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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三更合一

    “能!怎么不能!”

    这是大单啊!

    沈渺便细细地问了那豪奴, 得知他是大相国寺西钟鼓楼谢家的内宅管事,这馒头是用在谢家已故的老爷子一周年的阴寿法事上的。

    因为法事要一连做三日,每日也要供应一百五十个馒头, 给前来念经的和尚吃用。

    因此不能用荤油来做, 得用豆油或菜籽油,要保证里头是全素的。

    那鸡蛋也不能放了……沈渺琢磨了会子,少了鸡蛋口感可能会没这么绵软,烤出来色泽也会差一点,面包里加鸡蛋就是为了增加面包的湿润度、膨大度以及烤出来金黄的色泽, 但也有不少无油无糖无鸡蛋的面包做法——多加水多加酵母,也能保证面包的柔软口感, 但就得一直守在炉子边了,整个烤制过程都得调整火候、精细控制, 而确保面包的水分不过分流失,不然就会干巴到能当武器用。

    对沈渺来说,不算大问题。

    “您主家几时要呢?”沈渺先问了问时辰,一般法事都是从早做到晚, 有的吉时甚至在半夜,若是时辰不凑巧,太早或太晚, 她都怕来不及送到,耽搁了人家家里的大事儿,那就不好了。

    得知和尚们休息的时辰已经算好了, 是每日酉时。沈渺沉吟了片刻, 便道:“不如这样,我午后先做一炉子不放荤油与鸡蛋的烤馒头送上门来,请您家主人品尝, 若是能入了您主家的眼,您正好帮着问问,能不能让我做好生胚上门来烤制,只需要借用您家的窑炉,省得来回路途的时辰了……若是不方便,我便只能做好了送来,就怕路上凉了。”

    那豪奴没想到眼前这烙饼的小娘子言谈做事如此妥当齐全,便喜道:“沈娘子说得有理,那一会儿回去便只管先做来,这一炉试做的,奴先与娘子会了账,必不亏了娘子。晚些时候,奴候着主家回府了,便与主家尝尝味道,回头得了准信儿,便来遣人与沈娘子说话。”

    沈渺就是这个意思,这种预定的大单一定要方方面面都确认好,才不用返工,她如今精穷,可承担不起返工的损失呀。

    她便笑着答应了,现收了那谢家豪奴三十文试做一炉的钱,又与对方约好了送这一炉红豆排包的时辰,便将碗碟都收进背篓里,其他一些零碎、桌椅、炉子都捆好用扁担挑,收拾好便回去了。

    胖娘子见沈渺浑身上下全是东西,不由啧啧惊叹:“沈娘子,你这力气可真大啊……”

    沈渺不以为意,笑了:“这是大好处呢!”

    她上辈子忙自个的事业到三十出头都没结婚,遇着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为了保护自个,还抽空学了两年散打,有一回遇上闺蜜的前男友出轨,她一巴掌都能给那渣男扇得转圈。

    桥市上有些泼皮原本见沈渺生得美貌,又没个男人在身边,便想来招惹招惹,但见她这肩挑手扛的劲儿,又都默默都打消了这念头。

    今儿手抓饼和红豆排包也都卖完了,这些东西其实比来时还轻,不算什么。

    沈渺将东西放回家,用家里还剩的一些食材快速生火做饭,蒸了一锅掺了黑米小米的杂粮饭,做了三个菜:素炒冬瓜片、凉拌手撕茄子、香菇豆腐酿鸡腿肉,又煎了几个荷包蛋,先分出一大份装在三层食盒里,温在灶上,她与湘姐儿便在家先吃了。

    吃完,她便拎着饭盒,牵着湘姐儿出门。

    一是去书局里看看济哥儿在那抄书抄得怎么样了,给他送午食。二是买些豆油,现在家里的油大多都是猪油和鸡油,下午要做一炉素食版的红豆排包,得用上。

    走到半道,竟遇上了推了一大车柴火回来的顾屠苏,他见到沈渺便是两眼一亮,拿脖子上搭着的巾帕擦了擦汗,喊了声:“大姐儿!”

    沈渺停下来,他推着车快步过来,忙道:“你要出门?今儿砍的柴火多,我给你送点过去,你省得往外买了。”

    “顾二哥,不必了,我已经能自食其力了,不好意思白拿你的东西,你拿回家里用吧,你家要酿酒,本就费柴。”沈渺摇头婉拒,她不想一直占人便宜。何况顾屠苏出门砍柴又从外城推进来,全靠一身力气和两条腿,这是苦力活,之前拿了一次是她刚回来,家徒四壁,那是救急;如今一直白拿白要就过分了。

    顾屠苏再想说什么,沈渺将手里的木质食盒举了起来,笑道:“济哥儿还押在刘丰书局抄书呢,我先走了,顾二哥砍柴辛苦,快回去歇一歇吧。”

    说完,她便让湘姐儿给顾屠苏挥手说再会,两人接着走了。

    顾屠苏只能怔怔地望着沈渺的背影,沈渺人身姿高挑,却不瘦弱,她似乎早已做惯了灶头事,有一日他早早起来去井边挑水回来,进门前发现沈家后院的院门半掩着,正好看到她也往院子里的水缸添水。

    她绑了袖子,露出一截小臂,正抬起满满一大桶水往水缸里倒,那截看起来细长的手臂因用力,一层薄薄的肌肉与青色经络都突了起来。

    宋人喜爱有飞燕之姿的纤柔女子,以前的大姐儿也是这样的,柔柔弱弱,语气重了些便能将她吓哭,怕黑怕蚊虫,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如今……却能一刀剁碎猪大骨,出摊没有小车,也不愿再寻他帮忙,自个能肩扛手挑,一路走得虎虎生风。

    拉扯着两个弟妹,一声苦都不曾叫唤,哪怕头一日睡在烧得只剩架子的废墟里也能笑着与湘姐儿数星星,而不是哀哀地哭泣……她真的变了。

    那个会软软唤他顾二哥的沈大姐儿,似乎在这三年间已全然不见了。

    顾屠苏不知为何,心底一口气就这样泄了,他有些垂头丧气,慢腾腾地推着车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去——沈渺姊妹二人已走入街市的人潮中,隐隐地有些看不清了,只不过她一次也没回过头,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

    他看了会,默然转过头推车进了小巷子里。

    ***

    沈渺压根没把遇上顾屠苏放在心上,也不在乎旁人心中所想。

    她还琢磨着自己这一单能挣多少钱呢!她与那谢家豪奴谈的价儿正是今日的卖价,一条排包8文钱,但她可以不加鸡蛋!这每条排包就能省将近一文钱的成本了!

    如果能上门烤面包,还能省下炭火钱。

    今日她做了五十五条红豆排包,两条给济哥儿带走,一条给湘姐儿吃了,她自个也吃了一条,还有一条照样送给了胖娘子,她便也礼尚往来还了一碗枣汤给湘姐儿喝。

    其余五十条全都卖光了,几乎都是整条整条买走的,方才回家吃午饭的时候她与湘姐儿数了数,今日光红豆排包便一口气挣了四百文。扣除成本,毛利在三百文左右,加上手抓饼挣的,她今日利润将近八百文!

    如果谢家那四百五十个排包的单子能接下来,她能一口气挣三贯!

    三贯啊!这可是三贯啊!

    沈渺想想都觉着美,走路都轻快了不少。

    另一头,南城门守城厢军的值房附近,兰心书局里,济哥儿正埋头奋笔疾书。

    兰心书局的掌柜姓周,是个瘦条脸、看着有些凶巴巴的老头,已经快六十岁了。周掌柜的妻子早早仙去了,他没有再娶,反倒一个人拉扯一双儿女长大。

    但儿子早些年从军在兖州服兵役,后来便在那安了家,女儿则嫁去了洛阳。儿女日子过得还没他舒坦,他在儿子那住了两年,又去女儿家住了两年,最终还是决定独自回来,守着这个不大的书铺子终老。

    他以早逝的妻子闺名来命名这间铺子,也是想着,只当妻子还陪着自个似的。

    他没有儿孙在身侧,嘴上不说,心里便十分怜惜像沈济这样来铺子里看书的孩子。只要肯好好爱惜书页的,不是那等胡乱折书页、将墨水滴在书页上,他便准许他们交了钱留在铺子里抄书。

    不过能开蒙就学的孩子,大多家中都富裕,他们年纪小又没吃过苦头没什么长性,多得是抄了两日便不抄的。唯有这个沈济,从前两年起便隔三差五过来抄书,他的字也不错,小小年纪下笔有力端正,因此,以往有时新的话本子上市,常有刊印不及的时候,周掌柜也会特意让他过来抄几本挣些铜子。

    毕竟雇这孩子抄书,总比雇那些自以为是的读书人要便宜多了。

    周掌柜坐在高高的柜台后头打算盘,时不时瞥一下那沈济,时不时也环顾一圈,看铺子里转悠的,有没有人偷书的。

    最终他的目光还是又落回到沈济身上,忍不住砸吧砸吧干瘪的嘴。

    今儿这沈济来的时候还给他带了蜜豆酥皮烤馒头,那味儿即便半日过去了,竟好似还残留在他口舌中,令他很有些回味无穷。

    周掌柜是鳏夫带娃,辛辛苦苦了大半辈子,抠门惯了,一年到头也不会下一回馆子,如今他自个料理三餐饭食更是能节省便节省,烹饪起来时常不注意食物的滋味,对付对付能吃饱就行了。

    今儿一大早,周掌柜睡眼惺忪起来,甭说早饭,这脸也没洗呢,先卸了门板开店,这孩子便抱着个藤编篮子坐在门槛上等着了。不知是不是等久了有些瞌睡,门板猛地一卸,这孩子还险些摔了个倒栽葱。

    “呦?济哥儿啊!老长时间没见你了,今儿这么早。”周掌柜揉了揉眼把人放进来,心想这孩子今儿穿得倒是齐整,一身蓝地流水纹的衫子,针脚虽粗糙了些,但衣料瞧着便是新的,头发也束了起来,不像平日里自个梳的那般乱糟糟。

    于是打着哈欠顺口又问,“你妹妹呢?今儿没带来?不怕你伯娘打她?”

    “周阿爷,我来抄书。”沈济把怀里抱着的藤编篮子往周掌柜怀里一塞,一边把自个的笔墨纸砚拿出来,听见周掌柜后面的话,他低着头咳了一声,还是掩饰不住欣喜,“我阿姊回来了,把我们都接回去了,湘姐儿再不怕挨打了。”

    这话可新奇,周掌柜把门板都卸下来垒在角落里,转过头,奇怪地道:“你阿姊?你那个嫁去金陵享福不管你们的阿姊?她竟舍得回来了?”

    “嗯。”沈济应了一声,已经踮起脚熟稔地找到了一本《增广贤文》,铺了纸找了张书案坐下,取了水碗慢慢地润笔,又添上一句,“周阿爷,我阿姊其实没有不管我们。”

    阿姊刚走的那一年,他与湘姐儿还会时时提起阿姊,后来不知怎的,对阿姊的想念似乎在漫长无望的等待中慢慢化成了怨恨与愤怒。

    但如今,阿姊一回来,这些也都烟消云散了。

    “她的夫家可恶至极,我阿姊也吃了不少苦。不过她回来了,我们一切都好了。”沈济扬起白净秀气的脸来很满足地笑了笑,还指了指周掌柜搁在一边的篮子,“那便是我阿姊让我带来给您吃的,我阿姊亲手做的,她什么都会做,很好吃的,您快趁热尝尝。”

    “你周阿爷活了几十年了,什么好吃的没吃过?你一孩子又没见过什么世面,又能有什么好……”周掌柜嘴硬得很,心想这孩子都又被赶来抄书了,他那阿姊能真心对他好?一个能把半大孩子赶来抄书糊口的阿姊,又能拿来什么好东西?

    这几年沈济只要一挨打,准带着妹妹逃到他这书局来,时间长了,他对沈济家中的那些乌糟事儿也清楚。这孩子可怜得紧,没了爹娘,大伯伯娘又没什么良心,他这个阿姊自打出嫁后,也就奔丧回来了一趟,之后把铺子抵给了伯父,便一走了之了。

    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三年不闻不问的也是少见。

    皱着眉头掀开篮子上盖着的细棉布,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浓浓的烤麦香,香中还带甜,周掌柜自个都没留意,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脑子还愣着,手已经伸出去了,刚捏在手里,便软得陷下去一个指印。

    “我抱在怀里拿来的,应当还热着。”沈济已经在磨墨了,头也不抬地说。

    是还热着,不仅热着,还软乎得很。

    周掌柜先吃了一口,紧接着便两口吃掉了半条……他吃完都有些愣神,难以置信道:“这是你阿姊亲手做的?你阿姊几岁了?”

    他方才也不算吹牛,他年轻时与他婆娘是行脚商,并不是开书局的。早年走南闯北好什么没吃过?直到婆娘病死,他也不想走了,只想着不辜负妻子的遗愿,用毕生积蓄好好养大两个孩子。

    闺女即将出嫁的前几日,他还想着日后只怕相见的时候少了,便特意领着闺女与儿子上了樊楼,点了一桌子好菜……那樊楼里也有蜜豆馒头,捏成寿桃的模样,十分讨喜可口,听闻还是一个几十年功夫的老面点师傅做的。

    那滋味他本来以为他能回味一辈子,没想到今儿却吃到了更胜一筹的,随后他还听到沈济随口应了句:“我阿姊今年该二十一了,虚岁得有二十二了。”

    这才二十出头呢,好生年轻,又好生厉害的手艺!

    周掌柜见识广,他虽老了,舌头可还灵着,三两口又再吃了半条,随后半个来时辰的功夫,他便一直窝在椅子里,自个用炉子煎了一壶碎茶渣,时不时来一口,吃了个肚子浑圆,直打嗝儿。

    沈济抄完了好几页,听见周掌柜打嗝,才想起来自个还没吃呢,结果直起身来一瞧,带来的整整两大条排包已经只剩点酥皮碎屑了,颤声质问道:

    “周阿爷!我还没吃呢……”

    周掌柜正满足地抚着肚皮,猛地对上了沈济有些怨念的眼神,他愣了愣,讪讪地笑了笑:“哎呦,一不留神……这……我后厨还熬了碗糙米粥,给你端来啊!哎呦,至于这样瞧着吗?行了,打今儿起,你来抄书,我就不收你铜子了,成不?”

    沈济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后来看到周掌柜端来的粥,更是呆愣——粥里竟然还有锅灰!灰朴朴一大碗,稀稀澥澥好似那喂猪的泔水。

    沈济瞧了半天,也没勇气下嘴。

    他忽然就意识到了这几日他吃得有多好。

    毕竟阿姊就连熬小米粥都能熬得金黄粘稠,甚至出锅冷却一会儿便能凝结出厚厚一层米油,就算什么也不加,喝一口也满是米香,米油浓厚得粘在嘴里,那叫一个舒坦。

    想着阿姊的粥,沈济默默把那碗粥泔水推得远了一些。

    幸好他这两日都习惯了提早起来帮阿姊烧火、切黄瓜、洗春菜,阿姊每回炸好了肉排和饼皮,还会顺手塞给他吃,因此他肚子也不算太饿。

    看着这碗泔水……他决定还是不吃了。

    他专注地开始抄书。

    在刘夫子家时,他正好把千字文之类的都学完了,私塾里紧接着就要开始学《幼学琼林》和《增广贤文》时他便因打架被赶走了。

    因此他打算这几日便先将这两本书抄出来,自己先通读一遍,若是有不会的,再来书局这儿碰碰运气,有些落魄秀才会在这儿白看书,济哥儿准备问问他们学问。

    私塾里年岁大些的童子都会读这两本书,沈济觉得他效仿着他们,这样读下去应当是没错的。

    于是一上午除了去解了回手就没挪过窝,那努力的劲儿看得周掌柜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起来抻了抻自己的老胳膊老腿,洪亮地出声道:“都晌午了,还不家去?我可不管你的午食!”

    他都要回后堂做饭了,这小子还赖在这。

    沈济闻言,又幽幽地抬起眼来了:“周阿爷,您这话说的,若非你一早便将我的那条烤馒头也吃光了,我这会子已经吃上我的午食了。”

    懂事的沈济以为沈渺塞给他一条烤馒头是让他朝食吃一半,午食也吃一半的。

    阿姊日日起早贪黑的忙,虽然阿姊从来不叫苦,可他其实都看在眼里,因此自个也知晓节省,他压根没想到沈渺那就是给他准备的朝食而已。

    周掌柜被小孩儿说得都臊了,撇了撇嘴,只好说:“那你跟阿爷进来,你既挑食不吃粥,那我给你煮一碗热汤饼吃……”话音未落,外头垂落的门帘子却被一只细长的手掀开了。

    “湘姐儿……是这儿嘛?”一张眉目温婉的脸探了进来,张望了一圈,便找到了在墙角坐着抄书的男孩儿。于是她笑着走了进来,午时的阳光从她身后跟着涌进来,将她笼在暖黄的光芒里,她冲男孩儿招了招手,“济哥儿!”

    沈济闻言吃惊抬头,也忙不迭地站起来,迎了出来:“阿姊?你怎么来了!”

    那声音惊喜得几乎要溢出来了。

    周掌柜那么大年纪了,乍一看都被这女子的容貌晃了眼,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了,原来这便是将沈济与沈湘两兄妹抛在伯父家中不闻不问的那个长姐。

    哎?这瞧着也不像是这样心硬之人。

    “我给你送午食来了,今儿如何?可辛苦?”沈渺扬了扬手里两层的木质食盒,微微弯下腰,轻柔地用手绢将济哥儿脸颊上几点墨汁拭去,才转身过来对周掌柜道,“这便是周掌柜吧?济哥儿常提起您,这几年仰赖您对他多有照顾,奴家先在这儿谢过了。”

    说着深深地一福身。

    哪个书局愿意雇孩子抄书啊?孩子的字写得如何端正也是不如大人的,细想想便知晓,是这姓周的掌柜心地好,特意照顾济哥儿,才给他一口饭吃。

    “您客气了!”周掌柜忙摆摆手:“这孩子性子安静,并不耽搁我做生意。”

    沈渺也不跟人一直客气了,这周掌柜年纪大,沈渺方才进来便下意识往后堂看了眼,里头冷锅冷灶,想来这掌柜的也还没吃。幸好她早有打算,装得不少过来,便笑着掀开自个带来的食盒:“我今儿特意多做了些,想着这孩子在这儿叨扰您那么长时间,一定是麻烦您了。您今儿要是不嫌弃,不如与孩子一起用吧?”

    周掌柜想到早上那烤馒头,又闻了闻一掀开后食盒里飘出来的香味儿,立刻应了下来。

    沈渺便将饭菜摆在后堂的方桌上,一层层饭菜拿出来,她没忘带碗筷,便先给周掌柜盛了满满一碗杂粮饭,才给济哥儿也盛一碗:“周掌柜与济哥儿慢吃,我和湘姐儿都在家里吃过了。”

    “嗳,沈家娘子您真客气……”

    饭菜飘香,周掌柜被香得都不会说话了,忙不跌挟了一筷子。他吃的头一口便是香菇豆腐酿鸡腿肉,鸡腿肉鲜嫩多汁,豆腐和香菇都吸满了汤汁,尝一口便再也停不下来了。

    自打婆娘走了以后,周掌柜已经几十年没有吃过这样令人不舍得停下筷子的饭菜了,吃饱后他甚至静静地在凳子上坐了好一会儿,再看锅里剩的那点自个熬的糙米粥,竟然也与济哥儿一般,冒出了“我往日吃的难不成都是泔水?”的念头。

    ***

    沈济午食也吃了整整两碗饭,而且因周掌柜夹菜太快,他生怕没吃两口便被周掌柜吃光了,于是也吃得狼吞虎咽,一老一少风卷残云,吃个饭几乎吃出了硝烟味儿。

    沈渺趁他俩吃饭的功夫去附近油铺买了几斤豆油,拎着竹桶回来时,济哥儿也吃饱了,热出一额头汗,给自己灌了杯茶水,正仰面靠在椅子上喘气儿,湘姐儿趴在桌边看他俩吃饭那狰狞模样都被吓呆了,等沈渺回来才回过神,嘟囔了一句:“好可怕。”

    “湘姐儿说什么呢?济哥儿,我们先回去了,你再抄一个来时辰记得就回来啊。”沈渺进来带走湘姐儿,嘱咐济哥儿天黑前一定要回来,便拎着油回了家。

    路上经过上回买过布的布店,又扯了几匹布,她打算再给自个、湘姐儿、济哥儿都加做一身衣服,现在这俩孩子只有当初身上穿的和沈渺后来做的两身衣服,只能两套轮换着穿,若是正好遇到连续的雨天晒不干,这俩孩子都得光屁股了。

    到了家,湘姐儿又在院子里捡碎瓦,院里又长了一些杂草,虫子蝴蝶之类的便也多了起来,她蹲在地上还给小鸡捉了只蚂蚱吃,一个人玩得不亦说乎。

    沈渺摸了摸灶房门外不远处的土窑,差不多能有个五六成干了,幸好这几日都是大晴天,已经算晒得快了,如果遇上雨天,还得用油布裹起来,就又要多耽搁一些时日了。

    起身时又瞥了一眼湘姐儿,看看她在做什么。

    这孩子如今跟那三只小鸡打成一片了,她手里躺着一只被她捏得半死不活的蚂蚱,偏心眼地专门喂给白色小公鸡吃。可另外两只自然也想吃,白色小鸡却精明得很,伸长脖子一叼就跑,另外两只紧忙扑腾着翅膀去追。

    三只小鸡咯咯咯在院子里你追我赶,湘姐儿也在鸡屁股后头跑着,还苦口婆心跟鸡劝架:“你们别抢啦!等会毛都叨秃了!哎呀……我一会儿再抓!指定还有呢!”

    听得沈渺都笑了出来。

    见她自得其乐,她便也放心地进了灶房,先看了看天色,估摸了下时辰,正好这时候开始做一炉全素的红豆排包,应该能赶得上送到大相国寺旁的西钟鼓巷。

    那谢家豪奴留下的地址离这里不远。

    绑好袖子,泡上豆子,沈渺又开始揉面了,窗外,湘姐儿把小鸡儿都抓了回来,一字排开,背着手学着济哥儿平日里教训她的模样,严肃地迈着方步教训这三个打得绒毛满天飞的小鸡儿。

    只是小鸡儿一下便四下逃散了,将一本正经要开嗓的湘姐儿变成了个光杆司令。

    沈家的炊烟又袅袅升起了,白气升腾,缓缓飘散。

    今儿赶巧,沈大伯夫妇俩带着儿子海哥儿正赶着自家的驴车进内城来收租子,他们在内城还有一间小铺子,离沈渺家不大远,就在金梁桥北边魏家点心铺子斜对面,租给了一家外地布商,专卖些南边来的时新布料。

    沈大伯跨坐在车辕上亲自给媳妇拉车,因他太胖,使得这车都有些倾斜。尤其他们一家三口都生得富态肥胖,那头老驴哼哧哼哧地拉着他们仨,两只眼都快累得发直了。

    丁氏正板着脸跟沈大伯嘱咐:“一会儿咱们收了租子就回,你不许去看沈老-二留下那三个孽债,你别以为我不晓得,前几日沈大姐儿领着他们俩来,你还给她塞了两贯钱是不是!”

    沈大伯没想到早已东窗事发,只好赔笑:“到底是老二的孩子,咱们没接到身边养着已是理亏,你不知道街坊四邻说得有多难听呢!给些银钱打发了他们,也好堵上那些人的嘴。”

    丁氏心疼那两串铜子,哼了声:“大姐儿既然回来了,本该她养着济哥儿和湘姐儿!长姐如母,便是告到县令大官人那儿我也是有理的。”

    但沈大伯给都给了,她便也不挑这个理了,只是不许沈大伯再去管他们。那沈大姐儿在金陵三年倒是历练出来了,一张嘴不得了,把沈大伯都哄得找不着北了!丁氏担心沈大伯过去瞧了,又得掏银子接济他们,那不成了无底洞了?

    虽说当大伯的不好不管侄子侄女儿,但也不能管一辈子吧?家里又不是吃皇粮的,谁家银钱是天上掉下来的?丁氏嫁了三个女儿,每个女儿都陪嫁了一百贯,这嫁妆钱都快把家里掏空了!她还得攒钱给海哥儿娶媳妇,嫁女儿费银子,娶媳妇的花费也不枉多让……她是个精明盘算的人,自然不想在别人的孩子身上花费那许多。

    海哥儿坐在车辕另一边,手里油乎乎地捏着个大鸡腿儿,啃得满脸是油,听见丁氏提起济哥儿他们,只觉得这个刚刚消肿的脸颊似乎又疼起来了。

    他胖得两只眼都挤成了一条缝,这条缝里正因想起了当初的争执而感到委屈。海哥儿心里一直觉着自个没什么错,济哥儿在沈大伯家砍柴提水,被丁氏当长工使唤,却从来都不提自己冤死的父母与阿姊。当初沈二夫妇被一身朱紫的权贵当街撞死,在汴京也是轰动一时,但最后两条人命没了也就没了,无声无息,叫人唏嘘。

    同窗们聚在一块儿也会说悄悄话,有人议论他爹娘被权贵撞死的官司不了了之了,还有人奇怪,便提了句:“他不是还有个阿姊,听闻嫁给了个前程远大的读书人?怎么不回来带他们去南边过活?自家亲阿姊不投奔,倒一直赖在你们家中……”

    海哥儿听丁氏抱怨过好几句,便大喇喇地说:“还能因为什么?沈济整日一副死鱼脸,嘴又不甜,谁愿意养他啊!一准是他亲阿姊都嫌弃他,才会将他丢在我家,一走了之的!金陵繁华,又是江南鱼米之乡,在那儿乐不思蜀了,谁还记得他呀?”

    同窗们便哄堂大笑起来:“死鱼脸,话粗却贴切!”

    “若我是他阿姊,我也不愿带俩拖油瓶去夫家,还不知要被人怎么编排呢!”

    海哥儿嬉笑地接话:“我阿娘说了,他那个阿姊啊,从小便是个没主张的软柿子,叫人说两句重话都能掉泪的,极没用!遇事不说奋起抗争,而是如一只缩头乌龟般,只晓得自欺欺人,躲起来哭。一滩烂泥似的怎么都扶不起,最是让人瞧不起!还让我的四个阿姊决不能学她这幅做派……”

    话音没落,正好路过听见此话的济哥儿已经一拳挥了过来。

    当时那一拳头过来都给他打得两眼冒金星,连哼都来不及哼,又一拳过来了。

    那家伙还骑在他身上,狠狠地揪住他领子,一双眼里好似淬了冰似的,厉声骂道:“你胆敢再辱骂我爹娘和阿姊一句!我一定打死你!”

    海哥儿又疼又害怕,哭嚷了出来:“你不是也恨你阿姊啊?我都听见了,湘姐儿哭着要找你阿姊,你还恶狠狠地说不许再提她!你自个都恨她,凭什么打我?我哪一句说错了?”

    回答他的只有济哥儿粗重愤怒的呼吸声,以及又一拳。

    同窗们来劝架,也被他打了。

    最后乱成一团,刘夫子赶来一瞧,气得胡须都炸开,问明缘由后便将先动手的沈济赶了出去。

    之后他阿娘家见到他鼻青脸肿的惨样,自然也不会善罢甘休,立即抄起扫帚将济哥儿怒骂打了一顿,连同哭得快倒不过气的湘姐儿一并扫地出门了。

    济哥儿被打得嘴角出血,却没有回头,更没有哀求,反而紧紧拉着湘姐儿的手,就这样冒着大雨,一步步走进雨中,很快便瞧不见了。

    后来,海哥儿便再也没见过他们了。

    那天听闻沈济的阿姊回来了,还领着他上门来时,海哥儿正在外头疯玩。他挨了两拳其实也不重,只是皮肉伤,青紫红肿了几日就好了,一点儿也不耽搁他出去玩。但回来时沈济、沈湘与他那个阿姊早已经走了,他没见着。

    以前沈二叔、二婶子还在时,他过年过节也见过沈大姐儿,沈大姐儿是沈家那么多女孩儿里生得最好看的,美得像个花骨朵似的,但她总是低着头,与人说话都羞涩地扭着手帕。

    阿娘顶顶瞧不上她,提起她没一句好话,总说她小家子气。但那日她领着沈济、沈湘找来,阿娘虽然很生气,还与爹爹吵了好些时候,但最后消了气,竟然冷哼了一句,与爹爹说:“你们家老二这大姐儿总算长大了,有点儿当阿姊的样了。”

    海哥儿不懂阿娘什么意思,反正他也不想跟济哥儿他们在一块儿了——那沈济打人也太疼了!

    而且……他不过说几句闲话他便动手打人,爹爹说他们虽小,却也是读书人了,怎么能如此粗鲁,难道不应当以口还口吗?

    他摇了摇头,又啃了一大口鸡腿儿,还不及吞咽,又想起了一件事儿,便回身跟丁氏说:“娘,隔壁的小豆说金梁桥上新来了个烙饼西施,烙得饼子极香,他们家凑巧买过一回,香极了!咱们一会儿去瞧瞧,买上几个呗?”

    沈大伯眼睛也一亮:“哦?烙饼西施?”那一定生得很美咯?

    丁氏沉下脸来,抬起巴掌,使劲给这爷俩都一人扇一下:“咱们是来办正事儿的,一个就知晓吃,一个……”丁氏瞪了沈大伯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问,“烙饼西施怎么了?你也想去瞧瞧?”

    “不瞧不瞧,没什么好瞧的!”沈大伯后背汗毛竖了起来了,立刻摆手,改口道,“有这时辰,倒不如收了租子给你多扯两块好布做衣裳。那布店老板上月还说要进一批云纱呢!”

    海哥儿更是捂住脸不敢吭气。

    丁氏这才面色好了些。

    三人赶车一路行至金梁桥,过桥时海哥儿与沈大伯还是悄悄张望,却没瞧见什么烙饼西施,走到桥中时,路过一家卖香饮子的铺子,正好听见有个牵着驴的男人与那胖娘子打听:“那卖饼的娘子呢?”

    “卖光了!人都家去了!”

    “这才过午时,怎么便收了摊了?”

    “自然,人家生得貌美,又烙得一手好饼,多得如您一般的官人慕名而来,何况午时呢,早市还没散她便卖光了呢!记着,明儿她天不亮就会来,您请早吧!”胖娘子磕着瓜子,嘻嘻地打趣儿道。

    那人被打趣得无地自容,赶忙牵着驴走了。

    海哥儿听得分明,失望地回过头,竟早早卖光了,那烙饼西施怎么并不多卖些?

    “那不是魏家点心铺子的掌柜?”丁氏倒是认得这询问的人,琢磨道,“看来这卖饼的娘子手艺不错,连这魏掌柜都来买她的饼了!”

    丁氏烧饭如炼丹,能把锅底烧穿,因此一家子这身肉大多都是在外头下馆子吃出来的,所以听闻金梁桥有了没尝过的美味,便也留了心。

    “可惜来晚了,不然咱们一家也买几个尝尝。”沈大伯甩了鞭子,一家子慢悠悠地过了桥。

    他们刚离开不久,金梁桥附近的杨柳东巷里,沈渺便又背上了大箩筐,里头装着刚烤出来的素红豆排包,手上牵上湘姐儿,二人一路往大相国寺的方向去了。

    第24章 谢氏门庭

    沈渺生在红旗下, 长在春风里,自小脾气倔,因厨艺天分高被爷爷护得紧, 在家时一向过着老天第一老子第二的生活, 自然更没能亲眼见过消亡了数百年的士族做派。

    原身沈大姐儿出身市井,且只活了短短二十多年,见过最有出息的便是她那恋母的软蛋夫婿荣大郎,也没机会与这些高高在上的贵族打交道。

    而影视里、书本里描绘的贵族与皇族生活似乎也是失真的,与亲眼所见的总有些不同, 或许是因为演绎与现实隔着一层壁垒。当沈渺背着背篓走到西鼓楼街,发现这条街沿街都没有货郎摆摊儿, 也没有总蹲坐在食肆与茶馆门口的闲汉。

    整条西钟鼓街背靠着佛铃声声、诵经声袅袅的大相国寺,沿路种得都是高大的银杏、侧柏或是白皮松, 安安静静,行人极少。

    街面还铺满了齐整的青砖,也不是外头那等黄沙漫天的土路。

    沈渺还以为整个汴京也就与大内连通的御街上铺了转,没想到这儿也是。

    她放慢了步子, 牵着湘姐儿慢慢走了进去。

    树荫茂密阴凉,进来便觉着凉爽。阳光被枝叶切割成了细碎的光影,随风摇动着, 落在人眉眼与肩头。佛香隔着几道墙,隐隐透风而来。这里似乎天生带着一种宁静味道,仿佛外头一切市井热闹都被这一重重深宅大院的高墙隔绝了, 午后时分, 杳然无声。

    正门是四扇朱红铜钉大门,门前坐着两只威风的狮子,两侧角门、侧门皆有奴仆看守, 走近些便发现,那些小门的门槛儿都是一整块水磨的青条石,朱砂绘就的谢字灯笼斜斜向上,插在砖墙的灯壁上。

    未被点亮的灯笼下坐着两三光鲜的豪奴,正摆了龙门阵,磕着瓜子说笑呢。见沈渺走上前来,其中一个盯着沈渺瞧了半晌,将掌心的瓜子都拢进袖袋里,和气地问:“这位娘子可是姓沈?我家大娘子身边的郑内知嘱咐奴几个在这儿侯着您来呢!”

    沈渺便笑着放下背篓,微微欠身行了个不卑不亢的礼,回答道:“正是,我依照早上那位郑内知的吩咐,已将这素馒头烤了来。”

    “娘子来得正是时候,你且在这儿稍候一会儿,我取了这馒头进去与郑内知回话。”

    其中一个壮实些的豪奴将沈渺背篓里装着的几条装在油纸包里的烤馒头捧出来,又耐性与沈渺解释道,“娘子勿怪,我们不是刻意怠慢。我不过是门上传话的,进不去内宅,进了这道门,只能递话给二门的门子,由里头的门子进去禀告。之后须等郑内知再禀告大娘子身边伺候的养娘,若大娘子再有吩咐,才好传话出来与沈娘子分说。”

    “内知”是豪门大户里对内宅高级管事奴仆的尊称,“养娘”是宋朝对贴身侍女的称呼。

    宅门深深,从这几个奴仆口中便能窥探出一二了。

    沈渺便理解地点点头。

    这高门大院就像一个职能与阶层众多的大集团,有人上门来了,前台要去汇报行政专员,专员汇报助理,助理再汇报经理,经理再汇报副总……嗯,那她估计得等好一会儿了。但为了那三贯钱,等一等算得了什么?就当是休息了嘛!

    于是拖着空背篓,牵过湘姐儿站到那角门边儿上。那正好有一片树荫,凉快些。想了想,她又从兜里摸出手绢抱着的一小块-黄-冰糖给湘姐儿当零嘴——这时早上做豆沙馅时剩下的,只剩一点儿,便想着哄孩子时能用上,顺手踹兜里了。

    如今果然用上了。

    那奴仆三两步进去传话了,这角门上还剩另两个门子看门。其中一个年轻些的,悄悄用眼角余光瞥了沈渺好几眼,见她还领着孩子,便一个转身回了值房,腾出来两张板凳,递给她:“这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两刻钟,若是大娘子有事,还得等一会儿,你们二人且安坐吧。”

    “谢过这位阿郎。”沈渺也不客气,坐下了。

    那两人也是闲着,便与沈渺攀谈起来。为奴为婢的,要么家中三代都为家生子,要么自小就被买了来,都没有其他根底,言谈之间说不上别的,便只能以主家为傲。

    于是沈渺才知晓,原来这个谢家竟然就是那与琅琊王氏齐名的陈郡谢氏。只不过嘛,如今士族早已式微,这谢氏最辉煌荣耀的嫡支宗族也不例外,都被唐朝末年那位落榜生黄巢按照族谱切瓜砍菜似的杀得差不多了。

    这支幸存下来的,早已是远房旁支了,但世家底蕴数百年,即便是旁支,留下的家业也非同小可。门子们挺胸叠肚,好似挣下这偌大家业的是他们,与沈渺指了指这条街另一户人家。

    西鼓楼街一共只住了两家人。一家便是谢家,还有一家姓赵,国姓赵,住的是太祖皇帝赵匡胤的堂兄弟膝下第三子的后人,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呢!

    虽然传下来以后,代代以降,这位赵姓宗室只剩最低的“县侯”一爵了。

    “但那也是侯呢!”门子说。

    沈渺配合地睁大了眼,顺着那豪奴的手指,伸长脖子去瞧最粗壮的银杏树后头另外半条街——西边半条街是谢家的,东边半条街是那个赵家的。

    真是长见识了!沈渺笑眯眯地继续听,权当解闷了。

    那门子对沈渺表露出来的反应却觉着有些平平:怎么只有惊讶,却没有敬畏呢?她一介卖饼为生的贩夫走卒,既然知晓这是与皇亲国戚比邻、曾经名满天下的谢氏,怎么能不感到惭愧、卑微与敬仰呢?

    真奇怪。

    他若是知道沈渺连这点子惊讶好奇大半都是装出来的,甚至在心底嘀咕这脚下的青砖铺得不如后世的公园平整、这条街的银杏也不如洛阳永兴的银杏好看,只怕更要仰倒了!

    陈郡谢氏又如何?国姓赵又如何呢?对于沈渺而言,她虽然努力在这个世道生活,却总是难以挣脱历史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

    那些都是历史的尘埃,俱往矣了!她见过太多更美好、辽阔的风景,又怎会去怀念憧憬一个旧世界呢?又怎会为自个不是高门士族而感到悲哀呢?又怎会因身份之差而自卑惭愧呢?

    她并不觉着自己低贱,即便当街卖饼、即便家徒四壁,即便以女子之躯谋生于这个世道。

    因此听门子吹嘘,也如在听说书一般,津津有味,连带着湘姐儿也被她寥寥的态度带得歪了歪头,也继续安静地靠着阿姊的腿,专心舔糖。

    再不抓紧吃,冰糖就要融化在手心里啦!湘姐儿发现手掌已经腻腻的了,于是一低头,把将整块糖都塞进了嘴里,再抬起头来,脸颊便高高的凸起了一块包。

    谢家内苑,谢祁读完书,却被谢祒捉住陪练,与他一起习郗家长棍。他武道天分终究不及兄长,被谢祒一招招逼退打到廊下,最后不得不耍了个滑头,一脚蹬在廊柱上,身子腾起举棍劈下,这才扳回一城。

    他无视谢祒嚷着不算再来的话,摆摆手,浑身冒汗地回屋沐浴去了。

    清清爽爽一出来,砚书奉上干净衣袜,满脸高兴地说道:“方才,郑内知为大娘子献上了好些喷香的烤馒头,还命奴奴过来请九哥儿过去尝尝,奴奴隔着门都闻见了,可香了!”

    “那便去尝尝。”谢祁笑了笑,将帕子随手搭在屏风上,张臂穿上了里衣,正低头系带子。

    谢祁常出门,因此习惯自个穿衣,不爱叫侍女小厮伺候。砚书着急吃好吃的,便在屏风外探头探脑,顺带感慨了一回——九哥儿穿上衣裳便显得一身书卷气,但脱了衣裳,少年郎看着似乎抽条单薄的身子上却覆着薄而流畅的结实肌肉,宽肩劲腰,很有郗家几个常年习武戍边的表公子那等武将风姿。

    但随着里衣、衫子、外衣一层层披上,宽长衣袂临风而动,又有了谢氏的清隽疏朗。

    谢家的孩子不论男女皆习文练武,全是因大娘子郗氏是带着一根黑漆描金的郗家长棍嫁入谢家的。身为宗妇不仅理家有方,连教养孩子也别具一格。

    砚书见谢祁拾掇好了,高高兴兴地在前头带路。进了谢家大房正院,谢祁便见着郗氏面前的黄花梨雕五福临门的方桌上摆着几碟子切好的烤馒头,家中同胞姊妹谢十一娘、同胞兄长谢祒都在。

    谢祒面前那一碟已经吃了精光,正把手偷摸往一旁的小妹谢十一娘的缠枝青花盘子里伸。被谢十一娘无情地伸手拍掉。

    “阿娘,你看阿兄!我自个都不够吃呢!”

    谢祒收回被拍得通红的手背,撇了撇嘴:“你平日里不是要做那赵飞燕,吃饭如吃鸟食,吃两口便撂筷子,怎么也不肯多吃的么?”不等谢十一娘反驳,又转向郗氏,“阿娘,你怎么不叫人多买些来。”

    郗氏不理会兄妹俩的官司,道:“这本便是让人试着做来尝尝滋味的,既然你们都觉着好,那便定下这一家吧。咱们家的方厨子做素点总是枣糕、茯苓糕那几样,吃得和尚都噎嗓子,念个经倒喷了满地沫子。如这样的烤馒头便很好,便是凉了也不发硬,吃起来一样香,这做饼的娘子倒是好巧思……咦,九哥儿来了,你也尝尝吧。”

    谢祁低头一看,是早上吃过的那烤馒头,瞧着没什么不同。但早上那软糯香甜的滋味他没忘却,此时见了便也忍不住取了一块入口,这全素的烤馒头也不比加了荤油和鸡蛋的差,虽少了一分蛋香,却又多了两分清爽。

    他便也微微点头,顺带看了眼为了身姿翩翩已经好几日没吃午食和晚食的妹妹,笑道:“这馒头能叫十一娘也开胃,阿娘便知不差了。”

    谢十一娘涨红了脸,她当然也想吃东西,只是前阵子与几个世家贵女约着去金明池游船,竟被她们绵里藏针地取笑“很有前唐之风”,这不就是骂她生得胖么?

    她这才气得回来减了膳食,死活不肯多吃了。

    其实夜夜饿得烧心,尤其今日这烤馒头太香了,而且阿娘说是全素的……

    谢十一娘实在忍不住了,便为自己开脱:全素的吃了不发胖,吃一点无妨的……无妨的……

    “你们个个啊,都不叫娘省心。”郗氏苦笑摇头。谢家几房没有分家,所有孩子一同序齿,因此她这个当娘的其实只生了三个孩子:最大的谢祒不着调,天天不着家,只知道出门喝花酒;中间的谢祁本是最靠谱的,谁知退了婚之后也减了胃口;最小的女儿原是娘的贴心小棉袄,没想到这几日也跟中了邪似的,跟着闹脾气,不肯吃肉不肯吃饭。

    “那便与那卖饼的沈娘子定下这四百五十条烤馒头吧。”郗氏干脆利落,又命身边的养娘去取银钱来,“人家孤身一个女子在外凭手艺养家糊口不容易,便不要押她的银钱了,立好字据,将酬金都给了她吧。去吧,莫叫人家在外苦等,失了礼数。”

    “是,大娘子。”仆从们立刻便随令动了起来。

    之后郗氏又把三个孩子连人带馒头轰了出去:“别杵在阿娘这里,阿娘还要与各院管事对账,你们都自去耍吧,阿娘看到你们三个,竟没一个顺眼,都走都走。”

    谢祁无辜地端起碟子跟在兄长和妹妹身后出去了,心想,他不是才刚来?屁股都没坐下呢!

    怎么连他也挨了嫌。

    谢祒无所谓挨骂,他每日不来正院挨上阿娘两句骂,只怕晚间都睡不着呢。因此一出来便懒散地把胳膊搭在弟弟的膀子上,跃跃欲试道:“九哥儿,要不要阿兄带你出去逛逛珠帘巷子里新开的勾栏……”

    话音未落,屋内便传来了郗氏的咆哮:“谢祒,你胆敢!”

    谢祒不敢多言,拔腿就跑。

    留下谢十一娘与谢祁面面相觑,半晌,谢祁才道:“要不……去你院子里下棋?”

    “好,次兄上回才输给我一方砚台,今儿用什么作赌?”

    “便用阿娘分我的烤馒头?”

    谢十一娘本就没吃饱,尤其这馒头竟吃了还想吃,正饿得两眼放光,她咽了咽唾沫:“一言为定啊!”

    兄妹俩联袂走过抄手游廊,砚书则垂头丧气跟在后头,心里很是凄凉地想:天可怜见的,这烤馒头成了赌注,那他不是吃不着了?

    下一瞬,嘴边便被回头的谢祁随手塞了一块:“吃吧,我何时短了你?”

    砚书捂住了嘴,两眼亮晶晶地抬头,谢祁却已回过身去了,他轻快地小跑追了上去。

    外头,沈渺也与两个门子相谈甚欢,连这谢家有几房人都快知晓了。

    总算那传话的门子又出来了,还喜滋滋对沈渺道贺:“沈娘子大喜!一切顺遂呢,我家大娘子吃了娘子的烤馒头觉着极好,说往后三日法会所需的素点都交托给您了,劳您每日来回辛苦,便提前预付了银钱,说多的那些,便是给您买茶喝的。”

    说着捧上四吊簇新的通宝,一看便是新打的,成色可比旧钱好多了!而且她与郑内知说好的是价三千六百文,这谢家大娘子却给了四吊钱!

    这是多出了整整四百文的“喝茶”钱!

    沈渺拼命忍住了才没过于喜形于色,稳住后,还是真心实意地夸奖了一声:“多谢你们家大娘子了,你们大娘子办事真爽快,真不愧是高门大户里执掌中馈的大娘子呢!哦对了,你们家大娘子可允许我借用后厨的窑炉?我在家里做好生的,早早带过来一烤,这样时辰正好,烤出来热乎的!”

    “大娘子说了,开了外院廊下的后厨随沈娘子取用,到时沈娘子来,还是到这道门上来,当值的门子自会领你进去,忙完了也从这道门走。”

    这样最好了。沈渺便指着湘姐儿又问道:“我家父母早亡,独留我与两个弟妹相依为命,他们还小,能不能一齐带过来?”

    门子低头看了眼方才一直很乖巧吃糖的湘姐儿,沉思片刻便同意了,只是仔细交代了,“无事,那廊下的后厨是专供给外客饭食的,你只管带来便是,只是先要与你分说清楚,除了后厨,劳烦沈娘子看顾管教好弟妹,旁的地方都不可去闲逛,省得冲撞了我们主家与几位哥儿。你不知道,外院住着我们好几位哥儿,都是淘气的主儿……”

    “我知晓轻重,你放心。”

    沈渺问明白了,便高高兴兴地带着湘姐儿告辞了。

    这谢家门庭虽有士族高傲的通病,但能看出来门风算好的了,门子待人接物没有趾高气昂,也没有吃回扣,管中窥豹,要过去做事也让人放心得多。

    沈渺摸了摸荷包里沉甸甸的铜子,紧紧地攥住了,与湘姐儿几乎是一溜小跑着回家,生怕被偷儿摸去。幸好一路上很顺利,没人留意她们,沈渺看到有小贩走街串巷卖糖人,还让摊主给湘姐儿吹了个比脑袋还大的巨糖骏马。

    刚到巷子口,还看到了挎着小篮子的济哥儿正往里走,沈渺将今儿接到谢家做素烤馒头的事告诉了济哥儿,还激动地让他伸手去摸斜跨小包里那沉甸甸的荷包。

    “谢家布施的时辰与早市的时辰不冲突,阿姊早上卖完一批,午后紧赶着再做便能赶上了!”当时那郑内知头一回来询问的时候,沈渺便提议去谢家烤红豆排包,除了是为省点炭火钱,也是省点儿时间,她不想耽误每天早上的早市,接了大单,她还是准备照常出摊儿的。

    累吗?有钱挣就不累!

    沈济高兴是高兴,却觉着阿姊要更辛苦了,赶着早市,阿姊每日寅时天都没亮就得起来做了,本来午后还能小憩一会儿,养养精神,但这三日午后也不得空了,于是便认真地道:“那这几日我不去抄书了,我留下来帮阿姊打下手,再陪阿姊一块儿去那谢家。”

    “没事,你只管去抄,这么点儿活难不倒阿姊。”沈渺摇头,“李婶娘不是说了,下月那国子学的辟雍书院便要开考了,阿姊还盼着你能考上国子学的童生呢!这样咱们也不用费心寻摸先生了,还有什么先生能比国子学的博士好?”

    沈济这回却很坚决:“阿姊,你别担心,贪多嚼不烂,我今儿已抄了大半,正好这三日先将这些学透了,再接着往下抄。阿姊,我定要陪你去谢家的,夫子说过,君子不可因艰难险阻便移了心智,便是帮你烧火添水捣红豆我也一样能读书。”

    沈渺怔怔地望着眼前面容还有些稚气,眼眸却坚定的沈济,没想到他小小年纪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没忍住抬手揉了揉他的头,语气里不免有些骄傲地夸奖他:“济哥儿你有这样的心很好。你说的对,以前阿姊也听人说过,君子非高堂而成也,处富贵之地则不溺于奢靡,居贫贱之境亦不坠其志,此乃君子之所以为君子也。”

    沈济抬起头,沈渺笑着与其对视,轻声道:

    “阿姊相信,也期待着,你日后成为一个心守正道的真正君子。”

    沈济看着阿姊,也看着阿姊清澈眼眸里倒映着的自己,郑重地点点头。

    他会的。

    他会好好读书,以后一定让阿姊与湘姐儿都过上好日子的。

    湘姐儿坐在门槛上,抱着沈渺给她买的糖马舔得满脸黏黏的糖,一会儿瞧瞧阿兄,一会儿又看看阿姊,忍不住出声道:“那我呢?阿姊与阿兄都要去,那湘姐儿去哪儿呢?”

    沈渺与济哥儿同时扭头,一齐笑出声来。

    “湘姐儿还能去哪儿?我们姐弟三人,自当在一块儿!”

    隔日,趁着晨光微熹,沈渺早起照常做了六十条红豆排包、五十来个手抓饼去早市上设摊。

    这两日摆摊下来,做五六十个实不大够卖,往往早市未散便能卖完。

    但沈渺也不打算再多做了。一是她一个人做这个数刚好,再多便来不及了;二是手抓饼已摆了两日了,再长期摆下去,新鲜感必然便消散了,贪图新鲜来尝一口的食客有些不会再来,只有真正喜好这一口的,会常来光顾;三是不过两三日,也已有些饼摊学着卖了,只不过他们还不知晓沈渺如何熬得酱,手艺也不如沈渺熟练,如今影响倒不大。

    所以沈渺打算接下来便卖这些,不会太累,也省得卖不完。

    她这样的小本买卖,最怕积压贱卖,因此量力而行,方能长久。

    今儿济哥儿依照约定,没再去兰心书局,早上也跟着来出摊儿。

    有济哥儿在,沈渺轻松很多,只要专心做手抓饼便成了。济哥儿能一边看顾妹妹,一边帮卖红豆排包,他收钱算钱又飞快,几乎没有错的时候。

    偶尔没有客人上门时,他便坐在板凳上看自个昨日抄那几页书。

    果然,今儿红豆排包便卖得便比手抓饼更快,直到早市散去,手抓饼才全部卖完。

    沈渺正埋头收拾东西,准备收摊回去做谢家今日的一百五十个红豆排包了,这时,面前忽然来了个穿着体面、衣帽鲜亮的牵驴男人。

    他张口便是:“沈娘子,你可愿来我魏家点心铺当糕饼师傅?”

    第25章 原来是你

    魏肴约莫四十岁上下, 穿一身宝相花对襟圆领长袍,牵着一头白腹棕毛的驴子,匆忙而来, 见到沈渺气都还没喘匀, 便来了这一句。

    这话不仅是沈渺吃惊,连周遭其他摆摊的小贩都纷纷侧目。

    胖娘子姓梅,人称梅三娘,她紧挨着沈渺,此时听见便挑高了眉头。

    魏肴在金梁桥开糕饼铺子也有好些年了, 他家的肉馅喜饼很是有名。这附近家有喜事,准要到他铺子里去定几担子喜饼, 但近些年做饼的商铺如雨后春笋,还多了不少新样式, 但总归魏家点心铺子是一家有根底有手艺的老店,故而梅三娘也认得他。

    她出嫁时,家里定的也是魏家的喜饼呢!

    没想成这样有名望的大铺子,竟然来桥市上招揽这个做饼的沈娘子。

    她才摆了几日小摊儿, 竟能得魏掌柜的青睐?

    不过梅三娘也不得不承认——这沈娘子的手艺是真的不错。

    沈娘子每日来摆摊儿,都会送她一个烤馒头或是一个烙饼,她吃着也是喷香, 唯一烦恼的是,她这两三日吃得美,这肚子又长了两斤肉。

    当然, 沈娘子赠她香饼, 她便也报之以茶汤,两人倒是很快便相熟了起来。

    梅三娘也从旁人口中知晓了这沈娘子的来历,也知晓了她父母双亡、遭夫家休弃还要抚养两个年幼弟妹的凄惨遭遇, 因此对她升起了好些怜悯之心,见她日日卖光、生意兴隆也不嫉妒了。

    如今见她今儿交了好运,也连忙帮腔道:“沈娘子,这可是大好事儿!日后到魏家点心铺做糕饼,便不用在这儿风里来雨里去了。”

    梅三娘是真心这般觉着的,在铺子里做糕饼师傅,旱涝保收,不用担心今儿客人多明儿客人少,每月领俸酬,年节还有米粮……对了,一会儿她也要帮沈娘子多谈些俸酬才行!

    谁知,沈渺却没有动容,反倒将这大好机会往外推,温声拒绝:“多谢掌柜赏识,只是奴家自个家里原先也是开铺子的,一心想将家业重振,暂不想去旁家谋事,因此这厢谢过了。”

    魏肴不解,他今儿来之前已经把这沈娘子的底细打探清楚了,知道她的身世与境况,没想到她竟然还拿捏了起来,不由皱眉道:“沈娘子是否怕某给娘子的俸酬微薄?某是看重沈娘子的手艺才来相邀,并不嫌娘子是个女子。某早已想好了,某铺子里的师傅皆为五贯银子一月,且每卖出一盒自个做的糕饼,还给两文的利,你便与那两个老师傅同酬,如何?”

    梅三娘听得两眼发亮——这是很丰厚的酬劳了!一个月五贯钱,还有利钱拿!

    这魏掌柜好生大方!她不好开口,只好在旁边挤眉弄眼,用眼神不断示意沈渺答应。

    沈渺仍旧摇头,但却试探着问了一句:“魏掌柜是吃了奴家的烤馒头才生出此意的么?若是掌柜的看重这个烤馒头,奴家愿意卖食方给魏掌柜,日后奴家在这桥市上便不卖这个了,让与魏掌柜一家专卖,可好?”

    魏肴思忖半晌,没有表态,反而狡黠地问道:“沈娘子何必舍近求远?一个食方卖了也不过几十贯,只得一时之利,总有用光的时候。何不到了某的铺子里谋事,慢慢攒下银钱来,日后年年衣食无忧。”

    沈渺心想,不愧是做掌柜的,够精明,会画大饼,还没接她的话茬呢。

    但她也因此得知了对方的打算,便摇摇头,福身拜谢:“奴家不愿,这厢谢过掌柜的了。”

    魏肴身为掌柜亲自相邀,不仅给出了丰厚的酬劳,还一再好言相劝,没想到这沈娘子仍拿乔,周围小贩也跟着窃窃私语起来,他不禁有些不高兴了,拂袖而去:“既然沈娘子如此大排场,那某也不歪缠了,只望沈娘子日后莫要后悔,就此告辞!”

    梅三娘怄得捶胸顿足。

    “哎呦,沈娘子作何放过这好机会!你是不是不知他身份?”说着还踮起脚来,指向不远处那牌匾门脸最大的两间铺子,“瞧见没有,那就是魏家点心铺!每年都不知多少人想进他家的门呢!”

    沈渺顺着她的胖手往那一看,竟是两层的小楼!

    果然很气派。

    她摊手一笑:“我不觉着这是件好事儿啊,三娘啊,天上若是掉馅饼,怎么会这般简单地砸在你我头上的呢?有句话我一向觉着很有道理:这世上所有的事务,皆有代价,可没有白白的好事呢。”

    这话把梅三娘说得一愣,不由较了真,从铺子里走出来,拉着沈渺细问:“那你说说,这怎么不算好事了?一月五贯,还有利钱,若是卖得好,你只怕一个月能挣十来贯,上哪儿得这样的好事?”

    沈渺无奈,只好小声解释:“你想想,他不愿买我的食方,却愿以厚禄买我的人,便是吃准了我不止会做一样糕饼。他一月五贯买我做师傅,便能让我一月做十样或是二十样糕饼,甚至还能要我教徒弟,等徒弟或是旁的师傅学会了,他还要我做什么?把我辞退,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呢?一月五贯看着多,却比买食方还要划算呢!”

    梅三娘被说得哽住,喃喃道:“这魏掌柜是有名的厚道人,应当不会如此吧?”

    “再厚道的人,他也是个商人。”沈渺自个上辈子也是做生意的,对这里头的弯弯绕绕门清,她其实也不生气,便低头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商人逐利,遇着利益,便是再厚道的人也会锱铢必较。他也是为了自个的铺子,毕竟食方买回来若是卖的不好,回头或是叫旁人仿去了,他便亏大了。当然,我也没说他一定是这样打算的,但是我不愿意受制于人,也没法以此作赌,我赌不起啊。”

    她对梅三娘挥了挥自个手:“我最值钱的便是这双手,旁的一无所有,因此不得不谨慎。若真答应了魏掌柜,我才是为了一时之利竭泽而渔了。”

    沈渺上辈子家里都是做中餐的,只有她大学毕业跑去国外学了两年的西点,险些没被爷爷骂死,但学会了以后,沈渺回来,时不时烤一炉,他这个老饕就着茶,吃得也挺香。

    所以,去哪儿谋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过硬的手艺。如今看着是苦一些,但等铺子开起来便也好了。

    沈渺还是有信心的。

    “你说的倒也很有几分道理……”梅三娘也没想到她年纪不大,心思却如此通透玲珑,不由刮目相看。她下意识又望向方才魏肴来了以后,便默默放下了书本,站在阿姊身后的济哥儿。

    他没有干涉姐姐的事情,只是站在她身后,背脊笔直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

    湘姐儿则在沈渺交谈时,像个忙忙碌碌的小仓鼠,来来回回地帮着她收好了不少东西。

    这三姐弟都好生有趣,尤其济哥儿。

    梅三娘想到自己那与济哥儿年纪相仿的儿子,忽然便觉着稀罕得不得了,又凑上前来与沈渺耳语:“沈娘子,你这兄弟到底是怎么教养的?实是太乖巧懂事了!性子也好,知道护着你。不像我家那小子,与之相较真真不堪入目!皮得恨不得上房揭瓦,与他寻了个私塾念了两日便被夫子赶回家了——说是读书的这两日除了用饭时跑得最快,其余时候都跟瞌睡虫附了身似的,在堂上看两页书便打瞌睡,夫子罚他去廊下面壁,也能站着睡着!

    那字也写得好似狗爬,除了他自个,竟没人认得出来!那夫子被气得险些中风,今早连人与束脩一并都退了回来,再如此下去,我只怕也要中风了!”

    这话配上梅三娘那副愤慨的神情,叫沈渺听得想笑,但她知晓,为人父母在外贬低自家孩子,却并非真心想听人取笑,而是心中烦闷只想寻些宽慰罢了。

    于是她忍住笑意,耐心开解道:“孩子还小,玩闹本是天性,说明三娘你为母慈爱,否则他如何有这样活泛的性子?如我家兄弟这般其实并非好事。我与他父母早亡,没人依靠,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不得不立起来罢了。你要问我如何管教的,我也不知,是他自个懂事儿。”

    这话说得梅三娘都沉默了片刻,望着沈渺那清秀柔美的面容,头一回没有语气泛酸,而是实实在在地为她轻叹了口气。

    再想到自家孩子,竟真的没了那许多焦躁。

    “你今日这些话,我都是头一回听说。但是……我竟都因此心悦诚服。”

    有客来了,梅三娘笑着回摊子后头做香饮子,一边做茶汤还不忘侧头与沈渺叹息感慨,“往常我竟从未曾这样想过。想我老父还未仙去之前,我也觉着尚有依靠,家中男人若是不好,我必要卷了包袱便回娘家告状去!看他能挨我父几棍子!等老父走了,我与夫婿相争,便再也没这份勇气了……”

    感慨了好一会子,沈渺东西也收好了。济哥儿方才又忙前忙后,帮着抬东西,还将妹妹沾了糖霜的脸颊擦拭干净,一句话没有,只闷头干活。

    梅三娘做好了茶汤,趴在自个的小摊儿上看了又看,还是羡慕道:“即便是穷人家早当家,如你家兄弟这般也是少有的……”

    等沈渺与她道别回家,梅三娘那羡慕的眼神都还在后头如影随形。

    到家后,沈渺稍作歇息,便把今日这插曲忘了,马不停蹄准备谢家订的一百五十个红豆排包。

    红豆、粗面、糖与豆油等材料都提前与粮铺定好了,昨日傍晚便送来了。沈渺与那家“泰丰粮米铺”的牛掌柜谈好了长期供应的价码,都按粮价的九成价给沈渺送来。

    宋朝的粮价没有后世那样四平八稳,但目前几年还算平稳。

    沈渺是个做事认真的人,她怕粮价突然上涨,那自己必然会突然蒙受巨大损失。因此还细细地问了那粮铺的掌柜,汴京的粮食究竟从何而来?一般涨势如何?

    牛掌柜的也很新奇,他从没遇见过买粮之人会刨根究底问这样的问题,但看在要与沈渺长久打交道的份上,便细细与她解释了。

    之后听完了这掌柜的话,沈渺便也略微放下心了。

    通俗来说,原来这汴京的粮食有六成都依靠汴河从南方运来。而今大宋各类粮价都比前朝便宜很多,一是因占城稻从交趾国引入了江南,此稻种可一年两熟至三熟,极大提高了大宋的稻米产量;二是大宋的小麦不仅实现了一年两熟,还从旱地岗阜移向平原地带,种植地逐渐从江淮、大名府等地扩大到淮南、江南等地。

    因此只要南边不遭灾,汴京粮价每旬一般只有上下几文钱的变动,但若是南方生了水旱蝗等灾害,粮价才会在一个月之内猛涨。

    “如今南边来的麦粉,比大名府的还要便宜些了。”牛掌柜笑眯眯道,“你且放心吧,咱们的官家是千古明君,不仅自己俭省,还每年都派农官往各州府督农,江河堤坝也是年年修缮,如今只要这老天爷赏脸,你我都不会饿肚子的。”

    的确,这里的大宋很幸运,历史在太祖一朝便拐了个弯,没了那赵光义一脉遗传下来的绝世昏君基因,这赵大这一脉传下来的皇帝质量倒好了不少……

    沈渺一边揉面团,一边偷偷在心里腹诽。

    一百五十个排包数量不少,她忙活了一整个下午才做好,她之前买的一个竹蒸屉勉强挤下二十条,直垒了八层。

    用麻绳一边四个捆扎好,勾在扁担上,沈渺在湘姐儿和济哥儿崇敬的目光中,深吸一口气,便一肩扛起来,站着适应了一下重量,便能稳稳地出门了。

    扁担就是这样,两边平衡好,就不会觉着那么重了。

    济哥儿牵着湘姐儿,还帮她扶着,三人慢慢地走着。他们吸引了不少行人的目光,连街边的窃窃私语都听见了。

    “老天,这娘子瞧着瘦,力道倒大啊!”

    “这不是早市上那大饼西施吗?她这是要去哪儿呢?”

    “非也,什么大饼西施,那是烙饼西施!”

    “差不离,就是她!”

    “你瞧……可做了不少呢,这娘子好运道,只怕是哪家豪客上门咯!”

    沈渺听得十分无语,什么大饼西施?她何时又成了大饼西施?虽说那人被纠正,可烙饼西施这个诨号也没好到哪儿去啊!

    她穿街过巷,这些好事者议论的声音直到跟随她到了西钟鼓巷才消失了。走到谢家的西边角门前,竟还是昨日那与她闲话的门子,见她肩挑着走来的,忙从门槛上蹦起来帮衬:

    “沈娘子?哎呦!你慢点儿,要不由奴来挑,来来来,交给奴,正好带你进去……”

    沈渺没来得及拒绝,肩头的扁担已被门子扛去了,与他一道在门上侯着的其他仆从都围上来取笑他:“闫七,今儿日头可是打西边出来了?你这懒小子怎么这样殷勤?可是遇着天仙下凡了?”

    闫七涨红了脸,手扶着扁担,用脚虚踹赶走他们:“去去去,胡咧咧啥呢,这是大娘子交代的差事……沈娘子,你且跟奴来,小心脚下……”

    沈渺只是笑了笑,没有吭一声,这时候的女子在外谋生,不管如何总会遇到些嘴欠的,越理会他们越来劲儿,不如视若无睹。

    她默默欠了欠身,拉着济哥儿湘姐儿迈过谢家高高的青石门槛。

    大户人家的角门大多都是仆役出入或是用来运送粮米、柴火与水的。因此沈渺走了进去,便是个简单的小院儿,东西两边厢房都改成了马厩,不少仆役推着土车子运送草料。穿过院子,再走过一条蜿蜒曲折的长廊,又过一道门,再过一个小小的花园,最后从一个小门进去,才到了闫七口中的外院灶房。

    这一路上都有穿行的下人各自忙碌:有除草的、有洒扫的、有爬上假山铲青苔的……沈渺走得脚酸,看得也眼花缭乱,只觉着这谢家只怕养了有几百个仆人。

    济哥儿越走越紧张,一开始也好奇地东张西望,后来他哪儿也不看了,只是盯着前方。湘姐儿倒是开心得很,经过那个小花园,四下花木扶疏,她还摇着沈渺的手,小声而惊喜地道:“阿姊,你瞧,那边好多花花啊!”

    闫七领着她们进了这灶房,灶房里十分宽敞,砌了四条长长的灶台,早已热气腾腾,不少厨役在里头忙得热火朝天。

    “这是大娘子吩咐送素点来的沈娘子。”闫七与里头掌勺的厨子说明了,便将扁担卸下,对沈渺介绍道:“沈娘子,这是外院的厨头方厨子,你要借用何器物,只管与他说便是。”

    沈渺看过去,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那人似乎不苟言笑,正在摔打面团,只冲她点点头。

    她便也还了礼。

    闫七又道:“我便送到这儿了,酉时二刻,我再进来送你们出去。”

    沈渺记下了,又道了一回谢。

    等闫七走了,那方厨子才抬头看了眼沈渺,淡淡地往边上两个闲着没有生火的窑炉上指:“你便用那两个炉吧,其他东西不许乱动,灶房要用的柴火都在隔间,你自去抱些来用。”

    说完又埋头揉面,两只粗壮的手臂不停地摔打着,砰砰作响。

    这人似乎不大高兴她过来,沈渺心思敏感,但也不计较,反正她是拿了钱才过来,烤了就走,其他人的心情如何,瞧不瞧得起她,与她何干?

    于是她领着济哥儿去抱柴火,这灶房两边都有耳房,一边堆柴,一边储备粮米果蔬,倒是不难找。

    抱了柴火出来,还能望见小径尽头。不少衣帽整齐的仆从正在用竹竿与彩条篷布搭办法事的芦棚,沈渺踮起脚尖看了眼,那人影重重,隐隐约约也有诵经声传来了,真是声势浩大。

    给湘姐儿寻了条没人用的小板凳,将她安顿在灶房门边的小角落坐着,这位置沈渺一扭头就能瞧见她,门口有些微风,凉爽又不受柴火气。

    之后便从最顶上的蒸屉里掏出个足足有湘姐儿脑袋那么大的大包子来,沈渺做排包的时候抽空给她包了个红豆沙寿桃状的包子,但她不小心酵母搁多了,大得有些离谱了。

    但做都做了,哪能浪费。她便蒸好带来了。

    湘姐儿喜滋滋取过来,这孩子是真能吃,但孩子嘛,能吃是福,营养跟上才能长得高。沈渺并不让她忌口,而且湘姐儿吃完了到处跑,把鸡赶得满院子跑,根本没有发胖的余地。

    有了吃的,湘姐儿便安静得很。

    这会儿便乖乖坐在门边小板凳啃巨大寿桃包,这啃一口,整张脸都要被埋住了。惹得那方厨子侧目瞧了好几回,只怕从没见过这么有趣的场景吧。

    济哥儿则守在炉边替她烧火,炉温渐渐升起,沈渺便忙活了起来。

    ***

    谢家一处安静的小院里,谢祁躺在竹榻上饥肠辘辘,连随侍的砚书也饿得有气无力。

    今儿家中在办祖父的阴寿,家中在外院空地上搭了连绵的芦棚,请了一百五十个和尚来念三日经,又要备至宴客的席面,谢家这几日来来往往不少亲朋。

    谢祁天不亮也起来了,穿戴好素衣,便早早跟随父亲、叔伯与各房兄弟骑马往城外祖父坟前祭拜,又赶回祠堂里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敬香,之后又随父亲、叔父以及兄弟们招待远道来的亲戚,忙到申时三刻,才得了空回房歇息。

    午间席上要喝酒行令,还要预备父亲在众人面前考较诗文,是决计吃不饱的。

    “九哥儿,不如让奴奴前去灶下瞧上一瞧,寻些吃食来。”砚书忍受不了了,抱怨道,“家中人多事忙,三房的婶母帮衬大娘子办法事,竟将几个哥儿院子里粗使的下役都调去帮忙了,咱们院子里几个僮仆,连管书房的秋毫都被拉走!实在可恶!倒累得咱们回来,连个热点也没得用了。”

    谢祁不爱计较这些,母亲可不是吃亏的性子,她回头便能在旁的地方找补回来,他身为小辈,还是不要掺和的好,因此只微笑道:“这几日忙乱,有些顾不及也有,不妨事。母亲好似去太婆院子里说话了,正好我也该去请安,取上点心,不如顺道进内院去吧。”

    砚书高兴地跳起来:“好极,那咱们取了吃食,便走外院灶房那条小径过去,又近。”

    谢祁点点头,便披衣起身,两人拾阶而下,出了院门。

    风中送来诵经声,四下香烟缭绕,有些呛人。谢祁抬袖掩了鼻,与砚书步履匆匆转过长廊,迈过一道门,先望见的竟是一个打扮得很喜人的小女孩儿,她梳着两个圆圆的发髻,红色发带垂在面颊边,正坐在灶下的门边,手捧个巨大的寿桃馒头,张嘴啃得专心致志。

    这是哪儿来的孩子?怎么没见过?

    砚书正要好奇地走上前,这时灶房里恰巧迈出一双素面绣鞋,杏黄的褙子下衬一条绯红色的裙子,两道袖子挽起,用搏带绑得高高的,露出一双白皙却有力的手臂。

    再仰头一瞧,竟是一张面熟的脸。

    眉眼秀致,鼻小而翘,这女子似乎在灶下忙碌了好一会儿,面颊叫炉火烘烤得透粉,好似这春日里抽发的粉白桃枝,她也瞧见了砚书,有些诧异地“嗳”了一声。

    “沈娘子!”

    砚书可一点儿也没忘,喜出望外地脱口而出,顺带还兴奋地扭头冲身后的主人呼喊,“九哥儿,九哥儿,你瞧啊,是我们在舟船上遇见的、那做得一手好汤饼的沈娘子!”

    隔着一条不算太长的碎石小径,不必砚书大呼小叫,谢祁也已然瞧见了。

    女子站在灶房生了些青苔的石阶上,一双眉目似被春风涤荡过,也遥遥地抬眸望了过来。

    他先也有些惊讶,但很快记得舟上那一碗热腾腾的美味汤饼,也联想到了昨日傍晚母亲遣人送来的市井素点,恍然大悟。

    原来母亲口中的沈娘子便是他曾经遇见过的沈娘子。

    他也深觉有缘,微微笑起来了,叉手行了一礼:“沈娘子,久违了。”

    沈渺忙欠身,起始她实在有些没认出来,直到谢祁开口说话,那温和有礼的声音让她忽然便想起了那只被她踩了个灰印的鞋子,还有那少年郎吃痛而扭曲的俊俏面容。

    原来这谢九哥儿,竟是他呐!

    第26章 荠菜春卷

    沈渺也是没想到, 这天下姓谢之人数不胜数,自个来的这谢家便是船上遇见的那一对少年主仆的家。她也觉着世间缘法说不清道不明,满心奇妙之感。待谢祁走近, 她便也弯了弯眼睛, 笑道:“谢九哥儿有礼了,多谢你的沙果,让我一路上也平添了许多滋味。”

    那封留言,沈渺都还压在箱子底呢,无他, 那字写得太好,她真不舍得扔。

    那袋沙果……谢祁也想了起来。

    他到金陵寻访古籍, 因此走遍了金陵城内外甚至乡野,但他的霉运命数也令他一路意外频频。那袋沙果便是他上山寻访一位隐士大儒时, 先失足滑落山坡,后又背着嚎哭的砚书被野狗追了一路,才在溪流边发现的。

    当时,他狼狈不堪, 口舌焦躁,砚书还吓得腿软,便只能将衣袍掖到腰上, 亲自上树摘果,聊以充饥。

    谁知踩断树枝……

    他跌落在厚厚的腐叶断枝上,砚书又吓得哇哇叫, 连滚带爬跑来, 先摸摸他的手脚,再摸摸他的脖子,似乎生怕他摔死了。但他躺在地上仰头一看, 这满树沙果因他而纷纷坠落,天边晚霞万里,山峦透金,游云正移过头顶。

    美得他忘了疼,久久地望着那样斑斓辽阔的天色,直到被一颗沙果砸中额头,才回过神。

    因此那一兜沙果,他上了舟船也带着,偶尔疲累了,吃一颗,口中也仿佛盛着那一日的山间霞光之美,令他食之忘却坎坷与疲倦,颇觉舒心。

    也是他觉着好,才会作为谢礼送出去。

    此时再听沈渺如此说来,他心头微微一暖,终失笑地摇摇头道:“是砚书失礼了。”

    砚书在旁吐吐舌头,又忍不住拿眼去瞧坐着乖乖啃大寿桃馒头的湘姐儿,还咽了咽唾沫。

    “原来沈娘子便是母亲前两日说起的,那位金梁桥上做得一手好饼的沈娘子。”谢祁想了想,还是觉着分外有趣,不由笑道,“说来也是巧了,先前与娘子虽未正经见过面,我却已尝过娘子三次手艺了。”

    漕船上一回、荤素烤馒头两回。

    “今儿便是应了谢家大娘子的吩咐,前来烤制法会所需素点的。如今已烤制了大半,这是最后一炉了。”沈渺如实告知,还回头看了眼正冒着热气的炉子。

    窑炉便设在廊下,离这大门极近,沈济原本听见外面的响动站了起来,但多听两句便知晓原委,便没有贸然上前,又乖觉地回去替沈渺看着炉膛里的火,时不时拨弄里头的炭火。

    砚书早想死沈渺的手艺了,自打回到谢家也是常在梦里吃汤饼。听闻沈渺如今得闲,先瞥了眼谢祁,便又带着哀求道:“能再遇沈娘子真是天大的缘分,九哥儿今儿在外忙碌一日都未曾好好用饭了,可否劳烦娘子再动手做些美味来饱腹?”

    谢祁立刻便皱了眉:“砚书!无礼!”

    砚书马上一缩脖子。

    沈渺倒是没觉得冒犯,谢家的大娘子大方,预付了全部的酬金,又给了那么多小费,对待大方的食客她一向也大方。反正用的也都是谢家的食材、谢家的柴火,她又不亏什么。

    何况做饭对她而言是最简单的事了。

    因此见谢祁要道歉,便豪爽地抢先道:“这不算什么,反正我在这里等着也是白闲着,既然如此,那劳烦砚书进去与那方厨子知会一声,才不冒昧……”

    “奴这就去。”砚书一得准允,立刻便蹿了去。

    灶房里米粮肉菜应有尽有,那方厨子黑着脸出来了,不大情愿地取出腰间钥匙开了菜窖,让到一边由着沈渺进去挑拣。

    砚书倒兴奋地跟着沈渺进去了。谢祁以前从没来过灶房,也觉得有趣儿,本想踏足,谁知方厨子已经躬着身子,语气殷勤地请他到外头的石亭里安坐了。他对着谢家的小主人,便再没有方才沈渺见着的那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模样,反倒堆起笑来,振振有词:“九哥儿是贵人,如何能进这样的地方,奴带九哥儿寻个清静处。”

    谢祁脚下便微微一滞,谁知沈渺看了一圈又回过头来,言笑晏晏地询问道:“真是应有尽有,却不知谢九哥儿爱吃什么?只瞧着菜窖里的荠菜格外鲜嫩,不若给九哥儿做个荠菜春卷?再配一碗葱油拌索条如何?只因现下时辰不早,垫垫肚子便是,便不做些大鱼大肉,省得晚食倒吃不下了。”

    沈渺话音都没落,砚书已经叫好了。

    “好好好,不愧是沈娘子,思虑得好生周全!”

    谢祁不满地屈起手指,弹了一下砚书的头,才对沈渺笑道:“春在溪头荠菜花,的确正当时,那便全凭沈娘子吩咐了。”

    “那九哥儿请稍坐,一会儿就好。”

    沈渺进去取了一大把荠菜,转身进了灶房,先去另一头的廊子下看一眼炉子,让济哥儿扇风助火,再加些柴火来,火候不够,一会儿烤出来的色泽便会寡淡,那便不好了。

    “济哥儿,那这窑炉就劳你守着了,你记着火势维持成如今这样子就好,千万便叫火小了,否则夹了生,这一炉便全毁了。你记得,跟在家里一样。”

    “阿姊放心。”济哥儿点点头,盯着那炉火眼睛都不眨一下。

    之后转到门边,撸了一把湘姐儿的脑袋,才又进去。取过谢家案板上搁着的菜刀来,在手里掂了掂,又小心地摸了摸开刃,不由在心里感慨:真是把好刀啊,这钢材似乎比她八十文买得好上不少呢。

    那方厨子竟也又踱步进来了,瞧见沈渺在端详那把刀,便傲然道:“这把刀可是名家手作,瞧见那刀面的锤纹了么?要二两银子一把呢!”

    沈渺咂舌:果然是有钱人家才用得起的刀啊!

    不过也值得,沈渺将刀在手中挑了个花儿,重量适中,这刀很不错。

    她将荠菜洗净,手随意一码便齐了,抬手便笃笃地切。

    春日万物复苏,正是吃荠菜的时候。荠菜被宋人称为“报春菜”,严冬一过,荠菜便会顶破田间地头的残雪,露出新绿来。三四月间长成,四月底五月采摘,而今正是最嫩的时候。

    此时的荠菜爽爽清清,茎珠白叶碧翠,水嫩得盈盈欲滴,吃时令菜的好处便在于食材本身鲜美,做菜之人只要不出错,定然也能品味到这菜蔬本身所具有的食趣。

    尤其荠菜清爽,春卷皮要用油炸,做什么菜都讲究过犹不及,皮酥里嫩,里外互补是最好的。

    一大把菜切下来极快。沈渺习惯了快刀,这把刀又使着比她原来的顺手,几乎眨眼间便将荠菜切碎成了碎丁,而且每一块碎菜丁大小大致均匀,因为切得快、利落,案板上甚至没留下多少汁子,一下便将荠菜最鲜美的滋味仍旧保留住了。

    沈渺一向珍惜每一样食材,荠菜的甘在汁里,若是切得拖拖沓沓、洋洋洒洒,满案板都是菜汤菜汁,便糟蹋这样的好菜了,没了甘味的荠菜包进去一炸就老了,还发苦,吃起来准塞牙。

    因此一定要用快刀来切,她倒不是故意在人前卖弄。

    但此时,正在旁假装继续做活的方厨子也一直悄然用眼角余光在观摩着,见到沈渺这样厉害的刀工,方才初见她的轻蔑与不甘才褪去了不少。

    他是谢家的家生子,已经是第三代了。他们家不仅祖孙三代都在谢家为奴,还一直都任谢家庖厨,手艺自然也不差。但大娘子嫌弃他做的糕饼,忽然改到市井里定素点,不肯用他的手艺,他心里便满是落寞又不甘,甚至还有一丝惶恐。

    方家家传了三代的手艺,不会就此砸他手里吧?

    等沈渺今儿前来,他见到的又是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小娘子,更是打心底觉着愤懑——这样的年轻妇人,只怕手上功夫都未曾到家,能烧出什么美味?

    庖厨是积年的手艺,案板上的活计没个十几二十年怎么能练得出来?

    方厨子原是不服气的。

    如今沈渺握刀切菜,不仅游刃有余,还又快又好,这刀工倒让他服了一半的气了。

    沈渺切完菜,又割下来一条肥瘦相间的牛眼肉——方才在谢家菜窖里瞧见半头牛,可把她惊到了。宋代的耕牛唯有倒毙才会拉到菜市上出售,售价比天价也差不离了,寻常百姓可能一辈子都吃不上一口牛肉,但在谢家,这却是日常所备的肉食一般。

    他们家定然在哪里圈养了不少牛。沈渺不禁揣测。

    牛眼肉很适合烧烤,肉质细嫩,油脂多,用来做春卷馅儿实属有些奢侈,但用这样的牛肉做馅儿,与荠菜便格外相得益彰,一口咬下去脆嫩嫩的,香甜多汁。

    沈渺左右张望,又当着方厨子的面从另一张砧板上找到一把刀,双手持刀左右开工,瞬间便将牛肉剁成沫,放下刀不忘打一瓢水吹洗干净再放归原位,转身时顺带取酱油、盐、油、姜片、料酒一同研制,之后再与荠菜混合搅拌均匀,这春卷的馅料便预备好了。

    方厨子捏着面团,呆呆地看着她做菜,手起刀落,转来转去,却不出一点儿错,一个人做出了三个人的声势。

    这没一会儿馅也好了,火也生了,油锅也起了。

    沈渺做起菜来很专心,压根注意不到方厨子的目光。她爷爷说过了,三心二意的人不能进厨房,别说火候把握不好,就是切菜都能切到手,这样的人想头也多,长久下来也吃不了苦头。

    就是要一根筋的人,容易做出好菜好饭。

    当然,沈渺并不愿意承认自个是一根筋的人。

    她开始做春卷皮。

    春卷皮也好做,边上已有了方厨子醒发的面团,沈渺都不必麻烦了,转头去问他,却见他直挺挺地站着发愣,直到她喊了他两三遍,方厨子才蓦然回过神来,点了头让她随意取用。

    沈渺便直接取了来,将面团分成小剂子时,她摸到面团劲而光滑,还转头夸了一句方厨子:“方庖厨,你揉的面团真好,不懂厨事之人不知和面要和得好也是一门学问,您这和面的学问啊,我一摸便知晓,显然是家传的手艺吧?”

    方厨子另外一半不服气,也因这话全然消散了。他红了脸,却骄傲地重重点头:“我家祖孙三代,皆为谢氏庖厨,家学代代相传。幼时,我还未有灶台高,我便开始学如何和面了。”

    沈渺一边取过饼铛,将面团摊成薄饼,用小火慢慢煎至透明,一边也有些怀念,低低地叹笑道:“巧了,我也是。幼时踩着板凳,力气又小,时常揉面揉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也不敢歇,一旦歇了,没揉够面便发了,我爷爷擀面棍便要敲下来了。”

    幼时学厨,厨房里总是鸡飞狗跳,爷爷举着擀面杖能从村头追到村尾,她后来长大了体格子壮、力气又那么大,都是自小揉面、抬水、颠勺以及逃命练出来的。

    可惜啊,那个她已死了,爷爷都九十了,也不知他知道了,会多伤心呢。

    “是啊,学厨的,哪有不挨打呢!”

    他们谈话的声音轻轻的,仿佛带着沉沉地回忆滞留在他们之中,这份共鸣无法被他人知晓。方厨子心头泛起一点酸涩,便也低下头去,感叹着应声。

    谢家的庖厨代代相承,如今轮到他主厨,便是因他爹爹与阿爷都没了,因此语气里不免也流露出浓浓的缅怀与心伤。

    再看这利落地煎春卷皮的沈娘子,他心底甚至升起了一些感动,大有引她为知己之感。

    他已然忘了方才是如何戒备人家的了。

    几句话的功夫,沈渺将春卷皮也做好了,另一边方厨子自告奋勇替她拉索条。

    索条实际便是手拉面条,只是大宋对食物分类实在精细,汤面叫汤饼,馒头叫炊饼,轮到拌面又改了名儿,又改叫干拌索条。好好一类面条,多了好些称谓。

    沈渺刚穿过来时,倒因这些五花八门的称谓好生适应了一段时日。不过她嘴上不出错了,但在心里还是时常将汤饼与索条叫做面条,这后世带来的习惯,或许也很难更改吧……

    有人帮忙自然好,沈渺冲他一笑,于是便转头专心伺候着春卷——先将馅料均匀地放在春卷皮上,然后轻轻卷起,再将两边对折免得露馅儿,然后继续卷至尾部,用面糊封口。

    做好后,另一头提前准备的油锅油温正好。

    一锅热油,滋滋作响,这薄如蝉翼的春卷皮瞬间炸至金黄。

    没一会儿,香味便飘了出来。炸好的荠菜春卷外皮酥脆,内陷也格外鲜美。沈渺装了满满一盘子,让方厨子替她端出去。而油锅里还剩仨个,做到最后面皮有些少了,因此这仨个春卷头小,能一口一个,她便眼疾手快地捞出来,拿了一个趁机塞济哥儿嘴里。

    沈济被烫得险些跳起来,可嘴里太香了,张着嘴直哈气,又舍不得吐。

    何况沈渺还小声道:“是牛肉馅儿的!”

    沈济长那么大压根没尝过牛肉味,忍过那烫,忙嚼吧嚼吧,这春卷在口中越嚼越香,荠菜的香,牛肉的嫩,包裹住了他的口腔,让他都不舍得咽下去了。

    沈渺又悄然给湘姐儿也塞了个。回来后自个吹了吹,也吃了一个,吃完不由点点头,怨不得古人总说:“四季更迭,适时而食,不时不食”。

    土生土长的时令菜,那股子鲜美清爽,果然是大棚菜比不上的。

    好吃!

    接着,她又洗了一遍手,便将方掌勺替她拉好的面条下入锅中。转身还在碗里提前倒好酱油、盐,香葱碎;备好后,再取一些香葱,切成长段,不要葱白,另起一口锅,煎至干黄。

    沈渺抽出些柴火继续慢慢炸制,中途还用筷子将完全变黄、微微变黑的葱仔细地挑出来,不然变黑的葱会让葱油带上苦味,便影响了这面的口感。

    葱油的味儿带着浓浓的葱香和微微的焦香,做拌面,除了酱油,最少不了的便是一勺热热的葱油,刚刚炸好的葱油趁热泼下去,面香、油香、葱香相互交织,这面才算有了灵魂。

    沈渺将那炸好的葱油直接浇在方才先调好的酱料上,这时锅里的面也熟了,盛进碗里,将热油泼过激发出香味的调料倒在煮好的面条上,搅拌好,这样便得了。

    葱油拌面做法简单,但做得好的,味道却也不简单。

    等面好了,最后一锅红豆排包也出炉了。

    沈渺听见济哥儿唤她的声音,忙走过去一看,先用铜钳将铁制底托,把炉子里的红豆排包拉出来。

    炉子里的热气扑了出来,将沈渺都扑得往后一仰,连连摆手将烟气挥散。等热气散了,眼前的红豆排包膨发得刚刚好,个个金黄蓬松,闻起来麦香浓郁还夹着红豆香。

    沈渺满意地搁在桌案上,伸了伸懒腰,她今儿的活圆满完成了。

    放了心,沈渺把端着面出去时脸上都挂着笑。

    灶房外那条小径旁有个石亭,她走过去时,谢祁正挟了个春卷细细品味,而一旁的砚书另外盛了一盘子,蹲在亭子外头,已经快吃完了。

    见她又端了两碗喷香四溢的面来,砚书更是两眼放光。

    沈渺笑着递了过去。

    谢祁难得胃口大开,吃相虽斯文,却也不动声色吃了好些春卷下肚,他抬眸望了沈渺一眼,不由喟叹:“时隔多日,沈娘子的手艺又精进了。”

    沈渺实话实说:“是谢家的食材好。”

    当时在漕船上哪有这样好的条件,菜都是放了一两日的了。

    谢祁不赞同:“好食材也得配好手艺。”

    沈渺便笑着谢过了这份夸奖,抬头看了看天色,一会儿门子闫七该来接她们了,于是便欠身与谢祁告辞,预备回去收拾自己那八个大蒸屉。

    砚书嗦着面,露出满脸期待,问道:“娘子明儿可还来?”

    这春卷、这面好吃得他舌头都快吞下去了。

    谢祁举起手里的筷子,作势要敲他的脑袋,无奈喝止:“砚书!回去定要让郑内知罚你!”

    郑内知在外头和气,对主子们也是笑脸相迎,但对他们这些年纪小的僮仆可是个罗刹鬼,他总用竹篾教训僮仆,那玩意儿细细一条,又有韧性,打在身上可疼了。

    砚书闻言身子一抖,缩起脖子,再不敢说话了,低头专心嗦面。

    好吃好吃,真好吃!他呼噜呼噜吃得嘴边一圈都是油亮亮的葱油和酱油。

    沈渺见他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模样,抿了抿嘴才没笑。

    那头,闫七已如约而来,正在灶房门口探头探脑,瞧见沈渺在石亭里,亭子里还有主子在,实在不敢过来,只好远远地瞧。

    沈渺瞥见了,忙道:“我该回去了。”又看了眼谢祁,替砚书求情,“九哥儿,你可别罚他了。”

    谢祁也是说说而已,否则砚书怎会养得这样性子,叹口气算是应了。

    他起身相送,叉手道:“今日劳烦沈娘子了,对了,方大,你去取些肉菜与沈娘子带回去。”

    谢祁本想多给银钱,却又觉着有些不尊重,于是便改了口。

    沈渺连忙摆了手道:“您家大娘子已付过酬金了,还多给了不少,九哥儿万不要再送什么了,不过两道简单的饭食,我只是出了些力而已,不惜的什么。”

    谢祁一笑,指了指桌上的春卷:“权当是谢沈娘子让我尝到这春日荠菜别样风味的谢礼。”

    沈渺看着他,他轻轻颌首,面上仍旧是微笑。

    她只能惭愧地接受了。

    这谢九哥儿人生得温柔,说话也温柔,却似乎很难让他改变主意,尤其他这样站在春日的黄昏里,对你微微笑着,正应了那句“君子如玉,触手也温”的话来。

    砚书端着面碗,眼睁睁看着沈娘子与闫七都进了灶房,不一会儿,闫七便替她挑着扁担出来了。

    这外院的方厨子难得没有吝啬,在沈娘子竹蒸屉里塞满了各色菜肉,因塞得太多,最上层的蒸屉都盖不上了,盖子下还露出了一截鲜嫩的羊腿,随着扁担一上一下地晃动。

    沈娘子离开前扭头又望了过来,她屈了屈膝,算作道别。

    砚书忙捧着碗站起来冲她挥手,谢祁也走到了亭外。

    她笑了,转头牵上那小女孩儿,便跟着闫七走了,她身后与她一同来的,那年长一些的男孩儿也冲他们躬身行礼,三人很快便一齐离开了。

    谢祁静静地望着他们姐弟三个。

    那杏黄的身影慢慢地走入夕阳里,光拢得她鬓角的发丝都发亮,侧脸的肌肤几乎被光打得透明,慢慢地,她又走到了夕阳的尽头,光从她身上一点一点褪出来,鼻梁、下颌与细长的脖颈,都被阴影修饰,照得整个人线条明晰又柔美。

    最终,夕阳化作了斜长的影子,被小径深处的花木一点点遮蔽。

    终于瞧不见了。

    “若是沈娘子能日日来家中烤制馒头该多好啊。”砚书望着手中最后半碗葱油拌索条、两条春卷,怅然若失,“这索条,瞧着不过只加了酱、盐与油,怎会如此美味呢?”

    谢祁转过身来,终于忍不住屈起手指敲在他只装着吃食的脑袋上:“适可而止。让人家日日来家里烤馒头,祖父这法事难不成要做七七四十九天不成?念这么多日的经,这可是要助地下的祖父超凡升仙去?”

    砚书歪了歪头,心想,不行么?

    “你呀,这脑袋里除了吃的,能不能想些旁的?叫你读书习字你倒不学,否则我去书院时不就能带你去了?”谢祁端起盘里的春卷,抬脚便走,“走了,去太婆院子里问安。”

    砚书两三口扒拉完碗里的面,赶忙跟上。

    他擦了擦嘴,冲着谢祁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读书习字有什么好玩的,他才不要去书院里受苦呢!秋毫每回跟九哥儿去书院读书回来都能瘦上个五六斤呢!他都说了,书院里的饭菜全是蒸菜,从早蒸到晚,极难吃。

    他心里已经在期盼明日。

    砚书打算好了,他要算好时辰,偷摸着来寻沈娘子。

    沈娘子脾性好,他届时便请沈娘子额外做些好吃的,他便独自留在灶房里吃光光。

    就不告诉九哥儿!

    第27章 羊肉刀削

    吃过那一顿荠菜春卷, 谢祁腹中饱暖妥帖,竟连夜里都睡得好,一夜黑甜无梦。

    隔日一早, 他竟是被外头下得愈发紧的雨声才吵醒的。他支起窗子一瞧, 雨势颇大,檐声淅沥不绝,他的两个书童:砚书与秋毫,及其他僮仆一块儿坐在廊下看雨,相互伸出手去接雨水, 你泼我,我泼你, 玩闹不休。

    他便这样隔着半开的耕读镂雕支摘窗,静静看了会儿嬉笑的僮仆与雨。

    这雨下到午后还没停, 四下皆是湿漉漉,风也凉了起来。谢祁读了半日的书,又练了数十张大字,顺手将博士们留下的诗文、策论皆做完了, 望着这无休无止的雨,竟十分无所事事起来了。

    他披上一件白绫衫子信步走到廊下,举目望去。

    远处, 母亲已命仆人将芦棚四周围上雨布,又烧了好大一锅姜丝蜜茶,供那坐在芦棚里念经的和尚吃用, 经声隔着雨声, 檀香沾了凡尘,竟显般缥缈而有仙气了起来。

    近处,他院子里专司洒扫的粗使仆从们, 也披上了蓑衣斗笠,换了木屐,正手持长长的竹钩,一下一下,努力清扫那被落叶堵塞而满溢出来的廊下雨渠。

    谢祁拢了拢衣襟,忽而想起了沈娘子。

    昨儿她跟着门子出去时,谢祁便站在石亭里,默默地目送她远去。等出了谢家的门,她那削瘦的肩头便要挑起扁担,身后还跟着她两个弟妹,他们便要这般全凭借双腿,一路走回金梁桥。

    今儿又下了雨,来路泥泞,只怕更难走了。

    谢氏几乎历代都出大儒,是文风极为鼎盛的家族,甚至还留有魏晋遗风,喜好清谈与佛事。谢祁十岁上下便跟着谢家几个学痴叔父外出,去游历天下风光;去学天下的学问;去悟世上的道理。因此他年纪不大,却见过不少人世间的疾苦,既没有那些士族子弟高高在上、不辨五谷的毛病。也更比别旁人能体谅那种为一餐一饭而奔波的辛劳。

    虽说因他自小霉运缠身,极容易将好好的旅途变成亡命天涯的生死历险,每一回出远门都为谢家几个叔父平添了许多意料不到的考验与坎坷。但谢祁身上也有母亲郗氏的豁达乐观,寻常人家的母亲若是知晓小儿屡经艰险,只怕早已拘着不许出门了。

    唯独母亲郗氏坐在烛火下缝制衣物,低头笑道:“九哥儿别怕,你虽然回回都逢凶,但不也回回都化吉了?这些奇险旁人一辈子也不会有,独独你有呢。何况,人生哪有十全人呐?憾事八-九才是寻常。人生在世,自然人人都期望事事顺意,但若是不如意,难不成便不活了么?千万不要因此而颓唐,阿娘始终相信,福祸相依。你只要但行好事、问心无愧,总有一日也会交上好运,顺顺遂遂的。”

    谢祁想到此,也不免一笑。

    是啊,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不论结果,只求无愧便是了。

    于是他出声将玩得一身雨水的砚书叫来,细细嘱咐:“你去寻管车马的周大,不必理会三婶母人手不足的话,只管让他们将我的车匀出一辆来,再命周大算着时辰驾车去接沈娘子。咱们家虽花费银钱请她来烤制素点,却也不要叫人家挑着重担还一路冒雨而来。为祖父办法事本是祈愿积福之事,只愿人人都能沾了这缘法而平安才是,怎好为此反倒让旁人添了烦难。”

    砚书点头称喏,取了伞撒腿就跑。

    跑到一半又想起了什么,转到自个住的廊房里,取了自个的蓑衣,又与同住的秋毫借了大一些的蓑衣来,一并拿着交给了在马厩给马儿梳毛的周大,还细细嘱咐了好一番。

    谢祁则回转屋内与自个下了会儿棋,不一会儿,砚书又回来了,他将伞放在门边,手里还捏着把从周大那儿顺来的炒豆子吃着:“九哥儿,都安顿好了。”

    他点点头,便也没再放心上。

    之后父亲遣人来,说让他到前厅见客,谢祁便无奈地起身去了。

    父亲什么都好,唯独有些爱慕虚荣。

    砚书又去取了大伞来,出门时还嘀咕道:“定是那些人客套夸奖,又把郎君哄得找不着北了。”

    谢祁淡淡瞥他一眼,砚书便嘿笑着举手在自己嘴上一捏,闭上了。

    但也只是闭上了一小会儿,刚走进雨里没两步,雨声击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砚书又忍不住与谢祁说听来的笑话:“九哥儿,听闻前些时候,咱们还未从陈州归来,又有客提出要见郎君膝下‘麒麟儿’,郎君无法,只好将三哥儿叫了来。谁知三哥儿前一夜在青楼妓馆喝了一夜酒,被仆从急哄哄拽起来,歪歪斜斜刚到客人面前,正要开口见礼,一张嘴便淋淋漓漓呕了人家一身……”

    谢祁动了动唇,联想到那场景,似乎都能浮现出父亲那胡子炸起、惊惶无比的脸来。

    “郎君……郎君都吓得跳到桌案上去了!”砚书止不住想笑。那日谢父为了见客特意穿了件刚裁好的云纱圆领大袖衫,那衣裳上翩然的云鹤是请了两个绣娘绣了大半个月才得的,他见儿子忽然呕了一地,头一个反应竟然不是去解救来客,竟是护着衣裳,下意识便蹿上了桌。

    谢祁哭笑不得地摇头:“怨不得回来时,便听说阿兄被关在院里不许出去呢,原是为了这个受罚。”

    “这哪里困得住三哥儿,隔日便翻墙出去了。”砚书耸耸肩,想起那天的饼,怀念得又吃了一大口炒豆子,“不然怎会凑巧买了沈娘子的饼送来?”

    “一会儿进了外院,可不许再吃了,别叫隔房的瞧见了,回头又去与母亲告状训斥你。”两人说着说着便要迈过内苑二门了,谢祁不由嘱咐道。

    砚书忙把手里的炒豆子全倒进嘴里。

    虽说谢家祖父去了,但太婆还在,宋朝有父母在不分家的规矩,因此谢家也一直是堂兄弟三房人聚居,小辈也都从示字辈,因此谢祁虽被人唤作“九哥儿”,其实仅有一个不正经的同胞哥哥——在家族中行三的谢祒。

    这一大家子,人多了,自然也有些小磕绊。

    其他房的两个堂兄年岁较大,有的还出馆去外地做了官,当然也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官。但好歹也是官,外头便有些不好听的话,便说怎么看都比大房两个孩子出息,因此三房的婶母才会总想夺母亲管家的权,也是因此父亲总想以他扬名、铺垫些官场人脉,只等他日后科举高中,名利双收。

    也好为大房争一口气。

    “说起来又有两日未见阿兄了。”谢祁想了想,谢祒先前说要去什么珠帘巷,估计又去哪个相好的花魁屋子里睡了。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这两年他总是这样醉了睡,醒了又起来喝,恨不得将自己淹死在酒缸里,有时好几日都不会回家。

    母亲不管他,拨着算盘头也不抬,只说:“让他喝,喝死了了当。”

    再叹了口气,谢祁心想,阿兄这样放浪形骸下去,等他回来只怕又要挨父亲打了。

    转过一条长廊,便到了前厅,已隐隐能听见人抑扬顿挫地谈论诗词歌赋,谢祁又又暗叹了一口气,顿了顿脚步,等砚书收了伞跟上,便认命地走进去当父亲对外炫耀的吉祥物。

    雨势越发厉害,檐下滴落的雨水已经连成了帘幕,不仅谢家沉浸在水濛濛的大雨中,整个汴京都因大雨而寂寥,路上不少人慌忙收摊,金梁桥下的汴水也涨了不少,杨柳东巷窄小的巷子里已经泥泞不堪,积起了不少水洼。

    今儿一大早。沈渺听见雨声便也吓得连忙起来了,掀开被子便冲去灶房,谁知找油布没找着,慌张地到院子里一看——才发现济哥儿早起来了,他正站在漏雨的廊子下轻声背书。

    转开视线一望,墙根下那还没完全晒干的土窑已经被油布盖得严严实实,上头还压了不少岁瓦片,防着被风吹开。

    连院子里的小鸡也被他抓了进来,用不知哪儿翻出来的旧竹篾罩子罩在淋不到雨的角落里,现在三只小鸡正挤在里头,一边吱吱乱叫,一边低头梳理绒毛。

    沈渺一下靠在门边,松了口气。

    沈济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来,见是沈渺,她外衣都没来得及穿,长发披散着,也笑了:“阿姊,你快回去披件衣裳吧,今儿下雨了,这天冷多了。”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我竟没听见。”

    “寅时便起了。”

    沈渺这才发现,原来已是辰时了。

    这下雨了天色昏暗,李婶娘的大公鸡也没叫,害得她一觉睡过了头。不过这雨下得这样大,出门赶早市也成了泡影,炭火只怕都点不着,正好歇一日吧。

    于是松了心神,慢悠悠地洗漱穿衣,打着哈欠进了灶房里做早食。昨个谢家那九哥儿硬是塞了不少吃食给她带回去。有一根羊腿、两袋细面、一篮子鸡蛋、好几样蔬菜瓜果,还让方掌勺特意给她拿了一团已经揉好、醒发好的面团,极体贴地道:“天晚了,你们回去再做晚食不免辛劳,不如拿一些下锅便能吃用的回去最是便宜。”

    怕沈渺不收,又说:“这也是九哥儿的意思。”

    于是昨晚沈渺三人吃了极丰盛温暖的一顿晚食,她将羊腿肉片成了纸片薄,羊骨便用来熬煮汤底,揉好的面直接用刀削入沸水中……一碗汤浓味美的羊肉刀削面,把沈渺一整日的疲惫都洗净了。

    湘姐儿与济哥儿自打爹娘去世后,也好久没吃这样多的羊肉了。

    沈渺来到这世道,也从没有处理过这样好的羊肉。

    她这样的老厨子,只要闻一闻就知道这羊腿新不新鲜了,何况这肉色不必打灯,都呈现出一种鲜艳的粉红色,给人一种这羊生前也十分活泼好动、充满活力的感觉。切开之后,里头白色脂肪均匀分布,又增添了几分丰腴之感。

    羊腿就是要这样,脂肪若是发黄了,有可能是吃的饲料不好,也有可能是放置时间太长氧化了,这样的羊肉一般都比较腥膻。尤其脂肪层太厚太多的,也会格外油腻。而脂肪太少,吃起来又柴了。

    这样肥瘦相间的羊腿便刚刚好。

    沈渺好似抚摸着美人的长腿一般搓洗羊腿,一边咽口水。

    而且方厨子塞给她的那羊腿显然是羊前腿,羊这种动物,前腿比后腿活动更少一些,肉质较肥,筋膜却比较少,吃起来口感柔嫩多汁,最适合涮锅,快进快出,最鲜嫩。若是羊后腿,瘦肉多、筋膜也多,便比较适合用来炖煮、红烧或是卤制了。

    因此沈渺煮面的时候,便选择将羊腿肉片下来,在羊骨汤里一烫便熟了,这样不仅能吃到羊肉那醇香的原汁原味,口感也是又嫩又滑。

    她刀工好,能片到羊腿肉薄得透光,吃进嘴里,嫩得好似不用咀嚼便化开了。

    而且沈渺削的面中厚边薄、棱锋分明、每一片都是完美的柳叶状。入锅煮后,爽滑劲道,口感绝佳。只用加一点葱花与姜便十分美味,连大料都不需要,没有一丝腥膻。

    尤其熬煮出来的羊骨清汤,满屋飘香,闻一闻都令人垂涎欲滴。

    面、肉、汤三者融合,姐弟三人围坐在灶房的小方桌上,炉火温暖昏黄,一人面前都隔着一大碗,羊肉铺满了碗面,吃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三人后来把汤都喝光了,齐齐撂下碗,又齐齐打了个嗝。

    沈济很久没有吃得那么撑了,扭头看了眼湘姐儿,这孩子吃得额头都冒了汗,两个脸蛋都红扑扑的。她还低下头,用小胖手拍了拍自个鼓起来的肚子,惊讶地说:“阿姊,你看我变成像个呱呱肚子了!”

    把沈渺逗得直笑。

    姐弟三人吃得肚圆,后来还在椅子上摊了好一会儿,回味悠长。

    最后是沈济先起来,把碗筷都收起来,打了水来洗。

    沈渺便带着湘姐儿在院子里绕圈消食。

    养的那三只小鸡已经养熟了,见到人非但不跑,还会以为有吃的而跟上来,因此沈济在灶房里刷着碗,转头往院子里看去,便能看见阿姊在前、湘姐儿在后,两人屁股后面还跟着一串扑腾着翅膀的小鸡,两人三鸡,一块儿遛弯。

    父母骤亡,紧接着便是三年寄人篱下的生活,这一切突如其来的变故都将沈济变成了一个不怎么爱笑、戒心重的孩子。但此刻,他自个都没发觉,他望着阿姊与妹妹,使劲刷着碗,连眼底都是笑。

    这个家,似乎在阿姊回来的那一日,便真的成了家。

    如今他偶尔做梦,梦里没有了父母那两具黑沉沉的棺材以及灵堂里不断旋转飘飞的纸灰,也没有了在大伯家日日天不亮便起来做活的、幽深漆黑的天。

    他的梦里终于又有了声色,有了稚嫩的鸡鸣、有了野花清淡的颜色、有了湘姐儿的笑声,也有了阿姊清晨起来揉面做菜的背影。

    还有……他也尝过了面疙瘩羹的暖、黑米山药馒头的饱、菠菜角子的嫩、“全家福”烙饼的香、酥皮蜜豆馒头的甜、羊肉刀削汤饼的鲜……从此衣食温饱自兹始。

    真是……太好了。

    他低下头,掩饰渐渐发热的眼角。

    沈渺他们关起门来吃得香,却不知香味四溢,巷子里又狭小,肉香早飘得到处都是了,顾婶娘昨个还在学做沈渺上回送来的白菘鸡蛋饺子,正笨手笨脚地忙活儿,就被猛地香了一个跟头。

    她在围裙上擦着手,走出来,还使劲闻了闻。

    正好顾屠苏的爹在家,他原本挥汗如雨地在院子里擦拭每一口酒缸,闻到这样浓郁鲜香的羊肉味儿,也不禁仰起头来,狠狠地嗅了一口:“真香啊,没闻见其他香料味儿,这定是上好的羊肉。”

    顾叔是酿酒的老师傅,鼻子很灵。哪怕隔着两道院墙他都已经闻出来了。这一锅羊汤如此鲜美,关键便在于这肉好,因此满满的肉香没有被其他香料掩盖,更显得醇厚。

    他有些馋了,伸长脖子一看,灶房里的条案上,是他婆娘包的、歪歪扭扭、奇形怪状的素馅包子,又失望地缩回脖子。

    李婶娘也开了门,东瞅瞅西闻闻,最终目光定在了沈家那新打好的木门上。

    这沈家大姐儿倒是个闲不住的,前些日不知道又从哪里拖来两张被火熏得黑漆漆的瘸腿条凳,用石块垫在瘸腿上,便搁在门口做了个地台。用破陶碗、陶罐种了些不知名的野花,还在陶盆边上摆了个木板,贴了红纸,在上头写了两行字,李婶娘是让李狗儿去看了回来念给她听才知道,上头写的是:“春祺夏安,秋绥冬禧”,连门边的墙上也钉了块小小的方形木板,在上头写了个“沈”字。

    夜里,灯笼投下昏黄灯火,照在那小小花瓣与墨迹上,倒也有些温馨又古朴的意味。

    最紧要的是,那字端端正正,笔锋浑厚有力,让李婶娘面色更加不好——沈家唯有济哥儿会写字,可她不知道被赶出私塾的济哥儿这字竟然写得这样好,比她引以为傲的李狗儿好多了。

    但她家狗儿也不差,李婶娘在心里重重点头。

    风中羊肉的香味又好似更浓郁了几分,李婶娘再看了眼沈家的门,撇撇嘴,缩回身子关了门。

    这沈家竟然还熬起了羊汤?这么大手笔?羊肉可不便宜呢……李婶娘咽了咽唾沫,心里又想,才摆了没几日的小摊儿便这样铺张浪费,都买起羊肉来了,这样大吃大嚼,挣多少银子也不够使啊!沈大姐还是年轻,不知柴米油盐难挣,不会过日子。

    沈渺不知晓小巷里的议论,即便知晓也不耽搁她吃肉。

    这肉这样好,不趁新鲜吃了,岂不浪费?沈渺是最不喜欢浪费食物的。

    况且不知是不是吃了羊肉,她一晚上都觉得肚子里暖和,手脚也热热的,睡得格外舒服。

    这或许也是今儿睡过头的原因吧。

    豆大的雨点儿接连落下,过了午时这雨不仅没有停歇,还愈发大了。沈渺坐在灶房里做今儿要送去谢家的红豆排包,看着檐下好似挂上了水帘似的,便开始发愁。

    这雨不停,她只能先出门花钱雇辆带篷子的驴车了,不然走过去必然全湿透了。

    她倒是不打紧,做好的面包生胚可不能淋雨。

    还是加紧做好吧,她怀着一丝希望,说不定一会儿雨便停了。

    结果事与愿违,沈渺做好了今儿的一百五十个红豆排包,这雨非但没停,还刮起了风,这下风大雨斜,外头便也显得万木飘摇、枝叶瑟瑟。她忙擎着伞出门看了看,街巷皆成泽国,连人影都没了,都不知上哪儿雇车。

    这下怎么办才好?她叹了口气转身回去,刚要关上门,就见顾家后门开着,顾屠苏穿着蓑衣,正冒雨推了车将酒缸都搬进屋子里去。他瞥见沈渺,便扶起斗笠,露出一张晒得脖子都有些分层的黑脸,停下来问:“大姐儿?怎么了?”

    “没事儿,我看看雨。”

    沈渺笑了笑,她原本也想到了顾家有车,但土车子在这样大的雨里,也不比挑扁担有用,容易陷进泥里,若是陷了车翻了更遭了,且人穿上蓑衣推着车走也能淋得湿透。因此她其实已经下定决心要冒雨去车马行租一辆篷车。虽说贵了一些,但至少不会那么狼狈,带着济哥儿和湘姐儿也安全些。

    顾屠苏却看出她有些烦难,径直走了出来,黑漆漆的脸上透着认真,望着她说:“若要我帮衬,你尽管开口。这几日你出摊儿,怎么也不来寻我搭把手?”

    沈渺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外头竟响起踢踢踏踏的马蹄声,车轮辘辘溅起雨水,一辆簇新的桐油马车劈开滂沱的雨幕,枣红马儿喷着鼻气,顷刻间便停在了她面前。

    沈渺吃了一惊,抬眼望去。

    镶以绢纱的六角玻璃风灯在风雨中摇晃,上头绘了个“谢”字。

    第28章 红豆圆子

    今年也不知怎么回事, 这汴京的春雨一下起来便没完没了,自打开始下,便没有停歇过。

    杨柳东巷的路彻底走不了了, 一走一腿泥, 后来还是巷子里所有人家,有钱的出银钱,没起的出劳力,一共捐了三贯,从城外挑回来七、八担子扁河石, 大大小小夯在上头,大伙儿这才不必住在泥塘里头。

    沈济也有三日没去兰心书局抄书了, 不过因阿姊接了谢家的活儿,沈济本也不打算去的。因此今儿一早他听见外头喧闹的号子声, 便开了院门瞧,才知晓巷子里在夯碎石路。

    顾二哥和顾叔二人是领头的,他们父子俩生得高壮,又黑得如出一辙, 站在雨里几乎分辨不出是谁,顾叔往地上放石块,顾二哥便干脆打了赤膊, 宽厚的肩上扛着用数条麻绳捆着的粗圆木桩,配合着顾父的号子声,狠狠往地上砸。

    石块便这样一块块夯进浸泡了雨水的泥地里。

    不知是不是沈济多心, 顾二哥将沈家和顾家门前的那一截路夯得格外结实、仔细, 连铺的石块都比旁人家门前多。顾二哥还特意选了好几块大小差不多的方形石块,整齐地铺在了沈家门口,就像门口本就铺了一条石板路似的。

    李婶娘为此还不满地嘟囔了好几句。但沈渺也交了一百文夯地的钱, 出力的又不是她家的男人李挑子,因此便也只能是暗自嘟囔了。

    只可怜李狗儿与湘姐儿两人偷摸着在自家门口的泥地水洼里养了两只尾巴还未完全褪去的蛤鱼——这东西便是还未变成大蛙,又已长出了四条腿儿的蝌蚪。

    听闻是湘姐儿跟着阿姊去井边抬水时费了老大劲抓回来的。

    谁知一转眼,这俩蛤鱼便被顾二哥夯在地上的石块压成了饼,害得湘姐儿捡起那蛙饼,用小胖手捧着回来,站在院子里扬起脖子便开始嚎啕大哭。

    沈济背着她哄了有小半个时辰,最后实在背不动了,憋红了脸把妹妹放下。结果一看,她还是捏着那脏兮兮的蛙饼哭呢,这蛙饼她看一眼便掉一滴泪,最后,沈济实在是束手无策了,忽然灵机一动,建议道:“湘姐儿,不行你把这东西喂鸡-呐?也算死得其所了。”

    湘姐儿抬起哭得发红的眼,震惊地看着他,跟着便再仰起头,哭得更大声了 。

    沈济不知所措。

    他真是不明白,先前湘姐儿不也抓蚂蚱喂鸡么?在他心里这蛤鱼与蚯蚓蚂蚱也没什么不同,真不懂湘姐儿这回怎么这么能哭。

    之后还是阿姊走出来,俯下身小声对他耳语:“济哥儿你不懂,她昨个和李狗儿蹲在水坑边给这蛤鱼喂了两只蚊子了,因此啊,这蛤鱼与咱家的小鸡崽子一样,都被她养过了,在她心里便大大不一样了。”

    沈济实在听得懵头懵脑的,被她喂过了,难道便不是蛤鱼了?不还是一只丑兮兮的蛤鱼么?

    最后,是沈渺用俩蛙型“鲷鱼烧”才烘好的。

    这两日因连绵阴雨没去桥市上摆摊儿,提前泡发的红豆便多得用不完了,沈渺不得不变着法儿地消耗红豆,于是这两日沈家过上了顿顿吃红豆的日子。

    但在沈济和湘姐儿心里,哪怕顿顿吃红豆,这一日三餐也十分值得期待。

    因为阿姊能将红豆做出花来。

    今儿早起吃的便是一碗熬得浓浓的红豆沙小圆子羹。三人人手捧一碗热乎乎、糯叽叽的红豆圆子坐在门边看雨。阿姊还在里头加了一点儿从顾家买回来的甜酒酿。于是喝起来顺滑沙感的红豆配上一丝清甜的米酒香,吃起来口口暴沙不说,糯米圆子也软糯弹牙、自带米香,吃完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暖和的。

    午食便是吃得那为了哄湘姐儿才做的“鲷鱼烧”。

    沈渺用勺子舀了一勺面糊,用手在饼铛上空试了试温度,心想:“人家鲷鱼烧正经应当做成鱼型的,但是嘛……事急从权,今儿她便试试做个蛙型。”

    她没有模具,定制一个也费时费钱,于是便用鸡蛋与麦粉搅合成了糊糊状,用大勺子舀了一勺,慢慢在饼铛上画出了一个潦草的青蛙轮廓。

    用面糊画青蛙时,锅子要热、手要又快又稳,不然一个手抖把一勺面糊都浇下去了,那便只得重来了。沈渺起头做废了一个,干脆煎熟自个吃了,之后便勉强找到了手感。

    她画好以后还微微等了会儿,待这面糊的轮廓微微凝固、变得金黄,还冒出细微的泡,她便能将剩下的面糊填满中间的镂空。

    顺手抽掉两根柴火,当中的面糊也开始起泡,沈渺在面饼中间抹上厚厚一层红豆沙,再舀一勺面糊,将这红豆沙封住,用锅铲翻面,再煎到两面的面糊都变得微微焦黄,便可以盛出来了。

    以这种做法做出来,味儿其实和用模具做出来的差不离,趁热吃一样能拉丝。

    只是不如模具压出来好看。沈渺自我安慰,卖相虽一般,但还是很香的。

    沈渺举着和湘姐儿的脸一般大的蛙型鲷鱼烧去哄她。没成想,湘姐儿含着两泡泪瞧了半晌,没认出来是什么。她哭得久了,还有些一抽一抽地停不住,却还是很疑惑地问道:“阿姊,你做得这是只也被压扁了的大耗子么?”

    沈渺噎住:“……是蛙。”

    这答案令湘姐儿不得不接过来认真端详,最后似乎被这“丑蛙烧”丑得发笑,总算破涕而笑。

    歪打正着,沈渺见她捧着丑蛙烧直笑,自个便也笑了。

    午食吃完,沈渺便接着准备做红豆排包,谢家的车夫周大昨日与她提前约好了出发的时辰,她不想叫旁人等候,而且雨天气温低了些,便将揉面醒面的时候都提早了。

    因雨下不停,这两日便一直是谢家的车来接送,才解了沈渺的困境。

    这让沈渺很是心生感激,她是拿钱做事,谢家额外派车便是他们家的厚道了。

    那日,谢家的车夫从车上跳下来,与沈渺叉手见礼后便道,是他们家九哥儿见雨势太大,便嘱咐了一定来接。还说做法事是祈愿积福的,不能叫旁人为此跟着受累。

    听得沈渺心里妥帖,又没有太大负担。

    车夫周大是个圆脸,三十出头,长得便很和气。说明了来意后,还从车里取下一副大人的、两副孩子身量大小的蓑衣:“沈娘子穿这副吧,这都是砚书嘱咐要拿来的。这大的是家里十一娘穿过的,只穿过一回,因崩了线,她便不要了,我家婆娘拿回家来缝补好了,还新呢。这两副小的,往日里是砚书与九哥儿另一位书童秋毫自个穿的,都浆洗晾晒过的,不脏,砚书还说,让沈娘子一时将就,万万不要嫌弃。”

    沈渺哪里会嫌弃,她家里除了两把伞,的确连蓑衣都没来得及购置。车夫拿来的东西叠得整整齐齐不说,披上了还很轻便,她不好意思地说麻烦了。

    车夫“嗐”了一声,摆摆手:“举手之劳。”

    把红豆排包用油布裹了严实,车夫便又主动下车来帮沈渺搬上车,马车里头很宽敞,但因放满了蒸屉,沈渺和济哥儿湘姐儿坐在里头便显得挤了,但谁也没抱怨,因为这已经比走在雨里幸运得多了。

    那日,上了车,沈渺忽然想起了什么,掀开车帘。

    雨雾中,顾屠苏还站在他家门口,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正默然地望着这辆大车。

    周大还没上车,他正把枣红马儿身上披着的蓑衣也再系得紧一些,又安抚地摸了摸马儿被淋湿的头,这才跳上车辕,吆喝了一声,费劲地在狭窄的巷子里调转车头,小心翼翼地退出巷子口。

    车轮轧过水坑,溅起水花,顾屠苏也跟着慢慢地抬起眼来,隔着大雨,与坐在高高的马车里的沈渺对视。

    雨势太大了,斗笠遮住了他半张脸,沈渺几乎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泥塑般站在大雨中,她冲他摆摆手:“雨大,顾二哥快回去吧。”

    顾屠苏没吭气,沈渺又挥了挥手,便放下了车帘。

    搂着湘姐儿坐在车里,她也暗自叹了口气。

    她不是真正的沈大姐儿,所以对顾屠苏的亲近心中毫无涟漪,更没办法回应他的失落,也没法子多多去顾忌他莫名生出的一些繁杂心绪。

    而穿越这件事,是她最深的秘密,她更无法也不能述诸于口。

    况且……顾屠苏的亲近应当也是给沈大姐儿的,并不是对“她”。沈渺一直是个敏感的人,顾婶娘有些勉强的眼神她一直放在心里,顾屠苏有时看见她面不改色挥刀剁肉碎骨,血肉飞溅,也会下意识略微移开视线。

    但顾家以前对原身、济哥儿和湘姐儿都很好,她不想磨灭这样的邻里情分,也记得顾婶娘接济湘姐儿、济哥儿的好,便只能先远着了。

    她来到汴京,原本也并非为了谁,她只是想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或许过阵子,她该找个机会好好与顾屠苏说开便好了。

    之后,坐在车内,沈渺环顾了一圈车内的陈设与装饰,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辆车好似不是仆役们专门用来运送货物或是接送外客的车。

    车内干净整洁,高出一截的坐台上摆着湘竹小几,两个藤编蒲团,车壁上挂着一副字画。坐台里是中空的,有两个抽屉,沈渺没敢打开,但她猜测里头应该是棋盘或是茶盘——因为小几后头的角落里,还放置着一个极小的架子,上层摆了一盘佛手、中层搁了个铜制镂雕梅花香炉,最下层是两本旧书。

    车里朴素而雅,外头雨水溅起泥草味,车内却始终萦绕着佛手的鲜果清香。

    沈渺想起车角上挂着的那盏风灯,写的那个“谢”字,好似也是钟体。

    这是谁的车?她心里已有了预料。

    后来,她也一直记着想当面对谢家九哥儿道谢。但是她在谢家烤制红豆排包,都再没见着他。灶房里只有对她的态度变得十分和蔼的方厨子以及偶尔偷溜过来蹭吃蹭喝的砚书。

    ***

    转眼,今儿已是谢家法会的最后一日。

    做好红豆排包后,还有些时辰,沈渺想了想,便又做了一盒特殊的点心,预备拿去当做给谢九哥儿的谢礼。

    等这个点心做好,周大也来接她了。

    不一会儿进了谢家,她便熟练地开始烤制,方厨子有一搭没一搭与她闲聊,沈渺一面懒懒地给窑炉扇风,一面瞥了眼与湘姐儿在一块儿坐在门槛上看蚂蚁搬家的砚书,心不在焉地应和几句。

    砚书与湘姐儿两人,此时,手里都拿了个比脸还要巨大的、正经的红豆馅鲷鱼烧。

    沈渺这回画的便是鲷鱼形,上辈子做过这玩意儿,画鱼的手艺没落下,便比那“丑蛙烧”做得惟妙惟肖了许多。

    每回来谢家时,沈渺怕她肚子饿,都会给湘姐儿准备不同的点心。昨日做的是巨型的桃花红豆饼,砚书正好溜过来玩儿,见了羡慕不已,湘姐儿还很大方,费了半天的劲给他掰了一半。

    砚书虽淘气,但却知晓礼尚往来。得了湘姐儿的红豆饼,他立刻跑回院子里,抓了一大把新鲜的樱桃果来与湘姐儿分吃,还解释道:“这是我们九哥儿院子里的樱桃树结的!九哥儿常说,樱桃是百果第一枝,是果中珍品呢!你吃过了没?”

    湘姐儿当然没吃过,老老实实摇头。

    于是昨个要回去时,砚书又气喘吁吁跑来,拎了一篮子樱桃果送给沈渺:“九哥儿说了,让沈娘子带些回去吃,否则挂在枝头,也是白白便宜了那些雀儿。”

    这话定是假话,宋朝的樱桃树不好种,结的果子很是珍贵。

    沈渺知晓,樱桃这东西自汉朝起便是皇宫贡品。官家的大内里便种着好些樱桃树,听闻每年暮春收获的第一批樱桃都要先送到皇陵宗庙,祭祀宗庙后,才会配以金盘、金箸、银匙等器物,用于赏赐给王子或重臣。

    平民百姓家若是有樱桃,更是舍不得吃,只会摘来卖给权贵,以此糊口。

    沈渺趁机问道:“你们家九哥儿在家呢?”

    砚书撇着嘴,带着些抱怨的口吻说:“在,也不在呢!这两日郎君总唤他过去会客,还使唤他冒着雨出去会文,说是什么春雨贵如油,那金明池畔雨中杨柳极有意境,值得众人赋诗一首……真是吃饱了撑的,把我们九哥儿累得够呛。”

    “你不跟着去呀?”

    “九哥儿不让我去,说是雨大,叫我在家里呆着。”砚书喜滋滋,他巴不得不去呢,挤眉弄眼道,“我不识字,陪九哥儿读书习字的苦差事都归秋毫。”

    沈渺好笑:“那什么活计归你?”

    砚书挺起胸膛,骄傲地道:“沈娘子不知,我幼时有一年,北边正闹兵祸又有雪灾,家里遭了灾便散了。虽然我不记得了,但大娘子替我打听过家世,说是人牙子说的,我两三岁时便跟着家人一路从兖州走到燕州,但燕州也没吃的,后来我爹娘便饿死了,叔父养不活我,也将我卖了换两袋粮食。之后,我便跟人牙子一路光脚来汴京……再后来,我便被九哥儿买了,从此大娘子便让我专跟九哥儿出门游学。说是我胆大!还跟九哥儿一样命硬!还不怕吃苦!”

    沈渺听得这心都酸涩了起来,不由抬手轻轻揉了揉他脑袋。

    什么命硬啊,那么小的孩子能不饿死,定然是他那饿死的爹娘将仅有的粮食都紧着他了。这位谢家那大娘子这样对砚书诉说身世,想来也是个很温柔的人……真怨不得那谢九哥儿也养出了一副这样的性子。

    “不过,幸好叔父将我卖了,否则我怎能到九哥儿身边来呢?”砚书却一点儿也不难过,他满足地晃了晃自个的腿,“当初我被装在麦粉袋子里,被人牙子拖在地上如牲畜般沿路叫卖,是九哥儿在街市上见到了我,便让大娘子买下我的。否则谢家自有蓄奴,是不到外头买人的。”

    沈渺点点头,心想,这谢九哥儿虽然年纪小,但真是个心善的人。不说砚书,便是她这个进来做点心的厨娘也一直客客气气地受了善待。

    或许不仅是谢九哥儿,而是谢家家风如此。

    这两日在谢家,她很明显发现了芦棚的变化——头一日天晴时,芦棚只有棚顶,但后来下雨后,芦棚四周便围上了油布,之后又添上了炭盆,还有昼夜供给加了姜丝与饴糖的茶水。

    沈渺的红豆排包只是供给和尚们斋饭的一部分,他们每日都有三菜一汤。方厨子虽不做素点,但这三日领着厨役们忙到天黑,也是给和尚们做斋饭。

    那些和尚们念了三日经下来,莫说消瘦,甚至还胖了些。

    “砚书,你瞧,我阿兄又在用炉灰写字了。”正说话呢,湘姐儿忽然凑过去跟砚书咬耳朵,小手悄悄地往济哥儿那指去,“我阿兄读书可厉害了,他还很会算钱呢!”

    砚书啃了一大口的鲷鱼烧,转而对湘姐儿点点头:“你阿兄好生勤勉,日后定有出息。”

    “是啊,阿姊说了,下月国子学有招童子生的夏考,要让阿兄去试试呢。”湘姐儿也啃了一口,“所以阿兄如今一得空便会读书。”

    砚书歪着头想了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便将还没吃完的鲷鱼烧重新包好:“你等等我,我去去就来。”

    他将绸鱼烧小心地藏在湘姐儿背后的菜筐里,起身飞快地跑走了。

    沈渺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嗳,砚书要去哪儿?”

    湘姐儿也是一脸茫然地摇摇头。

    她今儿穿了沈渺给她新做的另一套新衣,桃粉色的对襟短衫,下头系同色的六幅裙,沈渺还尝试着在袖口和裙摆绣了几颗小樱桃。为了衬这身衣裳,沈渺还给她梳了个十分讨喜可爱的小爱心双丸子头,还用红绳编了两个垂下来的小球,那小球便能随着她走走跳跳在耳边晃动。

    沈渺被她歪了歪小脑袋的模样萌了一下,起身时捏了捏她胖嘟嘟的脸蛋,才又回去看炉子。

    心想,希望砚书一会儿还会回来,她下午费了好大劲做了一盒点心,还要托他带给谢祁的。

    今儿这一百五十个红豆排包烤好,她或许便不会再来谢家了,这样的高门大院,世代蓄奴,甚至还有家传的食谱,一般甚少会向外买吃食的。所以当时沈渺头一回来,方厨子对她才如此愤愤不平。

    但谢九哥儿这两日的好意,她必须要谢他。

    她下午花了不少精力做的,其实是一盒蛋黄酥。

    为什么选蛋黄酥呢……说起来也不过几个字的缘由:好吃、好看、新鲜。

    蛋黄酥的精髓在于油酥,油酥做得好,吃起来才能层层叠叠、酥皮一碰就掉,她是下了很大的功夫做油酥的,另外还要做出油皮面来。

    咸蛋黄则是提前跟李婶娘买的。李婶娘这人虽有些小心眼,嘴也碎,但不仅鸡鸭养得好,这腌的咸鸭蛋也还挺好的。沈渺挑咸鸭蛋很有一套:咸鸭蛋一定要挑外头有一层白霜的,用手擦拭不很光滑,但外壳要干净、圆润。质量差的咸鸭蛋外壳灰暗,还有黑斑,若是有缝隙,那便更不新鲜了。

    她蹲在李婶娘家腌鸭蛋的缸里,撅着屁股挑了好久,挑得脚都麻了,还要忍受李婶娘旁敲侧击地问:“大姐儿,你究竟是怎么与那等贵人相识的?”

    谢家连着两日来杨柳东巷接她去烤馒头,这样的骏马高车实在令人侧目,因此都在巷子里各家传遍了。

    传来传去,总归是没什么好话。人性果然多变,先前她刚回来时,众人对她的怜悯似乎在此刻都化作了嫉妒,因此说她“又”攀上高枝儿的有,说她走了狗屎运的也有,还有人说她要二嫁了,当初便是谢家一个姓郑的管事,来寻她的。

    沈渺开始也解释了两回,但谣言却愈演愈烈,便干脆不理会了。多说多错,你愈发解释得勤快,说闲话的人见你在乎,反倒更起劲。

    那郑内知的孙儿都快满月了,竟也能成为他们说嘴的对象,可真是滑而大稽。

    总之,她精心挑出来的咸鸭蛋很不错,这咸蛋黄咬开后香得出油、吃进嘴里沙沙的,用来做蛋黄酥最好了。

    她飞快地把油皮面搓条,切剂子,然后把剂子搓成圆。油酥也分成剂子,搓成圆。

    最后,把面皮压成圆饼,包好油酥,收好口,将圆剂子擀成鸭舌状再卷起,重复擀了几遍后便放在一旁备用。

    之后将红豆碾碎,直捣成泥,加入蜜揉在一起,将五颗咸蛋黄都取出来,放在炉子上烘烤干燥再打碎,再将包好的剂子压成圆饼擀开,每个蛋黄酥都是半个碎蛋黄裹上一层豆沙再包进剂子里,最后都紧实地收好口子,搓得胖圆,再将蛋液刷上两层,撒好芝麻,便带来谢家的大烤炉里一并烤了。

    后世的蛋黄酥里大多还有麻薯和肉松,层次更加丰富,但沈渺没时间做肉松了,便只先做简易版的。但这样也挺好吃的,出炉后的蛋黄酥颗颗饱满金润,皮酥馅软,顶上一撮黑芝麻将这小点心点缀得更加好看。

    沈渺闻着香味感觉不错,虽然少了黄油的奶香,但酥皮烤得刚刚好。

    一趟便做了不少,出了炉,她先分给方厨子、济哥儿、湘姐儿都尝了尝,试试味道。她自己也吃了一个,一口蛋黄一口酥,还有豆沙的细微颗粒感,棉而不干,层次细腻。

    比她预想中还要好,本来她还担心这种老式窑炉掌握不好火候,烤不出蛋黄酥的那种松软可口,但现在证明,她成功了!

    而且看方厨子微微仰着下巴,那享受得眯起眼的表情,还砸吧嘴的回味无穷,她更加确信自己这蛋黄酥成功了。

    在物资如此丰富的现代社会,蛋黄酥也能凭借它丰富的馅料、好看的外貌,成为了众多酥皮点心里的c位,经久不衰。

    自然有蛋黄酥作为点心的优势所在。

    尤其,谢家富裕,其他太贵的礼物她回不起,思来想去,浑身上下似乎仅有这一身厨艺值钱了。

    何况,至少在大宋,没人吃过蛋黄酥,也没人会做。

    谢九哥儿应当也会觉着新奇吧。

    炉火摇曳,火光映红了沈渺的脸,她坐在小板凳上,用手背支着下颌,兀自思量着:砚书若是不回来,那蛋黄酥该怎么送出去呢?方厨子说了,他进不去内院,得托人转递进去……那便显得有些声势太大了,她又不愿闹得太惹人注目。

    苦恼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清凌凌如山涧溪流的声音。

    “沈娘子,今日安好。”

    第29章 指点学问

    谢祁是个若不开口, 时常让人瞧不出他出身高贵的少年郎。

    他脸上从没有士族子弟那等总是趾高气扬的神色,有时连衣着也朴素得让人吃惊,莫说锦绣华服了, 沈渺头一回在漕船上遇着他, 他甚至穿得比沈渺这个精穷的还要朴素。

    当然,此时的沈渺并不知晓,谢祁习惯衣着朴素,也是由于出门必遭抢盗得来的经验——在外头穿得太好,放在旁人身上或许还不算什么大事儿, 但到了他身上便犹如涂满花蜜站在蜂群之中。

    以往也不是没想过什么防范霉运的法子,如雇个镖师跟着走、多带些自家的武仆、家丁, 但最后反倒连累的人、损失的财帛更多,于是谢祁与谢家上下都醒悟了过来。

    这老天爷是专盯着九哥儿一个嚯嚯啊!

    之后谢祁出门, 便只领着砚书一个,他们俩静悄悄、隐姓埋名地出门,似乎还好些。

    幸而郗氏从小领他习武强身,否则以他这运势, 实在活不到今日。

    沈渺不知内情,于是还在心中感慨:连沈大伯都会买几身绫罗绸缎穿,但见了谢祁几回, 他身上的料子都是素色的细棉、丝帛居多,颜色也甚少朱红大紫一类浓色,尤其这几日是他祖父的阴寿法会, 他穿得都是麻本色素衣, 身上连纹饰也很少,头上的发簪也都换成了白玉。

    “若要俏,一身孝……”

    这话其实……不单单能用在女子身上。

    谢祁今儿似乎不打算出门, 穿得是家常衣裳,一身素白的宽袍大袖,行止间犹有魏晋之风,腰间松松地勒了一条淡青色的腰带,将少年特有的、略显单薄的身子勾勒得更为颀长挺拔,像一根山崖间临风长成的青竹。

    因他突然说话,沈渺便吃惊地回过头去瞧。谢祁也正好低头迈进门,因外头雨大,他穿着厚底木屐,衣袖衣摆皆被雨水润湿,微微显得有些透明。

    臂弯里夹着一捆旧书,他弹了弹衣袖上的水珠,沈渺便闻见了一阵清淡的香。

    以往没注意,今儿才闻见,他衣裳上熏得似乎是雪松的香,此时隐隐约约地混在雨水激发的青草中,便清冽得愈发似从清凉带露的深林中走来的一般。

    进来后,他手上不便,却还不忘给沈渺微微一躬身,温声问好:“沈娘子,这两日天气不便,劳累你每日来回了。”

    天地湿润,暮色晕白,素衣和风起。

    她见到的便是这样一个仿佛被这春雨洗净的人。

    砚书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收了伞在门槛处磕掉雨水,抢先与沈渺邀功道:“沈娘子,方才湘姐儿与奴说,她阿兄要考国子学的童子试,奴便想着,九哥儿早年应试时,有好些书如今都用不上了,不若借给她阿兄用,这不是正好么?”

    沈渺蓦然回过神来。

    砚书说完又赶忙跑走,从湘姐儿背后的菜筐里把他还没吃完的绸鱼烧拿了出来,满足地啃了一口—幸好还热着呢!沈娘子烤的这鱼形红豆馒头说一定要趁热吃,这外皮才酥脆,吃起来更美味,他还没吃够呢!

    用力咬了一大口,里头的红豆馅似乎是捶打过的,咬下来微微还拉丝儿呢。

    砚书满足地坐到湘姐儿边上,与她一起继续吃,还羡慕地撞了撞她的胳膊,喟叹道:“湘姐儿,你阿姊料理饭食这样美味,你日日都能吃上,真好呢。”

    提及此事,湘姐儿突然便机灵了起来,歪了歪头:“我阿姊在金梁桥上摆摊儿呢,日后你想吃了,出来寻我们不就成了?不过几步路么!”

    沈渺听得想笑,这孩子平日里只知道吃,没想到现下还不忘打广告呢!

    见两个孩子又好好地聊起来了,她才慢慢地转过头。谢祁正将手中的书放在案台上,慢条斯理地摆了一桌子,一边摆一边说:“砚书来借我幼时用的书册,只是我幼时读书太杂乱,一时又不知沈哥儿如今读到哪儿了,便全都拿了来,一会儿劳烦沈娘子将沈哥儿叫来,我与他一问便知,他也不必读得没了章法,白费时辰。”

    这便好像考上清北的学长回来给下届学弟学妹支招、传授经验一般,如此机会何等难得?尤其谢祁本就在辟雍书院中就读,对其中授课的博士、讲学先生一定都极为熟稔。想必也知晓他们爱出什么考题!

    “有九哥儿为济哥儿指点迷津,实是他的幸运!九哥儿稍候,我立即便将他叫来。”原来砚书突然走了是为了这个!沈渺喜出望外,忙起身先谢过,又忙拎起裙子去廊下寻还在闷头苦读的济哥儿。

    沈济骤然听闻,甚至都还未曾反应过来,还呆呆站了会子,还是沈渺着急,一把拽过他的手拉着他便往灶房里跑。

    他被拉得跌跌撞撞,胸口也怦怦跳了起来——他这阵子没有先生讲解,全靠自己专研,的确读得有些头脑发昏,但是……竟然真有人愿意指点他么?

    文人相轻,读书又是改换门庭的通天梯,不少人紧攥着肚子里那一点儿墨汁,生怕被人学了去,压根不愿告诉旁人。

    何况谢家这样的门庭。沈济心里渐渐忐忑了起来。

    阿姊没见过刘夫子私塾里那趋炎附势、踩底捧高的风气,同一个学舍里,同窗们总围着金银铺、绸缎铺或是大粮铺出身的学子,便连刘夫子在讲学时,也总让身家富裕的同窗坐在学舍当中最好的位置,连为他们解题授课都更加仔细耐心。

    沈济在里头一直是被冷落的那一个,也是永远被人愚弄、嘲笑的那一个。

    正是见过这些后,他被沈渺拽着的脚步才迟疑了起来。

    “济哥儿?怎么不走?”沈渺发现拽不动,回头才看到他微微垂着头,她心头一动,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便温声道,“别担心,你相信阿姊,阿姊看人的眼光不会有错的。”

    沈济为难地想,这话他听着都心虚,若阿姊眼光不错,当初怎会看上那荣大郎?但他不想伤阿姊的心,于是把这话咽了回去,迟疑地跟着沈渺往前走。

    进了灶房,沈济更不敢丢了阿姊的脸面,撇开心头的不安,先郑重地对谢祁叉手行礼:“见过谢家公子。”

    “不要如此。”谢祁还了一礼,便温言问了他已读过什么书了,如今在学什么书,细致耐心地问了一遍后,心里有了数,便也不多寒暄,思量片刻便挑出了三本书来,道:“辟雍书院与旁的书院不同,并不考《增广贤文》也不考《三字经》之类的启蒙读物。这些你都不必看了。国子学童子试的夏考,一是只招收十岁以内的童子,二是考五题,头一题便是考字,会从《四书》选一篇文,让童子们抄写,必得写得端正、无错漏,方能通过。方才我已见过你的字了,你习的是颜体吧,你这个年纪能写成这样已很不错了,这一关不必忧心;第二道考经文,需写一篇小文,言语流畅、言之有物便可;第三道考五言六韵的排律诗一首,这一题明面上考作诗,实则是考声韵,因此不如先将声律规格记熟,比看你如今读的这些书更为有益。”

    沈渺听得连连点头,脸上都带上了一丝庆幸。

    幸好来谢家做烤馒头,幸好带上了济哥儿,幸好谢九哥儿这样平易近人好相处,一切的幸好组成了今日的指点,否则济哥儿真是走了冤枉路还不自知呢!

    沈渺也知道济哥儿最近抄的书、读的书与谢祁说的这些都风马牛不相及。若不是今日砚书突发奇想主动替济哥儿借书,他们怎么也无法得知这些内情,济哥儿这段时日所有努力也只怕都要化作泡影了。

    “第四道和第五道题皆是考官家近些年所颁发的圣谕……”谢祁说到此处,眉眼微微一弯,笑得格外促狭,低声道,“这两道都不需什么学问,也不需去四处搜罗圣谕,更不需真的逐字逐句、字字珠玑地拆文解字。这两道题其实才是五道题里最好答是,你啊,只管歌功颂德,能将官家的英明神武、千古圣明写得愈发肉麻愈发好。”

    沈济呆了呆,啊什么?原来还能如此?

    谢祁神色不变,语气也未变,但却说得格外通透:“毕竟国子学是官家设立的官学,日后大部分学子都是要出仕做官的,为官做宰,不仅要坚守理想正义,以匡扶天下为己任,也要和光同尘,知晓这做人、做官的道理才行。前头三道题考的是扎实的文字功底,后两道是考较为人处世的天赋。”

    沈济只听过文人要有傲骨、不为五斗米折腰、为官要清廉为民请命之流的话,却还没听过这样务实的话,不禁怔住了。他反复将谢祁的话放在了心中细细品味琢磨,只是他年岁还小,虽记住了,却没能体会到谢祁语气中委婉的深意。

    反倒是沈渺听懂了,不禁侧目,谢祁留意到她的目光,只是一笑。

    沈渺便也回以一笑。

    这谢九哥儿真不像士族出身,是个妙人。

    之后谢祁便没有再多言,只是将方才从中择选出了三本书递给了济哥儿:“你先读这三本,若真能用心读下来,下月的夏考应当没有问题。上头的小字都是我自个的体悟与注解,你可以看,也可以不看。”

    沈济接了过来,书册上还带着谢祁的手温,微微的暖意却如星火燎原般烧进了他的心底,也燃起了他的斗志与希望。在阿姊回来之前,他听过太多的贬低与鄙夷,李婶娘说他考不上国子学;同窗们说他痴心妄想;刘夫子说他不配为读书人;伯娘说他也就是个账房的料子。

    他的笔总是写秃了也不舍得换,不舍得浪费纸,大多时候都用树枝在地上书写。

    可今日却有人说,你只要用心读了,便没问题的。

    他眼底有些发酸,一时竟说不出讨巧的话,于是只能郑重地站起身来,冲谢祁深深一揖到底,朗声道:“多谢九哥儿指点!我一定会用心读书,也会好好爱惜这三本书,绝不损坏。”

    谢祁却仿佛料到他会行大礼一般,在沈济弯腰的那一瞬便伸手托住了他的臂弯:“不必爱惜,书之所以为书,便是用来读的,又不是要供在神台上。”

    沈渺听得忍不住笑。嗯,这话也很对她胃口。

    谢祁又将带来的一篮子几乎崭新的笔墨纸砚也递给了他:“都是我惯用的纸笔,虽不是那等名贵的薛涛笺、潼湖笔,却还算顺手,拿着,日后……”

    沈济根本不敢接,还是砚书哎呦了一声,夺过来直接塞在了他怀里。

    “你再不拿着,九哥儿手都酸了!”

    沈济红了脸,抱着一堆东西不知所措,只能拿眼神看沈渺。

    沈渺烦恼地咬了咬下唇,这人情要怎么还才好呀?

    一盒蛋黄酥,好似又显得太轻了。

    谢祁却似乎知晓她所思所想一般,转头对沈渺笑道:“一切都不必多言,这对我而言,这只是极小的事,实在不足挂齿。沈娘子与沈哥儿皆不必放在心上,也不必觉着心下不安,或是思虑报答。我做这些事,也并非恳求报偿才做的。我活在这世上,也受过不少人帮衬才活下来,便是那日在舟船上,也多亏了沈娘子一碗热汤饼下肚,才暖了我们好几日装满了干饼的肚子。所以沈娘子安心受着,沈哥儿也安心读书。”

    沈渺听着有些奇怪,什么叫受人帮衬才活下来?但没容她多想,谢祁已经走上前去,轻轻地拍了拍沈济的肩头:

    “日后,辟雍书院见。”

    谢祁这话说得很轻,却令沈济备受震动与鼓舞,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话刚说完,外头便又来了个十三、四岁、模样更清秀的僮仆,他跑得头上的巾帽都散了,扶着门框直喘气:“九哥儿,你怎么来了这儿,叫奴好找……”

    砚书回头“咦”了一声:“秋毫?你怎么来了?”

    “还说呢,你将九哥儿诓这儿来了也不说一声,害得我好找!先不说这些了,郎君正找九哥儿呢,说是又要套车出门去,御史台中丞大人在金明池畔的东风楼设了个极为风雅的雨中流水宴,相邀郎君前往呢。”

    砚书望向外头的倾盆大雨,用手指着,难以置信地道:“这样的天,还雨中流水宴?那位大人怎么不取个名儿叫落汤鸡宴?郎君也真是的,自个去便罢了,还总要带上九哥儿……”

    秋毫总算喘匀了气儿,摆摆手:“说这些也无用,郎君催得急,我已多备好了几身衣裳,又命周二另套了一辆稳当些的高车,想来勉强够用了……九哥儿,走吧。”

    谢祁也只得无奈地暗叹一声,但转过身来与沈渺等人道别时,脸上已将不好的情绪掩去,望向沈渺姐弟二人仍然眉目松弛,眼中笑意清浅:“今儿招待不周了,沈娘子,那我便失礼地先走一步了……”

    沈渺猛然想起自己的蛋黄酥,一拍手:“九哥儿留步!”

    谢祁有些惊讶,但沈渺已经利落转身,提着裙子跑进了灶房里的隔间。

    她连忙拿来已经烤制好、已经整齐细致地放进食盒里的蛋黄酥,急得额头险些出了汗,将食盒递到了谢祁面前。

    谢祁怔了怔,没接。

    “我身无长物,想来九哥儿也不稀得那些,思来想去,这几日的周全照料,唯有做些吃食来谢了。”沈渺一把拉过谢祁的袖子,强叫他伸手抓住食盒的提梁,才松了口气,弯起眼睛仰头对他笑道,“这点东西不足表达我的谢意,但还是多谢九哥儿这两日的照拂,望你喜欢这点心。”

    谢祁微微低下头,沈渺正好松手,他的衣袖也随之垂落了下来。

    再抬起头,眼中便是沈娘子的笑容。

    眉眼弯弯,盈盈如水。

    沈娘子的五官不算十分精致的,若是不言不笑,只像个木头美人,但她一旦动起来,便好似有温暖而有力的魂魄在这具身子里醒来了,一颦一笑都叫人莫名感到松快舒心。

    谢祁心头轻轻一动,看向手中食盒,眼底的笑都好似泛着柔软:“春假将过,我过两日便要出城赴学,往后十日方有一沐,再想要尝沈娘子的手艺只怕也不易了……多谢了,那我……便笑纳了。”

    顿了顿,他也想起了今儿是法会最后一日,沈娘子也许日后不会再来谢家。

    便又温声加了一句:“沈娘子,再会。”

    此时已近黄昏,雨声滴答,青草味弥漫,谢祁身上宽大的素白衣袖仿佛也染上了晚风,水波一般轻轻在风中摆动,沈渺望之也心下温软,也仰起脸来,笑着真心地祝愿道:

    “嗯,愿九哥儿学业顺利,有缘再会。”

    ***

    自打从谢家回来后,沈家姐弟三人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沈渺照例每日早早便起来赶早市,手抓饼与红豆排包已有了固定的客源,她卖得便比先前从容了不少。

    而她也在一日日的小摊儿日常中,交上了几个除了梅三娘之外的新友人。

    原本她的小摊儿右侧挨着梅三娘的香饮摊儿,左边是个卖鞋履的老汉,但她三日没摆摊儿,再回来之后,左边挨着的已经换成了个卖木雕簪子与头花的小姑娘,瞧着比她年岁还小,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

    梅三娘说她是附近榆树巷子里米家的女儿,她爹是木雕师傅,她自小便跟着她爹学木雕,这孩子在这上头天分卓绝,因此她爹也不讲究什么传男不传女了,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了女儿。

    如今这米小娘子大件家具虽还不雕得不好,但雕些木质的小头簪已绰绰有余。

    这位米小娘子似乎有些怕生,摆摊儿既不吆喝也不招揽客人,自顾自支起一个小桌,便拿着一把小雕刀坐在桌子后头埋头雕木簪子,但她这样现雕现卖,还能交定银与她定制新的样式,反倒引得许多人围观,生意竟也不错。

    沈渺看她手艺的确不错,便也买了三支,一支是蝴蝶纹花簪,这是给湘姐儿的;另一支是桃福双喜簪,是给她自个的;最后一支蜻蜓纹簪,是给济哥儿的。

    在宋朝男女皆可簪花,若是遇着上巳节、上元节等节庆,官家甚至会亲自为臣工赐簪戴之花,不同官阶所赐的头花还不大相同,故而每每遇着大的节庆日,街市上人群涌动,不论男女,人人都上都是花枝招展。

    这些头花有些是时令鲜花,也有些时纱绢、木雕、金银之花。

    在汴京,卖头花的销路是长久不衰的,这竞争也大。

    原本沈渺也不与那米小娘子有多少机会交谈,毕竟她忙着烙饼,米小娘子也忙着雕花。但后来有一日,不知是不是见这米小娘子卖得好,很快她的边上便又来了另一家卖纱绢头花的。那是个打扮得很时新的妇人,头上插满了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簪花引人瞩目,吆喝声也脆,她时不时便悠扬地喊着:“卖头花咯,牡丹芍药蔷薇花,百花千放,各色都有——”很快便抢了不少生意过去。

    结果隔日,这卖纱绢头花的妇人再喊:“卖头花咯——”

    沈渺正烙着饼,便忽然听见米小娘子竟也跟着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我也是!”

    她“噗嗤”一下便笑出来了。

    米小娘子无辜地转头看她,沈渺忙将笑容收回去,顺手切了块红豆排包递了过去,米小娘子怯怯地接了过来,又害羞地小声道谢,她们俩便就此熟识了。

    另一个好友么,倒有些特别……是一只按时准点从上桥来蹭炸鸡排吃的大狸花猫猫。这只狸猫生得好生威风,花臂花背,走起路来也总是昂首挺胸,活像只大老虎似的。

    有一日也不知它打哪儿来的,忽然便耸动着鼻尖,蹲在沈渺的摊子前不肯走,还绕到摊子后头,竖起尾巴蹭沈渺的腿。

    蹭得沈渺一裙子毛。

    但她也被蹭得心软软,便趁无客上门时敲开一颗鸡蛋,把鸡蛋单独煎熟了,蹲下来喂给它吃。

    顺带伸手摸了摸狸花猫的毛。

    它呼噜呼噜吃得喷香,还把屁股翘起来让沈渺拍。

    “呦,你还真会享受呢。”口嫌体正直,沈渺嘴上嫌弃,手已经自发地伺候起来,把这大狸猫拍得一边吃一边喉咙里呼噜噜地响。

    梅三娘招待完食客,听见猫叫回头一看,抱着胳膊嘿笑道:“沈娘子,你可算遭了!这狸奴是咱们附近有名的牛皮糖。只要你喂过一回,它便不走了。我告诉你,原先这桥下有个姓归的小郎君,也不知是做什么营生的,专在这桥洞下头泛舟钓鱼,有时一日也才钓那么一两条,这狸奴乖觉得很,日日蹲在他身边等他上鱼,归小郎君这辛辛苦苦钓来的小鱼,全进了猫嘴。这还不止,钓鱼全凭运道,那归小郎君也没钓着鱼的时候,一回头对上这猫两只期盼的大眼,那还得了!只得灰溜溜的,专程去买两条鱼喂它。”

    沈渺一边从梅三娘那儿借了一瓢水洗手,一边恍然大悟:怨不得这狸猫连毛都油光水亮,真厉害啊!

    后来果然如梅三娘所言,沈渺喂了它一回,它便日日来摊子等候,沈渺不愿给它吃油炸加了酱和盐的肉,便也步了那归小郎君的后尘,每日专程单独给它水煮一小块儿鸡肉吃。有时候客人来得太多、太急,她太忙了,站得腰杆都酸了,一回头,便能看见湘姐儿抱着这大狸花猫靠在桥墩上打盹儿。

    阳光渐渐浓郁,一孩一猫睡得摊手摊脚,阳光照得他们俩浑身都闪闪发光,身上也满是蓬松的味道。

    她静静地看一会儿,身上的疲累似乎也散了。

    这一日也是如此,沈渺卖光了手抓饼与排包,湘姐儿也蹲在地上,握住了狸花猫的一只前爪依依惜别——沈渺本动了把猫儿抓回家里养的心思,但这猫儿却似乎不愿意,它吃了饭、享受完湘姐儿小胖手的梳毛与拍屁屁,便悠哉地舔了舔爪子,一跃跳上桥墩,接着三两步便下了桥,沿着金梁桥两岸的巷子巡视去了。

    敢情它把金梁桥这两条街都划成了它自个的地盘呐。

    沈渺又一次明白过来,摇头感慨:原来它不是咪-咪,是丧彪啊!

    于是沈渺只好与这只大狸猫达成了这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今日与猫猫作别完,她与湘姐儿一如往常,挑着扁担走进巷子口,还没进去,便听见好几个妇人聚堆儿在说话。

    还听见了她的名字。

    沈渺挑了挑眉头:是了,她平静的日子里,似乎还掺杂着一些发酵得愈发完整离奇的故事,而这些故事,都诞生于这些婶娘的嘴里。

    第30章 葱肉卷子

    她们背对着巷子口, 每人手中都有活计,有的膝上放着个针线簸箩在做绣活儿;有的放了个小簸箕,正剥花生;有的拿了个老丝瓜囊, 脚边还隔了个木盆, 正在擦洗家中的瓶瓶罐罐。

    最爱说闲话的李婶娘自然也在其中。

    沈渺虽挑着重物,走路却轻巧,无声无息走近了,她们一面埋头做活儿,一面说得唾沫横飞竟都还没察觉, 于是沈渺饶有兴致地站在她们背后不远处一个乱七八糟的杂物堆后头,默默听了好一会儿。

    一个说:“怎么这几日那谢家不来了?”

    一个答:“只怕是那郑管事没瞧上沈大姐儿呗!”

    另一个感慨:“人家虽为奴为仆, 但可是谢家的奴仆!这每月的俸银只怕都比咱们辛苦做买卖来得多,便是配沈大姐也是高攀了, 这瞧不上也是应有之理。沈大姐儿虽可怜,但毕竟嫁过人,不是个黄花大闺女了。”

    又一个却说:“不一定,估摸着还是呢, 听闻她那前夫是不能人道的。”

    再一个质疑:“不,这话不对,我怎么听闻是沈大姐儿不能生育才叫婆母休的?”

    “三年无子便休妻, 这也太急切了些吧?不不,我早先便听闻老顾家媳妇说了,是她那前夫有那等与老母苟合的癖好, 沈大姐儿不堪忍受这才……”质疑加一。

    有人闻之作呕:“这我也听过, 实在难以相信,快别说了。”

    还有人为她叹息:“不论如何,沈大姐儿这模样也算拔尖了, 不说咱们巷子,便是方圆十里也没有这样齐整的。哎,可惜叫夫家休了,又添了个恐怕不能生育的名头,便是再美也没人敢攀扯啊。哎,命苦啊,老沈家一个个的,都命苦。”

    湘姐儿不解地仰头去看阿姊,见阿姊甚至还忍不住笑了一下,歪了歪头,又继续低头去舔阿姊给她熬的、棒棒饴糖了。既然阿姊没生气,那便不管啦!湘姐儿小脑袋里除了吃的,全是阿姊。

    这糖是阿姊出摊儿前顺手帮她熬的,用小火将冰糖熬化,再撒上些炒制过的核桃、花生碎,关了火后用竹签子扎进去,一圈一圈绕,直到缠成个圆圆的棒棒大球。

    糖里夹杂着香香脆脆的坚果碎,实在太好吃啦!

    湘姐儿沉迷吃糖,沈渺听得也算津津有味,直到听到绣帕子的李婶娘低头咬断线头,酸溜溜地说起济哥儿:“这沈大姐儿豁出脸面去巴结那郑管事,倒也不算竹篮打水一场空。昨日狗儿回来说,她兄弟济哥儿在背声韵学作诗呢,还多了好些精致的笔墨纸砚,恐怕都是沈大姐儿从谢家巴结来的!”

    今儿出摊济哥儿不在,留在家里读书。

    沈渺家的土窑已经干了,烤起红豆排包来快速了不少,土窑密封性好,炉温稳定,也不需要他帮着盯着炉火了。而且距离五月夏考不过半月光阴了,济哥儿必须要专心。

    她便将他留在家里,他一人在家读书,也清静些。

    沈渺按照谢九哥儿先前画的重点,给济哥儿布置了不少作业:每日练字五十张、写一篇《四书》为题的小文、背熟《声韵启蒙》、再作两首声韵诗、三篇歌功颂德的申论…咳不是,是策论。

    这里的大宋其实还没有《声韵启蒙》这本书,但沈渺背过啊!她直接给济哥儿背了一遍,让他逐字逐句听写下来,然后自己照着背。

    她上辈子虽然祖孙三代都是厨子,却也不是没文化的厨子呢!她外公不仅书法写得好,还会擅长画花鸟与山水,家里更是藏了一屋子的古典书籍。

    她爸妈自小便相识,两家就隔了半条街,因此有时候在爷爷那儿学厨学累了,她便会去溜去外公家的小院儿坐坐,院子里风轻日暖,外公在地台上慢悠悠晒书、看书、煮茶,她便在外公怀里听外公读书、喝茶、打盹儿。

    那样的日子,似乎两辈子也没能忘怀。

    与外公一起背过的书、学过的道理,也没有随之消散,还印刻在脑海中。

    如今她像外公当初为她默背《声韵启蒙》一般,也为济哥儿背了一遍,解释道:“这是金陵城有位大学问的老先生整理而成的,我觉得对学旧韵平仄、对仗技巧和用韵都很好。”

    济哥儿一听便迷住了,于是自己抄写了下来,每日背诵。

    别说,题海战术一向是提高考试成绩最快速的方法,济哥儿这几日的学习是连沈渺都看得出来的突飞猛进。她还去杨老汉那儿白拿了几块受潮的木板,木板上过防水漆,用水一冲就能洗净墨迹,用来给济哥儿练字,还能省些纸张。

    所以这几日济哥儿学得天昏地暗,因心神都在书上、题上,白日里都有些呆呆的,夜里做梦都在念叨声韵口诀:“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所以,这些妇人在这儿嚼舌,说她种种皆无妨,却不能说拼了命读书的济哥儿。

    于是沈渺冷不丁在她们身后开口:“婶娘们好呀,都在呢?”

    这一声出来,简直像白日见鬼,惊得这些背后议论人的妇人手里的东西都险些撒了满地。等她们慌张地抬起头来,沈渺已经调整好了神态。

    不给她们开口的机会,沈渺便凄凄惨惨地指着她们:“你们说我便罢了,却不能这样编排济哥儿。你们可知人生百事,或许事事皆能巴结得来,却唯有学问不能!肚子里的学问,若是用上好的笔墨纸砚便能得来,那人人皆才富五车了。李婶娘,济哥儿先前不读书你要贬低他,如今勤恳读书你也要寻他不是?旁的都不论了,只问婶娘一句,我们家姐弟三人难不成吃了你家的米、穿了你家的衣?缘何要这般对待我们这失了父母、相依为命的姐弟?”

    李婶娘被沈渺这直白的责问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着实心虚不已。

    沈渺并不做愤怒的姿态,反而说着说着红了眼眶,又抖出巾帕,掖了掖并不存在泪水的眼角,颤抖的手指指着她们:“婶娘们,你们好狠的心啊,这要逼死我们啊!日后再有这些话,我便寻根绳子,到你们门前吊死了去!往后咱们日日夜里相见,叙叙旧!”

    “这这这从何说起!”

    “大姐儿啊,别生气,这都是听来的,婶娘们也只是说说而已。”

    “是啊是啊,其实都不是咱们说的。”

    “哎呦,我家的锅还在灶上烧着呢,我先家去了……”

    “我也是,我家宝儿好像睡醒了,我也该走了!”

    言语间作鸟兽散,李婶娘也同样借故溜之大吉,沈渺便慢慢地直起身子来,又用帕子掖了掖眼角,鼻腔里轻轻地哼了声,昂起头:“湘姐儿,走了。”

    刚走到家门前,放下扁担准备开门,便见顾屠苏竟也站在顾家门前,也不知听了多久了。沈渺侧头见到他,心里也没多想,只是微微点头算打了招呼。

    岂料顾屠苏垂下头,忽然出声道:“大姐儿,你较之从前,变了好多。”

    沈渺脚步一顿,转过身来。

    “以往若是她们也常编排你,你总会羞得哭着回家……”

    “顾二哥。”沈渺打断了他回忆往昔,还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没有任何可能会被拆穿不是沈大姐儿的顾虑,她抬起头,这是她回到汴京后,头一回这般长久地直视顾屠苏,巷子里只剩了他们俩人,但沈渺还是放轻了声音,“你可知晓,人总不会是一成不变的。爱哭的沈大姐儿也会长大的。那个被宠爱长大、不知人心险恶的沈大姐嫁到金陵三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唯有我自个知晓。”

    她虽不再是沈大姐儿,却唯有她能知道她。

    沈渺脑海中有沈大姐儿所有记忆细节,她深切地体会过她的懦弱与悔恨,她轻声道:“这三年来远离父母兄弟,我要独自面对另一个陌生的‘家’,我睁开眼便要应付婆母层出不穷的磋磨:夜里洗衣洗到三更才能睡;天不亮便要早起挑水割草;还要整日踩纺车做绣活儿贴补家用……顾二哥,你要知晓,一个女人,她能在闺阁时得父母疼爱,出嫁后又得遇良人,一辈子都没吃过苦,才能留下不经世事的天真。可这样的人,放眼整个大宋,又有多少?我当然没有这样的幸运。况且我家破人亡、又与夫家义绝,现今什么都没有了。你再说这样的话,不显得……对我太苛责了么?”

    顾屠苏被沈渺猛地一噎,脸色酱红,竟不知说什么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渺摇摇头。

    “人活在世,若一味沉湎过往,如何才能向前走?福也好灾也罢,我自然该接受命运给予的磨难,我也坚信没人会倒霉一辈子。我很喜欢一部戏,有句戏词儿叫‘我命由我不由天’,这话虽有些俗了,我相信总有一日,我一定能够凭借自己的双手,过上好日子。”

    沈渺眼神认真,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完:

    “顾二哥,自打我回来,你便热心帮衬。我很谢谢你,谢谢你与顾婶娘、顾叔对济哥儿和湘姐儿的照料,也谢谢你还顾惜那个未长大的沈大姐儿。我想你应当也明白了,我早已经不是你记忆里那个沈大姐儿了。所以……顾二哥,你也往前看吧。我真心盼望你日后能得遇心怡的贤妇,日后能一生幸福安康……至于我,我自然也会努力的、好好地活着。”

    “顾二哥,不要再为我费心了。”

    说完,深深欠身,不等他回话,沈渺便领着湘姐儿进了门。

    前阵子她便也想过与顾屠苏说开,但没想到这个机会猝不及防便到来了。但这样也好,顾屠苏不是坏人,但她不想这样小心翼翼下去了,这样日后她再面对顾家人,便不会再觉得亏欠了。

    顾屠苏垂头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好似重新找到了自个的呼吸似的,慢慢地依靠在粗粝的院墙上,慢慢地抬起了头。此时巷子里的天碧蓝,云朵厚实,一大片一大片地悬在天际,他却好似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一天,他似乎又看到了这逼仄狭窄的巷子里张灯结彩,半空拉了一条条过街红绸,吹鼓手挤在沈家门口,放眼望去,果然喜庆万分。

    沈家的嫁妆箱笼堆满了小院,新打的四抬喜轿也已停在巷子口。按习俗,新娘子出门前脚不能落地。可沈大姐儿没有兄长,济哥儿又还小。

    是他,合了八字后,作为她的义兄,背着她上花轿的。

    大姐儿绿衣霞帔,手持团扇,像一只轻巧的燕儿,伏到了他的背上。

    细长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脖颈,顾屠苏眼眶一热,几乎站不起来。时至今日,他仍然能记得那一日。因为,那一日是他离大姐儿最近,也是最远的一日。

    喜乐飘扬,亲朋好友与喜娘一声声吉祥话充斥耳畔,短短几十丈的路,他却脚下千钧,愈走愈慢,等走到花轿前,他甚至不愿意放手,还是喜娘再三催促,他才咬着牙蹲了下来。

    大姐儿上了轿,她的面容遮挡在鸳鸯戏水的团扇之后,清脆脆地对他说了最后两句话:

    “顾二哥,多谢你了。”

    顾屠苏站起来,他始终低着头,只是伸出手,替她将绿色嫁衣上的佩环摆放整齐。

    “阿渺……”他声音发哑抖颤。宋朝女子的闺名非父母夫婿,是不能随意挂在嘴边的,平日里旁人大多以排行相称。但他终是忍不住,将心里唤了数百遍的名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唤出口,“若是那荣家待你不好,你写信告诉我,我一定去给你撑腰。”

    那时,大姐儿呆住了还没说话,喜娘便气得将他搡到一边,“呸呸呸,顾家小哥儿,这大好的日子,你怎么说这不吉利的话。正好,吉时到了,起轿——”

    他木塑泥胎一般被推搡到一旁,脚下甚至踉跄了一步,他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他心里想的是,他松手了,与大姐儿这一辈子便也就松开了。

    从此以后,她便嫁给旁人了。

    胸口涌起一阵冲动,喜乐又起了,他在鼓点中猛地抬起头,没成想,喜轿那大红的帘子竟也被掀开了。喧闹声中,大姐儿将团扇往下挪了一些,露出一双含笑的眼,轻轻地冲他喊了一声:

    “顾二哥,我走了,你好好的。”

    唢呐高昂地响了起来,锣鼓声声,爆竹被点燃,大姐儿的声音也仿佛被敲得破碎,消散在风中。那轿子摇摇晃晃地走了,那一双他熟悉的、温柔的眼睛也被晃动的帘子遮住了。

    那股冲动,终究还是消散在这双眼眸里了。

    是啊,不论如何,他也望她好好的,一辈子好好的。

    可惜最后,一切都没能如愿。

    沈家没了,大姐儿孤身回来了,可当年撩开的手,撩开便是撩开了。谁让他当初自持卑微,不敢与那风度翩翩又是个读书人的荣大郎相争呢?若是当初他再勇敢一些……若是他早日将心意说与大姐儿听……该有多好……

    如今……悔之不及了。

    他仰着头,呼出了一口浊气,抬手胡抹了抹眼眶,没有再抬头看,转身也合上了自家的门。

    ***

    沈渺说完了便一心轻松,她其实不想辜负任何人,但有时候无法违背自己的心,也无法糊弄过去。做饭烧菜不能糊弄,她认为过日子也是一样。

    她轻快地甩着手进了灶房,手摸在刀柄上,习惯性地转了个完美的刀花,心也宁静了下来。

    不想那么多了,今儿的午食便做个好吃的肉卷子吧!

    她砰砰砰地开始剁肉,肉卷子做起来很简单,面粉加水揉好后醒一刻钟便可以用了,肉馅剁好,加上盐油酱油、提前研磨好的自制混合十三香粉,加上葱花搅拌均匀,将面团揉一揉擀薄,擀得越薄越好,差不多像纸一样薄就能用了。

    这时候便将肉馅放上去抹匀,将这面饼一层层卷上,切成一段段后上锅蒸一刻钟多便能吃了。

    做好后的肉卷子,一口咬下去,暄软鲜香、满嘴肉沫,还能蘸料吃,那就更香了!

    除了葱肉味,肉卷子还能做梅干菜肉馅、酱肉馅、香辣肉馅,每一种馅都不分伯仲地好吃,在沈渺心里都属于一口能香晕过去的美味。

    这不,才刚刚上锅蒸,湘姐儿闻着味儿便来了。

    她自在家里忙活,却没留意到,方才她独自与顾屠苏说话时,巷子口其实有人驻足,竟将她一番有关人生际遇的慷慨陈词全听了去。

    市廛之中,熙熙攘攘,谢祁背着大大的藤编书箱,身边的砚书空着手,秋毫任劳任怨地牵了一头皮毛油亮黝黑的德州驴,另一只手还扶着驴背上背着铺盖草席与两箱书,三人一驴正转身离开杨柳东巷,步入热闹非常的街市。

    砚书很有些失落地问道:“九哥儿方才为何不叫住沈娘子?我们不是专程过来买些蛋黄酥带去书院孝敬姚老博士的么?”

    那天沈娘子送给九哥儿的一盒子蛋黄酥,九哥儿从那落汤鸡宴上回来尝了便连连点头说好极了,自个也不舍得吃,只留了两个,其余全送到大娘子与太夫人院子里去了。

    他这个当僮仆的,也就得九哥儿恩赏,尝了半个。

    但就那半个,令他馋到了今日。

    谢祁没有回答,他有些出神,半晌才笑了笑。

    我命由我不由天?果然是个好词儿,只不知是哪本戏?汴京这么些杂戏、百戏好似也没听闻过,难不成是金陵的戏?倒也想听听这说得是个什么故事。

    秋毫费劲地牵着走得踢踢踏踏的倔驴,砚书也伸手拍了拍那倔驴的屁股,还在小声抱怨个不停:“蠢驴,你可听话些!快走!秋毫,你给它一鞭子它就老实了……九哥儿,大娘子为筹办宴席,竟将家中车马都派出去办事采买了,如今咱们竟要一路走到外城,等走到书院,只怕天都黑了。”

    那叫秋毫的大书童总算勒住了不听话的驴,教训砚书道:“连大娘子你也敢说嘴,叫郑内知知晓了,你又要挨打。”

    砚书噘了噘嘴,哼道:“若是我挨打了,定是你告的叼状。”

    秋毫斜了他一眼,不理会他了,自顾自连拖带拽地拉着驴走在了前头。

    谢祁完全没留意两个书童的官司,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福也好灾也罢,既要接受命运给予的磨难,也要坚信没人会倒霉一辈子……沈娘子这话说得好生通透。”

    砚书这时才发现自家主子压根没听他说什么,不由再次鼓起了腮帮子,在心里默默腹诽道:“有没人倒霉一辈子我不知道,但倒霉了半辈子的这不是现成便有一个?”

    主仆三人就这样走过了一条街,金梁桥都已看不见了,谢祁才回过神来,恍然大悟地对砚书道:“哦对了,蛋黄酥还没买呢……”

    砚书气得直磨牙:“……如今回去也晚了!”

    谢祁想了想,叫住一个在街边蹲守的闲汉,付了几文钱,命他去谢家送个信儿。那闲汉听闻是西钟鼓巷的谢家,不敢耍小心眼,点头哈腰便应了。

    “让郑内知遣人去沈娘子家中,买些来再送到书院便是了。咱们方才即便过去,沈娘子一时也做不及的。”谢祁原本不想叫人知道他为了点吃食大费周章的,但如今也只好这样了。

    砚书这才喜笑颜开,拉着谢祁的袖子恳求:“那蛋黄酥真真美味,上回吃了便一直想着,这次九哥儿一定给奴留一个,奴不贪心,一个便好。”

    “哪次短了你的吃食?快些走罢,这样磨蹭下去,看你一会儿怎么回去。”

    主仆三人越走越远。而过了半个多时辰,杨柳东巷的巷子口车马嘶鸣,巷子里的各家顿时将门窗都移开一条缝,往外窥看。

    哦呦,沈家门口站了个衣帽鲜亮的中年男人,这不又是那谢家的郑管事么?他又来敲沈家门了!众人都来了精神,还有人没忍住,干脆敞开门好奇地盯着瞧。

    沈渺开了门,见到郑内知也愣了愣,随后也注意到邻居们打探的眼神,心中微微有些无奈:早上一番慷慨陈词全白费了,这下她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但沈渺还是好好地行礼询问道:“郑内知怎的来了?可有什么要事?”

    郑内知朗朗笑道:“倒真有两桩好事,一是我们家九哥儿特意遣了奴前来,想再定五十个蛋黄酥,说要带去书院赠予博士们。二是我家太夫人前些时日吃了沈娘子的蛋黄酥也想得紧,可家中方厨子试了几回怎么做也做不成,大娘子便干脆遣奴前来问问,能否买了沈娘子的酥点方子,日后省得常出门买了。”

    想来她送给谢九哥儿的回礼,谢九哥儿给家里长辈都送了去,倒又帮了她的大忙了。沈渺愣了愣,立即换了一副笑脸,当即愉快至极地大开院门。

    先前那魏掌柜不愿买她的红豆排包方子,是怕这东西容易仿制,若是叫对家琢磨了出来,他便赔了夫人又折兵,要亏大发了。但谢家不同,他们家又不做生意,自然也没这顾虑。

    她两眼放光、殷勤备至地请郑内知进门来:“原来如此,此事还请郑内知入内详谈……济哥儿!济哥儿!先别读了!替阿姊泡些茶来!湘姐儿!别抓鸡了!都快被你玩得炸了毛了!快去厨下拿些阿姊刚烤曲奇点心来待客!记得洗手!”

    财神爷又送上门了,什么流言蜚语,管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