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拔都这个蠢货!”
回到梁王府, 楼岳难得发了脾气,“当初明明说好了,见了容玠便格杀勿论, 他倒好,竟然真的相信容玠能帮他讨到十三座城池……”
其实早在前一日, 楼岳便已经得知了鄂州传书上的内容,彼时他虽反感拔都的出尔反尔, 但却没有像现在这般动怒。真正叫他猝不及防的,是端王今日突然拿出的另一封书函。
“他不杀容玠也就罢了,竟还将容玠留在城内, 好吃好喝供着, 叫他轻易窥察出城中的真实兵力……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楼岳面带愠怒地叱道。
梁王也忧心忡忡, “外祖父, 甘靖失踪,定然有容玠的手笔。他们和拔都若是都落在容玠手上,怕是会把我们供出来……”
“所以绝不能让容玠活着回来, 也不能让拔都被生擒。我马上就手书一封, 将容玠的计划全盘揭露给拔都。至于甘靖, 我昨日已经派人去鄂州城,若不能救他出来,便灭了他的口。”
梁王这才微微松了口气,“那就好。”
叱骂了拔都一通后,楼岳的怒意渐消, 口吻也缓和下来, “今日殿下表现得不错。苏妙漪可以是他容玠的传信人,但也可以是我们的刀。这几日在朝堂上,只要我们以苏妙漪可能是细作、她的话不能信为由, 拖住圣上,那么容玠就能被我们耗死在湘阳城中。”
梁王迟疑地,“我那个四弟,怕是没那么好应付……”
楼岳笑了一声,“就算这一战无可避免,调兵的圣旨能不能顺利下达鄂州、何时到鄂州……亦是个未知数啊。毕竟北境山迢路远、风饕雪虐,若是中途遇上什么地动雪崩……”
梁王双眸一亮,只觉得胜券在握。
***
隆冬,鄂州城。
离容玠离开已经快过了一个月了,再过几日便是除夕。尽管如此,鄂州城里却没有丝毫要过年的喜气。能离开鄂州的人几乎都逃走了,而剩下走不了的,也都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哪一天北狄人就攻破湘阳一样,打了进来。
驿馆里,苏妙漪正教着关山和其他孩子写字,遮云守在一旁,却是一幅坐不住的样子。
苏妙漪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仍然指点着关山拿笔的姿势。
关山的一个“平”字写得歪歪扭扭,没什么耐心地把笔一搁,“我不写了,练字有什么用,我要练剑、练刀、练如何布置机关陷阱,总之我要练能杀人的东西!”
“会杀人,但不识字不读书,那不过是匹夫之勇。匹夫之勇,只能敌一人。唯有将军之怒,才能安天下之民。”
苏妙漪重新拿起笔,递给关山,“你是要做匹夫,还是要做将军?”
“……”
关山咬咬牙,到底还是将笔接了过去,继续闷头写起了“平”字。
苏妙漪笑了笑,站起身,朝遮云看了一眼,随即朝屋外走去。
遮云立刻跟了出来,憋了许久的话终于一吐为快,“苏娘子,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为何汴京还没有消息?!公子已经在湘阳待了快一个月了,他这一个月过得是什么日子,我想都不敢想……”
苏妙漪背对着他,方才在屋内的轻快之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低垂了眼,脸上浮动着浅浅一层阴翳,“你以为,想让圣上下令动兵,是什么容易的事?若是容易,大胤与北狄,就不会是今日这种情形。”
遮云的神色愈发沉重,“可难道就这么一直拖下去么?我怕拖到年后,又会生出什么变故……”
“当然会有变故。”
苏妙漪冷笑了一声,“朝廷的局势,湘阳的局势,包括鄂州的局势,只要有一环出了岔子,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可怎么办?”
遮云原本是心里没底,想要在苏妙漪这儿寻求安慰,可没想到被苏妙漪三言两语一说,心里愈发像是被捅了个窟窿,飕飕地灌着冷风。
“我也不知道。”
苏妙漪只说了这么一句,便陷入沉默。
遮云不好再说什么,也只能干着急。
二人正在屋外僵持着,忽然有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从驿馆外跑了进来,“苏娘子,不好了……”
苏妙漪心头重重一沉,蓦地迈步迎了上去。
待那人走得近了,她才发现冲过来的是此前派去观音庙密道里看守甘靖和尚武的护卫之一。
那护卫捂着肩头的伤口,脸色泛白,“苏娘子,关押那两人的密道被发现了。有两个黑衣人伤了我们,将人劫走了……”
“什么?!”
遮云大惊。
他一边夺门而出,一边吩咐道,“快,全城搜捕。”
“……”
苏妙漪却一动不动地顿在原地。半晌才闭了闭眼,竟只有一种悬在脖子上许久的铡刀终于落下来的感觉。
拖了这么多日,甘靖和尚武失踪的消息一定传回了京城。而劫走他们的,想都不用想,定是楼岳的人无疑。楼岳的人已经到了鄂州,那么离湘阳……还远么?
又是一个不眠夜。
这一夜,苏妙漪坐在桌边,将裘恕留给她的那封遗信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
那上面的字字句句,她几乎已经能倒背如流。
直到天亮,带人在城中折腾了一整夜的遮云才赶回来,心力交瘁地告诉苏妙漪,甘靖和尚武应当是已经被人带出城了。
“还要不要派人去追?”
遮云问苏妙漪。
苏妙漪摇头,“……来不及了。”
遮云杵在原地,脸色难看,一抬眼,才发现苏妙漪竟是披着狐围披风,一幅要出门的架势,“娘子要去何处?”
苏妙漪将披风的兜帽戴上,半晌才对遮云道,“之后我要做的事,你最好不要过问。”
遮云愣住。
待他回过神时,苏妙漪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驿馆外。
穿过萧条冷清的街巷,苏妙漪走进知微堂时,祝坚正拿着一沓书信,匆匆忙忙地要出门。
“东家,你来得正好!”
一看见苏妙漪,祝坚立刻顿住了步伐,“这是二叔从汴京递来的消息……”
苏妙漪将那沓书信接过。
可出乎祝坚的意料,她竟没有立刻拆开,而是反问祝坚,“你看过了么?”
祝坚愣了愣,摇头。
“那就好。”
苏妙漪拿着书信直接上了楼,祝坚刚要跟上去,却被她一句“你在楼下看店”硬生生定在了原地。
祝坚有些不明所以,但眼皮却不安地跳动了好几下。
一盏茶的功夫后,苏妙漪才从楼上走了下来,祝坚立刻迎了上去。
“东家,二叔怎么说?”
出乎意料的是,苏妙漪却没回答他,反而问道,“把知微堂在鄂州的所有探子全部召集过来,我有话要说。”
祝坚只反应了一瞬,立刻转身朝外跑去。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鄂州城里的所有小报杂探就匆匆忙忙赶到了知微堂,整整齐齐地站在了苏妙漪面前。
“东家,人都到齐了。”
祝坚回到苏妙漪身边。
苏妙漪点点头,上前道,“今日,我收到了汴京的传信,信上是一则至关重要的消息,极有可能左右战局、揭地掀天的消息。”
当着所有人的面,苏妙漪拿出了自己刚起草的小报。
祝坚接过小报,一眼就看见上面显眼的标题:「厉精兵、择良将,韬晦数年剑指湘阳——」
他蓦地睁大了眼,喜出望外地抬眼看向苏妙漪,“圣上终于下旨发兵了!”
苏妙漪笑了笑,笑意十分浅淡,“嗯。”
其余杂探们也纷纷一拥而上,惊喜地望向小报上转述的圣旨,念道,“责令北境十三州的踏云军,即刻赶赴湘阳,务必于年前力破湘阳之困、取拔都首级,不得贻误战机……等等,年前?这时间怕是有些赶吧?”
“圣旨不会比知微堂的传书慢多少,若今日就能送达各处军营,便还来得及。”
苏妙漪低垂着眼,解释了一句。
众人想想也是,便将这一茬抛到了脑后。倒是祝坚,还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不过顾忌着这么多人在场,仍是什么都没说。
“时间紧迫,如今鄂州城里的人手也不够,所以这份小报,只能由大家一起抄写、散布。今晚之前,不仅是鄂州,还有湘阳附近所有的州县、军营,我要所有人都看到这份小报……”
顿了顿,苏妙漪目光扫向众人,忽地上前一步,郑重其事地朝他们福身行了一礼。
众人一愣。
祝坚也回过神,“东家,你这是……”
苏妙漪抬眼,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缓缓道,“知微堂的根本在小报,小报能有今日,倚仗的便是四部报探。正因诸位闻风而动、遽行千里,谈真相、查实据,才成就了知微堂的日出一纸、传告四海……雪天难行、可今日之事事关重大,我能信得过的唯有诸位……苏妙漪在此,谢过诸位。”
屋外风雪簌簌,衬得屋内格外安静。
不知是何人起的头,先唤了一声“定不负东家所托”。很快,众人便都跟着附和起来,声音汇聚,逐渐压过了外头的风雪声。
一个时辰后。
鄂州知微堂大门被从内推开,几十名杂探摆着包袱从里面鱼贯而出,沉甸甸的包袱里装着数以万计亲手抄写的知微小报。
一群杂探走出来,分出泾渭分明的两拨人。一部分直接朝街巷两头奔走而去,剩下的则一跃上马,缰绳一扯,朝鄂州城门疾驰。
众人在知微堂外分道扬镳,那一道道迅疾的身影渐行渐远,转眼间,化作几乎看不见的一丁点儿,就好似被马蹄溅起、又被北风漫卷的飞雪,朝四面八方激荡而去——
第112章
知微堂, 苏妙漪站在楼上窗口处,目送那些杂探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雪色中。
“东家……”
祝坚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苏妙漪敛去了眼底波澜, 转头看向他。
祝坚欲言又止,“圣旨毕竟还未下达, 我们贸然将这些小报传出去,是不是不大妥当?万一, 我是说万一,路上出了什么岔子,圣旨今日没能下达军营, 咱们先放出消息, 会不会……”
苏妙漪打断了祝坚, “无妨。圣旨今日不到, 明日也会到,明日不到,还有后日。北境诸将若看见小报就即刻动身, 便有可能在年前拿下湘阳城。”
“这……”
祝坚惊愕地睁大了眼, “这怎么能行?小报是小报, 怎么能被当做圣旨、当做军令用?若是有朝一日,有人大逆不道地在小报上伪造圣旨、伪造军令,岂不是会闯下弥天祸事……”
话音倏然一顿。
心中不祥的预感似是成了真,祝坚僵硬地张了张唇,小心翼翼地试探苏妙漪, “东, 东家,二叔的传信,我能看一眼么?”
苏妙漪掀起眼, 静静地望着他,“传信我已经烧了。”
祝坚脑子里轰然一响,只觉得自己的猜测成了真,再开口时,脸色都白了,“东家……”
“传信是我看的,小报是我写的,而你们只是听命行事,什么都不知道。”
顿了顿,苏妙漪轻声道,“放心,此事我一力承担。”
祝坚僵在原地。其实他现在将那些杂探叫回来,还来得及阻止这一切,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眼睁睁地看着苏妙漪离开。
苏妙漪戴上斗篷,冒着风雪走出了知微堂。
刺骨寒风里,她回想起了方才烧毁的那封传信。其实祝襄送来的,算是一个喜讯,他在信上说,朝堂上虽然又陷入了战还是和的拉锯战,但情势已经逐渐明朗,想必很快就会有调兵的圣旨下达。待到圣旨离宫时,他一定第一时间传信来鄂州……
其实只要等祝襄的第二封传信便好了。
可苏妙漪偏偏有种可怕的直觉。一个声音不断地在脑海中提醒她——
时不我与,不能等了。
***
“那条能进湘阳的密道,大概有多大?”
苏妙漪回到驿馆,避开遮云找到了关山,将所有门窗都合上后,她问道。
关山不明所以,“你问这些做什么?”
“男子没法钻过去,是么?”
“嗯。长风哥哥他们试过,男人的骨架太大了,钻不过去。”
“那我呢?我能不能钻过去?”
关山惊愕地看向苏妙漪,“妙漪姐姐……”
“只要回答我,能,还是不能。”
关山迟疑了片刻,打量着苏妙漪,点头,”勉强可以……
“今日必须要有一个人去湘阳传信。若再晚一步,里面的人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苏妙漪将纸笔递给关山,“还记得路线么?把密道的地图画给姐姐。”
“……”
关山盯着她手里的纸笔,迟迟没有伸手来接。
苏妙漪蹙眉,催促道,“关山,真的来不及了,你快……”
“我陪你一起去。”
关山抬眼,直勾勾地望向苏妙漪,“我不会画劳什子地图,但我可以给你带路。”
“……”
“如果你可以去湘阳,为什么我不可以。”
关山口吻坚定,“都这种时候了,壮年还是老幼,男人还是女子,有区别吗?姐姐你要做救世的英雄,我也想。”
这一次,苏妙漪没有再犹豫,果断起身,“换身衣裳,我们出发。”
苏妙漪带着关山出城时,知微小报已经传遍了鄂州城。
遮云这头刚被知微堂的小报震惊得肝胆俱裂,转头就发现苏妙漪从驿馆消失不见了,而与她一起消失的,还有关山。
如此一来,苏妙漪去了何处,便昭然若揭。
遮云怔怔地站在空荡荡的驿馆里,第一反应是,若让公子知道了,他就死定了。可紧接着他又想,若公子真的能回来找他算账,那他就是死也值了……
知微堂的探子们迎风冒雪,动如雷霆。仅仅一日的功夫,就将小报在北境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上至边城守将,下至普通乡兵和寻常百姓,人人都知道汴京城里下了圣旨,要在年前起兵夺回湘阳城。
先不提北境的百姓们究竟是喜是忧,单是离湘阳城最近的踏云军大营,众将就已经吵得沸反盈天——
“总算能与北狄打上一场了!既然圣旨说年前要破城,那咱们今夜就该拔营动身了!”
“你疯了不成?调兵得要虎符,要军令,如今不过是个小报在这儿传扬,圣旨呢?我等可见到圣旨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觉得知微堂是在假传圣旨?这是要掉脑袋的大事,他们有这个胆子么?”
“就算是他们知微堂的马跑得比圣旨快,可攻城不是小事,我等未见军令,怎能轻易行动?”
“知微堂的马跑得有没有圣旨快,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若拖下去,北狄细作一定跑在我们前头!”
忽然有人冷笑道。
其余人面面相觑,“什么意思?”
“知微堂那个苏妙漪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将发兵的诏令传得风风雨雨!难道你们就没想过,这消息迟早也会传到北狄细作的耳朵里,传进湘阳城?一旦我们跑得比细作慢,那这一战,必败!”
这番话倒是点醒了众人,叫他们齐刷刷变了脸色。
然而仍有人在迟疑。
“婆婆妈妈的,你究竟是顾忌圣旨真假,还是怯战?!亏你还是踏云军,难道没读过《踏云奇略》中,仲大将军反复强调的那句话?善战者,见利不失、遇时不疑、赴机在速!”
“是啊……如今北狄后方大乱,湘阳城中军力空虚,正是我们举兵破城、生擒拔都的大好时机!若等拔都平定了萧墙之祸,那怕是真的失利后时,反受其殃了……”
“等一等,再等等……”
“等等等!你们别忘了,当初仲将军和那数万踏云军,是怎么被闫睢拖死在涞城中的!”
一句话,结束了众人在营帐里的所有争论,氛围霎时降至冰点。
与此同时,苏妙漪已经驾着马,带着关山赶到了湘阳城外。
夜色如墨,二人猫着腰在荒草丛里摸索着那处通往城内的密道。
“姐姐,找到了……”
关山拨开杂草,指着洞口转向苏妙漪。
苏妙漪看向那逼仄狭窄、果然只能通行纤细身量的洞口,咬了咬牙,将身上厚实的披风脱了下来。
北风凛冽,温暖的披风一离开身,刺骨的寒意便侵袭而来,苏妙漪打了个哆嗦,蜷起的手指也微微颤抖。
“姐姐。”
关山担心地唤了她一声。
“我没事,走吧。”
苏妙漪攥了攥手,将披风丢在一旁,又动作利落地束起发、扎起衣袖,紧跟着关山钻进了那洞口中。
洞口狭仄幽暗,关山动作灵巧,又熟悉地形,在前头闷头开路。苏妙漪跟在后面,她虽纤瘦,可与孩童身量还是不好比,虽能勉强穿行,身上的衣裳却是被洞口突兀不平的石头划破,甚至连胳膊和腿上都传来了阵阵刺痛……
时间久了,苏妙漪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都分不清是真的黑暗所致,还是窒息所致。到了最后,她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只顾着手脚麻木地往前爬。
“姐姐,姐姐!”
伴随着呼啸而过的寒风,关山的唤声在耳畔一遍比一遍清晰。
苏妙漪蓦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她们不知何时已经钻出了密道,正躺在一间后院的茅草堆里。
新鲜的空气冲入口鼻,苏妙漪深吸了两口气,总算慢慢缓了过来。她强撑着坐起身,眼前的黑雾散开,她一低头,就看见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裳都被划破了,胳膊和腿上都留下了伤痕。
……这简直就是她苏妙漪有生以来最狼狈的时候。
“姐姐,你没事吧?”
关山也瞧见了她身上的伤口,关切地问道。
苏妙漪用袖袍遮住了伤口,哑声道,“无妨。只是得先想办法换身衣裳,这样出去,太惹人注目。”
关山想了想,“我知道一个地方。”
月黑风高,关山将苏妙漪搀扶了起来,在昏黑的街巷中一步三回头地朝前走去。
不过片刻,二人就从后门拐进了一间戏楼。湘阳城内兵荒马乱、满目萧索,唯独这戏楼里,竟还隐隐传来歌舞鼓乐。
关山带着苏妙漪摸进了一间无人的屋子,翻找起了衣裳,可女子的裙裳无一不是残破的。她们二人好不容易才从衣箱里翻找出一件完好无损的仆役旧衣。
苏妙漪一边换着衣裳,一边听着楼上传来的歌舞声。
关山忍不住望向苏妙漪,无声地动了动唇,“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有人又唱又跳的?”
听音律,并非是大胤的舞乐,更带着些异域风情,所以苏妙漪小声猜测,“或许是要去献舞的北狄女子?”
忽地想到什么,苏妙漪动作一顿。
关山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
苏妙漪将腰间的系带匆匆系好,看向关山,“走,我们去楼上看看。”
关山愣住,“啊?”
“你且在这儿等我,我去找个人。”
“找人?找什么人?”
苏妙漪没有回答。她在屋子里观察了片刻,发现许是天色晚了,楼里除了穿着北狄服饰的舞女和乐师,还有几个打杂的仆役,没有瞧见一个北狄将士。
见那几个仆役穿着与自己身上差不多的衣裳,苏妙漪当即绕起头发,找了顶帽子戴上,也扮成了戏楼里的仆役,堂而皇之地走了出去。
舞乐声从楼上传来,苏妙漪不动声色地从楼下端了一盘吃食,循着乐声低头上楼。恰好听见几个仆役没精打采、眼神无光地躲在角落里,小声抱怨着。
“那个容玠来湘阳已经这么多日了,究竟与拔都商谈出了个什么结果?怎么一点音信也没有,就这么拖着、熬着,外头那些受伤的俘虏都冻死了不少,眼看就要过年了……”
“你竟然还对朝廷有指望?听说那拔都按照一百金一人要赎金!咱们这些人的贱名,加在一起恐怕都没有一百金!如今我只觉着能在这儿给狄女打杂,不出去受冻,就是万幸了……”
“这湘阳往后恐怕真是北狄人的湘阳了吧……死了这么多人,他们竟还在这儿大办年宴,叫这些狄女去都统府献舞……”
苏妙漪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几步离开。
关山躲在屋子里等得心急如焚,她原本还缩在角落里怕被外面的人发现了,可左等右等,都不见苏妙漪回来,她便坐不住了,直接趴在门板后,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
外面静悄悄的,就在她沉不住气时,屋门竟是忽然被推开,一袭炽烈如火、华服艳饰的纤影贸然闯了进来。
关山一惊,一把从袖中拿出了防身用的匕首。刀刃还未出鞘,一个熟悉的声音便从暗影中传了过来,“关山,是我。”
关山的动作霎时顿住,手里的匕首也放了下来。她借着门缝里漏出的光亮打量来人——
女子的身量的确与苏妙漪相差无几,却穿着一袭北狄舞女所穿的窄袖长裙,火红的颜色,腰间缀满了珠链,随着莲步轻移,裙摆曳动,玎玲作响,似是冬夜里熊熊燃烧的一簇火苗。而女子的面上还戴着半边流苏面具,遮掩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熟悉的桃花眸……
关山难以置信地,“……妙漪姐姐?”
苏妙漪伸手摘下面具,笑道,“是我。”
关山倒吸了一口冷气,说话都结巴起来,“姐,姐姐,你怎么打扮成这幅样子?”
苏妙漪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先随我来……”
苏妙漪重新戴回面具,悄悄带着关山上了楼,推开了其中一间厢房的门。床榻上赫然躺着一个昏厥的舞女,身上只剩单衣,却被人悉心地盖上了被褥。
“关山,你听我说。”
苏妙漪拉住关山,“我方才探听到,这些狄女明日会去都统府,为那北狄领主的年宴献舞。听说容玠此刻就在都统府中,我若混在舞女中,便有可能见到他……”
关山立刻道,“我也要去。”
“你不能去,你得帮我,看住这个舞女,莫要让她坏了我的事……”
苏妙漪往关山手里塞了一包迷药,“她若醒了,就再药倒她一次。”
关山又朝床上看了一眼,纠结地握紧了迷药,“……可是姐姐,你这样去都统府,是不是太危险了?你会跳她们的那种舞么?”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已经想到了应对之策。”
苏妙漪低声说了一句,拍拍关山的肩,见她愁眉不展,甚至还转了个圈,拨动着面具上的流苏,笑着问道,“我扮成这样,像狄女么?”
关山眨眨眼,答非所问,“太漂亮了……”
苏妙漪捏捏她的脸,“今晚好好歇息,明日才是重头戏。”
戏楼里的歌舞排练已经结束了,众人都各回各的屋子歇息,苏妙漪与关山也熄了灯,在那被敲晕的舞女屋子里浅眠。为了以防意外,临睡前,苏妙漪还是给那女子灌了些迷药,确保她这一晚不会醒来。
翌日天亮。
苏妙漪被外头的脚步声吵醒,睁开眼时,就见关山已经醒了,警惕地握着匕首守在门口。
苏妙漪连忙对着妆镜整理了衣裳头发,又戴上面具,走到门口,也同关山一样听着外面的动静,只是那些狄人说得是北狄话,她未能听懂。
苏妙漪忍不住皱起了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语言不通也是个大麻烦。
“他们说,要动身去都统府准备了。”
关山忽然开口。
苏妙漪一愣,垂眼看向关山,“你听得懂?”
“湘阳城从前一直与北狄互商,我也能听懂一些。”
一炷香的功夫后,舞女们穿着一模一样单薄的火红裙裳,盛妆艳饰,从戏楼里鱼贯而出,苏妙漪落在最后,低眉垂眼,眼角余光却朝四周扫了一圈。
天色已经彻亮,满目狼藉、一片萧索的湘阳城也暴露在她眼下。冰天雪地里,她们身上的衣裙既像是热火,又像是血花,格外耀眼刺目。
苏妙漪心情复杂,收回视线,与一众舞女坐上了前往都统府的马车。
不多时,都统府便到了。
一行人下了车,在一群将士的引领下朝府内走去。苏妙漪落在最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地形、记着路,原本想借此机会与容玠汇合,可谁料舞女们竟是被直接带去了宴厅,在宴厅里继续练舞。
苏妙漪不会跳什么舞,不过好在她顶替的舞女因舞技不出众,被安排在了不显眼的位置。苏妙漪虽不会跳舞,可脑子转得快,记性也好,所以竟也能在其中浑水摸鱼。
这一混,便混了大半个时辰。
“啪——”
负责排舞的北狄男子忽然拿着戒尺重重拍在了梁柱上。
舞乐声戛然而止,众人脸色一变,纷纷停了下来。
那拿着戒尺的男人径直走来,舞女们纷纷害怕地侧身,苏妙漪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走到了自己身前,拿着戒尺凶悍地指着她,怒叱了一番。
苏妙漪虽听不懂,可却猜到,她那三脚猫的舞艺到底还是露出了破绽。她往后退了一步,扑通一声跪下,朝那人伏首。
男人仍喋喋不休的叱骂着,动静甚至吸引了外头经过的人。
苏妙漪低着头,攥紧了袖中的匕首,后背集已经隐隐出了些冷汗。
“这是怎么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清冷嗓音。
苏妙漪身形一僵,好似被什么击中了一般,蓦地抬起身,转过头,面具下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骤然摇晃起来,发出玎玲声响。
身量颀长、气度清贵的青年披着一袭玄色鹤氅站在宴厅外,正是数日未见的容玠!
二人的双眸一对上,周遭的声响霎时寂灭——
苏妙漪眼睫一颤,作出些惊恐的模样,朝容玠扑了过去,死死揪住他的衣摆,再仰起头时,一双美目已是梨花带雨。
容玠垂眼,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
直到在那手执戒尺的男人走过来,要拽走苏妙漪时,他才终于有了动作。
容玠俯身,伸手抬起了苏妙漪的下巴,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声,“美人落泪,我见犹怜……”
说着,他在那男人惊异的目光下,将苏妙漪拉了起来,揽入怀中,云淡风轻道,“这舞女,我带走了。”
语毕,也不等那男人反应,容玠便径直揽着人从宴厅离开。
容玠身后,负责看守他的两个北狄将士面面相觑,皆露出惊愕之色。
容玠携着苏妙漪穿过回廊,起初还走得闲庭信步、悠然自得,可越往后,步伐就越来越快,快到苏妙漪甚至有些跟不上。
穿堂的冷风扑面而来,她穿着单薄的舞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容玠步伐一顿,虽没有看她,可揽在她肩侧的手却一下收得更紧,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中。
“砰。”
终于到了他的住所,容玠推开门,将苏妙漪带了进去,又有些不知轻重地摔上了门。
屋子里甚至比屋外还冷,苏妙漪跌坐在床榻上,双手撑在榻沿,也不知是被冷风吹的还是惊惧所致,她微微颤抖着,一转身,玄色的鹤氅就从天而降,将她整个人覆罩其中。
暖意瞬间涌入四肢百骸,可与那暖意截然相反的,却是容玠冰冷沉怒的脸色。
他双手扯着鹤氅的围领,蓦地用力,将苏妙漪带到近前,目光在她浓妆艳抹的眉眼间剜刮着,既有恼怒,又有担忧,可最深处却隐隐跳动着一丝贪婪和欣悦。
“为何偏要来湘阳,为何不肯听我的?”
他死死盯着苏妙漪的双眼,质问道。
“甘靖逃了……”
苏妙漪张了张唇,轻声道,“这两日,楼岳的人一定会出现在湘阳,戳穿你假意谈和、暗中拖延的意图……必须要有人来报信,否则你们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容玠眸光忽明忽暗,攥着氅领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反复几次后,才蓦地将苏妙漪拥入怀中,埋头在她颈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苏妙漪被搂抱地有些喘不过来气,伸手在他背上拍打了几下。
半晌,容玠才将她松开。
苏妙漪抬眼看他,郑重道,“看你这模样,楼岳的人应当还未到湘阳,不过也快了。你不能坐以待毙,若有什么计划,不能再等了,只能一搏……对了,你不是说,这城里还有踏云军余部……”
容玠被她面具上缀饰的流苏晃得有些恍神,一抬手,手掌穿过那流苏,抚上她冻得有些泛红的脸颊,冷不丁问道,“妙漪,你来湘阳,是为了救我,还是为了救国?”
苏妙漪只愣了一瞬,便斩钉截铁地,“当然是救国。”
容玠有些无奈,“一丝犹豫也没有,就不能哄哄我?”
“问多少遍也是救国。”
苏妙漪咬牙,“我这么豁出一切、铤而走险,明日说不定就要死在湘阳城了……为一个男人死,传出去别人只会说我是耽于情爱、死不足惜的蠢货,但为家国而死,那就是忠烈之辈,是英雄!怎么,你容玠能做英雄,我就得做蠢货?”
容玠怔了半晌,抚在她脸侧的手掌滑落下去,然后垂头,笑得有些抱歉,“是,苏妙漪是大英雄……容玠才是蠢货……”
屋内诡异地静了下来。
苏妙漪移开视线,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道,“进城的那条密道,又黑又长,就好像永远看不到头,也见不到光……你猜,我当时在想什么?”
容玠愣住,目光重新落回苏妙漪脸上。
苏妙漪低垂着眼,声音轻飘飘地,“我在想,如果这次能活着离开湘阳,回到汴京,就给你个名分……容玠,能活下去的话,我们就成婚吧……”
话音未落,肩上忽地一重。
苏妙漪猝不及防朝后倒去,被按着肩陷入柔软的被褥中。
面具上的流苏顺势朝两侧散开,容玠清隽的脸迅速放大,她尚未来得及反应,凉唇已被滚烫裹住。
第113章
容玠钳住苏妙漪的下颚, 撬开她的齿关,贪婪地掠夺她口中甘甜,唇齿之间热烈而急切, 温柔中又隐有卑微。
苏妙漪几乎不能呼吸,毫无节制的掠夺叫她舌根发疼。
好不容易提起一丝气力挣脱了他的唇舌, 她抵住容玠的肩,狠狠地转过脸, 唇上泛着水光,“容九安……停下……”
容玠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他掀开她的面具丢到一边, 灼热的唇再次覆上去, 绵密的吻如雨点般落在她的颈侧和锁骨上。
苏妙漪眼睫一颤, 唇齿间溢出的哼声都变了味。
容玠攥住她的手压回被褥中, 发狠似的与她十指相扣,一边吮着她的耳垂一边唤她,“妙漪……妙漪……”
嗓音低哑, 有些含糊, 可这一声声里的狂喜与雀跃却清清楚楚, 听得苏妙漪热意迸发。先是蒸熟了脸,然后熏红了一双桃花眸,最后是那颗从容玠离开时,就仿佛被北境寒冬冻僵的心脏,在这一刻冰消雪融、疯狂地跳动着……
她忽地偏过头, 再次吻住了容玠近在咫尺的唇。
然而一触即分。
“我既不想做蠢货, 也不想做英雄,我只想好好活着……”
苏妙漪眼睫低垂,哑声喃喃, “你说过的,我们要同生。”
一时间,容玠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明明在踏入湘阳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此刻,他却因为苏妙漪的一句同生,终于对自己的这条性命也有了前所未有的珍重和爱惜。
……他得活下去。
因为苏妙漪希望他活着。
容玠蓦地低头,将脑袋埋在了苏妙漪的颈窝里,深深地嗅着她身上的甜香。直到心情平复,才轻声安抚道,“一定……我们一定会活着回去……”
二人静静地拥着彼此,情绪逐渐平复。
就在这时,屋门忽地被敲响。
容玠顿时警惕地直起身,“何事?”
屋外却无人回应,只有三快两慢的叩门声。
容玠眉头微松,对苏妙漪丢下一句“没事了”,便起身过去开门。
门一拉开,人还未看清,一个拳头就迎面砸了过来,容玠蓦地侧过身,躲开了那人的拳脚,蹙眉,“你疯了?”
屋门被那人一脚踢上,熟悉的嗓音响起。
“我看是你疯了吧!苏妙漪不在,你竟敢对别的女人见色起意,而且还是个狄女!!”
拳头再次落了下来,容玠抬手接住,却被那力道冲得往后踉跄了一步。
“凌长风?”
听得熟悉的声音,苏妙漪飞快将自己收拾了一番,惊喜地跑了出来。
来人僵在原地,满脸错愕地看过来,竟是一张完全陌生、长满络腮胡的脸孔。
“……”
苏妙漪神色亦是一僵。
那人的目光在苏妙漪脸上打了个转,面色忽然变得又红又黑。他蓦地转头,又杀气腾腾地朝容玠砸了一拳头,这次容玠没能避开,被揍得脸重重一偏,再转回头时,唇角肉眼可见地变得青肿。
“容玠你就是个畜生!!”
对面那人怒不可遏地叫嚣起来。
苏妙漪也怒了,“你做什么?!”
容玠眉头拢紧,指腹擦了擦唇角,“他是凌长风……易了容。”
苏妙漪僵住,眉眼间的恼火再次被欣喜冲散,“你果然没事!”
“你……”
凌长风瞪着苏妙漪,“你怎么混进来的?”
“跟着关山进来的。”
“谁让你跑这儿来送死?”
凌长风吼出了声,抬手指向容玠,“就为了他?你死也要跟他死在一起是不是?”
苏妙漪:“……”
容玠已经站直身,冷笑道,“她并非是来为我殉情,而是为了救国救民。你与她相识数年,怎能将她想得如此狭隘?”
凌长风:“……”
凌长风:“……拔都这个蠢货怎么还不动手杀了你?真想替他砍死你!”
一阵闹腾后,三人总算坐了下来,彼此交换了消息。
苏妙漪将湘阳城外的动向又说了一遍,包括那道“圣旨”,只是说的时候,刻意看着凌长风,没敢看容玠。
“既然楼岳已经有所行动,那我们今晚无论如何都得动手……”
凌长风看了容玠一眼,“至于援军,但愿他们能赶得上。”
容玠看着苏妙漪,不知在想什么。
“喂!”
凌长风气得又想拔刀了,“看看看,就不能等杀了拔都再看?!”
“……”
容玠收回视线,“那就今夜,按照计划行事,先刺杀拔都,再救俘虏开城门。你也别在这儿待着了,下去吩咐吧。”
“等等……”
苏妙漪连忙叫住了凌长风,欲言又止,“我还想知道,世叔的死……”
凌长风的脸色倏然沉凝,与容玠相视一眼。
容玠转向苏妙漪,“此事还是等今日过后再告诉你,好么?”
苏妙漪抿唇,“……好。”
凌长风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头对苏妙漪道,“妙漪,你现在只需知道,世叔他并非死在甘靖的手里,而是死在拔都的刀下……他是殉国而亡,死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苏妙漪眸光颤动,一颗心褶皱了多日,终于被凌长风这句话熨平。
***
夜色降临,都统府里处处张灯结彩。
宴厅里,鼓乐齐鸣。拔都坐在最上首的主位,次座是容玠,再下面便是他的那些部将。
拔都今日的脸色不大好,闷不做声地饮酒,而他手下的部将望向容玠,调笑道,“听说容相今日看上了我们北狄的舞女?是哪个姑娘如此厉害,竟能将容相迷得五迷三道?”
众人顺势望向宴厅中走进来的舞女,连拔都也抬起眼,望向那群舞女。
“是哪一个今日入了容相的眼?”
拔都眯了眯眸子,“走出来给我瞧瞧。”
一众舞女的最后,戴着面具的苏妙漪小步走上前,低身朝拔都行了北狄的礼。
拔都打量她,看了容玠一眼,朝她招了招手。
容玠垂眸,面上不动声色,搭在膝上的手却微微收紧。
苏妙漪行到拔都的席案前,低眉垂眼,屈膝跪下。
“容相果然好眼光,竟从这么多狄女里挑了一个模样最好的。只是孤怎么瞧着,她这眉眼生得不像狄人,而像是胤人呢?”
拔都眼里闪过一丝狠厉,蓦地扬手,一把扼住了苏妙漪的脖颈,将她拖到了跟前。
苏妙漪吃痛,双手死死攀住拔都的护腕,秀眉死死蹙成一团。
“拔都!”
容玠霍然起身,厉叱了一声,“你想做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
拔都看向容玠,脸色陡然沉了下来,“自你来湘阳城已有月余,你许诺给孤的十三座城池、和百万两黄金呢?它们都在哪儿?!”
“领主,此等国事,非容玠一人能做主,可容玠已经修书送往汴京,一力促成此事……”
“是吗?”
拔都扼着苏妙漪的手又是一紧,“容相当真是一力促成此事,而非拖延时间,等着一举歼灭我北狄?!”
说着,他扬声对宴席外吼道,“把人带上来!”
两个将士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走进宴厅,那人抬头,赫然是从鄂州逃亡而来的甘靖。
“领主大人。”
甘靖哆嗦着手,将一封信函双手奉上,“这是楼相从汴京递来的书信,这容玠根本就是在诓骗您,他不仅没有促成和谈,还向皇帝进言,要方圆百里的踏云军夺回湘阳城!生擒领主大人!”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拔都的脸色也顿时变了,一把将苏妙漪推开,“什么?!”
苏妙漪跌坐回了案席边,捂着脖颈连声咳嗽。
甘靖连忙补充道,“不过领主放心,楼相已经暗中将一切部署妥当。如今圣旨还未下达各营,援军还未动兵,领主尚且来得及准备……”
容玠神色一动,下意识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却低垂着眼,回避了她的视线。
见状,容玠的脸色愈发难看。
“好你个容玠!”
在场的北狄众将无不露出义愤之色,拍案而起,“你竟敢戏耍我北狄,戏耍领主?!”
拔都亦怒视着容玠,“容玠,你还有何话要说?”
容玠蹙眉,默然不语。
拔都愈发怒不可遏,“好好好,那日你若没有诓骗孤,孤还能给你留个全尸!现如今,孤只能将你,还有你中意的这个女人一起五马分尸,以此泄愤!来人,将他们二人拿下——”
跟着甘靖进来的两个将士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随后便拔出刀,齐步朝容玠走去。
就在他们快要走到容玠面前之时,二人相视一眼,竟是忽然调转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拔都——
眼睁睁地看着那刀刃朝自己而来,拔都大惊,刚要闪避,腿上却忽然传来一阵剧痛,直叫他膝盖一软,扑通一声单膝跪倒在地。
下一刻,两道寒光闪过。
“领主!”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猝不及防,待拔都的那些部将反应过来,纷纷拔出刀冲上前时,已经为时已晚。
众目睽睽之下,凌长风和仲少暄易容而成的北狄将士已经将弯刀架在了拔都的脖颈上,挟持着他挡在众人面前。
拔都难以置信地低头,就见一把匕首狠狠插在了他的大腿上,而动手之人正是方才还被他掐得动弹不得、险些窒息的苏妙漪。
苏妙漪第一次真的将匕首插入人的血肉中,虽然下手又狠又重,可当那血溅到她脸上时,她还是呆怔了一瞬,脑子里一片空白……
转眼间,容玠已经退到了她身边,低身将她拉了起来,顺手拔出了插在拔都腿上的匕首,带着她退到了凌长风和仲少暄身后。
拔都吃痛地闷哼一声,咬牙道,“这满城都是我北狄将士,你们逃不走的,孤定要将你们碎尸万段……”
凌长风看了一眼苏妙漪颈间的青紫,将刀刃往拔都颈间压了一下,血珠瞬间渗出,“还是先担心你自己的小命吧,狗东西!”
仲少暄亦死死扣着拔都的肩,对宴厅里蜂拥而上的北狄部将呵斥道,“都给我退后!否则我便叫你们的领主血溅当场!”
拔都被控制得动弹不得,却不肯服软,“不必受他们胁迫!去,现在就去把湘阳城那些俘虏押过来,一个一个杀,杀到他们放了孤为止!”
“报——”
一将士着急忙慌地冲进宴厅,见了此刻的情形,话音戛然而止,半晌才如梦初醒,继续用北狄话回禀道,“领主,不好了!城,城外忽然来了一大波胤人的兵马,正朝城门口来了!”
拔都脸色骤变,猛地看向甘靖,吼道,“你不是说没有援军吗?!”
甘靖大惊,“楼、楼相的确是这么说的……”
“报,报……”
甘靖话音未落,又有一将士捂着腹部,跌跌撞撞地倒进宴厅,头顶的盔缨都滚了下来,“领主,咱们的人上吐下泻,弓弦被割断,战马也都倒地不起……”
“报!”
第三人冲进来,火急火燎的胡语与前一人的痛苦呻吟声重叠在一起,“城中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一帮胤人……他们纵火暴乱,烧了咱们的粮草,那些大胤俘虏也看不住了!”
一个接着一个的急报,如晴天霹雳般,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不给丝毫喘息的余地。
拔都的脸色顿时变得青白,原本的底气泄了大半,“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说着,他又望向容玠,恨得咬牙切齿,“你们这些卑鄙的胤人,除了会玩阴的还会干什么?!有本事战场上见真章!”
“你以为我们踏云军是吃素的?”
仲少暄加重了刀下的力道,冷笑道,“听着,以后大胤同北狄的仗一场都不会少!但你拔都,恐怕是无缘得见了!”
甘靖眼见情形有变,当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趁所有人不注意时,从一众北狄将士身后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
凌长风一眼瞥见了他的背影,不甘心地上前一步,却被容玠拦下,“暂时顾不得他了,只要能生擒拔都带回汴京,也是一样的。”
仲少暄也点头,“事不宜迟,走。”
一行人挟持着拔都从都统府出来,外面已经充斥着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和进攻的鼓角声,火光几乎照亮了半边夜空。
有一队踏云军前来接应他们。
“按照计划行事,兵分三路!”
仲少暄吩咐道。
凌长风却迟疑了一瞬,看向苏妙漪,又看向容玠,“她怎么办?”
还不等容玠发话,苏妙漪便一把扯住了容玠的袖袍,紧紧挨着他,“我同他一起。”
大敌当前,凌长风咬咬牙,到底没在此事上多纠缠,对着容玠丢下一句“保护好她”,便从仲少暄手中接过拔都,径直朝城门口行去。
仲少暄给容玠和苏妙漪留了一匹马,也带着剩下的人上马,朝火光冲天的集市疾驰而去。
一行人分道扬镳。
苏妙漪虽不知他们的计划,可看见凌长风带着拔都去往城门口,仲少暄领着人冲向集市,便猜到他们一个是去开城门,一个是去解救人质。
“计划里,他们要你做什么?”
苏妙漪问容玠。
容玠意味不明地看她,“诱敌。”
“?”
苏妙漪顿时睁大了眼。
眼看着都统府里的狄军已经快要追出来,容玠一把扯住缰绳,翻身上马,朝苏妙漪伸出手,唇角勾了勾,“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第114章
苏妙漪一把抓住容玠的手, 借力跳上马背,“……谁说我后悔了?!”
身后,追兵已经从都统府里冲了出来。仲少暄和凌长风的两支小分队已经消失得不见踪影, 唯独能瞧见的只剩下容玠和苏妙漪落单的一匹马。
“他们在那儿!追!”
夜色浓沉,火光憧憧, 为首之人甚至没看清马上坐着的是哪个,就一声令下, 带领着一队人马朝他们追了过来。
确认他们追了过来,容玠才侧头低声嘱咐了一句“抱紧了”,随即缰绳一扯, 双腿用力地夹了一下马肚。
伴随着一声嘶鸣, 白色战马在黑夜中格外显眼, 疾如雷电, 蹑影追风。
扑面而来的风雪顿时如寒刃一般,狠狠刮在苏妙漪的脸上。耳畔是呼啸的风声,身后是如狼似虎的追兵, 苏妙漪心跳失速, 唯一能做的, 就是用力环住容玠的腰,将侧脸紧紧贴在了他的背上。
不需要容玠再多解释什么,听到“诱敌”二字时,苏妙漪便已经猜到他在这场计划中的角色是什么。
如今城中敌多我寡,踏云军残部绝不可能同狄军正面交锋。而胡人擅骑射, 擅平原作战, 越复杂越逼仄的地形,他们越不熟悉,踏云军才有以少胜多的可能。
凌长风他们多半是想在援军入城之前, 尽可能地转移北狄人的注意力,并伏击狄军的小部队,能诱杀多少是多少。
杀得越多,城中的人质便越安全,也能大大缩短援军攻城的时间。否则拖得时间久了,拖来了北狄援军,城外的踏云军反而会陷入夹击之困……
正想着,苏妙漪眼前一暗,只见他们已经拐进了一条漆黑的巷道,追兵紧随其后。
“嗖嗖嗖——”
数箭齐发的破空声从头顶传来。
苏妙漪一惊,回头就见那些暗箭从她和容玠身边越过,如雨般射向那些穷追不舍的狄军。
惨叫声、惊怒声、还有一声声箭矢刺入血肉的噗呲声混杂在一起。一时间,巷道里席卷的风雪似乎都染上了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这就是战场,真刀真枪、你死我活的战场……
苏妙漪眼睫一颤,蓦地收回视线,没再回头。
身为诱饵,容玠丝毫没有停留,几乎在那些追兵中埋伏的一瞬间,便飞快地从巷道另一头疾驰而出。
城中大乱,没走几步路便又遇到第二支狄军。
碰面的一瞬间,容玠便蓦地勒紧缰绳,调转方向。“落荒而逃”的架势,让那群狄军一眼就认了出来,顿时提着刀飞快地追了上来。
第二拨、第三拨……
容玠对湘阳城的地形似乎已经烂熟于心,不多时便已将三支狄军分队伏击诱杀。
眼见着第四拨已经追了上来,忽然一声马嘶,苏妙漪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后一仰,幸好抓紧了容玠的衣袍,才没从马背上落下去。
“怎么停下来了……”
苏妙漪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的视线越过容玠,终于明白了容玠勒马的原因。
一拨突如其来的狄军竟是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前有狼,后有虎……
他们被夹击了。
苏妙漪如坠冰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停止流动。
“妙漪。”
容玠突然唤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坐前面来。”
苏妙漪猛然回神,汗毛骤立。她一把攥紧容玠的衣裳,“你要做什么?!”
前后的两队狄军越来越逼近,苏妙漪还未听见容玠的回应,腰间便是忽地一紧,眼前一阵晕眩,下一刻,整个人竟是已经被容玠单手抱到了身前。
手中被塞入缰绳,苏妙漪却像是被烫着了,身子一颤,反手握住容玠的手,声音都在发抖,“你要去哪儿?”
她本能地以为容玠是要将马让给她,也将生的机会让给她……
听出她声音里的惶惶,容玠动作一顿,刚要张口解释,却忽然眸光一凛,飞快地挣开了苏妙漪的手。
容玠的袖袍从掌心抽离的瞬间,苏妙漪心头一悸。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容玠不仅没有跳下马,反而从马鞍边随手抄起一把狄人的弓箭——搭弓上弦,骤然一松!
箭矢破空,在苏妙漪耳畔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响,正中前方一个同样搭弓的狄将。
那狄将应声倒地,倒是震慑了其他人,叫他们放慢了逼近的速度。
苏妙漪的耳畔被那弦惊声震得嗡嗡作响,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儿。”
容玠低声吐出一句,随即抬手抽下苏妙漪发间的黑色发带,往她眼上一蒙一系。
霎时间,火光、狄军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鼻尖萦绕的血腥气也被容玠身上的气息冲淡。
“妙漪。”
容玠的嗓音沉沉的,将苏妙漪那颗越来越飘的心拉回了原地。他握紧苏妙漪的手,让她抓紧了缰绳,“什么都别看、别听,相信我,只管冲出去……”
一片黑暗中,苏妙漪反而慢慢放松下来。
她闭上眼,双腿一夹马肚,孤注一掷地朝前方横冲直撞,“驾!”
凛冽的风声和身后的箭鸣声似乎盖过了一切,此时此刻,苏妙漪满心满眼只剩下手里的缰绳和身下的马。
快,再快一些,越快越好……
“嗖——”
在苏妙漪策马冲出去的那一刻,容玠面上的温和之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肃杀。
他从箭篓中不断地抽出箭矢,引弓、上弦,就像是在与阎王角逐,一箭一箭地射向冲到他们最跟前的狄将!
容玠的射技令狄军猝不及防,陷入混乱。
兵荒马乱中,两个人、一匹马、一把弓,竟是硬生生从两军夹击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谨记着容玠的那句“什么都别看,只管冲出去”,苏妙漪几乎是不要命地驾着马,她的脸被寒风吹得犹如刀割,手掌心被缰绳磨得生疼,就连唇齿间也弥漫起了一丝腥气。
可她浑然不觉,仍是闭着眼一往直前。
直到一声痛苦的马嘶骤然响起,苏妙漪只觉得身子猛然下坠,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像断线的纸鸢似的,从马背上狠狠摔了出去……
“咚。”
身体摔在雪地里的闷响传来。
可苏妙漪却没感觉到疼痛,而是摔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容玠垫在她的身下,闷哼了一声。
苏妙漪蓦地坐起身,一把将自己眼上的发带摘下,“容玠……”
入目便是被砍伤后腿躺倒在地的战马,然后是摔落在地上的马鞍、箭篓,最后是半躺在雪地里的容玠。他手里还拿着弓,指尖被弦割破,滴滴答答地流着血,脸色与雪色一样苍白……
还不等苏妙漪反应,后头的狄军已经穷追不舍地赶了上来。
容玠抬手将苏妙漪揽到自己身后,又伸手探向箭篓,可却扑了个空。
箭篓,空了……
容玠无声地叹了口气,转向苏妙漪,“这次怕是真的要死在一处了……”
真到了这一刻,苏妙漪竟反而平静下来,她撇撇嘴,“看来老天爷的意思是,我就算是死,也不能给你名分……”
容玠被逗笑了。
苏妙漪的目光落在容玠手里的长弓,就好像忘了如今是在生死关头,忽而问道,“你竟然也会挽弓射箭?”
容玠笑了起来,“君子六艺,自小修习。”
“可惜……”
苏妙漪怅然若失,伸手摸了摸那把弓,“方才若是没蒙上眼,我还能好好地欣赏一番。”
说话间,那伙狄军已经近在咫尺,手中的刀枪直指容玠与苏妙漪。
寒光一晃,狄军的刀猝然扬起——
千钧一发之际,又是“嗖嗖嗖”地一片破空声,从苏妙漪和容玠身边擦过。
劲风带起二人的发丝,将它们缠绕在一起,围裹着二人,竟如同保护庇佑他们的蚕丝……
苏妙漪眼睫一颤,怔怔地睁开眼——那些冲到跟前的狄将竟是身中箭矢,死不瞑目地朝他们倒了下来,手里那把对准他们的刀亦当啷砸落……
容玠率先反应过来,一把拉起苏妙漪,朝侧边闪避过去。
二人循着那箭雨的方向望去,就见之前在巷道里设伏的踏云军残部已经匆匆赶到。
为首之人朝容玠点了点头,便向着那群退守的狄军冲了过去。
劫后余生,苏妙漪的双腿有些发软,连站都站不稳,全靠容玠搀着。
正惊魂未定时,一声巨响轰然响起,如平地惊雷,响彻了整个湘阳城的夜空!
“这是……”
苏妙漪瞳孔一下缩紧,死死攥住了容玠的手,声音发涩,“什么动静?”
容玠抬眼望去。
冲天的火光几乎照亮了半边天。长街尽头,湘阳城城门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大片大片的尘烟弥散开来,如飞沙走砾、如云奔雨骤。
在一片茫茫雾气中,先是冲锋喊杀声闯了出来,紧接着,是一角印着云纹的战旗。随着那战旗在火光映照间起起伏伏,终于,成千上万身穿大胤盔甲的大胤将士踏破城门,挥着长枪,山呼海啸般地杀了进来——
“妙漪……”
容玠揽在苏妙漪肩上的手微微收紧,声音里似乎没什么波澜,但又透着一丝快意,“援军到了,湘阳城……夺回来了。”
第115章
腊月初一, 踏云军从北狄人手中夺回了湘阳城。城内风霜尽、气象和,一片百废待兴。
各地将士入了城,没受伤的在街头巷尾收拾残局, 受了伤的则集中在都统府内外,由随军的医师和湘阳城中幸存下来的大夫一起看伤诊治。
“嘶, 疼疼疼!”
都统府的角落里,凌长风披着外衣, 一只受了伤的胳膊裸露在外,苏妙漪正坐在他对面,替他包扎伤口。
昨夜在城楼上, 凌长风以拔都做质, 要挟北狄人开城门。最后城门虽破了, 可拔都却趁乱而逃, 还伤了他,好在只是些皮外伤,不伤及性命。
“小点声!”
苏妙漪拍了他一巴掌, “好歹也是个一军统领, 一惊一乍的丢不丢人?”
凌长风朝外头扫了一眼, 将那些偷偷往这边瞟的人吓退后,又腆着脸道,“我脸皮厚,不知道什么叫丢人。”
“……”
苏妙漪替他包扎完胳膊上的伤口,一抬眼, 目光落在他脸颊上的伤口, 于是伸手将药粉倒了上去,痛得凌长风又龇牙咧嘴地乱叫。
苏妙漪掀了掀唇角,“不是脸皮厚吗?还能感觉到痛啊?”
“啧。”
凌长风收了声。
苏妙漪收起大夫给的药粉和纱布, 脸上的笑意敛去了些,迟疑了片刻,才郑重其事地坐直了身,“现在能告诉我了吗?世叔……究竟是如何殉国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始至终,苏妙漪都没忘了自己来北境的目的。
裘恕,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凌长风摸着脸颊的动作一顿,沉默着将衣裳穿好,半晌才娓娓道来。
“世叔随着我们押送粮草到了湘阳城,是他第一个发现甘靖有异心,怀疑我们的行军图被泄露给北狄人是甘靖动的手脚……
就在世叔查到甘靖与北狄往来证据的那一日,甘靖弃城而逃,还炸毁了唯一能出城的密道,想让我们困死在湘阳城中……”
这些与关山告诉她的相差无几。
苏妙漪眉眼沉沉,“然后呢?”
“城外被北狄围得如铁桶一般,城内能打仗的却只剩下我们和一些乡兵。我和少暄原本计划好了,那通往城外的地道虽被炸毁,出不去,可还能藏不少人,可以容城里的老弱妇孺藏身。但不能所有人都藏起来,所以剩下的壮年男子,要留在城内与北狄死战到底……”
说到这儿,凌长风咬牙,攥紧了手,“我和少暄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世叔他竟趁我们不备,在最后的壮行酒里掺了迷药……”
他此刻一闭眼,昏迷前的那一幕仿佛还历历在目——
光线昏昧的地道里,他、仲少暄和那些踏云军残部都倒在了地上,被本该留在地道里的那些年迈体弱的乡兵卸下了盔甲。
裘恕穿上了从仲少暄身上扒下来的甲胄,又缓缓戴上那一军主将的盔缨,转过身来,笑了笑。
“你们皆是良才悍将。来日,大胤失去的疆土,还要靠你们夺回来。所以你们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儿,不能做无畏的牺牲。这种慷慨赴死的事,就交给我这个大胤的罪人吧……”
语毕,裘恕便带着那群同样换上踏云军甲胄的乡兵,消失在地道尽头,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画面一晃,是凌长风看见裘恕的最后一眼。
千疮百痍的城楼门口,那些身穿踏云军甲胄的乡兵横躺在北狄将士的马蹄下。成堆的尸山血海里,仲少暄的盔缨随风猎猎,在一片破瓦颓垣中格外显眼。
盔缨下,是被北狄将士几杆长枪贯穿甲胄、直挺挺杵立着的裘恕。他低着头,闭着双眼,鬓边微白的发丝被吹得凌乱不堪,可那张脸孔,却是凌长风见过最安详的将士遗容。
一阵微风拂过,忽然将什么从他手中吹落,坠进地上的血泊中。
凌长风离得远,咬着牙盯了许久,才发现那是一株血迹斑斑的半截兰草……
“世叔是死守城门,以身殉国 。”
凌长风眨了眨眼,眼眶有些发涩。
“……”
苏妙漪张了张唇,没发出丝毫声音。
死守城门,以身殉国。
这八个字重重地落下来,砸得她脑袋发懵、透骨酸心。
“至于世叔的首级,为何会到了甘靖那个混蛋的手上。多半是拔都和他们私下的交易。甘靖需要一个北狄细作来掩饰战败的真相,拔都便将世叔的尸身送去了鄂州……”
语毕,凌长风也沉默了一会儿,才言语苍白地对苏妙漪挤出两个字,“……节哀。”
苏妙漪沉默良久,才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其实我更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凌长风一愣,面露诧异。
苏妙漪眼眸微垂,低声道,“比起被甘靖、楼岳之辈陷害,比起死在自己人的刀下,作为一个守城之将死在战场上、捐躯报国,或许才是更配得上世叔的结局……”
凌长风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些,叹气,“只能如此想了……”
苏妙漪忽地想起什么,问凌长风,“世叔知道仲少暄的身份了么?”
“从没有人同他提起过。我没有,少暄更没有。”
“……世叔在天之灵,若知道自己最后救下的竟是仲氏后人,该是更死而无怨了。”
苏妙漪抬起头,望向湘阳城上空的晴云,良久没出声。
二人静了半晌,凌长风的目光忽然越过苏妙漪,看向她身后。
他站了起来,面露诧异,“你怎么现在过来了,不是要同其他将军们一起议事?”
苏妙漪转身,就见仲少暄出现在她身后,脸色有些微妙。
“苏老板,容相和诸位将军请你现在过去一趟。”
“……”
苏妙漪与仲少暄相视一眼,转瞬明白了此行的用意,唯独凌长风还被蒙在鼓里。
“你们议的是军政大事,叫她过去做什么?”
仲少暄含糊其辞,“去了就知道了。”
眼见着苏妙漪已经起身要跟仲少暄走,凌长风有种不好的预感,也扶着胳膊站起来,“我同她一起去。”
“……”
仲少暄无可奈何,只能领着他们二人去了议事的中堂。
中堂里,这次援攻湘阳城的几支踏云军将领都在,只是脸色都有些不好。而容玠坐在最上方,低头望着自己包扎好的右手手掌,一言不发。
一见苏妙漪到了,众人齐刷刷看过来,那眼神竟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似的。
“你就是知微堂的苏妙漪?”
一个武将站起身,黑着脸朝苏妙漪走过来。
凌长风当即上前一步,挡在了苏妙漪身前。他皱了皱眉,越过这些武将,看向坐在堂中央低眉敛目、无动于衷的容玠,“找她什么事?”
容玠终于掀起眼,隔着人群与苏妙漪四目相对。
二人都没说话。
一旁的武将等不及了,直接嚷了起来,“昨日,是你的知微堂发小报说陛下传了圣旨,要我们在年前攻下湘阳城?如今我们连城都攻下了,圣旨呢?圣旨在哪儿?!”
堂内倏然一静。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苏妙漪,连凌长风也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望向她。
苏妙漪从容玠那儿收回视线,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在众目睽睽之下吐出四个字,“……没有圣旨。”
此话一出,中堂瞬间炸开了锅。
不止一个人霍然起身,指着苏妙漪质问道,“你竟敢假传圣旨?!!”
凌长风的脸色倏然变了,下意识看向苏妙漪,又看向容玠。而容玠的神色却是木然的,唯有一双眼,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苏妙漪。
苏妙漪垂着眼,“妙漪并非假传圣旨,只是眼花,看错了汴京来的传书……”
这显然是一句没什么说服力的辩解。
“看错?!你闯出了这么大的祸事,如今轻飘飘地说一句看错了,便想含混过去!”
“祸事?”
仲少暄终于忍不住出声,“大败北狄、夺回湘阳城、救下这么多条百姓的性命,在你们口中竟成了天大的祸事?”
说话的武将哑然失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又懊恼又忧心如焚地往椅子上一坐,“……一码归一码!夺回湘阳城是好事,可我们这些人没等到圣旨就擅自发兵,这算什么,这算矫制,大逆不道、要与她苏妙漪一同被诛九族的矫制!”
仲少暄和凌长风都沉默了。
其实他们都是一军主将,自然知道没有军令便擅自动兵是什么样的大罪。若汴京那边真的追究下来,这中堂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怕是都在劫难逃……
“诸位将军夺回湘阳城,厥功甚伟。”
苏妙漪又开口了,“从此北狄会投鼠忌器、百姓们会感恩怀德、圣上和文武百官亦会记功忘过、体谅诸位的救国之心。”
她朝堂中那些武将们恭恭敬敬、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好一会才直起身,坦然道,“至于圣旨下令发兵这个误会,皆因妙漪而起,罪责……自然也由妙漪一人承担。”
“苏妙漪!”
凌长风大惊失色。
苏妙漪置若罔闻,依旧不卑不亢地望着中堂里的一众武将,“还请将军们宽心。”
她这番揽罪的话一说出口,倒是让中堂里这些高大魁梧、急着撇清干系的武将各种不自在起来。就仿佛他们这么一群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男儿郎,现在还要靠一个弱女子撑天拄地……
众人面面相觑,局势陷入僵持。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嗓音从外传来,打破了僵局,“有圣旨……汴京,下了圣旨……”
苏妙漪一愣,转过身,看清门外站着的人,她微微睁大了眼,“……祝叔?”
祝襄匆匆走进来,一幅长途跋涉、憔悴不堪的模样,他微微喘着气,走到苏妙漪跟前,神色复杂地,“东家……”
还不等他和苏妙漪说上一句,那武将便追问道,“你刚刚说有圣旨,在哪儿?”
祝襄缓了缓,“汴京一下圣旨,我就亲自带着消息赶赴鄂州。我与圣旨同日从汴京出发,可传旨的人在半道上出了岔子……他们遭遇雪崩,耽搁了时日。”
他朝一众武将拱手,“但还请诸位将军放心,圣上的确已经下旨发兵!若圣旨没有耽搁在半路,昨夜定能下达军营!”
祝襄带来的消息,冲淡了厅堂内剑拔弩张的氛围。
至少,至少有圣旨……
只是他们比圣旨早行动了一个白日。
有,总比没有好。
将领们一身冷汗地散去。不一会儿,中堂里就只剩下容玠、苏妙漪,祝襄,还有凌长风和仲少暄。
“所以你是提前知道圣旨,才写的小报,对不对?”
凌长风急切地问道。
苏妙漪不说话。
祝襄看了苏妙漪一眼,欲言又止。
凌长风看向祝襄,“祝叔……”
忽地意识到什么,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祝襄方才说,他和圣旨同时出发,他今日才到湘阳,苏妙漪能从哪儿知道圣旨的内容?
他颓然地站在原地。
祝襄闭了闭眼,亦是愁云满面,“东家,你为何……为何就不能再多等一日……只要一日!一日就够了!”
“……来不及了。”
苏妙漪低声喃喃,“差的就是这一个白日。”
昨夜宴厅上的情形她都看见了,若再晚一步,满盘皆输。
祝襄哑口无言,半晌才无力地感慨出一句,“造化弄人。”
凌长风急得焦头烂额,见容玠迟迟不出声,便将一腔火气都发泄在了他身上,“现在该怎么办?你倒是说句话啊!苏妙漪的死活你漠不关心是吧?”
容玠看向苏妙漪,终于开口,却是没什么温度地笑了一声,“我能怎么办?若我知道该如何扭转矫诏的罪名,我祖父和父亲便不会一命呜呼、命丧刑场。”
苏妙漪低垂的眼睫微微一颤,却没有抬起头来看容玠。
听容玠忽然提起祖父和父亲,凌长风顿时失语,眉宇间的怒意也随之一僵,杵在原地一时竟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反倒是仲少暄这个局外人,此刻却格外冷静,“其实大家也不必如此悲观。夺回湘阳城定是有功,苏老板功过相抵,想必不会重蹈当年矫诏案的覆辙。当务之急,我以为是让这场胜仗赢得更彻底些。”
凌长风愣了愣,“你的意思是……”
“昨日混战,让拔都侥幸逃脱,若能将他捉回来,押回汴京城,或许能换得苏老板平安无虞。”
凌长风的眼眸顿时一亮,“对,你说得有道理!我现在就去想办法捉人!”
语毕,他便风风火火地转身离去。
仲少暄看了苏妙漪一眼,欲言又止,也带着祝襄一起离开,留下苏妙漪和容玠二人在中堂里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许是被方才的哄闹衬托得,此刻中堂里格外安静,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
苏妙漪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在容玠跟前站定,垂眼望他,“……你在生气?”
话一问出口,苏妙漪又觉得自己心虚得没道理。
“你将我留在城外,不就是为了让我在关键时候能扭转局势?而且非常时期、当用雷霆手段,这不是你容玠说的话么?”
“……”
容玠抬眼看向苏妙漪。
二人僵持了片刻,还是容玠率先败下阵来,他闭了闭眼,侧身支着额,手指按压着不受控制跳动的太阳穴,“……我没有生气。”
那张清隽如玉的脸孔上,冷漠逐渐碎裂,露出底下翻涌的阴翳,那是前尘与今朝、悔恨和惶悚纠缠在一起的无措和痛苦。
“只是太像了……就像旧事重演……”
容玠声音微哑,“梦溪斋和知微堂,罢相的诏令和这次发兵湘阳的圣旨,被牵扯其中的祖父和你……就像是冥冥中注定。从你非要做小报的那一日,我就隐隐觉得会有这么一日……”
“……不一样。”
苏妙漪想了想,伸手探向容玠,将他的脸捧了起来,一字一句道,“其实是不一样的。梦溪斋除了做小报,还有哪一点能与我知微堂相提并论?更何况,你祖父和父亲是遭人陷害,我却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还有,当年罢相未能成功,可今日湘阳之困却是实打实地解决了;当年的朝堂有楼岳一手遮天,如今楼家却已式微,就算有人想置我于死地,也未必能如愿。”
“话虽如此……”
容玠看她,眸色依旧黑沉,“可这次利用小报假传圣旨,你敢说自己不是受了矫诏案的启发?”
“……”
苏妙漪无言以对。
的确,她正是因为容家的旧案,才想到可以用小报做成这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
她知道,当年的矫诏案就像噩梦一样纠缠着容玠,让他这么多年都陷在暗无天日的复仇与怨恨中。到了今日,他好不容易拥有了与楼岳在朝堂上两相抗衡的能力,好不容易窥见了那点曙光,没想到现在又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再次卷入新的“矫诏案”里……
“可我没有办法。容玠,除了这一招,我想不出任何破局的办法……”
苏妙漪低声道,“若在城外的人是你,在城内的人是我,你又会怎么做?”
“……”
“若是任由楼岳的人去湘阳城通风报信,白白牺牲的不止是你容玠一人,还有凌长风和那些孤军,包括那些俘虏,他们真的能熬到朝廷赎人的那一日么?退一万步说,就算与北狄谈和,暂时解了湘阳危困,可往后数十年,湘阳发生的事,只会一遍遍再次上演……”
苏妙漪喃喃自语,“我都明白的,我也知道轻重。”
容玠拢着眉头,垂着眼。
苏妙漪忍不住劝他,“我还没被砍头呢,你没必要现在就摆出个鳏夫脸吧……能不能笑一笑?”
容玠吝啬地扯了扯唇角。
苏妙漪转头朝身后看了一眼,见四下无人,才忽地俯身,捧着容玠的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唇边亲了一下。
“这总行了吧?能笑了吧?”
容玠先是看她,随即眼睫一垂,眉宇间云开雾散、闷怀顿释。
他无奈地笑了一声,抬手将苏妙漪的手从自己脸上拉下来,一点点攥紧,半晌才启唇,像是在对苏妙漪保证,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绝不会让当年的事再发生。”
***
知微小报假传诏令,以致踏云军提前攻城的消息很快传回了汴京,霎时震惊了整个朝堂、掀起了满城风雨。
皇城内外几乎是两重天地。
朝堂外、街巷间,百姓们只觉得这一仗赢得十分痛快,早就该这么硬气地与北狄打一仗,对于苏妙漪究竟有没有假传圣旨、或是提前传圣旨,他们倒是压根不关心也不介意。
然而到了朝堂上,却没有几个人因湘阳大捷而高兴。文武百官们皆因“区区小报,堪比诏令,竟能轻而易举调兵遣将”的荒唐情形各种面折廷争。而为首的便是楼岳之流,恨不得让圣上立刻下令,将“误国殃民”的罪魁祸首苏妙漪就地处死,还要治罪那些听信小报的踏云军将领。
最后,皇帝下令将苏妙漪押解回京、等候发落。
从湘阳离开的那一日,天还未亮,负责押解苏妙漪的官差就都已经等在了城门口。
当着那些官差的面,容玠亲自将一根轻柔的纱带系在了苏妙漪手腕上,还心灵手巧地打了个漂亮的结。
为首的官差:“……容相,这是什么?”
容玠神色淡淡,“可作枷锁一用。”
“那这又是……”
那人望向一旁贴着囚字和封条的马车。
“可作囚车一用。”
官差面如菜色,“容相,您这有些太说不过去了。若让百姓们瞧见,怕是会觉得您徇私枉法……”
“哦?”
容玠将苏妙漪先扶上了马车,才转头对那官差道,“既然提到了百姓,那不如就再等一个时辰,等天都亮了,城门口的人多了,再让他们亲眼看着苏妙漪被押解回京,如何?”
“……”
官差哑口无言。
在湘阳百姓眼里,踏云军与苏妙漪皆是救命恩人。为了防止惹出什么乱子,他们才听了上头的话,趁着天黑人少的时候押解苏妙漪。
官差为难地挥挥手,让手下人将原本准备好的囚车拉到了一边。一转头,就见容玠迈步要上马车,眼前顿时又是一黑,“容相!”
容玠顿住,回头看他。
“您,您要不还是换辆车吧?”
官差强颜欢笑,“您刚刚不是还说这是囚车么?您回京怎么能坐囚车呢……”
容玠问他,“你可知苏妙漪与本相是何关系?”
官差支支吾吾,“结义兄妹。”
“教不严,兄之过。舍妹闯下弥天大祸,做兄长的岂能独善其身。”
官差:“……”
一旁的遮云:“……”
容玠掀开车帘上了马车,苏妙漪坐在马车里挑着眉看他,还举起被捆缚的两只手,刮了刮脸颊,言简意赅地吐出三个字,“不要脸。”
第116章
一行人就这么诡异地押解着“囚车”踏上了回京之路。
说起来也奇怪, 从湘阳回汴京,这一路简直像是被下了降头一样,倒霉到令人发指。不是车坏了, 就是马跑不动了,偶尔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一群人还闹肚子躺在驿站几日都没力气下床……
原本只要十数日的行程,在路上这么拖拖拉拉的, 竟是硬生生拖了月余!从深冬拖至了初春!
官差们急得焦头烂额,待到终于抵达汴京城的那一日,才一个个如释重负、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仿佛这一个月都在渡劫似的。
乍暖还寒, 春风料峭。
官差们押送这那辆贴着“囚”字和封条的马车到达南薰门外。
苏妙漪将车帘一掀, 就见不远处齐齐整整地站着一群亲朋好友, 有原本就在汴京的穆兰、江淼和虞汀兰等人,还有从临安赶过来的苏积玉和顾玉映,从扬州回来的苏安安和容奚……
苏妙漪先是一愣, 随即转头, 有些头疼地看向容玠, “人到的这么齐,都快赶上过年了。”
容玠也越过她看清了城门口的那些人,吩咐道,“停车。”
官差们经历这么多时日,早就没了脾气, 一个个乖乖停下来, 任由苏妙漪这个囚犯自如地下了车。
苏妙漪一下车,那群人便蜂拥而上,将她围了起来, 可又都说不出话,只是纷纷以一副忧心如焚、愁眉不展的表情盯着她。
苏妙漪看了一眼苏积玉和虞汀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从袖中拿出裘恕的遗信,分别交给他们,“这是世叔留给你们的。”
苏积玉和虞汀兰皆是愣住。
苏妙漪又看向一旁已经有些显怀的穆兰,忍不住皱眉,“你都是有身子的人了,这么冷的天,还出来做什么?怎么,怕我一进城就被砍了脑袋,再也见不着了?”
“啊呸呸呸!”
此话一出,周围一圈人顿时炸了锅,恨不得叫她把方才那句话给吐出来。
穆兰就差没直接上手扇她,“苏妙漪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好了好了……”
苏妙漪退到了容玠身后,“你们这一张张脸,简直比苦瓜还苦,我这不还好好的么?”
苏积玉脸色灰败地转向容玠,“容相,你可知道,朝廷现在打算如何处置小报这件事,如何发落妙漪?”
容玠顿了顿,扫视了一圈众人,缓声道,“朝堂上鱼龙混杂、百官各怀心思,可至少宫里的风声没那么紧。否则,我们也没机会在路上拖延这么久。”
这番话倒是让众人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来。
就在这时,城门内却忽然扬起大片尘烟,一队人马从城门口疾驰而出,直到行到他们面前才骤然勒住缰绳停下。
尘烟散去,众人就见几个佩着刀剑、穿着飞鱼服的武将翻身下马,走了过来。
“他们是……”
苏安安不安地问道。
容玠脸色微沉,“是诏狱校尉。”
一听得诏狱二字,众人的心顿时又沉入谷底。
那几个校尉走到跟前,朝容玠拱手行礼,“容相,吾等奉命拘捕要犯苏妙漪,要将她送往诏狱候审。”
苏妙漪深吸了口气,迈步要同他们走,可手腕却被容玠拉住。
“奉的何人之令?此案不是已经交给了刑部,就算要拘审,也该在刑部大牢。为何突然变成了诏狱办案?”
“是楼相。”
校尉如实答道,“楼相今日在朝堂上进言,说知微堂撰造诏令、调动兵马,是国事。且苏妙漪虽是商贾之流,可却是扶阳县主义女、是容相的义妹,所以也该算作权贵,由诏狱提审。”
楼岳,又是楼岳……
“我现在就进宫,与圣上再议此事。”
容玠攥在苏妙漪腕上的手又收紧了些,“苏妙漪,我也要带走。”
校尉神色一凛,握着腰间佩剑拦住了容玠的去路,“容相!您可以现在进宫,但苏妙漪,必须得留下,随我们去诏狱。”
容玠笑了一声,神色冰冷,“那就看你们能不能从我身边将人带走。遮云。”
话音既落,遮云带着一群容府的护卫已经围了上来,大有与诏狱廷尉相持到底的架势。
场面顿时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容府的人若对诏狱廷尉动手,那必定又会让楼岳抓到参劾的把柄……
苏妙漪脸色微变,反手将容玠拉住,摇了摇头,“既然已有皇命,就让我先随他们去吧。”
“不可能。你还不清楚诏狱是什么地方……”
容玠垂眼看她,压低声音,“自诏狱设立的那一日起,几乎就没有人能从里面活着出来,我绝不会允许你在诏狱里待一夕一刻。”
双方正僵持着。
突然,他们身后,城外的方向又传来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
“今日这南薰门还真是热闹。”
苏妙漪忍不住苦笑。
当为首之人拿着壑清剑下马时,众人眼里都不约而同闪过了一丝光亮。
凌长风大步走了过来,风尘仆仆、却一脸昂扬,“你们诏狱的囚车,还是换个更要紧的人坐吧!”
诏狱校尉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凌长风朝自己身后一指,扬声道,“北狄领主拔都、通敌叛将甘靖,现已被我等生擒,押至城外,等候圣上发落!”
霎时间,云开见日,霞光万丈。
***
北狄领主被活捉的消息,是伴随着他的囚车一起入城的。就在有的京都百姓还在担心北狄会不会卷土重来、前方战事能不能有好结果时,北狄领主竟然已经被关在囚车里,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一时间,万人空巷。
百姓们你叫上我,我叫上你,纷纷拥到了主街两侧,围观此前做梦都不敢想的这一幕。
“以往只有北狄人掳走我们胤人要赎金的份,现在可好了!轮到我们擒贼先擒王了!”
“这北狄的领主不是骁勇善战、威风得很么?怎么也有今日!”
“要我说,就该拿这个北狄领主同北狄谈个好价钱,把他们这些年从大胤抢走的地盘都夺回来!狠狠地羞辱他们一番!”
人头攒动,沸反盈天。
直到众人看见同样乘着“囚车”、被官差押解的苏妙漪,喧嚷声才静了一瞬。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中有人交头接耳,“听说圣旨被拦在了半路上,要不是各大军营看见了知微堂的小报,及时动兵,这湘阳城未必能夺得回来……这么说,苏老板不是功臣么?怎么还坐囚车?”
“功臣?湘阳这场仗能打赢,功臣是那些将士,和她苏妙漪有什么关系……我就不信,圣旨晚到一日,湘阳城就夺不回来了?”
“说得也有道理。”
“再说了,这苏妙漪被押解回京,也不一定就是为了什么小报的事……你们忘了,她和闫如芥还有些牵连呢……”
议论归议论,可这些人却没再像之前叱骂拔都那样大声嚷嚷。
苏妙漪的“囚车”经过时,人群中就如一潭沉寂的死水,偶尔的窃窃私语甚至都没激起波澜和涟漪。
苏妙漪坐在马车里,忽然没什么滋味地笑了一声。
一旁的容玠看过来,“笑什么?”
苏妙漪垂眼道,“还以为他们会像骂世叔一样骂我……”
她想起什么,自顾自地转移话题,“等去了刑部大牢,你能不能同李徵打声招呼,让他开开后门,照顾照顾我?譬如给我一间好点的囚室,被褥要新的,饭菜要有荤的……不过他那个硬得跟石头一样的性子,恐怕不会听你的,早知道刚刚就让穆兰去帮我说情了……”
“他都知道,不必说。”
几辆囚车就在外头山呼海啸般的沸议声里,一直行到了主街尽头,随后分道扬镳。一边往诏狱去,一边驶向刑部大牢。
这一日,苏妙漪带着众人给她准备好的行囊住进了刑部大牢里最不像囚室的囚室。
甚至到了晚上,某位待嫁的准王妃和挺着个大肚子的尚书夫人还来囚室里陪她推了一会牌九,直叫狱卒们都心惊肉跳,又往囚室里加了些上好的炭火,生怕这二人在此处受了风寒。
而与此同时,容玠这一晚也没有回府,而是彻夜地待在了比刑部大牢阴冷数倍的诏狱里只为从甘靖嘴里撬出湘阳城之所以失守的真相。
“啊——”
惊心动魄的惨叫声从诏狱最深处的囚室里传出来,声声凄厉,便连做惯了刑讯的酷吏都听得有些毛骨悚然。
不知过了多久,那惨叫声才消散在甬道迭起的寒风里。
烛火昏昏,灯影憧憧,一道狭长而庞大的暗影投落在甬道尽头的石壁上,随着移动,那狰狞可怖的暗影才逐渐缩短,最终化为一道颀长的人形。
下一刻,容玠从囚室里走了出来。
他难得穿了一身窄袖玄袍,衣袍上不知被什么沾湿了,那身玄色竟深一块浅一块,与他平素里的洁身自好大相径庭。
他一边走出囚室,一边用帕子擦拭着双手,待走到亮堂处,修长的手掌已经干干净净、白皙如玉。唯有那被丢弃在一旁的帕子,沾满了血污。
“甘靖已经全都招认,还有拦截圣旨的那场雪崩,也都查清有楼家的手笔,现在你总该放心了。”
李徵也从囚室里走了出来,跟在容玠身后,“回去歇息吧。”
“你先回去。”
容玠仍步履不停地往前走,“今夜会发生太多事,我没打算回府。”
“你还想做什么?”
“去见拔都。”
李徵脸色一变,蓦地上前一步拦下容玠,“你疯了?你想做什么?甘靖也就罢了,那拔都毕竟是北狄领主,你若轻易对他用刑,如何对宫里交代?”
容玠顿住,看向李徵,“谁说我要对他用刑?”
李徵蹙眉,“甘靖虽招认了湘阳城一事,可他毕竟只是楼岳的马前卒,还有很多事并不知情。难道你现在去找拔都,不是为了让他供出更多楼岳与北狄勾结的细节?”
“是。”
容玠答道,“但我有的是办法让他开口,而非用刑。”
李徵将信将疑,到底还是侧开身给容玠让出了路,不过却打消了回府陪穆兰的念头,认命地跟上容玠,寸步不离。
拔都的囚室是诏狱最大的一间。与叛国之臣不同,大胤对他这个北狄领主暂时还算以礼相待,甚至还安排人给他送去了北地的燔炙。
容玠走进囚室时,就见拔都屈着一条腿,大大剌剌地坐在席案前,一边撕扯着炙肉塞进嘴里,一边拎着酒坛喝酒。
听得牢门被打开的动静,他掀起眼看过来,一见是容玠,双眼都掠过一丝猩红,手腕上的镣铐震动了几下。他怒视着容玠,唇瓣开合,吐出一句胡语。
“我知道,这是畜生的意思。”
容玠在不远处站定,垂眸望向拔都。
拔都冷笑,“你知道就好。”
“我还想知道,楼岳究竟答应了你什么条件,让你这个北狄领主心甘情愿替他做杀手,除去我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我凭什么告诉你?”
拔都嗤笑一声,叱骂道,“那姓楼的固然不是个好东西,但你容玠更是个混账王八蛋,想让我帮着你扳倒楼岳,做梦去吧。”
“是么?”
容玠也不恼,“如果我说,我能让你毫发无损地回到北狄呢?”
囚室内倏然一静。
连李徵都错愕地看向容玠,眉头紧皱,压低声音,“容玠,这事由不得你……”
容玠置若罔闻,“这件事我的确做不了主,但我相信我能劝动圣上,放你回北狄。”
又是做不了主,又是会极力劝说……
这话似曾相识,就好像前不久才听过。
拔都反应了一会儿,却是暴怒地拍案而起,将桌上的酒肉全都砸了,咬牙切齿地就要朝容玠冲过来,“你还想骗我?!你们中原有句话叫什么,吃一堑长一智,你当我蠢钝如猪,还会相你的鬼话吗?!!”
墙上的锁链将他牢牢困在原地,好似一头无能狂怒的野兽。
容玠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平静道,“我之所以要放你回去,自然有所谋算。你可以听完再决定,究竟要不要相信我。”
“……”
“我会放你回去,可却不是现在。我会等到你那位侄儿上位后,再将你放回去。”
“你……”
“待你的侄儿成为北狄新任领主后,大胤才会将你送回北狄。届时,便能让你们北狄原本安稳的局势再次陷入动荡,也能让大胤找到乘胜追击、举兵进攻的时机。”
拔都和李徵皆是一愣。
拔都惊疑不定地看向容玠,“好歹毒的谋算,你就这么告诉我了?”
“为何不能告诉你?”
容玠淡声道,“这是阳谋,于你们北狄,于你那个侄儿来说,自然是坏事。但于大胤,于你拔都自己,却是桩划算的买卖。”
“……”
“拔都,你是想就这么屈辱地死在敌国京都,还是杀回去,重新坐回北狄的王座,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拔都的神色再次有了松动,“……你说的是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一个时辰后,容玠和李徵拿着拔都的供词走出了囚室。
“你真的打算放拔都回北狄?”
李徵问,“拔都那个侄儿是个空有野心,但没有什么手段的废物,北狄有他搅浑水,只会一日不如一日。可你若将拔都放回去,便不同了,这无异于放虎归山。”
“我知道。”
“你知道还敢做?”
容玠步伐顿了一下,转头看向李徵,却只说了四个字,“我非君子。”
“……”
李徵瞪大了眼,目送容玠的背影往诏狱外走,半晌才皱着眉啧了一声。
二人从诏狱一出来,刚好撞见一人在夜色中策马疾驰,飞快地到了他们跟前,猛地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正是凌长风。
黑沉的夜色里,凌长风风风火火、快步流星,几乎是一下冲到了容玠跟前,“你预料得果然没错!”
容玠眸光微闪,“如何?”
“今夜,梁王府和楼岳果然有异动!梁王集结了王府中的所有私兵,而楼岳暗中差人给监门将军和城门郎送了密信……”
李徵当即变了脸色,“城门郎和监门将军一同负责皇城守卫。他们集结私兵,勾结守卫,这是要……逼宫?”
“困兽犹斗,殊死一搏。”
容玠看向凌长风,“可将人都拿下了?”
“拿下了。”
说着说着,凌长风的口吻便有些激动,“端王已经带着巡防营的人包围了梁王府,至于楼家,邵轩现在带着人守着。那送给城门郎和监军将军的密信,和他们二人,此刻都已经被送到了圣上面前!”
李徵蓦地转头看向容玠,眼里也乍然现出一丝亮光,“容玠,楼家完了。”
容玠微微仰起头,望着漆黑如墨的天色,喃喃道,“是啊,彻底完了。”
可仅仅是楼家,还不够……不够……
一夜之间,汴京的天又变了。
甚至还没等到太阳出来,早市上便已经有人将昨夜巡防营包围楼府和梁王府的事传得沸沸扬扬。
因知微堂最近在避风头,停止兜售小报的缘故,一时间,也没人能说出个始末缘由,便是说得煞有介事了,也不能叫所有人信服。于是有说楼府里混进北狄细作的,还有说梁王遭人刺杀的……
直到日上三竿了,一道将梁王贬为庶人、将楼家抄家治罪的圣旨便终于替所有人解了惑。
“楼岳叛国,梁王谋反?!这可是天大事!”
“听说他这些年一直与北狄有勾结,所以才会主张和谈。大胤每年送去北狄的金银珠宝,他都要昧下不少……”
“这若是真的,那此人比闫睢有过之而无不及,怕不是闫睢的转世吧!”
画风逐渐走偏,众人竟开始议论起闫睢与楼岳的共通之处。
与此同时,被巡防营包围的楼府。
圣旨已下,禁军奉了皇命前来捉拿楼岳、查抄楼府。
楼府内一片兵荒马乱,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的楼岳坐在厅堂中,冷眼望着慌张失措的下人和蜂拥而入的禁军,虽不动如山,却难掩衰颓之势。
最后走进来的,是身穿官服、头戴幞帽的容玠。与那日生辰,不请自来、闯进容府的楼岳一样,此刻容玠手中竟也拿着那根龙头杖。
有那么一瞬,楼岳望着逆光而来、看不清面容的容玠,竟觉得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死对头容胥。
他坐在太师椅上,眯了眯眸子,“你比你爹生得更像容胥。只不过,你这行事风格,却与他们大相径庭。”
容玠侧头,屏退了那些禁军,随即才垂眼看向容玠,冷冷地,“你没资格提我的祖父和父亲。”
楼岳阴恻恻地笑了一声,目光越过容玠,落向院外,“当年,老夫奉旨去容府查抄,也是这幅景象。还记得那时候,你好像就这么高,被你娘死死拉着,用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从那时候起,老夫就隐隐感觉到,若不能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你这个狼崽子,迟早会变成一头恶狼杀回汴京,毁了老夫的半生心血……”
容玠不置可否,“自作孽、不可活,就算没有我,你也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楼岳幽幽地望着他,“为了扳倒我,你竟宁愿投靠在端王门下……”
他冷哼一声,“你以为宋琰又是什么好东西?他是刘喜那个阉人养大的,对他无有不依、无有不从,至于刘喜……”
说着,他唇畔忽地浮起一丝堪称诡异的笑意,“容玠,当年的矫诏案,难道你的仇家就只有我么?”
容玠蹙眉,冷眼看着楼岳。
楼岳撑着扶手站起身,蹒跚着走到容玠身边,“当年圣上醉酒后写下罢相的诏令,可酒醒后便追悔莫及,他派了身边一个得力的宦官去容府,将那诏书讨回来,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容玠蓦地转眼看他,“祖父当年虽一直在弹劾你,恨不得立刻除了你这颗毒瘤,可圣意如此,他还是将那诏令交还了回去。然而是你,是你半途截去那诏令,又将罢相的内容散播得人尽皆知……”
楼岳打断了他,“当年我的确从那宦官手里夺走了手诏,但原本只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根本没想那么多。将手诏内容透露给梦溪斋,绝不是我的手笔。”
容玠眉宇间的阴云愈发深浓,“不是你还能是谁?”
“你说呢?知晓那手诏内容的人,除了圣上、你祖父和我,还有谁?你祖父因这手诏而死,圣上亦不会自断一臂,而我知道自己没有做过。那么还剩下谁?”
容玠收回视线,垂在袖中的手猝然收紧。
“那去讨要诏令的宦官是何人,想必你心里也该清楚了吧?
楼岳动了动唇,“就是刘喜。”
堂内静了片刻,才再次响起容玠的声音。
“他有何理由要害容家?”
“这老夫就不知道了。老夫也好奇,你们容家究竟是何时招惹上了一个阉人……他们这种人,睚眦必报,咬你的时候可是连叫都不会叫唤一声……”
容玠终于掀起眼,看向楼岳,“这就是你挑拨我与端王殿下的手段?”
楼岳盯了他半晌,大笑出声,“你是个聪明人。是真是假,是手段还是实情,你自己心里清楚,何必言不由衷地质问老夫呢?”
“……”
容玠眉目沉沉,不再说话。
半晌,他后退两步,用龙头杖在地上敲了两下,外头等候已久的禁军们便蜂拥而入。而他则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楼府。
第117章
“罪己诏?”
刑部大牢里, 正在誊抄书稿的苏妙漪搁下笔,惊讶地起身走到囚室栅栏边,“圣上下了罪己诏?”
栅栏外, 顾玉映和江淼坐在狱卒搬来的椅子上,神色已经比回京第一日松快了不少。
顾玉映颔首道, “梁王完了,楼家倒了, 朝堂上有人重提当年的矫诏案,怀疑是楼岳自己伪造诏令,陷害容相。可楼岳抵死不认, 口口声声说那诏令为真。为了定罪, 李徵在朝堂上叩问圣上, 那纸罢相诏令究竟是真是假……”
苏妙漪听着都有些心惊。
以楼岳做刀, 刺向天子。
容玠和李徵这是打定主意要逼着皇帝认罪……
“圣上最后当着所有朝臣的面,承认那诏令是自己醉后所写,而容相和容伯父是蒙冤而死。散朝后, 圣上便一病不起, 下了罪己诏, 还令端王殿下监国……”
看出苏妙漪的担忧,顾玉映安抚道,“如今已经风平浪静了。”
“这段日子汴京城里还真是热闹……”
苏妙漪舒了口气。
顾玉映的目光在囚室内扫了一圈,见四处都堆着吃穿用具,忍不住笑道, “你这儿倒是也挺热闹。”
苏妙漪还没说话, 倒是被江淼抢了先。
“每日来看她苏妙漪的人太多了,昨日连她那位在寺庙里吃斋念佛的义母都来了。”
“扶阳县主也回京了?”
“嗯。”
苏妙漪点头,又皱皱眉, “你们回去也说一声,让那些上了年纪的,有了身子的,都别来了。毕竟是刑部大牢,日日像赶集一样跑过来,算怎么回事?也免得李徵为难。”
“你这囚室也住不了几日了吧。”
江淼挑眉,“楼家如今已经垮了,朝堂上是容玠和宋琰说了算,他们很快不就能将你放出去了?”
“……”
“……”
苏妙漪和顾玉映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江淼的神色一僵,不安地追问,“不是吗?”
苏妙漪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几日,穆兰他们总同她说,楼家垮了,她没事了。可她自己心里清楚,这次她在小报上撰造诏令,是实实在在地踩到了底线,越过了皇权。就算楼岳死了,楼家垮了,朝廷也未必会放过她……
这不是一件光靠容玠就能化解的生死危局。
***
太极殿上。
端王穿着一袭紫色公服,腰系通犀金玉带,坐在龙椅侧下方摆放的侧座,听着文武百官的奏报,而从前伺候皇帝的刘喜就拱手站在他身侧。
楼岳下狱,容玠成了百官之首。此刻,他就站在大殿最前方,正奏请端王封赏湘阳一役的有功将领。
“此事,孤已请示过父皇。”
端王说道,“湘阳一战,邵轩和凌长风率军潜伏敌营、生擒拔都,是头等功。邵轩晋为踏云军五厢都指挥使,加封怀化将军,凌长风晋为副都指挥使,加封忠武将军。其余援救湘阳城的诸将,亦论功行赏。至于府库司郎中闫如芥……”
顿了顿,端王拿起两封奏章,“凌长风与邵轩已将实情禀明,闫如芥是被小人陷害,蒙受了不白之冤,为褒奖其忠烈,追封为昭烈将军。”
容玠静静地听到最后,唯独没听到对苏妙漪的处置。
端王不发话,似乎是想按下不表,可容玠却已经等不下去了。
“殿下,知微堂的苏妙漪,此刻还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中。”
一提及苏妙漪,就好像投落了一颗石子,打破了江水上薄薄一层冰面,底下的暗流汹涌再也无可遮掩。
当即有谏官站了出来,斩钉截铁道,“殿下!苏妙漪撰造诏令,该当死罪!”
随即,附和的声音便壮大了起来。
“臣附议!区区小报,胆敢撰造诏令,来日还不知招惹出什么祸端!”
“当处死苏妙漪,惩一儆众!”
容玠蓦地看向那些出声之人,眉宇间掠过一丝戾气。
李徵看了他一眼,率先走出来,朝端王拱手道,“殿下,臣以为不妥。其一,苏妙漪在小报上所写的诏令,与真正的诏令相差无几,所以撰造二字,并不妥当。
其二,苏妙漪在小报上传出诏令,归根究底是为了救湘阳城的百姓,是事急从权、不得已而为之。
其三,圣旨被罪臣楼岳耽搁在半途,若无苏妙漪的小报,便会酿成大祸。如今,凌长风、邵轩等人皆有封赏,缺一个苏妙漪,岂不是厚此薄彼?臣以为,苏妙漪足以功过相抵,至多罚些银钱也就罢了……”
最后一句又是引起了一些朝臣的不忿。
可还不等他们言语,一道暗含威势的冷冽嗓音便从前面传来——
“若诸位还是执意要揪出一个罪魁祸首,以儆效尤,那么与其惩治一个苏妙漪,倒不如处置我。”
此话一出,端王眼底露出错愕之色。
众人的目光也霎时聚集到了最前面说话的容玠身上。
容玠低眉敛目,语调平平,“臣在只身前往湘阳城之前,曾对苏妙漪说过,特殊时期,当行雷霆手段。她之所以有此一举,皆因受臣唆使。若要论罪,该先论臣的罪。”
大殿里陷入一片死寂。
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都在心中掂量起来:尽管知道苏妙漪与容玠关系非同寻常,可没想到竟好到了这个地步。
若是如此,那么针对苏妙漪,就等同于要和容玠硬碰硬,碰个鱼死网破……
一时间,有些不过是跟风叫嚣的朝臣都迟疑起来。
端王亦神色沉沉地看向容玠,刚要说什么,就被殿外的一道年迈沙哑却铿锵有力的声音截断。
“苏妙漪绝不能放!”
太极殿内,所有人不约而同转身,纷纷循着那声音朝外看去,只见一个庞眉白发、耄耋之年的老者被內侍搀扶着,一步一步地从殿外走了进来。
看清那老者,端王瞳孔一震,蓦地起身,诚惶诚恐地从侧座走了下来,“太师……”
李徵的脸色也变了,下意识看向容玠。
容玠目光直指殿外,眉宇间已经覆压着层层寒霜。
殿外走进来的,是连顾玄章都要恭恭敬敬唤一声老师的两朝帝师谢墉。
谢墉步履蹒跚地走进来,所过之处,群臣噤声行礼。直到走到了容玠面前,对上了容玠的视线。
那双略显浑浊的眼望着他,带着一丝失望。
“容氏祖上三代宰辅,到了这一辈,竟出了个徇情枉法、藏污纳垢的奸相。你已故的祖父和父亲若知容氏门楣遭此辱没,当疚心疾首、难以瞑目。”
“……”
容玠掩在袖中的手猛然攥紧,就连额头上的青筋都若隐若现。
可他什么冒犯的话都难以说出口。
当年矫诏一案,谢墉是朝中为数不多相信容胥和容云铮,替他们申辩的人,为此甚至在宫门外跪了一日一夜。后来容胥和容云铮被治罪,谢墉也告老致仕……
“不论是出于何种意图,那苏妙漪利用小报假传诏令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而祸起隐微,那些驻军无诏起兵,竟视小报为军令、为圣意,这势必成为动摇国本的隐患……所以苏妙漪此人,唯有一死。”
谢墉转向端王,推开一旁搀扶的內侍,艰难地跪拜下去,“草民死谏,祛蠹除奸,以大逆重典,彰国法!”
随着谢墉的引领,那些原本被容玠所震慑的谏官们又如飞蝗般卷土重来,纷纷跪下请命,治罪苏妙漪。
太极殿内,乌压压地跪了一大片。
容玠站在人群中,目光扫过那群朝臣,半晌才落回谢墉身上。
一时间,耳畔似有重重嗡鸣掩盖了那些人的声音。
二十年前,为了让祖父和父亲活下来而跪求圣恩的谢墉,二十年后再一次跪下,是为了置苏妙漪于死地……
***
群臣激愤,端王以需得请示皇帝为由,勉强散朝脱身。
皇宫外,容玠独自坐在马车上,双手在身前交握,撑着额,闭着眼,姿态有些颓然。
「方才朝堂上的情形你也瞧见 了……」
散朝后,端王在御花园与他碰了一面。
他眉头紧锁,面露为难。
「苏妙漪这次闯的祸实在是太大,连谢太师都惊动了。」
「九安,我保不住苏妙漪……」
车帘骤然被掀开,李徵风风火火地上了马车,“方才在殿上跳得最凶的那些人,都是楼岳的旧党。依我看谢太师出山,恐怕也和楼岳脱不了干系……”
李徵脸色铁青,毫不客气地叱骂道,“这个老不死的东西,自己死到临头了,还要拖着苏妙漪垫背!”
“……他不是冲苏妙漪。”
容玠缓缓垂下手,嗓音沙哑,“而是冲着我。”
李徵看着容玠,欲言又止,“你还是要冷静下来,若一时冲动,恐怕就中了楼岳那个奸贼的诡计……况且如今是端王殿下监国,万事由他做主,他定会想方设法替你周全。”
容玠喉口滚动了一下,抬手叩了叩车壁,“去谢府。”
谢府外。
进去通传的仆役眼神闪躲地走了出来,看也不敢看容玠,“容,容相 ,老太爷今日累了,已经歇下了,不见客。”
“那我就在这儿等,直到太师愿意见我为止。”
谢家仆役欲言又止,默默搬了把椅子出来,容玠却视若无睹,仍定定地站在那儿。
天色阴沉,空中下起了绵绵细雨。尽管遮云取了伞替容玠撑着,可初春的雨如细丝、如银针,翻飞如梭、无孔不入,很快便浸湿了容玠半边衣袖。
他这尊大佛站在谢府门口,来往的路人无不侧目,窃窃私语。
谢府的仆役又匆匆走了出来,“容相,老太爷说了,绝不会见您,您还是请回吧……”
容玠动了动唇,刚要说什么,却有一道女声从后传来,“顾玄章之女顾玉映,奉家父之命,求见谢老太师!”
容玠神色一顿,回身就见顾玉映撑着伞,拾阶而上。
“是,是……小的这就去通报。”
谢家仆役认识顾玉映,立刻转身又回了谢府。
顾玉映看向容玠,“朝堂上的事,我都听说了。谢老太师已经认定你偏袒苏妙漪,你说什么都别无用处,与其在这儿耗费时间和精力,不如去做些其他事。谢老太师,交给我。”
容玠眸光暗沉,“只怕就是先生来,也未必能劝得动他。”
这种话,顾玉映自幼便听得多了。
“你怎知我不如我爹?”
她问道。
话音既落,谢家的仆役推门而出,看了一眼容玠,才走到顾玉映面前,“顾娘子,老太爷请您进去。”
顾玉映颔首,收伞进了谢府。
看着谢府的门重新阖上,容玠攥了攥手,转身离开。
“公子,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遮云将容玠送上了马车。
“去查,谁找来的谢墉。”
李徵说,谢墉多半也是楼岳和其党羽的手笔,可他不信。当年因祖父之死,谢墉将楼家视为寇仇。所以,或许还有旁的人特意找到了他,在他面前搬弄是非……
容玠目光沉沉地想着,刚要放下车帘,忽然就见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在雨中狂奔,从谢府门外飞快地经过,甚至还摔了一跤,又立刻爬起来。
“那不是知微堂一部的探首吗?”
遮云惊讶地认出了那人。
容玠的心跳忽然失速,声音也不太对劲,“叫他过来……”
遮云连忙跑了过去。
那内探探首一看见容玠,当即脸色发白地冲了过来,“容相!容相,你救救我们东家吧……宫中刚刚下了旨,明日要将东家……处斩于闹市!”
“咔嚓。”
容玠手掌下的车驾骤然崩开了一道裂缝。
***
圣旨传到刑部大牢时,无所事事的狱卒们正端着凳子在苏妙漪的囚室外排排坐,听苏妙漪说一些因为各种原因没登在知微小报上的新闻。
听到圣旨后,狱卒们都大吃一惊,恨不得从宣旨的內侍手中将圣旨抢过来,辨一辨真假。
“大胆,一个个都不要命了是吧?!”
內侍怒斥了一声,随即丢下一句“好好准备断头饭”,便扬长而去。
狱卒们面面相觑,眼里皆是错愕,再看向囚室内怔怔坐着的苏妙漪时,错愕变成了惋惜。
“苏老板……”
有人结结巴巴地唤了一声,“你先别怕……容相,容相和李大人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此话一出,其余狱卒也纷纷附和。
苏妙漪从最初的懵然里慢慢缓过神来。她看向囚室外的狱卒们,张了张唇,“……有酒吗?”
狱卒愣了愣,当即应了一声。
苏妙漪收回视线。
下一刻,囚室外便传来狱卒们见了救星似的声音,“容相!”
苏妙漪一怔,转过头,只见容玠已经站在了囚室外,眸光晦暗地看着她。
狱卒已经飞快地过来打开了囚室的门,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容玠走进囚室。
苏妙漪率先移开视线,回到桌边替他斟了一盏茶,“玉映今日来过了,特意给我带了些好茶,你尝尝?”
“……”
“若是不想喝茶,我向他们讨了一壶酒……”
容玠径直走到苏妙漪身前,握紧了她的手,阻止了她摩挲茶盏的动作,随后眼眸微垂,定定地看向她。
四目相对,苏妙漪面上的轻松逐渐淡去。
不知过了多久,容玠才动了动唇,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清,“……今夜子时,我会来带你走。”
苏妙漪的心头骤然一沉,“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容玠沉默片刻,“今日朝堂上,谢老太师领着百官以死谏诤。”
“谢老太师?”
苏妙漪微微睁大了眼,“你说的是,谢墉?”
容玠颔首。
苏妙漪怔住。
难怪,难怪容玠会被逼到劫狱这步田地……
原来要她死的人竟然是这位老太师。
“谢墉常年不在京城,久居山中,不问世事。你猜,是何人将山下的见闻透露给他,煽风点火,添油加醋。”
“……楼岳?”
容玠看着她,“是刘喜。”
苏妙漪面上闪过一丝意外,“刘喜?”
忽地想起什么,她恍然大悟,“是因为刘其名,他与我结了仇。”
“刘其名或许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还能有什么原因?”
“因为我。”
容玠往囚室外看了一眼,随即在苏妙漪身边坐下,手仍紧紧地攥着她,“那日查抄楼府,楼岳告诉我,当年将那份罢相诏令传得满城皆知的人,不是他,而是刘喜。”
苏妙漪忍不住站起了身,皱眉,“你说过,梦溪斋的丁未明已经死了。死无对证,这会不会是楼岳的攻心计,故意利用刘喜挑拨你和端王之间的关系……”
“我与你想得一样。可如果只是攻心计,刘喜便不会如此。他定是生怕我继续追查,将矫诏案这把火烧到他身上,才会在你这件事上,先下手为强……”
说到这儿,容玠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他闭了闭眼,“罢了,刘喜究竟是不是罪魁祸首,我不想再计较了。”
苏妙漪怔了怔,看向容玠,“……这并非你行事的风格。”
容玠低垂了眼,目光落在与苏妙漪相握的手上,“圣上下了罪己诏,祖父和父亲沉冤得雪,这已经够了……如今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再失去你。”
苏妙漪眼睫一颤,“我是死囚,你若劫走我,也是死罪。你我二人,余生便只能像世叔一样,改名换姓,东躲西藏……”
她抿了抿唇,轻声道,“容玠,我们做错了什么吗?”
这话像是在问容玠,又像是在问自己。
容玠握着她的手一紧。
其实除了劫狱,除了带苏妙漪走,他或许还有其他法子,可以争个头破血流,可以斗个不死不休,让他们都能在汴京城留下来。
但……为了什么呢?
凭容家如今的实力,他今夜悄无声息地带走苏妙漪,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从此他们避世隐居,无忧无虑,余生不闻窗外事,再也不会在生死边缘游走。
离开,可以毫发无伤。
留下,却要付出很多代价。
所以他思考的问题变成了——
拼死拼活的留下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某一个人的皇位,为了这摇摇欲坠的王朝,为了天下万民的福祉?
有意义吗?
终于,容玠动了动唇,嗓音沙哑得几乎听不太清,“妙漪,这世间事与我们想的不一样。原来,不是做了好事就会有好报,不是犯下恶行就一定会被惩罚。做过一件好事的人,未必会永远做好事,志同道合的友人,也会在岔路分道扬镳。天不是永远亮着,再清澈的水里也藏满污浊……”
说着,容玠掀起眼,一瞬不瞬地仰视着苏妙漪,“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
这是第一次,苏妙漪在那双漆黑的眼里看见了恐惧和万念俱灰。
“妙漪,我们躲起来吧。”
第118章
谢府。
“到你了。”
谢墉哆嗦着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抬眼看向对面的顾玉映。
顾玉映望着满盘棋局,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谢墉亦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顾玄章是他从前的学生, 而顾玉映今日来见他,竟然只是为了同他下一局棋。这着实是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爹爹一直说, 太师的棋艺大刀阔斧、攻杀凌厉,今日一见, 果然让晚辈大开眼界。”
“老了……”
谢墉没什么力气地摆摆手,“早就没那股心气了……你的棋,倒是与你爹如出一辙, 绵里藏针……”
这局棋, 看似是他一直压着顾玉映, 可顾玉映却丝毫不落下风。
“太师过谦了……晚辈如今已经有些应接不暇, 若无帮手,怕是再过几回合便要被太师杀得片甲不留了。可惜我爹此刻不在京城,否则看见我如此颓势, 定会指点我一二。”
顾玉映捏着白子, 神色有些苦恼。
谢墉难得露出些笑意。
恰好谢家一个婢女前来奉茶, 放下茶盏后刚要离开,却被顾玉映叫住。
“这一子,究竟是下在这儿好,还是在这儿好?”
顾玉映执着白棋,往棋盘上两个落子的位置点了点, 似是在询问婢女的意见, 又似是在自言自语。
谢墉眉头一皱,起初只觉得顾玉映不懂规矩,可下意识看向她点的那两个位置时, 心里却是一咯噔。
那两个位置点得十分有门道,若落了左边一个,顾玉映便是一溃千里,可若落了右边,满盘皆输的竟就成了他!
“娘子,奴婢不会下棋,不懂这些……”
婢女有些惶恐。
顾玉映却只静静地望着她。
婢女被她那双眼看得心念一动,竟鬼使神差地朝棋盘上随手一指,“奴婢,奴婢觉得这儿好。”
顾玉映笑了,从善如流地抬手落子。
“啪嗒。”
白子落定,胜负已分。
谢墉脸色忽然变得有些诡异,他朝那婢女看了一眼,婢女慌了神,连忙告罪退下。
谢墉靠回椅背,望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白棋,“……你赢了。”
顾玉映笑了笑,将那最后落下的一枚白棋拾了起来,“太师,这一局您算是输给了晚辈,还是输给了方才那个婢女呢?”
谢墉咳了几声,皱眉,“你今日来,不止是为了同老夫下这一局棋吧?你究竟想说什么?”
顾玉映手中拈着白棋,低眉敛目,“想必太师也看出来了,方才晚辈点的那两步,一步生,一步死。可晚辈第一次与您弈棋,不知该生,还是该死,所以才向那婢女多问了一句。是运气使然,让晚辈赢了这一局。”
谢墉的眼神浑浊而锐利,忽地冷哼一声,“从头至尾,棋子捏在你手里。你不过是借那婢女掩饰自己的野心……她指生路,你便落子,若是指死路,你就未必会听她的了。”
顾玉映手中的那枚白棋落进棋篓,发出一声脆响,“太师既明白这个道理,那又为何要为难一个无足轻重、难以左右棋局的婢女呢?”
谢墉气得吹胡子瞪眼,“我何时为难……”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似是忽然意识到顾玉映在说什么,谢墉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顾玉映掀起眼,无偏无倚地对上谢墉的视线,眉目清冷,“晚辈无意冒犯太师,只是想借这局棋告诉太师,贵府婢子之于这盘棋,就如同苏妙漪之于北境战局。”
谢墉面上的怒意凝滞了一瞬。
“苏妙漪此人,纵使颖悟绝伦、八面玲珑,可真到了战场上,对时局的判断,对战机的把握,绝不可能比那些驻军主将更准确。湘阳之战的执棋之人,从不是苏妙漪,而是各军主将。
太师能看出婢女不能左右我的心意,为何就觉得那些主将是因为苏妙漪危言耸听、撰造诏令,才当机立断地举兵湘阳?”
谢墉张了张唇,可顾玉映却没有给他打断自己的机会。
“晚辈再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是真正的诏令传下去,尚且有主将会为了顾全大局、临机应变。苏妙漪的知微小报,不过是一份民间小报啊……”
眼见谢墉的神色有了变化,顾玉映正色起身,朝他郑重其事地行礼,一字一句道,“太师,苏妙漪从未动摇国本,不过是应天顺民,人心所向!”
“……”
谢墉一动不动地坐在棋桌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
“我要见宋琰!”
宫道上,江淼脸色难看、风风火火地走在前面,后头呼啦啦地跟着一群想拦又拦不住的宫人。
这是江淼第一次进皇宫,望着眼前那些朱墙金瓦、龙楼凤阁,简直就像个没头没脑、四处乱撞的蚊蝇。
她猛地停下来,转头冲那些宫人,“宋琰到底在哪儿?!”
宫人们面面相觑,纷纷低下头。
为首的内侍忍不住劝道,“江娘子,殿下政务繁忙,此刻怕是无空见你。不如娘子先出宫,等殿下空闲下来,自会去见娘子……”
江淼打断了他,“是不是要等到明日午后,等到苏妙漪人头落地,他才会来见我?”
“……”
“你们不给我指路,我就找不到他?”
江淼阴恻恻地冷笑一声,“恐怕你们还不知道我的老本行是什么……”
当着一众宫人的面,江淼开始神神叨叨地屈指掐算,然后就像个脱了缰的野马,径直前面冲了过去。
“江娘子!”
宫人们大惊,纷纷追上。
御书房外,端王刚与几个朝臣出来,迎面就撞上了来兴师问罪的江淼。
“……”
端王眸光轻闪,看向江淼身后气喘吁吁跟上来的宫人们。
宫人们脸色发白,齐刷刷地跪下请罪。
端王收回视线,顶着江淼剜人似的目光,屏退了那些宫人。在场那些朝臣也极识眼色地告退。
“阿淼……”
端王缓和了脸色,走到江淼跟前,伸手想去触碰她的脸,却被一下挥开。
“苏妙漪就非死不可?!”
江淼质问道。
端王的手被打落到一旁,眼眸微垂,苦笑,“阿淼,此事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
“你是做不了主,还是不愿做主?”
江淼一改平素在端王面前的娇柔随和,口吻无不刻薄地,“别同我提什么身不由己!你如今是监国的王爷,只要你想保住苏妙漪,什么唱反调的朝臣杀不得?一个人叫,那就杀一个,两个人叫,那就杀一双!”
端王有些头疼地扶额,“阿淼,别再胡闹了……你知道我不能……若这么做了,便是……”
“便是昏聩无道,残虐不仁!”
江淼直接打断了他,“怎么,苏妙漪可以为了救国救民,连性命都不要,你宋琰什么都没做也就罢了,事到如今竟连个污名都担不起?亏你还是什么凤子龙孙,你也配姓宋么?!”
端王的脸色刷地变了。
江淼直勾勾地盯着他,本以为他要么会愧疚,要么会动怒,可令她意外的是,端王是第三种表情——第三种令她费解、不明其意的表情。
他张了张唇,似是想要解释什么,可眼角余光瞥见一道身影,到底还是咽了回去,改口道,“来人……将江娘子带去蘅芜宫……安置。明日午时之前,不许她离开蘅芜宫半步……”
在江淼不可置信的眼神里,几个习过武的宫婢默然出现,半是搀扶半是强迫地将她从端王面前带离。
“你们放开我!宋琰!苏妙漪要是死了,我们俩也就完了!”
江淼的叫喊声渐行渐远。
端王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神色莫测。
“殿下瞧见了吧。”
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从旁传来。
端王转头,就见刘喜站在不远处,“老奴早就说过,女子是祸患。苏妙漪是,江淼更是。”
“……公公就一定要与苏妙漪过不去?”
刘喜眸光闪了闪,答道,“殿下,并非是老奴要与她过不去,而是她先来招惹的老奴。刘其名是老奴传宗接代的指望,可她苏妙漪却因为一个跟她无亲无故的杂役,就非要置老奴的孩儿于死地……杀子之仇,怎能忘怀。”
“只是因为白鸭案,就没有其他原因?”
刘喜垂眼,掩去眸中异色,“一个白鸭案,足够了。否则殿下以为,还能有什么缘由?”
端王神色沉沉,“公公不会不知道,容玠是孤的肱骨心腹,若孤这次执意替公公出了口恶气、拿苏妙漪开刀,容玠定会心生怨怼,甚至与孤反目成仇……”
“殿下是凤子龙孙,如今又有天命加身,他凭什么敢与殿下反目成仇?”
刘喜又重复了一遍江淼说过的“凤子龙孙”四个字,说得格外耐人寻味。
端王蓦地转眼看向刘喜,眸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公公现在是在威胁我?”
刘喜面无波澜,“老奴不敢。老奴只是想提醒殿下,莫要一时得意,便忘了来时路,否则一朝失足,万劫不复。”
“……”
端王微微攥紧了手。
“老奴从前一心为了殿下。为了不让殿下的身世秘密暴露,老奴早就劝您,除去江淼这个最大的把柄。可殿下屡次放过她,竟还任由她来了汴京……好,殿下心善,那老奴就替您动手。结果殿下为了保住她,竟去求了陛下封妃……”
江淼在容府的那出落水,是刘喜的手笔。
“殿下那时对老奴说,江淼毕竟是庄妃娘娘的亲生骨肉,既不忍杀之,便要将她牢牢握在手里,确保她与咱们勠力同心。老奴最后不也顺着您的意了?”
顿了顿,刘喜才继续道,“只是殿下若想保住江淼,保住自己的皇位,这次最好也顺从老奴的心意。以苏妙漪一人的性命,换你们二人的太平,这难道不值当么?”
端王脸色难看地抿唇,深深地看了刘喜一眼,半晌才道,“只要苏妙漪一死,公公当真会将母妃的那封绝笔书就此焚毁?”
刘喜笑道,“自然。老奴与殿下从来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怎会做伤害殿下的事?”
端王眼底掠过一抹讥嘲,却不知是对刘喜,还是对自己。他收回视线,扶稳自己头上的冠冕,“……孤明白了。”
二人的交锋点到为止,就此结束。
刘喜离开,方才押送江淼的那群宫婢却去而复返。一个个捂着被药粉撒中的眼睛,睁也睁不开,“殿,殿下,江娘子跑了……”
端王头疼欲裂,已无心再责怪宫婢,只摆了摆手,拂袖离去。
***
夜色落幕,华灯初上。
多日未开张的知微堂仍紧闭着门,可二楼的议事厅却灯烛通明,窗纸上映着来来回回走动的人影,从楼下经过时还能听得些争执不下、歇斯底里的吵嚷声。
四部的探子今日几乎都留在知微堂,正各自出着不靠谱的主意营救苏妙漪。四部说还是要出小报煽动民心,二部说去牢狱里换个死囚替代苏妙漪,三部说,要写状书去衙门告御状,一部是最不要命的,一句“挟天子”刚说出口,便被其他几部蜂拥而上,摁在地上捂住了嘴。
“砰——”
一声拍桌的巨响终止了这场闹剧。
众人动作僵住,有那么一瞬竟觉得是他们的东家回来了,可转头一看,坐在首位的却是身怀六甲的穆兰。
穆兰眉头紧锁,扶着酸痛的腰缓缓站了起来,“先写小报,为苏妙漪鸣冤请命!天亮之前,务必要让汴京城里的百姓人手一份!”
报探们面面相觑,无从下笔。
穆兰咬牙,“我来说,你们写!”
一个时辰后,紧闭许久的知微堂大门轰然打开,报探们鱼贯而出。
此刻正是汴京城最繁华热闹的时候,州桥四周的街巷花灯如昼、人来人往,知微堂的报探们以州桥为原点,四散而走,将手中小报飞快地分发给来往百姓。
原本歌舞升平、欢声笑语的夜市,似乎因这一插曲陷入短暂的凝滞。
就在众人驻足看向手中的小报时,穆兰护着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穿过人群,缓缓走上州桥。
她的目光在州桥下扫视了一圈,蓦地扬声道,“知微堂苏妙漪,从商以来,谋利不忘义,广行善举,惠及黎民。去岁冬日,湘阳城破。她一女流之辈,孤身赶赴前线,挽狂澜于既倒……”
几年的讼师经验,叫她一张口,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万众瞩目下,穆兰一字一句道,“前线军报已然严明,但凡援军晚到一日,便会贻误战机。也就是说,若没有苏妙漪,湘阳一战必败!那如今的你们,难道还能在此安享太平?”
李徵匆匆赶到时,就见州桥下,鸦雀无声,州桥上,他那怀胎数月的夫人站在最高处,被不远处的灯火映照着,明眸闪烁,光华灼灼。
“就是这样一位功臣,明日却要被押上刑场、身首异处……”
穆兰也看见了桥下的李徵,目光却只停留了一瞬,便蓦地移开,语调也随之激昂,“她苏妙漪若死了,那是为谁而死?那小报上的诏令,难道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她的知微堂,为了她苏家的荣华富贵吗?!她是为了湘阳城的数万俘囚,是为了所有百姓,更是为了大胤往后百年的国威!”
州桥下的议论声逐渐多了起来。
穆兰停顿了片刻,才缓缓道,“律法虽严,亦须顺乎人情。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令其冻毙于风雪。明日午时,还望诸位与我一起,为苏妙漪请命……”
这番话说完,她没空再顾州桥下的那些人究竟是何反应,便扶着栏杆,一步步走了下来。
李徵回过神,快步迎了上去,一把搀住她的胳膊,“……同我回府。”
穆兰摇头,“我还要去别处……”
李徵加重了手掌下的力道,“这些话让旁人去说也是一样的,你的身子受不住……”
“不一样!”
穆兰猛地摔开他的手,冷静了一整晚的情绪在此刻有些摇摇欲坠,“我要自己去说,一条街一条街的说,一个人一个人的劝……苏妙漪都要死了,我能做什么……除了动嘴皮子,我还能做什么?!”
说着,她的眼眶便红了,就连小腹都开始隐隐作痛,只能推开李徵,扶着路边的砖墙一步步往前走,喃喃道,“那可是苏妙漪……是苏妙漪……”
忽然间,身后袭来一阵风。
一个有力的臂膀横在了她身后,将她揽进了怀里。紧接着,李徵冷冽而笃定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好,我陪着你。”
“……”
穆兰步子一顿,怔怔地转头。
李徵垂眼看她,面上没什么波澜,“我们去救苏妙漪。”
这一夜,汴京城里闹得人喧马嘶、风波迭起,却没有一点风声传进刑部大牢。
刘喜带着一队宫中禁卫在午夜子时赶到了刑部大牢,一刻不早、一刻不晚,惊动了大牢里昏昏欲睡的守夜狱卒。
“刘公公……”
狱卒们打了个激灵,“您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刘喜没有理睬他们,带着人径直越过那些狱卒,风风火火地走向苏妙漪的囚室。
不出刘喜所料,当他站在囚室前时,里头果然已经空无一人,再不见苏妙漪的踪影。
“死囚苏妙漪被劫狱!你们这些废物是做什么吃的?!”
刘喜佯怒,甚至连听也没听那些狱卒解释,便对禁卫下令道,“立刻搜查容府……”
“刘公公。”
一道睡意惺忪的女声打断了刘喜。
刘喜一愣,不可置信地转头。
只见身后的囚室里忽然亮起了烛灯,而本该被容玠带走的苏妙漪此刻就坐在靠墙的床榻上,好整以暇地望着他,甚至还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都这个时辰了,您还这么兴师动众地来刑部大牢?是想做什么?”
刘喜蹙眉,终于看了一眼狱卒。
“苏娘子说这间囚室有些异味,所以今夜特意换了一间……”
狱卒回禀道。
“我是明日便要斩首的人,他们满足我这么一点小心愿,不算过分吧?”
苏妙漪起身从暗处走了出来,隔着栅栏对刘喜笑道。
刘喜眯着眼打量她,“明日便是死期,你倒看得开。”
“人都是要死的,刘其名会死,我会死,公公你也迟早会有这么一日。”
刘喜眼里掠过一丝寒意,随即示意狱卒将囚室的门打开。
狱卒有些迟疑,下意识看向苏妙漪。见她颔首,才拿出钥匙,打开了囚门。
刘喜走进囚室,往桌边一坐,给自己斟了一盏茶。
苏妙漪挑了挑眉,在另一侧坐下,“公公这是打算今夜在牢里守着我。”
刘喜心有成算,也不再遮掩,“守着你,容玠还能逃得掉么?”
苏妙漪眼睫微垂。
的确,今日她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劝住了容玠……
“公公与容家,究竟结了什么仇什么怨?此番将妙漪送上刑场,有几分是为了刘其名,又有几分是为了容玠?”
刘喜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陷入沉默。
苏妙漪啧了一声,“我都是将死之人了,还有什么是听不得的?还是说,公公就这么忌惮我,都到了这种时候,还怕我逃出生天,坏了您的好事?”
“少拿话激我。”
刘喜冷笑一声,“咱家在宫中浸淫了这么些年,若还能被你一个黄毛丫头的三言两语就哄得昏头转向,那也是白活了。”
苏妙漪“哦”了一声,既不失望,也不焦心。
她知道,像刘喜这种人,当年既能不动声色地造出“矫诏案”,心中一定是得意至极的。可这些年,他一直埋藏着矫诏案的秘密,无人炫耀,无人显摆。
易地而处,若她是刘喜,憋了这么些年,也该憋得够呛了……
“听说去年,你们知微堂在街上支了个摊子,凡是来往的路人,一个故事便能换一盏好茶。”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喜果然开口了,“咱家今晚喝了你的茶,便赏你个故事。”
苏妙漪勾唇,“洗耳恭听。”
刘喜挥挥手,屏退了囚室外的所有人,然后才缓缓道,“几十年前,汴京街头有一对杂耍卖艺的父子。可那做爹的,并不拿自己的儿子当人,只当他是个赚钱讨赏的猴儿……”
光线昏昧的囚室里,刘喜侧过脸,伸手朝自己脖颈比划了两下,”他就将锁链这么捆在他儿子的脖子上,演得好了扔点残羹剩饭,演砸了便是一顿拳脚。后来有一日,这个爹将儿子揍得奄奄一息、就剩一条命的时候,有一辆官轿在他们旁边停下了……”
灯火阑珊,映雪如昼。
轿中跳下来一个锦衣少年,几步冲过去,推开了那扬起拳头的杂耍艺人,“住手!”
少年护住那与他年岁相仿、却捆着锁链、遍体鳞伤的伎童,“你没事吧?”
“老子教训儿子,要你管?滚一边去!”
那人正在气头上,甚至要朝少年挥拳,然而下一刻,就被几个侍卫扣住了胳膊,动弹不得。
“天底下,哪个做爹的会将儿子打成这幅模样?”
锦衣少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转向那伎童,“他真的是你爹?”
伎童的一只眼红肿得像个拨了壳的鸡蛋,只能用剩下的那只眼看向少年,点了点头。
“铮儿。”
一道沉稳而清越的唤声从轿内传来。
下一刻,那名唤“铮儿”的少年便搀着伎童走回了轿边,“爹,你看他都被打成什么模样了……”
轿帘掀开,坐着一个身着紫色官服,温文尔雅、贵不可言的官老爷。
看清轿中人的脸孔,杂耍艺人顿时吓得腿都软了,往雪地里一跪,“容,容相!”
伎童怔怔地看了一眼自己跪下的爹,又看了一眼轿中人,也踉跄着跪下。
“爹……”
年幼的容云铮心有不忍,央求容胥,“这孩子太可怜了,我们救救他吧……”
容胥思忖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钱袋,递给了那杂耍艺人,“天寒地冻,讨生活不容易。”
那人先是震惊,紧接着便是狂喜,不断地在雪地里磕头,“多谢容相,多谢容相!”
忽地想起什么,他又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将自己的儿子一把拎起来,推向容胥的轿辇,“容相的恩德,小人无以为报……小人唯有一子,愿卖身给容家为奴!”
容胥和容云铮皆是一愣。
容云铮对上那伎童黑白分明的双眼,咬咬牙,转头看向容胥,“爹……”
可这一次,容胥却没有依从他,而是摆摆手回绝了,“容家不缺这么一个奴仆。你拿着钱,去做些生意,往后,莫要再为难孩子了。”
“是,是……”
那人接连应声,又拉下还傻站着的伎童,“还不多谢恩人!”
伎童跪下,磕头,麻木地重复着,“多谢恩人。”
待他再直起身时,容府的轿子已经离开,可容胥与容云铮父子俩的谈话声却被北风吹进了耳里……
——爹爹为何不愿收留那伎童?他要是去了我们府上,定会过得好些。
——若换成你,是更想要荣华富贵,还是更想和自己的爹在一起?
——那自然是和爹爹在一起!铮儿才不要和爹爹分开!
——做别人的儿子,总比做一家的奴才要好。
“苏老板,你说呢?”
刘喜忽而转向苏妙漪,问道,“一个贱民的儿子,和容府的奴才,哪个更好些?”
他的面容在烛火映照下忽明忽暗,光怪陆离。
苏妙漪蹙眉,没有回答刘喜的问题,反而追问,“后来呢?”
“后来……那杂耍艺人拿了钱,没去做什么生意,而是进了赌坊。一晚上的功夫,就输没了,还欠了不少债。为了抵债,他把自己的儿子送进了宫,做太监……哈……哈哈哈……”
刘喜的笑声在逼仄的囚室里被拉长、碰壁、回响,变得格外阴诡瘆人。
苏妙漪听得不寒而栗,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朝远离他的方向退了几步,“那做爹的是个畜生,与容胥父子有何干系?”
“怎么没有?!”
刘喜的笑声戛然而止,猛地看向苏妙漪,眉眼狰狞而可怖,“怎么没有干系?要是他们当初愿意收留我,让我去容府做个奴才,我就不会被卖进宫……不会被净身……不会变成一个人人磋磨的死太监!”
他的嗓音尖利而阴湿,就好似一只张牙舞爪的怨鬼。
“凭什么?凭什么同样是人,同样是父子,他容胥和容云铮就是父慈子孝,而有些人就只能每日挨打,被当做牲畜一样取乐换钱?!容云铮不是说了么,他们父子永远都不分开……那我便成全他们,叫他们一同下地狱去吧!”
“……”
苏妙漪僵在原地,表情有些不可思议。
很快,刘喜便敛去了面上失控的妒意和怒火,取而代之的,却是大仇得报的痛快。
他回到桌边坐下,复又端起茶盏,小啜一口,轻飘飘道,“升米恩、斗米仇,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没有将好人做到底,把我带去容府……”
第119章
在亲耳听到这些话之前, 苏妙漪猜测了无数种容家与刘喜结仇的原因,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令容胥和容云铮招来杀身之祸的, 竟是他们一时兴起的善意之举……
再看向小人得志、慢条斯理饮茶的刘喜,苏妙漪再难压抑心头的愤怒。她几步冲了过去, 一挥手,径直将他手里的茶盏打落。
“啪。”
茶盏砸碎在地, 就好似一点火星溅落在草堆,顷刻引燃了苏妙漪心头的滔天怒火。
“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不是不该将你留下, 而是根本不该在那个雪夜里停下轿辇!”
苏妙漪冷冷地盯着刘喜, 咬牙切齿地, “他们就该任由你被打死在雪地里, 不闻不问、高高挂起……你这种人,根本不配旁人怜悯,也不配被施以恩情……就算他们将你带回了容府, 往后若有哪里不顺你的心、不合你的意, 你还是会狼心狗肺地反咬一口!”
刘喜望着地上碎裂的茶盏, 不仅没恼,反而心情出奇地好。
“越狼心狗肺,才越能活得长久。而那些心慈手软、妇人之仁的大善人,只会被我这样的豺狼野狗啃得骨头都不剩……”
他似笑非笑地望向苏妙漪,“容胥、容云铮, 还有你苏妙漪, 都是如此。包括他容玠,若此次能舍了你,或许还能逃过一劫。只可惜, 他的心肝恐怕还不够黑……”
苏妙漪眸光一沉,趁刘喜不备,低身从地上拾起了一枚碎瓷盏,蓦地朝他颈间划去——
刘喜有所察觉,侧身避开,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冰冷的手指如毒蛇的信子般,在腕上一拧,便叫苏妙漪吃痛地松开了手。
“来人!”
刘喜唤了一声。
下一刻,随他而来的那些禁军便闯进了囚室,押着苏妙漪将她从刘喜面前拉开。
“多行不义必自毙……”
苏妙漪动弹不得,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刘喜,似是喃喃自语,似是诅咒,“你迟早会遭到报应。”
“至少你是看不到了。”
刘喜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袍,又在暗处落座,“将她看好了,天亮之前,绝不能出任何差池。”
“是。”
风声呼号,晃动的烛影与人影投映在大牢四壁,被拉长、被扭曲,狰狞而神秘,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然而一直到天亮,容玠都没有出现。
一夜相安无事,刘喜的脸色却并不十分好看,他拂袖起身,眸光阴沉地看向苏妙漪,“他当真不来救你。”
一夜未眠,苏妙漪的面上也透着几分憔悴。她扯了扯唇角,讥讽道,“可见他容玠与公公你一样,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来押送苏妙漪去刑场的衙役已经到了,刘喜沉着脸走出了囚室,可临走前,又想到什么,转头道,“也好,他若敢为了你现身劫法场,那便是将容氏全族的命都搭进去。”
“……”
目送刘喜的背影离开,苏妙漪缓缓攥紧了手。
被衙役押解着走出大牢时,明亮而粲然的日光照下来,刺得苏妙漪几乎睁不开眼。
好一会儿,眼前白花花的重影才散开,令她吃惊的是,从刑部大牢往菜市口的方向,竟是已经聚集了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
这些人群被官兵们持械拦在身后,而站在最前面的,全是苏妙漪再熟悉不过的脸孔——她的至亲,她的好友。只是此刻,那些眼睛里盛着的全是紧张和担忧。
“请圣上开恩,饶苏妙漪不死!”
穆兰率先开口,被婢女搀扶着缓缓跪下,双手交叠置于额前,叩首,“请圣上开恩!饶苏妙漪不死!”
紧接着,站在她身边的虞汀兰、苏积玉、苏安安和容奚也跪下身,跟着高声喊了起来。
他们的声音瞬间点燃了人群。
一时间,围聚在街道两侧的人群也纷纷跪拜,替苏妙漪请命的呼声此起彼伏,如潮水般一浪盖过一浪地在街巷间汹涌起伏。
“请圣上开恩,饶苏妙漪不死!”
声浪铺天盖地地袭来,苏妙漪怔怔地往前走着,竟生出些恍惚。
当初离开汴京城之前,她还是叛国贼的继女,招人唾骂,没想到到了生死关头,竟会有这么多人替她求情……也不知如今这些为她抱屈的声音里,可有当初向她砸过臭鸡蛋和烂菜叶的人……
百人之聚,不通理,只纵情。
苏妙漪想。
情,在理之前。这或许就是百姓们会被有心人操纵的缘由,也恰恰是她在此刻唯一的生机和出路……
「我还是相信,世上有至清之水,有耀我之光。」
昨日的囚室里,苏妙漪捧起容玠的脸,认真地对他说,「我们赌一赌。」
与此同时,皇城外。
顾玉映跪在宫门外,双手捧着一沓沉甸甸的奏疏。那是她连夜走访了顾玄章在汴京的所有弟子,得到的近千名士子联名所署的万言书,末尾写下的那些名字甚至字迹未干,还残留着一丝墨香。
“知微堂苏妙漪,赤心奉国、体恤百姓。民女顾玉映,斗胆为天下士子跪陈所请,望圣上网开一面,饶苏妙漪不死!”
清冽的嗓音,却十分具有穿透力,仿佛能直接穿过层层高墙,直袭太极殿。
皇城外的守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刚想上前驱赶顾玉映,却忽地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众人一愣,循声望去,就见一群身着甲胄的武将策马疾驰而来。到了顾玉映身边,为首的两人不约而同勒紧缰绳,翻身下马,正是前一日刚受封的两位将军。
随着仲少暄和凌长风的下马,他们身后那些武将也风尘仆仆、整齐划一的下马跪下。
凌长风看了一眼顾玉映,朗声道,“吾等皆是湘阳一战被敕封奖赏的武将,今日来此,只愿以吾等封赏,换圣上开恩,对苏妙漪从轻发落!”
以仲少暄为首的其余武将亦随之附和,声音此起彼伏。
这一刻,几乎整个汴京城上空都回荡着“饶苏妙漪一命”的呼声,上至功臣武将、文人士子,下至平民百姓,无一不在为苏妙漪求情!
守卫们终于不敢再怠慢,飞快地跑进了皇城内通传。
太极殿内,百官退散,空空荡荡。
端王独自一人坐在阶上,脸色难看地支着额,似是头痛难忍。
“殿下不必忧心。”
一道声音忽而传来。
端王蓦地垂下手,神色莫测地看向从殿外走进来的刘喜,“……苏妙漪若死,必会激起民愤。”
刘喜双手拢在袖中,居高临下地望着端王,“殿下多虑了。宫外那群人不过是乌合之众,今日吵嚷得再厉害,只要午时苏妙漪的人头落了地,难不成他们还会为了苏妙漪造反不成?”
顿了顿,他笑道,“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死人不计代价、奋不顾身的。殿下只要静候午时,一切便都结束了……”
语毕,刘喜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太极殿。
端王掀起眼,神色冷然地望着他的背影,眸光晦暗。
“刘公公……”
从太极殿出来,刘喜刚回到自己的配房,就见一小太监神色难辨地迎了上来,“王妃,王妃娘娘在里面等你……”
“哪个王妃娘娘?”
“未来的……端王妃。”
看清屋内背对他而立的江淼,刘喜面上掠过一丝错愕。他眼皮跳动了两下,敷衍地唤了一声,“什么风把江娘子吹到老奴这儿来了?”
江淼转过身来,唇角忽而一扯,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那笑容里蕴含的冷意和讥讽直叫刘喜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怕公公不敢让旁人知晓。”
刘喜果然微微变了脸色。
他死死盯着江淼的神情打量,目光像是要将她整个人穿透似的,半晌,他才一扬手,屏退了所有人,缓缓道,“都给我退远些!”
待下人们都退到了看不见的院墙外,刘喜才迈步走进屋内,随手将门“砰”地一声阖紧。
风暖日静。
午时将近,太阳逐渐升至正上空,顶着日头求情的众人已然口干舌燥、嗓音嘶哑,可宫城内仍然没有丝毫回应。
即将行刑的法场上陷入一片死寂。
苏妙漪被刽子手怀里抱着的鬼头刀晃了眼,她侧过头,只看了一眼,便飞快地移开视线,望向远处。
眼见着午时已到,监斩官朝皇城的方向频频张望,最后还是擦擦额头上的汗,将那刻有“斩”字的令牌缓缓拿了出来……
伴随着那在鬼头刀上浮动闪烁的日光,离刑场百步开外的茶楼上,亦有一抹寒光从半掩着的窗扉处闪过。
一支长箭搭在拉紧的弓弦上,直指那手握令牌的监斩官。
而那只搭弓上弦的手掌,骨节分明,青筋紧绷,扣弦的手指因为力道太重,指腹已经没有丝毫血色,一片惨白。
再往上,一张俊逸无双的脸被弓弦一分为二。半边明,半边暗,半边无波无澜,半边覆压着霜雪,隐隐透出一丝阴鸷……
“且慢。”
突然,一道女声打破了法场上的死寂,也制止了监斩官的动作。
“……扶阳县主。”
看清来人,监斩官一怔,走上前行礼,“下官见过县主。”
苏妙漪双眼一睁,就见穿着一身深色道袍的扶阳县主带着一婢女站在了自己面前。
“苏妙漪乃是我的义女,此刻时辰未到,我还想再与她多说几句。”
扶阳县主发了话,监斩官迟疑片刻,到底还是将令牌放了回去。
茶楼上,执弓之人喉头一滚,扣弦的手指却丝毫未松。
“义母……”
苏妙漪抬眼对上扶阳县主的视线。
扶阳县主低俯下身,细致地替她整理鬓边垂落的发丝,低不可闻地安抚道,“别怕……今日绝不会是你苏妙漪的死期……”
“……”
苏妙漪怔怔地望着她。
一旁的监斩官忍不住上前催促,“县主,时辰到了……”
话音未落,原本刺眼的日光竟是忽然间暗下。
众人一惊,纷纷抬头。
只见高悬于空的太阳正在被一团黑影吞噬,很快便化作暗沉无光的黑洞,所有亮光似乎都被卷入,埋没。漂浮在空中的云雾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弄,旋转翻滚间,裹起阵阵狂风……
“天降异象!”
法场外的人群中,不知是何人忽然高喊了一声,“天降异象!苏妙漪绝不能死!”
狂风大作,尘土飞扬。
法场上的监斩官、刽子手和官差们几乎被吹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而恰恰在此刻,法场外的人群也不安分地哄闹起来,嘴里嚷嚷着“天降异象”。
官差们只能顶着狂风上前拦住那些百姓。
法场内外,隐天蔽日,一片嘈杂。
混乱中,不知何时出现的李徵护着穆兰退到了僻静处,容奚护着苏安安和虞汀兰、苏积玉紧随其后。
穆兰脸色发白,攥紧了李徵的手,“……这就是江淼同你说的法子?”
李徵低低地应了一声,“她虽平日里看着不务正业,没想到关键时候还能拿出这手独门绝技。”
“她人去了哪儿?”
李徵摇头。
法场上异象频出,皇宫里却仍艳阳高照。
端王步伐匆匆,脸色铁青地赶到了刘喜的住处。
远远守在院外的几个小太监一见他到了,纷纷跪下,“王爷……”
“江淼在哪儿?”
端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问话。
小太监们一愣,下意识看向刘喜的配房。
一切不言自明。
端王的心“咚”地一声沉入谷底。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虚弱的惨叫声从配房中传了出来。
端王脸色骤变,猛地冲了进去,抬脚就将紧闭的房门一下踹开。
下一瞬,眼前的景象就令他惊骇地僵在了原地。
“王爷!”
身后的太监们和随从紧跟而来,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
端王的眸底倏然恢复清明,立即出声斥退了他们,“都给孤退下!”
“……”
身后一静,脚步声也戛然而止。
端王扬手摔上门,然后转身,再次望向那令他头皮发麻的一幕——
满地血泊中趴着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而尸体旁,女子半蹲着身子,手执利刃,面颊染血,就连长睫上都挂着血珠,一双眼睛静静地盯着那具尸体,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阿淼……”
端王张了张唇,声音哑不可闻,“你怎么能……”
“我为何不能?”
江淼缓慢地转过头,异常平静地问道,“我又没有把柄在他手里。”
顿了顿,她像是想起什么,又道,“或者说,他手里握着的把柄,根本威胁不到我?”
短刀“当啷”一声落地。
江淼转而拿起一封沾了血的信封,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僵立在原地的端王面前。
“他就是用这封信威胁的你,是吗?”
端王手脚发冷,却不知自己的恐惧源自何处,究竟是江淼虐杀了刘喜,还是江淼手中正捏着那封足以颠覆一切的遗信。
江淼双指夹着那封信,在端王眼前晃了晃,叫他看清了那完好无损、并未拆封的信封封口。
“……你是如何找到的?”
端王艰难地发问。
“你想听细节么?”
“……”
“你就当我是算出来的。”
江淼将信递给他,笑了一声,“拿去吧。从现在起,你什么都不用怕了。”
“……”
端王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四目相对,察觉到她是真的要将那封信交还给自己,端王才僵硬地抬起手,探向那还在滴血的信封。
然而就在指尖要触及的一瞬,信封却忽而被抽走。
“等等。”
江淼出声道。
端王怔怔地抬眼。
“刘喜已死,苏妙漪可以活了,对吗,端王殿下?”
江淼定定地望进他的眼里。
那双从前只有浓情蜜意的眸子里,此刻就像起了一层茫茫大雾,叫他怎么也看不清真实心绪。
端王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塞住,“苏妙漪本就不会死……我早就安排好了……”
江淼一言不发,仍是盯着他。
“……来人。”
端王闭了闭眼,平复心绪,扬声对外道,“传父皇口谕,免苏妙漪死罪!”
屋外静了片刻,才传来惊疑不定的应答声,“是。”
当脚步声远去的那一刻,江淼不卑不亢、颇为讽刺地向端王行了一个大礼,同时将那封信双手奉上。
“殿下英明。”
皇城外,就在凌长风再也按捺不住,打算起身去劫法场时,宫门轰然而开。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传陛下口谕,免苏妙漪死罪——”
一声激起千层浪。
顾玉映捧着奏疏的双手骤然落下,几乎没了知觉。
凌长风先是一愣,随即快步冲了过去,一把揪住那太监的衣领,“你说真的?”
“端王殿下亲口所言,岂会有假!”
凌长风眉目一松,喜出望外,他一把扯过自己的马,将传旨的太监直接拎了上去,“快,我带你去法场!”
凌长风带着人马不停蹄地疾驰而去,一骑绝尘。
法场内的黑云狂风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四周布置阵法的物件被慌不择路的人群冲散,天光才乍然复现。
正午的日光投落下来,照向一片狼藉的法场,而就在此刻,凌长风的战马奔腾而至,带来了一个令整个汴京城等待已久的圣谕。
“传陛下口谕,免苏妙漪死罪!”
这一声穿街过巷、传进在场每一个人耳中。苏安安激动地攥紧了容奚的衣袖。苏积玉满脸是泪,虞汀兰腿一软,险些就要栽倒在地上,而穆兰更是如释重负、浑身是汗地倚靠在了李徵怀中。
法场上,扶阳县主和她的婢女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跪在刽子手刀下,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的“苏妙漪。”
茶楼上,容玠缓缓放下弓箭,掩在衣袖下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而他身后那群严阵以待的容氏护卫亦随之卸下兵器。
窗外,金光破云,绝处逢生。
第120章 尾声(上)
三日后, 修业坊的苏宅,张灯结彩,喜气盈门。
众人簇拥着刚从刑部大牢里放出来的苏妙漪, 回到了苏宅。
“快快快,跨火盆。”
穆兰怀着身孕, 却仍是所有人里最精神抖擞的那个,她熟稔地张罗着。一个火盆便被抬到了苏妙漪脚下。
容玠搀扶着苏妙漪, 寸步不离,“来。”
苏妙漪跨过火盆,又被虞汀兰拿着柳枝在身上扫了好几下。
柳叶拂过她的脸, 还有些露珠被甩在了她身上, 痒得她忍不住发笑, “够了……”
“这哪里够?”
穆兰瞪大了眼, 抢先道,“你在大牢里待了这么久,还上了刑场, 可得多扫几下去去晦气。”
“……”
苏积玉也一声不吭地抄起柳枝, 与虞汀兰一边一个, 在苏妙漪身上混合双扫起来。
苏妙漪无可奈何,只能往后面躲了躲,刚好缩进容玠的怀里,连累了容玠也被扫了满头满脸的水珠。
不过他倒是一句怨言都没有,任凭那些柳叶在面上拂来拂去。
直到苏妙漪被风吹得打了个寒颤, 才出声道, “晦气扫够了,就先让妙漪回去沐浴梳洗吧。”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
虞汀兰连忙说道,“浴房早就准备好了。”
浴房里, 水汽蒸腾。
苏妙漪闭着眼靠在浴桶边,只觉得这些时日所有的疲乏、惊惧都终于随着那些热腾腾的水汽从自己的身体里抽离。
她在水里泡了许久,甚至还小憩了片刻,再睁开眼时,又变回了那个神气扬扬、精神焕发的苏妙漪。
梳洗后从浴房里出来,苏妙漪就听得院中传来众人热热闹闹的吵嚷声。
“这次能救下苏妙漪,首功还得是玉映!”
这是穆兰的声音,“玉映既说服了谢老太师,还寻到了那么多士子联名上书……”
“首功我可不敢当。凌将军和邵将军带着湘阳城的功臣们向圣上请命,这才是最要紧的。”
凌长风颇有些得意地咳了两声,刚要一口应下,却被李徵轻飘飘地扫了一眼,于是硬生生改口道,“最厉害的还得是李夫人!身怀六甲,冲锋陷阵,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竟把全城的百姓都给忽悠跪了……”
功劳绕回到了穆兰身上。
穆兰忽然发现江淼一直没说话,比寻常沉默,忍不住捅了捅她,“你那阵法才是最唬人的,我原来还以为你就是三脚猫功夫,没想到还真是江半仙呐。”
江淼笑了笑,慢悠悠地给自己斟了杯酒,“也该叫你们见识见识我的真本事。”
“听说你那天进宫去了,究竟是去做什么了?”
“……”
江淼动作一顿,轻描淡写地,“没做什么,想见宋琰,没见着。”
提到端王,氛围忽然僵了一下。
扶阳县主转移话题道,“其实那日,我原本是想借刑场上的机关,换人顶替妙漪的……”
众人一愣,顿时齐刷刷看向她。
容玠微微蹙眉,“母亲,你怎么能……”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扶阳县主连忙解释道,“说来也是妙漪行善得善报,是那姑娘主动找上门来,同我说,自己身患恶疾,不久于人世,而她曾经受过知微堂的恩惠,所以心甘情愿替妙漪走这一遭……”
众人哑然。
“当年白鸭案,永福坊也是心甘情愿……”
容玠眉头微松,“好在最后没走到那一步……否则即便那女子是心甘情愿,妙漪心中也无论如何都过不了这道坎。”
扶阳县主面色讪讪,默然不语。
江淼忽而问道,“那姑娘现在在哪儿?”
“妙漪既无事,她自然也走了。怎么了?”
江淼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想见见这个愿意替死的女中豪杰。”
另一边,凌长风盯上了容玠,“所以说来说去,只有你那日躲清闲去了?”
容玠不置一词。
倒是李徵,又瞥了凌长风一眼,“他的计划若说出来,怕是许多人会没命,也包括你们。”
闻言,众人顿时变了脸色,纷纷堵住耳朵。
“我们不听了!”
望着院中哄闹的一桌人,苏妙漪忍不住笑出了声。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有了劫后余生的实感。
容玠听见她的笑声,转头一看,率先起身迎了过来,垂眸打量她,“如何?可要早些歇息?”
苏妙漪朝他摇了摇头,随即看向坐在院中的其他人,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苏妙漪这次能死里逃生,全靠诸位不离不弃、鼎力相助。此恩此情,妙漪永生难忘,定尽心图报。”
院中静了静。
容玠从苏妙漪身上收回视线,也跟着拱手行了一礼,“九安亦铭记诸位恩情,来日也定当竭力以报。”
苏妙漪转头看了他一眼。
“救你,便是救我。”
容玠面不改色,“你我之间,不分彼此。”
“行了。”
凌长风看不下去了,拍案而起,“你俩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给我报恩!”
风清月明,众人在院中觥筹交错、语笑喧哗。酒过三巡后,皆有些微醺。
仲少暄在原位上踟蹰了片刻,才走过去给虞汀兰敬酒,“裘夫人……在湘阳时,裘郎中是代替了我,死守湘阳。如今他虽被封了将军,可我听说,民间还是有些质疑他、诋毁他的声音……所以我打算,亲自出面,替他澄清一切……”
虞汀兰苦笑,“连追封的圣旨都无法打消那些人的疑心,恐怕你出面,也无济于事……”
仲少暄深吸一口气,才下定决心道,“所以我打算,以仲氏后人的身份,替裘郎中澄清。”
虞汀兰一怔,惊愕地看向仲少暄。
“裘夫人,其实我是仲桓将军的曾孙,姓仲,名少暄。”
隐姓埋名数年的仲氏后人,最后却是甘愿为了替闫氏后人正名,自曝身份。
另一边,苏妙漪、穆兰、江淼醉成了一团,容玠和李徵想将她们分开,都不知该从哪儿下手。
江淼似乎是醉得最狠的那个,可又像是最清醒的,竟是摇摇晃晃站起来,先将穆兰推给了李徵,又将苏妙漪还给了容玠,自己则后退两步,倒进了顾玉映怀里,笑道。
“我要……走了……你们别缠着我……”
苏妙漪只以为她是在说醉话,“你要去哪儿?你不做王妃娘娘了?”
江淼靠在顾玉映身上,连连摆手,“做不了,一点也做不了……没那个命……”
容玠揽着苏妙漪,手指轻轻梳着她肩上垂落的发丝,目光却是往江淼身上扫了一眼,若有所思。
***
江淼说的不是醉话,而是真的。
翌日酒醒后,所有人看见她空荡荡的屋子和留下的字条,才意识到她是真的舍去了端王妃的身份、毅然决然地不告而别了。
苏妙漪在看到留书的第一时间,便去汴京城的所有城门走了一遭,可却还是没能寻见江淼。
“死丫头……”
苏妙漪有些难过,又有些恨得牙痒痒,“走这么着急做什么?也不让我送她一程……”
江淼之所以没出现在几个城门口,其实是因为她还没出城,而是进了一趟宫。这次进宫,她不是为了见端王,而是为了见皇帝。
自从下了罪己诏后,皇帝缠绵病榻,转眼间苍老衰颓了许多,有出气没进气,就连吞咽药汤都有些艰难,看起来也时日无多了。
江淼坐在榻边,喂他喝完了一整碗药。冷眼看着眼前这个见面不相识的至亲,她心情有些微妙。
“听说前几日处斩苏妙漪,刑场上闹得十分厉害?”
皇帝虚弱地靠在软垫上,看向江淼。
“嗯……”
江淼应了一声,低眉敛目,“端王殿下替您传了口谕,饶苏妙漪不死。他如此越俎代庖,陛下就不生气?”
皇帝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朕如今这幅模样,再生气又能如何?况且朕早就将监国之权交给了他。”
江淼默然良久,忽而道,“陛下分明有两个儿子,为何如此偏心宋琰?”
“……琰儿的母亲,是朕钟情之人。”
提及庄妃,皇帝打起了些精神,叹气道,“朕这一生,都活在楼家的阴影里,前朝有楼岳,后宫有贵妃,若没有商霏,朕怕是早就被逼疯了……商霏有身孕时,楼家正逼着朕立太子。幸好,幸好商霏在那个关头也为朕诞下了皇子,否则这天下怕是早就改姓楼了……”
江淼没什么滋味地笑了笑,“……明白了。”
皇帝隐约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轻咳几声,转向江淼,“你为何突然问起……琰儿?”
他浑浊的目光忽然越过江淼,看向殿门口。
江淼放下手中的药碗,转头,对上了宋琰的视线。
皇城城楼上,江淼与宋琰一前一后地走着。
宋琰望向江淼身上背着的包袱,哑声问道,“……你要去哪儿?”
“与殿下无关。”
“你是孤的未婚妻。”
“殿下如今只手遮天,连生杀大权都掌握在手中。区区一桩赐婚,一个名号,想要撤去应当也是易如反掌。”
宋琰低着头,跟在江淼身后,“你究竟是为了苏妙漪在怨我,还是……还是听见了别的什么?”
江淼终于停了下来,回头看他,“宋琰,你还有什么必要试探我?不论我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刘喜已经死了,所谓的证据,我也还给你了。那日我就说过,你可以高枕无忧了。”
宋琰掀起眼,深深地看向她,脸色有些发白,但却有种意料之中的平静,“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她才是庄妃的亲生骨肉,是真正的公主,而他仅仅是只刚出生就被调换的、卑贱的狸猫。
江淼望着他,“不瞒你说,其实我也想过。这帝位,你宋琰能做,难道我就不能么?”
端王看向江淼,神色微动,“你……”
“可我不喜欢。”
江淼斩钉截铁地,“我心里只有我自己,我只想做我自己喜欢的事。你汲汲营营想要的帝位,在我眼里就是个苦差事。所以你想要,那就给你好了。”
“……”
“不过宋琰,你该庆幸,庆幸如今的大胤仍是以血脉为尊,你姓宋,就是比其他人高出一等……换句话说,若今日的大胤,姓宋姓江,姓容姓顾,不论姓氏,不论血脉,有才能者皆可为王,那我就未必会成全你了……”
语毕,江淼转身便想要离开。
宋琰忽然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艰难地吐出一句,“……留下。”
“……”
“做我的王妃,皇后。我可以向你发誓,后宫唯你一人,而你我的孩子,生下便是太子,是下一个天下之主。”
江淼嗤笑一声。
宋琰的声音低了下去,“留下来,哪怕是为了苏妙漪呢。”
江淼愣住,转头,“苏妙漪?”
“我虽不是父皇的亲生血脉,可从小到大,人人都说我很像他。若有朝一日,我做了帝王,只会更像他。像他一样多疑,像他一样狠心……”
江淼蹙眉,眼神倏然化作根根利刺,射向宋琰。
宋琰垂下了眼,并不看她,声音也变得轻飘飘,“我会怀疑,你有没有把我们的秘密告诉苏妙漪,告诉容玠……我会怀疑,容玠会不会拿着这个把柄,变成下一个楼岳……疑心的种子一旦埋下,一年、十年、二十年,终有一日会生根发芽。”
“……”
“阿淼,你也不想看见苏妙漪和容玠,落得一个和楼家一样的下场吧?”
宋琰缓缓松开了江淼的手,语调温柔得不像话,“只有你留下来,看着我、拴着我,才能避免这种事发生。”
江淼盯着他。不知过了多久,眉头却是一松,眼眸里的利刺也缓缓敛去。
“用不着。”
她慢吞吞,却笃定地说道,“宋琰,你与他不一样。”
宋琰眸光一缩,僵住。
“如果你像他一样多疑,湘阳之战就不会力挺容玠。如果你像他一样软弱,就不会暗中安排一个身患恶疾又受过知微堂恩惠的女子,送到扶阳县主面前,为苏妙漪筹谋假死脱身之计。”
江淼找到了那个愿意替死的姑娘,得知了一切。
“还有……如果你的心肠是黑的,江淼这个人,也早就死在了临安。”
“你之所以看起来那么像他,只是因为你怀着这样一个身世的秘密。”
顿了顿,江淼甚至露出了一个笑容,“但从现在开始,我把这个秘密还给你。你可以做你自己,做一个好君王了。”
宋琰怔怔地望着她,不知何时竟已红了眼眶,再开口时,声音是沙哑而困惑的,“既然,既然你信我……为什么不能留下……为什么我们不能……”
江淼没有说话。虽然脸上在笑,可眼神却是冷淡且平静的,让宋琰不敢再继续问下去。
“临别之际,我还有件东西想送给你,就当是感念你这些年在临安的照拂。”
江淼低头,忽然从袖中拿出了一个金腕钏。
宋琰呆住,看向那金腕钏。
江淼的话本,他也读过。在她的故事里,有一对爱侣被迫分开时,女子也赠了男子一个金腕钏,以示爱慕和坚定的守候……
“宋琰,千万别辜负我对你的信任。”
江淼缓缓道,“要做个好皇帝,知道吗?”
宋琰的眼里乍然闪过一丝亮色。
他太过惊喜,以至于根本听不出江淼那声音里的古怪。他有些迫切地伸出手,任由江淼将那金腕钏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突然想起什么,他也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精心打造、上头刻着龙纹的罗盘,递向江淼。
“这是赠给江半仙的。拿着它,往后再无人敢为难你。”
宋琰独自站在城楼上,眼睁睁地看着江淼走下城楼,走出皇城,潇潇洒洒、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被金光覆罩的街巷间。
他看着她,就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在临安的那些年,他一直在暗处……偷偷窥视着她。
「那个孩子,在临安,叫江淼……她什么都不知道,绝不会同你争抢什么……琰儿,母妃只有一个心愿,替我照顾好她……」
这是庄妃临终前,告诉他的话。
可是十多年的母子情谊,她还是不信任他,她更信任刘喜。所以她将江淼的存在告诉了刘喜,她要刘喜盯着他,不许他对江淼动手。
可她没想到的是,刘喜比他更担心此事败露。从拿到遗信的第一日起,刘喜就在怂恿他杀人灭口、斩草除根。
宋琰第一次去临安,第一次将江淼拐到六合居时,原本是抱着杀心的,可他没能下得去手。
他看着毫无拘束,自由自在的她,很羡慕,也很喜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他开始照顾江淼的生意,开始给她准备她喜欢的吃食,开始在临安流连忘返……
当江淼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宋琰怔怔地收回视线,只能看向自己手腕上的金钏。
他看着那金腕钏,脸上突然又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这是江淼留给他的最大念想,似乎代表着,只要他能做个好皇帝,她或许终有一日,还会回到自己身边……
宋琰转过身,慢慢地踱步离去。
他送给江淼的那个罗盘里,塞着庄妃的遗信。那日江淼还给了他,现在他又心甘情愿地交付于她。
在刘喜手里,那是他的把柄。
在江淼手里,那是他的底线。
愿,宋琰永远不会有越过底线的那一日。
从皇宫里出来后,江淼坐上了出城的马车。
想起方才宋琰那被感动到热泪盈眶、恨不得肝脑涂地的模样,她翘了翘唇角,笑得有些冷。
男人喜欢哄骗女人,可他们自己却更容易被哄骗。
如今时局动荡,外患未平,她的确不能像杀刘喜一样,那么干脆地杀了宋琰。她得留着他,让他发挥作用,哪怕就是个钉子的作用。
那金腕钏里,藏着一种毒。
若一直戴着,不会伤及性命。可若戴久了,突然有一日摘下来,不多时便会毙命。
当宋琰心里再也没有江淼的那一天……
那便是他的死期。
这也是江淼为了保护苏妙漪,做的最后一件事。
江淼靠着车壁,漫不经心地叩着手里的罗盘。
愿,宋琰永远不会有越过底线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