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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千手摇铃171

    因为没有受什么实质性的外伤,雪茸只是昏昏沉沉睡了一觉,便也就退了烧,浑身酸痛地清醒了过来。

    但闻玉白的情况却要严重不少。本身鞭伤就让他失血严重,被海水浸泡又让创面开始发炎,加上三天三夜没能合眼甚至没能坐下的极度透支,还有严重的呛水窒息,从各个方面都几乎将他摧残到了极致。

    雪茸一睁眼就开始一声不吭地忙活着,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哥,自己还没康复好,就忙前忙后地给闻玉白换药、擦身,还不忘写信给许济世寻求帮助。

    虽然梅尔很有素质地没有点破他,但他还是知道自己这般殷勤,已经反常到了极点。雪茸自己心里清楚,他这般拼命地想要为闻玉白做些什么,不仅仅只是出于某些微妙的情愫,还有很大的原因,是因为那场梦境给他带来的,强烈的愧疚。

    尽管事情都还没有发生,他就已经开始提前想要弥补些什么了。

    雪茸皱着眉,沉默地帮他一下下擦着脑门上的汗。

    到底说世界欠许济世一个“神医”的名头,用上对方寄来的药材后不久,闻玉白身上的炎症便有了肉眼可见的好转,再加上雪茸暂时抛弃唯物主义价值观,一空闲下来虔诚地为他默念祈祷,到了晚上,昏睡了一天一夜的闻玉白终于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咳咳。”闻玉白一边闷咳一边起身时,雪茸正盯着黑眼圈给他熬药。听到动静差点儿直接给锅直接掀翻,但很快他的包袱又强迫他稳住了。

    “你醒了?”雪茸赶忙放下手里的药,收拾好表情赶过去扶他。

    闻玉白又一连串咳了一阵,喘息着抬起眼望他,开口第一句话仍旧是:“你还好吗?”

    雪茸感觉心口一热,一种欣慰又难过的情绪攀附上来,但他还是强行扬起了嘴角,装作开朗一般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你觉得呢?”

    闻玉白认认真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笑道:“挺不错的。”

    看到他状态尚可,雪茸连忙给了他一份报纸,让他了解最近的情况:“你看看。”

    “什么?”闻玉白刚醒过来,一看到报纸就面露痛苦起来,“不看,字太多,头疼。”

    难得看见闻玉白任性的样子,雪茸笑了起来,便言简意赅地跟他口述了他们三方的赌局。

    闻玉白还有些不大清醒,思索了半天,皱起眉头:“‘千手’也加入了?”

    “嗯,没事。”雪茸道,“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只需要自保即可,到时候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

    闻玉白沉默了半晌,没想明白这人哪里来的自信,但他又觉得雪茸这般自信一定有他的道理,便把责任归咎于自己这段时间缺课太多,跟不上趟了。

    闻玉白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好像没有跟你说过我在基地。”

    “嗯……你就当是巧合吧。”雪茸想了想,笑道,“因为你鬼鬼祟祟不让我来,我就偏要来看看。”

    闻玉白也笑了:“那多亏了我鬼鬼祟祟,不然我这回可就玩完了。”

    说完,他又道:“你进来,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有!”一说到这个,雪茸就义愤填膺起来,“他们追得我满地乱窜!还把梅尔的尾巴都咬秃了!!你最好找个机会好好赔我们精神损失费!!”

    闻玉白听了眉毛一跳,表情又凝重起来。

    看他认真了,雪茸也不好意思逗他了,赶忙道:“不过还好,这次你弟弟帮了大忙,有个猎犬差点吃了我,他帮忙支开了,一码归一码,这事我很感谢他。”

    闻玉白愣了愣:“长生吗?”

    雪茸:“是啊,你还有几个好弟弟?”

    话题说到这里,闻玉白依旧紧皱着眉头,雪茸有些受不了了,问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话了你还不开心?”

    闻玉白摇了摇头,表情严肃中带着几分几不可闻的痛苦:“你身上怎么还有别的狗的味道?”

    原来是这事。雪茸扬起眉,笑容也藏不住了:“没错,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在外面买了只狗,我现在是他的主人了!”

    听到这话,闻玉白已经止住许久的咳嗽又爆发出来了:“咳咳咳……!!你有别的狗了?”

    雪茸知道自己又吓到他了,赶忙伸手拍着他的后背给他赔罪:“你别激动,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买他也是为了你,他鼻子好,一下子就找到你在海边了。”

    闻玉白继续闷闷地咳着,没搭理他。

    雪茸赶忙又解释道:“而且我也没打算养着,这两天‘千手’都会安排船送人回大陆,我打算找机会就给他送回去了。”

    闻玉白咳得眼圈有些发红,看起来有些委屈巴巴的:“咳咳……真的吗?”

    “真的!”雪茸感觉自己就跟哄孩子似的,“那天我还差点儿错怪他了,这两天拜托沙维亚和莱安好好给他哄着呢,哄得差不多了再送回去。毕竟是救了你命的大恩人,也不能亏待他,是不是?”

    闻玉白想想,点了点头:“是。”

    看他难得露出这副乖巧的模样,雪茸忍不住揶揄道:“你这么在意我养别的狗?难不成你是真想认我当主人?”

    闻玉白没搭理他,立刻垮下脸摆摆手,准备躺回床上去:“不聊了,困了。”

    “诶,别急。”雪茸伸手拦住他,转身给他盛上一碗药汤,放到唇边吹了吹,直到不怎么烫了才递给他,“正好醒了喝药。”

    闻玉白有些恍惚地接过药,好半天又有些难以置信地望了望雪茸。

    雪茸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又怕他是哪里有异样,赶忙问:“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我脑子有点不舒服。”闻玉白捧着碗,一本正经道,“昏了头了,看见你在照顾我。”

    雪茸被他气笑了:“放心喝,我在里面下了毒。”

    闻玉白一听,立刻抱起碗:“对味了。”

    中药难喝是真的,闻玉白也实在是想好起来,皱着眉头强行咽下这碗褐色浓汁,喝完差不多人也要升天了。

    放下药碗,闻玉白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他想说点什么表达感谢,但一捻舌尖上的苦,便只能忍着恶心道:“……这比挨打难受。”

    “确实。”雪茸难得没有生气,甚至表达了认可,“我从小喝到大。”

    闻玉白怔愣了一下,才想起这家伙是个身患重病的药罐子,望着他始终带着些病态的面色,他许久才开口问道:“你心脏的问题……能不能解决?”

    “目前找不到根治的办法,就喝药,保养,拖着。不过每天这么一惊一乍的,我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雪茸无所谓地耸耸肩,继而又笑道,“怎么样?是不是挺开心的?也许不需要你动手我就死了,多省心。”

    闻玉白望着他,沉默着没有说话,而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躺回床上。两个人又陷入了怪异的沉默里。

    没过多久,闻玉白的呼吸又变得沉重起来,雪茸伸手一探,果然又烧了起来。

    他帮他拿来降温的毛巾盖上额头,不放心,又准备去找梅尔来支援,刚准备转身,自己的手腕就被轻轻攥住了。

    “……”雪茸呼吸一滞,轻轻转过身来,便看见那人高烧得蒙了一层浅雾的眸子,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怎么了?”雪茸的声音哑了哑,问道,“渴了?想喝水?”

    那人正在高烧,反应自然会慢一些,愣了好半晌,这才缓缓收回手。

    “……不是。”闻玉白的睫毛颤了颤,一直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也终于掉落下来,“……你出门干什么?”

    或许是错觉,雪茸居然觉得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一丝委屈,于是开口声音也软了下来:“你又发烧了,我找梅尔过来帮你看看。”

    “不用。”闻玉白喘着气,声音黏黏的,似乎并不清醒,“你回来吧……”

    雪茸看着这人一脸痛苦难受的模样,忍不住蜷缩起指尖:“真的不用?”

    “嗯……”闻玉白抬起胳膊挡住脸,接着叹了口气,又艰难地翻起身来。

    雪茸看他翻身实在费劲,便赶紧伸手去扶,那人便也十分顺手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借力。

    滚烫的,燎得雪茸的心口都开始烧起来。于是他秉着速战速决的心态将人侧过身来,刚想要落荒而逃,却发现那人的手迟迟没有松开。

    “你……”雪茸刚想说些什么,一抬眼发现那人已经不知何时闭上了眸子。他看上去还是不大舒服,但眉头比刚才松散了许多,似乎没有那么不安了。

    沉默片刻之后,雪茸又一次望向那被人箍住的手腕。他的手实在太烫了,自己偏又体寒,此时此刻,他全身上下似乎都消失不见了一般,只剩下那被他攥在手里的一团火。

    雪茸的喉头紧了紧,尝试着轻轻往回抽手,但那家伙的手像是上了锁一般,一动不动,丝毫没有给自己留下半点逃离的空间。

    又在床边僵持了片刻,雪茸感觉自己的腿脚都酸了,只能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真要把那人摇醒推开,也不是行不通,但雪茸并没有这么做。

    也许是脑子抽风,也许是彻底想开了,雪茸深吸了一口气,顺着他的动作,悄悄地、蹑手蹑脚地侧躺下来,悄悄地缩到了那人炽热的怀中。

    很奇怪,明明猎犬的气息无论什么时候,对于兔子来说都是绝对的危险与压迫,雪茸却在这滚烫的怀中感觉到了从未感受过的踏实。

    尽管他知道,这一份温存定是转瞬即逝的,但他还是选择放弃思考,顺遂着本心,安然地将自己的后背和脖颈留给敌人,彻底放下戒备闭上了眼。

    他的呼吸很快变沉,蜷缩的手指也慢慢放松下来,而与此同时在他的身后,那双银灰色的双眸却悄悄睁开来。

    此时此刻,闻玉白紧皱的双眉早已舒展开来,他就这样静静地盯着怀里这只清瘦的背影,许久、许久都没有撤开眼神。

    直到他看见那人的手腕被自己抓得红了一圈,他才恍惚地松开了手。而那一圈炽热撤走的瞬间,原本正在睡梦中的雪茸不安地一惊,手腕也开始条件反射去寻找方才撤走的热源。

    闻玉白看见他通红的皮肤,便也不敢再去抓握。但听那人开始紊乱的呼吸,眼看着他就要惊醒,闻玉白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将他搂进了怀中。

    怀里的人很快就安静下来,呼吸又重新变得平稳。于是闻玉白全身紧绷的肌肉,便也就这样悄悄放松下来。

    他抱着雪茸,重又闭上了眼。

    他心想,也不知道这样的关系还能维持多久。

    但至少这一刻,希望自己的心跳声,不要扰了那人的清梦。

    第172章 千手摇铃172

    雪茸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翻了个身。

    一睁眼,正看到那人因为受伤而半敞着的胸口,雪茸一下子被吓得清醒了,条件反射想要翻身逃跑,却发现那人的手臂正搭在自己的腰上。

    不像是先前抓着自己的手腕那般锁紧,闻玉白的手只是轻轻揽着自己,只要他想,逃走并不是什么难事……可他又眨了眨眼,整个人仿佛都被什么勾住了一般,舍不得动弹。

    他就这么被闻玉白抱在怀里,那人似乎已经退了烧,臂弯中不再是灼人的火热,而是叫人忍不住靠近的温暖。平日里,雪茸醒来定是手脚冰凉的,可这一觉醒来,他只觉得全身都很暖和,四肢麻酥酥的,很是舒服。

    雪茸悄悄活动了一下手脚,又抬头看向那人袒露的胸口。

    若是放在平时,他可能早就借此机会大埋特埋、能蹭多蹭,放下道德的束缚好好过一把瘾,可偏偏这人还伤着。

    一条一条的血痕绽开在那坚实的皮肉之上,带着细细密密的钩伤、滑伤,看着都叫人疼到了骨子眼儿里。

    雪茸怔怔地望了几秒,又痛苦地闭上眼,脑子里开始生出浓浓的负罪感——看着真的很疼,但是也真的很不人道的该死的性感。

    不能多看,多看两眼就是犯罪了。可偏偏又舍不得走,于是就这样,静悄悄地闭着眼躺着,去嗅那人身上淡淡的草药响起,去听那人的心跳。

    也不知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还是病痛带来的影响,雪茸觉得这家伙的心跳有些快,也有些乱,跟现在他现在有得一拼。

    于是雪茸就又鬼使神差地凑近了些,静静听着他心跳的节拍,好似要钻进他的心口里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扰得他心神不宁。

    直到走廊外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开门、脚步声,雪茸一下子睁开眼来——梅尔要来了!门没锁!!自己还躺在闻玉白的怀里!!!

    电光石火之间,雪茸用尽了毕生的迅速与敏捷,小心翼翼但又风驰电掣地抬起闻玉白的胳膊,一个无声地滑溜游下床,行动如风般迅速穿好鞋整理衣服,终于赶在门被推开的前一秒,十分庄重严肃正式地伫立在了闻玉白的床头。

    推开门的梅尔怔在原地:“……你在干嘛?站岗?哀悼?他死了?”

    “咳咳,没有。”雪茸有些尴尬地转过身,压低音量解释道,“闲着没事,我练练仪态。”

    梅尔皱起眉,有些嫌弃地上下扫了他一眼,随手将手里的药放到桌上便迅速转身离开:“神经。”

    “……”雪茸看着关上的门,心跳依旧擂如战鼓。算了,神经就神经吧,总比被当场捉奸在床要好。

    但整这么一出,他是彻底萎了,天也亮了,闻玉白的怀里是回不去了。

    闷闷地把那家伙的药配好,小心翼翼地放回床头,便就叹了口气,清心寡欲地离开了。

    门关上后不久,闻玉白轻轻掀开眼帘,他的目光定在那人方才躺过的位置,许久,才伸手摸了摸自己胸口的血痂,颇有些怅然若失般翻身,背朝着门外了。

    闻玉白的身体素质可以说是顶了天的好,但即便如此,这次的伤还是折磨了他将近三天。

    这三天里,他伤口感染了一回,意识不清了两回,发烧了两次,被雪茸悄咪咪缩到怀里睡觉三回。

    终于在第三天的时候,这个传说中“被死神砍了脖子都能自己接好”的奇迹般的男人,重新恢复了精神,不再昏昏欲睡,甚至可以正常运动了。

    “你……”雪茸看着这个自己仅仅享受了三天就不复存在的自热毯,遗憾之余又深深震惊,“你都好全了??”

    闻玉白刚在床边做完一组单指俯卧撑,站起身来气都不喘:“没算好全,正常状态能做三组,现在一组就有点疲劳了。”

    这里的一组指的是一百个。哪怕是身强体壮、吃饱喝足都做不到哪怕一个的雪茸:“……”

    好吧,就说这样极品的肌肉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练出来的。雪茸很快找到了安慰,又往他胸前瞥了一眼:“注意伤口别裂开了。”

    “嗯,注意着呢。”闻玉白也跟着低头看了一眼,“许先生的药很好用,我恢复得很好,真的很感谢。”

    说到这,雪茸的遗憾便更深了——这人受伤之后,自己统共就亲手给他上过一次药,还是刚救出来那会儿,自己光顾着揪心什么也没感受到,剩下的若干次,这家伙就非常客套地全程自理了。

    硬是一点都没碰到!雪茸连连叹气,现在这人彻底好了,别说上药了,就连再想偷偷跟他睡一张床都成了奢望!

    美好的日子就这样匆匆结束了!

    闻玉白自然不知道这家伙心里在想什么,只是难得脑子彻底清醒,终于不得不收起心来、重新回到工作状态里去了——

    “这阵子,闻风清没来找我麻烦?”他问。

    “嘶……”雪茸一听这话,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这么说,确实有点儿不对劲啊!”

    “确实。”闻玉白说,“他那么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器小易盈、斤斤计较的家伙,按常理来说,看到我跑路,应该已经追上来掐着我的脖子要跟我索命了——除非他正忙着别的事情,没工夫找我算账。”

    听到闻玉白一口气说了一大堆他没听过的东方成语,雪茸差点儿一口气没喘过来:“……没听懂,但感觉到你对他意见很大了。”

    “你感觉对了。”闻玉白耸耸肩,指了指自己,“我这样都是他的功劳。”

    听到这里,雪茸的表情也冷却下来,他抬起头,问了个自己都觉得有些愚蠢的问题:“他看起来也没有你厉害,你为什么会被他……?”

    闻玉白轻笑了一声,指了指自己面上的口笼:“当然是因为这个。”

    “他拿着这玩意儿的钥匙,根本不怕我会拿他怎么样。毕竟往小了说他是掌控着我的自由,往大了说就是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弄我的性命。”闻玉白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所以还能怎么办呢?帮他干活,听他差使,脾气上来了跟他顶个嘴闹一顿,然后就像现在这样,被他折磨得半死不活、然后继续给他卖命。”

    听到这里,雪茸的拳头已经悄悄攥紧,手心也渗出汗水来。

    他想问闻玉白,想不想摆脱这个困境,需不需要自己帮忙看看,能不能解开这把锁,可不可以帮他逃离这个困境。

    但他又不敢。

    他已经有预感,离开这座岛后,他们之间的好不容易维持住的平衡都将彻底打乱,到那时,他还是自己最忌惮的天敌,而到那时,倘若自己已经解开了他的桎梏,无异于亲手将自己送入虎口。

    更何况,那人迟迟没有开口去提。

    他亲眼看见过自己开过无数把锁,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有这个本事,他也一定想过这件事——可他始终没提。

    大概也是跟自己有着相同的顾虑吧。

    所以还是算了。雪茸有些落寞地垂下眸子——自己到底还是没办法撇开利益去权衡问题。

    似乎是看到他情绪低沉下去,闻玉白伸手在他的面前打了个响指,引他回神:“所以还剩两天就要出结果了,咱们真就什么都不要做?”

    雪茸回过神来,似是听到了什么让他开心的话题,立刻扬起唇角:“对,等着就好!”

    闻玉白盯着他自信满满的双眼看了一会,这才微微笑着收回目光:“好奇了,能不能跟我透露透露你的制胜秘笈?你要怎么做到光靠等着,就在规定时间除掉‘千手’?”

    “因为‘千手’答应我的。”雪茸弯着眼,卖起关子来,“只能说这么多了。”

    只能说这么多,也足够让闻玉白惊讶了。他知道这家伙方法多、路子野,没想到居然还能野到这个地步。

    “好了,我出去串个门,你继续休息吧,这段时间什么都别想,躺着等我赢就好!”雪茸伸手拍了拍闻玉白的肩膀,接着便把那人推回床上,自己转身便走出了门。

    竖着耳朵确定听到那家伙躺回床上之后,雪茸便又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塔兰的房间里。

    几日不见,这家伙像是变了个人,曾经永远带着温和、善意的湖蓝色眸子,此时似乎已经变成了一潭麻木的死水,他整个人似乎也从和煦柔软的一缕春风,变成了亘古时代的茫茫冰川。

    就连平日里对雪茸忍不住透出的厌恶、烦躁、反感都不再显现了,一推开门,只平静而冰冷地望着他,似乎像是在看路边一只无人问津的死老鼠。

    “又干什么?”塔兰问他。

    “没事!”雪茸依旧不见外地挤进他的房间,也全然不在意自己在他眼中的形象,“就来聊聊最近的进展呗。”

    塔兰平静地转过轮椅,语气淡淡地:“一切正常,不用你操心。”

    “嗯!”雪茸点点头,语气浮夸,换作是前阵子的塔兰,大约已经忍不住面露嫌恶了,“夸奖一下,我看岛上的人也转移得大差不差了!你可真是不怕麻烦呀!”

    塔兰没有搭理他,只依旧冷淡道:“没什么事就快走,我要休息,晚上还得忙。”

    “好,好~”雪茸笑着,一边向门外退,一边开口道,“只是我还是要跟你强调一下我们之前谈好的条件,毕竟你最近这么忙,我怕你忘了。”

    “记着呢。”塔兰冷漠道,“不论如何,不许杀了闻玉白。”

    雪茸笑起来:“记得就好。”

    临末了,见雪茸要走,冰冷得宛如机器的塔兰忽然勾了勾嘴角,开口问道:“怎么有善心帮敌人开脱?不像你的所作所为啊?”

    雪茸愣了愣,接着笑容又重新回到脸上:“我愿意。”

    塔兰轻笑了一声,毫不留情地点破道:“你喜欢他吧?喜欢你的敌人?”

    这回,雪茸倒是没有半点犹豫,坦然又大方地耸了耸肩——

    “是啊。那又怎样?”

    第173章 千手摇铃173

    这句话亲口说出来的那一刻,雪茸觉得自己比想象中还要坦然。

    想明白自己喜欢闻玉白其实并不难,毕竟不管是身体的反应、欲望的敲打还是心绪的徘徊,都明显到容不下半点质疑。

    但困难的是,要直面自己喜欢的人,是自己的敌人这个事实。

    雪茸也确实是痛苦了有一阵子。毕竟他知道,他们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意味着他的情感也不可能得到抒发与回应。

    这很糟糕、很憋屈,甚至说出口都显得颇有些滑稽。但却没有其他的办法——他清楚地知道脚下的路和眼前的感情孰轻孰重,他甚至不需要去费劲地抉择。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边顶着压力继续向前,一边尽可能地去用自己的方式去努力“喜欢”闻玉白。

    比如从海牢里救他、在他伤重时照顾他、趁他熟睡时陪伴他,再比如在不可挽回的局面到来之前,帮他求来一个不会被杀死的保命符。

    再多的,好像也做不到了。

    这辈子的第一次开窍,也就只能这样相当悲催地草草而终,雪茸感觉有些怅然若失。但也就紧锣密鼓地怅然了一小会,走出这一截走廊之后,他便又立刻调理完毕,转身专心致志继续去忙手头上的要紧事了。

    没过多久,报童的吆喝声便在楼下响起,那一串清脆的铃响带来了“千手”第四次战胜“大人物”的消息,还有万众瞩目的第四批转移名单。

    在此之前,“千手”已经连胜三场,按照他们的赌约,已经有三批人被迫乘船离岛,现在,那本热热闹闹人满为患的海岛,此时仅剩下原本人口的五分之二,整个岛屿也在几日之间瞬间萧条寂寥了下去。

    因为转移名单牵扯上了几乎所有人,因此公开名单的日报瞬间从茶余饭后的一份乐子,变成了人手一份的必读通知。

    眼看着涌下楼去买报的人排起长队,没能第一时间挤到前排的人们又围在一起,紧张地议论起了这件事:“这家伙到底什么目的啊?为什么要把人都送出去??”

    “谁知道呢!据说送出去就不给再进了,不会是想趁机占领我们岛吧??”

    “啊?都没人了占领个空岛有什么意思?开辟疆土最大的快乐,不就是奴役、压榨原住民吗?”

    “你这话说的!幸亏不是你!你比这家伙更畜生!”

    “哈哈!别说这么多了,快看看今天名单上有没有咱们!”

    “你是希望有,还是希望没有啊?”

    “谁知道那家伙在打什么鬼主意?我看有没有都没啥好事!”

    雪茸一边听他们说着,一边探头探脑地望着其他人的报纸,很快,每日取报专员梅尔便叼着两份新鲜的报纸,熟门熟路地从窗台飞身回到走廊。

    雪茸快速接过报纸展开,第一件事便是和所有人一样,直接翻阅到那密密麻麻的超长名单上。

    在一阵阵“这次有我”、“我被选中了”的哀嚎之中,雪茸根据首字母迅速定位了几处,很快,他便上扬起嘴角。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呼唤声,不用看,就知道沙维亚又开始飙眼泪了——“哥!!哥!!不好了!!出大事儿了!!”

    雪茸抬起头,正看到沙维亚拉着莱安慌慌张张地跑来,两人手里也拿着一份快被风吹烂的报纸。

    “不……不好了!这回真的……”沙维亚一激动就掉眼泪的毛病应该是改不掉了,眼看他抽抽嗒嗒说不出话来,莱安赶紧皱着眉头替他开口:“这次的名单出来了,我们几个都在上面,但是……”

    “但是我跟闻玉白……还有塔兰不在,对吧?”雪茸一脸坦然淡定地望着他们,嘴角依旧微微上扬着,和对面的兵荒马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时,那大写的慌的两人才怔怔地站在原地,有些迷惑地对视了一眼。

    此时,还没来得及看报纸的梅尔瞪大了猫眼,有些难以置信地伸长了脖子:“喵呜???”

    “啪啦”一下,梅尔一爪子拍下眼前的报纸,肉垫子仔仔细细沿着名单从上一个一个数到下,足足数了三遍有余,这才一脸震惊地抬起头来——

    名单上明明白白写着莱安、沙维亚、梅尔的名字,甚至提到了他们的宠物工具鼠OO,却只字未提剩下的三人。

    梅尔背上的猫毛竖了起来,连报纸都懒得撕着玩儿了,压着怒火变成了人形:“这是什么意思?之前明明都说同行人员会一起离开,怎么还走一半留一半??”

    “同行人员会同一批次一起离开”并非官方公布的明确规定,但却是这几天来实实在在一直贯彻落实的举措。因为大家都能和自己的亲人、朋友、主人、猎犬一同离岛,转移过程中是实实在在省去了很多麻烦,因此他们便也默认,要走都能一起走,要留都能一起留。

    “不知道,可能我们人太多了吧。”雪茸依旧笑眯眯的,“问题不大,明天最后一天了,我们也就前后脚回去的功夫,你们在港口等我就好。”

    看他这么轻描淡写的模样,梅尔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按照规则来说,名单提到的人必须要走,但是没提到的人也可以提前乘船一起离开,可偏偏雪茸还有赌局在身,根本不可能提前走,所以他们一直以为,他们几个会一起陪他到最后一天撤离的。

    “既然名单已经出了,那就听从安排咯~小猫咪~”雪茸伸手撸了撸梅尔的脑袋表示安慰。

    梅尔郁闷地低着头,任由他胡乱地在自己的脑袋上揉着。

    从前他还是个小不点儿的时候,就喜欢像摆弄玩具似的揉自己的脑袋,直到现在还是改不掉这个习惯。

    但那家伙的手掌变大了、个头也跟自己一般高了,声音也不像小时候那般叽叽喳喳了。

    “你不用担心我,我这边有闻玉白陪着,绝对安全。”他说,“你们那边有莱安帮忙顶着,沙维亚能认路带路,还有你来照顾他们,我就放心啦。”

    沉稳了。梅尔听着他的话心想,他好像终于不是那个,需要自己时时刻刻盯着、随时随地帮他收拾烂摊子的小孩儿了。

    许久,梅尔抬头问道:“是你安排的?不然我想不明白,像我这样连通缉令都查无此人的黑户,怎么还能大名登报?”

    在俩孩子一脸“什么玩意儿这也能安排”的震惊脸中,雪茸弯着眼睛,笑而不语。

    梅尔见状,咬紧了牙关,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情绪,这才抬头郑重道:“注意安全。”

    雪茸明朗地笑道:“好。”

    每一天的人员转移都是个紧急忙碌的大工程,时间紧迫,一行人根本没有更多的工夫去认真道别,转身便就踏上了匆匆登船的路上。

    雪茸亲手把他们送到了码头边,还破天荒地帮着提了个最小最轻的行李箱,等那俩孩子都蹭蹭登上了甲板,这才一边望着他们被海风吹得模模糊糊的背影,一边对梅尔说:

    “小猫,在港口等我,要是下一趟返程的船没等到就带着他们走。想个办法证明莱安是被我胁迫的,然后送他回家,沙维亚还没上通缉令,他去哪里都可以,OO估计是回不去了,养他一个也不麻烦,就当给你留个伴儿吧。”

    看他这么轻描淡写地安排起了后事,梅尔本就紧锁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别告诉我,你没有绝对的胜算就在这里冒险行事。”

    “怎么可能!”雪茸笑起来,语气十分轻松,“就是觉得海边、港口,看起来就很有道别的气氛,很适合留点遗嘱什么的。”

    梅尔站在栈桥上,看着岸上的雪茸,一言不发。

    知道身后传来了一声震耳的汽笛声,白雾蒸腾,岛上密林里的鸟雀惊起,梅尔不得不在船员的催促下转身登船。

    雪茸朝他挥了挥手,扬声道:“拜拜!”

    下一秒,三个身影便同时凑到了甲板边,一直朝他遥望着,挥手道别。

    雪茸便就在岸边,一直静静望着那艘船慢慢远去,缩小成自己看不清的芝麻粒,被海水冲走,被黄昏吞没。

    直到岸边再无一人,他才悠悠转过身来,望向那已经空空荡荡的小岛。

    此时,仅剩的五分之一人口像一盘散沙般落在了角角落落,在这片血色的夕阳浸染的土地上,静悄悄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雪茸迈开步子,哼着那记忆中熟悉的旋律,悠哉悠哉地走向了岛心——

    既然是赌,总有输赢。也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是自己的葬身之所,也不知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这片大地又回变成一副怎样的光景。

    与此同时,另一边。

    伤愈的闻玉白正看着即将入夜的天色,面色凝重。

    清早时,雪茸便问过他,要不要乘船离开这里。

    闻玉白心里清楚,那人既然能问出这番话,必然是知晓会有什么事件发生。

    但他拒绝了。因为事情还没解决,因为雪茸不走,他便也就不会走。

    明天一早,便到了他们约好的“五日之期”了。除了一群又一群人被莫名其妙地送走外,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平静。

    甚至连猎犬比赛,都还在风雨无阻地照常进行着。

    一切都太过安宁,千手依旧逍遥法外,而雪茸则忙着送自己的朋友们离岛。好像谁都没把明天的赌局放在心上一般。

    直到方才不久,“大人物”按照约定再次在报纸上公开下注,选择他看好的选手,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和“千手”隔空对赌的时候,闻玉白才顿时警铃大作——

    由于“千手”的几次乾坤大挪移,猎犬比赛的许多选手都已经提前离开了这座岛屿,多场比赛被迫轮空,最后仅剩下两名选手争夺本赛季的冠军。

    “大人物”钦定的夺冠者,不是别人,正是本次比赛的最大热门,闻长生。

    而今夜,千手便将如约而至,从大人物手中,争夺长生的性命。

    第174章 千手摇铃174

    黄昏时分,基地门口,岛上仅剩的人群都不约而同涌了过来,在这一片寂寥之中强撑出一副热闹的模样。

    当然,有相当一部分人,是稀里糊涂被同伴带过来的——

    “什么情况?我怎么看不懂了?为什么今晚都要在这儿蹲啊?怎么知道千手肯定会来?”

    “你傻呀!没看报纸上的赌约吗?明天决赛,大人物钦点的闻长生赢,千手想要拿下这局,肯定要今晚刀掉闻长生啊!”

    千手和大人物的赌局是,大人物连续五天竞猜次日比赛的胜者,猜对一次即胜。而千手想要获胜,则需要想尽一切办法破坏掉被选中者赢得比赛的可能。

    而大人物显然不仅熟悉各个选手的实力,还有能力操控比赛的赛程。被其选中者几乎都有压倒性的优势,想要叫他们输掉比赛,千手唯一的办法就是提前一夜将其刺杀。

    而每天的这场比赛,是整个赛季的最终决赛。一方是拥有绝对实力、被万众期待的头号种子选手闻长生,另一方则是一只因为运气好,由于对手被转移上岸而一路保送、实则水平相当一般的名不见经传的普通老年赛级犬。

    按照那猎犬的实力,在场的任意一个年轻猎犬都能一口咬断他的脖子,因此,与其说明日是闻长生的决赛,不如说今夜和千手的正面交锋,才是整个赛季最精彩、最激烈的一场对决。

    此时,岛上剩下的人口纷纷蜂拥而至,就是为了熬夜去蹲守一场史无前例的热闹,顺便想要一睹千手的真容。

    有人好奇地问:“这么多天了,就没有一个人蹲到千手是谁?”

    “没有!这家伙太神出鬼没了!这几天每天都有人去围堵,结果要么被一起杀了,要么就是一根毛都没看到!”同伴回答,“不过也是他的对手太菜了,闻长生的话,肯定不会这样。”

    “说的也是!那可是闻长生啊!!”

    听着四周人的议论纷纷,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闻玉白又拉了拉衣领,拨开围堵在门口的人群,径直走向基地的宿舍内。

    宿舍也北欧前来看热闹的家伙们围堵住了,闻玉白费了好一番功夫,这才挤到了最前排。

    此时,闻长生正维持着犬类形态,在熙熙攘攘的注视下,旁若无人地趴在笼子里睡觉。

    直到闻玉白靠近,长生那下垂着的大耳朵扇子轻轻抖了抖,然后黑溜溜的眼睛睁了开来,尾巴也跟着开心地摇摆起来。

    但他很聪明,没有把目光定格在闻玉白的身上,而是若无其事地拿鼻子拱开门,在万众瞩目之中悠哉悠哉地走出人群。

    有人在他身后喊:“长生!别乱跑啊!小心千手偷袭你!”

    他便也十分礼貌地朝那人摇了摇尾巴,转身离开了。

    想甩掉那群跟屁虫,对于闻长生来说也就是撒开腿跑两步的功夫,没一会儿,他就来到了一处角落。

    闻玉白早早就在这里等他。

    “大白哥!”他照例欣喜地向闻玉白低下脑袋。闻玉白也照例在他头上很认真地撸了撸。

    这个必要流程走完之后,两个人才得以正常开展对话。

    闻玉白望向他:“今晚千手会来找你。”

    “嗯!”闻长生点头,扬起一个十分明朗的笑容,“我很期待!”

    闻玉白的眉头皱了皱,表情十分严肃:“那家伙不简单。”

    “对!所以我才期待!”闻长生道,“这才是我想要的比赛!”

    一阵沉默之后,闻玉白深深叹了口气。他似乎有些不知道自己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提醒,还是为了其他?

    闻玉白看着眼前这满脸兴奋的家伙,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憋闷得叫人喘不上气来。

    闻长生依旧满脸笑容,但不知何时,那一只摇晃着的尾巴慢慢平静了下去。

    他看着闻玉白,开口问:“哥,这次你可以不要插手吗?”

    和千手的对决不是角斗场上的比赛,没有公正严格的比赛规则,为了生死胜负,他们可以采用一切手段,包括不限于叫上这一个远比他自己还要更强的外援。

    闻玉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不可能,这不是比赛。如果对方真想要你的命,我绝对不会留手。”

    他总算想起来了,自己特意赶来,就是为了守着他,避免他出意外的。

    于是,闻长生上扬的嘴角也被抹平了:“哥,你这么聪明,应该能猜得出来他是什么人吧?”

    闻玉白再一次陷入了沉默,表情也慢慢沉了下去。

    “如果真的是那样,那这完全就是我们之间的私人恩怨,跟你毫无关系,不是吗?”闻长生又咧了咧嘴,龇着牙笑起来,“哥,我们不是从小就约好了,自己惹的乱子自己平吗?这是我的事,我不想让你牵扯进来。”

    闻玉白深吸了一口气,酝酿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但你知道,你……或者说我们在他面前,都不可能有什么优势。”

    “是啊,当然!但是来都来了!”闻长生大大咧咧地笑道,“这么多人看着,我如果表现得好,多给主人争光啊!”

    都到了这个时候,这家伙的脑袋里想的还是闻风清。闻玉白感觉到了一阵窝火,他想,要不是那混帐玩意儿,闻长生怎至于走到这一步??

    闻长生又摇了摇尾巴,用下位者的姿态,低着脑袋蹭到闻玉白的手边,说:“哥,如果主人遇到危险,我却无能为力的话,你能替我保护他吗?”

    听到这里,想到闻风清的所作所为,闻玉白紧紧地咬紧牙关,憋闷和烦躁几乎快要爆燃开来。但他抬头看着闻长生那双漆黑的眼睛,那永不见底的两个黑洞,永远只有在提到、看到闻风清的时候,才会露出那般不带杂质的纯粹的光来。

    曾经闻玉白觉得,闻长生什么都很好懂,唯一让他无法理解的便是他对闻风清的忠诚。现在他的感觉恰恰相反,这孩子的城府很深,深到这么多年自己都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唯一不容置疑、无须揣测的,便是他对闻风清的那份感情。

    “拜托你了,哥!”闻长生又蹭了蹭他的手心,熟练地撒起娇来,“你就答应我吧!”

    “……”闻玉白望着他那双亮亮的眼睛,许久才叹了口气,“我尽力。”

    闻长生立刻春光明媚了:“哥你真好!我永远爱你!”

    闻玉白被他气笑了,无奈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他总是这样,从小就知道自己心软,总是变着法子撒娇让自己满足他的任性要求,自己也总是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一次又一次地像这样妥协了。

    像是有什么预感一般,两个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又一起抬起头,望着头顶渐渐被墨色浸染的天空。

    “长生。”闻玉白道,“听说你在基地救了雪茸一命。谢谢你。”

    “不客气哦。”闻长生用大尾巴扫了扫闻玉白的胳膊,“但我不是为了救他,我是为了救你。”

    “嗯,我知道。”闻玉白又重复了一遍,“谢谢你。”

    “哥,那你今后,还打算抓雪茸吗?”闻长生问。

    闻玉白的手指轻轻颤了颤,抬头看着星色的眸子也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是一直知道雪茸就是BUNNY的,对吧?”

    闻长生笑起来:“对呀。一闻就闻出来了嘛!”

    “那你还把他放走那么多次?”还装作没有识破的样子,努力配合我稀烂的演技。

    “当然是因为你啊。”闻长生笑起来,头一次,闻玉白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也可以这样光亮亮的,没有一丝杂质,“你喜欢他,对吧?”

    闻玉白怔愣了片刻,继而垂下目光,苦笑道:“嗯。”

    “那好难办啊!喜欢自己的猎物什么的!”闻长生颇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你想好要怎么办了吗?”

    “没想好,不想了。”闻玉白听闻,扬了扬嘴角,又伸手摸了摸面上那只沉重的枷锁,叹了口气,“顺其自然吧。”

    看到他烦恼,闻长生又摇着尾巴在他手边蹭来蹭去,直到那人受不了了,照着他脑门子上给他来了一记响栗,他才龇着牙,到一边揉脑袋去了。

    不知不觉,夜幕四合。一旁,大海沉沉的低吟响彻云霄,一阵阴森的冷风吹来,两人一同敏锐地抬起头来。

    闻长生“嗖”地站起身来,紧接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闻玉白。

    闻玉白看着眼前这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猎犬,目光微颤。

    他们都知道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又或者是被逼无奈地朝前走。

    此时此刻,一阵惊呼声在不远的人群中响起,他们有人大喊着“千手来了”,有人则四处寻找着长生前来迎战。

    抬头间,一个清瘦的身影落在海崖之尖,海风吹动着他的衣摆,似乎随时能将他拉进身后无垠的大海中去。

    不多时,闻长生的身躯便立在了他的正对面。

    他依旧那般彬彬有礼,弯着眼睛笑道:“终于见面了,千手先生。”

    面上的遮挡被风扯去。塔兰抬起头,幽蓝的眸中生出烈火。

    第175章 百足长虫175

    海风卷起沙砾,宛如滚滚的硝烟,在礁石的轰鸣中遮住了星月。

    闻长生站在黑压压的人群的最前方,而塔兰则立在崖尖,身后是深渊与浪涛。

    看见了“千手”的真面目,人群里不禁掀起一阵议论——

    “居然是个孩子?”“天呐!他这么点大,怎么能杀那么多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等等,他这个头发和眼睛……怎么有些眼熟啊!”

    海风拂过,少年柔软蔚蓝色的发梢轻轻扬起,像是一阵阵轻柔的浪,和他那同样碧蓝的双眼一起,融进了身后的大海里。

    “原来是你呀,孤儿院的小朋友~”闻长生望着他,黑洞洞的双眸弯起,脑袋也微微偏了偏,“啊,这么称呼有些冒昧了。毕竟掰掰手指头认真算起来,你应该有几百岁了吧?”

    “几百岁??”听到这句话,人群中掀起一阵诧异的惊叹。

    人类的寿命最长不过八十,没有完全人化的猎犬则更短,纵观整个兽人圈,也没有能够存活如此之久的存在。

    但闻长生依旧笑眯眯地,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不远处的那个少年人:“上次见到你的时候还在用轮椅吧,现在已经可以自己行走了?果然待在岸上还是比水里辛苦太多啦。”

    提到轮椅,大家才想起见过这样的孩子,于是更加震惊了。

    “是他?他跟他父亲身体都很差的样子,怎么能……”

    有的人还蒙在鼓里,有的人已经先一步反应了过来——

    “等等,这家伙不会是……”

    风起云移,月光重现。塔兰站在崖尖垂着眸子,依旧沉默不语地俯视着脚下乌泱泱的人群,夜色模糊了他的表情,却让在双臂上浮出一层淡淡的虹色。

    仔细看,那正是一排排细密的、轻薄的鳞片。

    闻长生笑了:“趁没开打之前,不说点什么吗?小美人鱼?”

    此话一出,人群静默了片刻,这才后知后觉地喧闹开来——

    “等等,他说什么?”“人鱼?”“什么人鱼?我印象不深了……”

    听到这里,塔兰始终纹丝不动的身影终于绷紧了些,最前排的人群感受到了一阵可怖的低压,下一秒,那少年终于迈开一步,从云影下走到了月光中:

    “是谁说印象不深了?”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却叫人听得冷汗直流。

    此时此刻,百来名经验丰富的猎犬与训犬师,无一人敢应答他的话,他们只屏着呼吸,紧张地望着这清瘦单薄的少年人。

    他们以为这看不清底细的家伙会大发雷霆,或者不由分说先杀了几个乱说话的解解气,没想到,这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孩子居然只是轻轻扬了扬唇,这才平静地开口道:“既然印象不深了,那我们就从头开始,重新认识一下吧。”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面对不由分说想后退去的人群,他没有逼近,而是站在了原地,抬手,轻轻捻了捻风中飘扬的发丝。

    “这是人鱼的头发,质地比蚕丝更佳柔软坚硬,颜色更是昂贵的海蓝,你们便撕下了一张又一张的头皮,将他们织成绸缎和衣裳,铺在床上,穿在身上。”

    在一片抽气声中,塔兰又轻轻撩起发梢,一对近乎透明的鱼鳍闪着月光的色彩。

    “这是耳鳍,人鱼的耳朵,离开了我们的脑袋没有任何的作用,但是你们说有药用价值,所以割了一双又一双,放在太阳下暴晒,晾成干泡茶,曾经也是风靡一时的保健品。”

    接着,他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这是人鱼的眼睛,取下之后还可以保持长久的海蓝,因为好看,所以你们也不由分说地挖走,制成工艺品,放在家中欣赏。”

    他抬起胳膊,展示着那一层淡淡地鳞片:“鱼鳞,坚硬好看,制成武器和玩具,还可以磨成粉末作为绘画的材料。”

    他弯下腰,指着他的双腿:“遇水会变成鱼尾,因为人鱼普遍寿命极长,所以有传闻称人服用人鱼肉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因此很多猎犬选择一边听着人鱼的惨叫,一边去鳞后直接生吃。”

    “对了,你们曾经也说过,人鱼的惨叫声很好听,越是撕心裂肺越是约而无比,所以你们特别喜欢虐杀,喜欢当着他们的面杀掉他们的亲人,在逼迫他们吃下亲人的肉,只为多听一会他们的哭泣和哀鸣。”塔兰抬头,用那双极具收藏价值的蓝色眼睛望向面前的人们,“人鱼全身都是宝,所以要物尽其用。这是你们亲口说的,你们不记得了吗?”

    又一阵沉默。似乎没有人敢擅自开口,也不知是实在回想不起来,还是生怕惹怒眼前这位平静无比的人鱼。

    “怎么不说话?是真的没有印象了吗?”塔兰怔怔地望着眼前那群似胆怯又似麻木的家伙们,平静的表情终于露出了一丝裂缝,眼角也控制不住变得通红,“你们难道都不记得,你们脚下的岛屿是怎么来的了吗?”

    被他的目光扫视到的人,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那久远的回忆几乎同时涌上心头——

    记得,总算记起来了。

    曾几何时,这里还不叫猎犬岛,而是叫人鱼岛。人鱼一族在附近的浅海栖息了近千年,并且将在这座岛屿上繁衍生息、建造属于自己的文明。

    善良、温驯、没有攻击性的人鱼,自始至终只守着这座小小的岛屿,哪怕因为生活质量提升,人口密度逐渐提升,哪怕他们有着横渡海峡的体力和能力,也从来没有想过去侵占不远处那片广袤无垠的大陆。

    同样的,因为交通不便,千百年来,大陆上的人类和兽人也从没有发现,那海的对岸,还有一座资源丰富、文明先进的岛屿。

    两边就这样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安然度过了上千年的时光,直到二十年前,机械之心突然降临,蒸汽科技迅猛发展,大陆的人类造出了能横跨大洋的机械轮船,也造出了能够夷平一片岛屿的枪炮武器。

    于是,新历·蒸汽3年,人类占领猎犬岛。

    从人类带着猎犬登上这座岛屿,到虐杀原住民、攻占领地,再到亲手覆盖掉原先的生态,建造属于自己的领地,也不过短短十七年的时间。

    近千年的文明与血脉,也就在这弹指间化为了海面上的一片泡沫。

    只可惜,人类和猎犬自始至终都是那样热衷于四处侵略。他们不会去记住脚下的土地从何而来,也不会去追问身上的衣裳为何闪烁着美丽的蓝光。因为这样的事情他们做了太多太多,这一片岛屿、一个种族,这千千万万条活生生的命,也不过是他们漫漫征伐之路上不值得放到心上的过客罢了。

    “所以各位听明白了吗?”闻长生拍了拍手,面上依旧带着彬彬有礼的笑意,转身对着那片人山人海解释道,“塔兰先生是专程回来复仇的,而他这么大费周章地做那么多奇怪的事情,也是煞费苦心,不想让跟多无辜的人卷入这场纷争里来呀!”

    听到这里,人群再次躁动起来,总算有人意识到了什么,开始慌张地交头接耳起来。

    千手的迷惑行为有很多,包括不限于赛前袭击参赛选手、连续四天以赌局为代价送走岛上将近五分之四的居民,但现在经过闻长生这么一提,大家心中都隐约有了猜想——

    前段时间的比赛日,千手袭击的对象都是年轻的、没有太多实战经验的猎犬,他没有将他们击杀,而是选择将他们打成重伤,现在,这些猎犬都已经被送回了大陆。

    而再仔细看看他给出的转移名单,便也能发现,被送走的同样是偏年轻的、从业时间短的猎犬和训犬师,那也就意味着……

    此刻,人们面面相觑,确认着身边人的身份,继而不约而同地紧张、恐惧、心跳加速——

    经过若干次筛选过滤之后,眼下还留在这座岛上的,全部都是当年参与过人鱼岛拓荒的元老级猎犬和训犬师。

    闻长生说的没错,这就是一场定位精准的报复。

    千手的目标根本就不只是闻长生一人,而是所有杀过他族人的侵略者。

    此时,审判的铡刀徐徐砍下,被审判者将无人遗漏,也无人无辜。

    那一瞬间,莫大的恐惧扼住了人们的喉咙,上千名拥有绝对实力的猎犬和训犬师,在这一个单薄的少年人面前竟落荒而逃,四下散去。

    他们疯狂地奔向岸边,却发现仅有的几艘轮船全部出海,有人惊慌失措地纵身跃入海中,却很快地被漆黑的狂涛生生吞没。

    塔兰站在夜空之下,轻蔑地望着眼下那一群四下逃窜的蝼蚁,耳边响彻着他们惊慌失措的呼喊与咒骂。

    他恍然间又看到了当年,那群温善纯良的人鱼满心欢喜地迎接海峡对岸的客人,甚至怀着一颗赤诚之心,为他们准备了欢迎的礼物和鲜美的瓜果。

    以他们的角度,大抵是无法想象一群人轰轰烈烈闯入自己的家门,不是为了做客串门,而是为了侵略残杀。

    他们就这样手无寸铁地愣愣地望着那群朝着自己大吼大叫的异乡人,用不通的语言去询问他们是否需要帮助,然后继续贴心地替他们着想,是不是文化差异导致了沟通障碍。

    直到第一声枪响、第一次犬吠,站在最前方傻傻地要去给对方送水果的人鱼应声倒在了血泊之中,这平静安宁了千年之久的古老种族才后知后觉,一场无妄之灾降临了。

    彼时的惨叫哭嚎与此时的呼喊咒骂互相交融,在脑海中汇接成了同一幅画面,塔兰定了定神,径直朝人群中走去。

    下一秒,那离自己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的伯恩山猎犬,不知何时竟闪现到了自己的面前,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叫人作呕的笑意。

    “别走神啊,小美人鱼,不是约好了吗?今晚是我俩之间的比赛。”闻长生的笑意依旧是不带一丝杂质的爽朗,“你那么记仇,应该也不会忘了我吧?”

    塔兰的动作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却压抑不住额角几乎暴开的青筋。

    他当然记得。闻长生,当年攻占人鱼岛当仁不让的头号功勋猎犬,高居当年的人鱼猎杀榜榜首,塔兰将近一半的族人都惨死在他一人手中。

    塔兰还记得自己的母亲临死前反复在自己的耳边叮咛,让他一定要避开那只年轻的伯恩山犬,他不像其他猎犬一般是来玩乐享受的,那家伙的世界里只有不停地猎杀、猎杀。

    他是个眼里只有数字的恐怖杀人机器。

    此时,那个亲口咬断了他父亲的喉管、杀害了他全家五口、全族整整6531人的魔鬼,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塔兰收紧五指,紧紧握住了那只银白色的手摇铃。

    ——他等这一刻好久了。

    第176章 百足长虫176

    四下逃窜的人群之中。闻玉白站在战火中心的不远处,一旁是面色凝重的闻风清。

    难得,二人见面,闻风清没有第一时间去找闻玉白的麻烦。倒也不是因为他们冰释前嫌,而是此刻的他根本无心去管闻玉白了。

    “长生这次估计很悬。”闻玉白平静地诉说着,“他的身体状态早就不行了,更何况对方还有绝对压制。”

    一旁的闻风清深吸了一口气,只能咬着牙,声音都有些不稳:“别说了。”

    “现在知道慌了?我早就让你不要带长生来这个地方。”闻玉白冰冰冷冷望着他,“我倒是一直蛮好奇的,闻长生恨不得把他的心都剖出来给你,在你心里都还比不上那些虚伪的功名利禄吗?”

    闻风清一听这话,压了许久的怒火又一次攀了上来,他条件反射要转身去掐闻玉白的脖子,但下一秒就被人反制住了手。

    “别给我找麻烦。我只答应了长生会保你一条命,可没说过不会亲自对你动手。”闻玉白望着他,眼神冷到似乎能将人直接撕碎,“我希望你能记好了,长生身上背着的罪孽,都是你带给他的。”

    闻风清的手微微一僵,继而又触电般地收了回去。

    人鱼遗后前来复仇,最大的目标无异于当年叱咤风云、缴获人鱼无数的闻长生,但作为他的主人,闻风清又何尝不清楚,闻长生在战场上从不会掺杂半点个人的情绪,他只是无条件地服从自己下达的命令而已。

    一直等闻玉白松开了他的手,闻风清的脑子里还在嗡嗡地响着他迎面而来的质问——

    长生对他来说,真的不如名利地位重要么?

    此时,不远处的海崖之上。

    塔兰抬手的瞬间,面前的人就以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消失无踪了。他拧起眉,警觉地转过身,下一秒,一双大手便擒住了他的肩膀——

    “轰”的一声闷响,少年的身体被狠狠砸向地面,一时间尘土四处飞扬,石块崩裂的声音直冲云霄。

    这番巨大的动作叫地面都产生了明显的晃动,还未来得及逃走的猎犬们纷纷回头,光是瞥了一眼那身下砸出来的大坑,都能感觉到全身上下崩裂般的幻痛。

    这个力道之下,大抵不会有什么人还能活着。有人已经已经耐不住赌性,开始竞猜千手被砸烂成了几块,可下一秒就有人发现,闻长生的表情并没有轻松下来。

    在碰到那人肩膀的一瞬间,闻长生就已经有了预感,直到眼前的尘烟散去,他才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

    眼下,这本应该和地面融为一体的家伙,正悬浮在距离地面十公分左右的位置,他的身下是一捧流动的海水,因为水流的缓冲,他的身体毫发无伤,而他身下的地面,却生生被同样流动的水砸出个洞来。

    闻长生的脑海里短暂闪现出了闻风清说过的话,他说,水是最好欺负却又最难缠的东西,不争不抢却又坚不可摧、至柔至刚亦有翻天覆地之力。

    简单来说,温良柔软,却十分不好惹。

    但闻长生也同样不是等闲之辈。塔兰挥手的前一秒,他便已经迅速作出反应,一个后退便迅速拉开了距离。

    下一秒,塔兰身下那滩水流便迅速凝成一把利剑,直刺向闻长生撤离的方向。

    “哗”的一声,闻长生侧身的功夫,那透明的长剑便在他的砍击之下四散开来,变回了一滩平平无奇的海水,滴滴答答落回了地面上。

    “魔法吗?第一次见到用在战斗上的,挺有意思。”闻长生挑了挑眉,嘴角又上扬起来,“但凡你的族人跟你一样学会了这招式,下场应当也不至于这么惨。”

    这轻佻的语气和毫不在乎的态度,又一次一击点燃了塔兰的怒火,他的眸子在顷刻间便爆满了血丝,下一秒,他便又捏紧了拳头,冲到了闻长生的面前。

    闻风清说过,水最麻烦之处莫过于那份千变万化。闻长生也觉得难缠,毕竟在对方出手之前还要揣测他会如何变幻,本身就是件相当分散精力的事情。

    他紧紧盯着塔兰的手,一边观察他的手形,一边根据猜测提前采取防御措施——

    这回是什么?刀、弓箭、还是棍棒重锤?

    正当他提刀又一次准备迎面击破时,一根海水汇成的锁链突然锁住了他的手腕。

    居然是锁链。闻长生挣脱无果,眉头微微一皱,表情冷了下去。

    看着他逐渐不悦的神情,塔兰一边收紧手中的链子,一边冷笑道:“怎么了,我以为你们属狗的都很喜欢这一套。”

    下一秒,闻长生也嗤笑起来,没有躲闪,反倒是猛地一个施力,将锁链那头的塔兰扯到面前——“不好意思,只有我的主人有资格这么对我。”

    贴上对方耳边低语的一瞬间,闻长生迅速抬腿扫向对方下肢,塔兰有所预感,第一时间收回了水形锁链,并试图支起水盾来挡住对方的扫击。

    可闻长生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转眼间的功夫,水盾还没来得及完全成型,那一踢近一半的力便结结实实挨在了小腿侧面,即使是在这般喧闹嘈杂之下,也清清楚楚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响。

    塔兰忍着剧痛勉强稳住了站姿,接着第一时间弯腰轻抚受伤的腿侧,那被踹得快要见血的部位表面立刻附上一层浅浅的水膜——不能起到治疗的作用,但是能够短暂地支撑他的骨骼。

    此时,对面的闻长生也在皱着眉头检查自己的手腕,那无形的海水化成的链条居然无比坚硬锋利,他的手腕已经被直接勒出血来。

    再深一点就相当危险了,但好在及时停住了。闻长生瞥了一眼,娴熟地挤出伤口表面的污血,接着随手撕开一根布条止住那源源不断的血液。

    两人几乎同时处理好伤势,抬起头,闻长生望见那人脚踝上一层薄薄的水,属于犬类的好奇心又一次冒了头:“说起来,你这不算是什么正经魔法吧?”

    大陆的魔法并不少见,但由于能量低微、作用范围少,最多只能用在辅助生产生活、娱乐表演之上,放在当今强大的蒸汽机械面前更是显得百无一用。

    但眼前这家伙的能力显然不止于此。

    闻长生又好奇地凑上前去,一边躲避对方的攻击,一边伸手去抓对方的肩膀:“是什么禁术吗?”

    塔兰的反应速度也很快,但在能力堪称恐怖的闻长生面前,还是略微有些捉襟见肘。

    闻长生单手一握便抓住了他的肩膀,那一瞬间巨大的力道几乎要将他半个人都捏碎开来,好在他根本没有打算躲闪,指尖轻轻一捻,一片海水便从闻长生的手掌之下钻过。

    手心和肩膀被水强行隔离开来,下一秒,闻长生的手便抓了个空。

    一抬眼,看着已经被水包裹着退出几米远的塔兰,闻长生又一次露出笑意来:“你好像一只小泥鳅,一滑就滑走了。”

    看着这家伙始终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塔兰一阵怒火攻心,但还是咬紧牙关,忍住没有爆发。

    直到闻长生再一次狠狠一拳砸过来,生生破了塔兰面前坚硬的水盾,偏偏一开口,还是那般漫不经心:“跟我说说呗,这法术怎么练的,看在我诚心想跟你交个朋友的份上……”

    水盾碎裂开来的一瞬间,塔兰紧紧攥住了双拳,骨节咯咯作响,声音中是控制不住地颤动:“你说跟谁交朋友???”

    此时此刻,他的怒火宛如翻滚的熔岩般喷薄而出,转而化为惊人的力量,顺着血脉奔腾涌动起来。

    下一秒,所有人便看着这个瘦小苍白的少年人,硬生生一拳破风,直朝着面前高大的兽人袭去。

    闻长生也没想到,对方这一招没有再用魔法,而是直接勇猛地上了手,预判失误的前提下便也来不及躲闪,只能抬起手臂挡住了自己的脸。

    “轰”的一声,闻长生硬生生被击退了几步,小臂的骨骼也发出了碎裂的声响,缠在手腕上的布条也瞬间被崩裂的鲜血染红。

    撤步稳住身子,闻长生握了握拳,感受着小臂粉碎性骨折的痛楚,抬头依然是带着那叫人看不透的笑容:“嘶……好痛啊,百来岁的老骨头就是硬……看样子我们之间的代沟很大,确实是交不成朋友了。”

    “朋友”一词依旧狠狠践踏着塔兰的神经。他再一次发了狠地冲出去,嗓子里似乎都渗出了一股股的血腥:“是仇人……”

    “我可没把你当仇人。”闻长生又笑起来,“工作就只是工作,大可不必那么真情实感。”

    脑袋“嗡”的一声,愤怒到了极致也不过这般。塔兰又一次抡起拳头猛砸了过去。

    这一回,闻长生已经有了准备,完全不顾手臂的疼痛,依旧行云流水地擒住了对方的肩膀,猛地将这因愤怒而露出破绽的家伙砸向地面。

    又一声闷响,地面再次开裂,虽然那家伙及时唤出水流自保,但还是慢了些许。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要将塔兰的五脏六腑都要震碎开来。

    看着眼前这家伙皱着眉头吐出一大口鲜血来,闻长生也忍着疼痛满身冷汗地后撤了半步。

    两个人都暂时没有继续动弹的能力,只在这苍白的月下保持着诡异的沉默。

    “你的实力不止如此吧?”闻长生一边喘息一边问,“为什么不拿出全力?”

    塔兰皱起眉,身下的水流缓缓将他搀扶着托起,他又咳了口血,紧接着伸手擦了擦嘴角,抬起头,继续戒备着、准备随时应战。

    看着他越发苍白的面色,长生强行握住手中的武器,了然地笑道:“是会反噬吧?每一次使用能量都是拿你的性命在做交换。”

    “可真是有决心啊。”

    与此同时,小岛的另一侧。雪茸放下了望远镜。

    他抬头看了看那逐渐升空的圆月,潮鸣声愈发清晰可辨。

    他又看向了手里那本从斯凯立顿孤儿院里带来的、被塔兰反复借阅过的密语书。

    几个月前,阿丽塔写信告诉他,这本书上的奇怪文字,是古老的人鱼族的语言。

    而这本书的书名翻译过来则是——

    “召唤亡灵的献祭之术”。

    第177章 百足长虫177

    毕竟闻长生的格斗能力在整个大陆都能排上顶尖,暂时因为不明原因未使出全力的塔兰自然落入了下风。

    几个回合下来,塔兰又狠狠摔在岩石上,又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将他双臂透明的鳞片都染成了鲜红的刀片。

    但他还是果断而迅速地做出了躲闪,并没有让闻长生找到一击杀敌的间隙。

    “嘭”地一声,闻长生一拳挥空,砸到了他身后的岩壁上,尖锐的石块将他的拳头砸得血肉模糊,鲜血顺着塔兰的耳侧滴落到了他的肩头。

    两人几乎在同一刻滞住了。

    尽管闻长生的表情依旧无懈可击,但塔兰能够明显感觉到,这家伙的动作相较刚才明显迟钝了许多。

    再厉害的猎犬也是会累的,但他体力下滑的速度还是要比自己想象的快上不少。

    身后不远处,一直在观战的闻风清拧起眉:“长生有些疲劳了,但对方也没好到哪里去。”

    一旁的闻玉白瞥了他一眼,平静道:“他们都还没动真格。”

    塔兰的家底子还没亮出来,闻长生更是还没有用兽态示人。两个人一直打得十分艰辛,却又极其保守。

    闻风清有些烦躁地皱起眉:“这是长生的习惯,在对方摊开底牌之前,他一定会保留实力。”

    看得出闻风清相当着急了。这家伙平日里对闻长生是百分之一千的放心,甚至大部分比赛都不会亲自到场观战,就这么云淡风轻地等着他带来一场又一场获胜的消息,再等着他归来后趴在自己身边,絮絮叨叨地复盘着战场上的点点滴滴。

    细想起来,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亲眼看过闻长生战斗的样子了。

    看着他这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闻玉白还不忘给他泼冷水:“我再提醒你一次,长生这次的胜算,很低很低。”

    听到这话,已经强制自己绷了许久的闻长生彻底炸裂开来,转身就一把揪住了闻玉白的衣领,恨不得把牙齿咬碎吞进腹中:“你再说一遍……!!”

    “不用我说,你都应该有数的。”闻玉白平静地拍开他的手,“我也不想看他送死,但没办法,你留下的烂摊子,只有他愿意给你收拾。”

    闻风清的面色渐渐苍白下去,眼看着他就要转身冲上战场,闻玉白又道:“不想给他添乱就乖乖在这里待好。”

    似是在报复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闻玉白的每一句话都能让闻风清濒临崩溃,可就在他的情绪彻底坍塌的前一刻,闻玉白又轻轻开口:“别想太多,你能专程来陪他,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此时此刻,彼方的战场之上。

    闻长生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拳头,愣了半晌,接着便在衣服上擦干了血渍,迅速抬起头,努力避开血腥味闻嗅起来。

    确定闻风清的气息就在不远处,而闻玉白也就在他身边守着,闻长生这才安下心来,重又扬起了真诚的笑容:“我还要感谢你,小美人鱼。我的主人今天来看我比赛了,我很开心。”

    然而人与狗的悲欢并不相通,这句话再次碾压到了塔兰的雷区——

    “这不是比赛,混帐!!”塔兰狠狠冲上前去,对准他骨裂的胳膊就是一击。

    还有,别再假惺惺地说着什么感谢的话了,恶心得人都快要吐了。

    闻长生再次勉强地躲闪过去,这回他出手稍稍慢了些,没能抓住对方的胳膊,又让那家伙像只小泥鳅一般滑了出去。

    没有什么激烈的对抗,却极其的磨人,就像是一拳拳打在了棉花上,没有什么回应,次数多了却总能拖得人疲惫不堪。闻长生这回总算是明白,为什么闻风清说水是难缠的了。

    实在是太烦人了。

    全身不适时地疼痛起来,一向好耐心的闻长生也有些烦躁了。

    这是伯恩山犬从常见的遗传病,闻长生打娘胎里出来便有了。闻风清为此操碎了心,带他见了许多名医也都无法医治,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毛病一点点摧残着他的敏锐,啃噬着他的寿命。

    最近这毛病越来越严重,上场之前,闻长生还偷偷问许济世开了些止疼的药剂,结结实实缓解了许多,却在这个时候又不知好歹地冒出头来。

    闻长生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身体疼痛的部位,就像是在拍打着一台苟延残喘的机器,直到身体被更疼的拍击震麻了,他才眯起眼睛,压抑着烦躁逼到塔兰的面前:“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出手?你到底在等什么??”

    闻长生的笑容面具总算破碎,塔兰也总算短暂地得了势。

    他照例冷静地拖着那具五脏六腑都快移位的身子,先和闻长生拉开距离,随后才抹了抹嘴角的血渍,冷笑道:“我在等月亮。”

    “月亮?”闻长生重复着,面上生出警惕的疑惑。

    他抬起头,望着那圆圆的、宛如珍珠般苍白而耀眼的月,耳畔是崖角之下起起落落的海潮声。

    二者在这一刻,与他的眼前和耳畔交汇,碰撞出晶亮的星屑。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闻风清说过的一句话——

    “涛之起也,随月盛衰。”【注:来自王允《论衡》】

    他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半眯着的眼睛睁开,警惕地望向面前的家伙。

    大海的潮汐受月亮的牵引,月亮距离海面最近时,便是海面涨潮到最高的时刻。

    猎犬对危险的感知是极其敏锐的,只是升起一丝的预感,他便立刻回头,朝着闻玉白和闻风清的方向大喊道:“哥!快带主人往高处躲!!”

    下一秒,一声清脆的摇铃声响起,身后的闻玉白也立刻给了他回应:“捂住耳朵!别听!!”

    闻长生立刻抬手捂耳,但那“叮”的一声脆响早就钻进了他的脑海里,顺势在他的世界里掀起一层狂浪。

    看着突然巨变的世界,闻长生毫不慌乱,他清楚地知道只有幻觉才能达到这般效果,于是他一边坦然地面向那朝自己涌来的海浪,一边迅速撕开衣角揉成团,一左一右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哗”的一声巨响,那千层高的巨浪从他的头顶浇灌下来,他甚至结结实实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力和冰凉的湿意,可也就趔趄地向后退了一步,他便也就站直了身子,转而闭上眼睛。

    那一刻,海浪并没有完全消失,却要变得模糊许多,像是印在纸上不清晰的一张画。

    闻长生知道,这是幻觉的效果被自己削弱了。

    ——这家伙终于忍不住动真格的了。

    捕猎的兴奋感重新爬上全身,下一秒,他的身形微动,一眨眼,他便化成一只巨犬飞窜了出去。

    伯恩山犬的长相总体来说是温顺没有攻击性的,但闻长生的体格实在是过于硕大,哪怕只是站在原地,都有一种回山倒海的巨大压迫感。

    此刻,他依旧紧闭着眼,但却精准无误地飞扑向了塔兰的方向——抛去了视力的干扰,仅仅只是靠着嗅觉判断方位的他,似乎变得更加敏捷了。

    “砰”的一声,巨型伯恩山小车般的爪子只朝着目标拍了下来,这回他没有留半点力,是奔着把他拍死来的。

    对方也结结实实挨到了这一击——又被水盾挡住了,但他也生生向后退了好几米。

    闻长生还听到了他有闷声咳血的声响。

    还想一鼓作气再来一遭,耳塞之外,又一声“叮”的脆响。

    此时,隔着耳塞和眼皮被削弱的幻境,像是水下浮出的环境一般,摇摇摆摆荡了许久,才勉强才眼前拼出个虚影来。

    闻长生心道,这招已经对我完全失效了,可下一秒他才发现,这回眼前生成的,不是那铺天盖地的巨浪,而是拿着摇铃的塔兰本人。

    他似乎并没有想要对自己动手,全身疼痛难忍的闻长生便也暂停下来,好让自己喘口气。

    此时,眼前的世界开始倒转,一阵恍惚之后,闻长生发现自己正站在基地那座“裁判之手”的神像之下,此时,那神像变得有一座山峰那么高,好似要将面前站着的所有人无情地摁倒。

    塔兰的声音幽幽地响起:“这个东西你们应当熟悉,在你们占领海岛之前便已经存在。它是我们人鱼族的守护神,原名叫‘祈福圣手’。”

    闻长生平静地站在这巨大神像的脚下,遥遥望着塔兰的身影。

    没猜错的话,此时此刻,整座岛屿上的人都应当陷入了这场幻觉之中,被迫仔细聆听着塔兰的话语。

    “‘祈福圣手’已经在岛上存在了数千年,接受者我们供奉和祈祷,是会保佑我们风调雨顺的真正的神祇。”他说,“祂原本,就是个善良无害的圣洁的神明。”

    在场的所有人都有印象。这座神像确实是人鱼族的古老遗物,之所以没有和周遭其他的文明一同被夷为平地,甚至被基地重重包围“保护”着,正是因为祂过于邪性。后来岛上者,但凡想要摧毁、移动、破坏其存在的,都会像是被一双巨手掐住喉咙一般,迅速窒息而亡——正如同那同时出现的、专注于制裁不履行赌约者的‘裁判之手’一样。

    因此,在死伤无数、尝试无果之后,这被人砍得斑痕累累的巨大石像,便被当成不可触怒的神明,被后来的侵略者们敬仰供奉了起来。

    塔兰说着说着,便有些荒谬地笑出声来:“祂现在从博爱无疆的生命,变成了随时索命的厉鬼,是因为什么,你们不清楚吗?”

    话音说到这里,眼前的画面便再次变换。若干年前,猎犬大军和人鱼一族对峙谈判的画面滚滚流过——

    在场的人大多都记得,当年率军征伐人鱼岛的人类军和人鱼族达成了赌约,双方首领一对一进行对战,败者自觉离开这座岛屿。

    而这之后的结果显而易见。人类首领在比拼中落得惨败,却并未履行承诺,怒而毁约,对人鱼族进行了惨无人道的灭绝与屠杀,并在这座他们欺骗来的岛屿上强行生根、疯长。

    “现在,惩罚你们的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而是被你们一口口咬断喉咙、断掉性命的、遍地哀鸣的冤魂。”

    塔兰缓缓抬手,举起那只精致中带着些许阴森的银色手摇铃——

    “这是鱼骨铃,是由我千千万万同胞的骨骸制成,能唤醒亡魂的摇铃。”

    此时此刻,圆月当空、海潮轰鸣,银铃悲泣。

    “我带着他们,找你们索命来了。”

    第178章 百足长虫178

    秘术书上,有关召唤“亡灵”的记载仅有一行字:“月升潮起时,肝肠寸断者摇铃。”

    雪茸再次翻看着手中满是人鱼语的书籍,又逐字逐句对照着阿丽塔给他寄来的翻译,抬头望向窗外——

    月升与潮起因果相关,借助海潮的力量需要等待涨潮到最高点,这一要求不难理解,而摇铃为触发条件,虽然原理不明,但看起来倒也合理。

    那“肝肠寸断者”呢?雪茸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个被标记过的词汇,在这古老象形文字的描绘之下,这个词语看上去像是一条默默垂泪的人鱼。

    为什么要强调“肝肠寸断”?仅仅只是因为会舍生召唤亡灵的人,都一定是悲伤的吗?可这么短的句子,还非要添加一个无关紧要的修饰词?

    雪茸看着眼前这本书的翻译,人鱼族的语言风格便是言简意赅,字字都包含着一定的信息量,既然特意强调“肝肠寸断”,想必一定有它的道理。

    指尖轻轻摩挲着泛黄的草莎纸面,再盯着那悲戚哀恸的象形字看去,一个猜测在他的脑海中愈演愈烈。

    他站起身来,再次转身看向窗外。此刻,一阵海风捎来破碎的铃响,像是在一路泼洒着珍珠磨成的粉末,又好似亘古的吟唱卷来晶莹砂砾。

    世间似乎短暂坠入真空,无声无息,无风无浪。

    紧接着,脚下的地面开始轻微晃动,远处的海面上,好像有什么东西静悄悄地来临了。

    战场之上。

    海风几乎是在顷刻间肆虐而起,带着扰人的腥湿钻进鼻腔,闻长生缓缓睁开眼,一层层乌云遮藏住圆月,让那本就漆黑的夜色似乎变得更暗了些。

    草木飘摇、走兽四散、游鱼跃起、鸥鸟低飞。一切都在这巨大的不安中躁动起来。

    四下里,敏感的猎犬们开始紧张地狂吠,有的则尖锐而崩溃地呜咽着。没多久,令行禁止、绝对服从的猎犬们开始企图挣脱绳索,有的甚至开始对强行牵制自己的主人龇牙低吼。

    这一刻,似乎所有生灵都知道灾难要来了,却又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岛屿之上,无法逃离。

    闻长生企图寻找这一切都是幻境的证据,可他尝试着捂住耳朵、闭上眼睛,眼前的世界却都未能发生任何变化——

    海水的腥味是真的、鸟兽的惊叫是真的、那细细密密的雨丝落到身上的湿凉也是真的。

    他抬起眼,望向岸边的塔兰。

    此时,那人正垂着眸子,眉头紧锁、面色苍白,身形止不住地摇摆颤抖,显然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如果自己猜得没错,那人使用铃铛就会对身体造成负担,因此,他并不能频繁地、无限次地使用这个招数——这对自己来说便是最好的可乘之机。

    抬首间,那人皱起眉,继而又缓缓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举手,准备下一次摇铃——

    “轰”的一声,巨型伯恩山犬的身躯便宛如天降重炮一般砸了过去,溅起一片石浪来。

    塔兰竭力躲闪,但还是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重重摔在了地上,落地的一瞬间,他的视线一白,瞳孔短暂地涣散开来,连骨头似乎都要碎成一片片的残渣,可他抱着铃铛的双臂,却没有松开过半分。

    不远处,闻长生也晃晃悠悠站直了身体——他已经逐渐打上了头,每一击都不顾后果、不计代价,方才那一冲击也叫他浑身的伤痛都叫嚣起来,他他眼中漆黑的火焰却燃得更旺了些。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和塔兰也并没有什么区别,都在拿自己的身体献祭,去换取更强大的力量。

    他绷紧四肢,定神望向那躺在地上的家伙,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撕掉他用来摇铃的双臂、踩碎那缠绕着邪祟的古怪铃铛。

    又一声咆哮,巨犬箭一般飞冲而去。此时此刻,塔兰就躺在崖边的不远处,根据闻长生的预判,他根本没有逃跑的空间和时间。

    咬断他的脖子就好。闻长生心想着,没有那么复杂的,不管是什么样的家伙,也不过是一张嘴的事情。

    就在他离塔兰越来越近,几乎都要触碰到他的身体时,那躺在地上喘息的家伙忽然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可所有方向的路都已经被自己封死,那人根本不可能有逃窜的机会,除非……

    这个念头闪过的一瞬间,站定的塔兰便忽然转身,快速飞奔,朝身后高耸的海崖一跃而下。

    闻长生骤然睁大了双眼,他的鼻尖已经触碰到了那人的衣角,明明只差一步就能将他拿下,只要再向前一步……

    隐约的贪念催促着闻长生再追一步,但近在咫尺的高崖还是骤然勒住了他的步伐。

    他看着那人像一颗落石般直直坠入崖底,绷紧全身的力量、攥紧四爪阻止惯性,这才堪堪在悬崖的边缘停住了前冲的动作——离坠崖仅一步之遥。

    他忍着四肢的生疼,望向那叫人粉身碎骨的高崖,心想着这人若是能直接摔死便好了,可他恍惚等了半天,也没听见粉身碎骨的声响。

    微妙的预感爬上心头,下一秒,铃响伴着一声潮鸣从崖底攀来,并以极其惊人的速度逼近。

    闻长生一惊,迅速转身后撤,紧接着,他便看到方才坠崖的塔兰,此刻正被一双海水凝成的巨手托举到了半空。

    塔兰的双腿以下已经在水流的作用下,化成一条蓝色半透明的鱼尾,一排排晶亮的鳞片似乎成了暗夜之间唯一的光源,随着鱼尾的摆动,划出一条条宝石般的浅蓝色光芒。

    此时,闻长生站在崖边抬头望着,像是一座直指苍天的巨大神像,而塔兰垂着眸子俯视他,宛如一位蔑视终生的无情神祇。

    从海底伸出来的双手稍稍有些颠覆到闻长生的世界观,但他很快便又调整好了状态——

    管他什么手啊腿的,自己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个,攻击塔兰的本体,阻止他继续摇铃。

    但那家伙被水托在半空,自己也没长翅膀,闻长生定神思索片刻,飞扑向一旁的棕榈树——

    “轰”的一声,这家伙使出蛮力将长长的树干极短,借着一个猛力挥向半空。

    那双巨手的反应速度比塔兰要快上不少,一个收手带着掌心里的人躲了过去,但位置也被压低了去——

    “嗷!!”一声咆哮,巨兽朝着塔兰手心里的人鱼飞扑过去。

    可那手心只托举在崖边,闻长生飞扑的方向正是万丈深渊——

    “长生……!!”不远处的高山上,被闻玉白带来避难的闻风清见状,紧张地惊呼出声。

    而一旁的闻玉白依旧只是死死地将他摁在原地,语气依旧平稳无波:“他有数,相信他。”

    与此同时,同样被他这不要命的举动惊到的,还有正欲继续摇铃的塔兰。

    见到那不顾一切冲出悬崖的猎犬,他原本已经麻木失神的双眼骤然回神,一边后退,一边竟下意识地喊道:“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但很快地,他就意识到了自己怜悯心有多无用。

    只对视的一瞬间,那巨犬便扑咬上了他拿着铃铛的左臂,剧烈地疼痛在他的脑海中炸裂开来。而那家伙分明就有咬断自己肢体的力量,却偏偏这样紧紧叼着自己的身体。

    因为这家伙知道,那双海浪凝成的手会无条件托举着自己,而他只要能跟自己绑在一起,就不会掉到他身下的悬崖下去。

    但这前提是,他有足够的勇气、信心、实力,确保自己可以一口咬住他的身子。

    真他妈……是个疯子!!

    塔兰望着那双如墨水般漆黑的眼,那一瞬间只感觉自己已经死了。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汩汩地涌出体外,顺着那尖锐的獠牙,成为刺激他兽性的美味。

    更可怕的是,自己的身子几乎无法动弹,而那早已经进入倦怠期的猎犬却已经慢慢地缓过劲来,开始活动那四只宽大锐利的兽爪。

    若是让他一掌拍来,自己大抵就已经这样完了。

    塔兰咬紧牙,忍着剧痛轻轻勾动着已经快要脱离身体的手指。

    银铃有些嘶哑地唤了一声,他知道,足以翻盘的一招还是没能使出来,但解决目前的困境也已经足够了。

    随着铃声淅淅沥沥地响起,他们身下的一只手宛如听到指令一般缓缓抽开,提到半空之中悬浮,接着狠狠地、朝着两人的方向拍来!

    “轰!!”山崖高的巨浪从他们的头顶灌下,压制在自己身上的巨兽猛地承接住了巨大的冲击力,一声猝不及防的闷哼,塔兰感觉咬在自己肩膀上的牙齿骤然紧缩,但还是隐忍着,艰难地控制着力道,既不让他逃走,也不咬断他的胳膊。

    可这还没完,滔天的巨浪并不只是几秒钟的威吓,那直耸云霄的水柱就这样源源不断地猛砸下来,一刻不停,像是活生生将那巨兽塞进了海底,喘不上气来。

    面前那双漆黑的眼睛开始慢慢瞪大,眼白处开始爆出一根根的血丝,塔兰知道,这家伙离窒息不远了。

    可那家伙的嘴依旧没有松开分毫,不仅如此,他的四肢居然顶着那巨力的海潮,一边翻涌着鲜血,一边慢慢活动起来。

    塔兰的呼吸一滞,惊慌之中再一次看向自己的左手——必须要在他对自己动手之前摇响铃铛,这次必须要成功。

    他看了看眼前那一步步走向极限的兽瞳,回过神来,调整情绪。

    鱼骨铃的使用方法十分刁钻,每摇响一次,都会让他的身体承受巨大的副作用,让他短暂地失去行动能力。

    但这都是次要的。为了解决眼前这个难缠的家伙,他已经快把自己用得只剩下一副空壳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能成功触发那古书上能够召唤亡灵的献祭之术。

    他知道,书是不会出错的,月亮和海潮不会出错,铃铛也不会出错,错的只能是自己。

    自己的状态不对,为了复仇,为了时刻感受到风格保持理智,他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敢去回想过去的事,仔细想来,自己似乎从下定决心要回来复仇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习惯性地去压抑自己的心了。

    一日日,一年年,他一次次在崩溃的边缘强行将自己拉扯回正轨,就像是一根反复被拉扯到失去弹性的皮筋,以至于他似乎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敢让自己痛心疾首。

    因此,他始终不能做到书中提到的那般“肝肠寸断”。

    此时此刻,在闻长生强势的攻击之下,哪怕他的情绪不够悲痛,他的肝肠也已经快要断成一寸寸、一片片地了。

    他现在才知道,是时候毫无顾忌地剖开自己的心了。

    他仰起头,闭上眼,将自己浸在海水之中。

    这时,岸边无处可逃的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叫:“快看!海里有什么东西!!”

    定睛一望,那漆黑如幕布的大海之上,一双双海水聚成的巨手,正缓缓破出海面。

    在一声声呼啸的哀泣之中,那排山倒海的狰狞五指挣扎着涌向岸边、拼了命般蜷缩又舒张。

    这一刻,闻长生的脑子中不由划过一个词语——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那些已经逝去的灵魂,正在轰轰烈烈地归来,找寻那遗落于沧海的故土。

    第179章 百足长虫179

    塔兰闭上双眼后不久,风似乎停了下来,云也消散、雨也消散,漆黑的夜裹着周遭的喧嚷徐徐退去。

    天空晴朗,海鸥吟唱。一个风平浪静的艳阳天。

    一切都好,但只属于他一人。

    海岛上空无一人,没有敌人,也没有亲人。只有窸窸窣窣的风吹落叶声,还有叽叽喳喳的飞禽走兽鸣。

    塔兰站在原地环顾四周。太阳晒得他的全身暖洋洋、麻酥酥的,但是心情却好像破了一块大洞一般,空荡荡、轻飘飘的。

    他知道自己还在战斗之中,也许这是鱼骨铃送给他的幻境,也许这是他死前的走马灯,反正不会是真的。他心里清楚得很。

    他站起身来,走到海崖边,双腿悬空着,对着那茫茫的海面晃悠晃悠。

    他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便是这里的常客了。那时候他比现在还不爱说话,虽然能和所有的孩子和平共处,但比起一群人围在一起嬉笑打闹,他更愿意躲到这个天涯海角处,一边吹着海风,一边安安心心地看书。

    那时候,经常有朋友惊讶地跑来问他,坐在这么高的地方看书不怕掉到海里吗?每当这时他就会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害怕的,我们是鱼,掉进海里就像是鸟儿飞到天上一样,可以游向更远的地方。

    他还记得有孩子问他,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一定会很痛吧?还不等他回答,一旁的老族长便笑着说,没关系,就算你们掉下去,海里的长辈们都会伸出手来接住你们,你们永远不要惧怕大海,大海永远会无条件地拥抱每一个人鱼的孩子。

    塔兰抬起头,看着面前平静的大海,一阵酸涩涌上心间。

    他轻轻张了张双臂,被风扑了个满怀,却没能等到那熟悉的,来自大海的拥抱。

    刺目的阳光终于将他刺出眼泪来。他低头,用袖子擦了擦湿濡的眼角,还是习惯性地想要隐忍着,就听到风中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

    “塔兰怎么又哭鼻子啦?是读到了什么很感人的故事吗?读给我听听呗?”

    塔兰慌忙抬起头,必然是没能找到那声音的源头,然而更叫他有些慌乱的是,尽管离岛的这十来年里,他一直反复地阅读人鱼语的古老书籍,可真的听到这古老的话音时,他才发现,自己陌生得都快有些听不懂了。

    十七年,对于寿命漫长的人鱼族来说明明只是弹指一瞬,可还是磋磨掉了他本该刻在记忆最深处的乡音。

    他的喉头被狠狠阻塞住了,像是一块巨石般,压得喘不过气来。

    很快,又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小塔兰,你有什么心事?可以说给爷爷听……”

    这句话他听懂得很顺利,因为他已经听了太多太多遍,永远不厌其烦、永远耐心真诚。

    那一刻,他恍惚又看见了老族长笑眯眯地给他送来贝壳制成的礼物逗他开心,可一抬头,他却发现,那张慈眉善目的面孔早已模糊成了一片阴影,无论思绪如何飘荡,都抓不住、看不清。

    而他身后,那一群群身着鳞片的族人们,都顶着一张被抹净了五官的模糊的脸——

    他记不住他们长什么样子了。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塔兰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起来,泪水就这样开了闸一般,闷不吭声的“吧嗒吧嗒”向下掉着。

    好久好久没有这般哭过了,他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想要伸手捂住脸,想挡住那不断掉落的眼泪,可偏偏那泪水像是要跟他作对一般,一个劲儿地往外涌着,从他的指缝逃逸而出,顺着他的下巴、他的手肘滴滴答答砸到地面上、掉到大海里。

    他听着同胞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用他已经逐渐忘却的乡音安慰着自己,就这样蜷缩着身子让他们手忙脚乱地给自己擦眼泪,他感觉到面容模糊的母亲把他搂紧怀里,问他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即便他知道这都是幻境,但还是忍不住开口带着哭腔应答道:

    “我把你们弄丢了……”

    自己把他们弄丢了,足足丢了两回。

    第一回 是在当年的屠杀之中,父母强行打昏了自己,并将自己塞进了密闭的木桶之中随着海浪送走,他一睁眼便发现自己醒在了苍茫的海面之上,被所有人弄丢了,也是把所有人都弄丢了。

    第二回 则是现在,自己离岛后心中便只剩下为族人复仇,他假扮成孤儿来到斯凯立顿孤儿院,一边培养自己复仇的能力,一边等待着重返岛屿复仇的机会。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里除了照顾那群孩子之外,便只剩下这一件事。可偏偏此时此刻再度回首,他的脑海里有清晰的、鲜活的每一位敌人的相貌,却偏偏记不起一个曾经爱他的人的脸了。

    他想起当年被送走前,族长匆忙在自己的怀里塞下的一张纸条。那上面只潦草地写下了一句话——

    “好好生活,不要回头。”

    那人让他放下怨恨,不必复仇。

    他犹记得当年看到这行字时,自己的心中只有无尽的愤怒与怨怼。他根本无法理解对方劝自己放弃复仇的心。他只觉得,连这样的事情都要选择宽恕,或许正是因为族长的这份软弱,他们才会平白地遭此无妄之灾。

    此时此刻,一直等他一意孤行走到了死路,他似乎才明白了那人的良苦用心——

    复仇本就是没有意义的。逝者无法复生,生者却要延续痛苦。最重要的是,当他这一路都是咬着牙、靠着那心中不断燃烧的愤怒推着走来时,他注定会忘却了旧时的爱,继而失去被爱时的那份柔软。

    需要被宽恕的绝不是敌人的罪行,而是被仇恨一点点扼死的自己。

    眼泪一滴滴地坠落而下,他终于哭出声来。

    他不知道如果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还要不要选择复仇,他唯一知道的事,此时此刻,他已经全然没有了后悔的机会。

    心口的破碎感几乎是和那无云的晴空一同碎裂开来的,他惊慌地伸出手,但那些熟悉又模糊的身影还是如同流沙一般从他的指缝中淌去了。

    再一回神,又是那暗云狂涌的暴风之夜。

    天崩地裂、狂风呼啸,无数双巨手从海底探出,涌向那原本属于他们的岛屿。

    巨手拍到海面上,便掀起了一阵阵的巨浪,冲垮了岸边的堤坝,淹没了高耸的建筑,人们这才后知后觉地涌向高地,攀上山间,接着不断向天空中的巨大心脏祈祷、忏悔。

    塔兰抬起眼,视线反复聚焦了许久,这才勉强看清面前的那只巨犬。

    很可怕,那家伙居然还在强撑着,眼底明明已经完全充血,前肢已经彻底残废,却还这么硬撑着,犟着劲儿,想要伺机夺走自己手中的摇铃。

    看到这一刻,塔兰的心里便又仅仅只剩下“复仇”这一个念头。

    他咬着牙,忍着半身撕碎的疼痛,朝猎犬的腹部猛踹了一脚,想要将他从自己的身上剥离开来,那家伙大抵也终于到了极限,一瞬间变回了人形,可手却还死死抓着塔兰血肉模糊的肩膀。

    看着他几乎被憋成青紫色的脸,塔兰恨不得伸手掐断他的脖子,可自己的左半边已经完全没了直觉,他便只能打了个响指。

    一瞬间,两人头部附近的水流仿佛被什么力量推开一般,隔出一块空间来,闻长生猛地换起气来。

    可塔兰这么做,并不是让他呼吸的。他等着同样充血的眼睛,咬牙切齿地逼问道:“你现在心中……有没有悔过??”

    闻长生依旧在贪恋地呼吸着空气,直到视线勉强恢复些许,他才又咬着牙,扬起嘴角笑道:“……没有。”

    这样的回答叫塔兰的怒火再次腾起,随着他的手势,身后的一股水流卷着满山的乱石,狠狠砸响了闻长生的后背。

    那人一口鲜血直接喷在了塔兰的脸上,他嫌恶地用水擦净,继续逼问着:“有没有悔过??”

    闻长生沾着血的嘴角扬得更高了:“没有。”

    又一阵乱石飞来,他的双腿骨折断裂、肋骨变形、全身都快生生折断,抓着塔兰肩膀的手却没有送下去半点。

    塔兰几乎要崩溃了:“有没有??”

    “没有!”

    听见他掷地有声的回答,塔兰终于忍不住,伸出那尚能活动的右手,死死攥住了他的领口。

    这一刻,他若是有力气,一定要将他亲手撕成碎片,丢到无尽的海底里去。

    “为什么??”他甚是不解,怒吼声几乎已经变形,“你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就没有哪怕一秒钟,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没……有……”闻长生睁着眼睛,艰难地望着他,面上却洋溢着真情实感的笑意,他拼尽全力,终缓缓抬起了那已经彻底断掉的右手,“这是我的工作……我完成得很好……所以……我很骄傲……”

    听到他说“骄傲”的一瞬间,锐利的兽爪直刺向塔兰的心脏,塔兰手中的摇铃也终于爆裂狂响。

    那一刻,山崩地裂、电闪雷鸣。

    塔兰的心口被利爪狠狠洞穿,闻长生的身子从崖顶直直坠落。

    “长生!闻长生!!”

    看见那从山崖上坠落的身躯,闻风清始终端着的那鼓劲儿终于彻底崩塌了。

    他拼了命地想要追过去,却又被闻玉白一把死死拽回了原地。

    “给我安分点儿!!”闻玉白的心情也压抑极了,双眼也充满了血丝,牙冠紧紧咬着,但却始终紧绷着,强行让自己冷静下去,“你现在追过去根本没有半点作用,只会连你自己的命都一起搭进去!”

    此时此刻,虽然塔兰也已经遭受了闻长生的致命一击,但那轰轰烈烈的灾难似乎并没有停下。

    那索命的巨浪前赴后继地冲击着岛屿,地势低处早已变成一片汪洋,放眼望去,湍急的水流中是大片大片建筑、船只的残骸,还有被卷入其中挣扎呼救的人、以及已经败给了灾难的无数尸骸。

    可此时,闻风清的精神已经彻底崩溃,根本听不进去半个字,只瞪大着眼睛望着闻长生坠落的方向,目眦欲裂:“我的命根本不重要!!我要到长生身边去!!我不能把他丢在那里!!”

    “砰”地一声,闻玉白毫不客气地一拳将他塞倒在地,然后相当暴躁地警告道:“你的命确实一文不值,但是长生交待我的事情我必须要完成。”

    不论如何,保全闻风清的性命。

    看着那悲痛交加、蜷缩在地上不住颤抖的长发男子,闻玉白果断地拎起他,三下五除二将人绑到了山顶后的一块巨石旁边:“待在这里别动,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说完,还不忘咬着牙憋着怒火警告他:“不要妨碍我,不然这个岛上的所有人都会死!”

    听到这句话,被闻玉白一拳揍安分了的闻风清才缓缓抬起头来,恍惚了许久,他才发现,漆黑的海平面之上,还有无数双巨手正轰轰烈烈地从地狱而来,一点一点撕碎着天空。

    再过不了多久,他们便将张开血盆大口,将整座岛屿吞噬殆尽。

    而造成这一切的塔兰,此时正四肢瘫软地漂浮在狂暴的浪潮之间,胸口染血,生死不明,手中的银铃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尖啸着狂响不止。

    更可怕的是,海面上的那一只只海水聚成的手掌,竟然也跟随着他的动作一起,做出摇铃的动作。滚滚黑云之下,成千上万的巨手沙沙地摇晃着,飓风拍打着海浪的声响在半空中呼啸变形,恍惚间听上去就像是愈演愈烈的摇铃声。

    那铃声宛如一片片厉鬼的泣嚎,此起彼伏,声声相传,更是似乎没有极限,越攀越高,似乎下一秒就要将整个天空掀翻了去。

    必须要彻底毁掉塔兰手里的那只铃铛,那是一切的源头。闻玉白一个定神,没有半点犹豫,将闻风清丢在安全处便飞速地朝海边赶去。

    他的脑海里不适时地闪现出了雪茸的身影。实际上,这一路他都在想雪茸的事。但那人早就说过,他有自己的安排,让闻玉白忙自己的事情,不用管他。

    闻玉白心想劝着自己,此时赶去见那人定是毫无作用的,反倒是任由灾难继续发展,不管是雪茸还是自己,都一定会葬生于冰冷的海底。

    救岛才是当务之急,尽快阻止灾难,他们才能彻底安全。他这样想着,逆着人流,加快了脚步。

    此时此刻,肆虐的海水宛如失控的猛兽,毫不留情地冲垮着眼前的一切——基地的楼房、宽大的斗兽场、海边的酒店民宿、广场上的猎犬雕塑……路不见了、房子也不见了,高耸的棕榈树只剩下了半截凌乱的树干。

    人类带着猎犬花了十余年飞速建造起来的新的文明,在眨眼之间,被这凶猛的海水以更快的速度彻底覆灭。

    海水中,不断有被卷走的训犬师和猎犬挣扎呼救,闻玉白却没有为他们停留半步。

    于是他们就只能绝望地哭嚎着,一如当年那一群群惨死在他们手中的鸣泣的人鱼。

    海水依旧是那么讨人厌,似乎随时会勒住他的脚踝,将他拖进无尽的深渊处,可他不能放慢半点速度,只能以他最快的速度不断踏向每一个能找得到的落脚点。

    但很快,眼前的树冠也被吞没,能落脚的木板也都被海水绞成了碎片,他站在一片勉强伸出水片的石块上,没过多久,海水便舔舐上了他的足尖。

    闻玉白微微皱起眉,望着眼前汪洋一片的水面——距离塔兰的方向还有一段距离,可以游过去,但是水流很急,自己还不喜水,水下的情况还相当复杂,一不留神可能就被水藻缠住、重物砸伤。

    危险,但是不去不行。

    正当闻玉白做好了纵身跃入水中的准备时,一旁空无一人的水面上,突然传来一阵吭哧吭哧的喘息声。

    一回头,发现雪茸不知何时竟出现在了他的附近,他的脚下,是一片看起来就相当有技术含量的折叠板。

    此时此刻,那人正踏在板上,轻轻松松地漂浮在水面上,而他脚下的板子,竟跟随着他的步子,不断地向前延展,为他铺出一条安全的通路上。

    正站在石尖上快要被水吞没的闻玉白:“……”

    回头间,雪茸也发现了他,颇有些惊讶地打起招呼:“又见面了!闻长官!”

    “你去哪儿?”闻玉白问。

    雪茸三两步踏到他身边,转身,指向不远处飘在半空的塔兰:

    “去杀了他,赢下我的赌局。”

    闻玉白上下看了他一眼,正犹豫着怎么开口,那人便伸出手,将他拉到了自己的踏板上去。

    “怎么样?半自动机械浮板,可以承载一头大象的重量,我设计的,牛不牛?”雪茸笑着转身迈出步子,聊天也没耽误他们赶路,“你要去哪儿?我送你。”

    闻玉白抬头看了一眼塔兰的方向,答道:“跟你一样。”

    雪茸弯起眼:“好。”

    一个为了摧毁铃铛,一个是要杀死摇铃人,目的不同,要做的事却倒也算不谋而合。

    很快,闻玉白熟悉了那踏板的使用方法,拎起雪茸就在水上快速地飞奔起来——确实好用,比自己在水面上蜻蜓点水快上几倍不止。

    “你要杀了塔兰?”闻玉白一边踏着浮板飞奔,一边抬头确认道,“他还活着吗?看起来不像。”

    “还活着。”雪茸一边被他心安理得地拎到半空,一边冷静地回答道,“鱼骨铃需要他的情绪来驱动,所以他肯定还没有死。”

    闻玉白沉默着,没再说什么。

    塔兰还没有死,那长生呢?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口就开始刺痛起来,接着他很快便强行掐断了自己的念想——现在不是细想那些事情的时候。专心,毁掉铃铛,阻止这场灾难。

    而他的身旁,一路上被他提着飞奔的雪茸也在悄悄抬头打量着他的表情。似乎是感受到了他微妙的情绪,雪茸也忍不住垂下眸子,蜷紧了手指。

    很快,那人便调整过来,平静地问他:“赌约有提到,必须要你亲自动手杀了塔兰吗?需不需要我替你动手?”

    雪茸笑起来:“理论上来讲,我和我的狗都可以,只可惜我们不是这层关系。”

    闻玉白怔愣了一下,目不斜视地平静道:“那看来必须带上你了。”

    雪茸弯起眼:“我本来就必须要去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崖边。一层层的巨浪迎面而来,眼看着一双巨手就要拍向他们的头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的雪茸还是紧张地环住了闻玉白的脖子。

    那人轻嗤一声:“你这样子,要是没碰巧遇上我,打算怎么行动?”

    雪茸毫不脸红:“我遇上你可不是碰巧。”

    就是奔着自己来的。闻玉白轻扬起唇角,抱着雪茸飞速地踏过一层海浪。一眨眼,两人便乘着浪跃上了半空。

    好像是飞起来了。那一刻,雪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还没等他调整好呼吸,便看到浪与浪之间巨大的落差。

    掉下去拍到海面上都会摔死,但有闻玉白在,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这么想着,刚要继续往那人的怀里钻,就听到闻玉白的耳边响起:“对了,有个事情要跟你坦白一下,可能让你失望了。”

    “什么?”雪茸一下子紧张起来——这人不会是趁机使诈,想把自己扔到水里解决掉吧??不至于吧??他想啥自己还需要绕这么大弯儿吗??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档口,那人又平静地开口:“其实我不是狗,当不成萨摩耶了。”

    听到这里,雪茸的脑子一瞬间只剩下一片空白——他说什么?他不是什么??

    “抱紧了。”

    下一秒,环抱着自己的人便在奔跑之中兽化起来——

    柔软雪白的绒毛、坚实宽厚的臂膀、厚实锐利的长爪,还有那蓬松下垂的尾巴……

    雪茸慢慢瞪大了眼睛,这回,他总算清晰地看见了闻玉白的真身——

    在他的身下,一只高大凶猛的冰原雪狼,正迎着风雨飞驰。

    第180章 百足长虫180

    居然是狼。

    闻玉白居然是狼。

    雪茸石化般骑在闻玉白的身上,双手紧紧环着那雪狼的脖子,脑袋一阵一阵地嗡响,就连被雨水一个劲儿地拍着脸,都感觉不到半点的疼痛。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大概就是自己跟着梅尔同吃同住了这么多年,那人突然告诉自己,很抱歉其实我是个女人一样震撼无比。

    震撼,除了震撼已经生不出半点儿情绪了。他甚至没有感觉到被欺骗的恼火和生气——是啊,仔细想想,那家伙好像从来没说过自己是个狗,自己说他是萨摩耶的时候他也还挺不高兴的,本来还以为他自卑呢,没想到是真误会他了。

    狂风骤雨在他的脸上拍得生疼,他怔愣地看着身下那只大狗……大白狼,心道,难怪他的气势那么吓人,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光是靠近他,就足够让自己心脏病发了。

    原来不是因为自己胆子小啊,原来是因为他是自己真的天敌。

    雪茸的脑子嗡嗡叫了起来——好糟糕啊,还有比喜欢上猎犬更糟糕的事情吗?有啊,那就是喜欢上了一只狼啊。

    想到这里,他又低下头去,看着那人和雪白的毛色并不算搭配的灰耳朵,忍不住想起来,自己的耳尖也是这样灰灰的,身上的毛也是这样茫茫的雪白。

    他有想起来,原来他们都是雪域来客,都是从冰天雪地里走来的生灵,然后在这异域他乡的大陆相逢。

    又怎么不算一种缘分呢?

    骑在狼背上的这段路程,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去消化这个事实,在他强大的自我哄骗能力下,心态也十分健康地从“糟糕,喜欢的人是只狼怎么办!”成功转变成“我可真牛啊,喜欢上了一只狼!”

    于是,端着火枪的手很快又充满了力量。

    思考的内容很多,但现实里度过的时间却很短。

    一抬头,依旧是满城风雨、惊涛骇浪,而身下的白狼一跃而过,毫无阻碍地从这朵浪尖落上另一朵浪尖。

    太丝滑、太沉稳了。雪茸环着他的脖子,不禁连连感慨。

    刚才闻长生的战斗他也旁观了全程,本以为那巨大的伯恩山犬已经是战斗力的天花板,没想到跟闻玉白比起来,还是逊色了很多。

    相比于更擅长使用蛮力的闻长生,他的身形虽然同样高大,但是却也更加敏捷轻盈,而且即便是踏在他最讨厌的大海之上,即便是面对一个杀死了他弟弟的仇人,他的心跳还是如此的平稳,冷静。

    难怪闻风清始终不愿意放他走,雪茸心想,任何一位训犬师收获了这样一个宝贝,都应当是想要一辈子死死攥在手心里的。

    “轰”的一声,高耸的巨浪袭来,闻玉白并没有躲避,而是加快了速度,凭借着恐怖的力量从厚重的水墙中穿梭、破出。

    水花短暂地遮挡住他的视线,但在趴在他的颈后、有所遮挡雪茸却能看得清:“右前方大概五米处有落脚点!”

    闻玉白便丝毫没有犹豫,顺着他的方向飞跃而去——

    此时此刻,闻玉白就是一只宽阔而沉稳的巨船,雪茸便是船上的罗盘,他们一路乘风破浪,直直地驶向目的地。

    终于,在连续冲破不知多少道巨浪之后,那原本宛如游荡在世界之外的铃声忽然响起在耳旁。雪茸立刻抬起头,指着左前方的一层巨浪:“在那儿!!”

    一转头,便看见一堵高墙般的海浪竖立在眼前,随着又一声尖锐的铃声响起,那海浪之中忽然剥离出了一只小小的、透明的水球,失去意识的塔兰仰面漂浮在水球的中央,双目紧闭。

    仔细看,那人鱼少年全身满是创伤,左肩仅仅只剩下皮肉与身体相连,鱼尾的鳞片斑驳掉落,心口被开了个大洞,像是一只没有被好好对待的透明琥珀。

    此时此刻,除去托起他身体的那颗水球之外,他身下的、他们身边的、近处的、远处的,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伸出海面的手,似乎都受到了什么召唤一般停下了侵袭的动作,缓缓地、退回到了海面中去。

    眼看着闻玉白脚下的浪也快要散去,他们和包裹着塔兰的水球也几乎同时从半空中往下坠着,雪茸和闻玉白同时怔愣住了——怎么回事?突然安静下来了?这家伙决定收手了?

    可气氛还是很不对劲,根本没有让人如释重负的轻松感。最重要的是,塔兰左手的那颗铃铛依旧在发出着极其凄厉的、叫人心慌意乱的惨叫。

    雪茸抱紧了闻玉白的脖子,抬起头,这才有些紧张地唤了一声:“海面上,不对劲!!”

    闻玉白立刻抬起头,望向雪茸指着的方向,这才发现,那一只只巨手并非消失不见,而是潜回了海底,凝聚成另一股更为恐怖的毁灭性的力量。

    放眼望去,远处海平面似乎在以惊悚的速度缓缓隆起,其夸张程度已经不像是平地拔起了一座大山,而是整个世界都缓慢地发生了倾斜。来不及逃离的海鸟被卷入狂浪之中,浅水的鱼群也被一阵阵的狂浪掀得翻出了白肚皮。

    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整个岛屿都会被那倾倒而下的大海吞入海底,所有人都将葬生于这片海底。

    更要命的是,仔细看那水面上翻涌着的狂浪,并不是涛涛的海水,而是如水花一般的滚滚的焰火,带着哀怨的爆鸣声向那一座岛屿涌来。

    又是火焰,又或者说,果然是火焰。雪茸一瞬间又想到了古书上说的“肝肠寸断”,这不就是阿丽塔心中所说的、一种强烈的情绪吗?这所谓的献祭术,似乎就是一个翻版的制作燃料并且点燃的仪式。

    一瞬间,他也只能思考那么多。望着倾覆而来的海面和火焰,雪茸高喊道:“快动手,要来不及了!”

    闻玉白也当即做出反应,立刻以极快的速度朝塔兰俯冲而去。

    狼的战斗能力是绝对凌驾于任何猎犬之上的,他几乎是不受任何阻碍,一瞬间就飞扑上去,亓亓整理精准的撕咬住了塔兰左臂。

    那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残肢,眨眼间就被撕扯了下去。

    可就当他作势要咬碎那巴掌大的铃铛时,一直紧闭着双眼的塔兰忽然睁开了眼,紧接着,一股水流便突然拔地而起,从他的面前将那铃铛生生裹走了。

    闻玉白瞪大了眼睛,看了眼浮在半空尚未死去的塔兰,又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背上骑着的雪茸便一个松手,接着狠狠朝他的背上蹬了一脚:“各干各的,结束汇合。”

    下一秒,闻玉白就不得不顺着他的力道俯冲向铃铛掉落的方向,而雪茸却死死抓住了塔兰的身子,挣扎着来到了他的面前。

    包裹着塔兰的水球并不是空心的,雪茸一攀上去,便被扑面而来的海水呛了个头昏眼花。

    等勉强睁开眼来,他皱着眉望向塔兰,那家伙也睁着眼,面色苍白、双目充血,像一只索命的厉鬼。

    几乎是本能反应,一股水流从他的空缺的左臂生出,猛地掐住了雪茸的喉咙,像是要彻底致他于死地一般,迅速收紧着。

    雪茸被掐得闷咳出声,手却也快速地伸向自己的腰带。

    知道会有水中作业,所以他早就早早就提前做足了各种准备——快速摸索出一张面具,雪茸“哗”地一下,戴在脸上。

    机关启动、机械运转,面前的海水被储存在囊中的空气拍走,雪茸猛地深呼吸,可那水流化成的手,已经几乎要将他的脖子掐断了。

    没事的,冷静,冷静。雪茸一边双眼昏黑地调整自己的心率,一边又快速伸手摸出一把改良后的防水火枪。

    此时此刻,另一股水流攀了过来,大力阻止着他掏枪的手,几乎要将他的胳膊生生拧断。

    强烈的缺氧让雪茸面色涨红,再看面前的塔兰,那双原本透蓝的眼睛,此时已被鲜血浸染得失去本色,钙化的鱼鳞已经蔓延上了面颊,一片片地粉碎剥落,像是一座在风雨中慢慢死去的石像。、

    “呼”地一声,紫色的火焰从塔兰的全身爆燃而起,一瞬间就将雪茸包裹住了。

    视线变成紫色的一瞬间,雪茸立刻瞪大了眼睛,但很快他便发现,那发狂的火焰已经将塔兰脸上的鳞片炙烤得开裂,却偏偏绕过自己的发肤,非常谨慎地、没有伤到自己一分一毫。

    他恍惚间想起自己在汤恩村的经历,他想起来,火焰是不会伤害到自己的。

    那一瞬间,莫大的复杂的情绪从雪茸的头顶浇灌下来,这回他终于知道了,这并不是他自己的情绪,而是来自“火焰”的情绪。那强烈的痛苦、无力、绝望、崩溃,此时像一把把利剑,直直刺向自己的心脏。

    火焰烧不死自己,但自己却快要被这情绪烧死了。

    而那双手还在发力,来自海底的摇铃声还在不断刺穿着耳朵,那滔天的巨浪已经逼到了眼前,雪茸痛苦地闭了闭眼,紧接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来:

    “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伤害闻玉白吗……杀害无辜的人,你跟那群混账有什么区别……??”

    听到这番话,塔兰已经放大到了极点的瞳孔又骤然紧缩起来,在他愣神的功夫,海底传来“铛”的一声脆响,那一刻,雪茸似乎感觉天空都被击开了一道裂缝来。

    他知道,闻玉白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摇铃击碎了。

    不只是被巨响震慑住了,还是没从雪茸的质问中缓过劲来,那缠绕着他的水流在一瞬间松懈下来,紫色的火焰也骤然消失了。

    雪茸立刻抽手抬枪,没有半点犹豫地指向了塔兰的眉心。

    一片黑暗之中,塔兰感觉沉重的身体慢慢漂浮而起,剧烈的疼痛也终于慢慢消散而去。

    他活动了一下身子,慢慢坐起来,努力揉了揉眼睛,又一次看见那天光大好的艳阳天。

    这一回,他好像没有那么空落落的感觉了,风是熟悉的风,海水也是那温柔的海水。

    他听见有人说:“诶呀,塔兰回来了!”

    他心想,这才是他熟悉的人鱼语啊,亲切得不得了,一下子就听懂了。

    紧接着,就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他转过身揉了揉眼睛,这回总算是清清楚楚看见了那些熟悉的面孔。

    好朋友凑到了他的面前:“你这阵子都跑去哪儿啦?感觉好久没见到你了。”

    母亲摸了摸他的脑袋:“累坏了吧?赶紧好好休息一下。”

    父亲朝他张开双臂:“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

    族长遥遥望着他的眼睛:“回家吧,欢迎回家。”

    这一刻,天光乍泄、风浪骤歇,破晓的霞色落在海中,像是生出一粒粒赤色的火苗。

    一声枪响之后,塔兰的双手被人牵起。

    有人说:“塔兰,我们一起唱歌吧。”

    于是他们欢呼着跃入海水之中,用鱼尾拍出浪花,在海面上围成一个圈来——

    “山间的鸟儿会为你引路,路边的野兽会为你护航……”

    塔兰愣了愣,他这才想起,自己教给孤儿院孩子们的歌,就是这首古老的人鱼族歌曲。

    “小鱼儿亓亓整理你慢慢地游,游向那山川湖海,游向那日月星辰……”

    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容,塔兰弯起眼睛,总算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迷雾终究会散去,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切都将重来……”

    阳光照亮海面,孤儿院逝去的孩子们也纷纷跃进海中,拥抱他、亲吻他。

    “听着我们的歌唱,大胆向前。我们一直在这里,等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