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现世正是冬季, 地狱地形亦是奇谲怪诡,这片接壤之地,却是肉眼可见的大片盛开的桃花。
小道再往前, 能够隐约听到人声,街巷屋檐在层层花海里可堪一角,天空不时飞过的鸦天狗巡警则是负责护卫这边的秩序。在桃源乡闹事,严重者要直接去小地狱过刑罚的,还有有限制进出令, 时间按犯错次数依次递增。
地狱贫瘠压抑, 哪怕生活得久了就习惯了,甚至审美都被同化, 千篇一律的东西看个几百上千年, 怎么也都腻了。哪怕单单为了眼睛的这份休息福利, 地狱再凶恶的亡灵鬼卒到了这里都要收敛几分。
艾修进去里面,听到纷杂的声音。
“今天有什么特别的活动吗?”
艾修问花开院秀元。
一身古韵风雅的阴阳师晃着扇子,自然地回答:“应该是爱豆演出。”
艾修露出呆滞的神情。
爱豆, 什么爱豆?他想的那个吗?
“嘛, 你刚到地狱不太了解, 有空我带你去看看。你去过游郭吗?和那个有点像,但更活泼有趣些,当然, 现实游郭那种也是有的, 只是受众群体比较局限, 大多是像老哥那种古板不知变通的家伙啦~”
花开院是光如果知道大概要暴跳如雷:休要败坏我的名声!我根本没有这种低级趣味!
艾修这时候再迟钝也要感觉到不对劲了, 但还是打算等见了花开院秀元所说的人再去验证。
所见的是一位美丽的女子, 端丽温柔,又带着别样宽和的气质, 一头乌黑的长发披落,眸如星子。看到艾修的时候身体前倾了几分,笑容亲和:“您就是眸遮大人吧。”
艾修点头,迟疑看向花开院秀元,他并不认识这个女子。
“我是滑瓢的妻子璎,从他寄来的信件里知道您的近况,不过在这之前我早就听说过您,你建立的银杏岛给我很大启发……”
璎姬解释道。
艾修原本灵活的肢体瞬间有些僵硬,只是走上去那点路,都要几乎同手同脚起来。
奴良滑瓢的妻子,当然就是鲤伴的母亲。按着滑瓢的性格,能给老婆寄信,还瞒着身为亡灵的璎姬鲤伴相关事情的可能性不大。所以他和鲤伴的情况……
璎姬看出艾修的不自在,掩唇笑着:“我是从来不干涉鲤伴的决定的,没有什么比他开心更重要了。”
如果要说男子和男子之间的感情是异端,她和妖怪先生的结合又如何不是呢?
璎姬确实是一个宽和开明的女子,不论对滑瓢还是鲤伴,都是纯粹不含私念的爱。所以,对于鲤伴喜欢的人,璎姬也不会带有评估和偏见,他们说的除了鲤伴,更多还是银杏岛上的事。
璎姬对此很好奇,哪怕此前已经从银杏岛的亡灵那里知道了一些,此刻和艾修说起还是很专注。
“我多想奴良组也和银杏岛一样啊,但我也知道那是很难做到的事……”璎姬轻叹着,眼含担忧。
“两边的情况不一样的,奴良组已经在越来越好了……”
艾修安慰她,跟她讲奴良组的现状,还有此前发生的,鲤伴可能并没有完全告诉滑瓢的事,以及他的、鲤伴的打算。
他很清楚,作为亡者的璎姬再忧虑现世的奴良组,更多也是因为鲤伴和艾修可能会有的矛盾。
果然,说开之后璎姬眼里的忧虑减轻了很多。
“鲤伴对身边的人总是信任的,有时候就不够细心,如果被冒犯,一定不要藏在心里。有什么事情也可以来问我……”
艾修觉得这个对话颇有点熟悉,而后想起来,他当初好像也是这么和狸刑交代的。囧了一瞬,艾修点头应下。
问她:“鲤伴知道我当了狱使,如果您有需要带给鲤伴的信可以让我转交给他,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璎姬眼睛弯起:“那就麻烦您了。”
哪里会有母亲不思念儿子的呢。
虽说明令地狱不能和现实产生太多联系,但有自己人的情况下,这种规定也是有很大弹性的。也就是花开院秀元到底不是奴良自家人,璎姬才会有顾忌不敢私下给当初不知道地狱情况的鲤伴寄信。
但艾修就是自家人了,鲤伴也知道了地狱的存在,自然不用太顾忌。
回到现世,艾修此刻还不知道现世里他成为鬼神的传闻已经传开。
“姬君身处天国,我从桃源乡和天国的临界处看了一下,风景比现世更美。姬君的能力很强,因为此前有经验奴良组商事的经验,桃源乡建立之初缺乏管理,她向鬼灯自荐,现在已经是桃源乡的负责人了。”
这事还是艾修后来从花开院秀元那里知道的,璎姬并不是喜欢炫耀自己成就的性格。
这并不是轻描淡写的成就,地狱的亡者繁多,生前家财万贯的富商一茬一茬的死,最后当然就堆积在地狱。别的不说,鬼杀队的当主们就各个精通管理经营。天国虽说衣食无忧,但想做点别的消费还是要自己挣钱的,璎姬能够竞争过这些实力强劲者总览桃源乡事务,完全是靠自己的能力。
当然也可能是有着必须如此的理由。
哪怕现在奴良父子俩还没死,也是板上钉钉不能进天国的,地狱天国不互通,只有桃源乡作为中间地带可以联系,即便是为了还在现世的丈夫和孩子,也让璎姬有一定要在桃源乡落稳脚跟的动力。
“说不定等你们去了地狱,还得靠姬君关照。”艾修调侃着。
鲤伴听说母亲在天国过得很好,整个人都轻松愉悦起来,闻言笑着:“母亲的关照留给老头子就行了,我当然去找你。”
这样父子俩都有软饭吃,很好,很公平。
“对了,有关最近的传闻……”
鲤伴说起艾修才知道自己几乎在妖怪里被传成了妖怪杀手——上一个有这个名声的还是首无。
只是首无是已经杀了很多妖怪,才声名大起来,艾修却只是一个,还是表面上没有任何组织的独行侠妖怪。
虽说当时因为切裂在当地停留猎杀已经有些时间,在场的还有阴阳师以及个别折服于他实力的当地妖怪,按理也很难那么快传播出去。毕竟切裂也不是什么名声大的,哪怕艾修算是小有名气,正常妖怪们琢磨给自己编造点事件增加知名度都来不及,谁有空天天帮别的妖扬名。
“这背后应该是有人在操作,目的大概是让奴良组和你彻底隔开吧。”
至少这段时间,奴良组内一些成员就对艾修蛮警惕的,很担心他当了鬼神之后六亲不认,哪怕此前认识的妖怪,也要像面对元兴寺一样动杀手。
如果说元兴寺那次,奴良组的妖怪们还能安慰自己那是元兴寺先造次,被艾修杀死也是活该,是技不如人。那现在,妖怪们要考虑的就是立场问题了。
“不过不用担心,这也不是坏事,就像花开院秀元分明是阴阳师,花开院家也同样在除去作恶的妖怪,但这也没影响老爹和他的私交。”
鲤伴怕艾修有压力,安慰他。
艾修点点头:“我知道,只是担心这个只是开始,后面还有什么没用出的。好在,幕后的人我大概已经有了了解,这事还有从我杀掉的那只妖怪说起……”
“百物语组吗?没想到,这个组织竟然还在暗里坚持着。”
“我听花开院阴阳师简单说了些,对这个组织本身还是了解不多,只知道他们和你仇恨不小。”
“有关这个组织,还要从一个人类说起……”
山本五郎左卫门,一个靠着明历大火发家的木材商人,一边利用百鬼的茶锅和百物语怪诞收集畏,怪诞中的妖怪又化形现世在人类平民之中制造破坏和恐惧;一边又用霸者之茶的成瘾性掌控当时江户的高官豪商,掌控那些有权势的高层。妄图通过这种形式,让自己在人间拥有神佛一样的敬畏和权利*。
“我最大的失误就是让那个人类误打误撞把百物语仪式给完成了,那些从山本身体器官里诞生的妖怪一出现就逃亡,因为都是新生的妖怪,我没有对他们进行追击。
最初百物语组创造的妖怪大多被我们灭杀,这个新的百物语组如那只妖怪所说,一直琢磨着对付我,会这么做的大概就是当初那些逃走的妖怪了吧。”
鲤伴在山本死后就对这个组织没有再关注过,对新百物语组的了解竟然还没花开院秀元知道得多。
新百物语组的妖怪为了积蓄实力,背地里是没少制造杀孽的,被他们杀死的亡灵越来越多,对他们的能力认识也就越明确,这些全部写在地狱对他们的通缉令上。
艾修直接把这些说给鲤伴。
鲤伴沉思片刻:“当初那些妖怪都是新生的,看上去也有着不错的实力,可以随心去过自己的生活,却还要隐在暗处谋划。看来同为百物语仪式和山本躯体中诞生的妖怪,他们有着我们不知道的联系。”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们的动机了。
“不管他们什么动机,想办法杀掉就可以了。”
这样杀气腾腾的话,鲤伴差点以为是自己把心音说了出去。
“他们做了什么让你这么生气。”鲤伴好奇着。
“魔王的小槌,之前还杀了岛上的人。”
更别说,那些地狱的记录里,被他们害死的各种无辜的人。
尤其那个叫镜斋的家伙,杀孽一直源源不断地在增加,近些年还愈演愈烈。
“还记得石田家那只孽火妖怪吗?这种将人类转化改造成妖怪的手段,花开院先生基本确认是百物语里这只拥有造妖手段的妖怪所为,而且这个组织大概还跟那只一直没冒头的脑花有些关系……”
这个情报同样是花开院秀元调查出来的,本着拿钱办事的原则,而且这钱拿得不少。
现世里脑花隐藏得很好,似乎对地狱这边也有警惕,即便所有能动员的狱使都被花开院秀元咂摸到,也没抓到这家伙的尾巴。
花开院秀元干脆另辟奇径,往上翻地狱里枉死亡者的被害记录。
脑花大概是在花开院秀元的鬼神之名传开后才开始警惕和研究地狱相关,甚至有艾修之前的一个生者狱使就是因为他死亡,还被夺取了身体,惹得鬼灯亲自出去,却也因为这家伙的谨慎铩羽而归。
但它是在这之前就开始了人类、咒术侧、妖怪侧的研究,根据受害者的记录和地狱里关系好的咒术师的帮助,花开院秀元基本确认下舍利妖怪和它之后咒灵的诞生也有脑花的手笔。
“而现在百物语组中的鏖地藏替代大天狗的位置进了京都妖怪里……”
这下子奴良组的、艾修的仇敌们算是全凑一块了。
当然艾修和鲤伴也是紧密联合的,最关键的是:“我们还可以申请场外援助。”
所谓场外援助,当然是指地狱。
至少对于脑花这个敢对地狱工作人员出手,还从自己手里逃脱的家伙,鬼灯一定是不吝于亲自出手的。
“不过这样的话,是不是还得在奴良组这边纠正一些我的名声?”
“纠正什么,你大可以再杀几只罪大恶极的妖怪,名声越大越好。”鲤伴笑着。
“你是还没有适应妖怪的行事准则。
妖怪的世界可不适用人类的以和为贵,你越是强悍,敬畏你的妖怪越多,你的地位和声望才能越稳固。越能去做想做的事。
而且我也要利用这个做些事情,总不能一直让你为了我们两家的关系努力……”
奴良组也应该有所改变才行。
第72章 第 72 章
鲤伴卖了个关子, 并没有说自己打算怎么改变奴良组。至于是什么改变,即便他没有说,艾修也能猜到。对于纯粹妖怪组织的奴良组, 这种无疑是可以称得上危险的决断,他为此反而担忧更多。
“放心吧,不是什么强硬激进的手段,我是准备做持久战的。”鲤伴笑着解释,低头在艾修鼻尖上亲吻了一下。
艾修抬眼, 张嘴咬住眼前这人形状勾人的下唇, 到嘴是有点弹性的肉感。
——
艾修趴在凌乱的被褥里看只披了外衣的青年抽烟。
轻薄的烟雾绕着鲤伴俊美的面容,这种颓靡的事在眼前这人做来也只显得优雅贵气, 带着别样的懒倦又从容的魅力——他从不知道自己会这么沉迷于美色和欲念。
被他这么盯着看, 鲤伴怎么会感觉不到, 借着烟味才勉强平静了些的念头复又冒头。
他有点无奈地侧过头,只一眼就升起火气。
艾修还是之前的样子,散落的黑色长发在白皙的后背上, 愈发对比得触目惊心, 鲤伴视线在他仍旧带着自己手印的后腰停留, 指尖轻点那两个尤其可爱也尤其容易激发他欲念的腰窝。
“你应该没试过这个吧?我教你?”
鲤伴将人揽在腿上,做工精细的烟杆凑到艾修嘴边。
血脉未知的妖怪哪怕脱离了幼生期,人类形态也已经成年, 仍旧带着秀致的美感。那张没有表情时愈发淡漠的美人脸, 此刻却被些微的汗渍濡湿, 沾染着发丝, 嘴唇嫣红着, 顺从张嘴咬住烟嘴。
鲤伴笑着捏住他的下巴:“我让你试你就试?这个姿势可是会呛住的。”
艾修于是在他腿上咬了一口。
鲤伴面色微变。
“马上天亮了。”
“二代目喜欢睡懒觉,也该让组里的小伙伴习惯才行。”
“……你说得对。”
鲤伴抬手扔了烟杆。
太阳高悬正中。
“最近也没有夜行呀, 怎么鲤伴大人总是起这么晚。”
有妖怪嘀咕着,再不起都得吃晚饭了。赋闲的奴良滑瓢都起来溜达了,鲤伴这个正直年轻还是首领的妖怪怎么睡得着哦。
“话说二代目大人还在房间吗?”怕不是什么时候溜出去了吧?
“唔……”
被敲门声叫醒的时候鲤伴还有些发懵,翻身把自己埋进艾修的颈窝里,半点不想理会。于是喊了一会没人回腔的奴良组妖怪便以为鲤伴是出去逛了,随口吐槽着自家首领不打招呼就出去的坏习惯。
鲤伴就当没听见,打算继续睡,被艾修拍了拍脑袋。
“我得工作了。”
鲤伴郁闷抬头:“这么快?”
“本来这几天没给我安排事就是因为要调整些东西……”
艾修吻住鲤伴的嘴唇,渡了些自己的血过去,随后起身调侃地笑:“给你补补,可别被组里的妖怪看出来虚了。”
鲤伴气笑了,开始翻旧账:“你说谁虚,是谁每次自己结束就死活不让我动的?一缓缓半天,下次看我还理不理你。”
艾修心虚地摸摸鼻子,溜了。
鲤伴看着他的背影,眼里的佯怒敛下,摸摸下巴,觉得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看着爱人那副意乱神迷、不堪承受的样子,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意志才不更加过分。下次绝对不会心软!
等出了门,鲤伴就将所有的好心情收敛,毕竟在其他人看来,他和艾修不仅分手,现在还有要敌对的苗头。
——
“搭档?”
“暂定是这样,算是相互监督的一种,不过都是平级,如果相处不来——你可以自己把他打服。”
艾修一时无言。
正常不该是换一个?
鬼灯简单说完就继续忙活自己的事。读作地狱第一辅佐官,写着地狱一把手,哪怕人手已经算充裕,他还是整个地狱最忙碌的一个。
艾修没打扰他,对自己未知身份的搭档也不好奇,总归等要去现世的时候就会见面。
因为有在意的事,再来地狱就留意到许多原先忽略的东西。爱豆这不合时宜的词汇只是其中之一,和他们相关的化妆师、理发师,也都是和此时的现世已经地狱风格完全违和的。
“眸遮?”
意外的声音,艾修看过去,算是认识的人。
“你也来看望偶像吗?”逄虎眼神亮亮的,正要为自己遇到同道中人而开心,就见艾修摇头。
“只是看这边很多东西和现世不太一样。”艾修含糊道。
“和现世不一样,那不是很正常吗?这里可是地狱啊。”逄虎大咧咧说。
如果艾修是正常这个时代的人,大概也要和其他人一样把这当做地狱的特色,但他不是,而且不能不在意。推拒了逄虎对自己爱豆的安利,艾修又回去找了鬼灯。
正批改文件的鬼神此刻眉头紧皱,手下毛笔书写得飞快。
见此艾修又觉得迟疑。
“你特意转回来,不是对着我发呆的吧?”鬼灯抬手将自己批完的文件盖到一旁摞起的文件顶端晾着,停下看着艾修。
“我在路上听人提到电视……”
那是地狱的鬼族,看偶像表演的时候也心不在焉着,抱怨现在没了电视,想看点什么还得花钱,亏大了之类的。
鬼灯定定看着他,敏锐问:“为什么会留意到这个东西,他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艾修无奈地笑:“它本身,倒是没有什么意义,只是这本来应该是我的来处才会有的东西。”
“出去喝一杯怎么样?”
鬼灯这样主动提议。
艾修答应喝一杯,并拒绝了金鱼草花田这个地点。
鬼灯不无遗憾:“你实在是不懂欣赏。”
“嗯,就是这样。”艾修应得飞快。
最后选在了桃源乡的一处安静酒吧。
“我先说吧,我们地狱原本不在这个世界,连接的也不是这个现世……”鬼灯看出艾修的顾虑,自己先把情况讲明。当然这些也算不得秘密,艾修多在地狱待些时间也能知道个大概。
“原来如此,难怪当初地狱缺人成那样。”
还得鬼灯亲自当HR,人还活着就开始物色死后该怎么使唤——现在是已经开始使唤活人了。
同样地狱对这个新的现世态度也是一点点试探出来的,最初那个世界的规矩到了这里已经不适用,也在一点点改变。
“对我们来说,只是一开始工作难有进展,其他倒是没太大变化。身边的人还是那些,就连金鱼草都一个没少……而且这个现世能用得人才不少,地狱那些原本懒散成性的家伙都勤勉起来了,看起来还比以前要顺眼。”
鬼灯的满意一点不掺假。
但艾修对他口中的‘我们’持保留观点。
全地狱大概只有身为‘资本家’的鬼灯会为劳动力质量的提升由衷欣慰,至于其他原本只是被鬼灯压迫、现在还得被新世界的亡魂卷生卷死的打工人,乐意的估计在少数。
“我原本生活的地方和你们之前那个现世有些相似。那时候我只是个普通人,不清楚生活的地方是不是有鬼神,不过我是倾向于没有的。”
“你原本的国度是大明?”
“差不多。”
“难怪你之前非要回去,我还以为是我的原因,知道不是那我就放心了。”
艾修:……
不,你之前的以为其实不算错,不要那么轻易放心啊。
第73章 第 73 章
深藏在心底, 以为永远不会见天日的秘密终于吐露出来,即便和鬼灯和地狱的情况有所不同,艾修还是有种放下了无形重担的感觉。
“你知道我之前去了大明的酆都吧?”鬼灯忽然提起。
“听说过一点。”
地狱想和酆都建交, 这事还是鬼灯去跑的,两边处在不同的地界,管理的也是各自管辖地区的人。酆都接收了鬼灯送归的原本属于大明的亡魂,对鬼灯态度友好,却不觉得这个隔壁新生的小地狱有值得关注的, 在鬼灯回来之后再没有交际。
“我在那边待了快半个月, 进行了解和学习,和个别人还算关系不错。”鬼灯看着艾修话音一转。
“有人知道我是这边地狱的管理者之后, 拜托我留意一个人。”
艾修注意到他看自己时候的眼神, 生起不妙预感。
“要你留意的不会是我吧?”
不是吧大明, 对个‘改邪归正’的‘妖魔后裔’也那么执着的吗?阳间追杀一波还要留在阴间续一轮?
艾修满心无语,也有点委屈。
“是你。”鬼灯肯定地点头。
“我这是成跨国逃犯了?”
“不是酆都官方。”
“……你一次说完吧。”艾修死鱼眼虚觑着他。
鬼灯没有自己大喘气的自觉,喝了口清酒。
“应该只是酆都的个别亡魂在组织找人, 我都有点好奇你在大明经历了什么, 找你的除了一些积累了善业的好人, 竟然还要好几个生前的皇帝。”
“看你一脸茫然,作为当事人竟然也不知道吗?”
积累了善业的好人,艾修倒是可以理解, 毕竟当初执着于追杀他的, 十个有七个是忧国忧民的好人。不论心性只论行为的话——毕竟大明的修士道士, 很多都是有目的行善除恶。但当置己生死于不顾的善行成了习惯, 也切实做了有利众人的事, 那对方本身十个什么样的人就不重要的。
如果他穿越后不是这样一个被误会是妖魔后裔的角色,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大明子民, 有这样一群实力强悍且注重修行行善的修士在,他只会觉得无比安心。
这份自短暂第一世延续下来的、根深蒂固的普通人的自觉,让他即便换做了完全对立的立场也仍旧可以隐约敬佩他们。
但皇帝就很没道理了,总不能是很喜欢他书的朱厚照死后还要为喜欢的禁书作者打call吧?那也只有一个才对,几个皇帝是什么鬼?禁他书最严格的朱厚熜也凑了热闹?
艾修有意胡思乱想着,但低落的情绪像即将落雨的天,即便他有意遮掩还是能被敏如的人一眼看出。
鬼灯觉得他的反应不太对。
“有一个叫韩行稳的道士态度最积极,也是在我过去后最先找来,他说欠你一份道歉,如果有你的消息,务必告诉他……”
艾修抬手:“不用。”
他的语气有些急促,实际上在鬼灯说出这个本以为再不会听到的名字时候他就没控制住神情。
这种不涉及什么的事,鬼灯很体贴地没有任何追问。
即便他问了,艾修大概也无法回答。
“既然已经在桃源乡,你搭档的住处就在不远的素流道场,今天应该会有一个探查情况的现世任务,等相关亡魂询问清楚就会下发,你没什么事情,正好和他见个面。”
在下属明显情绪不对的时候用工作占据他的时间,这样就不至于胡思乱想——今天的鬼灯也是一个体贴人心的好上司。
虽然被体贴的对象并没有感受到这看似压迫实际也是的行为中,有任何其他深意。
等鬼灯回去继续办公,艾修猝不及防下听到这个名字,必不可免会有心情波动,但也只是片刻。毕竟是已经过去,早就离开自己生活的人。再铭心的情感情谊,不论亲仇,那么长时间,都应该浅淡了。
桃源乡店铺其实有点密,一条街很长,望过去各色的彩旗招牌只觉得眼花缭乱。
“您好,请问素流道场大概是在哪个方向?”
艾修选择不为难自己直接问人。
被问的是个鬼角粗壮、个子高大,看着就比较武力派的鬼族。
“问、问我吗?”
迟钝紧张的声音和极具威慑力的外表完全反差。
艾修惊讶了一瞬,见这个鬼族指着自己眼神游移,回应地点点头。
“我也是准备过去的,既然同路,那我们就一起走吧?”
鬼族表情奇怪地避开艾修的视线呲牙,青色的獠牙略显狞恶。说话时候声音却是带着高兴的:“你是准备成为狱卒所以去找庆藏老师训练的吗?”
艾修默默将他这个表情理解成微笑。
“啊,其实已经入职了。”
对方更开心了,仍旧没有看他,只是语速一下子加快:“我其实也是狱卒,现在在大叫唤地狱的迭相压处,我们是同事呢,你在哪个地狱?不过之前怎么没有见过你,哦,一定是新入职的新鬼对吧……”
鬼族的话又密又实,自问自答就能完成对话,偏偏从头到尾没有和他对视视线。根本分不清是社牛还是社恐。
艾修一路见缝插针地‘嗯’着至少给个回应,好在素流道馆并不远。
“新客人啊,是来学拳法的吗?”
相貌端厚亲和的亡魂大叔问。
“鬼灯让我来这里找搭档,说他会在这里。”艾修道明来意。
“搭档?哦,狛治,有人找——”
里间不间断地拳脚碰撞的声音顿住,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艾修刚觉得道场老板口中的名字有些熟悉,就看到里间的人掀开帘子走出来。
“是你?”艾修声音带点惊讶。
黑发的青年脸上,粉色眼睫毛有些奇异,属于武者的气场加上手臂上代表罪行的青色条纹,让青年清俊的脸也看着不好惹起来。正是当初在岐阜藩遇到的那个愿意等他斩杀元兴寺的狱使。
“啊,原来你就是我的搭档吗?请多指教,我叫狛治,现世常驻狱使,此前主要负责关东一带的任务。”
和气势不同,狛治是个意外有礼的青年。
“我叫艾修,生者狱使,请多指教。”
庆藏爽朗地笑:“艾修先生稍后若是没有别的事,不如留下一起吃个饭吧?”
店里是按时间收钱,庆藏和其他客人道了声歉:“可能得晚些才能过来教学。”
“没事没事庆藏老师,我们先自己练就好,您先招待客人。”店里的人连连摆摆手。
已经身在地狱还坚持习武的,除了真的喜欢练武,大多数不是准备考地狱公务员就是已经是狱卒。庆藏教导武技并不藏私,颇有要把生时未能传承自身技艺的遗憾在地狱里弥补回来,要是在现世,这点钱能学个毛线武艺。
狛治要去做饭,被庆藏按在艾修旁边坐下,他问艾修:“有忌口和格外喜欢的东西吗?”
“没有忌口,可以少做一些,我饭量比较小的。”
等庆藏师傅离开。
并不了解也没有共同话题的两人相互对视着沉默两秒,艾修先道:“我之前见过小禾和她的家人了,谢谢你对他们的照顾。”
小禾的父亲母亲没有善行只能归属地狱,和小禾的判属相反。作为中间地段的桃源乡可以同时接待天国和地狱的成员,但停留是需要地狱货币的,刚来地狱的亡灵如果没有人提醒,大多比较困难。
“我只是介绍了个临时工作,没有做什么。”
这种分明是家人却天国地狱隔开的情况,他自己也是如此,遇到就会顺手帮一把。
“他们现在怎么样?”狛治问。
“已经去往生了。”
会在地狱等那么久,似乎也是因为小禾想再见他的缘故,见过就散去了执念,一家人一起排队往生。艾修送了一程。
狛治点头。
总有人不能适应地狱,有些是单纯没办法找到工作维持在地狱的生活;有些是因为没有了什么挂念的,可以放心离开。小禾一家大概就是后者,就像他的父亲,在他受完刑罚和恋雪成婚、开始新生活后没多久也选择了往生。
人类和亡灵到底是不太一样的。
对于人类来说,放弃生命是很艰难的事情。亡灵则不同,除非是对活着有执念的,不然大多只要执念排遣就能够开开心心一身轻松地选择往生。父亲的遗憾是没能好好看他长大成人,好好生活。庆藏师傅的遗憾是没能护住女儿,也不放心本性执拗又重情的学生,恋雪是遗憾没能多陪伴自己的爱人。狛治的执念同样是他们。
所以他们能够长长久久地生活在地狱。
哪怕身为善者的师傅和恋雪都归属于天国,哪怕狛治并没有如庆藏师傅希望的那样成为一个正直的人,而是杀了和他们死亡所有相关的人,游荡许久后选择自杀。
这样的情况在地狱并不少见,就像传说中掌管桃源乡的璎姬就是在等她的丈夫——传说是只妖怪。
妖怪上天国不是没有,基本也是凤毛麟角的情况,那位姬君的丈夫显然不在此列。
“鬼灯说我需要给你讲一下基本的情况,有关狱使的职责范围和行为规范,这些你应该此前了解过,这个册子上也有记录。有关搭档,如果有违纪的行为,自己需要后续补上报告;搭档也需要如实报告同伴相关的行为,除非特别恶劣的不需要制止,也不会因为另一个人的原因扣薪水……”因为都是自己负责自己,搭档说是监督就真的只是监督。
狛治知道会有搭档这个规定还是艾修引起的,自己也带走过他现杀的妖怪亡灵,清楚他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
只要不会牵连到他,艾修这种性格还挺对他胃口的。
即便来到地狱受完刑罚,他还是不认为自己的为了给父亲买药而偷盗和杀死罪魁祸首是有错的。只是如果再来一次,他会顾及到父亲的心情,也不会再枉顾人命地牵连无辜的人。
“我回来啦,父亲,狛治哥。”
“欢迎回来,有客人哦,狛治的搭档。”
温柔清脆的女声有些熟悉。
“啊,是眸遮先生?”
黑发秀美的少女微微惊讶,没想到会在自己家看到珠世小姐推崇的艾修。
找个搭档一连两个熟人,艾修不得不为这缘分感慨。
因为艾修的寿命长,哪怕无惨诛灭之后就去了大明,和三个人所在的时代也没有差太长时间,熟悉一些之后聊天竟然奇异地没有代沟,一顿饭下来关系拉进不少。
鬼灯说有任务就没有太多耽误,几乎是狛治放下碗筷同时消息被跑腿的亡灵递过来。
【探查:万世极乐教成员死亡原因;地点:尾张……】
狛治收起卷轴。
“这种探查的任务,没有任何初步信息的,大概率是非自然因素,暂时找不到原因也没关系,会移交给擅长其他板块的负责人。”
一身血迹的少年坐在最中间的座位上,仰着脸望着仍旧遍地残尸的教堂,托着下巴,熠熠生辉的七彩眸子闪着莫名好奇和期待的光,在此刻的场景下异常瘆人怪异。
第74章 第 74 章
鬼脸狰狞, 双目怒睁,打量着狛治的脸。
“这是罗生门,也是地狱和现实的通道, 除了职权能力更高的大人,一般狱使往来两界都是通过它。来往加起来慢些也就一炷香时间,而且到的地方会更精确。”
狛治的地狱职权印记是印在手臂上,那三道青纹的下边,他捋起袖子将刺青向一张悬挂半空的巨大鬼脸展示。只见罗生门口部的位置张开, 一截赤色舌头从一看就让人畏惧的圈状獠牙里探出, 抵在他刺青的位置,
“这次我们去的应该就是任务地点的周围, 会省很多事。”
狛治补充道。
艾修此前有部分狱使的职权也只是让他可以自由出入地狱, 这出入却是很费功夫的。
来地狱要提前半个小时预热, 自付开启通道所需的能量,传到的是桃源乡里面专设的接待室,每趟都得记录。回去现世的时候也并非在来时的地方, 而是在划分的地域内随机降落在阴气浓郁的无人之地, 坟地、荒山这种地方中标的概率更大。
最麻烦的是划分的区域很宽泛, 像他要回现世奴良组就是关东地区,去樾森就是整个四国,具体位置也是随机。
罗生门已经确认了狛治的身份, 口中吐出黑雾将他包裹。
“你像我刚才一样就可以, 我在路上等你。”
随后就连同雾气一起被罗生门张大嘴巴吞下, 鬼面合上嘴巴, 眼珠微转瞪向艾修。
艾修也将自己的手腕亮出, 边等罗生门确认边打量它。没有眼皮的眼睛里看不到审视和凶恶之外的情绪,血红色的舌头看起来灵活仿若血肉, 触在皮肤上却觉得粗糙干燥仿佛石面,似乎是妖怪又像死物。
看起来危险的黑雾扑面而来,艾修微微眯眼,任由它将自己笼罩,眼前一黑又一亮,就看到狛治站在他面前。
只有他们两个所站的位置有着来源未知的光,两边都是翻涌着的黑色雾气。像落在地面的乌云,压抑阴沉着,如同藏了无数噬人的恶鬼。
“只能走有光的地方,黑雾范围就是罗生门的肚子,掉进去就回不来。听说里面会有火焰灼烧和酸液腐蚀,亡灵不会再死,但你是生者,一定要注意。
此前有亡灵伪装成狱使妄图逃离地狱,没有我们的职权会在识别那一环节就被罗生门吞掉,这种是先嚼碎再吞。只有狱长级别的职权才能让它张口吐出来。”
艾修想起罗生门那一嘴螺旋形的獠牙。
只能说是很有地狱和鬼灯特色。
这段路途很短,只有几十米的样子。但期间狛治一直不太放心地留意着他,保持着一旦艾修走偏就能第一时间把人拉回来的距离。
哪怕他清楚艾修虽然是生者却也是妖怪,和脆弱的人类必然有着根本的不同,也大概不是什么好奇心旺盛的。
艾修也注意到,更确信了对方是沉稳体贴的性格。
两人出来的时候正是黄昏,刚踏出去就看到一个风格混搭的建筑,像是教堂,又是传统的日式木质结构。
这个时期和外国人接触多的地方就是这样,西装配木屐也能被叫说新潮的。
“应该就是这里了。”
艾修透过这栋建筑的窗户,和其中紧贴着的巨大眼睛对视上,没有避开视线。
巨大眼睛的主人和艾修对视了两秒,终于躁动地反应过来,眼珠子连同其他的部分一股脑挤到窗户上。
“看到……你看到…看到…我…嘻嘻哈哈哈哈…”
身为亡灵看不到咒灵也不能被咒灵看到的狛治迷茫抬头看着艾修看的方向。
“你知道咒灵这种东西吧?”
狛治了然,冷静地说:“是那种东西?你能看到?它会攻击你吧?听说这种东西要用咒具和咒力才能攻击到,你可以对付吗?”
问着他已经准备好撤退和呼叫支援。
咒灵只有咒术师和咒具才能对付,这个消息在狱使里已经普及了,探查任务里出现这种情况的尤其多。毕竟一般死亡都有罪魁祸首,只要是生灵不管是人类还是妖怪都可以被阎王看出。
只有咒灵这种不属于生物的东西,它们造成的死亡无源处可寻,无限趋向于天灾,但又是绝对不能和天灾合算在一起。
“没关系,我也是咒术师。”
这个教堂地处近郊,距离市町不是很远,艾修手指结印,在咒灵迫不及待扑过来的时候连着放出两个帐。一个用来困住咒灵,一个用来隔绝外界。
被困结界的咒灵无能狂怒,浑身都是眼睛口器和手臂,在里面不断蠕动、拥挤着结界,像一坨抽搐的巨大肉蜈蚣。
此前他也是只能靠着咒具,忍着视觉精神污染近身战才能祓除咒灵。
从空间抽刀,艾修勾起一抹放松的笑。
对付这种东西,果然还是远程比较清爽。
只能在原地当靶子的咒灵只是二级,没等艾修把月之呼吸练到第四式就被打散。
“可以了……等等”
没了咒灵咒力掩盖的教堂内浓郁的血腥味传出,大多是带着沉朽的死气,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却有隐约新鲜的气息夹杂其中。
是躲起来的幸存者吗?
狛治看到艾修一下子冲进去,带着火急火燎的意味,他也跟着进去,一进门就看到一双昏暗脏污房间内过分干净明亮的眼睛。
橡木白发色的少年无波动的脸停滞了一秒,旋即睁大眼睛,露出一个惊喜开朗的笑:“啊,哥哥是来救我的吗?”
视线里只能看到艾修的他问的当然也是艾修。
少年有着一双额外漂亮的眼睛,那种七彩的,仿佛融进彩虹的绚丽颜色,在他故意睁大眼睛的时候会被他注视的人看得一览无余。
狛治看着对方扎眼又虚假的笑,第一眼就觉得这家伙不是什么好鸟。
艾修看着房间里一堆死相凄惨的人的残躯,也不觉得对方这是一个正常的反应。但血液的气息很正常,是人类,也没有咒力。
他思考两秒,语气平静地问:“你是这个教堂的人吗?”
少年歪着头看着他,似乎等待着什么。
艾修敏锐注意到,看着脚下的尸体,沉默片刻:“你在等咒灵出手杀死我?”
少年眨眨眼睛,笑意一点未变:“神明的名字叫咒灵吗?听起来就不像是正经神呢。”
艾修皱眉:“那不是神,只是无意识只知道杀戮的恶念而已。”
少年恍悟:“啊,原来如此,你既然知道,是不是也能对付呀?”
“这只咒灵已经被祓除了。”
艾修看了他一眼,不打算再理会,转身欲离开。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带着莫名的欢快。
艾修回头:“不要跟着我了。”
“你是阴阳师吗?”
少年仍旧笑眯眯着。
不等他回答又问:“你是不是生气了啊?因为我明知道有会杀死人的东西却没有提醒你吗?我其实之前提醒过的,还想带她一起逃走,但那个人还是被杀死了啊。
想逃跑却跑不掉,先被撕掉了胳膊,又被割破了肚子。
她拖着肠子内脏跑了好长时间,也惨叫了好长时间,那么努力挣扎求饶,但还是被杀死了。”
少年的声音和缓带着悲悯:“所以我就觉得,如果怎么都无法反抗的话,与其死去在极度惶恐和挣扎中遭受折磨,不如一无所知,在灾难来临的时候才死掉。这样不会更好吗?”
艾修看着他的眼睛,终于意识到这个少年哪里不对。
他身上没有咒力,血液的味道确实就是普通的人类,也像普通人类那样只要会产生并且外放出负面的咒力,但是,太平稳了。
微乎其微到近乎没有的波动,不论是一开始笑的时候,还是此刻试图解释的时候。
“咒灵从始至终没有攻击你是吗?”
少年笑容微敛,举起自己破掉染血的袖子:“没错哦,就连这块袖子,都是我想帮助的那个人扯破的呢。她也像您一样,问我‘为什么你会没事?’‘为什么这个怪物不攻击你’这种话。但是我怎么知道呢?
呐,哥哥你知道吗?
我一出生就被认为是神之子呢,虽然我其实不能听到神明的旨意,但之前那个可爱的女孩子那么问我,我就想着,或许我真的是神子呢?所以神明杀死所有人,却唯独避开我,只是不让我出门。
但是但是,我还是更相信您的话哦,那家伙是叫咒灵的恶灵,所以这种恶灵为什么会不杀我,哥哥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艾修看着那双一直凝视、看似诚恳,实际仿佛是在评估观察他的眼睛,恍然觉得他像当初那些被神山匙操控的傀儡,看似活人,却更偏向死物。
他看了眼少年的额头,露出的部分是光滑饱满的。
如果是脑花也绝对不会那么明显地表露出违和。
“哥哥不愿意告诉我吗?”
“那东西是人类负面情绪里集结生长出的恶灵,也通过吞吃人类的负面情绪强大自己。你没有负面情绪,所以不被它们选为食物。”
少年愣怔一下,一直挂在脸上的轻柔笑意一点点消去。
“啊呀,好过分,怎么一下子就暴露了吗?明明这是我最大的秘密啊。”
他复又挂上笑:“它们?这种东西很多吗?哥哥你那么熟悉,是专门处理这种东西的吗?他们不会把我看做食物的话,我可以跟着你吗?我的信徒已经被之前那只咒灵杀光了,我也无家可归了哦。”
狛治终于沉默不下去,提醒艾修:“咒灵只杀人不吃钱,这小子有钱身体也健全,说什么无家可归,嘴里没一句实话。”
艾修当然不会收下,银杏岛更是考虑都没考虑过,这种超龄还麻烦的家伙,放进岛里只会带来隐患。
“趁现在没人知道出事你还能回去收拾收拾财物和行李。”
“真冷清呢,我可以成为和你一样的人吗?”
“如果你问祓除咒灵,你没这个天赋。”艾修斩钉截铁。
“祓除的前提是能看到。另外给你一个忠告吧,不要觉得咒灵不会单独把你视作目标就不会有事,咒灵的力量超乎你的想象,这只只是正好是物理攻击,如果是地震火焰相关的咒灵,你看不见当然更躲不开。
不要去探究这个不属于你的世界,不要做引人怨恨的事。”
艾修说完就离开了,自称神之子的少年看着他的背影。
“明明感觉是个温和的人,意外的没什么同情心呢。”
耸了耸肩,少年步伐悠闲地溜达回自己遍地残尸的家,他用扇子遮住口鼻。
“真是的,太臭了吧,一点都不想进去呢。”
但清楚在外生存必须要有钱财的他再不情愿,也只能捏着鼻子走进去。
“是你祓除的咒灵?”忽然出现的人打量四周,对着少年没头没尾问。
“不对,他只是个普通人。”一旁的人仔细观察了下少年,摇头否认。
琉璃色的眼眸一亮,看着他们露出一个轻柔地笑:“你们说祓除这个咒灵的人吗?我遇到过哦,他还说我很有天赋呢~”
——
已经离开的艾修不知道某些作死小能手是怎么作死的,知道了也不会关注。
任务完成,狛治已经打算回去了,艾修却要回鲤伴身边。
“你家就在附近?”
“不,在江户城。”
狛治惊讶:“那么远。”
他迟疑了下,考虑到艾修此前不知道罗生门,给他又补充了些:
“罗生门其实可以直接到家,虽然平常只能用作任务通行,不过只要你有职权,它也会让你过的,要注意的是这种事后要补交钱,费用也比较贵……”
艾修听着狛治口中的费用——确实很高。
现世狱使的工资也不算低,因为有风险,比地狱许多小地狱的管理还高,还有每次任务补贴,但艾修算了算,即便一个月按八次任务来算工资。这一个月的工资也只够买这种来回传送的五趟。
“没事的,我的能力很便利,和空间有关,这点距离不算什么。”
狛治点点头。
“那么我先回家了,下次再见。”
“好的,再见。”
狛治返回地狱有一会,艾修还是在想罗生门的事。
他自己倒是用不上,他是想到滑瓢。
现在滑瓢还没有如愿当上狱使,他没有艾修的天赋能力的便利,将来想要快速往返现世和地狱,可以兼顾照顾奴良组和爱人,大概对这‘员工通道’还是比较依赖的。
想来要把大多数的工资都投进来。
不知道是谁把金额定这么高,鬼灯是工作上要求严格,金钱和待遇上倒也没有这么斤斤计较。
“我要接这个任务。”
发布任务的亡灵工作人员微笑着拒绝:“不行,鬼灯大人规定过,高级狱使除非安排不能再接中级任务。”
花开院秀元:……这高级是他想升的吗?原来明明连级别都没有!
嗨呀好气。
鬼灯这家伙,至于这么针对他吗?!
鬼灯眸光冷冷落下朱批回复。
公器私用薅地狱羊毛去现世浪,甚至还为了滞留现世故意磨洋工,这种行径、这种员工——绝对不能姑息!
第75章 第 75 章
艾修在奴良组里没找到鲤伴, 首领不在,平时爱闹的小妖怪们也安静下来,宅子里一下就显得冷清了。
在过分宽阔的宅子里悄摸逛了一圈, 艾修站着发了会呆,有种忽然不知道干什么的茫然。路过他和鲤伴的专属温泉,泉水里落了叶子,还残留着鲤伴的气息,虫子都不爱靠近的, 总体还很干净。
鲤伴很喜欢泡汤, 原本就喜欢,后来和艾修一起, 似乎更喜欢了。
因为用的频繁, 也怕出现此前雪丽纪乃的尴尬情况, 鲤伴已经禁止组里的妖怪过来了,平时的清理也是他亲力亲为。这种行为属实奇怪,奴良组妖怪们看在眼里, 这回却没人问他原因。在他们看来, 那应该是心知肚明的事。
追溯起来, 这个私汤还是因为眸遮才开拓。
以前鲤伴可是和大家一起泡大汤池的。
鲤伴和艾修是情人的秘密早在当初纳豆小僧不小心说漏嘴的时候,便已经不再是秘密了。哪怕没有完全公开,经常来往奴良组本宅的妖怪也基本都知道了。
艾修此前不小心听了几次墙角。
窥见鲤伴在自己下属们眼中的形象。
强悍肆意的半妖也在情爱上栽了跟头。即便分开仍旧热衷于去到曾经为爱人设置的汤池里一个人黯然神伤, 甚至把和曾经恋人相处的地方设为‘禁地’, 不让其他人沾染, 仿佛这样就可以维持原状。
这样落寞痴情的鲤伴——如果艾修不是被一众妖怪忿忿的狠心‘渣妖’, 他肯定也会心疼的。
但一想到奴良组妖怪们正为鲤伴担心不已, 这家伙实际却和自己在里头胡天胡地……
艾修看着冒着热气的泉水,忽然就尴尬起来。
这种情绪盖过此前没来由的失落沉郁, 艾修也不想瞎晃荡了,径直钻进鲤伴的屋子里。
刀与利爪的碰撞声中,鲤伴和一众手下正站在交战之人的外侧。
这次要攻占地地盘的主人也是出自银杏岛,和岐阜的片耳认识。片耳加入奴良组时间不长,那一次交战他已经被这只年轻半妖的实力折服,这段时间亦足够他看清鲤伴的气魄性情。
明确要追随鲤伴,留在奴良组,当然就要争取自己的地位。
对妖怪而言,再没有比实力和战绩更能够奠定地位的了。
此次目标的首领就是他的证明。
鲤伴看出手下的野心勃勃,也乐于给他展现的机会。所以会出现这种下属在打架,他这个首领看热闹一样站在一旁的情况。
“我输了。”
被片耳一个偷袭割了腿筋,魁梧狰狞的妖怪踉跄跪下,木然说。
“喔!!!”
鲤伴身后的妖怪们一齐欢呼,簇拥着身上伤势同样不轻的片耳,眼里满是认可和自豪,全然看不出此前还是敌对的隔阂。
片耳眼里闪过笑意,上前对着败落的敌人,却也是以前的伙伴伸出手。
“和我一样加入奴良组吧,这个组织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
相貌狰狞却其实性情平和的妖怪抬眼看了看他,挥手移开他的手,声音沉闷道:“我会遵守站前的约定离开这里,我手下的妖怪愿意跟随你们也随意。但我不会加入奴良组。”
欢呼的声音一滞。
片耳惊讶,赤夜叉实力强又沉稳,此前在银杏岛对他还很照顾。
如果不是赤夜叉出来的比他晚很多,一出来就自己占了地盘,没有和他合作的意思,他当初都想请他来自己的组的。
“为什么啊夜叉哥,我惹你生气了吗?”
片耳半跪在他对面。
赤夜叉眼神温和了点,拍拍他的肩膀。
“和你没关系。”
妖怪的恢复能力极强,赤夜叉被割开的脚筋此刻已经恢复,魁梧的深红色恶鬼站起身,冷冷的眼神看向奴良鲤伴。
“我幼年遇难被银杏岛收留教养长大,哪怕离开,也绝对不会再加入伤害我们岛主的组织。”
鲤伴和他对视。
谁也没想到会在此刻再听到那个人的名字。
身姿修长的首领与赤色恶鬼相对而立,静默许久,面上已经没了此前的落拓悠闲。无形的压抑氛围笼罩在每只妖怪身上。
他张口解释:“我不会与他为敌,之前只是意外。”
赤夜叉却是与片耳印象不符地冷硬态度:“告辞。”
“你这家伙!!”奴良组妖怪里出现骚动。
鲤伴抬手压了压,一只眼睛微闭,面上复又露出了笑,有些无奈:“虽然很遗憾,但是否加入当然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愿。四国的森主是你们岛主的学生,相比奴良组或是再占地盘,或许那里会更适合你。”
年轻的滑头鬼即便被冒犯了威严,态度仍旧可以算温和,散发的畏强悍却又仿佛包容一切的夜空。
赤夜叉承认这位奴良组的二代目是个挺有魅力的家伙,怪不得向来傲气的后辈会对这个组织产生归属感。不过想到奴良鲤伴对岛主忘恩负义的背叛行为,这只妖怪看了一眼曾经的手下,又看看片耳,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片耳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离开。
知道他最后的示意是希望他照顾下他曾经的手下。
夜叉组规模不大,组内气氛却很好。哪怕是对奴良组好奇此前也并不抗拒在败后加入的,看着赤夜叉离开,也一大半紧跟在大哥的身后。
只有小猫两三只的妖怪迟疑动摇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跟上,瑟瑟地站在原地看着奴良组的人。
有妖怪恨恨嘀咕:“就不该放他离开。”
片耳投去一瞥。
赤夜叉不愿投诚,不放离开显然就是像寻常战败妖怪那样杀死。
片耳的眼神微微阴沉,抱着胳膊站在原地,并不掩饰自己的不悦。那只妖怪身边的人提醒地撞了他一肘子,留意到片耳的神情,忿忿地闭上嘴。明明如愿占下了地盘,此前胜利带来的喜悦却荡然无存,即便有妖怪试图活跃气氛也只是让沉闷的气氛中多添了一丝尴尬。
鲤伴走过来揽过片耳的肩膀。
“走,庆功。”
夜叉组没有美食美酒,好歹占了个山头,哪怕冬天也能咂摸到吃的。没一会,摸鱼的摸鱼、掏兔子的掏兔子,原夜叉组的几只妖怪全被揪着带路。原本寂静的山很快热闹起来。
鲤伴就笑着坐在一旁看他们忙活。
首领的状态最容易影响到组内妖怪的状态,所以只要鲤伴坚不可摧,奴良组的妖怪们就无坚不摧。也正因此,身为首领即便内心失落也不会表现出来。
但知道他和艾修情况的,没人觉得他真如外表这样毫无波动。
那么,鲤伴自己知道自己在身边人眼里的形象吗?当然是知道的,还是他有意为之。
想要做出改变,总不能是毫无预兆就去提出,这样即便再尊敬他,组里的妖怪们也要闹的。至少要让他们知道为什么改变不是吗?
这套路除了滑瓢看出个轮廓,就连艾修都不知道。
当然滑瓢知道就等于璎姬知道,滑头鬼直接在信上就吐槽自家儿子磨磨唧唧、不够果断。
璎姬可不爱听他这么说话。
“这分明是策略。”
长发披散的美丽女子手执毛笔,秀丽的字落在信纸上。
就打个比方,一位商人散尽家财,只为买一个木片,这样的行为无疑是难以理解且荒谬的。但如果这个木片对商人格外重要,重要到失去了它商人就睡不着觉,就郁郁寡欢。
商人明知顾虑,也曾痛苦挣扎,试图克服这种吸引,但他终究难以抗拒,做出一个明知道损害利益的选择。
这样即便是旁观的人仍旧不能理解他的感受,却会变得能够理解他的行为。
写着写着,璎姬忽然想起她和滑瓢。
当初的滑瓢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作为一个纯血的、强悍的妖怪,却娶了一个人类女人,并与她繁衍子嗣。
乍一听也是奇怪的吧?
但他曾为这个寿命短暂,青春薄浅的人类女人,不顾一切地在自身羽翼未丰的时候,抛下奴良组的手下们、独自一妖,决绝地对上那个绝对无法对抗的敌人。
奴良组的妖怪无人能够理解自家总大将对她的感情,却没人会不理解他终生只娶璎姬一人的行为。
这么一想,鲤伴大概是亏在和艾修的感情发展没在明面上,也没父母爱情那么危机重重跌宕起伏,就只能人为制造点波澜。
鲤伴不知道自己分隔两界的母亲把自个看得透透的,回到组里,他拒绝了下属们喝酒吃宴的邀请,假装没发现个别细心妖怪的偷偷观察,摆出懒散躲闲的样子一个人回了房间。
踏进门的一瞬间就好像撞倒什么无形的泡沫,已经熟悉这种被帐纳入的感觉,鲤伴眼睛一亮,几步走到艾修身边,从他背后探头看他画着的东西。
“我还以为你要晚回来……在画扇子?给我的?”
“对,给你的,今天任务解决得快。”
艾修嘴上说着话,也没耽误手上给扇面的画收尾。
刚才一进门,看着鲤伴房间里那面光秃秃的墙,艾修忽然就想起这人之前在废墟里心疼扇子的模样。
鲤伴余光瞟到地上的一角,站直身体看过去,只见榻榻米上还摆了好些个扇子,笔触秀丽,或风景花鸟或兰草竹木。鲤伴凑近了托起其中一个,嗅到其中新鲜的墨香。
“你什么时候回来,一直就在画画?”
艾修笑笑:“给你多备点,省得不小心毁掉一个就可惜得不行。”
鲤伴却已经很了解他。
艾修绘画水平高,却不代表他就喜欢。除非是有需要,画笔他是碰都不想碰的,有空闲时间宁愿躺着发呆或是变成原型打滚。
用来补上上次的扇面安慰他的话,一两幅就够了,后面那些更像是消磨时间。
“心情不好?”
鲤伴冷不丁地问。
艾修惊讶抬头。
“怎么这么觉得?”
“猜的,出事了吗?”
鲤伴贴着他坐下。
开心的时候,时间都是过得飞快的,只有心情糟糕或是一般的时候才会需要消磨。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就能忽略掉糟糕的情绪。
艾修沉默片刻,无奈:“我在你这是越来越透明了。”
潜意识里刻意不去想有些往事,他自己的心情,刚才其实自己都没太注意到,却被鲤伴看了个清楚。
鲤伴把他捞到自己腿上,握住他的手亲一口,声音慵懒:“说说?也让我有机会当一回体贴人意的解语花。”
艾修失笑,枕在鲤伴膝盖上这么看着他。俊美逼人的青年有意收敛了气势,眉眼温柔唇角含笑,当真有了点解语花的轮廓。
只是艾修才欣赏了一会他不一样的风情,鲤伴就询问地一挑眉,那股与生俱有的倜傥风流立刻溢出了不走心的伪装。
艾修捏住他往自己衣襟里伸的手,似笑非笑:“不是说要当我的解语花?”
“我解的这语不对?”
如果是艾修不想说的,那做点别的舒缓心情,难道就不是温柔小意了吗?
艾修敲了他一下:“说来话长,还是我在大明时候遇到的人和事,你要做别的可就讲不了了。”
鲤伴立刻正襟危坐,一副坐怀不乱的沉稳模样:“你说,我听着。”
实际好奇已经明晃晃写在了脸上,有关艾修的一切,从银杏岛到地狱,鲤伴都已经有些了解。只有大明那一段,包括此前那么亲近的樾,都是半点不清楚的。
只有从偶然过来的青琅那里听说,艾修刚从大明回来的时候,是他第一次见老师受那样重伤势、重到许多年才恢复过来。
第76章 第 76 章
有些事可能是以往时候的自己回想都觉得刺疼的, 但当它可以被宣之于口的时候,大概也就意味着放下。
至少艾修此刻是觉得轻松的,面上还带着笑。
回忆着自己的曾经, 却平静得像在说另一个人的故事,不管是悲是欢都是浅淡的。
鲤伴却随着他的话,一点点难受起来。
就像当初对他说起一只只被他捡到身边的妖怪,艾修回忆起那个叫韩行稳的时候仍旧是美好的居多。
行稳是他的字,韩逖才是姓名。
艾修遇到韩逖的时候已经在大明待了五十多年, 这么多的时间, 足够任何一只实力不差的妖怪在一处地方落稳跟脚。
他比较与众不同,硬是把生活越过越糟。
源自血族的血煞气息一进大明就被察觉, 像晾着血条进了玩家的聚集地。等他度过最初的迷茫, 他的出现却也被传开, 到后来,他就跟许多武侠小说里的魔教教主一样,追杀他是政治正确, 哪怕是一些三流的修士都乐于没事扒拉扒拉他, 好给自己挣个不错的名声。
韩逖祖辈出过仙人, 他生来天赋悟性无一不是绝佳,别人穷尽一生都无法入门的高深术法,对他却只是闲暇学来解闷的东西。家族举族相护, 师门全力培养。
“和我当朋友, 大概是他唯一的污点了。”
艾修仍然记得他们初次见面, 他毫无还手之力的狼狈。
但韩逖从始至终没有拔剑, 只是在用阵法将他束缚住之后询问:“华县那次, 你为什么要救人?”
华县,地处陕西, 韩逖所说的,大概是当时半年前的事了。那是一次恍如天灾、几乎要将天地倒翻的剧烈地震。
地震发生在子夜,面对这样可怕的地动山摇,巨大的畏惧让缺乏对这种天灾了解的人即便醒来,也很难冷静做出合适的反应。
救人哪里有什么太具体的原因呢?
非要说,也是只老话常谈,看不下去罢了。
艾修当时是边救人边喊话让在屋子里的人尽快跑出来,还要组织一下秩序、给伤重者进行治疗,就顾不上用帐遮掩自己的气息和行迹。他自知做得明显,震感稍微歇一些就果断传送去了荒凉偏僻的地方窝着。
被看到不算意外,会有人较真才是罕见的事。
毕竟这五十多年里,艾修亦是从没有伤过人的,哪怕是对想方设法要杀他的人,也是能躲避不交手,交手了也不会真的下杀手。
但这些都不耽误那些人继续置他于死地。
偏偏韩行稳是个较真的人。
自负的天才固执地只相信自己双眼所见,不屑俗世的偏见,也不被流言所左右纷扰。那次地震过后,他用了半年的时间去调查观察这只见必诛灭的‘上古妖魔的后裔’。
可笑的是,他只是囫囵地查,他的前辈们追杀了艾修几十年,竟然没一个能拿出他确凿该死的证据。
哪怕有个别凶恶的传闻,稍微去了解就发现其中的牵强附会。
就像那个他亲身所见的、艾修一刻不停在救人的地震,都被当时查到他在附近的修士传出‘这场灾难是由艾修引起’的流言。要问为什么,大抵就是‘这次地龙翻身那么严重,总该有个原由’、‘即便灾难不是因他而起,也该是他带来的’。
就像同为上古妖魔的旱魃,所过就会造成干旱。
那时候的艾修也不是鲤伴刚遇到时候那么郁郁无为、谨小慎微。韩逖找上来二话不说先开打,后头又自顾自说要去找他作恶的证据,找到就把他就地斩杀。
他就看热闹一样跟着,看他能查出个什么花样。
说到这里,艾修也有些好笑。
“结果挨个查过去,反倒洗掉不少泼在我头上的污水,又掀翻了许多借着有我顶缸就肆意妄为的家伙。”
年轻时候的韩行稳实在是个认死理的家伙,他没找到艾修伤人的证据,反而翻出不少他救人医人的老黄历,就也不让其他人伤他,为此数次跟其他修士产生冲突,还差点和艾修一起被打成邪魔外道。
艾修不想连累他离开,韩逖都要仗着自身能力再把他找回来,问就是‘你此前没有伤人,不代表以后就不会,我有责任看着你’。
几次下来,艾修也就随他去了。
“现在想想,那时候我和他确实应该是友人的。”
如果不是这样,韩逖也不会在艾修被他家人设局重伤过后炼制一堆遮掩气息的器具,他最常用的幻术石盘就是其中之一。
又教他道门法术遮掩自身气息。
韩逖着实是天才,艾修的实力跟他比较就是个渣渣。
但再天才的人类也是人类。
韩逖一点点衰老了,即便修为到他这个地步,从外表已经看不出来什么。但他仍旧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寿命界限逼近。
而艾修仍旧是他们最初遇到的稚气少年模样。
年轻时候的韩逖可以在一众质疑他的人面前包揽下对艾修的监管责任,即将死去的韩逖呢?他要怎么选出另一个如他这般天赋卓绝的人,来做这只尚未成年就已经如此难缠的妖魔的监管?
那时候的韩逖大概已经后悔了,后悔教他隐匿自己、教他避开道家法门。
艾修抿了抿唇,没有直白地说后面的事。
“大明能人异士多,流传出的其实不止是修士,我当初就听说过这样一个训虎人的故事……”
传闻,辽东一村落有一位天生神力的猛士,十多岁时候就能打过虎罴,那些野兽也都乐于听命与他,在他的命令下守卫所在地域安全,就这么安安稳稳又过了快三十年。
直至某一天这位猛士觉得身体不适。
起初没有在意,等病痛难忍去请医时候,病症已经无药可医。
自知将死的猛士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就是驱赶自己的兽群,他娶了一个妻子五六个小妾,孩子也是生了几十个,却没有一个遗传到他的天赋。
他死后,再没人能制住这群野兽。
野兽们不知道体贴,即便被驱赶也要追回主人身边,为了村里的人的安危,猛士只能一个个药死那些不愿离去的野兽,其中包括那头他自小养育、朝夕相处,也是看着长大的老虎。
猛士对这些动物很了解,被他养大的老虎比寻常老虎体型更威猛壮硕,自小生活在他身边的老虎相比山林也更适应人类的村落。但哪怕他明知道他的老虎并不是真正茹毛饮血的野兽,对人类温顺又亲近,只因为它没了他制约可能会有一天伤人,而这一天到来之际寻常村民都无法反抗。
只因为这个,在他将死之际,这只老虎也是不能留的。
“在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是能理解这个人的选择的,仅有的一点点不赞同也只是觉得他其实可以给那只老虎更好的安排。毕竟大明的有能之士那么多,他的病不是立刻就要命,未必不能在这期间找到合适的监护人。”
而艾修虽说杀伤力不大,藏匿和保命能力却是可以说登峰造极,韩逖自己要找人都找得颇费功夫。如果他是韩逖,也是找不到更好的方法的。
所以他想杀他就显得合时宜了许多。
“他想杀你,你还为他说话?”
鲤伴声音莫名透出委屈,艾修从前所未有清晰的思绪里抽出,失笑:
“大概是因为抛开个人的感性,换个角度我对他是敬佩的吧。”
换什么角度呢?当然是人类的角度。
如果他不是‘上古妖魔’,而只是普通人类,对于韩逖大义灭亲的行为,他大抵是支持更多。
而且,韩逖把自己也算进去了,那道针对艾修的杀阵,他自己也置身其中。哪怕他身为修士,起码还有三四十年可活。
所以对这人,艾修是没有太重的厌恨的,要形容的话,大概是伤心更加确切吧。
“而且也就是现在跟你这么说,当时还是很生气的。”
他不是圣人,被自己当做家人的人毫无保留地下杀手,不可能还能理性去权衡对方的立场、对方的考量。
现在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只是不再纠结了而已。
鲤伴看着仍是忿忿,想到那韩逖妄图把艾修的生命肆意摆弄,眼神都阴翳下来。
艾修捏住鲤伴的脸颊,笑意漾开。
“因为有你在、因为手里已经有了最宝贝的明珠,此前摔坏的才不需要那么耿耿于怀。”
鲤伴注视着那双仍旧明亮、毫无阴霾的眼睛,近乎小心翼翼地在上面落下一个吻,蜻蜓点水般的吻细密,满含着珍视和心疼意味。
“……自私一些吧,修,对自己再好一点,没有人值得你委屈自己的。我也一样。”
太温柔的人是不是总是容易如此——那么轻易就去体谅别人、迁就别人。
就像当初如果不是元兴寺,艾修说不定就傻乎乎的被他捆绑在奴良组这艘不合适的船上,自己委屈自己。表面上伪装得一切安好,暗地里偷偷自己一个人去消化情绪。还要给他、给他的势力寻找理由。
鲤伴不轻不重地咬在艾修的喉结上,惹来他身体微微瑟缩。
“怎么那么容易被欺负?”
黑发的半妖郁闷地低声问。
艾修:?
张了张嘴却被捂住。
鲤伴不给他回答的机会,自顾自给他贴上‘容易被欺负’的标签,却又自己身体力行地告诉艾修什么叫‘不反抗,别人不会适可而止,只会越发过分’。
第77章 第 77 章
“他就在那里吧, 你不打算去找他?”
身型瘦削的老人姿态悠闲地溜达过来,好整以暇看着眼前的人。
这人正用黑白棋子摆弄着什么,那棋盘看一眼就让人头脑昏沉, 不到三秒一定要错开视线。
青袍简朴的人坐着时候也脊背笔直,没什么表情,跟他坐着的石凳、面前的石桌一样,浑身透着冷硬。
老人也不在意韩行稳不搭理自己。
“那叫鬼灯的官员想和酆都建交,你不是和那艾修是朋友, 什么时候把他带回来, 我那一堆宝贝,他多挑走一点好歹给我平点债。”
所谓债, 样子还是比较多的。恩债、风流债、怨债……凡是凡间时候没能还清的, 死后否都要继续背负。
韩逖眼睛都没抬, 自顾自地用棋子结阵。
“果然还是我自己想办法过去一趟。”
看着冷僻又孤傲的人终于开口:“他不会喜欢你,你不要去打扰他。”
朱厚熜呵呵一笑:“我是去还恩债,又不是去寻美人, 管他喜不喜欢我呢。”
“你这样子, 讨债上门差不多, 能还得了才奇怪。”
年轻又活力满满的声音让朱厚熜嘴角一抽,转头看着不知道打哪窜出来的人:“爹,你怎么来了。”
清瘦的老人问一个看着只有二十多的青年喊爹, 在地狱里算不上稀罕事, 但不管当事人还是旁观的, 多觉得怪别扭。
朱厚照没好气道:“能不能换个形象, 合着丑到的不是自己。”
都死了也不存在生前的权威压制, 但到底是自己爹,朱厚熜委婉捍卫自己的审美:“之前那么长时间我都习惯了, 换回年轻时候的反而不适应。”
长者形象瞅着多仙风道骨啊!
“老朱家的,受罚时间快到了。”不远处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朱厚熜灰溜溜地过去。
虽然他生前是皇帝,但酆都这块地方实在不缺皇帝和各种皇亲国戚。朝代相同的还有点对自己祖宗的尊重,不同朝代的,也不指望前朝的王爷死后还能给后来者的皇帝面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彼此之间的称呼就成了‘老刘家的’‘老李家的’‘老赵家的’……
生前也任性但该罚的都已经受罚完毕的朱厚照一点没有对儿子的心疼,伸手拍拍韩逖的肩膀:“你要去东瀛找人,可以从我墓里挑几样价值高的送过去,他要是接受了,我们家现在在位,趁没人敢盗墓,其他人墓里也可以多挑挑。”
韩逖垂着眼:“不一定会去。”
鬼灯应该会把话带过去,没有回应,大概就是不想见。
鬼灯不知道人底细,也不清楚他和艾修的关系,当然也不会多透露信息,但卜筮确实很不讲道理。死后的韩逖在酆都被他成仙的老祖带着修行,只会比生前更精通此道。
“哦,那没事,我自己带也行。东瀛地狱的那个官员既然说了要和我们学习交流,总不会只来这一次就没下文,你有要带的东西我还能帮你捎上。”
朱厚照姿态随意得一点看不出来皇帝的样子。
韩逖这下又不说话了。
朱厚照懒得等他,
朱厚照生前爱玩,皇帝素养还是有的,看不下去酸儒写的话本,但情节有意思还能言之有物的书当真不多。当初就能算是艾修的半个书粉,后来下了地府,知道自家本应该在由检时候就气运尽散,变数的源头正是他曾经喜欢的作者,粉得就更真心实意了。
大明的皇帝,除了朱厚熜,就没有对艾修感官差的。
毕竟若是没艾修给他们的王朝间接续命,他们这会多半像前头的大宋皇帝们一样,因为没有供奉和香火,在酆都的生活质量骤降,受完刑罚就不得不转世投胎。
所谓恩债,是恩将仇报。明知道得了别人给的便利,还要陷恩人于不义。朱厚熜把艾修的书划为禁书,所以即便后面陆续验证书中所言真实,还因此给私库国库都捞了不少钱,也拉不下面子承认自己之前的失误。
还要把艾修书里的内容私下修了措辞,又改了名字去用。
皇帝的掩耳盗铃却是手下人严格遵守的禁令。
即便看过原版,心知肚明这些内容就是‘禁书’内容的人,也不会将这个秘密烂进肚子里。总归,能用就好。
死后的是非不会因为身份还是什么被曲解,所以朱厚熜要说起来,在老朱家也不算被待见。
垂首拿起棋盘最中心的一粒棋子,原本变幻莫测的棋盘一下子平平无奇起来,还看着有些杂乱。
韩逖以为这世界上,再没有比死去之人的愧欠来得更没用的东西了。
“朱家的皇帝向你打听我?”
“是白泽,那家伙还打着你的名头收了人不少东西。”
一道略带羞恼的声音远远传来:“什么叫打着他的名号!他们那么热情让我帮带东西,我只是以为他们和修崽关系好而已!”
“看,他都自己承认了。”
一个闪现出现在鬼灯身边的俊俏青年恶狠狠拽住他的衣领:“找打吗你?”
“……可以先告诉下我出了什么事吗?”艾修伸手拦了下跃跃欲试的鬼灯。
白泽气焰萎靡下来,明显有些尴尬。
“我就是过去酆都参观参观,毕竟在之前我也是中国的万妖之主……”
左拉右扯了一会,白泽挠挠脸颊,感觉怎么都跳不过,有些丧气地直说了:“他们问我你在这边过得怎么样,还有没有再写书之类的,感觉挺亲切,后来就让我帮忙带给你东西……”
鬼灯适时地打开不远处的门,只一条缝隙就让艾修控制不住地眯了眯眼睛——有点闪。
堆了一屋子的金银珠宝,古籍字画。
“他们有说什么吗?”
“说了。”
‘艾先生愿意以德报怨、挽救我大明于颓唐,这些身外之物我们左右是用不到的,如果他还不能接受,我们死得也不安心呀……’说这话的是穆宗,作为一个一上位就把海禁彻底放开的精明皇帝,艾修所写的禁书对他来说就像是老虎多了翅膀,大明的海贸兴盛正是从他打头。
艾修看着这些珠宝,心里毫无波澜。
“辛苦白泽先生了。”
白泽正要说什么,鬼灯径直拆台。
“不辛苦,他拿了不少快递费,够他毫无节制喝上十年花酒。”
白泽大怒:“胡说!花酒哪有那么便宜,最多三年!”
艾修扶额,不理会他们互损,把屋子里的财宝和空间里原本就有的堆在一起。
“有任务吗?”
已经和白泽大打出手的鬼灯后撤一步,涉及工作忽然冷静下来,拍拍衣领:“去现世的任务暂时没有,但我这边一件事,大概只有你能帮上忙。”
见艾修和鬼灯要去忙事情,已经从鬼灯那里知道艾修和大明那群鬼关系不算好的白泽连忙拉住艾修。
“我以为你很他们真的关系不错才带的,你要是觉得不舒服……”
“没事,这些是我的稿费,本来就是该收的,这样也算钱货两讫。”花钱买断,之后他们自己能‘死得安心’,他也能给自己的曾经画一个句号。
“没什么不好,他们给你的你也随意用,光那么远的路程让你带这些重东西,也该有所表示的。”
看出来艾修真的没生气,还心情不错的样子,白泽立马抛开纠结,想着花街进发。
等他离开,艾修就问鬼灯:“让你那么慎重,是什么事?”
“你知道我们之前的现世不是这里,这个现世是我们陌生的存在,当初我们刚过来,这个现世对我们也是差不多情况。不知道你有没有了解到,在我们之前,这个现世是还有一处地狱的。”
“这处地狱不像我们有制度和人员进行管理,根据我花开院的探查,这里似乎是单纯的规则构成。平时它是完全隐匿着,排斥着所有外界的试探,我留意了这个地方许久。发现这个地狱只有在罪孽深重之人新死之际,才有可能对外放出触角,将恶魂拉去自己内部。”
“既然对外有反应你还了解得那么少,难道是只对罪大恶极的亡魂有反应?”
“如果只是这样也很好盯,它是毫无规律的那种。那么多恶魂,你永远不知道它会选中哪一个。”
鬼灯作为地狱的鬼神,有着此世赋予的职权和敏锐。如果遇到,他就能进入其中查看情况,偏偏这方不完全的地狱就像一只大部分时间都缩在壳子里沉睡,冷不丁醒一下也就睁睁眼睛,连头也不探出来、不等人发现它就会再次睡去的乌龟。
“只是恶人的灵魂吗?”
“对,普通的亡魂哪怕遇到地狱也不会被卷入其中。花开院尝试用阴阳术进行探查,那地狱根本不为所动。”
到这个地步,鬼灯几乎认为这地狱其实是有神智的了,这避害能力几乎点满。
“唔,所以是想我试下开空间过去?”
鬼灯摇头:“那还是太危险了,我劝你不要这么做,那个地狱和外界的屏障比我所在的和现世的更坚固。我只是打算之后遇到有将死的恶人,提前告诉你,你就在他边上等一会,等到他咽气如果能等来那方地狱,就留意一下那个地狱的情况。
等不到也没什么,不是什么必要的事。”
虽然这么说,会又是找花开院秀元,又是找他帮忙,鬼灯对这个地狱应该还是比较在意。
“我知道了,我会留意的。”
第一件差事是在京都,将要死去的是个表面光鲜暗里藏污纳垢、残忍疯狂的官员,除了不和他见面还能享受到他庇护的人,在他近处的。即便是他的妻子儿女都会暗戳戳期待他早些死掉。
枯槁的官员满目恐惧,不甘认命,让下属去给他找可以让他延续生命的有能之人。
“阴、阴阳师、咒术师还是……别的什么,都好,能…治,就就……”
在众多或紧张或期待的眼神下,那口气到底是被缓和下去。
于是一家子人继续折腾,艾修则以原型蹲在擦干净了的房梁上继续等。
时间一点点到晚上,官员还没死,大睁着眼睛半点不敢闭上,生怕就再睁不开。一堆身份各异的人围着他,做一些大概起不到作用的尝试。
艾修也变得心不在焉,想着今晚上不夜行的鲤伴,不知道现在在做什么。
正发着呆,却忽然察觉一道视线,艾修警惕地微蜷,看过去。
那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一对神似官员的浅棕色眼瞳此刻幽幽地看过来。
“狐……”
一双手忽然摁住她的头,带着力道将女孩抱进自己的怀里,蜷缩着的身体颤抖,面上仍旧维持着焦虑和担忧。
艾修耳朵歪了歪,盯着女孩被遮住大半的后脑勺。
大概是有着特殊天赋的小姑娘吧。
官员没能坚持到子时就被放进早就准备好的棺材里,艾修看到继任了家族和财富的世子几乎下了狠劲掐自己的腿,硬憋出点悲伤来哭嚎。
除了他雷声大没雨点的表演,大多数宅子里的人都是一脸仿徨,女眷的眼神灰暗又麻木。
那方地狱没有一点动静。
艾修又看了眼那个小女孩,被母亲牢牢按在地上的女孩纤薄的身子像被石块压得倒伏的小草。
许久女孩终于能抬头,怔怔的看着房梁,喃喃出事:“狐狸……”不见了。
怎么会有狐狸出现在房梁呢?
女孩百思不得其解。
地板夹缝的弱小妖怪竖着耳朵听着所有动静,此刻眼睛闪着激动的光。
灵堂上怎么会有狐狸呢?
这是绝对是他们大将要苏醒的前奏啊!这次终于稳了!这么紧要的事,必须要赶紧汇报才行…
第78章 第 78 章
这几天跑了几个地方, 鬼灯所说的那个地狱是没有见到的,倒是充分体验到了物种多样性。
不愧是还没死就被鬼灯认定是恶魂的人,各有各的渣滓之处。好在这些家伙死得也快, 鬼灯费用也给的慷慨。不至于使人心情恶劣。
“今天去的哪边?樱花都开那么好了。”
鲤伴笑吟吟横过花枝在眼前,转过头心神一动,将花枝比在自己视野里艾修的脸边,娇嫩美丽的花刹那间成了托衬。
“九州那边的一个小镇,打听到当地在筹备花市, 要开应该就在后面几天, 你看组里有要紧的事情吗?”
鲤伴偏头:“没有,邀请我和你一起去吗?”
艾修勾唇:“正有此意。”
“今天看到一个金云树纹的蒔絵漆器, 觉得那颜色尤其好看, 我已经打听好了制造的匠师, 到时候顺带定制一套…”
鲤伴抬眼看他,面上略带矜持:“颜色,黑底金纹?我可当你是爱屋及乌了。”
艾修失笑:“当吧。”
看了看鲤伴, 被他这么一说, 不免要拿他去跟那件白天偶然看到就留意在心底、还花时间打听制造者的漆器对比——这么一看, 忽然就觉得那器具寻常起来。
“我们把这只花养起来怎么样?”
鲤伴突发奇想。
艾修指指樱花枝:“这个?”
“樱花不是插土里就能活?我们把它栽起来吧?”
鲤伴眼睛亮亮的,带着新奇和跃跃欲试。
艾修为难的看看樱花枝:“……虽然我没种过,但直接栽应该是不行。”
两人跟四体不勤没什么关系, 但绝对能算五谷不分。
“桐莒最擅长也喜欢这些, 我回去问问他。”
桐莒, 银杏岛的农事官, 一只忠厚沉稳的牛妖——成了妖怪还执着于给主家耕地的那只。
鲤伴仍旧没去过银杏岛, 但对最初被艾修捡回来的那几只妖怪已经很熟悉了。即便是最不爱出门的桐莒都因为艾修短时间里跑了三趟四国。
艾修却忽然想起来枰山神社的时候,他还邀请鲤伴一起回银杏岛来着。那时候他们都还是友人, 结果现在床单都滚了不知道多少遍了,许久之前就做出的计划竟然阴差阳错地一直没能实现。
“我过去,你不如和我一起?哪怕暂时不公开,到处转转也行。”
鲤伴怎么会拒绝,他已经好奇自家爱人的地盘很久了。
艾修看出来他的高兴,心里有些愧意,反省自己之前的行为多少有点像把人睡了、吃人家的住人家的,就是绝口不提带人回家的渣男。
择日不如撞日,艾修当即带着鲤伴出发。
刚进来艾修和鲤伴就被幽幽花香扑了满面。
银杏岛的樱花也开了。
相比九州这枝正中花期挂了满枝的挤挤挨挨,岛上的樱花如好奇外界又羞怯的豆蔻少女,在叶子缝隙里三两成簇地探头探脑。
鲤伴从别人嘴里听的银杏岛,本以为这会是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生活在这里的人和妖怪大多是慢悠悠地享受生活。在樱花林里的时候确实有些岁月静好的感觉,一出去却立刻被小妖怪们嘻嘻哈哈的尖笑打闹撕出原型。
“岛上人类和妖怪的住处是分开的,两边毕竟生活习惯作息都不太一样,这西边就大多是妖怪住着。妖怪们喜欢夜晚和黄昏,每到这时候这边就会有集市……”
艾修还说着,鲤伴就瞅见一个拿着跑得气喘吁吁的人类小孩,他在追一只笑嘻嘻转动风车的小妖怪,追不到给气得不轻,瘪着嘴要哭不哭的,但被小妖怪折回去拉了下手,又傲娇地把眼泪憋了回去。
“虽说是分开的,但胆子大睡得晚的人类来妖市上玩,妖怪白天到人类的集市里闲逛,甚至互相在另一家做生意,都也挺常见……”
一转头看到鲤伴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个丑兮兮的陶人,手法粗糙粗犷到一眼就让人能联想到远古的篝火和围着火堆祭祀的人。
不出意外地,没付钱。打着瞌睡的摊主也也根本没发现,艾修放了条肉干过去。
等人醒来,看到摊位上的肉条,纳闷:
“哪个家伙这么豪横?”
看着肉干发了好一会呆的隔壁摊主提醒他:“我也没能察觉,感觉不太对劲……岛上有隐匿能力那么强的妖怪吗?哎你先别吃,来历不明的东西、”
卖陶人的妖怪一把塞嘴里,犹豫一秒都是对肉干的不尊重。
“……你没有警惕心的吗?”旁边白天负责岛上警卫,刚才已经在思量是否上报了的摊主无语。
“这可是在岛里。”
谁费劲吧唧混进岛,就图他一个泥人的?
看看他卖的一个个丑得各有千秋、互不相让的陶人,任谁来看都得说一句有道理。
第79章 第 79 章
要逛街, 必不可免要买东西。银杏岛上的一切规则生活多是自己摸索出来,与世隔绝许多东西都衍生出自己的特色。觉得新奇,不一会鲤伴手里就多出不少东西。
艾修统一留的肉干。
银杏岛上的货币其实是纸钞。
曾经也是用金银的。
但身处海洋这片世界上最大的宝库, 金银珠宝之类的,多下海捞几次就够用了。这对于岛上不善水的妖怪还有更柔弱些的人类和半妖就很糟糕。原本就拥有最高的武力,再掌控最大的财富地位,想要岛上平衡直接就成了地狱模式。
这也是银杏岛此前混乱的原因之一。
在原本主事的沅去世后,原本是他副手的菖迩继续担任银杏岛的总理事官, 他也看出货币的问题, 尝试废除金银改以物易物。
但以物易物,实在是难以规定和管理的。
菖迩工作量大到原型毛毛斑秃, 也只是尽可能让交易处于公正自愿的状态。
后来一起重新整理岛上事务的时候, 经济财政是最首到其冲的, 好在艾修在大明出书学了一整套的印刷绘画染色技术,趁着当时收拾了一批人威信增加,弄出最初版本的银杏岛的纸币。
这道技术越到后面越精细, 大概是艾修从一开始就担心会被作假的问题。
到现在, 材料中的一小部分掺杂了从固定的妖怪身上取得, 以精细种植的棉花为主,桐莒后院里的结香树皮为辅,再由另一批成员进行处理和印制。人类嗅不到钱币上浅淡的气息, 妖怪做不到其中过分精致且负责的工艺。
唯一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 这样精致的纸钱发出去人都不乐意使了, 购买力远超出他们原本定下的价值。
除了大宗的花费, 岛上的人在小型买卖时候还是更喜欢以物易物。这次有了纸币作为参照和标准, 知道了东西的大概价格,自发易物的时候就不会太离谱。这种只能规定他们做交易时候如果不用钱, 就必须当场结清,确实不能当场结的或无形的东西则立字据。
这次鲤伴买东西,大多是些外界不常见的新奇的小玩意,艾修留下肉干,即便摊主并不喜欢吃,也大可以卖钱。
这东西在银杏岛还是比较紧俏。
由于四面环海,岛上原生的小动物一度被吃得灭绝,现在这点都是后来又从外面引进。又为了保护岛上的生物链,艾修不得不搬出了动物保护法大旗。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凡是能看到的,除了人类妖怪半妖以外的生物,还有苍蝇蚊子蟑螂,就是老鼠都是保护动物。
鲤伴对此很好奇:“那岛上的人为什么还会那么喜欢吃肉?”
按理在不能吃肉的环境下长大,对于肉应该是没有概念的。
艾修摸摸脸:“因为岛上有一部分养殖的牲畜,会定期宰掉出售。”
但同样岛上的种植资源也有限,妖怪们胃口又大,不可能放开让他们自己养,集中养也那点也只是想着让他们解解馋。
奈何有时候知道味道还不能吃到,反而让他们更馋了。
提到这个艾修就无奈:“岛上之前有个小姑娘出门,被人拿一只烤鸡就拐走了,也有只憨憨妖怪为了口吃的,义无反顾地给一个几近覆灭的妖怪组织效命……”
“噗…”
鲤伴想起自家的妖怪们,大多数在打架之外的事情上,也都是各有各的不靠谱。
他们当然也可以自己打猎,外界的动物资源并不稀缺,某些地方还是超出的,有攻击性的野生动物也时常会惊扰人类。但不是所有人都擅长厨艺,岛上可以蹭饭也可买到,外面手艺好的、还是能做兽肉手艺好的,都是可遇不可求。
“你说的那只妖怪,是长州藩的熊実?”
艾修显然有些惊讶鲤伴只是从那简短的一句话就能推断出来。
“很简单的,只要对这边的妖怪有所了解,挑出来银杏岛的,加上好吃兽肉这一点,很快就和熊実对上了。”鲤伴解释。
艾修提起那两个人的时候都没有太低沉的情绪,而鲤伴莫名地对艾修养孩子的能力有信心,中途加入却带着组织强盛的妖怪,几乎是直接筛出了目标身份。
想到这里,鲤伴心神一动。
就他所知道的银杏岛的成员,森主青狼王这种不算,桐莒、澯、菖迩…哪怕自身实力不是很强大,大多也在某一方面有所建树,或是明确自己想要,心性强大的。
足够说明艾修是很会养幼崽的。
他们两个不会有幼崽,但奴良组总要有人继承,人类的养子也能够有继承权,他为什么不可以有养子呢?还能和修一起带。
……但想起自己小时候,明明还没有开始养,都已经隐隐共情老爹了呢。
一阵风卷过,用人类的肉眼只能隐约看到一道模糊的影子,鲤伴却能看出那是一匹四条腿快跑劈叉了的青灰色狼妖。
过了一小会,狼妖掉转过头,停在距离他们不远处,耸动着鼻吻,一点点嗅着空气里的味道。
“青琅?”
艾修从明镜止水里走出。
“果然是老师回来了。”青琅的愉悦盈了满眼。
却仍旧留意着附近的环境,眼里带着疑惑,不断打量艾修身边的区域。
“他也在的。”
艾修小声提醒。
得到答案,青琅立刻放弃找到鲤伴,但同时也把他的存在忽视得一干二净,专注跟艾修说话。
“刚走在路上就听下属说有人在妖市买东西是直接用没见过的肉干……当时就想着可能是你。”
原来是陶人隔壁的摊主到底是不放心,直接把摊位扔给认识的人,自己飞快地把情况上报。
青琅不觉得有人可以毫无预兆地穿透艾修的结界,余下的,也就是‘银杏岛内部有这样能力的成员’还有‘就是艾修本身’,这两个情况的可能性最大。后来嗅到一个人摊位上的肉干的气味才敲定了结论。
狼妖将体型有意缩小,此刻只有大型些的狗狗那么大。艾修走一步他跟一步,亦步亦趋。
鲤伴拉住艾修另一边手,神情无波的看着这粘人的大狗。
彻底歇下了刚刚升起的想养崽子的冲动。
从森主到青琅,这些名义上是学生,但和艾修养子也没太大区别的,他也只是维持客套、不敌对已经是克制,要发自内心的喜欢更不可能。
……还是不要找一个可以更理直气壮黏在爱人身边的崽子的好。
打消了一个主意,鲤伴下一秒又冒出一个绝妙想法:要说养子,他虽然没有,但老爹不是有吗?
牛鬼作为奴良滑瓢在一众下属面前承认的养子,他的养兄——要是某一天他真的想撂挑子,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接任人选了。当然还得再多教教牛鬼文书相关的能力。
哪怕让牛鬼继任奴良组首领这个想法实现不了,只是负责部分事务应该也是没问题的。就像京都妖怪,羽衣狐在的时候少之又少,却仍旧有着不小的势力和实力;艾修的银杏岛和猫樾的四国,大抵也是差不多。
既然周围同行都是如此,奴良组理应也可以!
“老师这次回来,打算在岛上住多长时间?”
青琅这话问出口,鲤伴打散自己乱七八糟的思绪,暗里直呼这大狼犬狡猾。修根本没有打算在银杏岛住下,只打算问了桐莒怎么栽樱花枝就回去,结果青琅这话里直接默认了艾修要留下。
艾修愣了下,下意识顺着思考住几天,但随即也反应过来这是直接跳过思虑直接到选择的话术陷阱。
他第一反应是有些新奇,青琅也会动小心思了啊。
旋即竟然还有些诡异的欣慰——他养的孩子里就桐莒和青琅最老实,长心眼了是好事,更别说是这种隐含想念和挽留的小心思。
艾修轻轻扯了扯鲤伴的手,看向他。
“外面还有不少事要做,不过我们要回去也方便。岛上的樱花全开就是这几天了,错过有点可惜。”
得到想要的答案,青琅不在意鲤伴是什么回答,心满意足地说:“老师的房间一直有在清理,但也可能有需要换新,我先去看一下。”
“鲤伴,这几天和我一起住下吧?我想带你多逛逛银杏岛。”
鲤伴笑着和他手指相扣:“这当然是我的荣幸。”
虽然他其实更想在没人知道的时候和艾修两个人,但就像艾修在奴良组时候他也时常会被奴良组的事务或妖怪分时分神。
没道理到艾修这里他就要吃醋的。
——好吧,这个也没办法左右。
不过,他因为其他人疏于陪伴的时候,艾修也是这时候的心情吧?
奴良组的妖怪们不知道,之后比较长一段时间里自家二代目愈发频繁地走神、工作中忽然溜号、总是一个人不知道去哪里待着,起根源就在于他此刻的一个体贴的自我反思。
艾修的房子基本处于岛的中心,周围一圈的位置都是他最初的那一些学生,离世的人的房子就改成花园、果园、树林。到这会,已经只剩下青琅、菖迩、桐莒、樾他们的。一路走过去全是郁郁葱葱的植物。
“沅喜欢吃水果,这棵荔枝树栽的时候他可是很期待,可惜果子味道不算好,桐莒前几年就琢磨着给嫁接还是怎么样,可惜一直不敢下手。最后还是觉得保留了……”
艾修像一个忆往昔的老人,只有这个时候鲤伴才能看出他曾经历过那么多离愁别绪。当然艾修并不是为了悲伤去回忆,和每一个孩子的相处都是他宝贵的财富,而他想把这些他觉得温煦美好的东西分享给自己的爱人。
艾修的屋子已经爬满了紫藤花,几乎盖没了房梁。推开门,一张雕花大床,还有书桌椅子茶台一应俱全。
他有些惊喜地回头看向青琅。
青琅对上他亮晶晶的眼睛,反而难得地又别扭起来,撇过视线说不出那些类似邀功的话。
匆匆赶来的菖迩笑着替他说了:“最近我们对大明了解得更多,才知道那边是不睡榻榻米的,也已经不爱跪坐。青琅觉着你应该会喜欢,就专门备了这一间房子。
侧面的障子门拉开是另一个房间,是这边寻常的布局,家具物品也是全的,老师怎么舒服怎么来……”
“我很喜欢…”看着不论材料还是做工雕工都是商品的床和家具,艾修忽然疑惑。
“这么多大件,你们是从大明运过来的?”
菖迩轻描淡写、又带点矜持满意地笑着:“啊,是青琅想办法买的。另外,之前没有成功就没有跟老师说,此前几个毕业后去了大明的学生在那边鼓捣出一个船队,前段时间联系到我们,希望我们可以一定程度给他们的船队护航。”
艾修闻言有些担忧:“……那几个学生我也知道,年龄最大的一个也有近五十。”
自己建立的学校教育出来的孩子他当然是想要相信的,但人类相对妖怪寿命短暂,今年的想法和前年的都可能是大相径庭;大明那边的修士实在太多,岛上可以护航的无疑又都是妖怪……
“我知道的,老师。我们不会对某一个渠道产生依赖的,和我们合作的有好几支船队,那几个孩子的,也只是费用上优惠一些。啸跋现在实力不错,在大明修士那边交谈的也是比较顺利的。”
菖迩声音是自信的,眼里却没有什么野望。现在银杏岛的生活已经不错,但他还是想让岛上的孩子们过得更好一些。说到底也只是这种个位数的、类似押镖的小生意,但银杏岛稳定在的人数不算多,只是这么一点就足够生活上更加便利。
菖迩半点没提揽下这点小生意,他期间付出的心力和周旋。
原本艾修在妖市上听妖怪说起总理官掉毛掉得厉害,害得他进屋子汇报工作一直忍着打喷嚏,还奇怪怎么今年菖迩这么早就开始换毛——现在找到原因了。
“这些都可以慢慢来,你总是事无巨细的,就算是妖怪也还在生命范围,自己也注意休息……”
没顾上鲤伴青琅都在边上,艾修止不住多念叨了几句,忧心忡忡的样子让最不擅长面对这个的菖迩只能应下,艾修稍歇下就落荒而逃。
第80章 第 80 章
鲤伴还有奴良组, 艾修也得履行狱使的职责,来银杏岛也都是在他们下班之后。
最近艾修又杀了一只妖怪,这次的和奴良组的有些关系, 虽然不是奴良组的妖怪,却在此前已经有了投诚的意愿。还和百足一族的一只妖怪是很好的友人。
那只妖怪在妖怪中的风评其实不错,爽朗重诺,爱交朋友,大方仗义。但对人类却是极端残忍的, 最近钟爱上了吃孕妇肚子里胎儿。
今天鲤伴基本都因为这个事被烦着, 不是他对艾修杀了这只妖怪烦恼,是奴良组的一部分妖怪因为这个事来烦他。
“二代目以为呢?”
低头看着杯盏好一会的半妖懒懒抬眼, 看向这个一开始慷慨激昂, 后续又因为他没有回应不安的妖怪。
声音平静:“与其问我怎么以为, 不如直接说说你的想法,想为那个袭击孕妇的妖怪报仇?”
妖怪的表情有些含糊,支支吾吾的。他是那只妖怪的友人, 友人被杀他当然想要凶手付出代价。但这种事却是不能明说的。
鲤伴放下杯盏。
“如果你有意愿, 我并不会阻碍你去报仇, 你组里的事可以让百足另外指定一人负责,给你时间去处理这种私人的恩怨。”
百足一族的妖怪面色有些勉强,却只能应下。
只是这件事到底又勾起了奴良组妖怪们内心的隐约担忧。
“你说, 二代目大人是怎么想的?”
一向沉稳观察着一切、轻易不发表意见的木鱼达摩也忍不住去找了拂拂。
拂拂难得摘下面具, 露出下面堪称美丽的脸, 细长的弯眉下双眼明亮又有活力, 声音带着轻嘲:“你是怕自己被杀了小鲤伴不给你报仇吗?”
木鱼达摩盯着院子里的草:“奴良组里的妖怪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清楚, 元兴寺不是特例。不是你我,也会是别的成员, 谁都不想跟眸遮产生冲突,但总是瞻前顾后,是会威望尽失的。”
拂拂沉默了一秒。
“你眼里,小鲤伴是这么怕事的人吗?”
穿这黄色僧袍的妖怪沉默许久。
“不,但他确实是发自内心的不愿意和眸遮为敌,他在现在就这样,将来到了不得不抉择的时候……”
两人一起不说话了。
鲤伴在眸遮离开之后的变化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虽然没有懈怠奴良组的事务,地盘一直有在平稳外扩,又稳扎稳打一点点消化。但他们这些平时和鲤伴相处得多的妖怪,内心的不安却也一点点累积着。
只是和一个人分道扬镳,哪怕这个人曾是鲤伴的爱人,他们也觉得他们的二代目一定很快就能走出来。
毕竟只是一年时间,感情会有多深呢?
但鲤伴即便如常工作,心脏却仿佛又一小块跟着那个人离开,全然不似从前在他们面前的悠闲和跳脱。
或许两代滑头鬼对待感情都是一样的执拗,只是相比奴良滑瓢彻底的外放肆意,奴良鲤伴更加有大局观和责任感。
所以他在私人的感情和可能会损害奴良组之间选择了奴良组,即便他自己因此痛苦。
“会让自己大将为难的家伙,死了就死了。”拂拂面色不悦。
“赌气的话。”木鱼达摩不客气地评价。
他们都知道,即便是为了首领的声望,也不能这样做。如果眸遮再杀死奴良组的妖怪,不像元兴寺是因为私人的仇恨,只因为妖怪吃人伤人就要杀死,那就是立场的矛盾了。
鲤伴作为首领,无论如何都是要和眸遮走向对立的。
不然别说外面的妖怪,奴良组自己的人都不会再信服。
这正是他们此刻所烦恼的点,如果可以,他们也不希望自己的首领、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做出让自己痛苦的抉择。
那只妖怪的情况艾修是调查过的,在他动手前,鲤伴也知道这件事。
地狱已经开始插手人间的事,希望规整人间的秩序,在鲤伴看来,妖怪食人就和人类茹毛饮血一样,是即将被淘汰的习性。即便是为了奴良组,这些陋习也是要改过来的。
鬼神眸遮只会是大势下妖怪们压力的其中之一。
早有取决的鲤伴很淡定地忙完组内的事就去和艾修约会。
之后的几天里他们还逛了人类的东市、岛上的神社、春季的庙会,看了桐莒的试验田、水生妖怪的海下族地。
纯陆生的滑头鬼第一次接触海洋,看到瑰丽和危机并存的海底世界,喜欢冒险也好奇心旺盛的鲤伴一下子就喜欢上这里。
艾修已经陪他逛了三天海底,眼看着人还是没有腻,像个得到新玩具所以舍不得撒手的大男生,让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爱。
“近些年附近海域都被翻遍了,以前的时候在海里寻宝可以很有意思的,不过等以后有时间,我们可以去更远的地方。”
像西方那块,海妖基本都生活在深海,不和人类交流当然也不会想着搜寻海底人类的东西。
“那边的海妖性情也比较凶,遇到别的妖怪侵入他们的地盘都是不交流直接开打的。但除了狩猎,他们基本不爱出自己的地界,我们只要避开就行。”
鲤伴点点头,想起来之前菖迩说的,突发奇想:“这样当海上镖师说不定也不错。”
两人都知道,即便有这一天那也是比较久之后了。
至少要等奴良组稳定,也消除掉藏在暗处的隐患。
“今天不下水,你不如带我去看看学校吧。”
从银杏岛出去的,不论人类还是妖怪都会提到这个名字,在知识贵价的人类社会中,眸遮这种甚至让泯顽不灵的妖怪野兽之辈也一起学习的行为,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暴殄天物、浪费资源。
但也正是因此,让许多心境赤诚、或是明知道知识重要却求知不得的人和妖怪觉得银杏岛是桃源。
至于知识的重要性在哪里,看自己老爹在娶母亲之前、吃喝住全靠自己天赋和黑吃黑抢别的妖怪,和现在隔三差五就能开宴吃喝——多明显的差别。
鲤伴是抱着取经的念头走进银杏岛的大门的。
银杏岛的学校可以说是银杏岛占地最大的建筑,位置偏南,保安是条横着就有人高的巨大蛇妖,身子蜿蜒一直到建筑里面,人脸满是鳞片,蓝绿的瞳仁像墓地的磷火,诡异又凶恶,看着就令人生畏——如果他披散着的头发上没有被编出许多麻花辫,上面还插着各样各色的小花的话。
艾修咳了一声才没有笑出声:“这些孩子,又欺负阿染了。”
阿染看到艾修,兴奋地发出嘶嘶的声音打招呼,脑袋贴在地上让他给摸摸头。
艾修笑着摸了摸他。
阿染看着很大,其实是艾修二十多年前外出顺便带回来的,那时候他是新生的妖怪,所以到现在年龄也不算长。
原本他也应该念书的,奈何仿佛天生缺了根弦,学不会说话,也看不进书,看到书听到书都会犯困。傻乎乎的迟钝,做不来事,学不进习,更无心锻炼,下海捞一次鱼顶大半个月,其余时间不是发呆就在外头闲逛,偏偏体型见风长,搁晚上哪怕是妖怪乍一眼看都要被吓得精神,更别提人类。
这么个问题儿童,艾修干脆放他在学校后面的树林里看守,避免有调皮的小鬼上课时间翻墙出门。
不出所料地没起到什么作用,还反过来被胆大调皮的幼崽忽悠着拿自己的尾巴当梯子、打掩护。
于是被调到了学校的大门看门,他自己还挺开心,听着人念书,他睡觉都要香几分。
艾修和鲤伴离开的时候,阿染眼巴巴看着的眼神让艾修都觉得心虚了,背影近乎落荒而逃。忽然出现在拐角处把正要转过来的人吓了一跳,等看清艾修的脸立刻惊喜出声:“水青先生?”
艾修一怔,看着眼前只扎了马尾依旧美丽的人。
“啊,是玉子啊,还适应这边的生活吗?”
只看玉子此刻明亮的眼睛和面上的笑容,她的回答也是毋庸置疑的。
“我现在是日文讲师和中文助教,听说岛上要和外面做生意,也在自学其他外文,啸跋大人已经带来了外文的书籍……”
玉子的眼睛明亮得惊人。
她以为自己想要的是安稳,但在岛上生活了一年多,褪去了在新环境的忐忑和蜷缩,她发现自己本身还是不安分的。而在岛上这个环境,只要她有足够的才华和能力,就能够去承担更多责任,也能够担负更多权利 。
面对艾修这个解救她于苦难的人,玉子前所未有地渴望倾诉,将自己原来藏在心里的打算托出,看着艾修的眼神像是等待夸奖的小女孩。
“你是想往外交和对外商务方面发展吗?”艾修总结。
玉子对这两个名词是不熟悉的,但能明白它们所概括的意思。
“先生觉得可行吗?”
“当然可以,岛上不可能一直不合外面接触的,现在和外界的逐步交流只是开始,开头一向是最难的,我们正缺这类人才,你能帮忙才是缓和了我们的窘境。”
想想掉毛不知道掉了多长时间的菖迩,艾修真心希望岛上可以有更多人给他帮忙。
得到肯定的玉子笑得眼眸弯起,仍旧是漂亮的,却不似曾经精致玩偶一般连上翘的弧度都精心练习的优雅得体。
艾修没有比这一刻更清晰地觉得眼前的女子是一个真实存在于世界上的人,而不是风吹过就会立刻消散的烟岚薄雾。
他也不自觉笑着:“加油呀,但也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
“玉子……没猜错的话,是池屋那位‘天上地下第一美’‘美之女神降世’的玉子太夫?水青的话,那个传说中和太夫殉情的天才画师。”
鲤伴在玉子不得不备课离开后从背后环住艾修的上身,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他身体上。
艾修先是被他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更新换代,也更离谱的玉子的称号弄得嘴角一抽,听到后面有些恶趣味地看他。
“吃醋不是先和你传绯闻?”
“绯闻?绯色的传闻吗?到也贴切。”
鲤伴避而不答。
艾修失笑:“你要是在意,我写两本眸遮和大乌旋尊的小说,保证之后知名度比玉子水青的广。”
游郭人来人往,向来是留不住太长回忆的地方。最多两年,这故事就不会有任何市场。
鲤伴满意了,松开抱着艾修的手消停下来。
艾修叹口气,得,自己给自己揽了活。
不过想到能哄鲤伴开心,心底倒也没什么不乐意,反而还有点跃跃欲试。
头顶的屋瓦忽然响动,翅膀扑腾的声音和一前一后仿佛追逐的脚步声传入耳中,让人一下子能听出上面发生了什么。
艾修伸手,恰好接住一块被踩断落下的瓦片,抬头和两颗试探的小脑袋对上视线。
见着是个大人,两人明显有些心虚。
“你没事吧?”/“我们不是故意的噢。”
艾修微微皱眉:“看你们像是朋友,刚才是在屋顶上打闹?”
两只小崽一下子不吭声了。
“你们是有翼妖怪?告诉我好吗,为什么不去树林那边?”
他们依旧不说话。
哪有什么为什么,虽然学校有给翼族妖怪设置的树林以及各种落脚架和树屋,但对小孩子来说,一下课在路上就追逐打闹起了也是常事。
艾修好声好气地说:“我刚才差点受伤,会把这件事跟你们的班主任讲,你们同意吗?”
两只调皮的小崽没什么疑虑地被罚抄了一遍课间纪律,还多了两天的禁飞令
鲤伴看得新奇:“如果他们直接就跑怎么办?”
闯了祸就离开,之前也有小孩子这样做,但岛上那么多妖怪,青琅也陆陆续续捡回来一些狼崽,长大后以他为首领,也大多负责维护岛上的治安。
狼比犬类的嗅觉更加灵敏,妖怪更是如此,不管是妖怪还是人类学生,只要做了坏事,基本都能被检查出来。
“如果通过这种方式被发现,后果会更严重。”
就像是交通肇事和肇事后逃逸的区别,后者还是要请家长的,而且学校不知道什么时候普遍信奉‘孩子不好多是大人影响或是教育方式不对’,不仅之后要教训家长,还要时不时留意调查他在家教育小孩的方法是否正确。
听说现在的教导主任花梨喜欢小孩子,但教训起大人来尤其凶悍,而且是很丢面子的事。家长们一般都会很重视。
鲤伴跟在艾修身后,很快弄清楚了银杏岛学校的教学理念。
和有教无类有些像,除了必选的交流用语和常见书面表达、对外界的认识、自我保护和思想品德教育、武技实践课,其他中文、医疗、工、农、商、艺术、管理…全部都是可以按自己兴趣进行选修。
逛了一圈,鲤伴都有种想要入学的冲动。
虽然这些孩子们其实学习得比较基础,但他翻看了教材,只看到处处用心。
而且他一眼看出来:“这本思想品德与自我保护,是你写的吧?”
艾修眼里闪过惊讶和好奇:“确实。”
见他好奇他是怎么看出,鲤伴也没卖关子:“这书写得很通俗,文字都是很口语的,外面的书哪怕是故事书都要咬文嚼字一下的。”
而且这其中大多是故事引导为主,引导他们分辨是非,也引导他们自己去判断。反复用故事中人的境遇和遭遇告诫读者不去主动伤害别人,又说一切以保护自己为主。
粗略读下去,鲤伴是能用看出笔者的矛盾的。
他并不想看这书的人去伤害别人,但也更不希望这些学生自己受到伤害。希望孩子们能够分辨是非,但又不希望他们太过是非分明。
鲤伴想到当初艾修在元泉屋里,对田野令小心又循循教导的样子。
他连对别人好,都要反复思量对方是否需要。
即便现在的艾修想通了,不再容忍那些或许在这个世道上没有问题,在他眼里却是十恶不赦的行为,但他的本质仍旧是没有变的。他还是那个再温柔体贴不过的人。
此刻想来,山洞的时候如果是他第一次对艾修产生欲念,那在那个时候,大概就是他第一次对这个人产生超过友人的动心。
不知道为什么,鲤伴最近两天温柔过了头,除了拿了一本本银杏岛学校的教科书再看,其他时间都试图缠着艾修。
从轻飘飘的梦里落进现实,睁眼看到近在咫尺的圆润头顶,黑色半长的头发散落在肩膀和胸前。被他压在胸膛上,心脏的跳动都似乎更明显了些。
艾修总是会这样乖巧睡姿的他心软,挼了挼那头凌乱的黑发,在鲤伴半睡半醒之际脱身。
“你这几天颓废得厉害,组里的人会担心的。”
鲤伴拉过艾修的手横在眼前。
“没事,就是要让他们担心的。”
“任性的家伙。”
鲤伴一笑,正要说什么,急促地脚步声从廊上传来。
“二代目大人,小隐部组出事了!”
一个坏消息打消了一切好心情。
鲤伴眼里闪过凌厉,披上外衣就走出去,半点看不出此前的懒散贪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