭吧,我见凡人早饭都啃这个,花费三文,趁热吃。”
离长生:“……”
离长生迟早被鱼青简养死:“谢谢,我不啃砖头——澹台淙呢,没将他押回四城刑惩司审问吗?”
章阙摇头:“未寻到那只大厄,无凭无据,无法将他扣下。”
鱼青简倒是直接多了:“走吉本来制住他,但雪玉京的徐掌教和那个袁少主以权压人,一定要午时问道。”
说到此处,不远处的道场中传来一阵惊呼。
离长生循声望去。
澹台淙牵着那个左眼金纹的孩子缓慢走至道场中央。
徐观笙站在一侧,视线落在那孩子脸上,眼眸倏地一眯。
只是一日不见,那孩子的容貌似乎变了。
之前除了那双眼睛,其余部分像是胡乱长的,现在却整个五官越来越像他记忆中那个人。
澹台淙昨日受了一通惊吓,魂魄还被吓出窍一次,此时脸色煞白如纸,病恹恹地站在那,勉强露出个笑朝徐观笙颔首一礼。
“徐掌教。”
徐观笙并未看他,两指并起虚虚点在孩子眉心。
探魂半晌,并未察觉到这孩子到底有何异常之处。
只是寻常凡人之躯。
孩子仰头注视着徐观笙,哪怕徐掌教冷着脸他也不畏惧,还想伸手碰他。
徐观笙倏地收回手,冷冷道:“问道吧。”
孩子失落地垂下脑袋。
澹台淙摸了摸他的脑袋,朝着祭祀的大师一点头。
大师身穿道袍,手持引魂铃朝天而拜,口呼天道所赐的八字符谶。
“上承玉京,衡德渡厄。”
问道阵法凭空而起,金纹符谶化为扭曲的金线没入地面,伴随着符阵原地旋转,缓缓凝成一具虚幻的躯壳。
离长生好奇地扶着栏杆往前望去,也想一睹崇君的风采。
只是那阵法旋转得越来越快,几乎让人眼花缭乱,离长生本来高高兴兴看着,眼前陡然一黑,像是神魂被人朝外撕扯。
耳畔一阵嗡鸣。
再次回神时,腰间横着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将他扣着往后一带,封讳冰凉的五指死死抓住他的右手。
四周一阵低低的惊呼和议论声。
“那是崇君的灵傀?果然气度非凡,就是怎么瞧不见脸?”
“当年崇君入问道学宫时,整个学宫断袖的人数比几百年加起来还多,久而久之崇君便不已真面目示人。”
“都能召出灵傀了,那孩子十有八九和崇君有些关系。”
灵傀是天地灵气所化,只要在世间存在过,便能通过阵法凝聚一具虚幻的躯壳。
但那终归是空壳,如同傀儡般,半个时辰便会散去。
三百年间,有无数冒充崇君转世之人,却从未有人能在问道时招出度上衡的灵傀。
离长生抬头看去。
道场最中央的阵法里站着一个人,白金道袍乌发极地,金色无舌引魂铃雕刻繁琐符篆松松垮垮悬挂腰间。
男人金饰束发,额间垂落雾气似的纱遮住半张脸,只能隐约瞧见削薄的唇。
徐观笙本以为这又是一场层出不穷的闹剧,之所以留下只是厌恶袁端将这无辜的孩子当成替身掳走。
直到那具灵傀真正被召出来……
徐观笙心脏狂跳,眼瞳赤红地死死盯着那具熟悉的躯壳。
——是度上衡。
那左眼金纹的孩子当真招出了灵傀。
徐观笙嘴唇不住发着抖,神色怔然,下意识想要上前触碰。
锵地一声。
阵法中的八字符谶化为结界萦绕在灵傀周身,隔绝所有人的触碰。
徐观笙指尖的疼痛令他如梦初醒。
度上衡早已陨落,尸首也是他亲手收敛至玉棺中,眼前这具……只是一个一碰就碎的空壳。
徐观笙执掌雪玉京多年,早已喜怒不形于色,他转瞬压抑住心中的情绪,偏头冷冷注视着那个怯怯的孩子。
徐观笙脸上对“疑似转世之人”的态度不太对,既不殷切,甚至带着一抹烦躁和厌恶。
他面无表情一招手:“来。”
孩子小跑上前,怯生生看他。
徐观笙道:“进去。”
孩子注视着灵傀周身的结界,犹豫着上前。
若是他能不被灵傀的问道结界排斥,那他便是真正的度上衡转世。
鱼青简也没料到真能招出灵傀,脖子都伸长了,目不转睛盯着。
若真是崇君转世……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具傀儡似的躯壳上,惟独封讳竖瞳收缩,直直盯着离长生。
离长生对崇君转世很感兴趣,忙不迭踮着脚尖往里看,虽然瞧不见脸,但不妨碍他低声赞叹:“仙人之姿啊。”
封讳:“…………”
众人将视线望向孩子的手。
伴随着一寸寸接近八字符谶的结界,徐观笙的呼吸几乎屏住。
就在指尖离结界只有半寸时,孩子忽然没来由地停住了。
徐观笙眉头紧皱。
孩子半转过身来注视着徐观笙,突然眼眸一眯,露出一个古怪的笑,用稚嫩的嗓音问:“你所求为何?”
徐观笙眼皮重重一跳。
澹台府四处皆是水,众人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荡漾开一圈圈的波纹。
轰——!
伴随着孩子的笑容,地面一阵摇晃,澹台府乃至整个南沅的水面扭曲出细碎的涟漪,地下水像被巨兽裹挟着翻涌而上。
徐观笙反应极快,面无表情一剑挥去。
剑光凌厉将地面斩出一道深不见底的天堑,落到那孩子身上却如同切到了潺潺流水般,剑身带出一道水波后倏地消失。
水?
结界中的灵傀眼眸涣散注视着虚空,下颌处缓缓滑落一滴水珠。
滴答。
水面荡开一圈涟漪。
孩子歪着头注视着徐观笙,用那张“丑陋”的脸笑起来。
“祈愿成真,功德换之。”
话音刚落,水面猛地腾起细细密密的水柱直冲云霄,在半空中汇聚到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中。
整个澹台府四周皆是水柱,宛如鸟笼。
鱼青简脸色一变。
昨夜大海捞针似的搜寻一夜大厄所在,总能察觉到水中的气息却完全捕捉不到。
……原来厄灵只是一滴水所化。
章阙祭出长锏,他常年和厉鬼打交道,从未见过大厄,蹙眉道:“水也能化为厄灵?”
“厄灵和厉鬼相差无几,我本来觉得那泉眼是水鬼所化的厄灵……”鱼青简一惊后又兴奋起来,“前所未有的滴水化厄,崇君八成都未见过!富贵险中求,超度了它渡厄司万古永存。”
章阙:“……”
还真是个疯子。
走吉一向不叽叽歪歪,确定目标后也不废话,直接抓住长刀,衣袍如火悍然朝着最上空的那滴水而去。
那孩子既然是大厄,便不可能是崇君转世。
度上衡的灵傀仍安安静静站在那,面纱下的眼眸泛着神性空茫注视着四周,好似只是过客。
封讳看也不看那具躯壳,也不插手大厄之事,视线一直落在离长生身上。
离长生似乎很好奇那具崇君灵傀,身体总是下意识朝他靠近。
见他身子都要越过栏杆了,封讳一把抓住他,蹙眉道:“离远一点。”
离长生一时没听出来是离水远一点,还是离那具灵傀远一点。
走吉动作迅速已寻到大厄所在,长刀带着附灵的金纹毫不留情朝着那滴水而去。
世间厄灵无人能抵挡得住附灵一击,但不知为何那滴水丝毫未被伤到,甚至将附灵的灵力一寸寸吸纳。
走吉一愣,怔然看去。
大厄竟能吞噬崇君的附灵?
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走吉还未细想,那滴水忽地当空炸开,轰然一声在虚空震开一圈扭曲的涟漪,直直将人拍了下去。
灵力所带的风浪将整个澹台府笼罩,离长生还在注视着那具灵傀,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像是整个人落入水中。
“噗通”一声。
封讳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结界传来。
“离长生!”
意识在半空中飘浮,离长生神魂不稳,早已习惯魂魄时不时离体的感觉。
只是这次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样。
金铃声好像从远处传来,一声又一声。
逐渐近了。
离长生身躯沉重,茫然行走在荒野间。
他赤着脚踩在干旱龟裂的土地上,浑浑噩噩只知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乌鸦展翅在空中盘桓,落在废墟中直勾勾盯着他,似乎在判断这具行尸走肉什么时候倒下,能令它饱餐一顿。
离长生不为所动,继续踉踉跄跄往前走。
金铃声还在响,聒噪。
离长生不知日夜地在干旱之地行走,好像摔倒无数次又被强行唤醒,继续麻木地向前。
不知倒下多少次,终于停在一处破旧的庙。
离长生愣怔许久,站在破庙之外和最中央那泥糊的龙神像对视。
没来由的悲伤和恨意如同潮涌般席卷脑海。
面纱遮挡下,一滴泪悄无声息顺着脸颊滑落。
滴答一声,没入干涸的土地。
离长生听到自己在呢喃着:“得道长生,惟愿长生……长生……”
梦中的自己并未进入庙中,只是无端流着泪念着“长生”二字,逐渐踉跄着远去。
那是什么?
离长生第一次做这般清晰的梦,甚至能嗅到烈日晒在土地上那股灼热难闻的焦土气息,无望和悲戚笼罩这一方大地。
眼前场景扭曲着变幻。
破旧的城池中,年轻的澹台淙跪地而求,尊严随着满脸狼狈的泪缓缓流下,却求不来半滴救命之雨。
铺天盖地的怨气凝结成一点点钻进地底,将那滴未完全干涸的泪包裹住。
火焰冲天之际,泪化为大雨倾盆而下。
祈愿成真,功德换之。
“四灵讨奉,龙神祈雨。”
“落雨了!”
离长生倏地睁开眼睛。
这六年间每次噩梦后惊醒,不过几息就能将那些记忆片段忘却得一干二净,但此次他愣怔半晌,仍记得梦中那龟裂的大地和潺潺流水。
滴水化厄?
是梦中那滴泪吗?
离长生意识朦胧,迷茫睁开眼睛。
鸟笼困住四周,让澹台府十几个修士无法逃离,无头苍蝇似的拿着法器击打那无法撼动的水笼。
从离长生的视角看过去,他们浑身上下被一条条黑线穿透,功德源源不断被吸去最中央那滴水中。
大厄在吸食他们的功德。
恐怕南沅最近死去的人中也是因这滴水而死。
澹台淙不知何时已不在此处,鱼青简章阙和走吉也不见踪影。
道场中只有离长生一人。
封讳呢?
离长生抬步想去寻人,耳畔倏地又听到梦中的金铃声。
他只当自己幻听了,刚走出道场,就见不远处正在澹台府高墙上妄图破开水笼逃出去的几个少年眼睛猛地瞪大。
不知是功德被夺导致的倒霉,还是真的受惊太过,少年们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啪啪啪”整齐划一从墙上一头栽下来,以一个狼狈的姿势,五体投地了。
离长生:“?”
离长生眉梢轻挑,正想问问他们发生了什么,就听他们全都战战兢兢捂着脑袋,面带惊恐看着他。
“崇君……崇君的灵傀还能动的吗?”
离长生一愣。
旁边有个蓝衣少年磕了满嘴泥,故作镇定地道:“灵灵灵傀又不是死物!灵力凝聚的躯壳自然会会会保留主人生前的习惯,动一动有什么奇怪的!”
他一出声,其他人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样。
“太好了!灵傀动一动太正常啦!”
“只要不说话……”
离长生不太懂发生了什么,见几个孩子吓得都要哭了,顺口安抚道:“乖孩子,不要怕,你们……”
几人浑身一哆嗦,非但没有被安慰住,反而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会、会会说话?!”
“活的吗?!”
“崇君诈尸了!啊啊啊——!”
这下啪啪啪,晕了三个。
离长生:“……”
离长生终于察觉到不对。
他疑惑地伸出手来,右手腕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只是衣袍并非黑衣,而是一件看着就价值不菲的白金法袍。
离长生懵了懵。
似乎在哪里见过这身衣裳。
离长生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眼皮轻轻一跳。
旁边便是湖水,他抬步往前走了半步,叮当几声清脆的金铃声再次响起。
离长生垂眼看向水面上的倒影。
白金法袍……
离长生闭了闭眼,再次睁开。
白纱覆面……
离长生唇角微微抽动,眼前一黑。
天杀的,他怎么进入度上衡那具灵傀里了?
第22章 崇君转世成凡人 稳稳,卖可怜,心里有……
离长生和倒影中的“灵傀”大眼瞪小眼。
风吹拂起白纱, 露出削薄的嘴唇。
稳一稳哈。
离长生艰难扶住栏杆,冷静地哄自己。
崇君灵傀只能转世能碰,而他却附在了壳子里。
可他只是一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凡人, 和尊贵无极拯救苍生的雪玉京崇君八竿子打不着。
要么是大厄搞出的幺蛾子。
要么……
崇君转世是他自己?
离长生深深吸了口气, 差点崩不住情绪。
再稳一稳。
哈哈。
崇君拯救苍生仙人之姿, 怎么可能转世成凡人?
若他真是崇君转世, 通天阁给封讳算的那一卦就不准确了吧。
第十六任掌司是封殿主的杀身仇人, 骗身骗心……
从未听说过高高在上的崇君和谁有过旧情。
“崇……崇君……真是崇君。”
短暂吓晕的少年艰难醒了过来, 哆哆嗦嗦地挤做一团, 像是寒风中瑟瑟发抖挨在一起取暖的鸟崽团子。
离长生偏头看他们。
少年们:“啊——!”
看一眼,抖一下。
还挺好玩。
离长生好像天生就对这些意气风发的小崽子们有纵容之心,也没再继续吓他们,神态自若地抬步就走。
看起来就像是寻常灵傀,只循着生前的习惯行动。
少年们面面相觑,艰难放下心来。
“我、咳,我就说吧,灵傀怎么会有神智呢。”
“听说崇君在问道学宫任教多年,叫‘乖孩子’也是习惯本能。”
“太好了。”
几个乖孩子安慰好自己, 沉默半天又看向不远处正在湖面小桥上缓步而行的身影。
“度上衡”对他们而言只在书籍上看到过, 几人惊恐消退后, 初生牛犊不怕虎, 又开始蠢蠢欲动。
“咳,灵傀……应该也和生前长相相同吧。”
这话一出, 众人哆嗦了下,吞咽了下口水。
“……未免太胆大妄为了。”
“这有什么?听说崇君是问道学宫最为随和的师长,即使未及格也从不处罚学生,我叔叔说, 只要豁出去脸面卖卖可怜,崇君心软,几乎有求必应。”
“我怎么听说崇君爱用戒尺抽人?”
“胡言乱语!那定是谣传!”
几个少年几乎忘了刚才还在找出路,满脑子都是“崇君到底长啥样啊太好奇了”。
唧唧哇哇半天,还是好奇心占据了上风,纷纷爬起来去追崇君灵傀。
离长生从湖面的小桥走过,乌发和白金法袍曳地。
他心想这衣袍除了装高深莫测难道就不怕拖地弄脏吗。
崇君这身装束太具神性,离长生犹豫半晌也做不出来把长发挽起来、伸手拎着裾袍行走的做派来。
太损坏“崇君”形象了。
离长生尝试着想从水中倒影看面纱下那张脸,掀开却只是一片雾似的模糊,只能作罢。
崇君灵傀散发着金色暖光信步闲庭。
离长生对四周一切一无所知,“疑似崇君转世”这个结论有点让他本能排斥,下意识想寻熟悉的人。
在半个澹台府转了半圈,鱼青简走吉章阙半个没见着,就连阴魂不散的封讳也没有踪影。
不过绕到后院处,却发现那本该塌成废墟的祠堂稳稳伫立在那,护门灵和脊兽消失不见,里面冒出香火的气息。
离长生犹豫了下,抬步走进去。
祠堂中香烛灼烧,供奉着最中央潺潺涌出清水的泉眼。
整个澹台府所有人的功德皆被吸纳到这汪水中,离长生蹙眉看着。
忽然,“崇君?”
离长生一愣,侧过身望去。
那只大厄化成的孩子正站在门口处,漂亮的眼眸眼巴巴望着他,左眼的金纹被烛火倒映出细碎的光芒,恍如萤火。
他脸上皆是憧憬,迎着离长生的目光小跑过来。
离长生下意识后退,后面却是祭祀的泉水,后腰抵在栏杆上,退无可退。
那孩子诡异得很,好似时光从他身上匆匆流逝,伴随着一步又一步而在渐渐长大,最开始只有七八岁的年纪,在小跑的七步之内身形一寸寸拉长。
等走至离长生面前时,已化为个身着黑袍的少年。
离长生眼眸一颤。
大厄孩子模样时,只有双眼像封讳。
可如今长成少年模样,整个五官越来越像,若再长大几岁,几乎和封殿主冷峻的面容一模一样。
“你……”离长生定了定神,“你和封讳……是什么关系?”
少年不明所以,无辜地说:“这不是您最喜欢的模样吗?”
离长生:“什……”
仔细一看,这张脸的确好看。
不对。
离长生眉头紧蹙,见这大厄似乎有神智,能交流,耐着性子问。
“是你在夺他们的功德?”
“是我啊。”少年直接承认了,“祈愿成真,功德换之。澹台淙想要南沅城百姓不受干旱之苦,便以自己的功德供奉我。但这么些年功德早就吃没啦,他又不愿我吃南沅百姓的功德,我只好吃其他人的。”
离长生不喜欢将害人行径说得如此轻飘飘,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明明能掠夺无数人的功德,可少年却好像被这一句话问得伤透了心,眼圈一红,泪水啪嗒啪嗒流了下来。
离长生:“?”
哭什么?
这张脸哭起来的确令离长生有保护欲,只是知晓此人是掠人功德的大厄,离长生半点怜惜没有,只觉得厌烦。
少年喃喃道:“我都变成他的样子了,为什么还是不喜欢我?”
“谁说我喜欢这样的?”
“您的泪里全是他,您那样思念他……”大厄似乎很费解,皱着眉道,“只要您将金色功德给我,我便能让您祈愿成真。”
离长生:“……”
敢情是看上他的金色功德了。
不过仙人泪化成的厄,记忆里全是封讳……
离长生唇角抽了抽,都死到临头了却还在想:“度上衡难道真的和封讳有过一段旧情?”
少年身躯越来越有实躯,且面容也越发像封讳,离长生虽然附在这具灵傀上,却催动不出丝毫灵力。
就在他思索要如何脱身时,还在流泪的少年脸色一变,不耐烦地抬头看去。
下一瞬,一柄长刀凌空而至,狠狠劈在他身上。
砰的一声巨响。
走吉身形半透明地转瞬出现,像是赶时间似的直接朝着大厄劈去。
大厄由水凝成,被滚烫的刀刃劈开身躯泛出蒸腾的雾气,他面无表情道:“幽都的鬼为何能进来?滚出去——!”
随着话音落下,一道半透明的结界再次凭空而起,狠狠冲向走吉纤细的身体。
走吉眼眸冰冷,躲都不躲硬生生挨了这一下,在身躯消散之前再次一刀劈下。
——这次的长刀之上并未带附灵,反而从刀刃劈出一把长锏,猛地钉死在大厄身上。
刹那间,冰悄无声息地将整个祠堂冻上。
大厄脸色扭曲一瞬,身形骤然消散。
走吉也像是被一只手拖进了虚空一般,临闭合的刹那还能听到对面鱼青简和章阙的声音。
“崇君!有没有伤着崇君的灵傀?!”
“这鬼结界到底怎么才能再进去啊啊?!我的长锏——!那是我十年俸禄才买来的!”
离长生:“?”
虚空倏地闭合,再也没了动静。
离长生满脸懵然。
他现在身在大厄的结界中?
幽都的鬼无法进来,那他不死定了吗?
一阵冷风吹来,祠堂化为幻象被吹散。
离长生低头一看。
他不知何时已站在水里,冰凉的水没过腰迹,若是走吉没来,他再被那只大厄蛊惑几句,恐怕就要整个身子沉入水中了。
离长生:“……”
离长生后知后觉记起封讳所说的“不要靠近水”,心中隐约有了猜想,抬步艰难上了岸。
灵傀的躯壳转瞬便将水汽散去,干爽如初。
离长生理了下衣摆,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若是整个澹台府的人都在这结界中被夺取功德,徐观笙是不是也在?雪玉京掌教应当修为滔天,能救他出水火。
只是回想起封讳所说的,徐观笙厌恶度上衡,对灵傀的态度也不怎么热络。
离长生若有所思。
这时,有人笑着说:“崇君?”
离长生都要对这个“崇君”有心理阴影了。
这次他没有先开口说话,甚至没怎么抬头,不动声色将视线飘过去。
不远处,乌玉楼袁端坐在湖边长廊的栏杆上晃荡腿,瞧见那具灵傀似乎有自己的意识缓慢走来,眉梢轻轻一挑,足尖点在水面,鸟雀似的掠了过去。
离长生去路被拦,脚步一顿。
这谁?
袁端笑眯眯地上下打量这具灵傀:“竟然一个时辰了灵傀还未散去,澹台淙诚不欺我。”
离长生这才记起来这人是乌玉楼少主。
坏了。
这人在澹台府祠堂的欲望所求,其中便有度上衡。
离长生不敢再随意开口被人认出这具壳子里有人,故作漠然地无视袁端,继续往前走。
袁端也不拦他,亦步亦趋跟在他身侧,笑着道:“灵傀不散,功德付出得不亏。”
说罢,他已将这具不散的灵傀当成泉眼的祈愿成真,伸手就要碰离长生的脸。
离长生:“……”
初见时,离长生被封殿主连舔两口、掌心都要破皮了,当时只觉头皮发麻,没生出多少排斥之心。
如今袁端还未触碰,他却平白无故生出一股厌恶。
还没等离长生思考好对策。
“啪”地一声脆响。
离长生吓了一跳,定睛一看。
本来笑嘻嘻的袁端狼狈地侧过脸去,唇角隐约泛着红。
……这具灵傀似乎本能作祟,干脆利落给了袁端一记耳光。
离长生:“……”
天、杀、的。
这一巴掌清脆响亮,不光离长生震傻了,连偷偷摸摸躲在后面打算找机会一窥崇君容颜的少年们也吓得浑身一哆嗦。
啊……
崇君真的会抽人。
几人连滚带爬地呜呜跑了。
乌玉楼袁少主性子捉摸不定,离长生唯恐这一巴掌会激怒这阴晴不定的纨绔,正想抽手就走,却听到一声低笑。
袁端伸手摸了摸被打得发疼的脸侧,却还在笑:“您还是一如既往地厌恶我。”
离长生:“?”
有病。
袁端还想再碰他,离长生见他自己圆上了“排斥本能”,索性也不怕被发现壳子里有人,厌恶地往后躲开,换了个方向就走。
袁端步步跟着灵傀,对他的无视也不生气,相反甚至很享受他的排斥。
“崇君有教无类,连那只半妖都能容忍,可结果呢,他毁您神像坏您名声,甚至冲入坟冢妄图亵渎您的尸身,若您现在还活着,会不会后悔呢?”
离长生心说好烦,叽里咕噜的,不想听。
袁端说了几句没得到回应,见灵傀越走越快,他脸上的笑意也逐渐消失。
“崇君……”
离长生装作听不到,前方虚空倏而平地而起一道透明结界,挡住去路。
法器泛着金纹,一圈圈收紧,将灵傀困在其中。
离长生:“?”
这法器和楼长望的「作茧」类似,半透明的结界严丝合缝包裹住他,看灵力化神境以下恐怕难以逃脱,更别说区区凡人。
离长生又被人当鸟抓了,唇角微微抽动着侧身看去。
袁端站在三步之外看着他,笑容带着一种病态的觊觎,他耐心彻底消散,轻轻一打响指,结界符纹化为无数长绳缠住离长生的四肢。
离长生眼前一黑,脚下倏地腾空。
白金法袍凌乱翻飞,乌发被绷直的细线勾起散落,整个人宛如落至蛛网的蝴蝶。
离长生:“……”
脖颈被一根细线缠住,离长生心中打了个突。
坏菜了。
这小子不会疯疯癫癫地对这具灵傀做出什么来吧。
“崇君。”袁端缓缓走上前,隔着那层结界直勾勾盯着他,露出个古怪的笑容,“哪怕只剩灵傀仍然会排斥我的触碰,是不是正说明您心中始终有我?”
离长生:“…………”
救命,他的耳朵脏了。
第23章 两人的呼吸交缠 封讳,继续装,装不下……
度上衡烂桃花如此多吗?
袁端明显看起来不正常, 被抽都能爽到笑。
幽都的鬼无法进入大厄结界中,连走吉那样的修为都能被震飞出去,离长生受制于人, 若被发现壳子里有人, 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袁端看起来还在疯。
他缓步走到结界前, 视线顺着灵傀垂下的手腕一路往上。
袁端的视线落到何处, 法器的一根线便如影随形地缠在哪, 最终定定悬在离长生面门。
半透明的线将离长生眼前的白纱轻轻勾起一角, 露出半张脸。
男人的容颜如三百年前别无二致, 神清骨秀。
那只金色眸瞳泛着空洞,哪怕这般狼狈,看向袁端仍然像是注视一只跪在他脚下乞求的狗一般,毫无动容。
时隔三百年,袁端重新被这双熟悉的眼睛注视,浑身无端战栗起来。
他低低笑了起来,手穿过结界朝着离长生的眼睛探去。
袁端指腹滚烫,发着抖抚摸离长生的眼尾:“我得不到的,也没有人能得到。”
离长生:“?”
离长生心想, 话不能这么说, 人家封殿主可能早三百年前就得到了。
随着袁端的手越来越接近那只左眼金瞳, 法器中的细线猛地绷直成半透明的针, 悄无声息朝着瞳孔而去。
离长生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总感觉这小疯子下一瞬会把他眼睛抠下来。
应该不至于……吧。
袁端似乎没有看到那根线, 仍然痴迷地望着他的眼,好像被蛊惑似的喃喃道:“要是这只眼睛一直属于我……”
离长生:“……”
哈哈,完了。
离长生前有狼后有虎,暴露不是不暴露也不是, 只能祈求袁端将这具灵傀毁了后自己能回到原本的躯体。
对,他原本的壳子呢?
针已悬在离长生瞳仁最上方。
离长生安详地等死。
突然,噗通。
一声破水音倏而响起,一道漆黑灵力忽然破水而出,宛如离弦的箭刺穿蛋壳似的结界,准确无误击碎那根针。
袁端一怔,整个人如梦初醒,霍然回身蹙眉看去。
法器能抵挡住化神境以下的攻击。
难道是徐观笙?
还没等袁端反应过来,水面像是被一只只骷髅鬼手分开左右撕颇虚空,伴随着万鬼同哭的凄厉惨叫,一道游龙般的黑雾悍然出现。
袁端脸色瞬变,浑身因为畏惧而本能发着抖,一直笑意盈盈的脸上罕见浮现崩溃的怒意,厉声道:“又是你来坏我好事!区区半妖——!”
话音刚落,那条雾气而化的游龙张牙舞爪朝着袁端扑去。
砰!
金丹修为根本抵挡不住恶鬼一击,虚空中轰然炸开一道灵力,袁端猛地捂住胸口后退数步,狼狈地呕出一口血。
离长生诧异地抬头看去。
袁端几乎被打得肺腑吐出来,一堆灵品法器漂浮周身为他治愈伤势,他浑身剧烈颤抖,咬牙切齿道:“幽都恶鬼插手阳间事,看来封殿主忘了锁魂链是何滋味。”
离长生:“?”
谁?
黑雾游龙悄无声息席卷着落下,化为高大俊美的人形。
封讳身着黑红相间的华袍,长发束簪垂在腰间,一条只剩骨架的龙宛如小山般盘桓在澹台府,龙头缓缓蹭至腰侧。
封讳漫不经心抚摸着龙骨,似笑非笑望着袁端:“看来袁少主也怀念黄泉水的味道了。”
袁端:“……”
袁端更加暴怒:“卑贱的半妖!恶鬼!崇君此生最大的污点就是同你这条血脉低贱的蛇有交集!”
离长生眉头一皱。
袁端一直都是疯疯癫癫的死样子,对着徐观笙都能笑眯眯挑衅,怎么惟独对封殿主就歇斯底里的破口大骂?
黄泉水又是什么渊源?
封讳抚摸龙骨,早已习惯血脉的辱骂。
哪怕早已化龙,他也并不否认自己的过去,淡淡道:“度上衡有教无类,待半妖也随和亲密,袁少主血脉如此尊贵,定是崇君此生最重视之人。”
袁端:“?”
离长生:“……”
还挺会骂。
之前就发现封殿主瞧着清冷淡漠,这张嘴却总是冷不丁吐出几个字能怼人一跟头。
袁端脸色阴沉得可怕,死死瞪着封讳。
他像是记起什么,忽然一抬手。
离长生还在看好戏,脖子倏地一紧,身躯像是濒死的蝴蝶般本能挣扎,无数条线已深深勒入他的四肢脖颈。
袁端冷冷道:“我就算毁了这具灵傀,也不会让他落在你这卑贱的恶鬼手中。”
离长生:“……”
关他何事?!
打不过就挑软柿子捏是吧。
封讳垂着眸心不在焉抚摸着龙骨:“你以为我会在意一具什么都没有的空壳?”
袁端冷笑:“这个结界隔绝死人厉鬼,你若不在意,怎会甘愿忍受锁魂链撕扯的痛苦也要撕碎虚空亲身而至,插手阳间之事?”
封讳漠然看他。
袁端看他这个神情,暴怒的情绪终于稳下来,像是扳回一城似的,皮笑肉不笑道:“你看起来在意的不得了啊封殿主,当年你心生觊觎却求而不得,如今难道不想夺了这具灵傀满足□□吗?”
离长生:“……”
救命。
封讳对污言秽语容忍度极高,却听不得这些话放在度上衡身上,他终于失了耐性,骨节修长轻轻一抬。
虚空中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扣住袁端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
离长生一个激灵,脖子也跟着疼起来。
封讳瞥了他一眼。
离长生赶紧装死。
袁端到底修为太低,还没来得及拉着离长生一起同归于尽喉咙就被被扼住,却挑衅似的露出个狰狞的笑。
“你敢……杀我吗?”
当年他只是想将第一个冒充崇君转世之人收入乌玉楼,封讳发了疯将他抓去黄泉折磨三年,幽都为补偿特赐他八百年寿命。
只要阳寿未尽,无论他如何作死,重泉殿也不敢有人勾他的魂。
果不其然,在封讳动了杀心的刹那,手腕间倏地闪现一道雕刻符篆的锁链,深深连接到地底。
符篆似乎已在催动,痛意顺着男人的身躯蔓延而上。
封讳置若罔闻,手腕绷紧泛起青筋,鬼气勒着袁端的身躯将他悬之水上。
袁端一惊,脸上终于罕见地浮现恐惧之色,还没来得及催动法器,从半空中探出一只无形的手按着他的头猛地往水中一压。
“噗通!”
铺天盖地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直直将他包裹进去。
金丹期修为虽不算太高,只要屏住呼吸甚至还能扑腾个半天,可只是寻常的水却令袁端想起当年在黄泉中的痛苦,浑身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恐惧浮上心间,拼命地在水中挣扎。
“唔!卑……贱……”
天之骄子来来回回都只是那一句辱骂,封讳懒得听,直接将人按在水底。
等到袁端彻底没了动静,封殿主终于收回视线,微微侧头朝着离长生看来,猩红的鬼瞳还残留着冷淡讥讽的笑意。
离长生:“…………”
离长生还保持着粘在蛛网上的狼狈姿势,衣摆乌发悬挂在线上凌乱垂落,全无崇君的端庄。
封讳眉眼淡淡,近乎欣赏地注视着他这副狼狈样子。
终于看够了,他才道:“要我放你下来?”
离长生:“……”
和谁说话呢?
离长生装死,只当自己是具没有魂魄的灵傀,双眸放空,不为所动。
封讳没等到回应,抬手一挥,那条庞大的骨龙悄无声息缩小钻到他袖中。
他瞥了装死的离长生一眼,漫不经心道:“看来是不需要。”
说罢,转身就要走。
离长生:“???”
这小子方才还“崇君崇君”的叫,被人说几句就黑脸,如今“崇君”受难,竟然救都不救转身就走?
封殿主对待仇人的态度都好特别。
离长生决定赌一把。
他仍一动不动待在结界中,四肢的细线以深深勒进灵傀的躯壳中,不住往下落金光,灵力不断消散。
封讳头也不回,眼看就要离开此处。
就在离长生认为自己赌失败,几乎支撑不住要开口喊救命时,一道黑雾倏地击中结界。
轻飘飘一击,灵级护身法器瞬间碎成金光,琉璃似的簌簌落了一地。
“唔!”
细线消失,离长生猝不及防直直从半空砸落。
他来不及站稳,正做足准备砸在地上熟练忍痛时,一双有力的手凭空出现,准确无误将他接在怀中。
离长生睁开眼,视线穿过半透明的纱看去。
封讳去而复返,高大身形怀抱宽阔,垂着眼似笑非笑看他。
离长生瞬间调整状态,眼眸放空,装死。
封讳也不把他放下,袖中缩成小蛇似的龙骨顺着手腕爬上,叼住离长生的面纱轻轻一掀。
……露出那张熟悉的脸。
离长生装灵傀装得极其像,羽睫都没眨一下。
封讳垂眸盯着那张脸半晌,若有所思道:“果真是毫无神智的灵傀。”
离长生蒙混过关,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太好了。
封讳身形高大,单手将离长生揽抱着靠在颈窝,修长的五指像是把玩一样瓷器般缓缓抚摸离长生的侧脸。
离长生瞳仁轻轻一颤,努力稳住了没挣扎。
冰凉的五指一寸寸往下,捏住离长生的下巴轻轻抬起,指腹漫不经心摩挲着玉似的下颌,泛着暧昧。
封讳轻轻低下头。
离长生一怔。
等等,封讳又要对这具灵傀做什么?!
传闻度上衡修为天赋极高,气度非凡鹤骨松姿,是天道所选拯救苍生的天之骄子。
这种谪仙似的人物,你们竟然一个个生出污秽之心?!
离长生狠狠谴责,同时心中一直逃避的念头再次翻涌而上。
封讳如果真的和度上衡有过旧情,那他是崇君转世……
就合理了。
离长生眼前一黑。
封讳的动作不停,一点点接近他,离得太近,离长生甚至能嗅到男人身上那股独属地狱黄泉的清冽气息。
离长生羽睫一颤,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握紧。
他真的敢亵渎崇君灵傀吗?
封讳眼眸微垂,姿势越来越近,完全没有要停的趋势,似乎打定主意要狠狠羞辱这具毫无意识的灵傀。
离长生心口怦怦狂跳。
终于,两人彻底呼吸交缠。
连唇珠都开始传来要碰不碰的酥麻触感。
……离长生忽地一偏头。
薄唇轻轻和面颊贴着蹭过,明明冰冷至极却无端让离长生脸上浮现一股热意,顺着干燥的喉咙不断蔓延至狂跳的心脏。
两人身躯相贴,隐约感知封讳胸腔传来一阵沉闷的轻震。
似乎在笑?
离长生绞尽脑汁想着要如何隐藏,就听封讳淡淡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不装了?”
离长生:“…………”
离长生闭了闭眼。
有点想先死一步。
第24章 命债难偿也能偿 无辜,应霜剑,投怀送……
封讳好像认出了他。
离长生不死心, 还想再挣扎挣扎,就当那一躲是灵傀对断袖的本能躲避,继续装死。
穿过白纱能瞧见封讳近在咫尺的面容, 离长生浑身紧绷, 小心翼翼窥着他的神情。
封讳这人看着正人君子, 却是个偷偷咬人的坏胚。
这一计无用, 会不会再使其他手段?
出乎意料的是封讳并未再逼他, 单手将人横抱着, 另一只手平伸着从地底招出森寒的厉鬼破除结界。
离长生:“……”
离长生叫苦不迭, 有点后悔装死了。
即使封殿主身形比他大出一圈,但单手勾着离长生的双膝,几乎上半身力道全都靠着离长生的腰身撑着。
后背完全没有支撑力,离长生怕后仰摔到,努力绷紧腰身,但靠在封讳肩上的后背仍在不住往下滑落。
封讳似乎没察觉到怀中的人要掉下去了,还在垂着眼鼓捣结界。
离长生:“……”
还没等离长生想到对策,忽然听到一阵泉水涌动的动静,余光往旁边一扫, 却见澹台府中的湖面不约而同从最中央涌出大量的泉水。
只是顷刻间, 弯曲的石桥便被吞没, 且水位越来越高。
离长生:“?”
不、不至于用这种法子试探他吧。
封讳瞥了一眼水面, 足尖一点,黑红衣袍和白金裾袍翻飞交缠, 转瞬飘至半空。
离长生一个趔趄,险些后背悬空掉下水中。
波光粼粼之下,被封殿主撕开虚空而带来的无数厉鬼正在其中游荡,似乎和黄泉相连, 掉下去八成要被厉鬼撕碎成一片一片给吃了。
离长生:“……”
怀柔不管用,要用这种法子硬逼他现身吗?
好小子,够狠。
封讳正想寻出路带人离开,怀中安安静静装死的人忽然挣扎着往前一扑,纤细的手臂死死缠在他脖子上,急促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脖颈。
“封、封殿主……”
封讳动作一顿。
“封殿主有话好好说。”离长生唯恐封讳将他扔下去,抱着他的脖子嘚啵嘚啵像是炸豆子,“虽然你我前世有恩怨,但一日夫妻百日恩,不至于这般绝情吧。命债难偿……只说难,又没说不偿,肯定能偿的,有事好商量,好商量。”
封讳:“……”
封讳凉飕飕看他:“离掌司倒是能屈能伸。”
果然认出他了。
离长生全靠双臂和腰身的力道撑着才没掉下去,此时飘在半空又没法靠自己落地,只能紧紧扒着封讳,干笑道:“好说好说——封殿主明鉴,您和崇君的恩恩怨怨我一概不知,转世之人着实无辜啊。”
封讳:“谁说你是转世?”
离长生被打断,有点没听清:“什么?”
封讳瞥他,手轻轻一动。
离长生以为他不耐烦要扔自己下去,双手顿时抱得更紧,额头埋到封讳颈窝,就差咬上去了。
“封大人,封殿主!救火须救灭,救人须救彻,您都辛辛苦苦来这一趟了,若没救到我那得多亏?不如先将恩怨放置一边,助我脱险后我必定双倍负责偿还命债,不让您白来这一趟。”
封讳被他死死缠着,浑身微微一僵,面上倒是没什么多余的神情,甚至不耐地道:“谁说我是来救你的?况且从古至今,从未听说过偿还命债还要债主先救人的。”
离长生见能说得通,有理有据道:“可若封殿主现在将我杀了,可就半点债都讨不到了。”
封讳冷笑:“杀你可泄愤,留你我能得到什么?”
“我啊。”离长生说。
封讳:“?”
封讳勾着离长生膝弯的手倏地往下一垂。
离长生绷直的双腿倏地悬空,猝不及防地往下一坠,双臂差点勾不住封讳的脖子,整个人险些直接摔下去。
离长生:“……”
离掌司只是想说句骚话缓和下气氛,没想到竟把封殿主彻底惹怒,竟然气得要把他直接扔下水。
他手脚并用缠在封讳身上,彻底怂了:“封殿主!功德,我是说我身上的金色功德!”
封讳面无表情地垂眼看他。
恶鬼的面容往往是毫无血色的白,封殿主耳尖的燥热还未消散,泛着微红。
“……什么?”
“我自从接任渡厄司掌司之位,几乎遇到的厉鬼都想要我身上天道亲赐的金色功德。”离长生快速将自己的筹码摆出来,喘息着看他,“封殿主若想要,脱险后我可拱手相让来偿还前世命债。”
封讳直直和他对视,半晌后终于伸出手将几乎从他身上滑下去的离长生重新抱稳,冷冷道:“毫无功德之人会像澹台府后院那几句惨死的尸身一样,离掌司难道不怕死?”
离长生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看来金色功德的确有用。
“怕还是怕的。”离长生试探着和他打商量,“那封殿主只要一半可好?”
封讳眼眸一眯。
“有点过分哈。”离长生咳了声,“那六成?七成?……八成,不能再多了,再多我就真要死去活来了。”
封讳看起来勉强接受了“八成”这个数字,似笑非笑道:“还有呢?”
离长生:“……”
八成金色功德都拿了,还想怎样?
离长生小命都在封殿主手里捏着,他只好先给封讳塞了个不一定能吃着的虚幻的饼:“……那我对殿主言听计从,一直到您消气为止?”
封讳冷笑了声:“言听计从?”
随便换个人就能随口许诺出去的东西,拿来敷衍搪塞他,还想妄图偿还命债?
离长生说完也觉得心虚,垂着头不吭声,继续思考要如何才能让封殿主继续救他。
两人几句话的功夫,下方的水面越来越高,澹台府最边缘处的结界完全笼罩住,好似半透明的琉璃碗扣在头顶,水逐渐越来越满。
若水直接溢满,恐怕就要彻底溺死在此处。
离长生后知后觉意识到封讳好像并未想把他扔水里,反而是在救他。
噫?封殿主莫非真的对度上衡贼心不死?
也是。
高高在上宛如谪仙的崇君,多少人求而不得,封讳即使不爱了,也不至于恨到想让他魂飞魄散。
好说,还有的谈。
眼看水即将淹没整个结界,封讳屈指一弹,袖中骨蛇登时化为庞大的龙骨跃入水中,寻求出口。
离长生是凡人之躯,常年病歪歪的,手臂吊在封讳脖子上半天已酸涩不已,一直在那喘。
封讳蹙眉。
大概嫌他黏得太紧,一把剑锵地一声出现,用冰冷的眼神驱逐离长生。
若不是为了活命离长生才不想扒着他,一见剑立刻跳下去踩在剑身上。
这剑瞧起来鬼气十足,剑柄上雕刻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字——那字写得不太规则,七扭八歪,像是幼童胡乱划拉出来的。
离长生蹲下来歪着头念:“唔?山隹……山鬼?”
封讳:“……”
还没等骨龙寻到出处,水面上倏地冒出来一个圆形的球,包裹着几个半大少年从水中冒出来。
“呜哇!呕——!”
“啊啊我还以为要溺死了——!多谢徐掌教救命之恩呜!”
封讳偏头看去,眉头轻轻一蹙。
被大厄困在结界中吸取功德的修士不在少数,其他修士已御风而上四处寻找出口,剩下几个还未结丹的少年被徐观笙一挥结界从水底拽了上来。
他们应该喝了不少水,正在那哇哇大吐,边吐边涕泗横流谢徐掌教。
徐观笙面无表情立在水上,衣袍猎猎带出一股惨白的雾气。
他抬手一召,灵剑「应霜」凌空而至,凝着雪霜的剑尖轻轻在水面一点。
轰。
还在源源不断涌出泉水的水面发出一声巨大的冰冻声,伴随着嘶嘶声响,整个结界顿时笼罩在冰天雪地中。
数丈深的水被彻底冻实。
那堆少年哎呦一声一屁股坐在冰面上,惊魂未定。
徐观笙收剑入鞘。
刚缓过气的少年还在后怕,视线往远处一瞥,赶忙道:“徐掌教!就在那儿,崇君真的动了,还会说话,叫我们‘好孩子’。”
徐观笙眉头一皱。
只是一眼,徐掌教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封讳的骨龙被冰封在了最下方,他眼底闪现一抹厌恶。
两人相互厌恶。
封殿主看向离长生淡淡道:“还记得你的师弟吗?”
离长生还在震惊下方一剑冻水的法力,听到这话疑惑道:“我该记得?”
封讳笑了:“你自然该记得。”
离长生心想对转世要求怎么这么高呢?
他连自己六年前的记忆都记不清,怎么还能记住前世故人?
离长生虽然猜出自己可能是度上衡转世,却觉得极其割裂,很难认同这个身份,甚至有些本能厌恶排斥。
度上衡只存在传说只说,和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就算是故人,也是前世的故人,和他一介凡人有什么关系?
“你该记得他是如何将你从小养到大……”封讳淡淡道,“记得他如何嫉妒你厌恶你,更要记得他是如何千方百计将你赶出雪玉京,甚至三界传你欺师灭祖,让你背上残杀师尊的骂名。”
离长生:“……”
徐观笙这么厌恶度上衡吗。
之前明大人可没说这么详细!
封讳说罢,望着离长生的脸,意有所指道:“若是他知道度上衡已转世……”
离长生打了个激灵。
怪不得徐观笙在见到度上衡那具灵傀时神情并不喜悦,好像还挺厌烦。
正想着,离长生忽然感觉一道冷风从地下传来,风雪化为绳子卷住他的腰身猝不及防往下一拽。
离长生眼前一黑,身体一阵失重的天旋地转。
再次落地时,好像掉到一人怀里。
离长生定睛一看,微微怔了怔。
是徐观笙。
徐观笙浑身戾气,将离长生放下后将他护在身后,冷冷道:“既死透了,就好好在幽都待着,少来染指阳间之事。”
封讳并不着急将离长生夺回来,轻飘飘地从半空落下,漫不经意道:“只是一具灵傀罢了,徐掌教若想拿去折磨出气,尽管带走便是,无人会和你争抢。”
徐观笙紧紧抓着离长生的手,闻言冷笑了声:“就算只是灵傀,也是我雪玉京之人,你算个什么东西?”
离长生默默装死。
封讳怎么和谁都吵得起来?
看起来像是和人吵架吵习惯了,无论被骂什么都气定神闲轻飘飘的。
封讳的确不动怒,唇角浮现个淡淡的笑:“只是灵傀能保留崇君生前的习惯,想来他应该不怎么想被你触碰。”
离长生:“?”
他是不是在暗示自己什么?
封讳瞥了一眼。
离长生唇角抽了抽。
徐观笙冷笑:“胡言乱语,我从小将我师兄……”
“带大”还未说出口,离长生忽地一抬胳膊,干脆利落打开徐观笙的手。
徐观笙:“…………”
徐掌教性子冰冷,被打开的瞬间罕见露出一抹不可置信的悲伤:“……师兄?”
离长生:“……”
唔,莫名有种愧疚感。
封讳说徐观笙厌恶他,不会是在驴他吧?
封讳立在雪中,漫不经心地将袖上的雪掸去:“灵傀虽毫无意识,却会本能寻求依赖信任之人,徐掌教觉得是自己吗?”
徐观笙不愿在封讳面前露出难堪的一面,努力绷住失落的神情,漠然看他:“就算不是我,也不会是你。”
封讳笑了:“是吗?”
离长生:“……”
离长生甚至有点想往徐观笙身上挨一挨,狠狠打封殿主的脸。
……但他的小命还被封殿主捏着,没办法只能捏着鼻子不情不愿地朝着封讳走去。
徐观笙:“……”
师师师兄?!
徐观笙脸色阴沉:“应霜!”
应霜剑陡然出鞘,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化为雪筑成的剑,围成个圈将离长生围在其中,拦住去路。
离长生:“……”
这是第三次被人当鸟抓了。
封讳懒得看他,倏地抬手,骨龙轰然一声破开冰面而出,将结界中所有冻结成冰的水撞碎成飞絮似的齑粉簌簌而落。
众人一个趔趄,从半空中掉落地面。
湖面上的泉眼被冻实,下方还有水正试图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徐观笙护着离长生落在长廊上,见离长生还在下意识往封讳的方向走,他赶忙将人拦住:“师兄……师兄!”
离长生伸手想拂开他。
徐观笙一把扣住他的手,明知晓是一具毫无意识的灵傀,还是下意识放轻声音哄道:“师兄乖一些,我是观笙。”
离长生动作一顿。
离长生本来是想继续走的,但这具灵傀似乎有自己的意识,竟然直接僵在原地,怔怔注视着徐观笙。
徐观笙见灵傀不动,试探着伸手将离长生凌乱的乌发理好,手触碰那层薄薄的白纱却没有掀开。
离长生愣怔着看他。
徐观笙对度上衡的态度,怎么如此奇怪?
不是恨吗?
此时,耳畔传来巨龙咆哮。
封讳的骨龙已撕开虚空直通幽冥,无数幽魂怨鬼狰狞嘶吼着从地底伸出利爪撕扯他的衣摆,妄图将他一同拽入地狱。
封讳孤身站在那侧身看来,煞气漫天,手腕锁链绷直发出叮当声响。
他对几乎将魂魄撕碎的剧痛置若罔闻,眉眼淡淡道:“过来。”
这话是对着离长生所说。
看样子是打算带他离开结界。
徐观笙伸手一招,应霜瞬间出鞘,横在离长生脖子上。
方才的柔情烟消云散,比冰霜还要冷,徐掌教冷冷道:“我就算毁了这具灵傀,也不会让他落在你手中。”
离长生:“……”
所以说为什么打架总挑软柿子捏!
他招谁惹谁了?!
刚才还说徐观笙不恨度上衡,看这说杀就杀的干脆劲儿,肯定有仇吧。
离长生象征地微微挣扎了下。
徐观笙不肯放他走向封讳,死死拽住离长生的右手,只是离长生挣扎间宽袖凌乱,露出手腕上一道狰狞的伤疤。
徐观笙眼瞳一颤,像是惊到似的,下意识松开手。
离长生一个踉跄,还未等反应过来,骨龙化为长蛇般大小缠住他的腰身将其护在自己身后。
徐观笙似乎想到什么,盯着离长生垂下的右手脸色难看,却没敢再阻止他走向封讳。
封讳唇角一掀,宽大的身躯几乎将离长生整个笼罩住,彻底避开徐观笙的视线。
“回幽都。”
离长生余光扫到还在源源不断涌水的泉眼,又看了看还在不断被掠夺功德的少年们,轻轻从唇缝飘出来几个字:“那他们呢?”
封讳放在离长生脖颈处的手倏地一顿,视线凉津津看他:“崇君已是凡人,还想着普度众生?”
“我只是顺嘴一问。”离长生被怼得不明所以,狐疑看他,“这结界难道无法打破吗,他们全都活不成了?”
封讳冷冷看他,眼尾甚至泛着一丝微红。
明明只是寻常一句话,却将一直平和的封殿主彻底激怒了。
封讳脸色阴沉得可怕,一把伸手掐住离长生的下巴逼迫他抬起脸,竖瞳森寒咄咄逼人地道:“自然活不成了——澹台淙以身开阵,吸取的功德越多,功德越难破,他们今日全都难逃一死,不然你以为此番来南沅那一船的拘魂鬼是来做什么的?游山玩水吗?”
离长生一愣。
被徐观笙堵住的泉眼开始发出嘶嘶的冰裂声,附身在众人身上的功德被抽取得更快。
重泉殿如此多的拘魂使前来南沅,是因为澹台府这次劫难?
“生死皆有命,离掌司现在有两个选择。”封讳指腹用力摩挲着离长生玉似的下颌,力道之大甚至在这具灵傀上留下个红痕,逼近他的面容冷漠地问,“是随我一起回幽都,还是留在此处和他们一起死?你自己选。”
离长生还是头回见到封殿主如此凶悍的一面——初见时好像都没这般震怒,离长生本该心生畏惧或怒意……
只是不知为何,他只觉得难过。
似乎是这具灵傀的意识作祟。
“好吧。”离长生注视着封讳的眼眸,很快做出选择,“那我还是先保住自己的小命吧。”
封讳:“?”
封讳浑身戾气一僵,似乎没料到他如此干脆就选了自己,狰狞的竖瞳罕见浮现一抹茫然。
他不应该豁出去性命,也要不自量力地去救那些无辜之人吗?
“这是你自己选的。”封讳迟疑半晌,像是即将爆炸的炮仗在最后一刻哑了火,他好一会才将那副烦躁之色捡起来,“我没有逼你。”
离长生说:“是的,没人逼我。”
封讳:“……”
封讳的怒气好像被强行压下去的火焰,终于试探着一点点化为小火苗,没一会终于熄灭了。
封殿主将手收回来,却还不忘熟练地冷嘲热讽:“你就算救了天下苍生又如何,没人会感谢你,他们只会一边做那些破神像,一边大肆宣扬你欺师灭祖的污点。”
“是的,太过分了,谁爱救谁救吧,反正我再也不救了。”离长生义愤填膺地说。
封讳:“…………”
封讳垂着羽睫安静看他,怒意和煞气消退。
高大的身躯微微俯下似乎在判断他是否在说谎,鬓发间也不知谁给他编的小辫子发梢垂着一枚小金币,在面颊微微一晃。
没来由的,离长生竟然从那张冷酷无情的脸瞧出一丝……
乖顺?
离长生:“……”
天杀的,太可怕了,度上衡这具灵傀是眼瞎了吗?
一只随时暴怒要吃人的野兽都能看成一只乖巧的猫?
封讳的怒气被三言两语压下去,浑身也不冒阴气了。
离长生松了口气,试探着道:“只是话又说回来……”
封讳眉头一皱,刚安抚下来的怒意又隐隐想窜上来,不悦道:“话从哪儿说回来的?”
“从这儿。我看封殿主和徐掌教好像也有旧仇……”旧仇怎么那么多?离长生心中腹诽了句,继续真诚地说,“不如趁此机会报个仇呢,封殿主意下如何啊?”
封讳眼眸眯起来,带着冻死人的寒意瞥他:“你想替我报仇?”
“是啊,虽然徐掌教厌恶度上衡,但看方才他对灵傀的态度,肯定爱恨交织呀。不妨让徐掌教看着从小养到大的师兄对别的男人投怀送抱,徐掌教肯定吐血三升。”
离长生郑重其事地出主意:“他若先寻到了结界阵眼,你我上前一抢,超度大厄、功德到手后立刻跑路,狠狠给幽都争光,徐掌教定然捶胸顿足。”
封讳:“……”
离长生几乎要将“我想救结界里这些人”的打算写在脸上了。
封讳并非被美色轻易蒙蔽的肤浅之人,冷冷和他对视半晌,硬邦邦吐出几个字:“你最好会。”
离长生眨了眨眼。
这是答应了?
***
徐观笙很烦躁。
不过一具灵傀而已。
师兄已经死了,就算灵傀再像也不过只能存在片刻,灵力消散后又是一场空。
封明忌想要便拿去。
没人在乎。
为今之计还是要先寻到结界的阵主破阵才对。
徐观笙眼不见心为净,抬步往澹台府前院而去。
几个小崽子完全将他当成了主心骨,唯唯诺诺挤在一起跟在他身后。
大厄之所以能在南沅神不知鬼不觉地存活,必定有人心甘情愿以功德供奉,澹台淙闹出如此大的阵仗,定和他脱不了干系。
只是那具灵傀为何能招出来?
大厄会和师兄有联系吗?
应霜飘至前方,带出一道冰霜。
徐观笙精通不少阵法,在遍地冰霜的地方八角走了片刻,灵力倏地破开虚幻阵法。
眼前郁郁葱葱的澹台府转瞬消失,缓缓幻化成阵法本来的样子。
举目望去,四周似乎还在澹台府,只是府中破落,好似干旱多年,本来全是水的湖面干涸龟裂,枯枝死树好似张牙舞爪的鬼影。
一切了无生机。
阵法最中央,放置着柴火堆成的木架。
澹台淙一袭白衣闭着眸盘膝坐在最中央,阵法中的功德源源不断朝着他心口涌去。
看来就是阵眼所在。
徐观笙将应霜剑收了回来,面无表情看着澹台淙。
他正想上前,又忍不住回头冷冷道:“一直跟着做什么?滚。”
少年们被徐掌教一凶,顿时吓得眼泪汪汪。
不过眼泪还没滋出来,众人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徐掌教并未驱赶他们。
破落的废墟残垣之上,封讳长身鹤立,那具艶美的灵傀亦步亦趋粘着他。
封讳似笑非笑道:“这结界似乎不是雪玉京的地界吧,我闲来无事散步也碍事?”
徐观笙:“……”
徐观笙见不得师兄这副粘人……粘其他人的模样,眉头狠狠皱着:“回你的幽都散去,滚开。”
封讳低头看向离长生,冷笑道:“我还没报仇,就先挨了一顿骂。”
离长生愣了下。
第一反应却是:天杀的度上衡。
灵傀的眼睛像是真的坏了一样,封讳这样一句明显不过的阴阳怪气,离长生竟然听出了一丝委屈和难过。
像是在故意告状。
天道在上,一定是错觉。
崇君这只左眼不会是瞎的吧?
离长生咳了声,牵着封讳的手,实现诺言主动“投怀送抱”,勉为其难地往封讳身上靠了靠。
徐观笙:“?”
徐观笙脸上五颜六色的,看起来极其精彩,牙都咬碎了。
封讳似乎被安抚了,伸手漫不经心抚摸离长生乌黑的发,抬头和徐观笙直直对上视线。
徐观笙:“……”
恶鬼还能第二次死吗,他想把这混账东西挫骨扬灰!
离长生根本没注意两人的视线交锋,保持着牵着封讳的动作,视线注视着木堆上的澹台淙。
阵法中几乎一半的功德都被澹台淙吸纳进身体中,若再不打断,重泉殿的拘魂鬼就可以开始勾魂了。
不远处的少年们明显可以看出脸上泛着的死气。
离长生眉头轻蹙,左眼金瞳闪现一抹金纹,薄唇轻轻飘出几个字来,言简意赅,像是习惯了发号施令。
“阵眼寻到了——去,杀了他。”
封讳手本能一动。
离长生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句话有点像训狗,只好换了个话头,严肃地小声说:“封殿主,请您大发神通击碎阵法,狠狠给徐掌教一个难堪吧。”
封讳:“…………”
第25章 大号短暂上线了 崔嵬,仙人泪,是度上……
阵眼已寻到, 不过按照澹台淙那缜密的性子,恐怕不会那么轻易伏诛。
八成有古怪。
离长生想拉封讳当打手去试探试探,但封殿主明显不想被他当狗训, 视线冰冷看他:“离长生, 你真以为自己能拿捏得了我?”
离长生无奈叹了口气:“被你看穿了, 那我只好去寻徐掌教, 就算被他认出也无碍, 就当他师兄回光返照……”
封讳脸色一变, 一把扣住离长生的手, 冷冷道:“崔嵬。”
崔嵬剑应召撕开地底出现,万鬼同哭中带出一道狰狞戾气,势如破竹朝向澹台淙而去。
离长生侧身看去。
原来这把鬼剑叫崔嵬。
崔嵬如离弦的箭直冲澹台淙面门,在即将刺入的刹那猛地僵在原地。
锵。
一道薄如蝉翼的水墙凭空出现,和那把鬼气森森的剑相撞,堪堪拦截在外。
剑尖和水墙接触的针尖般一点,朝外一丝一缕蔓延出煞气,好似朝外绽放的漆黑花簇,又如淡水中朝四周晕开的墨汁。
离长生诧异道:“好厉害, 一道结界竟然挡住了崔嵬?”
封讳:“…………”
封讳眼眸一眯, 骨龙凭空出现, 朝天咆哮一声缩小无数倍缠在崔嵬之上, 留下一道游蛇般的印记。
鬼气瞬时大放。
崔嵬剑一道黑光闪现,硬生生刺破那道结界, 准确无误穿透澹台淙的胸膛。
澹台淙的躯体猛地摇晃一下,剑刃带出去的却并非狰狞的血。
……而是清澈的水。
离长生蹙眉。
水?
澹台淙的躯体是泉水而化?
徐观笙不耐地“啧”了声,手持应霜飞身上前,剑尖一挑将崔嵬挑飞, 剑刃冒着丝丝缕缕的寒意悍然落在澹台淙脖颈上。
脖子处的血肉和剑刃相贴,泛起水结冰时才有的寒霜。
“澹台淙。”徐观笙漠然道,“破阵。”
澹台淙并未将脖子上的剑放在眼底,他甚至眼睛都没睁,语调没有平日里的唯唯诺诺,只是透着一股看透生死的平淡。
“徐掌教,在你们高高在上的修道者看来,凡人都该死吗?”
徐观笙手颤都没颤,面无表情道:“没人会长生,无论凡人修道,归宿皆是幽都黄泉。”
“修道者能活几百年,凡人如蝼蚁,朝生暮死。”
澹台淙终于睁开眼睛,眸瞳空洞好似被烧焦的大地,他淡淡道:“数百年前也曾有凡人城池因修道者的私欲而满城皆毁,至今上千冤魂也无法全部超度轮回,有谁会为他们伸冤?”
徐观笙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垂着眼道:“大厄抢夺无辜之人功德,是重罪。若他们一死,你身负命债,不得好死。西州四城无人能像你这般尽心尽力只为百姓。澹台淙,别犯蠢。”
澹台淙没忍住笑了:“徐掌教,我没有退路了。”
徐观笙一怔,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就见从澹台淙身上陡然溢出滔滔不竭的流水,朝着四面八方汹涌而去。
徐观笙抬手一挥应霜,那水好似活物般不受灵力攻击,丝毫不退地将他逼下木架。
轰——
四面八方的潮水中,木堆腾起一股火焰。
澹台淙仍端坐在那,只是身躯却被焚烧得面目全非。
城主裾袍那样轻那样薄,却压得他无法逃离,只能端坐在那,任由下方的火焰席卷而上。
火舌吞噬。
烈烈大火和潮涌泉水相撞,水火两重天。
漫天的火焰和烟雾中,隐约传来澹台淙呢喃的声音。
“虔拜天道,惠降甘霖。”
“四灵讨奉,龙神祈雨。”
“上承玉京……”
离长生怔然看去,眼前这幕隐约和水阵中所看的一幕重合。
直到最后四个字落下。
“衡德渡厄。”
轰隆一声。
雷鸣声重重落下,潮水遍布四周。
澹台淙死于大火,在泉涌中魂飞魄散。
离长生耳畔一阵嗡鸣,骨龙在周遭盘桓,隔绝出一处结界将他护在最中央。
澹台淙以身殉阵,阵法正源源不断吸取功德,水彻底溢满整个结界。
澹台府外。
走吉长刀都砍出豁来了,也没能将笼罩的阵法彻底击碎,她的附灵几乎要消散了,皱着眉回头问:“鱼籍,我们如果没渡厄,不会倒扣功德吧。”
鱼青简正要说话。
章阙在一旁笑嘻嘻地说:“放心吧小走吉,你们就算不倒扣功德也活不过明天了,当务之急还是好好讨好本掌司,到时并入刑惩司了或许还能看在此次同患难的面子上给你们安排个好差事。”
鱼青简嫌弃地道:“滚蛋,我宁可魂飞魄散也不会加入刑惩司。”
章阙挑眉:“这可是你说的。”
鱼青简不想搭理他,垂下头看向躺在他怀里的离长生……的壳子。
离掌司明显只剩下一具空壳了,魂儿不知跑哪里去了。
难道是在阵法中?
夕阳西下,天色越来越暗淡。
鱼青简正皱眉想着,就见黄昏的碎光中走过来一群手持锁链的人……呃,拘魂鬼?
为首的拘魂鬼正是被走吉揍过的,他脸色绿油油地溜达过来,啐了声,拿起一沓生死帖嗒嗒地点点点。
鱼青简:“?”
他是不是啐我了?
渡厄司无论人鬼都很能屈能伸,鱼青简见来了这么多拘魂鬼,也知晓阵法中的人在劫难逃,赶忙溜达上去,问:“诸位同僚来勾魂啊,哎呦,可太辛苦了。”
拘魂鬼哼哼唧唧地不配合:“不如鱼大人辛苦,您超度完厄灵了?”
鱼青简:“……”
哪壶不开提哪壶。
鱼青简咬碎了牙咽了下去,忍了,他挤出个吃人的笑容,问:“哎呀都是同僚,我瞧瞧看这生死帖上有没有我们掌司的名字?”
拘魂鬼冷笑地打开鱼青简的爪子:“做梦吧!你们别……”
鱼青简阴恻恻地说:“附灵。”
拘魂鬼一噎:“……别把自己当外人,重泉殿渡厄司都是一家,来,随便看。”
鱼青简心满意足地接过那一厚沓的生死帖点了点,果不其然在最下方寻到一张沉甸甸的漆黑丧帖。
是离长生的名字。
离掌司的生死帖和其他人并不相同,那些字似乎是活的,帖子边缘都镶着金边。
鱼青简眉头紧皱。
离长生还真在结界里?
“凡人若真的死了,魂魄入幽都,还能继续做掌司吗?”鱼青简问。
拘魂鬼道:“当然不行,这是要走流程的。”
鱼青简:“嗯?”
“人做掌司,只要掌司帖就行。”拘魂鬼撇嘴,“鬼可不行,要去功过司查他的生前功德死后能剩多少,还要走一系列流程,少数得三个月才能下来。”
鱼青简:“……”
拘魂鬼看了看鱼青简怀里的人,蹙眉:“离掌司魂去了?”
“没有!”鱼青简立刻将掌司的脸埋在自己怀里不让看,沉声道,“还勉强有口气呢,没死。”
拘魂鬼“哦”了声,溜达去其他地方和同僚交谈去了。
鱼青简皱着眉将离长生放好,注视着他身上的金色功德,只觉得渡厄司未来无望。
九司大会清算功德时,鱼青简已理所应当将掌司的金色也算在其中,希望能平了过往倒扣的功德,再超度个大厄,勉强能让渡厄司存活。
可现在……
如果离长生一死,渡厄司难逃被裁撤的命运。
章阙凑过来,笑眯眯地道:“离掌司死了,幽魂也要入幽都。你们离掌司这才上任多久,鱼大人就爱的不可自拔了,这般舍不得?”
“你以为谁都像你们殿主那样被美色夺了命?”鱼青简瞥他一眼,阴阳怪气道,“我只是在想,若渡厄司并入刑惩司,我们副使何时能篡位成功,带领我们重振新的渡厄司?”
章阙:“……”
章阙幽幽道:“我还没魂飞魄散呢。”
鱼青简说:“遇上我们副使,也差不多该投胎去了。”
刚说着,鱼青简忽然一哆嗦,疑惑地看向四周:“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章阙冷冷地说:“我想弄死你的声音吗?”
“鱼、青、简——”
只有一墙之隔的结界里,离长生扒在透明结界上朝着下方插科打诨的鱼青简咆哮,声音和身形却被完全阻绝。
看着鱼青简又坐在那开始给“离长生”编小辫,离长生气得仰倒。
一个个的,关键时刻毫无用处!
渡厄司到底是怎么存活至今的!
骨龙凝出一层结界阻挡外面的汹涌泉水,封讳坐在龙骨上看着离长生东跑西跑,淡淡道:“你不累吗?”
离长生眉头皱得死紧。
结界之内全是大厄凝出的水,那水丝丝缕缕往人的身体内钻,不光能吸纳功德甚至连灵力都能逐渐击碎。
即使修为金丹之上的人,恐怕过不了片刻也要溺亡。
清澈水中,离长生甚至能瞧见不远处有几个人影正在挣扎。
他下意识想要伸手,指尖刚触碰到水面就被封讳拽了回来。
“做什么?”封讳冷冷地问。
离长生见封殿主似乎又想要动怒,心思一转,忙露出痛苦之色,左手按住右手,像是天人交战似的挣扎道:“不、不是我,是这具灵傀,是普度众生的崇君灵傀心生善念想救啊!我是无辜的,哎呀,这手,这手不听话。”
封讳:“……”
封讳冷眼看着他装。
离长生还在拍他不听话的爪子:“这手,这爪……”
封讳不耐地道:“救不了。”
离长生疑惑道:“嗯?”
“你是个凡人之躯,连自保都困难。”封讳说,“幽都恶鬼也无法插手人间事。”
离长生诧异地收回手:“那你怎么为何会来救我?”
封讳一噎。
离长生露出个意有所指的笑来,拖长了声音道:“哦。”
封讳:“……”
封讳不愿看他这副得意的样子,撇开脸不去理他。
但见离长生又开始在那尝试着救人,心中涌现一股不耐烦,他忽然没来由地道:“若救了他们,我会魂飞魄散,你也想我去救吗?”
离长生一愣:“啊?”
“救吗?”封讳上前伸手抬起离长生的下巴,想要看清他的眼神。
明明眼眸全是浇不熄的怒火,离长生……这具灵傀却觉得他在难过。
“离长生,你想我救他们吗?”
离长生没吭声。
封讳又进了一步,垂下头压低声音道:“那崇君灵傀想让我救吗?”
离长生哼唧了声。
封讳问:“什么?”
“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离长生闷闷地说,“我若是说‘想’,显得怪不是人的。”
封讳:“…………”
封讳浑身冒出的鬼气又僵了一瞬,试探着缩了回去。
离长生从不按常理出牌,误打误撞安抚好要发疯的封讳,皱着眉看着远处的人影。
他虽贪生怕死,可若让他眼睁睁看着那些还没长大的孩子就这么死在眼前,又觉得良心难安。
试最后一次。
度上衡天生灵力便能用来克制大厄,如果这具灵傀能催动灵力,说不定能突破这个严丝合缝的结界。
离长生趴在结界上,朝着自己身躯上发间的山鬼招了招:“山鬼,哎,山鬼,乖孩子,来爹这儿!”
山鬼似乎察觉到“爹”的召唤,微微一动。
鱼青简这边岁月静好,只有走吉在那尝试着突破结界,察觉山鬼似乎要掉下来了,鱼大人手欠又给一指头怼了回去。
山鬼:“……”
离长生:“……”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离长生再次尝试,嘬嘬:“乖孩子,乖孩子……唔?”
一把剑悄无声息地朝他飘来,悬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剑穗差点抽离长生脸上。
——是崔嵬。
封讳:“…………”
离长生愣了愣,狐疑地看向封讳:“封殿主,我能借崔嵬一用吗?”
封殿主阴恻恻道:“不可以。”
崔嵬又转了个圈,像是甩尾巴的小狗似的晃了晃剑穗,高高兴兴地将剑柄怼到了离长生掌心。
封讳:“……”
封讳不吭声了。
离长生了然。
看来是很乐意。
离长生抬起左手握住崔嵬剑,触手只觉得一阵扎手的冰凉,冻得他指腹都一阵阵刺痛。
还挺沉,能用。
上次在龙神庙中并未招出崇君的「附灵」,离长生本来还觉得是崇君厌恶自己,现在终于明白,他是转世,的确召唤不出来前世附灵。
这次他不召,尝试着直接用这具灵傀的灵力。
离长生握着崔嵬随意一甩,闭眸默念那八字符谶。
上承玉京,衡德渡厄。
接连尝试数次后,一股灵力悄无声息地从灵傀丹田出现,离长生愕然睁开眼睛。
竟然真的有用。
太好了。
等会要告诉鱼青简,省得他总是用“噫,崇君厌恶你”的眼神瞥自己。
离长生抬起崔嵬,剑尖朝前。
度上衡的灵力的确管用,灵力化为金线宛转朝前方交缠着一点,水陡然一阵沸腾,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的左右分开,硬生生让出一道去路。
离长生回头看了封讳一眼。
封讳烦躁地看着他,却还是伸手一抬,骨龙瞬间游来,冰冷雪白的骨将离长生的身躯卷着坐在上面,咆哮一声朝着前方而去。
封讳身形如雾,瞬间消散在半空。
离长生踩在骨龙之上,灵傀灵力四散而开,骤然将水击散。
浸在水中已经看到看到死去爹娘的少年心生绝望,任由身躯一寸寸往下坠落,正当意识即将消散之际,忽地听得一声龙啸。
眼前金光骤然乍现。
一只手忽然握住他,将人一把从冰冷的水中拽了出来。
少年一僵,茫然看去。
白金道袍在水中翻飞,面前白纱被吹得轻轻掀起一角,隐约瞧见笔挺的鼻梁,和右眼下的一滴痣。
崇君的灵傀?
少年顾不得哭,被拽着趴在一个东西上,还没从起死回生的后怕里反应过来,就感觉抱着的竟然是雪白的骨头。
少年:“啊——!”
少年受到惊吓,差点撒手,背后就被一个尖锐的东西一勾,整个人悬空飘在后面。
仔细一看,竟然是龙尾。
离长生前去将近在咫尺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救下,往龙骨上扔,等救得差不多了,回头一瞧。
唔?人呢?
哦,在龙骨后面挨个串成串,活像是一个个风筝似的在那飘着。
离长生:“?”
龙骨不让其他人碰的吗?
封殿主占有欲莫名其妙的强。
少年们挂在后面飘得想吐,明明差点死了一遭,却还精力充沛,唧唧哇哇地嚷嚷。
“崇君!呜呜崇君哪怕是灵傀了却还会救人!”
“我要追随崇君!”
离长生吵得脑袋疼。
他正想去寻封讳,足尖敏锐察觉到一股不对劲。
下方好像有一处漩涡正在悄无声息蔓延直上,带着强大的罡风,势必要将这具灵傀彻底碾碎。
这是阵眼的反击。
离长生干脆利落直接就要逃,但漩涡速度极快,顷刻间将四周一切吸纳进其中。
一阵天旋地转间,离长生左眼金瞳倏地一闪,穿透数丈的泉水直直落在最下方的阵眼之上。
符纹?
离长生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倏地从龙骨上坠落,朝着漩涡最下方坠去。
离长生:“?”
不是,等等。
离长生被迫往下掉,眼前不断颠倒,手中崔嵬被漩涡卷的都不见踪影。
哈哈。
死定了。
离长生没想到不要命的竟然是前世。
算了。
离长生看得开,索性将这具躯体交给“崇君”残留的意识,闭着眼往下掉落。
漩涡不住打着圈,将澹台府的一切都席卷其中。
离长生耳畔阵阵嗡鸣,隐约听到一阵哭声。
哭?
离长生疑惑极了,试探着睁开眼睛。
眼前天旋地转的一切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了,他看到澹台淙站在门口,南沅方圆数百里龟裂干旱。
百姓伏地而哭。
澹台淙身穿着不合身的城主裾袍,孤身站在那。
离长生愣了下。
澹台淙瞧着极其年轻,对修道之人来说或许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他嘴唇苍白,茫然注视着下方哭泣的百姓。
不知多久,澹台淙转身拂袖而去。
自焚祭天。
火焰再次灼灼燃起,将男人的身形吞没。
旱灾生出的怨气丝丝缕缕地从人心飘出,没入龟裂的地底,源源不断汇入那滴仙人泪中。
水悄无声息化为人形,凭空出现在火焰之中。
他垂眸注视着澹台淙痛苦的脸,忽然眼眸一弯,问:“你想要什么?”
澹台淙一惊,怔然看他。
“你快死了,祖上如此多的功德不用,实在浪费,不如交给我。”
“仙人泪”左眼金纹,右眼有一颗痣,不过他并不喜欢这个模样,会惹来麻烦,索性悄无声息化为一张不伦不类的脸——眼泪的记忆中有的那张脸。
火舌已顺着澹台淙的衣袍爬上,他茫然地道:“交给你?”
“是啊。”“仙人泪”笑着凑上前,“我只要你的半身功德,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澹台淙已不是是现实还是他濒死之际所做的梦,呢喃着道:“雨。”
“雨啊。”“仙人泪”轻轻打了个响指,“好说。”
刹那间,本来烈日炎炎的天空骤然飘来一阵乌云,转瞬便降下倾盆大雨。
澹台淙浑身已被灼烧得面目全非,他呆呆仰起头望着磅礴大雨。
原来他拼尽性命所求,不过仙人随手一指。
“仙人泪”蹲在他面前笑着望着他:“如何?”
澹台淙烧伤严重,浑身剧痛,却没露出丝毫痛意,他怔然地问:“你还想要什么?”
“仙人泪”眼眸一眯,察觉到澹台淙心中的绝望,淡淡道:“供养我。”
澹台淙:“什么?”
“只要以功德供养我。”“仙人泪”随意地道,“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风调雨顺,杀人放火,都可以。”
澹台淙注视着下方迎着雨失声痛哭的百姓,许久后才轻轻点头。
“好。”
他已没了退路。
大厄贪得无厌,澹台淙的所有功德被吃完,所波及的便是整个南沅。
澹台淙只能一步步堕落。
直到南沅城死的人越来越多,他才深知,与虎谋皮,从来都没有好下场。
澹台淙被一步步逼到绝境,连魂魄都没剩下分毫。
最后留下的一句话,只是那句:
上承玉京,衡德渡厄。
离长生倏地睁开眼。
漩涡仍在继续朝着外面蔓延,将澹台府卷到最中央挤成齑粉。
离长生漠然看着,忽然薄唇轻启:“崔嵬。”
水中的崔嵬剑瞬间一阵,悍然凌空而至。
“离长生”右手伤痕悄无声息愈合,准确无误将崔嵬剑握在掌心,震得右手宽袖花簇似的一飞。
灵傀中所有灵力瞬间爆发出来,白金道袍在水中上下翻飞,额间垂落的白纱被卷着掀起,露出和离长生一模一样的脸。
度上衡眉眼冷淡,金瞳微闪,手中轻飘飘握着崔嵬,宛如摘花般朝着阵眼随手一剑。
剑意前所未有的强悍,转瞬将水流分开一道真空的天堑。
度上衡长身鹤立,左眼金瞳悲天悯人注视着阵眼,泛着一丝不可亵渎的神性。
仙人孱弱的身形和巨大的泉眼相比渺小得如同蝼蚁。
锵。
剑意入地,四周的水流凝滞一瞬,随后不受控制地朝着地面直直坠落。
度上衡只是一剑——甚至只是死去三百年所留下的灵傀,便轻而易举破开连徐观笙都无法打破的结界。
剑意直直将地底切开一条数十丈深的缝隙。
整个澹台府付诸一炬。
徐观笙踩在应霜剑上陡然落地,直直注视着远处的灵傀,心中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陡然浮现,让他浑身都在剧烈发着抖。
……师兄?
澹台府外,数十个拘魂鬼手中的生死帖忽然传来一阵滚烫之意。
随后,“嗤”地一声,那一沓生死帖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为金色火焰在顷刻间灼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爪子上一点灰烬。
拘魂鬼:“???”
第26章 功德又不能给啦 聒噪,嫉恨心,我金子……
地厄灵结界骤然破碎。
被漩涡卷知半空的澹台府废墟在死寂中停滞一瞬, 随后轰然炸裂,落石簌簌往下坠落,宛如滂沱大雨。
度上衡衣摆曳地, 宽袖被巨石落地的风浪吹得胡乱飞舞, 纤薄身形行走在落石间。
他看也不看四周落石, 手持崔嵬信步闲庭, 有巨物从天而降, 但还未触碰到他便被一道金色符纹击成齑粉, 炸开细碎的金光。
度上衡走至阵眼处, 眼睛眨也不眨地再次挥出一剑。
轰。
这一剑只让阵眼处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却有一汪泉眼涌出水来,被掠夺去的通天功德化为细线穿透度上衡的身躯,准确无误回归所有人的躯壳。
拘魂鬼们目瞪口呆看着手中彻底化为齑粉的生死帖,愣怔半天猛地惨叫嗷嗷。
“啊啊啊——!”
“明日述职!为何非得是今天?!”
“我和渡厄司势不两立!”
封讳抓着一群兔崽子随手往地上一扔,化为人形落地,竖瞳发抖,怨恨又冰冷地看向远处的身影。
“度……上衡……”
微不可查的声音,似乎被远处的人听到。
度上衡反手握剑负至身后, 白金衣袍一丝不苟裹着单薄身躯, 风将额间的白纱拂起, 露出冰冷无情的左眼。
那只金瞳无悲无喜, 泛着对世间一切的漠然和神性。
好像只是一个过客,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封讳下意识往前一步, 好像又回到年幼时只能仰望男人高大的身躯,连呼吸都在发抖。
“崇君……”
度上衡侧眸看他。
封讳:“你……”
“师兄!”
徐观笙忽然道。
封讳脚步一顿。
徐观笙浑身是水,踉跄着从远处奔来,明明已是执掌雪玉京多年的掌教, 此时却罕见的狼狈不安。
“师兄?是你?”
度上衡立在原地,看了徐观笙一眼。
封讳僵在原地,抬起的手倏地垂下,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徐观笙似乎畏惧度上衡再像上次那样甩开他,不敢上前,只能压抑着发抖的声音试探着道:“师兄……我是观笙,你还记得我吗?”
度上衡望着他,白纱垂下看不清楚神情。
他倏地一动。
下一瞬,锵地一声。
崔嵬剑凌空而至,准确无误插在封讳足尖半寸处,深深陷入地底,残留着的崇君灵力带动着一半剑身剧烈嗡鸣,剑穗剧烈摇晃,将珠子都震碎。
封讳一怔。
隔着断壁残垣,度上衡和他对视,白纱遮挡看不清他的神情。
封讳很想看清那张悲天悯人的脸上在注视自己时,到底是爱,是恨,亦或是如当年那般的漠然。
就像是看待世间众生一般无二的疏离。
就在这时,阵眼最中央的泉水逐渐枯涸,最后只剩下最后一小捧泉水,艰难凝出一个虚幻的人形。
那是大厄最后一绺魂魄。
这世间本该无人能击碎他的阵法,却被人一剑轻飘飘挥成粉碎。
他扭曲着身形,艰难朝着前方熟悉的人影伸出手去。
金色功德。
只要能夺到一丝,他就能……
“仙人泪”一步步往前走,本就所剩无几的身体随着脚印落在干涸土地上,水浸入其中,身躯从高大的成年一点点幻化成少年模样。
那是封讳的模样。
徐观笙愣了愣,不可置信看着。
他已经隐约知晓大厄是因何而化,却不知面容已如此像封讳。
大厄朝着度上衡缓缓走去,像是乞求功德,又像只是想触碰他一下。
度上衡淡漠看着,不为所动。
在大厄离他只有三步之遥时,一道金光附灵陡然凭空出现,悍然朝着大厄而去。
砰——!
走吉手持长刀从天而降,附灵再次席卷全身,金光乍现轰然劈开大厄的躯体。
“仙人泪”猛地尖啸一声,身躯半毁还在挣扎朝着度上衡伸出手,泪水倏地汹涌而出。
“您不喜欢我这张脸吗?”
“……您的泪里明明有他!”
“只有我……只有我能……”
封讳:“?”
什么鬼东西?
走吉又是一道附灵劈下来,小声嘀咕道:“嘟嘟囔囔的,说什么呢,聒噪。”
度上衡:“……”
走吉利用附灵砍完大厄,熟练地用一个木头人偶将大厄残留的碎魂收拢其中。
不远处的鱼青简和章阙俩废物除了添乱啥也没干,面带微笑地拍掌,为走吉助威。
走吉暴力超度完大厄,才后知后觉面前是崇君的灵傀。
她看起来有点想把崇君扛起来就走,但这具灵傀太具神性,看起来像是活人一样,一向胆大包天的走吉罕见得不太敢,只能往后退了几步。
度上衡无声叹了口气。
灵傀终于彻底支撑不住,身形缓缓散为萤火的碎光,在彻底消失的刹那,他偏头看了封讳一眼。
走吉超度恶鬼只在兔起鹘落间,徐观笙猛地反应过来,下意识想要扑过去。
封讳速度更快,宽袖一拂,将碎光中一抹不易察觉的金色魂灵卷入袖中,忽地一甩。
徐观笙迟了半步,只能眼睁睁看着碎光消散,他直直瞪着封讳:“那是什么?!”
封讳不为所动,将崔嵬收起,拂袖便走。
徐观笙一声厉喝:“封明忌——!”
寒霜灵力随之震开一圈狰狞锋利的冰凌。
还在看戏的走吉吓了一跳,撒腿就跑!
封讳倏地回身,鬼气森寒化为狰狞鬼相,竖瞳森森,带着掩饰不住的戾气。
“徐掌教亲手将度上衡的尸身收敛葬到云屏境中,又招魂十年未果,如今竟然还心存幻想吗?”
徐观笙冷冷道:“将那样东西交给我。”
封讳嗤笑:“什么东西,别打谜语。”
两人多年未见,却两看生厌,多说一句话都觉得膈应。
封讳知晓徐观笙的痛点在何处,也不和他卖关子,直直道:“你嫉恨他,厌恶他,如果度上衡当真转世投胎,你难道会真心实意迎他回雪玉京吗?”
徐观笙一僵。
“既然如此。”封讳将他的沉默当做答案,冷淡道,“就不要做出这副假惺惺的模样,令人恶心。”
说罢,封殿主看也不看他,拂袖而去。
徐观笙手持应霜,孤身站在那,衣袍被寒气凝出一层层的寒霜。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转身,招来俯春金船。
金船在断壁残垣之上飘然游过。
走吉快步溜达回来,见鱼青简手中正拿着张符纸不住燃烧,疑惑道:“这是什么?”
鱼青简眼巴巴趴在外面看了半天崇君灵傀——他知晓那只是一具空壳,总会消散,所以只是望着。
……顺便留了影。
“留影符。”鱼青简依依不舍从崇君消失的地方撕开视线,飞快将留影符画成数张一模一样的,“崇君灵傀难得一见,我已记录下,回渡厄司二百两一张卖给副使。”
走吉:“……”
章阙:“?”
章阙匪夷所思道:“你不是最崇敬崇君吗,竟用他来敛财?你的信仰呢?”
“你不懂。”鱼青简说,“和你们不一样,崇君溺爱渡厄司,并不会介意。”
章阙:“……”
也是。
能用崇君附灵来殴打同僚的,可见这厮对度上衡肯定没多少敬重之心。
走吉没想到此番超度大厄竟然如此轻松,高高兴兴地捏着木头人给鱼青简看:“崇君灵傀在此,那大厄连挣扎都没有直接束手就擒了。”
章阙看了看已成废墟的澹台府。
死里逃生的众位修士满心后怕地从中逃出,在那骂骂咧咧让南沅给他们一个交代。
大厄的结界如此难破,书籍记录只有上衡崇君在世时曾一剑展开结界解救数百人,除此之外再无一例活口。
是谁将阵法破开的?
封殿主吗?
还是徐掌教?
不过渡厄司超度大厄,明日九司大会应该有好戏看了。
渡厄司捡了大便宜,两人欢天喜地。
……重泉殿的拘魂鬼却要疯了。
为首的拘魂鬼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撕心裂肺地咆哮道:“是你们渡厄司搞得鬼吧?!大厄掠夺功德注定死无全尸,只有崇君的附灵能做到超度大厄逆转生死!我要你们死——!”
鱼青简啥也没干,平白得了大厄功德,此时心情极好,也不嫌弃被喷满脸唾沫星子,淡淡笑着道:“安定。我们早就死透了,你再恨也没办法——不过这能怪我们吗,我们只是执行公务罢了。”
“呸!”拘魂鬼无能咆哮,愤怒道,“以前一两张生死帖,没了就没了,我们熬两个白天上报殿主,能消了这事儿抵了账!可这次呢,整整二十七张!明日又是九司大会,我们就算浑身长满手也来不及!你们渡厄司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鱼青简被拎着衣领,见拘魂鬼狰狞的鬼相都被逼出来了,往后仰了仰,蹙眉道:“附灵。”
“附你大爷!”拘魂鬼怨气冲天,“你将我打死在这儿得了!省得回去熬一个月也消不了这一沓生死帖的账!”
鱼青简:“…………”
来的几十个拘魂鬼都在嘤嘤嘤,满脸写着“想死”。
鱼青简咳了声,难得有了点良心,和哭哭啼啼的拘魂鬼勾肩搭背:“哎,这事儿闹这么大,明日九司大会掌司、殿主定会谈及此事,不会怪罪你们。”
拘魂鬼愤怒地瞪他:“最好是,你们掌司……哟,你们掌司的生死帖还在这儿呢。”
鱼青简:“?”
鱼青简一把将最后那张生死帖夺过来,发现上面只有名字,原本的「溺亡」和时辰也已消失不见。
有人问:“看什么呢?”
鱼青简冷冷道:“这件事保密,不要对我们掌司透露只言片语。”
离长生本就是个胆小鬼,若是知晓自己出个任务要惨遭不测,肯定又开始作妖撂挑子不干。
唔?刚才谁在说话?
鱼青简一僵,面无表情地偏头。
离长生不知何时醒得,探着脑袋想往生死帖上看,好奇道:“什么事要对我保密?这什么呀?”
鱼青简:“……”
鱼青简一把将生死帖甩拘魂鬼脸上,严肃地戳着离长生的脑门往后按:“那是重泉殿的机密,自然不能给旁人看。”
离掌司不明所以。
不过他后知后觉到自己竟然回了原本的身体,诧异地回头看去,澹台府已被夷为平地。
三界刑惩司的修士姗姗来迟,澹台淙毕竟是个大活人,且还是四城城主,章阙上前同人交涉。
离长生四处张望,却未寻到封讳。
人呢?
这结界是谁破开的?
封讳不会因破了结界出事吧?
离长生正想着,鱼青简上前拍了下他的肩膀,眼眸微眯:“此番你我两个废物在这儿闲着拖后腿,走吉一人立了大功,超度大厄的功德和掌司的金色功德加在一起,在明日必定能让渡厄司不被裁撤。”
离长生撇嘴,心想我可不像你一样废物。
起码……唔,起码……
离长生骑了半天马也没记起来自己做成了啥事,视线一瞥,不远处那一群少年的宗门世家的长辈赶到。
几个少年鸟雀似的扎到长辈怀中,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后怕让他们边哭边笑,还抽空嚷嚷着要当崇君的拥趸,誓死追随崇君。
长辈满脸一言难尽,觉得几人定是吓坏了,都出幻觉了。
度上衡早已死了多年,就算是灵傀也不会主动救人吧,还坐骨龙?
离长生“啊”了声。
起码他救了这些少年。
比躲在那给他扎小辫的鱼大人有用。
“不对。”离长生像是反应过来似的,蹙眉道,“什么叫‘掌司的金色功德’,我的功德也能算在渡厄司功德簿里吗?”
鱼青简道:“掌司是渡厄司的一份子,自然算在内。”
离长生:“……”
离长生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试探着问:“那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丢了八成功德,那渡厄司……”
鱼青简疑惑看他:“好端端的,掌司怎么会丢八成功德?”
离长生:“我都说了如果,万一。”
“渡厄司亏空太多,功德簿上全是赤字,我本没想拿您的功德填,但谁能料到今年九司就想裁撤我们,所以只好加在其中。”鱼青简说,“但凡您功德少了两成,渡厄司就要改名刑惩司了,还好还好——您说万什么一,如谁家的果?”
离长生:“……”
离长生露出个安详的笑容:“没什么。”
给封讳功德来偿还命债,那渡厄司就得被裁撤;
留住功德,封讳又得发疯。
哈哈,两头堵了。
自从进了渡厄司,就没发生过好事。
离长生头晕,离长生胃疼。
“鱼大人。”离长生恹恹地道,“饿了,我想吃……”
还没等离掌司嘚啵嘚啵点菜,鱼大人“哦”了声,从怀里拿出白日的那块饼递过去:“这儿忙着呢,先凑合吃吧——啧,也不知道是谁将你养得这么骄纵挑剔。”
离长生:“……”
离长生见鱼大人如此推崇这块饼,思忖这从未吃过的饼看着其貌不扬,难道是什么美食吗。
他饿得厉害,犹豫着接过,坐在石凳上小心翼翼咬了口。
唔,硌牙。
离长生咬不动,不吃了。
鱼青简从他跟前走过,心不在焉道:“三文钱记得给我——走吉,那是什么东西你就吃?你就不能像掌司学着挑点食吗?!”
离长生:“…………”
离长生拿着三文钱的饼往石凳上摔了下,饼丝毫未动,倒是将石头一角给撞出一个豁来。
他撇撇嘴,也没和鱼青简一般见识。
鱼青简章阙和阳间的刑惩司一起收拾烂摊子,离长生连人都认不全也没上去添乱,坐在那拿着饼出神。
无意中他似乎察觉到一股视线,抬头望去。
半空中雪玉京的俯春金船在头顶盘桓,最顶端的窗棂处似乎有人在看他。
离长生狐疑地歪头。
那道人影定定注视他许久,忽地将窗户关上。
俯春金船缓缓朝着雪玉京的方向而去。
离长生不明所以。
徐观笙吗?
他现在又不是崇君的壳子,盯着他看做什么?
离长生没多想,将视线收了回来,继续盘算。
许给封殿主的功德给不成了,必定又会引得封讳大怒掐他脖子,不过看架势他大概对度上衡余情未了,八成不会弄死自己,却难保不会给他使绊子。
离长生想了想,封殿主还爱什么来着?
对,香火。
初见时,封殿主装龙神,捏着一支香吃香火,吃得都卸下敌意,还拿起来吃,陪他闲侃半天才暴露本性。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离长生打定主意,要拿出自己的所有积蓄买香火,烧出个烟雾缭绕人间仙境,让封殿主吃个够。
鱼青简忙活到半夜才终于结束——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在忙活些什么。
南沅城主和厄灵勾结妄图残害四城修士之事,不到半日便传遍三界,不少人都痛骂澹台淙,甚至南沅城也有不少声音质疑城主。
离长生坐在路边听着周遭百姓窃窃私语,有谩骂有质疑,也有难过感慨,神情没有太多变化。
鱼青简走上前:“掌司,要回渡厄司吗?”
离长生回过神来:“我要先回府取银子。”
走吉已去功过司补记超度大厄的功德,鱼青简估摸着没什么危险,点头答应。
离长生站起身。
一旁围观的百姓低声议论:“没想到澹台城主看起来这样随和的人,竟然和厉鬼勾结要害人性命?”
寻常凡人并不知晓厄灵和厉鬼的分别,只知道澹台淙害了人。
离长生脚步顿了下,抬步离去。
他早已不会同世人分辨是非对错。
鱼青简跟在离长生身后,溜达着道:“府?掌司在阳间如此威风吗,竟然还有府邸?”
离长生点头:“落脚之处自然要有——怎么,你在幽都没有吗?”
鱼青简:“……”
鱼青简默默磨了磨牙。
离长生未当掌司之前还在靠骗那些人傻钱多的蠢货过活,怎么可能会有多奢靡的府邸。
就吹吧。
片刻后,鱼青简面无表情看着写着「离府」的漆红大门,又看了看门口两只巨大的石狮子,彻底沉默了。
竟然还真有?!
离长生之前是浑水摸鱼的大师,住处自然不能太过寒碜,在南沅城东南方的一处风水宝地地买了处三进三出的宅子。
——原本那地段离长生住不起,奈何宅子主人初次见面就满脸通红围着他打转,自己和自己砍价半天,最后给了个近乎廉价的价格,就差白送了。
离府已许久没人来住了,四处落败,满是灰尘。
几只厉鬼已盘踞在厅堂中,听到人的动静登时冷笑一声,大张旗鼓地过来打算瞧瞧是谁来搅扰他们的好梦。
走在前面的是个弱不禁风的人类。
哼。
厉鬼做足气势,飘过来正要将这个人类驱赶出去。
鱼青简跟在离长生身后,察觉到有鬼,“嗯?”了声,轻悠悠瞥来视线,瞳孔一红,带着只有大鬼才有的森森戾气。
厉鬼:“……”
砰砰砰。
鱼大人的附灵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三下两下将几只厉鬼打得跪地求饶。
“呜……大人饶命啊!我们只是想寻个遮风挡雨的住处呜,此处以许久无人住,我们以为是……”
“饶命啊!”
离长生拎着灯进了寝房前去寻他这些年攒的钱。
离掌司不懂怎么藏钱,就直接大剌剌用个小锁的匣子盛着放在床头小柜子上,半点遮挡都没有。
若是有人进来,一看就能把他的钱卷走。
离长生挥了挥灰尘,将沉甸甸的匣子搬下来。
唔?怎么不沉?
离长生疑惑地打开箱子,看清里面的东西,整个人陡然一僵。
鱼大人闲着没事正大大剌剌坐在椅子上审问这几只厉鬼玩:“吃过多少人啊?”
厉鬼哭泣:“不敢呐!从不敢吃人啊!”
鱼青简沉声呵斥他们挑食:“连人都不吃,你们还算厉鬼吗?”
厉鬼:“?”
鱼青简看逗他们还挺好玩,正想再吓一吓,忽然浑身一颤,整个人天旋地转,耳畔传来“噗通”一声,伴随着膝盖的发疼。
鱼青简:“……”
熟悉的感觉。
鱼青简四肢锁链被厌胜令直接催发出来,整个人狼狈地五体投地跪在地上,和面前的厉鬼拜了个天地。
厉鬼吃了一惊:“大、大人不必多礼。”
鱼青简:“……”
鱼青简好心情毁于一旦,露出吃人的鬼瞳,咆哮道:“祖宗,又怎么了?!”
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他吓得连厌胜令都逼出来了?
离长生飞快跑出来,拿着个匣子面如沉水,只是嗓音在抖:“这……这这是什么?”
鱼青简现在都想直接吃了他,面无表情道:“金子。”
“不是——唔,鱼大人又拜天地呢?拜完了吗?”
离长生一边操心鱼大人的终身大事,一边急匆匆上前将积攒了好几年的金子全都倒在地上。
本来沉甸甸的金子砸在地上会发出声响,但细听下就发现这金子像是纸做的,轻飘飘的根本没什么重量,最下方印着“幽都柜坊”。
天杀的。
他的所有积蓄全都变成了纸钱!
第27章 幼崽时期度上衡 徐寂,小少君,这是什……
俯春金船从云端飞驶而过, 带动云海左右分开。
近处便是云端之上的雪玉京。
已是酷暑,雪玉京云屏境在云端之上却是桃花绽放,漫天碎粉。
还没等俯春金船停稳, 徐观笙已飞身而下, 落至满地红瓣中, 疾步行走带起纷纷扬扬的花瓣。
云屏境是度上衡生前居住之地, 独立在雪玉京之外, 传言是度景河倾注心血而建, 各处飞阁流丹, 雕栏玉砌,好似一座华丽而冰冷的囚笼。
徐观笙面如沉水,从满天桃花瓣飞掠而过。
云屏境后山坟冢落了雨,淅淅沥沥砸在地上溅起水珠,徐掌教修为高深,却已忘了用避雨法诀,浑身被雨淋透。
度上衡葬身之地说是崇君坟冢,却是一座精致华丽的宫殿。
徐观笙快步上前,还未靠近就感觉一条枯藤拔地而起, 拦住他的去路。
徐观笙浑身都在颤抖, 罕见得狼狈不堪, 他死死咬着牙, 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游敛,滚开!”
宫殿外的花墙之下, 缓缓走出一个浑身绽放花簇的人形,他看起来浑身僵硬,瞳孔失色,面无表情看着徐观笙。
“不要搅扰崇君安眠。”
徐观笙再也没了耐性, 倏地拔剑,应霜悍然而去。
花簇骤然绽放破碎,在半空划过一道弧形的痕迹。
男人的手臂被斩断落在地上,细看下却发现那只是木头。
他似乎循着本能还想妄图拦住徐观笙,木质的嘴唇张张合合:“不要搅扰……”
徐观笙冷眼旁观,踩在桃花瓣上推门而入。
吱呀一声,推开尘封多年的门。
数百年前的记忆卷土重来。
“徐寂!”
“宗门外的那条道还没清扫,记得扫完了再修炼。”
雪玉京外宗,秋风萧瑟。
徐寂一身弟子服站在成千上万的台阶便清扫落叶。
修道宗门,本该一道灵力便能清扫这上万登天梯,又正值深秋,就算再扫也会有无穷无尽的落叶。
徐寂面容苍白,垂着眼将一层层台阶上的落叶扫下去,好似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的日子。
正扫着,一只脚忽地从身后踢来,一脚将人踹了下去。
徐寂在长阶上滚了十几层,熟练地护住心脏肺腑,堪堪在一处平地稳住身形。
额间被磕破,血顺着冰冷的眼尾滑落。
他艰难地撑起身体,漠然看去。
“哟,这么慢呢。”因逆着光,只能隐约瞧见三个人影懒洋洋地坐在台阶上,带着笑音的讥讽传来,“照你这个速度扫下去啊,得至少三百年才能扫到底吧。”
徐寂并不在意,捡起折断的扫把继续往下扫。
为首的弟子冷笑了声:“徐寂,见了师兄都不会行礼的吗?”
徐寂闭了闭眼,抬手将额间的血擦拭去,转身行礼:“孟师兄。”
“会说话啊,我还当你是个哑巴呢。”姓孟的弟子溜达着过来,笑眯眯道,“听说你是凡人城池出身,厨艺不错,扫完台阶记得做些好菜送来。”
徐寂不做声。
孟师兄知晓这人为了活命不敢反抗,笑着揽着他的肩劝道:“听师兄一句劝,就你这个修行天赋,修炼什么的就算了吧。你百岁才刚筑基,没有几年寿命了,再修炼也是浪费时间。”
徐寂握着扫把的手倏地一紧,依然保持沉默。
“在这个世道,出身即是一切。”孟师兄好像挺爱看他这个神情,话还挺多,“听说仙君从外带来个孩子,小小年纪什么都没做便已是雪玉京少君,人人见了他都得跪拜行礼。这啊,才叫会投胎。”
徐寂仍是不语。
孟师兄说了这么多没得到一句回答,知晓此人是个闷葫芦却也觉得心中不悦,他一把薅住徐寂的长发,皮笑肉不笑道:“徐寂,都不会接话吗?”
徐寂眉间一蹙,五指紧紧收拢,眼底好似闪现一抹狠色。
就在那抹狠厉之色即将蔓延全身时,一个声音突兀地传来。
“谁是徐寂?”
徐寂一怔,眼底狠色瞬间悄无声息退去。
孟师兄收回手,回头一瞧吓了一跳,赶忙颔首行礼:“见过游仙使。”
游敛身着白袍,眼瞳无光,面无表情注视着下方:“你是徐寂?”
孟师兄犹豫着窥着游敛的神情。
这位仙使是景河仙君身边的贴身侍候之人,和仙君寸步不离,今日怎会屈尊来外宗?
“不是。”孟师兄指向徐寂,“他才是。”
游敛看向衣衫破旧还头破血流的徐寂,眉头轻轻皱了皱,道:“听说你有过弟弟妹妹?”
徐寂浑身一僵,脸色难看至极。
“有过”这两个字像是一把尖锐的匕首刺入他的心口。
许久,徐寂才艰难道:“是。”
他出身凡人城池,罕见有修道灵骨,但在他还未入道之前,一手养大的弟弟妹妹便在一次饥荒中没了。
游敛点头:“随我来。”
徐寂不理解,但在偌大宗门多年,他已学会生存之道,并不多问也不反抗地跟着游敛离去。
那是徐寂第一次来到雪玉京内宗。
云屏境好似仙境,云雾萦绕四周,连树也是世间罕见的灵石树,上方接满密密麻麻的灵石,日光一照,华丽而冰冷。
游敛白袍恍如和云雾融为一体,他走在最前方,冷淡道:“还记得怎么照顾孩子吗?”
徐寂一怔,觉得自己听错了:“什么?”
“少君年幼,自来雪玉京后便食不下咽,难以安寝。”游敛道,“仙君让我寻人来照料,你可会?”
徐寂眉头轻皱。
照料雪玉京少君?
整个雪玉京谁都可以,为何偏偏选他?
等到游敛带着他走进华丽的大殿之中,视线落在“少君”身上时,徐寂唇角一抽,终于明白为何要用“照料”二字了。
云屏境大殿内空荡宽阔,云雾从中穿堂而过,露出最中央坐在连榻之上的少君。
——不合身的白金小褂,鞋子穿反,齐肩柔软的绒发胡乱扎成两个小团子。
只是个两三岁的孩子。
徐寂:“…………”
少君看起来很困倦,坐在那一下一下点着脑袋。
旁边散落一堆极品灵石,被光芒折射出的彩光落在孩子雪似的面容上。
游敛跪在地上行了礼,见少君没动静,轻轻唤他:“少君?少君。”
少君没反应。
游敛估摸着这孩子还不习惯“少君”这个称呼,只好换了个名字:“平少君?平儿?”
这下少君终于有了反应,脑袋一点“唔噗”了声,迷茫睁开眼睛。
这孩子雪堆似的,才只是个孩子便能瞧出五官眉眼漂亮的雏形,他呆呆看着游敛,伸手要抱,弱声说:“我饿。”
游敛屈膝至跟前,并不抱他,反而让他端坐好:“端庄,少君不可以这样耍性子。”
少君:“哦。”
徐寂:“……”
两三岁的孩子,说句“饿”就不端庄了?
游敛见少君乖乖端盘腿坐在那像个三角粽子似的,看向徐寂:“少君饿,要如何做才能让他吃下东西?”
徐寂皱眉,这么小的孩子应该喝奶吧?
想完徐寂才记起来那是凡人养孩子的方式,或许修道之人会不同,他犹豫着道:“寻常少君吃什么?”
游敛一指地上的灵石:“给了他这些,但他啃不动,牙还啃掉了颗。”
少君听不懂,仰着头一笑,露出豁了口的牙。
徐寂:“…………”
徐寂被欺压多年,性子像是死水般沉寂,这还是这么多年第一次有种眼前一黑的感觉。
这样大的孩子被这样养,迟早会出事。
徐寂有些头疼,但看到那团子乖乖抱着比他爪子还大的灵石啃,心中罕见起了一丝波澜,他颔首道:“我去为少君准备东西。”
游敛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徐寂借用云屏境的外殿,用储物袋中存储的食物勉强做了碗粥。
少君饿得肚子咕咕叫,嗅着香味眼睛都亮了,左眼金瞳几乎迸发出细碎的光芒,他灵石也不抓了,高兴道:“饿,饿。”
游敛道:“平少君。”
少君只好乖乖坐好。
徐寂屈膝跪坐地上,将粥放下。
游敛见少君好像的确喜欢,只好端过来就要喂。
徐寂:“?”
这么烫就给孩子喂?
徐寂没忍住拦住他:“太烫了,要冷一冷再喂。”
游敛:“?”
游敛满脸喂个粥也这么麻烦吗?
徐寂只好接过来,拿着勺子轻轻吹了吹。
还是太烫,又吹了吹。
少君眼巴巴看着。
他饿了不少天,全靠着修为才没饿出毛病,努力想要早点吃粥,但又怕说“饿”游敛又骂他。
少君想了半天,用贫瘠的脑子终于想出一个绝妙的办法。
少君视线淡淡左右看了看,视线无意似的落在徐寂手中的粥上,故作好奇道:“这是什么呀?”
徐寂道:“粥。”
说罢,勺子中的粥凉了些,他凑上去喂了少君一口。
少君狼吞虎咽地吃了,眼眸更亮了。
好吃的。
徐寂又吹粥。
少君急得要命,见怎么都吃不到第二口,只好重复刚才的聪明伎俩,问:“这又是什么呀?”
徐寂:“……粥。”
喂一口。
少君似乎摸清楚了某种规律。
只要他装作无意地问一句“这是什么呀”,别人就会不好意思拒绝,对他言听计从,将好吃的东西双手奉上。
少君自以为这个办法聪明绝顶,天衣无缝。
在第二十次听到“这是什么呀”的徐寂将最后一口粥喂给他,不着痕迹看了少君玉雪可爱的脸蛋一眼,心想。
竟是个傻的。
少君终于吃饱,又开始张开手想要抱。
徐观笙身上还有滚在地上的灰尘,游敛在旁边守着应该也不会让他碰这位金枝玉叶的小少君,他装作没看到,正要起身走。
“你来。”少君说。
徐寂动作一顿,只好轻轻上前。
他扫了一日的山阶,浑身脏尘还未洗去,额间还有未愈合的伤口,这身娇肉贵的小少君也许会被吓到。
刚想到这儿,胸口似乎被一道松软的云轻轻触碰。
徐寂一愣。
少君轻轻爬过来,雪似的手拽住徐寂带着灰尘的衣领,几乎挨到他怀里。
他看起来并不畏惧徐寂的冷脸,也不嫌弃他身上的脏,努力伸着手朝着徐寂额间的伤口上温柔一抚。
“乖孩子。”少君用别人对待他的那句话来哄徐寂,认认真真地道,“不疼不疼。”
徐寂眼瞳倏地一颤。
伴随着少君的手在他额间抚过,一道金色灵力悄无声息在掌心出现,顷刻间将那道狰狞的伤口愈合。
徐寂怔然看着他。
游敛道:“少君?”
少君似乎很想别人抱,哪怕只是触碰也觉得欢喜,但游敛盯着他满脸不悦,他只好依依不舍地松开手,温顺地端坐回去。
游敛看着还未回神的徐寂,淡淡将一匣子灵石递过去:“有劳你了。”
徐寂如梦初醒,注视着那匣子灵石却没有接:“不必。”
游敛也没强求,带着徐寂离开。
徐寂缓步走过冰冷空旷的大殿,迈出门槛,神使鬼差地往后看了一眼。
孩子金贵华服,小小一团端正坐在一堆灵石中,垂着眼扒拉漂亮的灵石玩。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以为端正而坐便是生存之本,以为拥抱便是软弱无能。
华美的宫殿好似一座囚笼,繁琐金纹衣袍牢牢束缚住他,让他如同一只鸟雀般插翅难逃。
偏偏他连天空都没见过,并不知还有另一种自由。
吱呀。
门缓缓关闭,隔绝掉徐寂的视线。
砰。
巨大的门撞在墙上,发出剧烈的声响。
徐观笙踉踉跄跄地冲进云屏境那巨大的坟冢之中。
三百年过去,宫殿墙面爬满巨大的藤蔓,绽放出妖邪的幽蓝花簇。
藤蔓一团团围住最中央的一座玉棺。
徐观笙浑身湿透,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蹦出,他这三百年来过此处无数次,却从未像现在这般,畏惧又绝望。
从不离身的应霜剑哐当掉落在地。
徐观笙越往前走越觉得双膝发软,他强撑着一步步走到玉棺边,身躯剧烈发抖地将视线落至玉棺中。
等看清楚最当中是什么,徐观笙整个人僵在原地。
三百年前从封讳手中将度上衡的尸身夺回,徐观笙招魂十余年未果,在招魂阵中呕出一口血,终于不再心生妄想。
……就如同更遥远的过去,在他怀中逐渐失去体温的血亲时那般。
他再一次失去了一切。
天道所赐的躯壳哪怕陨落,仍然如同活人那般,好像只是睡着了。
徐观笙亲手将度上衡收敛入棺,三百年过去,他亲手为师兄换上的白金道袍崭新如初,安安静静横陈在那。
棺中,空无一人。
只有一枝枯萎的桃枝。
徐观笙愣怔盯着空荡荡的棺许久,发抖地将那件道袍抱在怀中。
大雨滂沱,将桃花树打得花簇簌簌掉落,灵树顷刻长出更茂密的艳红花簇。
雨声淅淅沥沥,遮掩住空荡荡的坟冢中的阵阵痛哭。
***
“呜……”
离长生不想活了。
辛辛苦苦招摇撞骗好几年攒的金子,全都化为纸钱,还是幽都元宝。
离长生像是没骨头似的趴在桌子上,一动都不想动。
鱼青简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被厌胜令弄得生疼的手腕,看离长生这副财迷的德行,没好气道:“纸钱怎么了,在幽都也能花——先还我十六两三文。”
离长生不想动,想死。
鱼青简啧他,不想看他这副赖唧唧的死样子:“你已成为幽都掌司,所有资产自然兑换成在幽都能花出去的纸钱——这是幽都为了掌司不必亲自跑去柜坊兑换钱所行的方便,还不快谢谢幽都柜坊的体恤?”
离长生:“……”
离长生勉强打起精神来:“那我金子呢?”
“幽都柜坊存着呢,什么时候想用,直接去换就好。”
离长生腾地坐起来。
离长生又活了!
离长生扒拉着那些纸钱,道:“这些纸钱在鬼市能用吗?”
“能。”鱼青简将厉鬼赶走,坐在离长生旁边看着那些金闪闪的纸钱,随意地问,“你要买什么?”
“辟离草。”
鱼青简对草药一窍不通:“这是什么,好吃的?”
“固魂的。”离长生瘾又犯了,拿着烟杆咬咬咬,含糊道,“我的魂儿总跑,用草药养着勉强能稳固稳固。”
鱼青简这才记起来澹台淙的异状。
原来是跑魂儿了,怪不得像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
“辟离草贵吗?”鱼青简问。
离长生想了想:“贵倒是不贵,一千两能买半斤,就是不禁烧,两个月就没了。”
鱼青简:“……”
这还不贵?
离长生看着那些纸钱,忽然像是记起什么,道:“我既然已是幽都人,那稳固神魂的药草花销,幽都柜坊能出吗?”
虽然不是很贵,但离长生已有了瘾,几天不抽就牙痒痒。
鱼青简幽幽道:“你倒是想得美,楼金玉那厮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前些年渡厄司遭雷劈房子塌了,如今账目批红还没下来呢。”
离长生:“……”
怪不得只住破木屋。
鱼青简见离长生拿到了钱,又看了看这大宅子,幽幽道:“掌司,咱们何时从这可恶的豪华府邸离开,回渡厄司住无比舒适的破木屋呢?”
离长生胃在阵阵痉挛,他咬着烟杆忍住那股疼痛,面上没显出分毫,他打了个哈欠:“我得睡一觉,明日一早去岁晚坊吃了饭再走。”
鱼青简“哦”了声:“那我先去鬼市走一趟,如果有辟离草给您带点。”
“嗯,多谢。”
鱼大人起身,欲言又止。
离长生道:“怎么?”
鱼青简:“咳,十六两三文。”
离长生:“……”
离长生从匣子里拿出一锭金子纸钱,屈指一弹抛给他,笑骂道:“你比楼金玉还像铁公鸡——帮我再带点香火回来,不用找了。”
鱼青简眼睛一亮,矜持地接过金子,伸舌头一舔,的确是幽都柜坊的香火气,货真价实。
“多谢掌司赏。”
鱼大人心满意足地溜达着离开了。
离长生将匣子收起来,他浑身没什么力气,像是精力被什么消耗得一干二净一般,奋力起身回寝房准备收拾下睡一觉。
离长生拎着灯,将陈旧的门轻轻推开。
只是转身关个门的功夫,眼前陡然从昏暗变成灯火通明,伴随着四周的吵闹交谈声,一股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
离长生:“?”
离长生还拎着那盏破灯,迷茫地回身看去。
他不知何时已从离府到了一处热闹非凡的酒楼,隔间用屏风挡起,离长生还以为自己又跑魂儿了。
正困惑着,就见一个堂倌迎面而来,疑惑道:“您不坐下吗?”
离长生往旁边一瞧,倏地愣住。
幽间中放置着满满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封讳又换了身衣袍坐在那,玄衣宽袖,正撩着珠帘漫不经心往酒馆中央的高台上看。
离长生:“?”
等等,他是怎么到这儿的?
离长生迷迷瞪瞪地坐在封殿主对面,堂倌将一碗素羹汤和樱桃肉放在他跟前,为两位贵客倒了酒,这才退了出去。
封讳将酒一饮而尽,视线仍在看着下方,语调淡淡的:“听。”
离长生不明所以,但还是仔细听。
此处是岁晚坊,饭菜适口,但最有名的还是他们请的说书先生,声情并茂,谁的风月韵事都敢说。
今日讲的正是封殿主自己。
“嗒!”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真情实感道:“……听闻那幽冥殿封殿主极其迷信,每遇到大事必定向通天阁阁主卜上一卦,今日咱们就说说他这一卦。”
幽都的风流韵事对凡人来说倒是挺稀奇的,全当听故事了,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传闻封殿主生前为龙,四灵啊,罕见至极,也不知怎么竟和上衡崇君结了仇。
“上衡崇君,多好的人,都陨落了,这龙却还要冲去雪玉京坟冢,妄图亵渎尸身,也不知哪来如此大的仇怨。
“后来被一众正道修士驱逐,也不知被谁所杀,在崇君死后的第七日陨落,成为恶鬼,被禁在幽冥殿。
“如今杀他之人被通天阁算到,自然是要报仇雪恨的。”
离长生听得津津有味,不过似乎发现了什么,疑惑看着封讳。
好像不太对。
度上衡七月初七离世,封讳七月十四陨落,那通天阁为何会算出度上衡的转世是封讳的杀身之人?
前后时间都对不上吧。
离长生很想问一问,但又怕轻信了这说书先生编出来的话本之言会将封殿主激怒,只好憋了回去。
回头再打听打听封殿主的忌辰。
满桌子菜散发出香味,离长生饿得难受。
封讳听说书听得认真,没想招呼他吃菜。
“咳。”离长生只好使出杀手锏,故作诧异地问,“这是什么啊?”
话音刚落,封讳看都没看他:“想吃就吃,难道要我喂吗?”
离长生:“……”
离长生矜持地说:“那我只好屈从封殿主的淫威,勉为其难吃一口吧。”
封讳终于将视线收回来瞥他一眼。
离长生端起素羹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胃终于好受许多。
封讳靠在椅背上注视着离长生斯文优雅的吃相,慢条斯理地道:“等吃完了,离掌司说说功德偿还命债的事儿吧。”
离长生:“…………”
离长生动作一顿。
哈哈,完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第28章 好像有人在摸我 捐躯,封明忌,壳子丢……
离长生从开开心心地吃素羹, 到战战兢兢地嗦汤汁儿。
没喝几口,他就没了兴致,将勺子放下。
封讳眉头皱得更紧了。
前两次离长生吃东西也是这样, 说不得几句就撂筷子, 顾忌这个顾忌那个。
如今不是都愿意拿功德偿命债了, 且还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自己都答应了, 他怎么又是这副蔫样子?
封讳瞥他因胃疼而蹙起的眉, 手无意识动了动, 淡淡道:“怎么,真要我喂你?”
离长生摇头:“那倒也不必劳烦封殿主。”
封讳动作一顿,冷冷将手中的酒盏猛地一扔,未喝尽的酒洒了一桌。
离长生:“?”
又生气了?
到底是谁在招惹封殿主?
“既然不吃,那便谈谈功德之事吧。”封讳拿出帕子垂着眼漫不经心擦拭着手指,语调没什么起伏。
离长生心一虚,干咳了声,绷着脸道:“这个……封殿主急等着要吗?”
封讳:“?”
封讳凉飕飕看他:“怎么,离掌司不急着给?”
“不是不是。”离长生安抚他, “明日便是中元节, 我想等着回渡厄司后给封殿主办场祭祀法事, 将香火和功德一并呈给您。”
封讳被安抚下来了, 侧过头淡淡道:“不必如此麻烦,今日给了就行。”
离长生:“……”
离长生顾左右而言他:“哎呀, 我已让鱼青简去准备香火了,只等待一日便可。”
封讳眼眸微微一眯,盯着离长生那张脸半晌,忽然道:“离掌司莫不是又反悔, 不想拿出功德了?”
离长生心中一个咯噔。
坏了,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见离长生这个细微的表情,封讳忽然就笑了。
他将重新拿起的酒盏往桌案上一放,嗒的一声轻响,满室烛火猛地一震剧烈摇晃,橙光灯火顷刻间化为诡异的幽蓝鬼火。
封讳淡笑着望着他:“离长生,是什么给了你我脾气很好的错觉?”
离长生本来爪子放在桌案上,垂眼一看桌椅板凳直接被一股寒气冻出冰霜,嘶嘶蛇似的朝着他蔓延。
他猛地收回手:“没有反悔没有反悔,许诺出去的怎能反悔……哎?这是什么啊,看起来挺好吃。”
封讳懒得搭理他的插科打诨,指尖轻轻一敲。
四周陡然陷入一阵黑暗。
离长生环视四周,发现此地似乎是一处森寒大殿,无数锁链密密麻麻盘桓交叠在地上,直直蔓延进远处的漆黑中。
封讳坐在那神情瞧不出喜怒,只能听到声音在空旷大殿响起。
“伸手。”
离长生不知此处是幻境还是真实,但封讳这等神通他就算想逃也跑不掉,只能将手伸过去。
右手腕间伤疤犹在,无力地探过去。
封讳轻飘飘握住离长生温热的手,带着他用修长的食指懒懒勾起腕间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条刻满符咒的锁链。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就见他指尖金光骤然大放。
咔哒一声脆响。
一道锁魂链轰然断裂,砰的砸落在地,看着轻飘飘实则落地将青石板砸得粉碎。
离长生一愣。
锁魂链断裂后,空无一物的手腕上再次出现一条掌心的锁链,重新将他的神魂牢牢束缚,禁锢在这处冰冷森寒的幽冥殿中。
封讳懒洋洋把玩着离长生温热的手,似笑非笑道:“这样的锁魂链,我身上有五百多条,掌司的金色功德可令我获得自由。若过了明日,又会有十六道锁魂链束缚神魂,掌司自己说,我该急着要吗?”
离长生:“……”
离长生抿了抿唇,不知为何心中有点不是滋味。
他看起来有点难过,封讳捏着他掌心的五指微微一僵。
离长生讷讷道:“的确该……”
还没“急”出来,封讳忽然打断他的话:“不过……”
离长生疑惑抬头。
封讳将手缩回,勾着锁链摩挲了下,淡淡道:“锁魂链加身三百年,我已差不多习惯,自由对我而言并没有那般迫切。如今我更想要另一件更重要的东西。”
离长生微怔,歪着头注视着他。
什么东西如此重要,自由都要往后排吗?
封讳手指一敲。
两人毫无征兆从黑暗中抽离,再次回到灯火通明的岁晚坊,桌案上的寒冰也逐渐消散,饭菜恢复热气腾腾。
离长生不着痕迹松了口气,真诚地道:“封殿主想要什么,若本掌司能做到,必定竭尽全力。”
封殿主嗤笑了声,支着下颌注视着他。
发间的小辫坠着金币垂在脸侧,不知是不是度上衡的意识在影响,离长生竟然觉得这张脸……真好看乖巧。
离长生咳了声,只觉得自己疯了。
“这样东西……”封讳缓缓倾身上前,逼近离长生那张漂亮过分的脸,声音低沉,意有所指地道,“近在眼前。”
离长生左看右看,后知后觉到封讳说这话时好像视线一直粘在自己身上。
不对,等等?
我?
离长生垂在身侧的手倏而一蜷缩,总感觉后背一阵阵酥麻发痒,一股热流顺着脊柱蔓延上脑海。
“这……咳。”离长生努力保持沉稳,“封殿主,虽然前世吧你我有情,可转世和前世不能算同一人啊,你就算余情未了也……”
封讳挑眉看他,皮笑肉不笑道:“离掌司在说什么?”
离长生:“唔?”
“我说的是渡厄司。”封讳漫不经心把玩着玉质的酒盏,淡淡道,“刑惩司虽然能干,但却不像渡厄司那般能积攒功德——离掌司想到哪里去了?”
离长生:“…………”
离长生幽幽看着封讳。
即使离长生脾气好,也要被封讳这套戏耍刺激得起了些真实的情绪波动。
“哦,没想哪里去。”离长生拿起酒盏在指尖转了转,学着封讳“淡淡”的语调,轻声说,“我还以为封殿主色性大发,想要我卖身卖心入赘幽冥殿给您当炉鼎呢,太好了,原来您对我并无旖念。”
封讳:“……”
封讳不淡淡了,他冷冷:“若是离掌司有意愿,我倒是不会拒绝您自甘堕落。”
离长生跟着胡言乱语:“多谢殿主,我更喜欢孤芳自赏。”
说罢,潇洒地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咳。
不是酒。
舔了舔,发现酒盏中放着甜汤。
离长生还挺喜欢吃甜的,他摩挲着玉盏,视线轻轻落在封讳绣着金纹的宽袖间。
锁魂链已隐藏住,只能瞧见嶙峋的腕骨和修长的五指。
离长生抿着甜汤,注视着满桌子大半天过去仍是热气腾腾的饭菜,心尖像是被什么轻轻一掐。
“封殿主。”离长生没来由地道,“您身上的锁魂链,真的只有金色功德才能破吗?”
封讳喝酒的动作一顿,偏头和离长生对视。
离长生等着他回答。
好一会,封讳忽然笑了声,慢条斯理道:“自然是假的。离掌司不会这般好哄骗吧。如今您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交出你的功德,要么渡厄司并入刑惩司,你……和你的属下都归幽冥殿。自己选吧。”
离长生:“……”
离长生心想,交出功德,就等于渡厄司并入刑惩司了。
没得选啊。
封讳手指一敲桌子,不耐地催促道:“选。”
离长生脑子转了转,忽然寻到了封殿主话中的漏洞。
那就休怪他不客气了。
只要脸皮够厚,死路也能走出一道登天梯。
“好吧。”离掌司叹了口气,“若是我的功德能让封殿主重获自由,我愿献上全部功德。”
封讳眼眸一眯。
离长生会这么乖乖地让出功德?
果不其然,离长生说完后面的话:“……只要封殿主看在我为您捐躯的份上,能确保崇君留下的渡厄司不被裁撤或并入刑惩司。”
封讳:“……”
封讳面无表情看他:“我没有权利和义务确保这个,功德不够,那就裁撤。”
“可刚才是您说的。”离长生蹙眉道,“只有两条路,要么裁撤要么给功德,总不能我现在给了功德,渡厄司也要被裁撤吧?”
封讳冷冷注视着他,妄图用眼神恐吓他别来这套春秋笔法曲解他的意思。
离长生不为所动:“既然渡厄司左右都要被裁撤并入刑惩司,那我为何还要舍得一身功德呢?”
封讳被他揪住了小辫子,罕见得哑口无言。
离长生见封殿主果然不像他这般不要脸地会将说出口的话收回,又恢复之前的气定神闲,笑眯眯地道:“封殿主金口玉言,不可反悔啊。您好好想想,选好了告诉我。”
说完,开始反客为主地继续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菜来,等着封殿主选。
封讳:“…………”
封讳将一盏酒一饮而尽,看起来很像掐死他。
离长生终于舒舒服服吃了顿饭,见封讳手中的酒,酒瘾有些犯了。
他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地拿起酒坛想倒酒,发现坛中一干二净。
离长生也不客气:“敢问封殿主,我能讨一杯酒喝吗?”
封讳漠然看他:“不能。”
离长生:“那我叫堂倌来送。”
“嗯。”封讳冷酷无情,“自己付账。”
离长生:“……”
离长生幽幽瞅他,完全不敢相信这四个字是霸道十足的封殿主能说出来的话。
许是他的眼神太过幽怨,封讳不耐地将自己手中刚到的酒盏递过去,打算往离长生杯子里倒个杯底让他凑合下,省得唧唧歪歪。
只是才伸过去还未倾斜酒盏,就见离长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满脸“封殿主玩得好花哦”。
封讳:“?”
封讳还没细想,离长生叹了口气,微微倾身上前,唇缝轻张熟练地咬住薄薄的杯沿轻轻一顿,示意“就停这儿”。
封讳手一僵。
离长生乌发落肩,浓密如鸦羽的睫毛微垂在脸颊洒下扇形的阴影。
唇珠被杯沿压出血色,牙齿轻咬让杯沿倾斜,接着顺势仰起头,露出修长雪白的脖颈。
酒盏满溢,只倾斜一点那酒液便被离长生饮了一口。
离长生喉结上下滚动,酒液被含在口中吞咽,未来得及饮下的清澈水珠顺着唇角往下落,划过下颌、脖颈,没入黑袍衣领中。
封讳的竖瞳悄无声息地冒出,视线死死盯着他的脖颈。
离长生不仅有点烟瘾,酒瘾也有点大,一品发现这味道不错,直接就着封讳的手顷刻喝了半盏。
封讳:“…………”
封讳反应过来时,离长生都要咬着杯沿将整盏酒喝完了。
封讳皱眉,伸手在离长生眉心轻轻一推,冷冷道:“九司大会不止幽冥殿,其他殿司若不同意,渡厄司仍无法保全。”
“只要您不落井下石就好。”离长生见他松口,赶忙道,“事成之后,我必定将一身功德拱手奉上,此次绝不食言而肥,我可对崇君发誓。”
封讳瞥他:“说好八成,离掌司倒是大方。”
离长生笑眯眯道:“好说好说。”
吃饱喝足,事情敲定,离长生心情好得不得了,喜滋滋地起身要回府睡觉。
只是他似乎高估了凡人之躯的酒量,才刚站起来便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封讳“砰”地一下就摔倒了!
离长生脑袋一晕,下意识脱口而出:“封明忌……”
往下一摔才意识到不是封讳摔了,而是他视线颠倒了。
封讳蹙眉,烦躁地一把扶住他:“站稳。”
说完后,封殿主似乎后知后觉到不对,眼眸一眯森森看他:“你叫我什么?”
离长生:“……”
离长生并未彻底醉倒,脑子一个激灵。
坏了。
一不小心叫出字了。
离长生眼瞳失焦,全是水雾,他耍酒疯似的直接缠住封讳的脖子,胡乱嚷嚷着,妄图蒙混过关。
封讳阴恻恻注视着他。
离掌司兢兢业业装死。
半晌,封殿主似乎将酒一饮而尽,喉咙传来微弱吞咽的声音,随后杯子往桌上一扔,大步上前将“烂醉如泥”的离长生……抱在了怀里?
离长生:“……”
打横将人抱起,封讳道:“回幽都?”
离长生哪敢和他一起回去,猛地扑腾了下,艰难攀着封讳的脖子熟练地将脸往他颈窝一埋,呢喃道:“要、要回家,哪儿都不去。”
封讳浑身一僵,好似无声叹了口气,随后离长生感觉身躯一阵失重后,眼前的光芒消散,又到了一处昏暗之地。
离长生心一紧。
难道真的到幽冥殿了吗?
离长生蜷缩在封讳怀里,悄悄睁开一只眼睛朝外瞥了一眼。
熟悉的寝房。
是离府。
离长生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封讳手指一动,离府还未被收拾好的灰尘顷刻一扫而空,床榻崭新如初,走上前将离长生缓缓放置柔软的榻上。
封讳注视着他的睡颜,炽热滚烫的视线落在那张脸上一寸寸描绘,好似要烙印在心中。
不知过了多久,封讳终于将视线艰难撕开,抬手将被子盖在离长生身上。
刚要起身封殿主忽然瞥见离长生的右手袖口。
七月十四,炎炎夏日。
离长生袖中不知为何却会出现一朵绽放的桃花。
封讳将那朵桃花捡起,眼瞳微微一颤。
记忆深处那满榻纷飞的桃花瓣和炽热呼吸的交缠陡然卷土重来,封殿主手倏地一颤,桃花从他指腹滑落。
离长生装着装着都要睡着了。
听着周围很久没动静,他试探着想睁开眼睛。
只是眼才刚睁开一条缝隙,就见封殿主还立在床头,身形高大压迫感极强,又因背着光看不清楚神情,只能扫见黑暗中那双赤红的鬼瞳,像是阴魂不散的鬼似的垂眼看着他。
离长生:“……”
离长生差点被吓没了。
竟然还没走?
难不成他就打算一直站在这儿等着自己醒吗?
离长生心惊胆战,又硬生生躺了半个多时辰,不记打地想再次睁眼看。
离掌司胆大地眯眼。
离掌司安详地闭眼。
天杀的。
封讳还站在那。
离长生自讨苦吃,觉得耍酒疯妄图蒙混过关这套,封讳的确不吃,甚至见招拆招,想用这种阴魂不散的方式吓他。
本来就是他先用“明忌”这种一听就会被拆穿的身份接近他,现在被拆穿了还故意吓他。
这时,外面传来开门声。
鱼青简那宛如救世仙人的声音飘来:“掌司,您要的辟离草买到了一小撮,香火也置办了……唔?睡了吗?”
离长生装作被吵醒的样子睁开眼。
床头已没了人。
离长生心终于放了下来:“没睡,进来。”
鱼青简推门而入,还未靠近就嗅到一阵酒味:“你去哪儿喝酒了?”
离长生躺了挺久,那点酒意没剩多少,他摇头甩掉脑海中的混沌,头重脚轻地下了榻,飞快道:“先回渡厄司。”
鱼青简将辟离草递给他,挑眉道:“不是明日一早吗?”
“现在。”离长生接过草药,又看了看那香火。
嘶,这香火怎么看着如此劣质?
离长生揪着香嗅了嗅,幽幽看向鱼青简。
鱼大人这是私吞了多少?
鱼青简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他,故作镇定地将一道符拿出来往空中一抛,顾左右而言他。
“明日就是九司大会,早些回去也好,拘魂船已走了,为了掌司这次就破费用一次‘鬼门关’吧。”
离长生瞥他,没和他一般见识。
符咒在半空漂浮缓缓燃烧,虚空中一点点出现漆黑的鬼门。
“走吉方才传来消息。”鱼青简大概第一次贪这么大的,等鬼门开的时候,话尤其得多,“九司大会上掌司不必做什么,坐在那看副使舌战群鬼就好。此番大厄超度的功德,加上您的金色功德,定能保住渡厄司。”
离长生:“哦。”
几句话的功夫,鬼门关终于缓缓打开。
一张符折成的纸鹤展着翅膀在鬼门中发出低低的鬼泣声,嘤道:“通行何处?”
“渡厄司。”
“诚惠三百灵石。”
鱼青简不悦道:“不是一鬼一百吗,何时涨价的?”
纸鹤“啊”了声:“另一位大人不一并通行吗?”
离长生和鱼青简一愣。
另一位?
离长生正在那将一小撮辟离草往烟杆里放,不知怎么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封讳不会一直没走吧?
那他刚才装醉岂不是……
鱼青简不明所以,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第三鬼,将两百枚破破烂烂的灵石丢进去:“什么另一位?就我们两个,给钱,拿着。”
纸鹤抗议道:“你们渡厄司每回都用这种马上要报废的灵石充数,都说了多少回,不能……”
“啰嗦!”鱼青简一巴掌扇在纸鹤上,“开门。”
纸鹤委委屈屈地将鬼门打开。
离长生抱着钱匣子跟着鱼青简往鬼门走,草药都不抽了。
鬼门一阵森寒的冷意裹挟而来,冻得他不着痕迹打了个寒颤。
门四周出现无数骷髅手,张牙舞爪地将虚空一寸寸阖上。
在鬼门关闭的刹那,离长生神使鬼差地抬头看去。
床榻边,封讳面无表情站在昏暗中,小臂间搭着一件厚重的大氅,鬼瞳带着看不出的酷冷,直勾勾盯着他。
离长生:“……”
哈哈哈哈哈哈,刚才那些话全都被封讳听到了。
封殿主看起来好像想掐死他。
这下真的彻底没救了。
来不及找补,鬼门彻底关闭,离长生身躯骤然失重,眼前一阵发黑。
这是他第一次入鬼门,烟杆还未来得及抽,跑了一次魂儿的魂魄好像被无数双手往四面八方拉扯一般,剧烈的痛意席卷全身。
离长生不清楚这是否是正常的,只好强行忍着疼等待到达。
但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疼痛不减甚至开始出现幻听。
有无数冰凉的骷髅手抓住他的右手手腕,凄厉嚎叫的鬼双眸流着血痕,哭泣着仰头看他。
“为何不救?”
“您不是……天道所选普度众生的仙人吗?”
“救我,求求您!”
离长生心神俱震,下意识想要挣脱。
骷髅手看着像一把枯枝,却好似有千钧之力死死坠着他的手,将他一寸寸拉入苦痛的地狱。
离长生好像不会反抗,任由那些厉鬼拽着他往下坠。
忽地,一只手从伸手探来,轻轻握住他的腕。
离长生倏地回头。
男人身形高大,带着清冽寒雪的气息轻轻靠近他,笑着道:“上衡。”
离长生认不出他是谁,视线往下一落,却发现男人胸口插着一柄森寒的剑。
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两个字。
——崔嵬。
离长生一怔。
男人浑身是血,语调带着笑,指腹缓缓摩挲着离长生右手的伤口,柔声道:“……手还疼吗?”
离长生心中平白浮现一股戾气,霍然转身,一把挥开他的手。
“滚开!”
男人纵声而笑,身形像是扭曲的黑线凝成,漂浮半空缓缓靠近离长生,语气温柔却令离长生无端心生恐惧。
“……我明明那样爱你。”
离长生脑海混乱,本能地厉声道:“住口住口——!”
男人仍是看着他,似乎很享受他的崩溃,笑着重复:“……就算你杀了我,也摆脱不了我。上衡,只有我会……”
离长生一睁眼,左眼骤然化为金瞳,似乎在一阵虚空暴.乱中撕心裂肺叫出一个充斥着恨意的名字。
“……”
鬼门倏地一关。
离长生猛地睁开眼睛,心脏宛如炸开一般剧烈疼痛,大口大口喘息着也缓解不了那股痛楚。
方才那是什么?
离长生做过无数次噩梦,却从未像刚才那般真实。
哪怕已经醒来,心中的恨意和畏惧仍然挥之不去,宛如毒虫般一寸寸撕咬他的心脏。
“掌司?掌司!”
鱼青简的声音传来,语调罕见有些惊惧:“怎么了?!”
离长生惊魂未定,喘息着茫然看去。
鬼门已过,此处是渡厄司那个破破烂烂的小木屋。
离长生揉着眉心,摇摇头:“没事。”
鱼青简惊疑不定看着他。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性子温吞对什么事都不在意的离掌司情绪波动这么大,好似满腔恨意要和人同归于尽一般。
离长生喘了半天才平定心绪,蹙眉道:“我刚才说了什么吗?”
鱼青简:“好像在叫谁的名字,没太听清,什么河的。”
离长生困惑看他。
河?
鱼青简心虚地咳了声:“不说这个了,您在这里休息着,我看看副使回来没。”
离长生不明所以,起身想回床上坐着。
但才刚走一步,身形忽然像是没了重量,砰的飘到屋顶,脑袋猝不及防撞在房梁上。
离长生:“?”
离长生看了看飘在半空的身体,唇角抽了抽:“鱼籍。”
鱼青简脚步一顿,面如沉水地回来:“掌司大人有何吩咐?”
离长生面无表情道:“少装蒜——我的壳子呢?”
鱼青简:“……”
离长生之前有过跑魂儿的情况,魂魄会像风筝似的一跳能三层楼高,他慢吞吞地从房梁上飘下来,直直看向鱼青简。
鱼青简干咳了声。
事已至此,想隐瞒也瞒不过,只好实话实说:“您的壳子在经过鬼门时,好像,丢……丢了。”
离长生:“?”
离长生不可置信地看他:“壳子怎么能丢?!”
“您神魂不稳,中途受不了虚空传送直接跑魂,鬼门只能先将您的魂魄送来——这种情况也是头一回见。”鱼青简道,“我已让人去鬼门问了,壳子定然在幽都,丢不了。”
离长生:“……”
离长生头疼。
自从入渡厄司,就没有一件事顺利过。
“鬼门隶属哪个殿?”
“幽冥殿。”
“……”
离长生唇角抽了抽,沉声道:“立刻将我的壳子找回来!”
刚刚得罪了封讳,壳子若是落在他手里……
后果可想而知。
鱼青简被这股气势震得一惊:“是。”
“是”完,他后知后觉这股气势怎么有点熟悉?
鱼青简见他脸都白了,安抚道:“之前也有传送错魂的事儿,不过一般和目的地相差不远,渡厄司已在四周搜寻,不出意外的话半个时辰肯定能找到。”
离长生瞥他:“最好是。”
鱼青简安抚好掌司,正要出去找人。
离长生忽然道:“等等。”
鱼青简回头:“怎么?”
“不太对劲。”离长生一直都很淡然从容,哪怕遇到危险也要摆好姿势安详等死,此时却脸色难看得要命,嗓音都在发抖,手哆哆嗦嗦捂住下颌。
“有、有人在摸我的脸。”
鱼青简:“???”
什、什么东西?
活人丢魂,魂魄和躯壳还会通感吗?
***
几里之外,阴阳交界的荒原。
鬼门司的两只厉鬼日复一日巡查鬼门灵力经过之地,接到纸鹤的命令后,便一直拿着符纸四处搜罗。
两只厉鬼百无聊赖地溜达着,没什么兴趣。
“明日就要述职了,今儿怎么又闹出问题来?我在鬼门司是一日都干不下去了。”
“哎,指不定又是阵法出错,找到修正了就行。重泉殿那些拘魂鬼才叫惨,听说重泉殿门口已立了「渡厄司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了。”
纸鹤展翅在前方飞着,忽地察觉到什么,尖啸道:“寻到了寻到了!”
两只厉鬼不明所以,飘上前看了看,唇角一抽,满脸写着两个大字——完了。
鬼门司的阵法竟然真的出了问题!
可明日就要述职了啊啊啊!
荒原之中,一个身着黑袍的男人安安静静躺在一颗枯树下,眉眼五官艶美,是极其罕见的相貌。
无数萤火虫漂浮着萦绕在他周身,隐隐照亮雪似的容颜。
如丧考妣的厉鬼却顾不得欣赏美色,恨不得一头撞死。
另一只厉鬼蹲下来捏着男人的下巴瞧了瞧,眼眸微微一挑:“我认得他,咱们殿主的杀身之人,那个花瓶掌司,的确和传闻中一样好看。”
“渡厄司那个?”
“嗯。”
“太好了,旁边就是渡厄司。”厉鬼松了口气,“赶紧给人送回去,这事儿就算平了,也不必熬白天写帖子回禀掌司了。”
“送什么?”同僚瞥他一眼,“你就不想升职进刑惩司吗?”
厉鬼一愣:“啥意思?”
“啧,真不上道。来,搭把手。”
“嗯?”
“封殿主和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咱们将这具壳子送去幽冥殿。”厉鬼笑嘻嘻道,“殿主一高兴,指不定就提拔我们进刑惩司呢。”
“好主意啊!”
两鬼一拍即合,高高兴兴扛着离长生往幽冥殿跑。
……向殿主献宝去了。
第29章 轻柔地脱下里衣 摸摸,咬脖子,相拥而……
渡厄司破破烂烂的小木屋里。
离掌司换了身鱼青简审问犯人时用的木头壳子, 沉着脸坐在那抽烟杆。
鱼青简将厚重的大氅披在掌司肩上,见掌司烟杆里的火明明灭灭,试探着劝道:“掌司, 这辟离草贵得很, 您没壳子就算抽了也……”
离长生凉飕飕看他。
鱼青简立刻闭嘴。
离长生不习惯魂魄一动就飘三尺高的感觉, 木头傀儡勉强能站稳, 他忧心忡忡地吞云吐雾, 浑身都要被辟离草那股苦涩的药味腌入味了。
鱼青简见他态度很自然, 好像没有再遭遇毒手, 良心发现安慰他:“肯定会没事的,鬼门司的鬼最不会招惹是非的,明日又是九司大会,他们巴不得将壳子送回来平账。”
离长生惨笑一声:“最会平账的鬼门司,会一直上手摸人的壳子吗?”
鱼青简:“?”
竟然还在摸?
鱼青简试探着道:“摸到哪儿了?”
离长生:“……”
离长生冷冷看他。
鱼青简问完就后悔了,干咳了声,正要找补,就听掌司吐了口烟雾,闷闷地说:“手。”
鱼青简:“……”
离长生察觉不到身在何处, 只感觉那只冰冷修长的手一直用柔软的指腹一寸寸摸索自己的脸, 好像要将面容拓上去似的, 细致而温柔。
摸完脸摸脖子, 现在已经开始在细致捏着右手的五指摩挲。
离长生愁得抽烟都消解不了。
将鱼青简买来的辟离草抽得差不多,走吉终于从鬼门司回来。
鱼青简忙问:“如何了?”
走吉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掌司的壳子平安无事, 就是一时半会回不来。”
鱼青简:“那好消息呢?”
走吉奇怪看着他:“这就是好消息。坏消息是鬼门司两只鬼将掌司壳子扛去幽冥殿,虔诚地献给封殿主,封殿主大喜,现在两鬼已被调到刑惩司任职了。”
鱼青简:“……”
离长生:“……”
鱼青简:“掌司!掌司醒一醒!”
离长生奄奄一息, 恨不得直接去投胎。
壳子在封讳手里,那还不得……
还没想完,离长生忽然闷喘了声,手抓住桌沿狠狠用力,脸色瞬间就变了。
脖子好像被人咬了一口。
鱼青简吃了一惊,赶紧凑热闹:“掌司,您前姘头又对您的壳子做了什么?”
离长生:“……”
离长生捂着被人咬了一口的脖子,忍住指尖的发抖:“想办法将我的壳子要回来。”
走吉一蹦坐在桌子上晃荡着双腿:“我已去过了,被章阙拦了下来,说是幽冥殿殿门关闭,无人能进去。”
离长生头疼地按住脑袋。
若是没叫出那句“封明忌”倒也还好,可现在封讳知晓自己明看出他的身份却在驴他,一个暴怒兽性大发把他这具壳子给……
离长生忽然浑身一僵。
他咬住烟杆微微用力,面上没什么神情,努力保持平稳的呼吸:“九司大会何时开始?”
“明日午时。”
“不是说副使回来了?”
“咳,还没有。”鱼青简道,“裴副使还在忙,不过明日九司大会肯定能赶得上,掌司不必担忧。”
离长生幽幽瞪他。
就渡厄司这个办事水平,他很难相信裴乌斜会是什么靠谱之人。
“都下去吧。”离长生含糊道,“我要休息。”
鱼青简愣了下,第一反应是大晚上的休息什么,转念一想又记起来掌司是大活人。
不过这都附身木头人上了,也要休息吗?
这短短几日掌司遭了太多罪,哪怕丧良心如鱼青简也有些怜悯。
鱼大人看了看那简陋的床榻和寻常的锦被,难得有了良心:“要不要为掌司重新换张床榻,再加床被子?”
离长生几乎要将烟杆咬碎了,冷冷道:“不、不必,快走。”
鱼青简见他心情不虞,也没有多问,行礼后和走吉一起退了出去。
两鬼一走,离长生猛地启唇喘息了一声,手几乎将木桌给捏碎了,他双膝发软,艰难起身走到里屋的木榻上,还没坐稳就踉跄着摔了下去。
离掌司胸口剧烈起伏,双瞳涣散注视着虚空。
天杀地杀的,封讳到底在对他的壳子做什么?!
脖子好像被咬了一口,最开始是泄愤似的啃咬,蛇似的尖牙陷入血肉中,估摸着都咬破皮了。
后来封殿主好似恢复了点理智,宽大冰凉的手抚摸着脸侧至脖颈,最后捏着他的后颈缓缓摩挲。
离长生脖子应当不会如此脆弱而敏感,可不知道为什么被封讳碰了两下就浑身发麻,呼吸困难,有种浑身发冷寒颤却打不出来的难受。
离长生翻身,近乎恼羞成怒地狠狠捶了下床。
他宁愿封讳狠狠掐他脖子,也不想这么不轻不重地……抚摸。
好在封讳很快就消停了。
离长生躺在硬床上忍过那阵酥麻,正准备眼不见心不烦地睡一觉,忽然感觉腰封一松。
离长生:“……”
腰封被扯掉,厚重的黑袍像是笋似的一层一层地剥掉,很快只剩下一层单薄的里衣。
离长生唇角抽动。
还好有一层里衣……唔,里衣也被脱了?
漂亮。
离长生安详躺好,有些想和封讳同归于尽。
脑海中正浮现无数中大骂封讳的词儿,忽然感觉单薄的身躯裹上了一层柔软至极的布料。
离长生一愣。
封讳看着性子冷硬,动作却轻柔至极地为壳子换了一身衣裳。
里衣穿好,腰封松松垮垮系着,身体被塞到一处和幽都完全不相符的柔软床榻里,热意源源不断涌来。
离长生怔然睁开眼,微微抬起手来。
身躯的右手被人轻缓捧起来,僵在半空许久,终于犹豫着牵引着那只无力的右手往前方一动。
……似乎抚摸到了冰凉的发,隐约感觉到一条编起来的小辫子。
离长生茫然感受着掌心的触感,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封讳正捧着他的右手,试探又小心地抚摸自己的头。
这个姿势太过笨拙,封讳只好握住离长生的手固定住,轻轻地凑上来用脑袋去蹭他的掌心。
离长生感受着掌心毛茸茸的触感,一时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没来由的,他产生了些许好奇。
封讳和度上衡……
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果真如通天阁所说,是色授魂与过的道侣?
度上衡那种普度众生怀有神性的仙君,也会为人所驻足停留吗?
离长生分了下神,等反应过来时,手已被横放在枕上。
一个冰凉而高大的身躯轻缓靠了过来。
离长生身形已算是高挑,和封讳相比却显得过分纤瘦。
就算退一万步讲,两人真的在榻上相拥而眠,怎么想也该是离长生蜷在他怀里,枕着他的臂膀睡觉。
封殿主却将脑袋枕在离长生手臂上,整个人像是只大型野兽似的贴过来依偎在他怀里。
随后,像是睡着了般,彻底没了动静。
离长生:“……”
离长生面露古怪。
封殿主应该不知晓魂魄和身体有通感,否则按照他那一口能啃碎鱼青简买的八只饼的嘴硬程度,肯定做不出这“大狗依人”的事儿来。
明日九司大会,幽冥殿主也会去。
离长生竟然有点期待看封殿主嘴硬的样子。
……应该很可爱。
离长生不用为壳子提心吊胆,身体又是木头的,床榻再硬也察觉不到,躺在榻上凑合着睡了一宿。
翌日一早,离长生被一阵振奋的嘤嘤声吵醒。
渡厄司这破屋子不太隔音,楼下众鬼齐齐欢呼的动静顺着门缝呼啸灌了进来。
离长生慢吞吞地起了床。
吱呀一声推开门,就见走吉坐在栏杆上交替踢着腿,振臂一呼:“今日九司大会,我们势必要——”
下方的众鬼嗷嗷叫:“——不被裁撤!勇争九司魁首!干倒刑惩司!”
走吉:“我们掌司——”
众鬼:“天道所选!众望所归!幽都第一美貌!”
走吉:“章阙是——”
众鬼:“傻……”
离长生咳了一声。
正在调动渡厄司众鬼精神的走吉“嘿”地从栏杆下跃下来,蹦蹦跳跳走到离长生身边:“掌司,副使今早回来了,听说您爱吃珠翠居的饭菜,已让鬼备好了。”
离长生眉梢轻挑。
裴乌斜?
离长生已彻底了解渡厄司的行事有多离谱,也没怎么抱太多希望,被走吉引去一旁的偏房吃饭。
满满一桌子热气腾腾的吃食,许是怕太冷,各个都用炉子温着。
离长生瞧了瞧。
炉焙鸡没放姜,扣碗酥肉全做素,糯米桂花藕淋了一整层的蜜浆,各个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来。
离长生:“……”
离长生大吃一惊。
裴乌斜竟是个可靠的?
这具木头身子就算吃也没什么味道,离长生不好毁了裴乌斜的好意,便坐下来随意吃了两筷子。
“副使呢?”
走吉眼巴巴看着他,似乎也想吃,但离长生递筷子她却摇头。
“他忙得很,好像是先去重泉殿替掌司打点了。”
离长生疑惑:“打点什么?”
“其他八司向来排挤我们渡厄司,八成会联起手来给您一个下马威,副使怕您被欺负。”
正说着,鱼青简捧着件繁琐的月白袍走进来,闻言嗤笑了声:“排挤?那是渡厄司不屑和他们同流合污,是我们孤立他们八司才对。”
离长生:“……”
倒是乐观。
见离长生吃得差不多,鱼青简将他扶起来,将刚裁剪好的衣袍往他身上披,一边整理一边叮嘱。
“今日定是场血战,掌司切莫担忧,您只要负责漂亮就行,其余的交给副使。”
离长生像是被人伺候惯了,站在那任由鱼青简鼓捣,疑惑道:“副使能力如此强吗?”
“自然。”鱼青简道,“幽都都传,渡厄司流水的掌司,铁打的副使。司内都死十五任掌司了,裴乌斜依然屹立不倒。”
离长生歪头。
如此奇人,为何不做掌司呢?
鱼青简伺候掌司穿衣束发,估摸着时辰要到了,让走吉去准备车驾。
——寻常走鬼门就能到,但离长生这情况还是规规矩矩坐车去。
离长生将鱼青简买的香火收到袖中,准备寻个时间烧给封殿主。
清晨时封讳早早起了床,并没有像昨日那般动手动脚,离长生的身体至今还在柔软温热的塌间躺着。
看来封殿主的确是个正人君子。
是他多心了。
鱼青简一见那香火,眼皮轻轻一跳,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正色地说:“掌司,渡厄司正值多事之秋,此次九司大会,还是尽量低调行事。”
离长生疑惑看他:“怎么个低调法?”
“您是新官上任,又是凡人,其他八司定然对您不满。”鱼青简说,“可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您到时一定要恭敬有礼,让他们抓不住您的错处,骂人的活儿让裴乌斜来。”
离长生“哦”了声,见鱼大人似乎懂得挺多:“那我要如何做?”
他一向很懂礼,错了就给三千金,被帮了就谢谢谢谢,不知幽都这边的以礼相待是什么歌章程。
鱼青简肃然教他:“在场掌司皆是前辈,您到的第一件事甭管他们说什么,直接恭敬行礼。”
离长生:“……”
行礼?
这话不太像从鱼青简嘴里说出来的,离长生以为他会说“在场皆是前辈,自然要骂一骂以示恭敬啊”。
不过鱼大人这样说一定有他的馊主意。
离长生入乡随俗,点头道:“行。”
正说着,走吉回来,说车驾准备好了。
鱼青简挑眉:“这么快?”
走吉说:“是的。”
鱼青简想了想走吉的办事能力,估摸着这姑娘就直接在犄角旮旯找了个纸花轿,再撕几个纸人抬轿子,来给掌司代步。
只是走出渡厄司大门,鱼青简一愣,幽幽看向走吉。
明明一起做穷鬼,你是何时变得富有,能随手准备如此奢靡的车驾?
说是“车驾”,停在门口的却是一座奢华的画舫,幽都常年漆黑,舫中灯火通明悬在离地两丈的地方漂浮。
最前方好像悬挂着「幽冥殿」的招魂幡。
鱼青简:“这是哪儿来的?”
走吉说:“我本想去鬼门司寻车驾,但刚出门就见到章阙,他说他也正好顺道去重泉殿,可以载我们一程。”
鱼大人大大松了口气。
还好。
不过,鱼青简狐疑道:“章阙会这么好心?”
“谁知道呢,他看起来挺殷勤的,可能是南沅一行,对我们产生了同僚之情吧。”
“有道理。”
离长生不太会掌控这具木头躯壳,好一会才姗姗来迟,揪着宽袖蹙眉道:“这袍子是不是太长了,难走路……唔?这就是车驾?”
“嗯。”鱼青简道,“掌司,请。”
离长生单边眉梢不着痕迹一挑。
这画舫明显价值不菲,渡厄司哪有这个财力用得起如此奢华的“车驾”?
难道是裴乌斜?
幽都极其大,从渡厄司到幽冥殿鬼门半刻就到,画舫得晃晃悠悠小半个时辰。
离长生没多想,扶着鱼青简的手踩着木阶缓缓走了上去。
这座画舫鬼气森森,灯火闪着幽蓝鬼火。
离长生上去后还没等鱼青简和走吉上来,舫上两侧的枯骨宛如船桨似的轻轻一划,画舫幽幽而动。
离长生一愣,侧身回头看去。
鱼青简和走吉还没来得及上船,满脸懵然。
不远处的甲板上传来章阙嚣张的大笑:“哈哈哈,幽冥殿的船哪有这么好坐的?”
鱼青简怒道:“我们在南沅同生共死的友谊,难道被狗吃了吗?!”
章阙得意:“我们哪有什么友谊?你们俩就跑着去重泉殿吧,哈哈哈……啊!”
一道阴风拂来,章阙猝不及防猛地往下一栽。
章掌司整个人好似坠落的流星从画舫上直直掉落,噗通一声砸在地上。
四周一片死寂后。
鱼青简:“哈哈哈——!”
离长生:“…………”
离长生后知后觉到“幽冥殿”三个字,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封讳?
还没想通,离长生的身躯倏地化为轻飘飘的柳絮在半空一阵漂浮,不受控制地朝着画舫内飘去。
离长生:“啊……”
砰砰砰。
画舫四周的雕花木窗整齐划一地关闭,将满室的鬼火震得微微一晃。
幽蓝火焰“嗤”地一声化为人间才有的暖橙火光。
封讳姿态懒散倚靠在椅背上,修长手指端着一盏酒,如此暖的烛火也无法驱逐男人眉眼处的冰冷。
画舫四周的雕花木窗倒映着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
封殿主操控万鬼,气势冰冷而骇人,带着森寒的鬼气,令人望而生畏。
他眼瞳赤红,似笑非笑的语调带着威胁:“想逃?”
离长生:“…………”
离长生闭了闭眼。
哪怕眼前的男人凛若冰霜残酷冷峻,离掌司脑海中却全是委委屈屈靠在他手臂上睡的样子——虽然是他自己幻想的。
天道在上。
……根本一点畏惧不起来。
第30章 好一个下马威啊 下去,裴乌斜,来者不……
离长生没吱声, 敛着曳地衣袍坐至封讳对面。
封讳要笑不笑地瞥他,似乎在等着他说话。
离长生本来觉得九司大会后才能和封殿主独处,但这会子脑海中酝酿的无数软硬兼施要壳子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离长生叹了口气, 伸手要拿酒。
封讳眼眸一瞥, 酒坛瞬间冻成冰霜不让他碰, 语气生硬道:“喝什么酒?”
离长生动作一顿。
封讳说完似乎后悔了, 眼眸不自然地往下垂了垂, 好一会才低声道:“你在幽都, 并非陨落。空腹饮酒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
离长生差不多学会从封殿主那一堆阴阳怪气中艰难扒出一丝真心来。
他看着满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愣了愣, 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封殿主刚才在那等,原来是等那句“这是什么呀”。
离长生:“……”
离长生没忍住,忽然就笑了。
封讳眼眸更沉了:“有什么好笑的?”
“没有。”离长生笑着说,“渡厄司副使已回来了,清早备了早饭,封殿主不必拐弯抹角投喂我。”
封讳嗤笑:“离掌司未免想得太多了。”
话虽如此,他却抬手一挥,满桌子菜凭空消失。
离长生拿着化冻的酒坛往酒盏中倒了半杯, 懒洋洋饮了一口:“封殿主, 鬼门司可归幽冥殿管?”
封讳懒得看他, 但还是回答:“嗯。”
“那封殿主可要为我做主啊。”离长生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 叹气道,“我昨日回司, 鬼门司玩忽职守,竟将我的壳子给弄丢了,连累得我九司大会还得穿这个木头壳子,连饭菜味也尝不出……唔, 这酒也没味。”
封讳垂眼注视着离长生的手。
鬼魂往往没有五感,除非用驱鬼法器施刑才能感受到痛彻骨髓的疼意,只是幽都皆是鬼,驱鬼法器无法用。
鱼青简也是个奇人,不知怎么研究出木头壳子,鬼魂附身上去可如人身般察觉痛苦,方便他施刑。
离长生这具壳子是鱼青简刚刻好的,离长生往上一附,融合后几乎和人身没差别。
那只手明明握剑,却骨节修长漂亮纤细。
封讳喉结轻动,抬眸直直看向离长生:“什么壳子?”
离长生故作诧异道:“殿主不知道吗,鬼门司的人说把壳子送去幽冥殿了。”
“是吗?”封殿主将酒一饮而尽,淡淡道,“我并不知晓此事,想来是鬼门司的人渎职欺瞒,想隐藏此事不发先敷衍过去九司大会吧。”
离长生:“……”
还装,再装。
离长生直直注视着封讳,妄图用眼眸逼迫封殿主承认。
封讳不为所动,眼皮都没动一下。
离长生叹了口气,支着下颌注视着封讳,淡淡道:“封殿主,您觉得我这张脸如何?”
封讳手一顿,看也不看他,淡淡道:“你长相如何与我何干?”
离长生眉梢轻挑,索性握住封讳空着的手。
封讳眉头一皱,似乎很厌烦他的触碰——和昨晚牵着手去摸自己脑袋的乖巧模样完全不同。
他冷着脸恐吓离长生:“放开。”
离长生没被吓住,反而得寸进尺拽过封讳僵硬的手。
封讳看着身形高大颀伟,手腕有力一拳能打他八个,离长生那点微弱的力道本来以为撼动不了巍峨高山。
可封殿主像是被挟持了,轻飘飘一拉就满脸屈辱地“被迫”顺着离长生的力道被拽过去。
离长生握着封讳的手背,让他冰凉的指腹一寸寸拂过眉眼。
乍一触碰,封讳指尖一颤,似乎被人身的温度烫到了。
恶鬼的身体冰凉森寒,指腹如冰般缓缓划过羊脂玉般的皮肤,眉梢,眼尾,面颊,一直到唇边。
封讳心跳如鼓,嘴唇微动,半晌终于发出声音:“你……做什么?”
“我怀疑封殿主眼神不好,想让您仔细摸一摸。”
离长生说话时,封讳的手指正停在他的唇边,温热的呼吸在冰凉的手指拂过,好似一片冰落入岩浆中。
封讳鬼瞳一缩,近乎狼狈地强行收回手,将桌案上的酒坛扫的砸在地上。
哐当一声。
酒坛破碎,酒香四溢。
封讳闭了闭眼顷刻间收拾好情绪,面无表情地理了下宽袖,漠然道:“离掌司到底想说什么?”
“说我啊。”离长生笑眯眯地看着因一个触摸就方寸大乱的封殿主,“来时渡厄司都在夸赞我这张脸是天道所选,绝无仅有。如今壳子丢了,连殿主都不知晓在何处,若是捡到我壳子的恶鬼见色起意,对我的壳子……”
封讳冷冷打断他的话:“不会。”
离长生叹气道:“封殿主你不懂,幽都色鬼可多了,万一对人又亲又抱又咬,那我的清白可就毁于一旦了。”
封讳:“…………”
看封殿主的神情大概在后悔昨晚为什么没掐死他。
“既然如此。”封讳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冷淡道,“等到九司大会开始,掌司尽管当场质问鬼门司便是,斥责他们玩忽职守丢了离掌司的壳子。”
离长生眼皮一跳。
果不其然,封讳图穷匕见:“虽然鬼门司掌司此次也会支持渡厄司不被裁撤,但离掌司不必在意,她是个很好捏的软脾气,就算被您追责丢了差事,也不被迁怒于渡厄司。”
离长生:“…………”
离长生要调侃的一堆话全被噎了回去。
要是继续拿鬼门司的错处说事,这不是卸磨杀驴的白眼狼吗?
本来想戏耍封讳一通,没想到反被压制了。
离长生恨,离长生想扳回一城。
“那劳烦封殿主尽快找回我的壳子。”离长生幽幽道,“最好严惩扣留我壳子之人。”
封讳冷眼看他:“如何严惩?”
离长生歪头想了想:“若是他真的亵渎了我的壳子……”
封讳端着酒盏的手不自觉握紧了。
离长生看着他的神情,忽然笑眯眯地说:“那就罚他对本掌司以身相许吧。”
封讳:“?”
砰地一声。
封殿主手中的玉盏受暴乱的鬼气相撞,骤然在他指尖碎成齑粉,混合着酒香从指缝滑落。
离长生乐了。
反应如此大,看来像是小狗似的往他掌心撞的才是封殿主的本性。
离长生等着看他会不会承认。
封讳五指微动,酒液嘶嘶蒸发,他侧眸注视着离长生,忽然道:“离掌司话中之意,似乎想说幽冥殿扣了你的壳子不愿还?”
“嗯?难道不是吗?”
封讳笑了,淡淡道:“离掌司若是不信,九司大会后何不来幽冥殿来找一找?”
离长生眉头一动。
封讳伸手在离长生眉眼处轻轻一抚:“离掌司的确好颜色。若真有恶鬼亵渎了您的身体,身为幽冥殿殿主,我必定为您做主,让他……”
手指往下划,语调压得极低:“……对您,以身相许。”
离长生:“……”
竟然顺坡爬了?
离长生莫名噎住了,正想打个哈哈敷衍过去,封讳直接起身:“下去。”
离长生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身形一阵失重,整个人再次像柳絮似的被封讳一挥,从打开的窗户上飞了出去。
魑魅魍魉张牙舞爪朝着他咆哮。
砰的一声。
窗户剧烈关闭。
离长生浑身衣袍猎猎朝着下方坠了下去。
离长生:“…………”
等他说完啊,就这么着急吗?!
离长生想起章阙被封讳踹下来砸在地上的样子,心想就他现在这个身板,从如此高的地方坠下来不得摔个粉碎?
就在即将坠地时,忽然感觉一道阴风悄无声息而来,将他的身躯半托着缓缓落了地。
离长生一愣。
这股奇怪的感觉……
在龙神庙被厄灵追杀时,似乎也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护着他?
离长生脚落了地,站稳后那股托起他的风打了个旋,缱绻地勾住他的发梢转了数圈才缓缓化为黑雾凝出封讳的身形。
封讳抬步就走:“到了。”
举目望去,一座巨大的鬼殿伫立在眼前。
重泉殿到了。
中元节九司大会,整个幽都极其热闹,黄泉和阳间相连,无数寄托哀思的河灯幽幽从阴阳交界处幽幽飘来。
黄泉变出皆是细碎的光点,和幽蓝鬼火相互交缠,好似一条璀璨的银河。
封讳似乎不想听离长生出尔反尔,身形一晃率先一步进了重泉殿。
重泉殿的鬼差已在门口候着,见离长生从天而降,还以为是哪个殿的艳鬼,正准备上前劝阻,就感受到此人身上的金色功德。
整个幽都只有渡厄司新任的掌司身负天道功德。
鬼差一惊,忙不迭上前相迎:“见过离掌司。”
离长生淡淡“嗯”了声。
最近一段时日,幽都茶余饭后的谈资就是这位身份特殊的离掌司。
天道所选,金色功德,封殿主的杀身之人……
无论哪一个都能让幽都震上一震。
更何况这人长得还如此……
鬼差没忍住,偷偷摸摸抬头看了一眼,视线刚一动就和那双眼眸撞在一起,倏地僵在原地。
幽都的恶鬼皆是死后的鬼瞳,毫无光亮。
离掌司哪怕用着木头壳子,眼眸却如照样穿透雨后晨雾,近乎带着看破红尘的禅意,从不为世人停留。
此时却温和地落在他身上,离长生面容露出一抹疑惑:“怎么了?”
鬼差猛地回神,脸都要红了:“无事……咳,几位掌司大人已在重泉殿等候,离掌司……做好准备。”
离长生疑惑。
准备?
难道其他八司真的会吃了他不成?
重泉殿内鬼火通明。
巨大的石桌上曲水流觞,九司的人还未来全,九根香烛一一排好,只有几根燃出幽蓝鬼火。
九司大会,清算各司功德和功绩,每年都有渡厄司垫底,加上今年还有个凡人掌司和他们平起平坐,不少人都极其不满,三五成堆在那商议。
“整个幽都史上从未出现凡人执掌九司,哪怕是天道所选也不成!”
“呵,幽都哪是寻常凡人能来的。”
“据说那凡人胆小如鼠,南沅澹台淙之事他直接吓晕了,什么忙都没帮上,真废。”
“……”
众人一拍即合,准备狠狠给这位胆小的掌司一个下马威。
离长生被鬼差引到重泉主殿时,还未进去就感觉到一股森寒鬼气从里面幽幽飘来,甚至都凝成黑雾了。
离长生歪头。
什么动静?
封讳就算再动怒,鬼气也没这般浓郁过。
离长生缓步走过去。
偌大殿中鬼气浓郁森寒,几乎凝成无数鬼手嘶吼咆哮着想要抓住离长生曳地的衣袍。
走过鬼气森森的长廊,终于到了殿门口。
离长生等着殿门开。
左等右等,没动静。
离长生愣了下,犹豫着回头望去。
鬼差无法靠近九司大会之地,正在不远处探头望着。
离长生想通了。
这就是鱼青简所说的“下马威”。
渡厄司果然不受幽都其他八司待见。
离长生也不生气,走上前伸手想要自己推门。
手指还未触碰到寒铁似的大门,一只手忽然从身侧伸来,挡住离长生要探过去的五指。
一道温柔至极的声音传来:“掌司,不可。”
离长生一愣,回头望去。
一个身着雪枝白梅袍的男人站在他身后,眉眼五官带着春雨似的柔,罕见的是及膝白发如雪一般,发间插着一根梨花木雕刻而成的簪子。
古朴又阴柔,不像幽都恶鬼,倒像是雪山精怪。
离长生疑惑:“你是?”
“属下裴乌斜。”男人性子温和极了,说话轻声细语,眉眼带着笑意令人如沐春风,“这是鬼门,您神魂不稳,最好不要碰。”
离长生诧异极了。
这人就是裴乌斜?
入渡厄司时他就听说过裴副使的大名,往往都是鱼青简打骂人时搬出来副使镇场子。
本以为会是个张扬肆意一拳打到满城厉鬼的强势之人,没想到看着这般温良无害。
离长生往旁边侧了侧。
裴乌斜温柔笑起来,颔首道谢后,素白的手轻轻在门上一点。
离长生心想,可真温柔啊。
下一瞬,砰地一声。
重泉殿的门轰然倒下,震起漫天灰尘。
离长生:“?”
九司众鬼:“……”
将门轻飘飘震开后,裴乌斜敛了敛袍,恭敬地垂首:“掌司,门开了,请。”
离长生:“…………”
不愧是副使。
和鱼青简那种看着能打实则是个花架子的类型完全不同。
有这样的人撑场子,离长生装模作样“嗯”了声,慢条斯理地抬步走了进去。
裴乌斜紧跟其后。
九司大会的长桌之上,众鬼已化出狰狞的鬼相,如同野兽般鬼气森森盯着离长生,试图吓退胆小怯懦的凡人。
封讳比离长生早到一步,正面无表情坐在主位上把玩着手中一串金铃。
九司众鬼没察觉出封殿主对旧情人的维护,气势更加凶悍。
离长生挑了下眉。
竟然用鬼相来迎接他,如此隆重吗?
离长生礼数有加,双手交握,微微颔首向诸位前辈行礼。
封讳眼皮轻轻一跳,侧身避开。
九司众鬼愣了愣,唇角露出一抹冷笑。
看来这个下马威……
还没想完,忽然听到天边一道惊雷炸开。
轰隆隆——
世间无人能经得住天道所赐的金色功德,或者说上衡崇君的一拜,离长生并不在意这个,颔首随意一礼想走个过场。
刚垂下眼,就听到砰砰砰几声。
九司众鬼像是被重创一般,纷纷捂着胸口往后一栽,鬼相陡然消散化为人形,差点被拜得口吐幽魂。
离长生:“?”
怎么了这是?
九司众鬼心生警惕地望着这位瞧着人畜无害的凡人掌司,真是狠毒,竟然用这种方法损他们功德。
好、好一个下马威!
渡厄司来者不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