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黑黢黢的影子扑倒下来, 溶月看着那死人,顿时叫得声可穿云。
凤栖的眼睛却只往远处看,见一骑远远而来, 黑帽、黑衣、浓紫色斗篷, 马匹也是棕黑色的,离得远也给人压迫感。
这一骑很快就靠近了,马上那人沉着声音说:“死了拉开!姓郭的该管管自己的部下了!”
而后对一旁脸色煞白的凤杞说:“梁太子, 有一阵不见了。你的脸色好像不大好啊?”轻蔑的目光最后才瞥向大车, 凤栖横了他一眼,扇子上移遮住眼睛, 对溶月说:“帘子拉上。”
溶月只能用脚把那尸体踢出去, 恶心得直作呕,好容易才把车帘拉了起来。
她们听见凤杞在外头说:“啊,多亏冀王赶到。这几个真不是东西,燕国公主是来和大王结亲的,岂容他们撒野?”
又有些赧颜:“叫大王见笑了,我确实是吓了一跳,怕他们对我妹妹不利。”
温凌则问:“除了这个, 刚才还有哪些个意图动手动脚的?”
他声音陡然凌厉:“都给我砍了!”
凤杞大概双手乱摇:“算了算了,郭将军的人不懂事,我们不与他计较……”
温凌说:“砍了,给郭承恩长长记性!干涉到我的事, 他敢沾一点边,必然没有好下场。”
外头“噗噗”几声响,大概是刀锋划过, 脑袋落地;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凤栖掩着鼻子心想:这温凌真是杀人不眨眼,魔头一般。
而后, 马车行驶起来,前头是无数“嘚嘚”的马蹄声,大约是温凌的人在给开道。又片时,感觉地面变硬了,城门“吱呀”打开,吊桥带着铁锈声放下来,而里头的人应该不少,风吹过衣襟都能发出“沙沙”声,但听不见一点嘈杂和喧嚣。
凤栖揭开一点帘子,看见温凌的黑马就在她翟车的斜前方,他那背影矫健极了,弓腰控缰,腿夹着马腹。
涿州城里,节度使的衙门已经成了他临时的王府。
王府周围一百余尺,拉起网城,铁蒺藜围的栅栏,隔几步就是一座毡包,四角另有观望的高台,值守的士兵均是铁黑色战甲,在阳光下黑黢黢一片,夏阳的光芒仿佛都被这铁黑色吸收了。
俄而正门大开,随侍冀王的士兵大半都没有跟进去,只有几个亲兵样子的才引着车马进了二门。
温凌的声音再次从车外传来:“叫太子和公主受惊了。城里还好,郭承恩的人我不许他进来。之前运粮草、丝帛和铜钱铁钱的人,搬完东西也都出去了。这里,你们就放心吧。”
又对其他人说:“今日找最好的厨子,找最好的酒,摆大宴。”
光亮倏忽涌进来,是车帘被揭开了。迎候在车外的竟然是不少清秀的丫鬟,仪态端庄,扶着凤栖下车。
凤栖纨扇蔽面,从半透明的绡纱扇面后悄然看温凌。
他大铁塔似的立着,并没有正眼看她,吩咐起事情来倒是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显得极其利落。
全吩咐好了,他才说:“后院我早叫收拾了一间出来,公主先住下吧。这会子若是饿了,正屋里刚开出我的早饭,你们就一起吃点吧。若嫌不好,我叫厨下另做,不过要等。”
其时,凤杞和凤栖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城外吃了那么一吓时不觉得饿,这会儿缓过来,真是前胸贴后背一般。
凤杞想要客气,凤栖说:“行吧,那就叨扰了。”
温凌斜眸看了她一眼,手摊开一指地方,然后自己昂然走在前面。
早餐丰盛得叫人不习惯:大碗的肉,大碗的奶茶,大盘的饼,蔬食勉强只有韭齑,又齁咸。凤栖和凤杞虽然饿了,但肉太腻,奶茶咸口的吃不惯,只有啃那干干的饼。
“味道还好吧?”温凌放下手中的肉问。
凤杞客气地说:“挺好,饼里的胡麻很香。”
“肉呢?”
“肉……也很香。”
温凌是用长长的解手刀片肉,再拿刀戳了直接吃的,这会子刀直指在凤杞的肉盘子上:“那你怎么吃得这么少?我还以为你嫌不好吃呢。”
目光直直的,仿佛带着些等着看笑话的揶揄。
凤杞只能学着样片了一片肉,边吃边赞:“我吃呢,确实挺香。”
温凌笑道:“这肉瘦的部分柴,要吃肥的部分,吃了也长力气,看贵太子瘦怯怯的,我都怕吹口气把你吹走了。”
凤杞嘴角一抽,无奈地去片那肥肉。
凤栖把餐盘上搁着的解手刀拨弄到桌面上,一副娇气惹厌的表情:“这么肥,这么腻,还没有盐、酱和香料相佐,实在是吃不下去。”
“妹妹……”
凤栖说:“我不饿了,告辞。”
凤杞只能向温凌赔笑:“舍妹从小吃喝上讲究,大王海涵。”
温凌重新用刀慢慢片肉:“看出来了,不过娇气的小娘子可不能惯着,她不肯吃,就让她饿着吧。”
“这……”凤杞心疼妹妹,“她吃不惯,不也正常么。我问问她想吃些什么。我们也带了路菜,让她先适应适应。”
“那么太子要不要也先适应适应?”
凤杞看那肥腻腻的大肉,实在怕吃,宁可带些饿,所以拿了个饼子说:“我先吃饼,慢慢适应适应。舍妹不知道怎么样,我去看一看。”
他追过去,看见凤栖正在廊下看屋宇的结构。凤杞说:“这饼还不错,虽然干,细细嚼也有些麦香味,入乡随俗,你如今也该适应适应,否则,可不是苦了自己?”
他担心地望着妹妹:这可才到涿州,等仗打完,关山万里地随着冀王去靺鞨的故地,据说更是腥膻苦寒的地方,娇滴滴不能适应的女孩子还不知能活多久。他心里说不出的复杂感情,一时悔,一时愁,更多的仍是无奈。
凤栖回头说:“哥哥,涿州的建筑和晋阳的形制差距不大呢。”
凤杞还在愁苦中,漫漶地点头“嗯”了一声。
凤栖说:“刚刚我见那网城,四角有弓箭手,有骑兵,也有望楼一般的高木塔,但是搭建在旷野上还好,搭建在城市里,实在是刻舟求剑四面的民宅层层叠叠,望楼望不远,弓箭射不开,马匹更是跑都没法跑。”
凤杞带着些鼻音,哽塞着低声说:“亭卿,现在是我无能……但等我登基了,我会想法子接你回家。现在我欠你的每一点每一滴,将来我都会偿还你!”
自己说了半天,他一句都没听进去!凤栖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好的,谢谢哥哥。”
凤杞拉着她的袖子,几乎要泣下。却听背后有人朗声笑着:“咦,舅兄怎么不到后院坐坐?”
凤杞听是温凌的声音,赶紧抬起胳膊,用袖口吸掉了泪水,强笑着说:“刚刚吹过来一阵灰……”
温凌也不戳破他,笑着看了看凤栖:“你居住的院落我已经准备好了,去看看吧,哪里不合意的,可以改。”
又对凤杞说:“太子一起吧。”
凤杞推辞道:“后院万一有冀王的家眷,我不便当。”
温凌笑道:“即便有家眷,也是低等的婢妾,见之何妨?我们靺鞨人不讲究这些。”
凤栖好奇地问:“听说靺鞨有收继婚的风俗,不知可是真的?”
温凌一挑眉:“你是期盼呢,还是害怕这个风俗?”
凤栖说:“你是希望我入乡随俗呢,还是希望我保有汉家女儿的节气?”
温凌愣了愣,而后笑道:“果然这样的问题难以回答。还是瞧瞧你的寝卧去吧。”
不由分说,一手拉了凤杞,又冲凤栖抬抬下巴:“请。”
绕过正屋,后头偏东一个小院落大概就是给凤栖准备的屋子。
里头偌大的院子,中间种一棵大树,四边回廊里也摆着花鸟,洒扫得很干净。一群女子大概听到了动静,早早迎候在门口,都是绫罗的衣衫,发髻上插金戴银,一个个长得也眉清目秀,见了他们就都敛衽为礼,嘴里齐声道:“大王万安,王妃万安。”
凤栖顿住步子,立在路间说:“这称呼错了,不要这么叫。”
温凌问:“怎么错了?”他眉宇微微皱起,拉着凤杞吵架似的问:“怎么,这燕国公主不是来和亲的?嫌当我这冀王妃小了身份?”
凤杞被他捏得手腕骨生疼,陪着笑说:“舍妹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
凤栖道:“六礼未备,合卺未成,顶顶天也就算是下了初定。”
斜眸问温凌:“冀王可知道六礼是哪六礼?”
温凌给她斜瞥的目光和轻慢的语气问得有些火起,冷笑道:“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也就纳征和请期尚不具备。不过古人就说‘师婚非礼’,贵国想要我打下来的地盘,用区区一个女子来换,还要占我王妃的正屋,已经够便宜了。”
凤杞心“咚咚”乱撞,急忙打圆场:“舍妹不是这个意思。鄙国讲究礼仪,姻娅更是女子的终身大事,慎重点总好。”
他只觉得温凌的手劲极大,他越说,温凌虎口施的力越大,疼得龇牙咧嘴,都有些撑不住了。
凤栖看了他一眼,说:“冀王不会是生气了吧?好吧,那我不说了。”
温凌放开了凤杞的手腕,笑道:“不至于,这点子小事,何足挂齿!六礼未备,但婚姻属实。”
“不曾纳征,谈何属实?”凤栖说。
温凌冷笑着:“先合卺,不就是生米煮成熟饭了?其他流程慢慢再过。大舅兄,你说是不是?”
他挑着眉,相当戏谑的样子。但眸光犀利,直直地盯着凤杞,眼睛的余光瞟着凤栖。
凤杞赶紧背着手以免再被他捏疼了,陪着笑说:“婚礼还是要有的,不然太难看了。”
他说归说,心里已然慌了:温凌所在的靺鞨,本来就不是讲中原礼数的地方,据说男女自相交.合都稀松平常。而妹妹此来,名义上是和亲,事实上更像是人质,温凌只怕早就看低了她一眼瞧这一院子的莺莺燕燕,大概也是示威来了。
六礼未备,人已经入了内宅,妹妹想要不合卺也身不由己了,他顿时愈发觉得羊入虎口。
“真的!”凤杞近乎哀求,“正头妻子,不好随便的,否则叫人看不起……”
凤杞自己不觉得自己的样子卑微得可笑,凤栖已经看不下去了,她说:“哥哥,我带来了不少东西,先铺陈起来吧。虽然是暂时居住的,也不应该马虎。”
她这一行有十几个箱笼,外加先前由郭承恩解送的百余辆大车箱笼里是她私人的东西,大车里是金银和丝帛,亦即作为嫁妆的“岁币”作为国家间的往来,很早就由温凌的人看守清点去了,箱笼一个个搬过来,温凌打开几个看了看:“这些是什么玩意儿?”
凤栖说:“这是个铜鼎,那是方石砚,这白瓷的是焚篆香的香盒,还有些字画,都是古物。”
温凌拿起一件看看,说:“半旧不新的,有什么好看?倒是薄胎瓷和金银器摆着还贵气点。你有没有带些来?”
凤栖直接说:“没。你不懂。”
温凌一怔,而后心想:小娘子傲慢得很呢!什么时候还真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他说:“收拾东西的事,你就不用亲力亲为了,叫这些婢女们干粗活儿就是了,你还有其他事。”
“什么事?”凤栖问。
温凌笑得冷冷的:“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这会子贵太子和我清点一下岁币的账目去吧。没有这笔嫁妆,人,我是懒得娶的。”
一把又拉了凤杞,笑吟吟说:“走罢,百来车东西,要清点好一阵呢。但也不能不清点,据说哪一年北卢点数得怠慢了些,贵国送去的帛就是陈年发黄的,风一吹就裂了。”
院子里的仆妇们忙碌起来,那些长相清丽的婢女们则殷勤环绕。凤栖徐徐落座,四下看看,已经感到温凌这个下马威厉害。
“各位姊妹,”她缓缓说,“不知怎么称呼各位?”
大部分人抿嘴不语,只有其中一个梳着高髻,带着金叶发冠的艳丽女子踏上一步笑道:“王妃,我们伺候大王,也没有名分。”
“伺候他的人挺多啊。”
那高髻女子笑道:“可不,伺候大王,是奴的福分。”
凤栖看向她:“那么,这位姊姊怎么称呼?”
“不敢不敢!”那女子笑道,“奴叫翠灵。”
凤栖说:“官话说得好,是涿州人?”
翠灵脸上的笑意略略一僵,而后说:“算是吧,伺候大王才一个月。”
凤栖说:“看你的指甲养得漂亮,琴瑟琵琶,应该会一个?”
翠灵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说:“奴会点琵琶。”
凤栖依旧端详着她的手:“我猜也是琵琶,不过指甲略长了些,若是弹‘猛’一点的曲子,怕是吃不消。”
翠灵交握着双手,有些尴尬:“奴原是好人家出身,来涿州学琵琶也就学了半年,技艺不精通。大王爱听奴的曲子,也是矮子里面拔长子。”
凤栖在心里勾勒翠灵的身份,多瞥她几眼,就能感觉到她压抑的恐惧越深。
涿州在北卢治下的时候,汉人的地位虽然低微,但通常没有逼良为贱的事。半年前北卢内讧,皇子造反,想来早已有些预兆,也肯定有殃及池鱼的人。如今易主,更不必说了。
凤栖和煦地看着翠灵,说:“挺不容易的。千日琵琶百日琴,练半年就能让大王爱听你的曲子,你一定是聪明过人。”
转而道:“大王吩咐我做什么?”
翠灵有些尴尬,陪着笑脸说:“大王说,南边保守,只怕新妇什么都不懂,奴在勾栏里呆过半年,可以教教新人。”
凤栖呆着脸问:“教什么?”
翠灵说:“伺候男人。”
她拍拍掌心,另一个婢女捧来一个镶金的木盒子,一打开,里面是“妖精打架”,翠灵说:“王妃,这是‘欢喜佛’。”
凤栖木着脸,心脏“怦怦”地跳,却不大愿意人看出她的难堪羞涩,只能垂下眼皮,只看自己那只白玉压襟,在听翠灵讲的时候,她已经把压襟玉佩上坠的小米珠数了两遍。
而翠灵仍然没有讲完。
凤栖终于抗声说:“我不想听了。”
翠灵哄着她:“快讲完了,王妃还是认真学着些吧。大王说,今晚检查,王妃若是还有不会的,就要拿鞭子抽奴一顿呢。”她可怜兮兮的:“奴虽不能得王妃青眼,可亦要厚着脸皮求王妃垂怜。”
她看了看凤栖耳根和眼皮子都红了,自己其实也不大好意思,但不得不再次指着那欢喜佛讲下去。
好容易听完,凤栖问:“他要怎么检查?”
翠灵“噗嗤”一笑,而后正色道:“奴可不知道。”
凤栖隐隐有些明白了,脸色顿时沉下来,也不再和旁人说话,一个人呆坐着望窗外。
吃过两餐饭,就到了晚上。
涿州天黑得比汴京早多了,溶月忐忑地过来给凤栖加了一件披帛,左右看看才悄声说:“这可怎么办呢?”
凤栖说:“等他来吧。”
溶月担心极了:“娘子……若是真躲不过,您……您就顺着他些吧,夫妻俩还图个将来……”
凤栖许久都没有说话,直到外头响起陌生的脚步声,响起那些婢妾们参差问好的声音:‘大王万安。’
温凌漠然地应了声,然后问:“燕国公主没睡吧?”
“没有,灯一直亮着。”
他于是吩咐:“让人打水,我沐浴一下。”
溶月担心地握着凤栖的衣袖,喃喃地说:“怎么办?怎么办?”
她问了几声就戛然而止,因为屋门毫无阻碍地被打开,大黑塔似的影子堵在门口,顿了片刻就走了过来。
溶月颤着声儿:“大……大王。”
温凌说:“你出去。”
溶月努力清楚地说:“奴……娘子一直是奴贴身伺候的。”
温凌凌厉的目光直射过去,吓得溶月腿肚子转筋。温凌说:“你是听不懂我的话?还是不知道这个地方谁的话管用?”他笑起来:“真是,大喜日子见血不好,不过你要是老不知趣,我也就不用客气了。”
凤栖说:“溶月,你出去吧。”
温凌斜眸看溶月抖抖索索地出去了,然后摘下帽子随手递给凤栖:“旁边有帽架,放完伺候我宽衣。”
凤栖接过帽子,打量了一下他的脑袋耳边梳辫,看着奇特,不过没有想象中髡首雉发的丑怪模样,他黑发浓密,脸如刀削,因为长得不错,所以也不会叫人觉得那奇怪的打扮丑陋。
放帽子回来,他已经张开双手,抬着下巴,示意她解他的衣扣。
凤栖果然如溶月所说的“顺着”他,上前两步,伸手解他的衣扣。她润手用的香蜜散发着茉莉花香,凝眸只在他的喉间,长睫毛从上方看下来只觉得小扇子似的,遮着她一向傲慢的眼神。
温凌一直带着对她的警觉,只此刻心里微微一荡,随即又警告自己:女孩子见他,大多应当如溶月那样战战兢兢,冷静到这样反叫人怀疑她的动机。
他故意一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轻轻嗅了嗅她的手指。
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但足够长,顿时抠在他人中上。
“干什么?”他问。
凤栖抬眸:“大王无礼在前,可我也没干什么。”
他于是冷笑起来,打算教训她的傲慢,另一条胳膊勾住她的腰拉近了,打算咬她的手指一口,给她点苦头吃。
凤栖说:“你没洗澡呢。”
她真是一举点燃了他的怒火,一下把她的手甩开:“怎么的,你还敢嫌我?”
凤栖斜挑眸子的模样既挑衅又有三分妩媚,竟叫对面的人不由自惭形秽而又并不自知,只觉得恼怒,却也不想叫她瞧不起。
他说:“水已经打好在外头了,我洗完,请你把我被子暖好。如其不然,我先赏你那侍女三十皮鞭。”居高临下望她,终于找回些威严,转身出门,心里想:一会儿床榻上,看我怎么教训你!
他这澡洗得心猿意马,脑海里一直盘算着一会儿怎样的姿势最羞辱一个未婚的女孩子。
撩水马马虎虎觉得差不多了,他起身喊道:“来人!”
一条松软的绒浴巾从肩背上披下来。他诧异地回头一看,自己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凤栖面色冷淡:“怎么,你怕我看?”衣着齐楚,歪着脑袋,双手抱胸,上下打量他一番,然后打哈哈道:“你不好意思,不看就不看吧。你自己擦一下。”
转身窈窕离开。
温凌肺里一股股热辣气直往四边窜,满脑门子都是羞愧的邪气,然而裹着那绒浴巾,半天迈不开步子,出不了作为洗浴间的那小小耳房的门。
温凌回过神来,缓缓穿衣服的时候,突然听见外面传来琵琶曲。他心里的气怒更甚,且是找到了发泄的口子,气冲冲散穿着里衣,循着声音到了偏屋,开口便怒斥:“翠灵,这会儿大老晚的你弹琴,是怕我抽不烂你那身臭肉?!”
然而揭开门帘,翠灵自然是瞠目结舌,惊恐万状,抱着琵琶的却是另一个人。
凤栖说:“白日里听说翠灵会弹琵琶,忍不住技痒,想切磋切磋。”她圆润修长的指甲在琵琶丝弦上当心一画,琅琅的琴声流丽如珠玉散落。
温凌愣了愣问:“你也会这个?”
凤栖说:“我自己一个人时会弹,有时候也弹给爹爹听。”
女儿家学些琴棋书画自娱,是雅致的事,不比勾栏的歌姬是用来娱人。
“那,弹一曲《霓裳》吧。”温凌说。
凤栖放下琵琶:“以后吧。”
刚刚平息下来的热辣之气又开始在温凌肺里乱窜,他冷笑道:“燕国公主,你挺喜欢找别扭啊!”
凤栖道:“这话奇了!”横了他一眼。
未婚之妻,还是得以礼相待。若在此刻用翠灵立威,倒是可以。但温凌察觉凤栖的伎俩未曾“杀敌”,先就自己损兵折将了拿翠灵立威,简直是自抽耳光的举动。
温凌冷笑道:“你爹爹真不知怎么教你的!”
抬抬下巴对翠灵说:“你弹一首《霓裳》来听听。”
翠灵不敢不从,战战兢兢捧过自己的琵琶,小心调了丝弦,才开始演奏。
大约是心里害怕,理应行云流水般的《霓裳》被弹得涩滞如暗泉幽咽,还不慎弹错了几处。
凤栖看到每次出错音,温凌眉头就锁着,黑沉沉的面庞瞧着真有些吓人。
翠灵再错了一个音的时候,温凌爆发似的一把夺过她的琵琶丢在案桌上,咬牙切齿骂道:“你就这点能耐?我要你何用?!”
手揪着翠灵的领口,两手对撕,顿闻裂帛之声,翠灵的皮肉被撕裂开的茜红色衫子衬得皎白,里头朱红色抱腹随着她的胸膛大起大伏。
温凌回头对凤栖说:“她虽蠢笨可恶,但好歹还可以伺候我,比你略强些。你呢,是想在这里参观么?”
凤栖赶紧摇摇头:“不想。”低了头旋磨儿般往外逃走了。
翠灵颤巍巍的哽咽和其他叫人心跳的声音一起传过来。
温凌咂咂呜呜大概是在亲吻她,呜呜噜噜吐字不清地说:“翠灵,还是你更好些。”
凤栖心道这男人真是凶暴无礼!又想:这蛮夷之人居然挺通音律,每一个错音都听得出来!
她有点可怜翠灵,也庆幸自己躲过一劫。她毕竟与翠灵就是一面之交,晚上锁上房门,用枕头捂住耳朵,竟也将就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凤栖听见动静,睁开眼,蹑手蹑脚到窗户边挑开一点帘子往外看,果然看见温凌斗篷呼呼被吹起老高的背影,大概是要练兵,匆匆离开了。
她气定神闲叫来溶月给她梳妆,溶月边为她通头发,边小心地对着镜子里的她问:“昨儿,他在那边?”努努嘴指着偏屋那里。
凤栖漫不经心“嗯”了一声,说:“用那套珠钗。”
溶月在她髻上插上珠花,忍不住又说:“那屋那位简直狐狸精似的!太不要脸了!”
凤栖从镜子里斜了她一眼:“换成我昨晚遭罪,你就满意了?”
溶月不服气啊:“奴当然舍不得娘子受罪。但是,毕竟将来娘子你是这王府的主母,若任由这帮小的扫帚顶倒竖,以庶欺嫡,我也为娘子憋屈!”
她真的气呼呼的,既觉得翠灵不要脸,也觉得男人太小器和亲的妻子刚来,他就给这个下马威,是表示对凤栖的不屑一顾么?
“小声点!”凤栖说,“你又不懂我的意思!”
溶月嘟着嘴:“有啥不懂的?昨儿他无礼,娘子避一避也是对的,但是将来来日方长,还是要拿出点主母的威风来,也要管得好自家男人的心。娘子想一想我们家周王妃罢!”
凤栖脸沉了沉:“诶,你说这冀王的鞭子,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
溶月悻悻地闭了嘴。
凤栖洗漱完,到偏屋去看望翠灵。
翠灵也在梳妆,见凤栖来了,赶紧起身迎候,动作蹒跚,还有些龇牙咧嘴的。
凤栖一眼看见她脖子里几处鲜红的啜痕,翠灵也发现了,赶紧把领子拉好,脸也顿时红了。
“昨日殃及池鱼,实在是我的不是。”凤栖打招呼。
“大王本是寻宝珠,奴不敢怨这池鱼之殃。”翠灵说。
凤栖看了她两眼:“大部分人只知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还知道桓司马的典故,想来不是普通人家小娘子了。”
翠灵红扑扑的脸颊顿时发白,辩解道:“奴闲暇时爱读两句书,可身是下贱,改不了的。”
凤栖问:“冀王似乎特别宠你?”
翠灵低头说:“大王不耽于女色,谈不上特别宠谁。只是涿州经过一场兵燹,城中三成的人都死了,他难得找个会琴的,到奴这里听曲儿的时候会多一些。”
她似乎有些害怕凤栖,陪着笑脸说:“奴是至下贱之人,王妃是天上的皎皎明月,昨日那《绿腰》一出,奴佩服得五体投地,想来大王也一定欢喜得紧。”
凤栖笑了笑:“都是身不由己,随他吧。”
外头大概军务繁重,温凌有两天没有回这座临时用作冀王府的内宅。
倒是几天后,凤杞过来与凤栖道别。
“哥哥该离开了,”他有些不舍,“冀王说会善待你,你也是灵巧人,想必也会和他相处融洽的。”
“哥哥绕不绕到晋阳去?”
凤杞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低了头说:“不绕路了,京里发了金牌和急函,要我立刻赶回去。”想到何娉娉,他心里也担忧,但因为这举动是对不起妹妹的,所以提都不敢提。
凤栖不由蹙了眉,忖了忖问:“怎么,出现了变故?”
凤杞老老实实摇头:“我也不知道。”
凤栖对他的无能实在无语至极,叹口气说:“哥哥,这样的非常时期,可不能什么都‘不知道’。你前几天和冀王在一起,就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凤杞说:“他天天忙得很,早出晚归不是操练士兵的骑射功夫,就是各种在军中立威。辕门上吊的人头已经几十串了。也就城里还算安泰,外头那个血腥味,我闻着就作呕,他还次次笑嘻嘻叫我‘参观参观’这个人,真是!”
说完,大概怕妹妹担心,又说:“不过据说他只对士卒严苛,对家里人还没那么凶狠。”
凤栖说:“哥哥要离开,我做妹妹的不能不饯别,既然着急,就今天中午吧。我让王府的侍从去转告冀王。”
“这……冀王这么忙碌,只怕不肯应承。何况我也不需要饯别。”
“哥哥可以不需要,我不可以不需要。”凤栖说,“哥哥,此去回京,不妨绕一绕晋阳。”
凤杞说:“这个……”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皮:“只怕御史们很快要上弹劾折子,弹劾我耽于美色了。爹爹估计早就在生我的气,我又一再给他丢脸……”
凤栖说:“哥哥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耽于美色是风流小过,丢人是丢人,却是最好的挡箭牌。并州是扼住应州云州的粮道要地,爹爹又是个不喜欢管庶务的人,若是哥哥也不关心故里的情况,您这太子将来被人吃干抹净,骨头都不会剩下。”
她终于叹了口气:“哥哥,我还期待着你将来能拯救我于水火,你怎么却只会伤神,不会琢磨起来该具体怎么办?”
凤杞瞠目结舌,半晌才说:“我……我明白了,只是不知道我有没有这样的能耐。”
他懊恼于自己的蠢笨与无能,捶了捶自己的脑袋,长长地叹气,终于说:“为了妹妹,我试试。”
凤栖说:“我落在这腥膻之地,一辈子的指望也就是哥哥将来登位,或许我大梁日益强大,我还有在异国他乡硬起腰杆的时候。”
“嗯,妹妹放心,我将来一定接你回来!”
凤栖想:大话你就莫说了。温凌下棋一样步步盘算,只怕奢望不小,前路漫漫,谁都不会走得容易。
据说前去请温凌设饯别宴的侍从被大骂了一通,但是中午时分,还是有几张案桌被抬进临时的王府,接着是酒坛子和大碗大碗的肉菜。
温凌换了身华丽的衣服,表情甚是不耐烦,但亦算得上克制有礼,宴席上对凤杞举杯:“舅兄此去,只怕再见面时日不短。我们靺鞨不大注重仪注,这次没有让舅兄喝一盏合卺的喜酒,再见面可能就该是小儿的洗三了。这姻戚总是真的,我祝舅兄一路顺利,早日登上大宝。”
说了这句,他哈哈哈地笑着,也悄然看着凤杞的表情。
凤杞难免慌乱,笑得尴尬极了:“妹婿这话我竟不知怎么回复了。我朝官家春秋正隆,我只以子嗣身份替着办事罢了,其他绝不敢奢望。”
温凌笑道:“我们俩交好,就是我们两国交好,什么事不能奢望?”
凤杞不知怎么回答他这露骨的暗示,瞥了一眼凤栖凤栖坐在温凌侧边一席上,端起酒盏喝里面盛的蜂蜜水,然后以唇为语,教了哥哥一句应答。
凤杞举杯,磕磕巴巴说:“不敢不敢,同祝同祝。”
温凌的笑意便也凝结了。
他回头瞥了身边人一眼,她正气定神闲啜饮杯中的蜜水。
温凌执起面前的酒壶,对凤栖说:“倒忘了燕国公主。来来,一起饮一杯送一送你哥哥。”
近乎强制地要给她加酒。
凤栖躲开,藏着杯子,对对面坐着的凤杞撒娇般说:“哥哥!”
凤杞急忙说:“舍妹从来不沾酒的。”
凤栖索性躲到凤杞的身边,一仰头喝了那杯蜂蜜水,又说:“哥哥最懂我,可惜以后关山万里,不知何时再见。”她说话时悲意并不甚重,但眶中隐隐有泪。
凝视着她的温凌一时不知她到底是演技不好,还是天性凉薄。却又听凤栖说:“我的琵琶曲,从不轻易示人,今日想为哥哥弹奏一曲《阳关》。”
《阳关》,即《阳关三叠》,缘起便是王维那首有名的《送元二使安西》,因为诗句实在太绝,吟唱一遍不足以表情谊,所以三次叠唱,成了一首名曲。
这虽然是古琴曲,但凤栖的琵琶声响起,折柳相送的意境就出来了。曲调缓而不迟,仅只一段揉弦,顿叫人柔肠百转,竟使得凤杞潸然泪下,而后捧着酒盏泣不成声。
温凌面色凝重,曲毕好久都是这一般凝重。
突然,院门外头喊了一句靺鞨话,凤栖看温凌瞬间起身,把酒盏一摔,从剑架上取了剑,又取了弓与箭囊,拔脚就往外走。
凤栖放下琵琶,几步跟出去。
凤杞掩泪道:“妹妹,妹妹,我坐一歇再离开。”
凤栖看着温凌已经大踏步出了院门,回头压低声音道:“外头一定出了大事,这会儿不借机会看看怎么回事,还待何时?!”
凤杞瞠目道:“看到怎么回事又能怎么办呢?”
凤栖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兵来才能将挡,水来才能土掩,你不知己,不知彼,还问我怎么办?我将来怎么指望你救我于水火?!”
凤杞踉踉跄跄起身,跟着妹妹往外追。
眼见温凌出了王府,跨上一匹骏马就在城里道路疾驰,几个亲兵牢牢跟着他。
凤栖左右看看,拉过一匹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骑了上去。她这辈子第一次骑马,在马鞍上摇摇晃晃。
凤杞一边护着她一边喊:“妹妹,你别瞎闹!连幂篱都没有戴!仔细从马上摔下去!……”
凤栖说:“别啰嗦,骑上来护着我!”
凤杞倒是学过“六艺”中的骑射御,反应过来,也一起上马,从凤栖身后拉住马缰,问:“去哪儿?干嘛?”
凤栖下巴指了指前头扬起的尘土:“跟着。”
“要是冀王知道了……”
凤栖学着男人的样子用脚踢了踢马腹:“知道就知道,他能打我一顿是怎么的?即便打一顿,能打死是怎么着?”
凤杞眨巴了一会儿眼睛,终于一夹鞍,喝了一声“驾”,就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