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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自罚一杯 生理性吸引

    从那晦暗浑浊的环境中出来, 重新走到阳光铺洒的马路上,纪轻舟感觉浑身都被净化了。

    他沿着街道走上了十几米,突然顿住脚步, 改变方向,有目的地穿过一条弄堂,朝白克路走去。

    他走得大大方方,丝毫不担心后面有人追上来。

    自他撂下身份后, 那姓顾的纵使挨了一拳也不敢再拦他,反倒硬是挤出了一丝笑容,让保镖送他离开。

    显然, 解董事长的名号在上海滩还是非常有威慑力的。

    不过, 回头这事也得和解见山说上一声,免得此事传入解家人耳中,误以为他整日在外借着解家的名声为非作歹、狐假虎威。

    在大观茶楼耗了半个多小时, 出来已经接近五点。

    此时纪轻舟已没什么谈生意的耐心, 只想赶紧回去吃饭休息, 但考虑到他原定要去的最后一家绸缎庄“尚记布庄”就在白克路上,距离不远, 便想着顺带过去走一趟。

    相比南京路的熙攘繁华,白克路要清幽许多, 散落两边的更多是居民区。

    尚记布庄虽是老字号布商, 店面却不大,纯中式的装潢, 柜台后面只有一个看店的年轻伙计。

    纪轻舟瞧着那伙计懒洋洋的模样, 估摸自己若向对方推销图样,这伙计多半会用“老板不在,无权做主”的借口来搪塞他, 便索性同昨日那样,拿出了自己最需要的那张图稿,询问对方能否定制印花。

    年轻伙计看了他的图纸,考虑了几秒道:“染印之事得问尚婆,她老人家说能做就能做。”

    “尚婆是?”

    “就是我们尚记的老板,”伙计指了指门柱上钉着的招牌道,“她正在祥德里的仓库点货,就弄堂进去几十步的样子,门牌是107号,你要不自己去问问?”

    “祥德里是吗,多谢。”

    纪轻舟微笑着点了点头,经历了顾泊生的“盛情招待”,这店铺伙计听其自便的态度反倒令他十分安心。

    从布庄出来后,纪轻舟依照伙计所指的方向向右走了五六十米,就看到了“祥德里”的牌楼。

    步入弄堂,入眼是成排的西洋式红砖建筑,房屋之间的间距狭窄,头顶上架满了晾衣杆。

    逐渐西斜的日光照射在一侧屋顶的老虎窗上,巷子里人影稀疏,偶有鸟雀掠过,在窗前拖曳出斑驳剪影。

    纪轻舟快步行走在这布满了生活气息的弄堂里,约莫两分钟后就找到了尚记的仓库。

    他敲了敲107号的房门,不一会儿便有一身穿绸布长袍的斯文青年前来开门,听完他的来意后,礼貌地将他带进了房子里。

    穿过那漆黑厚重的大门,进去便是个小小的天井。

    青年让纪轻舟在此等候,随即快步走进本该是中厅如今已改为仓库的屋子里,把他的母亲叫了出来。

    纪轻舟正怀抱着好奇的心态打量着建筑内部的环境,一晃眼就见对面的房门走出来一位打扮传统的妇人,应当就是尚记的老板。

    “你说王老板给你开价一百银圆?这都不是贪不贪心的事了,他是摆明了不想做你这生意。”

    尚婆看了他的图纸后,一派正色地与他交谈道,“二十五元的价钱,定制一匹杭罗是可赚的,但赚不了几分几厘,倘若你不介意我拿你的图样继续使用,我们不是不可接这笔生意。”

    纪轻舟原本都不抱什么期望了,听她这么一说,胸中又燃起了火焰:“真的可以做?”

    “是能做,但成本在那,用不了太好的染料,花色上多半要打点折扣,纹样也不会太精细,就看你愿不愿意。”

    “……”

    他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依尚婆的意思,要成这笔生意,他不仅得白送图样,花了高价还只能得到一匹有色差的料子,这多少有点冤大头了。

    纪轻舟遗憾地叹息,朝妇人委婉拒绝道:“我回去考虑考虑,打扰了。”

    从107号的大门出来,遭遇再次失败的纪轻舟难免有些灰心。

    他之所以花费这么多精力去寻找可定制面料的布商,除了想要做成施玄曼的订单,也是为了自己之后的发展考虑。

    只要在这行上面混,他迟早得找到那么一到两家信得过的布料商长期合作,否则就只能用人家已有的成品面料,最多对面料做些改造,受限太多,到底不够特殊。

    除此之外,他还需要合作一家靠谱的干洗店或洗衣店,帮他解决布料前期的预缩整理问题,这样能节省很多时间。

    但考虑到目前资金不足,后者能自己解决就先自己解决。

    至于前者,目前看来同样很受资金限制。

    漫然地走到巷子口,短短几十步间,纪轻舟已做好了向施玄曼退回定金的准备。

    他在巷口判断了一下方向,正要左转步行回去解公馆,这时,一道人影突兀地从斜对面的巷口蹿了出来。

    那头发凌乱的男子左顾右盼间,猛地与纪轻舟对上了视线,接着就径直地朝他冲了过来。

    纪轻舟以为他是要进弄堂里,刚贴着墙避开身体,就被那人一把抓住了手臂。

    对方急切地恳求道:“先生,先生,您帮帮我吧……”

    这是什么?大白天遇上劫匪了?

    纪轻舟首先闪过这个念头,下意识搂紧了自己的斜挎包,旋即注意到男子黑发遮掩下那双带着天然淡漠感的瞳孔,才想起来他们一个小时前隔着笼子见过面。

    因为穿上了衣服,他差点没认出来。

    斜对面的巷子里隐约出现了几道追赶的身影,眨眼间,纪轻舟已大致明白了情况。

    他反手握住这少年的手腕,拉着他大步地跑进了巷子,快速地敲开了尚记仓库的房门。

    还是那斯文青年开的门,纪轻舟无暇与他交谈,先带着人跨进了门槛,关上了大门。

    静待几秒,未听见后面有追来的脚步声,他这才喘了口气,朝长袍青年笑了笑说:“刚才忘记问了,能否讨杯水喝,我有些口渴。”

    青年皱着眉头看向纪轻舟身旁那形容狼狈的少年,问:“这位是?”

    “我的伙计,店里有事来找我的。”

    “原来如此。”青年温吞地点了点头,“那我去给你倒杯水,这位小兄弟需要吗?”

    少年垂着脑袋站在纪轻舟身后不声不响,纪轻舟便替他回了句:“麻烦。”

    待青年走进西侧的厨房去倒水,纪轻舟才转身看向那少年人,压低声问:“刚才那些是茶楼的打手吧?你逃出来了?”

    少年沉默地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残留几分仓惶无措。

    纪轻舟无声地打量了他几眼。

    这小子上身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下身套着一条打满补丁的束腿裤,脚上踩着双破烂草鞋。

    长得近脖子的黑发凌乱地贴着面颊,身上还散发着茶楼三层特有的烟味混合汗臭的体味,整个人邋遢不堪,难怪方才长袍青年会那样怀疑地看着他。

    来不及询问太多,青年就送来了凉茶水。

    似乎看出他们有事需要交谈,他将茶壶放在台阶上,就返回了厢房。

    纪轻舟示意少年坐在台阶上休息会儿,提起茶壶给他倒了杯水。

    待对方咕噜咕噜地喝下整杯茶水,平复呼吸后,他继续问道:“出了什么事?”

    少年抿了抿被水滋润的嘴唇,抬眸看了眼纪轻舟,嗓音沙哑地说道:“说好做一次给两块大洋,他们已经欠了我六块,刚才问顾经理讨钱,他不肯给,我就……我就打了他一拳,然后跑了。”

    “你也揍他了?”纪轻舟挑了下眉,有些忍俊不禁,“那家伙是挺欠揍。”

    随即反应过来此事似乎和他想象的有些不同,皱眉道:“等等,你这生意是自愿做的?”

    之前听顾泊生一口一个“玩具”的称呼笼子里的人,他还以为少年是被家人卖身或者被那姓顾的囚禁了,而听对方此刻的意思又好似不是那么回事。

    “我是听人介绍去的,说是挣钱快。”少年低垂着眼,双手纠结地握着空茶杯,“但我现在把他们得罪了,钱肯定讨不来了。”

    “你急用钱?”

    “我母亲病了,要吃药,诊费药费都很贵,看一次就是三四块,一个月要十五六块。”

    少年脸颊上腾起红晕,解释道,“我在火柴厂打工,起早贪黑地忙一天,只有三角钱,一个月九块远远不够,所以……”

    “这样啊……我倒想帮你,可我也没什么钱。”

    纪轻舟瞧得出来,这少年其实不愿说起这些不堪经历,那么他自揭伤疤,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多半是想让自己出钱救助他。

    少年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语气低落道:“我不给您添麻烦了,多谢您刚才帮我。”

    说罢,他将茶杯放到了托盘上,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纪轻舟叫停他的动作,站起身面对面地注视着他。

    这少年看着年龄不大,身高却与他相差无几,甚至比他还要高两三公分,因此即便对方低着脑袋,纪轻舟依然能大致地看清他的脸孔。

    但他那凌乱的发丝还是过于碍眼了,纪轻舟便索性伸手将他两边垂落的头发一股脑地抓到了头顶。

    少年见他抬手伸向自己,本想躲避,但最后还是选择了一动不动地任他摆弄。

    大观茶楼三层的灯光昏暗,纪轻舟只记得对方那高傲又目空一切的眼神十分具有冲击力。

    此刻仔细一瞧,才发现这小子其实面孔还相当青涩,长着高眉骨与一双看似秋水盈盈的柳叶眼,浅褐色的瞳孔明净澄澈,透着懵懂无知,像个不谙世事的乡下少年。

    “你跟我来吧。”纪轻舟松开了手,转身往门外走。

    他最终还是决定帮对方一把,不是因为同情他的经历,只是恰好想起自己需要一个助理和试衣模特,而这少年面貌身材足够符合他的标准。

    ·

    回到爱巷的成衣铺时,太阳已快要落山。

    纪轻舟领着少年走进店里,打开电灯,将门合拢,旋即从工具篮里找到皮革外壳的皮尺,转身朝呆然站立在缝纫机旁的少年道:“把上衣脱了。”

    少年愣了愣,眼神中闪过一瞬的慌乱,待瞥见纪轻舟手里的皮尺,辨认出此物的用处后,方轻手轻脚地脱下上衣。

    他身体的肌肤比他的脸还要白上几分,许是常年干活的缘故,皮下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肌肉,又因不久前的经历,前胸后背尤其脖子上都还有红痕残留,给这具青涩的身体染上了几分艳色。

    纪轻舟认真地打量着他的身体,直到把对方看得脖子发红,方收敛目光,走到他身后,给他测量起尺寸。

    “就这么跟过来,不怕我把你卖了?”

    他注意到少年身体有些紧绷,便用话语转移他的注意。

    “我看见您打顾经理了,我觉得您是好人。”

    “难得有人说我是好人,还是年轻人眼神好。”纪轻舟愉悦地笑出了声。

    “身高五尺二,差不多一米八二,肩宽五十三,胸围一百,腰围七十五……”

    “整体偏瘦,但比例不错,在这难得看见像你这么高的小伙……”

    “行了,把衣服穿上吧。”片刻后,测量完毕的纪轻舟将数据记录在本子上,倏而抬头问:“忘了问了,叫什么名字?”

    “祝韧青。”少年熟练地套上衣服回答,“是我在义学念书的时候,那里的教书先生起的,他说希望我像竹子一样坚韧挺拔,四季常青。”

    “好名字。”纪轻舟点了点头,“你上过学,那应该识字?”

    “认的不多,我会努力学的。”

    “嗯……几岁了?”

    祝韧青犹豫了一下,老实说道:“我是庚子年九月生的。”

    “庚子年,1900年,那还未满十八岁啊……”

    想起下午见到的场面,纪轻舟又在心底暗骂了那些人一句畜生。

    随即他合起本子,盖上笔帽,看向祝韧青道:“我还缺个助手和模特,你要是愿意来我这干活,每月给你开二十银圆。”

    听见这个薪水数目,祝韧青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答:“好的先生。”

    纪轻舟正准备给他解释“模特”是什么,结果对方压根没问,他颇感好笑道:“你还真是为了赚钱什么都干。”

    说罢,起身去开了店门,拿起自己的外套和斜挎包道:“以后每天上午九点钟这样过来上班,下班时间不定,不忙的话,一般都是下午五六点钟的样子,至于午饭我就给你包了。

    “你要是急用钱,明天我写个条子,先预支你五元薪水,不过明天中午我得去你家拜访一趟。”

    “我没有骗您。”祝韧青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

    “我知道,但我还是得??去一趟才放心。”纪轻舟直率地表达自己的态度。

    他本就资金紧张,要是因为同情心泛滥给骗了,被家里那毒舌鬼知道,估计能拿这事嘲笑他半年。

    “那明日我跟母亲说一声。”祝韧青低哑地应声,心想回家后得把那又脏又乱的屋子好好打扫一下。

    “好了,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

    披上外套,待祝韧青向他道别走出店里,纪轻舟就从裤兜里摸出钥匙关门上锁。

    刚拔下钥匙放进包里,一回头,一个面容熟悉的男人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就站在他的背后。

    纪轻舟吓得后退了一步,旋即疑惑地扬起了眉。

    “阿佑?”他诧异地上下扫视了面前的和尚头几眼,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你怎么到这来了?”

    在他的印象里,黄佑树就像个定点刷新的NPC,活动范围只限于解公馆。

    故而看见对方出现在外边,尤其是出现在他店门口,就觉得特别新奇和意外。

    黄佑树似乎对他的店很是好奇,左右张望了一番,笑着回答道:“少爷在状元楼请客吃饭,带先生您一块过去。”

    “他请客吃饭?都有谁?”纪轻舟转身看向巷子口,果不其然望见了一辆熟悉的小汽车。

    想到解予安此刻正坐在里边等候,心中莫名泛起一丝滑稽感。

    这家伙居然也会主动出门,还以为他是属蜗牛的呢,真是稀奇。

    “骆少爷和邱先生,还有几位少爷的中学同学。”

    又是这两个发小……

    纪轻舟无所谓地点了点头:“那行,走吧。”

    解家的车停在马路对面的梧桐树下,车窗上倒映着被树影切割的天空碎片。

    走在前边的黄佑树先帮纪轻舟拉开了后座车门,然后才打开驾驶座车门,弯着身子钻了进去。

    “呦,阿佑你还会开车?蛮厉害嘛!”纪轻舟笑着调侃了一句。

    正欲俯身钻进车里,抬眼瞧见等候在里面的解予安时,却不禁失了神,停顿两秒,方若无其事地坐进车内,关上车门。

    “几个月前还不会,夫人命我必须在少爷回国前拿到驾驶证,才跟小李哥学的。”

    “这样啊。”纪轻舟心不在焉地应和了一声,心思已全然跑到了身边人身上。

    接着,在上车后的短短两分钟时间内,他就扭头看了解予安四五次。

    无怪他犯花痴,一连穿了半个多月长袍马褂的解予安此刻竟换上了一身黑色西装!

    “这是裕祥送来的新西服?”片晌后,纪轻舟终于找回了思绪询问。

    “嗯。”解予安应了一声,姿态随意地靠在座椅背上,黑色袖口下玉般白皙修长的手掌正百无聊赖地抚摸着乌木手杖的杖头。

    纪轻舟没话找话道:“你形象气质偏冷感,相比起线条柔和的长袍,还是挺拔的西服更适合你。”

    “哦。”解予安兴致寥寥地回应。

    纪轻舟并不在意他的扫兴,仗着人家看不见,便倾着身体,支着下巴欣赏他的容颜。

    解予安穿的西服是竖条纹的,他正适合这样修长挺拔的款式。

    裁剪得体的西服完美地勾勒出了他宽阔的肩部轮廓,前襟暗绿的丝绸领带压在黑色的马甲内,熨烫笔直的西裤包裹着一双大长腿,裤口下是一双同样黑色的布洛克式皮鞋。

    他的头发显然也经过细心打理,平时随意散落的额发大部分都用发蜡梳到了头顶,仅额角几缕自然垂落。

    发丝下的双眸依然覆盖着黑色纱带,一身浓郁的黑色将他冷白的肤色与高挺的鼻梁线条衬托得更为醒目,愈发的成熟且冷漠了。

    不知为何,纪轻舟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那时初见,解予安穿着一身墨黑长袍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挂着一副和现在相似的漠然表情,他也曾被这家伙惊艳到。

    生理性的吸引真是古怪。纪轻舟暗忖。

    分明不久前他才找到一个各方面尺寸条件都符合他审美的模特,但他看祝韧青,就像在欣赏一件美神恩赐的艺术品,他能感受到对方身体肌肉与骨骼中透出的美,却无法生出任何超出界限的想法。

    而有的人即便包裹得严严实实,甚至连眼神都窥不见分毫,他依然会在对方出其不意地改变着装时被击中心脏,不由自主地目光跟随,心旌摇曳。

    尽管他早知晓对方不是他喜欢的性格。

    不动声色地盯了半晌,当黄佑树为避开突然冲出的行人而猛打方向盘时,被甩到车门上的纪轻舟总算将发散的神思收了回来。

    “怎么回事?”他问黄佑树。

    “没事没事,好在避开了。”黄佑树抹了把汗,“我慢慢开,慢慢开。”

    纪轻舟舒了口气,正要问解予安有没有被吓到,转头忽然注意到他的领带有点偏移,便道:“领带歪了,我给你整理下?”

    解予安默不作声,但抬起了下巴。

    纪轻舟便探身过去帮他调整了一下领带的位置。

    解予安全程没什么表情地任他操作着,结果就在他准备收手靠回座椅的时候,对方突然抬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纪轻舟:“?”

    解予安蹙了下眉,甩开了他的手,语气不善道:“去哪了?手上一股烟臭味。”

    “啊?”纪轻舟抬手嗅了嗅袖口,发现还真有点味道残留。

    问题是他也没在茶馆三楼待多久,难道是从祝韧青身上沾染的?

    “狗鼻子啊,这么灵……”

    “去哪了?”解予安又问了一遍。

    “你还说呢,我听你的去老字号绸缎庄谈生意,结果就被一个道貌岸然的家伙骗去了烟馆。”

    纪轻舟添油加醋道,“那老小子见我长得好,想讨我做小老婆,我自然不同意了,他死缠烂打不肯放我走,我便一拳将他打倒在地,起都起不来。”

    前面阿佑听这离奇的话语险些又打反了方向盘。

    解予安则依旧是一副镇定自若的神色,问:“谁?”

    “问这么仔细干嘛,我说了你要替我报仇吗?”

    “只是好奇哪个废物连你都打不过。”

    “说得你好像很厉害似的。”纪轻舟嘀咕了一句,假作不经意地回道:“新顺安的经理,叫顾泊生,好像是鲍家少爷手下的人。反正是一个小角色,我一说我岳父是解见山,他就吓得屁滚尿流,连忙把我送走了。”

    “岳父?”

    “口误,姨父。”纪轻舟笑了笑,岔开话题道:“你怎么突然请客,有什么好事吗?”

    解予安闻言微微侧头朝向他,道:“某人马上要见到他敬仰已久的邱先生了,算好事吗?”

    就知道这家伙没憋什么好屁!

    纪轻舟无语地转过头望向了车窗外,懒得与他多言。

    接下来的行程一路静谧,耳畔唯余风声簌簌作响。

    约莫十几分钟后,黄佑树驾驶汽车抵达了位于街角的状元楼,停在门口空地上。

    此时天已擦黑,拂面而来的风中夹着清凉的湿气,茫茫夜幕中唯见酒楼灯火通明。

    下车后,黄佑树到前方开路,纪轻舟走在解予安的左侧,单手扶着他的小臂,适当地引导方向,避开人流。

    状元楼听名字似是纯中式的酒楼,外层的建筑却是西洋风的砖石构造,唯独那朱漆的大门与写着金字的牌匾透着古朴气势。

    “生意很兴隆啊,这是家什么菜馆?”望着酒楼门口络绎不绝的宾客,纪轻舟询问了身边人一句。

    “邱文信提议的,新开的宁波菜馆。”难得的,解予安不夹带任何冷嘲热讽地给予了回应。

    纪轻舟扭头看了他两眼,心道这家伙表面瞧着镇定,实际作为一个盲人出入在这种人流繁忙的场所,难免有些紧张吧?

    “宁波菜,我还真没怎么吃过……”

    纪轻舟带着他到酒楼门口阶梯前,刚要提醒他前面有两个台阶,一道精神气十足的高亢男声传入耳际。

    “元哥!终于大驾光临了,我在门口等好一会儿了,大家都到了,就差你俩了!”

    纪轻舟闻声抬眸,便见一穿着闪亮绸子长袍、打扮得花里胡哨的高瘦青年满面快意地小跑过来,二话不说握着解予安的右胳膊肘要扶他上阶梯。

    解予安面无表情地将手臂挣脱出来,挥动手杖抽打了两下他的腿,不客气地示意对方让开。

    这小子被打了竟也毫不生气,避开身子时依旧笑嘻嘻地龇着个大白牙,提醒道:“小心小心,这有俩台阶,可别摔了!”

    待解予安走上楼梯,对方一转眼盯着纪轻舟道:“纪云倾,好久不见,哦不对,现在是不是得叫你纪轻舟啊,元哥说你改名了!”

    纪轻舟视线在对方梳得油光锃亮的中分短发和肤色黧黑的面孔上转悠了几秒,问:“你是骆少?”

    “这是演哪出,不记得我了?”

    骆明煊冲着他摘下了眼镜,睁圆了双眼道:“这样能认出来吗?你在丹桂园那会儿,我可常去捧场,就你和元哥这事还是我……诶呦!”

    话未说完,他又被解予安抽了一杖。

    骆明煊挨了一下才觉察自己的嗓门过大,就绕到纪轻舟身旁,若无其事地戴上眼镜,压低了音量道:“你们这事,还是我帮你介绍的呢。”

    “有这回事?”纪轻舟一派淡定地问,边聊边拉着解予安跨过那朱红的酒楼门槛,依照骆明煊手指的方向朝东侧楼梯走去。

    “你忘啦,是哪次来着,哦对了!刘金昌老板的婚宴,在鑫隆饭店办的,你是被邀请去唱堂会的,记得吧?

    “当时解伯伯不是发动人脉寻找闰五月初五生人嘛,我那时同你聊着天,想起此事就顺口问了你一句生辰,没想到碰巧被我给找着了。”

    骆明煊的嘴跟连珠炮似的,不用纪轻舟多问,他就把事情经过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后来解奶奶约你见面,还是我牵的线呢,怎么你全忘了?还真是贵人多忙哈……”

    闰五月初五出生之人?这就是冲喜的条件?

    纪轻舟的农历生日是在端午没错,但绝非闰五月,不过他是记得家人提起过,他出生那一年有两个端午节。

    没想到纪云倾的生日也是端午,真是凑巧……

    姓氏相同,样貌相似,连阴历生日都一样,他不穿越谁穿越?

    纪轻舟心中暗暗感慨真是狗屎的缘分,余光瞥见骆明煊正瞪眼瞧着自己,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便随和一笑道:

    “没忘,但我现在不是什么丹桂园的纪云倾了,咱俩得重新认识认识。”

    “奥,这个意思是吧,我明白了。”骆明煊恍然大悟,以为他是想摆脱过去伶人的身份,才演了这么一出戏码。

    “那成,我们重新认识下,”男人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叫骆明煊,是元哥最好的兄弟!”

    解予安闻言发出了意味不明的一声哼笑。

    “额予川哥除外。”骆明煊搔搔下巴,连忙补充了一句。

    “骆少鼎鼎大名,早有耳闻。”纪轻舟很给面子地回应。

    这位先生的名字,他确实从解家人口中听到过不少次,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养了条名叫“福旺财旺运气旺”的狗。

    “叫什么骆少,太见外了,你可以叫我小明、小煊,或者你不介意,也可以叫我骆兄,嘿嘿……诶要上楼了,元哥小心……”

    在骆明煊一路的碎碎念中,几人来到了二楼的一间包厢。

    说是包厢,其实不过是用两面屏风分隔的雅座,周边客人的聊天声、劝酒声都清晰可闻。

    正如骆明煊所言,他们二人是最晚抵达的。

    此时雅座的大方桌旁已围坐了三人,左侧两人均西装笔挺,戴着眼镜,一副商场精英打扮。

    见骆明煊带着他们进来,这二人特意站起身打招呼,唯独右侧那穿着灰布长袍、脸蛋圆润、身材微胖的男人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只仰头朝纪轻舟和善地笑了一下。

    凭借着对方那极具特征性的浓眉大眼和温和得近乎憨厚的神情气质,纪轻舟一眼认出,这就是后世著名的那位大作家邱文信。

    “来来,人都到齐了,大家请坐!”骆明煊很是热情地安排纪轻舟和解予安在桌子靠里边的位置落座,仿佛他才是那个请客的东道主。

    随即,他伸长手臂为纪轻舟介绍道:“我旁边这位,你肯定听过,邱文信,信哥儿!咱们这唯一靠笔杆子吃饭的,所谓‘一支笔胜于三千毛瑟’的报社主笔一枚,即是说,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他。”

    邱文信听了连忙摆手:“诶,莫听他胡说,区区一美食评议员罢了。”

    骆明煊却满不在乎,仍挂着一副唬人的表情,指着他斜对座的灰色西服青年煞有介事道:“这位俊哥哥名叫江雪鸿,杭州人,鼎鼎有名的大律师。”

    “还有这位长得人模狗样的,我们的常熟老兄,大名徐长吉,乃是交通银行未来的经理!”

    那穿着藏青色哔叽西服,长相有点地包天的男人听了差点喷出口水,笑骂道:“你这狗东西,休要给我瞎安名头!”

    “我可是在激励你,怎么还骂我呢!”骆明煊歪着脑袋故作不解,结果未等其他人反驳,自己便绷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最后边笑边朝对面两人正经介绍道:“这位是纪轻舟,元哥的远方表兄,目前借住在元哥家中。”

    表兄?纪轻舟不禁侧头看了身旁的解予安一眼。

    他确实知道自己比解予安年纪大,但或许是对方给人的感觉较为成熟,平时交流相处,甚少会有年龄差之感,故而听见骆明煊的介绍用词,便觉有些奇妙。

    他暗暗地用手肘撞了下解予安的胳膊,用仅限于两个人听见的声音道:“解元元,叫我声表哥听听?”

    解予安嘴角微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拿起茶杯装作没听见地喝水。

    纪轻舟暗自发笑,旋即回过头来,朝刚认识的几人微笑点头以示问候,转而问:“菜点了没?”

    “早点完了,信哥儿点的,他是点菜行家,凡这种事交给他就对了!上海的餐馆,大到外资的饭店酒楼,小到街头巷尾的苍蝇小馆,哪家没去吃过,是吧信哥儿?”骆明煊拍了拍邱文信的肩膀。

    邱文信乐呵呵地点头:“还叫了几斤京庄黄酒,你们若想喝点别的,就喊伙计过来。”

    “喝点小酒助助兴也就罢了,不必点那么多的酒,又非谈商业。”长相老成的江雪鸿笑容淡淡地说道,“况且予安尚在恢复中,怎好饮酒?”

    骆明煊分外赞同,昂着下巴道:“江兄所言极是,兄弟几个今夜聚在一起,主要是为了庆祝我们的元哥平安归来,其次是带大家结识一位新朋友,也就是我们的纪兄。再其次,是为了尝一尝这新开的菜馆,给我们的邱大文豪提供些文稿素材!”

    徐长吉故意抬起一只手捂着耳朵,面露嫌弃道:“收收你那旁若无人的大嗓门吧,没发觉周围几桌都没声了吗,若非有屏风挡着,我都臊得想钻桌底去了,整个二楼净是你的狗吠!”

    “嘿,你这常熟老兄!”

    骆明煊刚要起身去给对面人一点教训,两酒楼伙计便端着托盘进来了,及时地化解了一场“恶斗”。

    这家宁波菜主打的便是海味。

    红烧鳗、海瓜子、大汤黄鱼、炒蛏子,辅以两道时令菜蔬,没多久就摆满了一桌。

    正中是一道水煮白切鹅,鹅肉片得薄薄的,叠在高脚小碟中,瞧着颇为下酒。

    随着伙计端来一坛温好的绍酒,几人便纷纷动筷吃起了菜肴。

    纪轻舟依照在家用餐的习惯,先给解予安的碗里盛了饭,夹了些易于进口、吃起来也文雅的菜品。

    随后见可食用的菜色过少,又用公筷夹了点蛏子,挑出蛏肉来,放在他的菜碗里。

    至于黄鱼,虽然在鱼类里它的刺算是少的,但纪轻舟担心自己粗心大意,剔不干净鱼刺,害得解予安卡喉咙,便还是算了。

    一旁的邱文信见他细心地挑着蛏肉,神色颇为惭愧:“幸好有纪兄,我方才都未想到这些,净点了些带壳带刺的。”

    骆明煊正嗦着海瓜子呢,闻言当即吐了壳,放下了筷子,站起身道:“我再去点几道,元哥想吃什么?”

    解予安摇头拒绝:“不用,我不重食欲。”

    纪轻舟知道他说的不是客气话,就补充道:“你们顾自己吃就好,他一向胃口小。”

    “那好吧,你有想吃的,到时我们再点。”骆明煊风风火火起身,又风风火火地坐回了椅子上,接着喝酒聊天。

    几个男人聚餐,聊的无非是工作、时政和女人。

    什么倡导司法独立啦,某某报社拖欠薪水稿酬啦,某某先生吃花酒被老婆发现闹离婚啦之类,中间穿插一些牢骚话和对过往的回忆。

    纪轻舟对这些事情了解不多,就未参与话题,默默地做个倾听者,时不时给同为倾听者的解予安夹上点菜。

    江雪鸿注意到这点,约莫是为了让他能融入到群体中来,特意询问纪轻舟道:“先前不知予安还有一位表兄弟,纪兄是初来上海不久吧,可寻好行当了?”

    纪轻舟端起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口,答道:“我么,目前开了家小成衣店。”

    本以为这种生意人家精英行当的听一嘴也就过去了,谁知一旁大口吃肉的骆明煊却陡地抬起了头,瞪圆了眼睛瞧着他。

    “成衣店?你改换行当开起成衣店来了?那我们现在是半个同行啊!”

    “同行?”纪轻舟同样面露诧异。

    “看来纪兄还不知晓?”徐长吉左右瞧了眼,仿佛终于寻到了机会,连忙抬起筷子指着骆明煊指责道,“这便是骆狗你的不是了,净顾着帮我们吹牛皮,怎么忘了宣传宣传你自己的大名了?”

    骆明煊刚要开口,徐长吉又打断他,笑容满面地对纪轻舟道:“给纪兄介绍一下,骆少,苏州绸缎业公会董事之孙,泰明祥未来的大当家,大老板!”

    “诶你别乱说话,我没这能力继承家业,在下就是猪头肉,三弗精,游手好闲第一名!再说我还有一大哥呢,他比我能干多了!”

    骆明煊不知是喝多了还是臊的,脸颊上迅速飞起了一片红霞。

    那两坨红晕,在他那黝黑的肤色衬托下就跟高原红似的。

    而纪轻舟注意到的却是“泰明祥”三字。

    这不正是他下午去的第一家老字号绸缎庄吗?因为那家店的掌柜不在,故白跑了一趟,原来竟是骆家的产业!

    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真是泰明祥的少当家?”他确认般地再次询问骆明煊,生怕这几人是喝多了在吹牛皮。

    “你非要这么说,也可以算是吧,但主要是我父亲和兄长在管理家业。”骆明煊勉为其难地应道。

    纪轻舟闻言,当即拎起酒坛,往骆明煊的酒杯里倒酒。

    随即在对方略显无措的目光中,举起自己的酒杯,笑容明媚道:“骆少,来,敬您一杯!”

    骆明煊狐疑地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刚要送到嘴边,就拧起眉头“啪”地放下酒杯,大声道:“有什么事你直说吧,能帮的我一定帮!”

    见他如此直爽,纪轻舟也不再磨蹭,就笑吟吟地将自己的需求同他说了一说。

    “就这点小事啊,简单得很!”骆明煊方才瞧他那阵仗,还以为有什么麻烦事相求呢,一听不过是染匹新布,顿时放松下来。

    无不得意道:“实不相瞒,我家在上海的染坊,还真是我在管,你把那图样给我,三日之内,我原模原样地给你做出来!”

    “先说好,我预算有限,最多给二十五元。”纪轻舟见他这样夸海口,反倒有些不放心,便将下午去尚记的经历简单提了提。

    “诶呀,那尚记阿婆就是看你年轻在唬你呢,实际二十五元还多了,这成本二十元已足够。她就是既想挣你的钱,又想要你的图样。那老太婆在我们行内可是出了名的精打细算。”

    骆明煊毫不忌讳地说着别人的坏话,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此事包在我身上,你放一百个心。”

    事到如今,纪轻舟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相信他。

    “那明早我们约个地方见面,我把图纸给你?”

    “明早我要和表兄去钓鱼,下午吧,下午三点钟的样子,我去你店里逛逛,你店开在哪?”

    “爱巷,世纪成衣铺。”

    纪轻舟说罢,见他喝得脸红红的,不是很信任他的记忆力,便又从包里掏出张名片递给他。

    “好,我记住了!”骆明煊爽快地接过名片,看也不看就收进了衣兜里。

    横亘心中两天的难题总算有了眉目,纪轻舟顿感轻松爽快。

    当然,他心里也清楚帮他解决此事的最大功劳者是谁。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和骆明煊认识的时机凑得太巧了,昨晚某人才建议他去找老字号绸缎庄卖图纸,今晚就莫名其妙地凑起了一桌人聚餐,要说解予安是无心的,他绝对不信。

    纪轻舟想着便借着给解予安夹菜的动作,凑近低声道:“多谢你了,为了让我谈成这生意,还特意破费请客。”

    解予安筷子一顿,刚要开口,纪轻舟便抢先说道:“又自作多情了是吧,不劳你说,我自罚一杯忘情水!”

    说完便靠回自己的椅子上,端起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第22章 醉酒 玩这么大!

    “嚯, 纪兄好酒量啊!”见他将杯中绍酒一口喝完,徐长吉不由得诧异惊呼。

    琥珀色的酒液从嘴角溢出两滴,纪轻舟抬手用拇指抹去, 感受着喉头涌起的炙热,啧啧舌头,道:“这酒不错,不愧是京庄!”

    他酒量一般, 但因解决了难题心情好,便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

    “应是有些年份的陈绍了。”一旁的邱文信咪了口酒,摇头晃脑地评价, “入口馥郁芬芳, 回味甘而清冽,我猜是桥东水所酿。”

    “果然新店出好酒啊!”

    “悠着点吧,后劲可足着呢!”

    不知谁提醒了一句, 却正好被周遭客人迸发的笑声盖过。

    这厢纪轻舟正喝酒吃菜, 与新结识的朋友闲聊, 解予安已吃完了饭,搁下了筷子。

    他没有再来一碗的意思, 拿起茶杯漱了漱口后,便安静地靠在椅背上听友朋聊天。

    两旁包厢的客人有些喧哗, 听声响似乎还叫了堂差, 分明是一群大老爷们在谈商业,却不时传来娇滴滴的劝酒声。

    连在这种酒楼吃饭都要招妓侑觞, 此种风气真令人作呕。

    解予安正于心中冷笑鄙夷着隔壁包厢客人的品行, 忽感肩膀一沉,蜜瓜的清香混合着淡淡的酒香从身边传来。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将肩膀上的人推开, 却摸到了一手浓密而顺滑的头发,触感颇好。

    “怎么回事啊纪兄,喝醉了?”

    独属于骆明煊的洪亮声音传来,打断了解予安的动作。

    “还早呢,区区两杯绍酒……”

    纪轻舟话到一半已经意识不清了,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五脏六腑都在燃烧。

    “得了吧,话都说不清了!”骆明煊发出了嘲笑,“也是怪,你这人喝醉了怎么就耳朵红,脸还是白乎乎的……”

    他看着纪轻舟在灯影摇曳下迷蒙的双眸,逐渐放低了声音,怀疑是不是自己也喝醉了,否则怎么会觉得对方那被凌乱发丝遮掩的醉颜如此的惊艳动人……

    解予安无意识地揉了两下纪轻舟的头发,放弃了将人推开的想法,说道:“你们继续,我带他回去。”

    “噢,那我去叫阿佑。”骆明煊蓦然回神,似是为了躲避什么妖精般的,匆忙放下酒杯,起身去跑腿。

    靠在肩头的人不知是否已昏睡过去,跟软若无骨似的,使不上分毫力气。

    解予安便抓住纪轻舟的左手臂绕到自己的脖子上,抬手环住他的肩膀,将人扶起了起来。

    “要不要帮忙啊?”邱文信不慌不忙问了句,却没有半点要起身的意思。

    “不用,不重。”解予安简言答。

    他正考虑着是将纪轻舟转移到自己后背上背着走,还是直接把人扛在肩上,骆明煊的嚷嚷声便已传入耳际。

    “欸元哥,你这也太不便了,我来扶他吧,阿佑,你好好顾着你家少爷!”

    “区区两杯……”

    “别区区两杯了,过来吧你!”

    解予安微蹙眉头,尽管知道对方这个提议没有问题,心里却莫名地觉得这样不妥。

    骆明煊没等他思考,说完就热心肠地抓住纪轻舟的右手臂挂到了自己后脖子上,稍一使劲,将人拉了过来,半拥半揽在怀中。

    接着又用空闲的那只手提起了纪轻舟挂在椅背上的外套,扭头说道:“走吧,送你们到车里。”

    解予安肩头一空,熟悉的气味也随之消散。

    他心底无端地感到烦闷,一言不发地拿起靠在椅边的手杖,在黄佑树的指路下走出包厢。

    夜晚的街道华灯闪烁,路面上人流却比往常稀少。

    一辆汽车疾驰而过,车灯光芒穿透薄雾,映照出蒙蒙细雨。

    解予安嗅到空气中潮湿的水汽,才恍然反应过来,他的心烦与气闷原来是下雨天所致。

    年幼时住在苏州,一到梅雨季便没日没夜下个不停,既阴暗沉闷又潮湿黏腻,老宅里永远充斥着木头腐烂的霉味,连床铺和棉被都是潮乎乎的,像融了浆糊。

    所以他向来厌恶下雨。

    骆明煊将纪轻舟扶进车里后,打了声招呼就匆忙回酒楼了。

    解予安在黄佑树的帮助下坐进车内,掸了掸肩膀和袖子的水珠,嗅到密闭空间里另一人的气味,心情稍微好转些许。

    后车座的空间狭窄,解予安不可避免要和纪轻舟贴着手臂肩膀而坐。

    随着车子调转方向,他感到身边人陡地向车门倾斜过去,便急忙抓住了他的肩膀,将人拽了回来。

    结果这一下似乎捏得过于使劲了,都已醉得昏睡过去的人硬是被疼醒了过来,发出了轻轻的抽气声,咕哝道:“轻点,痛死了。”

    解予安松开了手,不冷不热问:“醒了?”

    纪轻舟仍在酒醉迷糊中,听见这低沉而清冷的音色,眯着眼瞧了他几秒,没认出来这帅哥是谁,但潜意识里觉得挺亲切的,就随意地“唔”了一声,抱住对方的手臂,头一歪枕着人肩膀继续睡了。

    解予安不喜与人这样亲近,但黏在身上的潮湿雨气令他不想动弹,无奈之下,只好维持着这个姿势,直至回到了解公馆。

    经过二十多分钟的行程,到家时,纪轻舟已从昏睡状态中脱离出来,尽管仍神志不清,但起码有人搀扶时,能自己走路了。

    只是他不要黄佑树搀扶,就只肯挂在解予安身上,扯也扯不过去。

    “少爷,要不我再叫两人来……”失败两次后,黄佑树想出了请帮手的主意。

    解予安叹了口气,一手握持手杖,一手搀扶着醉汉,说:“走吧。”

    花费了足足十几分钟的时间,解予安总算将人带到卧室,放在了床上。

    雨夜的天气偏凉,他却出了一身热汗。

    黄佑树同样松了口气,瞧了眼坐在床沿目光呆然的纪先生,他想了想提议:“我去给纪先生放个热水,帮他擦一擦吧?”

    解予安脱下西服外套搭在床边,不无冷淡道:“一天不洗不会发臭,你去煮碗解酒汤来。”

    “……好的,少爷。”黄佑树应了声,心里暗叹纪先生也是可怜,每天尽心尽力地服侍少爷洗漱,轮到他自己无法自理时,少爷管都懒得管。

    随着黄佑树关门离去,屋子里霎时寂静。

    解予安正要去沙发上坐会儿,转身时,右手却被几根细长的手指牵住,他顿住步伐,虽看不见,还是回过了身问:“怎么?”

    纪轻舟思绪混乱,他明白自己喝醉了,却不知自己在哪,意识恍惚间回到了在现代的时候。

    瞧着眼前穿着西装马甲的英俊青年,便将他当成了酒吧的侍者,嗓音微哑地说道:“别走啊,给你小费,再陪我喝点儿。”

    解予安无语地别开脸,刚要抽出手,对方又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不对,不对不对,你不是服务员。”

    “怎么眼睛上还绑个布条啊,玩这么大,哪家的男公关啊?”

    他说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所在的位置,眼神发蒙地嘀咕:“床,我这是在酒店?我在酒店叫了男公关?原来是我玩这么大啊……”

    解予安懒得理会这醉鬼,强行地挣脱了他的手,结果转身时却又被勾住了后腰的皮带。

    “说了别走嘛,”纪轻舟纤长的手指伸进了他的后裤腰,旋即又握住了他的手腕道:“一次两千,今晚陪我。”

    “什么?”解予安皱了下眉。

    “嫌不够?那你想要多少?十万块,包你一个月行不行?”

    该死的,长得好的男模就是费钱……

    莫名其妙的,纪轻舟又觉得对方身材这么好,可能某个模特。

    “你每日都在外面接触什么?”

    “我?打工啊,收入虽然不多,好歹也有个六位数,你考虑考虑,我在上海还有两套公寓,你跟着我,肯定让你舒舒服服过好日子。”

    他喝醉了,声音也软了下来,即便这般寡廉鲜耻之言听着也像在撒娇。

    解予安明知他是神志不清说胡话,还是用嘲讽口吻问:“六位数?在哪?”

    “在……银行。”

    “哪家银行?”

    “这不能说哦……”虽然喝醉了,还懂得要守住私密信息。

    见人依旧站着不动,面孔也颇为冷峻,他有些急色地站起了身,一边咕哝着“做男公关,这么傲可挣不了钱”,一边伸长手臂,顺着那黑色的皮带从后边环住对方的腰腹,手指灵活地一拨,解开了皮带的卡扣。

    “别愣着了,我可是花了钱的……”

    解予安不耐地捉住了他胡作非为的手,紧接着反手一勾,解开纪轻舟裤腰上的皮带,哗的抽了出来。

    “唷,你怎么比我还心急?”

    纪轻舟在身手的灵活性上本就比不过军人出身的解予安,此刻喝醉了酒,反应更是慢半拍。

    还没想通对方是怎么抽出自己皮带的,双手就被解予安用皮带死死地捆在了一起。

    等到黄佑树端着解酒汤进来,便见他家少爷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而纪先生虽说是躺在床上的,双手却被捆着,和那温莎大床的床头柱绑在了一块。

    白衣青年的衣衫发丝均凌乱,眸子里晕着水雾,脸庞肌肤因不断磨蹭着枕头也染上了一层薄红,嘴唇更是被自己的牙齿咬得殷红,边挣扎边发出含糊不清的恳求和咒骂。

    “好痛,你松开我,狗屎的,不玩了我……”

    “投诉,我要投诉,业务差,还虐待顾客……”

    “错了我错了,放了我吧……”

    “少爷,这……是不是不太好?”

    黄佑树将解酒汤放在茶几上,有些于心不忍地询问。

    “撒酒疯,先绑着再说。”

    黄佑树闻言没别的办法,更不敢多看纪轻舟,只好岔开话题道:“那我去给您放洗澡水。”

    解予安应了一声,没再多言。

    到底是醉得意识不清了,纪轻舟挣扎了七八分钟就累了,闭着眼不到两分钟便昏睡了过去。

    待解予安洗完了澡躺到床上时,身边人早已没了动静。

    他深知纪轻舟的狡猾,担心他是在装睡,还特意俯身过去,听了听对方的呼吸声,未察觉有异样,这才帮他解开了皮带。

    “真不安分。”

    嘴里无声地叹了一句,解予安揉了揉纪轻舟的手腕,将他的双手规矩地摆到身侧,又替他盖好了被子。

    回身躺下前,他迟疑了几秒,终是禁不住诱惑,伸出右手试探性地触碰了下青年的耳垂,没受到反抗,便顺着耳朵往上触摸,宽大的手掌,覆盖住了纪轻舟的半个脑袋。

    他手指没入那含着温度的浓密发丝里,轻轻抚摩了几下,轻柔得就像在抚摸什么宠物。

    耳边传来青年均匀柔和的呼吸声,解??予安难得心情愉悦,不由得想,倘若纪轻舟能一直这么安静待着就好了。

    结果他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就听青年低哑出声。

    “投诉,我要投诉……”

    解予安心虚收回了手,无言片晌,躺回了自己的半边床铺上。

    ·

    翌晨,纪轻舟相比往常较迟地睁开了双眼。

    一醒来,便觉头脑异常昏沉,眼皮发胀,双手手腕处还有针扎般的刺痛感一阵阵地袭来。

    他揉了揉眼睛,疲倦地坐起身体,望着窗外被雨水浸润得湿漉漉的苦楝树叶,脑中记忆似电影画面般一帧帧地回档。

    但最终记忆只停留在了自己因喝醉酒,倒在了解予安肩头上的那一刻。

    之后发生了什么,他是怎么回来的,又是怎么躺在床上的,就一概想不起来了。

    不过也没什么可担忧的,解予安能照顾好他自己就不错了,辛苦的多半是阿佑,既要顾着他家眼盲少爷,又把他这个醉鬼扛回家……

    纪轻舟心忖着,坐起身来,本能先检查了一下自己发疼的手腕。

    一看之下,就瞪圆了眼睛。

    他猛地抬头望向坐在窗前沙发上悠然喝茶的解予安,怒道:“你昨晚是不是趁我喝醉揍我了?”

    解予安侧过头,做出在听他说话的姿态:“为何要揍你?”

    “那我手上怎么又是淤青又是破皮的?你肯定虐待我了!”

    “发酒疯,绑了一会儿。”

    “发酒疯?”纪轻舟一字一顿,不可置信地反问,“我怎么可能发酒疯?我喝醉了向来都是倒头就睡的,好啊你不仅虐待我,还要栽赃陷害我是吧!”

    “需要我帮你回忆吗?”

    解予安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接着放下茶杯,平缓直述道:“收入不多,六位数,上海两套公寓,十万块,包我一个月……”

    纪轻舟听着听着脑袋开始冒汗,底气也不像刚才那样充足了。

    一边在心里自我检讨怎么喝醉了这样色胆包天,一边支支吾吾:“那……那你就不能轻点绑,都磨破皮了……”

    “很痛?”

    “你自己力气多大你不清楚?怎么我是什么罪无可赦的战犯吗?杀猪呢,使这么大劲。”

    解予安静默了几秒,口吻淡淡:“抱歉。”

    “道歉有什么用……”

    “那你想怎样?”

    此言一出,房间里的火药味顷刻又浓重起来。

    纪轻舟深呼吸了一口气,想着好歹这家伙昨晚还帮了自己一个大忙,便忍着脾气好言相劝:“别跟我吵,我现在精神状态堪忧。”

    “哪日不堪忧?”

    “……”

    纪轻舟咬了咬牙,垂着脑袋按了按太阳穴,什么也没说。

    接着就闷声不响地掀开被子,下了床朝门口走去。

    听着他的脚步声逐渐远离,解予安反倒产生了一丝慌乱,略微抬高嗓音问:“去哪?”

    “拿衣服洗澡!都快馊了我!”

    青年精神奕奕的声音伴着走廊的回音传入耳中,解予安神情瞬间松懈,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

    第23章 画绣 第一天上班的助理

    早晨醒来, 窗外仍在淅淅沥沥地落着小雨,而待到纪轻舟洗完澡、吃完早餐出门时,外面已是云销雨霁。

    宿醉到底耽误工夫, 往常九点左右便可到达店里,今天紧赶慢赶的还是迟了近四十分钟。

    偏偏他昨日才招了个新员工,约好了让人家九点过来上班。

    从电车上一跃而下,纪轻舟抬头望向店门, 果不其然瞧见一年轻人正蹲坐在他店门的木门槛上。

    垂着脑袋,头发半遮面孔,沮丧得像只被主人遗忘的小狗。

    “诶呀, 真是抱歉, 昨天朋友宴客喝多了酒,起晚了,等很久了吧……”纪轻舟踩着湿漉漉的碎石路, 大步跑了过去。

    祝韧青一听见他的声音, 脑袋便唰的抬了起来。

    望见纪轻舟面带笑意地跑过来开门, 他一改颓丧神态,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 拘谨地站在一旁道:“没等很久。”

    纪轻舟掏出钥匙打开门锁,推门进去后, 刚准备拿幌扠把旗帘挂出去, 祝韧青便很是自觉地接过幌扠,说:“先生, 我来。”

    “行, 你来。”

    待祝韧青挂完幌子走进门来,纪轻舟问:“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祝韧青状似从容地回答,眼睛却不敢直视纪轻舟。

    “那再吃一点。”纪轻舟一眼瞧出他在撒谎, 他也没揭穿,直接将自己从解家打包来的两个大肉包递给了他。

    “大小伙子的,两个包子总能塞得下吧?”

    祝韧青抬眼对上他清透含光的双眸,迟疑两秒,伸手接过了纸袋,感谢道:“谢谢先生。”

    祝韧青其实是吃了早饭的,不过早饭比较简陋,是用给母亲煮粥剩下的锅添了点水后重煮一遍得到的米汤,其实同喝热水充饥也差不了多少。

    他起得早,来到店里后又等了快一小时,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此时捏着温软的白面包子,即便他想要在新雇主面前装得尽量矜持一些,还是忍不住咬了一大口。

    解家厨师包的包子,面皮薄而松软,肉馅细腻厚实,一口下去,葱香浓郁,满嘴的肉汁香味。

    祝韧青吃得险些冒出泪花来。

    两个巴掌大的肉包,他不到三分钟便吃得干干净净。

    肚子填了六分饱,祝韧青明显比刚刚有了劲头,将纸袋扔到巷口的垃圾箱后就疾步跑回来问:“先生,我要干什么活?”

    纪轻舟正翻着这一周的工作计划表,闻言问:“你会踩缝纫机吗?”

    祝韧青看了眼屋子中央完全陌生的机器,有点尴尬地摸了摸后脖子:“不会。”

    “没事,慢慢学。”

    纪轻舟合起计划表,走到桌边,摊开一匹店里原有的中平纹布,拿出昨日绘制的旗袍纸样,展开按照布料的丝缕方向铺在面料上。

    排完纸样,放上压铁后,他朝祝韧青勾了勾手道:

    “过来,剪刀会用吧,接下来你的工作就是按照我排的这些样板裁剪下对应的布片。

    “注意一定要对准纸样的边缘裁剪,别移位也别剪破了,线条尤其是弧线要尽量裁剪圆顺。

    “还有纸样上打了剪口的位置,裁片上也要打剪口,也就是这个小豁口,它是后面缝制时用来对准位置的,懂了吗?”

    这工作的确相当简单易懂,然而祝韧青听到一半,却盯着他挽起的袖口下,手腕上的那两道刮伤和淤青痕迹失了神。

    “发什么呆?”没等到回应的纪轻舟拍了拍他的胳膊。

    “对不起。”祝韧青回过神来连忙道歉,但还是忍不住问:“您的手怎么了?”

    因自己有处理类似伤口的经验,他觉得纪轻舟双手手腕上的伤对称得很像是捆绑留下的痕迹。

    “哦这个啊,搬重物的时候撞桌上了。”

    纪轻舟下意识移开了目光,轻描淡写地回答,脑子里却想起了自己喝醉骚扰解予安的事情,耳尖微有些泛红。

    祝韧青一听不由羞愧自己想得太多,不敢再多问。

    又认真地听纪轻舟讲述了一遍工作任务,随即拿起剪刀,比划了一下后,就一门心思地开始裁剪布料。

    纪轻舟在旁边瞧了一阵,见他剪得虽慢,但操作还算仔细,便放下心让他自己慢慢裁。

    毕竟只是打样的坯布而已,即便真剪坏了也损失不了多少,身为自己的助手,这些活总得慢慢上手的。

    趁祝韧青忙活的时候,他开始在人台上给施玄曼的那件旗袍制作样版。

    既然骆明煊都夸下海口,说三天内就能把他需要的面料染出来,那么这笔订单大概率不会取消了,现在就可以开始着手制作了。

    虽说手上这三笔订单的旗袍,纪轻舟在报工期时都保守地报了一个月的期限,但一来,他过去也没怎么动手做过旗袍,经验不如其他时装那样充足。

    二来,一件合体又舒适的旗袍它的定制工艺其实和西装一样,都相当复杂,尤其是前后衣片的归拔塑形,稍有差池,衣服的适体性和美感将大打折扣。

    再加上粘衬、烫省、敷牵带和绲边布的刮浆折烫等等,每一步都需要他亲自做,需要足够多的耐心,因此工期其实非常赶。

    时间在忙碌中飞快流逝,中午一人一碗面解决午饭后,纪轻舟暂时放下工作,按照原定计划,前往新雇佣员工的家里拜访。

    尽管他心底直觉告诉他,祝韧青没有在编故事骗取他的同情,但以防万一,他还是觉得去新员工的家里拜访一趟会更安心。

    据祝韧青自己所言,他家在闸北,大抵是在长安路和北苏州路之间的一块小弄堂里。

    因地处华界,坐电车只能到麦根路与苏州路的交叉路口,下车后还得过桥走上一公里左右才能抵达。

    纪轻舟闻言便问他早上是怎么过来上班的。

    果不其然,得到答案是步行两公里过来的。

    当然,对于一个正年轻的小伙子而言,这几十分钟的路程似乎还真算不上什么。

    因提前知晓他家有位生病的母亲,纪轻舟途中路过蔬果店时就花了五角钱买了几根香蕉和一小篮的枇杷。

    为节省时间,他带着祝韧青坐了电车,下车后直奔闸北。

    一条苏州河相隔,华界、租界简直两个天地。

    祝韧青说他家在一片弄堂里,纪轻舟当时听闻还以为是那种石库门的建筑,等到了那附近后,才发现自己太乐观了,那更像是工厂码头旁边划分给工人住居的一片破旧棚屋区。

    这些低矮的棚屋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墙壁布满裂纹,墙角长满苔藓,连屋檐瓦片都已摇摇欲坠。

    一旦从主街的某条支弄进去,放眼望去,便都是这般肮脏破败的小房子,鱼鳞般的房屋密密匝匝地拥挤在黑泥地上,几乎望不见尽头。

    站在纪轻舟这个后世人的视角,租界内的生活于他而言纵使也算是落后的,但属于他可以想象得到的、能够接受的落后。

    而直到此刻进入华界,他才如此直观深刻地意识到,这才是一百多年前民国大多数老百姓真正的生活环境。

    嗅着弥漫着阴沟气味的空气,望着偶尔路过的穿着破旧棉袄的居民,一时间他心中的感受难以言述。

    下过雨后的狭窄弄堂满是积水和泥淖,祝韧青尽量地挑着凸起的干燥路段行走,但因道路实在狭窄逼仄,有时路边还有散发恶臭的垃圾和粪便,他免不了要踩到泥水里。

    “先生,”祝韧青站住脚,看了看前边怎么样都难以跨过的一片泥淖,又回头看了看纪轻舟洁净整齐的西裤和皮鞋,惭愧说道:

    “真对不起,要不您踩我脚上过去吧,或者您不介意,我就背您过去,反正我穿的是草鞋,到时候洗洗就好了。”

    “亏你想得出来,还踩你的脚过去。就这么走吧,不用觉得抱歉,本来就是我自己考虑不周……”非选在阴雨天过来。

    纪轻舟轻轻叹了口气,抬了抬下巴道:“走吧,抓紧时间。”

    见他坚持,祝韧青只好应声:“那您小心些。”

    又七拐八拐地绕了一段路,两人总算抵达了目的地。

    祝韧青的住处是和周围其他房屋差不多的棚屋,挪开充当门扉的木板,里面的情况一览无余。

    光线黯淡的屋子里,像样的家具只有一桌一凳一橱柜和一张木板床,衣服都堆在床角,墙壁张贴的旧报纸上满是漏雨留下的水印子。

    右边靠墙的位置有道狭窄的由几条木头横杠拼接而成的梯子,梯子上端往天花板两尺方正的洞口一接,便是通往二层的楼梯。

    见楼下只有一张床,纪轻舟便估摸着祝韧青平时应该睡二楼。

    不过依照他对这房屋高度的判断,二楼的空间想必非常之矮小,以祝韧青的身高钻进去恐怕连腰都直不起来。

    顶多铺个地铺,晚上匍匐着进去睡个觉,想在里面活动是很难的。

    “阿娘,我带先生来看你了。”

    祝韧青在门槛旁的石头上刮了刮鞋底的污泥,走进屋里去。

    纪轻舟见状,有样学样地在那块石头上刮了刮鞋底的泥水。

    进屋后,他将水果放在桌上,转身看向床上那骨瘦如柴的妇女,点头问候道:“您好,我是祝韧青现在的上司,听他说您生病了,就顺道来看看。”

    “阿青跟我说了。”妇女原本是侧躺着的,整个人埋在棉被里,蜡黄的脸上满是憔悴病容,看不出大概的年纪。

    在祝韧青的帮助下,她费力地坐起身,靠着枕头微笑着注视纪轻舟,嗓音柔和地说道:“您还带这许多水果,不要这么客气的,你肯让阿青去你店里做活,给工钱又包午饭,我要好好谢谢您啊。”

    “哪里,他年轻力壮的,又肯干活,能帮我不少忙。”

    妇女摇了摇头,仍是一副诚恳的神态,翻来覆去地说着感谢的话。

    被她诚挚的目光凝视着,纪轻舟多少有些惭愧,毕竟他是抱着探底的心态来的。

    点头应和一阵,他岔开话题问:“您吃过了午饭了吗?”

    “吃过了,阿青每次出去干活,都会拜托隔壁那小姑娘,中午给我送点饭,我已经吃过了。”

    “吃过就好,那您吃点水果。”纪轻舟将那篮枇杷交给祝韧青,让他拿去洗一洗,又折了根香蕉,剥皮递给妇女。

    女人有点不好意思,摇了摇头说:“您自己吃吧。”

    “我刚吃过饭,这是给您买的。”

    女人迟疑了一下,犹豫着从他手里接过了香蕉,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纪轻舟看了眼她颜色蜡黄的手指,问:“您生的是什么病?”

    “不大清楚,一开始说是什么腹内积聚鼓胀,后来说是黄疸,再后来又……”女人摇了摇头。

    “其实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多半是治不好了,吃药也只是拖着而已,但是阿青还小呢,他爹早就死了,本来有个哥哥,六七岁的时候也死了,就我一个亲娘还活在世上,我不忍心他难过啊,他拼命赚钱给我看病吃药,再难吃我也每天吃……”

    纪轻舟有些想劝她去医院看看,即便他在医学上知识浅薄,也知道黄疸医治及时不会导致死亡。

    可他转念一想,此时是在民国,医疗技术还不怎发达,而看西医花费甚多,民众又对西医颇多误解,他提出这个建议,恐怕只会给母子俩增加负担。

    况且,听她所述的情况,似乎不仅仅是黄疸这么简单,如果中医能让她稀里糊涂地继续活着,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纪轻舟一时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觉得之后和祝韧青提一句比较好,至于怎么选择,则看他们自己。

    妇女不知他所想,边吃香蕉边问:“看您穿这么少,外面快入夏了吧?”

    纪轻舟微微摇头,扬起嘴角回答:“再过一个多月吧,才到夏至。”

    “那是快到黄梅天了。”她自顾自地感慨,“真快啊,年初那会儿病倒后,就起不来床了。阿青每次回来总会和我说,路边的草绿了,洋槐花也开了,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好起来,出去看看外面的春天……”

    话未说完,女人抬眼望向了门口。

    纪轻舟回头,正瞧见祝韧青提着那篮洗好的枇杷走进屋里。

    他便起身让开位置,让祝韧青坐下给他母亲剥枇杷。

    黄澄澄的小枇杷显然是新鲜才采摘不久的,甫一剥开皮,便散发出其特有的酸甜清香。

    而在弥漫的果香之中,纪轻舟隐约地还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他环视了一周,终于找到了那花香的来源。

    房屋背着巷道的墙板上有道小窗,狭窄的窗台上放着一只破碗,碗里装着清水,飘着两朵洁白的栀子花。

    ·

    在小屋里坐了半小时,陪着祝韧青的母亲聊了一阵后,两人就起身返回爱巷。

    回来的路上,纪轻舟路过一栋石库门建筑,瞧见门口路旁坐着几个妇女,正一边闲聊,一边拿着手绷刺绣。

    “她们这是在做什么?”一碰见自己熟悉的领域,纪轻舟便不禁止住脚步,转头询问祝韧青。

    祝韧青只看了眼,便回答道:“应当是在做附近那家顾绣庄派的活,绣童鞋、袖边之类的,以前母亲也常做这样的活。”

    原来是顾绣……

    纪轻舟点了点头,恍然有所思。

    的确,顾绣是在上海一带起源流传的,其技法以“细如发,针如毫,色如画”为特点,故被誉为“画绣”。

    若他记得没错,顾绣在清末就曾一度衰落,几近失传。

    于是几乎没怎么犹豫,听闻是顾绣,纪轻舟便抬步走了过去。

    那几个妇女约莫是认识祝韧青,见有生面孔过来也不躲不避,大大方方地让他看。

    纪轻舟凑近一瞧,顿时被那底布上灵动传神的花鸟图案所惊艳,问:“你们这样绣一片能赚多少?”

    “赚不了什么钱,绣一双衣袖才给个三角五角的。”几人中年纪稍长的妇女一边灵活施针,一边感叹道。

    才三角五角?这样一双衣袖少说得绣三天吧,底层劳动力真是廉价得可怕!

    纪轻舟既诧异又感慨。

    他想起自己在何鹭西装上绣的那字符,花了二十分钟的时间,绣的字母只能说端正能看,毫无美感可言,和眼前这精美绝伦的刺绣作品对比起来,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想到自己的店也逐渐走上正轨了,最好是能定制一批主标,纪轻舟不由心动,便询问:“你们接零活吗?”

    “接,价格给得合适便接。”

    依旧是那妇女,听见他问话约莫是将他当成了什么老板,和气地回道:“你有什么活,可直接派给我们,只要给我们材料,都是能做的。”

    “好,那届时我有活就来找你们。”纪轻舟爽快应答。

    又站着欣赏了一会儿她们极为精湛的技艺,心底暗藏激动。

    太好了,有这样精致细腻的手艺,那他把商标设计得复杂些当也没问题吧?

    第24章 爆改 你们裁缝还要雇模特?

    去了趟闸北, 回来路上东走西逛的,回到店里已接近下午三点。

    原本纪轻舟对下午的安排是先用坯布做个样衣,然后上人台做更细致的修改。

    但来回行程加起来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 期间还跑去公共卫生间上了个厕所,到店后他实在累得没力气干活,眼见快到和骆明煊约定见面的时间了,便索性给自己放会儿假, 拿着茶杯坐到门口的竹靠椅上,仰着脑袋抵着门扉,懒懒地吹着风休息起来。

    祝韧青倒是一点儿也不嫌累, 见纪轻舟没派活给他干, 便拿着抹布擦起了桌子木架。

    纪轻舟一方面认可这新职工是个勤快的小伙,一方面又遗憾对方能做的活不多,帮不了他什么忙, 每月还得给二十元的薪水, 其实亏得很……

    他心里刚生出这个念头, 马上又自我唾弃:才做了一天的老板就已经想着压榨员工了,我可真不是个好东西!

    喝了几口茶的工夫, 转眼已过三点,骆明煊仍不见过来。

    此时, 祝韧青已擦完桌子扫完了地, 看了看缝纫机桌板上凌乱的纸笔,想收拾又怕打乱了东西摆放的位置, 先生会不高兴。

    正犹豫着是否要询问先生的意见, 纪轻舟见他直愣愣地站在那,以为他是无聊找不着事干,便道:“你去把我包里的衣服拿出来, 到后隔间换上试试。”

    祝韧青心里疑惑,但什么也没问,听从他的指示,打开了放在木架上的皮质斜挎包。

    他没敢细翻,见包里确实有两件折叠的衣物,便将其全部拿了出来。

    那是套墨绿色的丝质衬衣和深灰色的休闲西裤,也就是纪轻舟穿越过来的第二天和沈南绮去裕祥做衣服所穿的那套。

    毕竟请了试衣模特,纪轻舟暂时抽不出空档给祝韧青做衣服,但又想看看对方的可塑性如何。

    想着祝韧青只比他高两公分,而这套衣服本就版型宽大,对方肯定能穿,上午出门前便将这套衣服塞进包里带了过来。

    祝韧青其实并不明白“模特”的工作是什么,闻言,他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某个客人同他的体型相似,故先生想让他穿上那位客人定做的衣服试试大小,于是二话不说便拿着衣服进了后隔间。

    然而等脱了上衣,他才发现自己压根没穿过这样的衣裤,一时不知该从何下手。

    他生怕自己下手没个轻重扯破了这看起来就十分昂贵的衣物,犹豫片晌,又穿上自己的旧布衫出来了。

    纪轻舟听见他的脚步声从后头传来,还以为他已经穿好了,结果回头一看,这小子照旧一副邋遢样,只不过脸上多了些窘迫的红晕。

    “怎么了,不会穿?”

    祝韧青沉默点了点头,心说自己真是长个了榆木疙瘩脑袋,什么都不会,都要先生来教他。

    “那我来帮你。”

    纪轻舟早就习惯了帮模特穿衣服,调整服装造型,对此驾轻就熟。

    见祝韧青没有拒绝,他就起身将茶杯放到了靠墙的木架上。

    刚准备合上店门,帮模特换个衣服,这时,远远地传来了一道嘹亮的嗓音。

    “纪兄,纪轻舟!哈哈不好意思,我来晚啦!”

    纪轻舟循声望去,就见巷口跑来一道五光十色的身影。

    骆明煊今日换了套比昨天颜色更为绚丽夸张的衣袍。

    杏黄色的湖绉长袍外,套着件绛紫的宁绸马褂,袍子的袖子和衣摆还镶了深红的刺绣衣边,就连鞋面上也绣着五颜六色的绣花。

    总而言之,就是花里胡哨,没有重点,真不知道他穿上这一身是要做什么。

    而这过于华丽鲜艳的穿搭配色也就罢了,更令纪轻舟眼前一黑的是他的发型。

    其实昨天对方那贴头皮的中分油头,纪轻舟就觉得够难看的了,没想到今天的发型还能更丑。

    在中分的基础上,他将贴头皮的头发分出两绺,贴着前额两侧梳出了波浪形的弧度,简直不忍直视。

    纪轻舟敢说自己毕生从未见过如此精心打造的丑陋发型。

    因此即便很不礼貌,他还是忍不住在碰面的第一时间询问:“你的头发是谁给你做的?”

    “啊?我自己梳的啊!”骆明煊以为他是羡慕自己的心灵手巧,甚为得意地走进店里,对着那面全身镜摸了摸自己的波浪形中分刘海。

    “我可梳了半小时,用了半罐的发油定型,怎么样,是不是很时髦?”

    “像雨天路上被踩扁的蚯蚓一样恶心。”

    “啊——”

    骆明煊扭过头惊愕地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他那张漂亮的嘴里会说出这般辛辣又刺痛人心的评价。

    失礼到如此地步,反倒让人生不出气来。

    “真有这么恶心?”骆明煊又照了照镜子,像他这样自信满满之人难得也产生了自我怀疑的情绪。

    “好像是有点像踩扁的蚯蚓。”

    “这可如何是好,我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一旁,捧着衣服的祝韧青险些没笑出来。

    纪轻舟无语地摇了摇头,从桌子抽屉里拿出那张图稿递给他道:“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骆明煊此时哪还有心情看画,拿到图稿也只是木然地点点头:“没问题,蛮好的。”

    纪轻舟不敢细瞧他的发型,见他意志消沉地拿着图稿坐在缝纫机前,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便自顾自地关上店门,打开了电灯,给祝韧青换衣服。

    “其实也没那么丑吧?早上去钓鱼,表哥还说我这发型很是新颖别致呢,像昆戏演员的铜钱头!”

    骆明煊不知何时又走到了镜子前。

    “是丑得挺别致的。”纪轻舟一边给祝韧青调整裤腰一边回道。

    “也不必如此打击我吧?”骆明煊试图反抗他的语言暴力,“我看你是和元哥待久了,这嘴变得同他一样的刻薄。”

    “你非要这么想的话,那我也没有办法。”

    “……”

    渣男语录在此刻突显出了它的威力,骆明煊搜肠刮肚良久也未能想出一句有效的反驳。

    就只能幽幽地转过脸去,用哀怨的眼神注视着纪轻舟,试图让对方感到良心有愧。

    但他看着看着,目光就逐渐偏移到了祝韧青身上。

    起先他还以为这衣衫破旧的小子是店里的伙计,而随着纪轻舟给他穿上墨绿的丝质衬衣,套上垂感极好的西裤,系上纽扣,调整了衣服的肩线和腰线,对方的气质完全变了副模样。

    纪轻舟将他衬衫的领口敞开了两颗扣子,调整了一下领子翻折的角度,露出对方弧线精致的锁骨和修长的脖颈。

    衬衫的下摆先是系进裤腰内,他看了看整体效果,不太满意,就伸手抽出一部分,还是不满意,便又全部抽了出来。

    最后将衬衣的袖口纽扣也解开,纪轻舟让祝韧青脱了鞋,光脚站在地上,一步步地给予指令道:

    “把头抬起来,肩膀打开些。”

    “站直,但不要站得太直。”

    “别看我,闭上眼,想象一下自己正漫步在夜晚的原野上,眼前是漫无边际的星空。”

    “你应该很孤独,但你自由,无畏,睥睨一切。”

    “不行,表情太木了……”

    纪轻舟蹙了蹙眉,略微放缓了语气说:“试着回想一下,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态。”

    第一次见面……祝韧青浑身像突然被泼了盆冰水,颜色浅淡的眼珠看向纪轻舟,却未从对方眼中读出任何有意亵渎或轻侮的情绪,有的只是专注的态度。

    他渐渐放松下来,移开了目光,放空了自己的思绪。

    在笼子里的时候,他往往都是依靠放空思绪来度过那段时间的……

    骆明煊已经无暇思考这小子究竟和纪轻舟是什么关系了。

    眼见对方跟着纪轻舟发布的指令,一步步地改变站立的姿态,调整面部的表情,从一开始那个像偷穿了他人衣物的拘谨小孩,变成了一个高傲冷漠又带着些许孤独感的落魄公子,他的嘴巴都张成了“O”形。

    “这是怎么做到的,发生了什么?”他不禁疑问出声。

    纪轻舟却没空搭理他,后退几步瞧了瞧自己的模特,随即于心中暗叹,祝韧青果然适合这种风格。

    “可以了,记住你现在的状态。”他最后叮嘱了一句。

    他原本并不想提起初次见面那会儿的事情,于对方而言那属实是一段不堪经历。

    但不这么刺激他,他发现对方很难调动出他想要的那种情绪。

    那种孤僻疏狂的,接近诗人和艺术家所有的,恃才傲物,但又不似他们那般富含忧郁的情绪。

    他要的是对方骨子里流出的傲慢和恣意,那种不染俗尘的厌世感给予眼球的冲击力甚至超越了他五官和身体本身的美感。

    缺乏故事感的模特,拥有再多技巧也就是个专业的花瓶而已,无法给设计师带来灵感。

    而此刻祝韧青虽然找到了状态,但还是不够。

    纪轻舟伸手拨弄了一下祝韧青的头发,不太满意地啧了下舌。

    虽说这头乱发也挺有艺术感的,但终究太杂乱了。

    他看了眼手表,反正都已经耽误半小时了,也不差这一会儿。

    “走吧,我带你隔壁去做个头发。”

    纪轻舟说着就打开了店门,正要带祝韧青去隔壁,忽然意识到还有人在店里,扭头看向骆明煊问:“你还有事?”

    “你要带他去做头发?他是谁啊?”骆明煊疑惑不解。

    “我的模特。”

    “模特?你们做裁缝的跟画家一样,还要雇模特?”骆明煊难以理解。

    “有什么难以理解的,这不就跟那些橱窗里的模特一样,都是展示衣服的,只不过我的是活的,会动而已。”

    听他这么一解释,骆明煊又觉得似乎挺有道理。

    他想起纪轻舟对于少年那接近鬼斧神工的改造能力,忍不住问:“那我可以去看看吗?”

    “随你。”纪轻舟无所谓地回答。

    接着他领着一言不发的祝韧青和充满好奇心的骆明煊进了隔壁的理发店。

    理发店的葛老板刚好理完一个头,纪轻舟便将祝韧青直接按在了镜子前的椅子上,对葛老板描述了一番自己想要的效果,怕对方不理解,还特意画了张发型效果图。

    葛老板能在租界内经营这么多年,自然是个有水平的托尼老师。

    他看完纪轻舟的图后,挂着一脸沉稳淡定的笑容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接着就拿起梳子剪子操作起来。

    经过一通修剪和卷烫,祝韧青拥有了一头蓬松微卷的短发。

    说是短发其实也不短,最长处接近耳根。

    刚卷完时效果有些膨胀,像爆炸头,在纪轻舟亲自上手,用梳子和少量发蜡打理之后,便有了他想要的那种精心打造的慵懒感。

    到这一步,其实也不算完成了模特改造,还有鞋子、配饰和妆容等等的空缺。

    但纪轻舟只是想试试祝韧青的潜力而已,也没想现在就将对方变成自己的营销工具,出入到各种公共场所,宣传他的衣服。

    他事业才刚起步,尝试到这一步就已经足够了。

    况且时间也不早了,差不多该下班回去了。

    付了葛老板理发钱后,纪轻舟带着迷茫不解的祝韧青和骆明煊回到店里。

    前者的迷茫来自于不明白先生为什么要花钱给他做头发,后者的疑问则是想不通纪轻舟究竟给祝韧青施了什么魔法,怎么短短两小时,那个穷酸小子就完全变了副模样!

    抱着“既然他都行,那我也一定行”的想法,骆明煊一回到成衣铺,便满脸振奋地抓住纪轻舟的手腕,道:“大哥,我的亲大哥,我也想改造!”

    第25章 袖底芳香 春季限定时尚单品

    骆明煊抓哪不好, 偏一捏就捏到他的手腕上的淤青。

    纪轻舟霎时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忙抽出了手,揉了揉手腕, 好不容易才克制下来给对方一拳头的冲动。

    “抱歉抱歉,没注意你受伤了!”

    骆明煊刚刚还是一副激动模样,发现自己做错了事顿感无措,连连道歉, “真是对不住,我这人就是莽撞,要不打我两下打回来吧?”

    纪轻舟自然知道他是无心之举, 抿了下唇, 说:“算了,也就痛那一下子。”

    “那你能帮我改造吗?”

    一听他说没事了,骆明煊马上换了副腔调, 亦步亦趋地跟在纪轻舟身旁, 喋喋不休道:

    “不必你手把手地给我折腾, 你就告诉我,我该穿什么衣服, 理什么头发,只要你能让我变得跟这小子一样俊, 那匹料子我就送你了, 以后你有什么麻烦,也尽管来找我帮忙, 好不好?”

    纪轻舟听着他啰啰嗦嗦的话语, 心里烦得很,只想把人打发离开,让对方赶紧回去工作, 尽早把他要的料子送过来。

    但随即,他整理坯布时,忽然瞥见了那件尚未完工的皮夹克,脑中灵感一闪,又改变了主意,转身打量起骆明煊的外表来。

    骆明煊一对上他认真的眼神,便意识到对方进工作状态了,连忙站直身体,任凭对方打量。

    纪轻舟首先观察的是他的身材条件。

    骆少的穿搭风格他不敢苟同,但这小子的身材其实还行,个子也挺高,除了肩膀较窄,有些溜肩,头身比和四肢的比例都过得去。

    接着他又看向骆明煊的脸,努力忽略掉对方那油腻糟糕的发型,扫了眼他鼻梁上架着的圆框眼镜,问:“你近视度数高吗?”

    “近视?我不近视!”

    骆明煊说着就把眼镜拿了下来,给纪轻舟展示了一下那薄薄的水晶镜片,嘿嘿一笑道:“平面的,我就是戴着装个斯文。”

    “装斯文也别戴这种眼镜,它让你变得像只呆头鹅。”

    “哦,好好……”骆明煊小鸡啄米般地连连点头,很是听劝地把眼镜收进了衣兜里。

    待他收好眼镜再抬起头来,纪轻舟总算看清了他的长相。

    在此之前,由于对方身上堆砌的颜色和元素过多,纪轻舟对这小子的印象就是“肤色黑”、“嗓门大”、“中分油头”和“花衣裳”,至于他的长相是美是丑,则没什么感觉。

    这会儿仔细一瞧,他惊讶地发现这小子其实长得还不错。

    五官虽没有特别出色的,眼型是单眼皮微微下垂的小鹿眼,鼻梁不高不低,嘴唇偏薄,脸型瘦削,两边下颌线还有点不对称,但整体组合起来却有种痞里痞气的俊朗。

    尤其他笑起来还喜欢单边歪嘴上翘,那股流氓味就更浓了。

    骆明煊被他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心中莫名有些紧张,控制不住问:“你看了这么久,发掘出我的优势了吗?”

    “底子不错。”纪轻舟收回了目光,对怎么改造他大概有了数,“个高,脸小,五官端正,肤色也挺健康。”

    “不用这么委婉,直接说我黑就行了!”

    被夸了一通的骆明煊禁不住咧开嘴笑道,“我怀疑我打娘胎里生出来就是个黑崽,小时候捉迷藏都不用找地方躲,往阴影里一站没人能发现我!”

    “你少去钓几次鱼,说不定就能白点。”

    “白不白的这无所谓,你觉得我能改得像他这样成功吗?”骆明煊用羡慕的眼神看了看旁边的祝韧青。

    “不好说,但改造空间很大。”纪轻舟保守回答,旋即问:“你想要什么风格?”

    “还能挑风格?”骆明煊顿时睁圆了眼,开始做梦道,“那我想要变成文质彬彬、风度翩翩、斯文俊秀、温文尔雅的儒雅小生!”

    “显而易见,这不适合你。”纪轻舟直接一票否决。

    骆明煊眨巴了一下眼睛,语气软了下来:“那你觉得什么适合我?”

    “大概是那种张扬跋扈、放达不羁的街头恶少吧。”

    “啊?”骆明煊一时听蒙了。

    他虽总说自己是个游手好闲的大少爷,但行为上还算规矩,既不挥霍家财也无不良嗜好,日常的爱好活动也就是听听戏曲钓钓鱼,离“恶少”这种词还是相差甚远的。

    “我不是在骂你哦,只是说你的外形适合走潇洒路线,而非斯文儒雅。”纪轻舟美化了一下方才的用词。

    骆明煊逐渐回过味来,考虑了几秒后,一拍桌板道:“当不了翩翩公子,当潇洒少爷也成!那你说我要怎么改?”

    纪轻舟盯着他思索了几秒,问:“你有西服吗?”

    “没有,我不爱穿那个,不自由。”骆明煊直言,旋即又改口道,“但你需要的话,我可以问我哥借一套,他常穿西服。”

    “我要深色的衬衫和西裤,棕的、黑的、斜纹的、条纹的都行,你到时借一套来。”

    “可以,没问题,还要别的吗?”

    “还有就是记得把头发洗干净了再来,别抹发油,也别戴眼镜。

    “另外,我再奉劝你一句,你若不会搭配,那么一套衣服上的颜色最好不要超过三种,想要不那么显黑,就尤其不要穿这种亮得反光的绸缎。”

    骆明煊低头瞧了眼自己这一身颜色绚烂的绸子衣袍,感觉审美遭到了狠狠的贬低。

    但他一直以来确实只依照喜好穿衣,而不管上身效果如何。

    平时也甚少注意他人的衣着服饰,若有谁在人群中格外出众,一登场便惊艳四座,他也只会认为是那人仪容漂亮之故,而不会怀疑是服装造型的功效。

    直至今日,纪轻舟对祝韧青的改造彻底打开了他的眼界。

    他首次如此直观地认知到“人靠衣装”这句话的含金量有多高。

    “行了,今天就聊到这,我要下班了。”

    今日既没有生意,也几乎没做成什么工作,纪轻舟想起此事便觉郁闷。

    见骆明煊赖在店里迟迟不走,便开始赶人道:“等你借到了衣服再来找我吧,还有,别忘了我要的料子。”

    骆明煊听他说要下班回家,本想提议送他一程,顺便去解公馆蹭个晚饭,刚要开口忽又记起自己的车借给表哥开了,便只好遗憾作罢。

    待骆明煊离去,纪轻舟如约给祝韧青预支了五元薪水,又给了他一把门锁的备用钥匙。

    这样即便他起晚了或有别的事需要耽搁一会儿,也可正常开店营业。

    祝韧青接过钥匙和银圆攥在手心,犹豫着问:“先生,我这衣裳是……”

    “你留着当工作服穿吧。”纪轻舟拿起斜挎包背在肩上,打断他道,“等我忙完这段时间,再抽空给你做衣服。”

    “这、这也太昂贵了。”祝韧青有些结巴地说道,从小到大,连过新年他都没穿过这样舒服的料子。

    如此漂亮的衣服用来给他做工作服,他实在心中有愧。

    况且先生还说要抽空给他做新衣服,他一个小小伙计,如何能承受得起先生的好意。

    “您待我已经够好了,不能令您这样破费。”

    闻言,纪轻舟看向他问:“你是不是还不清楚自己的工作内容是什么?”

    祝韧青愣了愣,澄澈的眼睛带有几分茫然地注视着他:“不是打杂的吗?”

    “打杂的确是一部分。”纪轻舟言语平和而清晰地同他解释道,“此外,你应该也听到了我是怎么向骆少爷介绍你的。你现在除了是我的助手,也是我的时装模特。”

    “何为时装模特?顾名思义,就是以展示服装为职业的人,从事这一行当的,通常都和你一样个子高挑,拥有着姣好的面容和优越的身段比例,可塑性强,且有一定的表现力,能够将普通人身上平平无奇的衣服穿出个人风味,使其能勾起客人的购买欲。

    “既然是以‘展示’为主业,模特一定是得抛头露面的,需要出入大量公众场所,比如夜店、酒吧、跑马厅,比如舞会、宴会和酒席。

    “去到那些俗称上流社会的社交场合,用你的气质与自身魅力,吸引那些潜在的受众,不论男女,来购买我做的衣服,这才是我需要你去做的工作。”

    纪轻舟毫不避讳地说着在这时代看来有些出格的话语,希望祝韧青能尽快明白他自身的定位。

    而如果对方自认为适应不了那种交际花般的生活,那能尽早地认清这点也是件好事,省得日后纪轻舟投入大量金钱精力去培养他了,这小子又反悔想做个普通人。

    “当然了,目前我只是个名不经传的裁缝店小老板,将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

    纪轻舟补充道,“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若是能接受这份前途未卜的工作,那之后就可以先准备起来,打杂的过程中多学习一些服装上的知识,免得以后别人问起来露怯。”

    祝韧青愣愣地听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或许是自身经历复杂之故,他并不畏惧抛头露面,甚至隐隐有些期待纪轻舟口中描述的那种光鲜亮丽的上流社会。

    回想方才被纪轻舟指挥着穿衣打扮的心情,非但不觉得劳累羞怯,反而能从先生专注的眼神中品尝到一些前所未有的乐趣。

    但对方最后所说的“露怯”二字却打击到了他的内心,令他骨子里的自卑作起祟来,对与人交际这点暗含胆怯,不敢幻想太多。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其实不需要考虑的时间,祝韧青心里早就清楚自己会如何选择,只要能挣钱,让他付出什么都可以。

    他琥珀色的瞳孔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纪轻舟,低声道,“我想尝试您说的模特工作。”

    纪轻舟不觉意外地淡笑了下,伸手鼓励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提让他回去考虑的话。

    他自认看人的直觉还是挺准的,祝韧青这小子在他面前表现得就像个老实巴交的乡下青年,但纪轻舟记得他们是在哪认识的。

    为了挣钱能够自甘堕落,也能奋勇向上,眼明手快地抓住自己这根救命稻草,将顾泊生那群人当做迈入新阶段的跳板,这种果断充分说明了这是个擅长审时度势的聪明人。

    祝韧青是那种生长于阴暗角落不起眼的藤蔓,给他一个支撑就能攀附而上、发荣滋长,纪轻舟很好奇他的将来会如何发展。

    “那我先走了,锁门工作就交给你了。”

    纪轻舟朝祝韧青扬了下眉毛,说罢便拿起外套,大步地朝巷口走去。

    依照经验,电车约莫会在五分钟内经过这边的路口。

    纪轻舟朝右方的马路张望了一下,没见到电车的踪影。

    正无所事事地等着车,目光流转间,倏然注意到了那蹲坐在路旁卖花的老奶奶。

    老奶奶摊在粗布上售卖的是穿成手链的鲜花。

    一种细小的白花,有点像洋槐花,也有点像茉莉。

    纪轻舟无端想起了在祝韧青家看到的那两朵栀子。

    迟疑两秒,他过去询问了一下价格,得知她卖的是茉莉,一个铜板两串。

    反正便宜得很,纪轻舟就决定买两串,带回去给自家的那位病人也感受一下春天的气息。

    此时恰好电车到来,在巷口缓缓减速。

    他无暇挑选,随意拿起两串,放下一个铜板后,转身便几个大跨步挤上了电车。

    ·

    今日下班比平时早了几十分钟,回到解公馆,不仅晚餐尚未开始,连解见山和解予川都还没回来。

    纪轻舟直奔二楼书房,果不其然,在那朝南的阅读室里看到了解予安。

    对方像往常一般躺在安乐椅上听音乐,黄佑树则靠着窗台脑袋一点一点,眼睛似乎已经闭上,但纪轻舟一推门,他又立刻清醒过来,站直了身体向他问候。

    纪轻舟点了下脑袋作为回应,径直地走到安乐椅旁边,冲解予安语气沉着道:“把手伸出来!”

    解予安应是早就听出了他的脚步声,闻言丝毫未受惊吓地淡淡回应:“做什么?”

    纪轻舟冷笑了一声,将斜挎包摘下扔在椅子上,故意恶狠狠道:“自然是要给你惩罚,昨晚你对我一顿虐待,害得我好苦,今天一天都没法干活!”

    黄佑树在旁听闻,有些惊愕地瞧了他家少爷几眼。

    一天都没法干活?难不成他走了之后,少爷还对纪先生施暴了?

    解予安沉默一阵,朝纪轻舟的方向抬起了左手。

    他倒想看看,纪轻舟能怎么惩罚他。

    紧接着,他就感受到似有丝带之类的物品被绑在了他的手腕上,随之空气中飘逸起一股清新的香气。

    “什么东西?”他问,同时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手腕上的物品。

    “手轻点,茉莉花手串,是鲜花,别捏坏了。”纪轻舟毫不客气地把他乱揉乱捏的右手拍开。

    “戴这做什么?”

    “不做什么,春季限定时尚单品行不行?”

    纪轻舟懒洋洋地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放松身体跷起了二郎腿。

    “我说你整日待在家里不无聊吗?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你四肢健全啊,又并非卧床不起,不能受风,怎么不多出去走走?”

    解予安左手搭回扶手上时,下意识放轻了动作,避免手腕上的茉莉被压扁。

    嘴里平静回道:“那你说去哪?”

    “很多啊,你可以去和骆明煊钓鱼,去你哥的办公室凑几个人打麻将,去信哥儿干活的沪报馆和那些文人才子聊聊天,或者,你要是个有青梅竹马什么的,也可以约上一起去喝喝咖啡,逛逛街,反正我不介意。”纪轻舟一口气举了多个例子。

    “再不然,实在没地去,你也可以来我店里,不过我的店比较小,只能给你搬张椅子坐门口,吹吹风听听市井声音。

    “你要是觉得眼睛上蒙块黑纱太醒目,怕被围观,那就换成墨镜嘛,去眼镜店定制那种大镜片的墨镜,挡得严实些。

    “嫌无聊的话,我还可以给你找把二胡来,你坐在门口拉二胡,给我增加点额外营收。”

    解予安:“说这么多,只是为了突出最后这一个‘好点子’吧?”

    “别污蔑我啊,我是真心想让你好好感受下外面的春天。”

    纪轻舟轻轻一咋舌,感叹道:“我今天去了员工的家里探望了他生病的母亲,她病得不轻,恐怕此时最想做的就是出去看看外面的风景了。”

    解予安静默下来,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片晌,他道:“再说吧。”

    “成年人的‘再说吧’等同没有后续。”

    纪轻舟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想拖延此事的目的。

    “……”

    解予安一声不响,本想将装死进行到底,直到纪轻舟憋不住展开其他话题。

    但安静了一两分钟后,纪轻舟一直不开口,他反倒有些坐立难安,好似能感受到对方凝重的眼神正停留在他脸上。

    暗自纠结犹豫一阵,他说道:“过几日,我去你店里坐坐。”

    纪轻舟这会儿思绪早不知飞哪去了。

    一会儿担心骆明煊给他的料子达不到他的理想要求,一会儿又纠结给沈南绮的外套究竟是多费些时间手织一件好,还是图方便直接缝制一件小坎肩。

    此时听解予安突然出声,他还有点疑惑,过了几秒才恍然反应过来:“奥,到我店里坐坐是吧,行啊,要给你准备把二胡吗?”

    解予安冷声道:“乐器行一把二胡约在六到十元。”

    “那太贵了,不买也罢。”纪轻舟果断选择放弃,给解予安搞马路艺术不值得他花这么多钱。

    正闲聊着,门外有人敲门提醒他们晚餐已经摆好,纪轻舟便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下楼吃饭。

    在解予安起身时,他下意识地盯了眼对方的左手腕。

    本以为解予安会将那茉莉花手串摘下来放到桌上,没想到他只是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袖子,将那芳香藏在了长袍袖底。

    第26章 绞罗 他首次觉得自己这张脸是如此的陌……

    骆明煊说三天时间做出纪轻舟想要的料子, 居然不是吹牛的。

    在他带走图纸后的第四天上午,这小子便大摇大摆地开着自己的福特汽车停在了巷子口,从车上抱下一匹丝绸包裹的布料来到了店里。

    彼时纪轻舟正给方小姐定做的那件鹅黄色旗袍上主标。

    主标上的图案是闸北回来那日晚上设计的。

    纪轻舟信不过自己的字迹, 就死乞白赖地求着解予安给他提了个行草版的“世紀”,然后自己设计了英文版的标识。

    连笔字母故意设计得十分潦草,仿佛波浪裙边放在汉字版的下面。

    在汉字的上方,则是一个小小的两侧带弯钩的衣架图案。

    整个商标看起来便像是衣架下方挂了条花纹繁复的小裙子。

    商标绘制完毕的第二天, 纪轻舟便让祝韧青带着图纸、材料去了趟闸北,开价五分一张的价格请那些绣娘们绣制。

    一共订了五十份,即总价两元五。

    这价格对纪轻舟而言可谓相当低廉, 他自己说出这个价格时都觉得脸红。

    还提前和祝韧青沟通如果她们不愿接这活, 可适当涨个一分两分。

    谁料那些绣娘们压根没有抬价,其中两人直接包下了这活,还嫌活给得太少, 只五十份, 两人日夜赶工的, 不到三天便绣完了。

    于是今早,祝韧青就带了那五十个绣完的商标回来。

    米色丝绸的方形主唛, 上方的小衣架是莓红色的,下方的中英文商标则为更深的枫叶红。

    为体现顾绣“以针代笔, 以绣代画”的特征, 两色拼接处,他还设计了间色晕染。

    图案整体精致中透着点优雅可爱, 想必十分讨女士们喜欢。

    既然绣花都如此平顺细致, 好似与织物融合一体,纪轻舟在将其缝到旗袍上时自然更为小心翼翼。

    上商标时使用的是与衣架图案一致的莓红色缝纫丝线,针法采用是杨树花针, 即俗称的羽毛绣,务必做到美观的同时平整服帖无异物感,令顾客穿着舒适。

    而正当他缝到一半的时候,骆明煊笑容满面地抱着匹布料跨进了店里,朝坐在裁剪桌旁的纪轻舟一抬下巴打招呼道:

    “轻舟兄,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怎么样,我信守承诺吧,说三天就是三天!”

    话落,不等纪轻舟反应,便自己动手解开了布匹上包裹的丝绸,将那新染的料子放在了长桌上。

    纪轻舟被打断工作却并不生气,他也十分好奇泰明祥印染的面料成品效果如何。

    于是将衣服针线暂时放到一边,起身查看骆明煊带来的料子。

    骆家是苏商,骆明煊拿来的自然是苏罗。

    在纪轻舟的设想中,制作施玄曼的旗袍最好是用杭州传统横罗。

    杭罗轻薄透气又柔软飘逸,而其平纹与纱罗组织联合构成的等距横条纹,经过染印之后,天然带着种如隔窗纱观赏图景般的古典朦胧效果。

    这与他当初透过窗户绘制的苦楝花枝概念相符,无疑是那件旗袍的最佳选择。

    当然骆明煊带来的三经绞素罗也同样丝缕纤细,轻盈柔软,面料质感上与杭罗相差不多。

    虽与他理想中的料子差了几分半遮半掩的朦胧美,但那极为还原画稿颜色图样的高超印染水平弥补了那点缺憾。

    ——如画布般的淡茶底色上布局恰当地散布着深浅不一的苦楝花枝,白紫交错的细小花朵团在枝叶中,远看如烟似云,近观则花瓣簌簌,生动又具有韵味,仿佛能嗅到其淡淡芳香。

    当然仔细观察,细节处的图案颜色与原图对比起来,还是会有些微的色差,这是传统染色难以避免的,纪轻舟可以接受。

    要知道,纯手工的筛网印花,每一种颜色都需要单独制作一个筛网,其工作量是相当复杂庞大的。

    故而短短三天时间,能做到这种程度,纪轻舟已相当之满意了。

    假若骆明煊真给到他二十元一匹的定制价,那绝对是在做慈善了,纯纯的成本价啊……

    “这一匹是几丈?”纪轻舟边问边展开布匹,简单地验了验布。

    纯手工织造的绞罗,印花又如此精美,若非必要,纪轻舟还真舍不得裁剪,更想将它放在箱子里收藏起来。

    “四丈,苏州机户所织的三经绞罗差不多都这长度。”

    纪轻舟点了点头,倏然想起一事问:“你们应该也生产四经绞罗吧?”

    “有是有,但那玩意儿织起来麻烦得很,少有人会织,价格也颇贵。”骆明煊毕竟从小耳濡目染,即便甚少经手家里事业,对丝织业也颇为了解。

    “你想要这个?那得提前一两月和我们订货,寻常购买是买不着的。”

    纪轻舟心中微动,他自然是十分想要的。

    若他记得没错,四经绞罗,也就是俗称的吴罗,因工艺复杂繁琐,人力织造效率低下,元明时期就已逐渐衰落,到了民国被大肆涌入的洋布一冲击市场,更是直接失传,近百年后才有人研究恢复其技艺。

    说实话,他还挺想看看此时尚未断绝传承的四经绞罗是何等的轻盈华美,买回来哪怕放在家中收藏也很值得。

    不过这暂且不急,想要面料之后挣了钱找骆明煊订货即可,当前还是先把堆积的定制单赶紧做完。

    “这匹料子的印花我很满意,你准备收我什么价?”纪轻舟找回话题问。

    “欸,我们之前可说好了,你帮我改头换面,这料子我免费送你!”

    骆明煊明明是吃亏那个,倒生怕他改变主意似的,急忙从自己携带的红绸背包里拿出一套衣物,在纪轻舟眼前晃了晃:“喏,衣服我都借来了,你说要深色的衬衣,我哥没有,我是特意找朋友借的!”

    见他这般的信守承诺又仗义疏财,纪轻舟反倒有些心虚。

    他之前答应骆明煊帮他改造,实质是为了卖衣服给人家,骆明煊如此的不计得失,真显得他像个贪得无厌的黑心商人。

    他考虑了片刻,说:“要不这样,料子我还是按成本价给你,我们有来有往,生意才好继续,至于答应你的改造,我也会尽我所能帮你。”

    “那你不能敷衍哦,起码得有这小子八成效果。”骆明煊指了指一旁的祝韧青道。

    祝韧青正专心地用店里的碎布锻炼自己的车缝能力,闻言扭头扫了那行事张扬的少爷一眼,尔后满不在乎地回过头,继续自己的练习。

    这厢,骆明煊见纪轻舟不应声,便一改态度,摆出一副做小伏低的姿态,双手合十恳求道:

    “拜托你了轻舟兄,过两日我要回苏州去吃喜酒,老家那些个一同长大的公子哥,我一回去他们就嘲笑穿得像个土财主,这回我定要叫他们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行行行,那就开始吧,别浪费我时间。”纪轻舟原本想找个借口让骆明煊先回去,等他忙完这一阵再过来。

    此刻听闻他铁了心地想要去老家朋友面前出个风头,也不便再拖延,就拿过骆明煊借来的衣服展开瞧了瞧,随后又抛还给他道:“可以,你去里边换上吧。”

    “好嘞!”骆明煊应得那叫一个爽快,拿着衣服马上钻进了后隔间。

    约莫七八分钟时间,他换完了衣服出来。

    深褐色的斜纹衬衫版型还算不错,衣服大小也合适,就是裤子稍微短了点,好在影响也不大。

    或许是不习惯穿西服的缘故,他整个人呈现一股不自信的扭捏姿态,气质土里土气的,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纪轻舟让他将衬衣下摆系进裤腰,伸手帮忙调整了一下领口,解开了两颗纽扣,并把腰部空间扯了扯松,做出精致中透着随意的线条感。

    接着,他让骆明煊坐在凳子上,自己去隔壁借来了梳子、发油和剃刀。

    约莫是上次遭受的打击过大,骆明煊今日很是听劝,既没戴他那装斯文的眼镜,也没往头发上抹发油。

    就穿了件绿绸长袍,顶着个头盔般的厚刘海发型清清爽爽的就过来了。

    纪轻舟虽不是发型师,却也经常帮模特整理造型。尤其上一份工作期间,时常需要在拍摄现场给予模特服饰搭配指导,故而跟着那些造型师也学习到了一些经验手法。

    尤其是男模特的造型,动起手来既快速又专业。

    骆明煊五官除眉毛外其实没有什么明显缺点,大可以毫无顾虑地全部露出来。

    而脸型上则接近于钻石型脸,即俗称五边形脸。

    额头与下巴略窄,颧骨略宽,若发型不当,就会显得面部线条崎岖。

    这种脸型的修饰秘诀就在于要梳高颅顶,柔和面部轮廓,额角两边或单边留出适当头发遮挡额头狭窄部分,起到填充太阳穴的效果。

    所以骆明煊之前那中分油头可谓是完美暴露缺陷。

    再度观察过骆明煊的脸型轮廓后,纪轻舟便在手上和梳子上都抹了发油,快速地给对方抓了个四六分头。

    为了使颅顶头发尽量蓬松有层次感,纪轻舟将他的头发基本全部上梳,仅在右边额角垂落少量刘海遮挡太阳穴,而将轮廓线相对流畅的左边脸大方露出。

    “你的左脸要比右脸好看,以后若要去照相馆拍照,可以左脸面朝镜头。”

    “这样吗?”骆明煊立刻将左脸扭向了他,结果近距离撞上了纪轻舟浓密睫毛下含着辉光的黑色眼眸。

    他脑袋“嗡”一下震动,身体有些发麻,嘴里下意识地说俏皮话分散注意:“那我以后便都这般扭着头同别人说话了,别人问起,我便说我落枕了。”

    “出门别说我认识你。”纪轻舟无语地回了句,转身放下梳子,用手帕抹去手上的发油,然后又拿起了剃刀。

    骆明煊见他拿着剃刀俯下身来朝向自己,心中更为紧张了,不知所谓地喃喃道:

    “我出门前剃过胡子,难道胡茬又冒出来了?看你不像会长胡子的样子,你会剃吗?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纪轻舟压根没理会他,先是按住他肩膀说了句“别动”,接着用手捏住他的下巴,专注地给他剃起了眉毛。

    骆明煊这下是真一点声也发不出了。

    捏住他下巴的几根手指像是压住了他身体的五指山,不知是紧张还是心切,呼吸愈来愈急促,两只眼珠灵活地转来转去,就是不敢看纪轻舟的眼睛。

    纪轻舟则没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一心只想赶紧结束这件事。

    骆明煊天生眉峰过高,眉毛又黑又浓密,看着像两座小山压在眼睛上,既凶厉又滑稽。

    纪轻舟便将他的眉毛刮平了些许,修成了恰到好处的剑眉。

    花了两三分钟时间小心地剃完了眉毛,他用布巾擦去了对方脸上的碎毛,至此,对骆明煊的外貌改造已基本大功告成,只差最后一步。

    纪轻舟打水到脸盆里,洗了洗手,随后将那件尚未完工的皮衣从男体人台上取了下来,拿给骆明煊道:“你套上试试。”

    “这是什么衣服,皮革吗?皮革还能做衣服啊,你这点子也太新奇了……”

    一离开纪轻舟的近距离注视,骆明煊浑身就松弛了下来,嘴??里一边碎碎念着,一边动作潇洒地将外套甩到背后,穿在身上。

    随即,他大步走到穿衣镜前,怀着几分好奇地检收自己的改造成果。

    手上还在整理着外套,结果定睛一看,对上镜中那挺拔魁岸、仪表堂堂的俊朗男子,顿时傻了眼。

    “等等,这是!”骆明煊猛地凑近镜面,仔细瞧着镜中人。

    活了二十年,他首次觉得自己这张脸是如此的陌生。

    这也太可怖了,他不是长了张猴脸吗?

    就改了个头发,剃了点眉毛,这面相怎就变得如此精明豪爽、风流倜傥了?

    他不禁产生了一种在做梦的感觉,狠狠地掐了下自己的脸,紧接着嚎叫一声:“真是我啊!”

    骆明煊揉了揉脸颊,转身朝向纪轻舟,酝酿三秒,忽然神色感动地抱拳道:“轻舟兄,我宣布,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再生父母了!”

    第27章 交际花 是瞧不起开成衣铺的吗……

    “滚, 我可没你这么大的儿子。”纪轻舟不客气道。

    骆明煊被骂了,却丝毫不生气,反倒一咧嘴朝他嬉皮笑脸道:“我这些年是错过了多少啊, 为何没早点认识你,说实在话,你不该待在这做衣服,成衣铺浪费了你的才能, 你适合去庙里受供奉,女娲娘娘都比不上你的手巧……”

    “你要是还盼着点我好,就赶紧给我闭嘴, 什么话都敢说。”

    骆明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有损功德之言, 连忙对着天地菩萨一通胡拜。

    拜完之后,他又转身对着镜子开始搔首弄姿,意气洋洋地自夸道:“瞧瞧这气宇轩昂的模样, 瞧瞧这星眉剑目的长相, 亲爹来了估计都认不得我。并非我吹捧你, 轻舟兄,你也太会搭了, 这皮衣如此时髦,便是元哥在此, 怕也得被我比下去吧?”

    “那还是有不少差距的。”纪轻舟给他泼了瓢冷水。

    骆明煊的英俊是需要寻找角度搭配衣着扬长避短后才能体现出来的, 和解予安那清冷贵气自带高级感的长相肯定无法相比。

    这就是资质差异,天注定的, 无可置喙。

    “好吧好吧, 如今上海男子,论样貌元哥排第一,我排第二, 行了吧?”骆明煊貌似不满地妥协说道。

    话音刚落,他对上纪轻舟怀疑的目光,又很识相地改口:“哎罢了罢了,你排第二,我排第三,这个这个……他叫什么?”

    骆明煊朝祝韧青努了努嘴。

    “祝韧青。”纪轻舟回答。

    “小青,他排第四。”骆明煊擅自地进行了一番选美比赛,然后又喜滋滋地对着镜子开始摆姿势臭美。

    祝韧青正专心收拾着被自己缝烂的碎布头,听见骆明煊的话语嘴角微微一抽,觉得此人行事着实浮夸。

    不过待他回头一瞧,直观地看见骆明煊的变化之后,又觉对方的反应似乎也合情合理。

    在祝韧青记忆里,对这位骆少的印象就是个穿着花衣裳的黑猴子,而眼前此人英姿勃勃又倜傥不群,哪里还有几日前猴男的模样。

    这前后对比委实一目了然,简直比之前的自己还要夸张。

    一时之间,他心中涌起一股危机感。

    他想先生确实是有股魔力的,能够将人几近脱胎换骨地改造。

    倘若但凡是个有点底子的男子,都能被装扮得英俊不凡,那他这模特的行当岂非人人都能上任?

    正当祝韧青燃起竞争意识,为前路而担忧的时候,纪轻舟收拾完工具,将东西还给了隔壁理发店。

    回来后,他刚坐下拿起针线继续上主标,骆明煊便蹲着身体,凑到他椅子边问:“能同我说说这其中的要诀吗?”

    他对自己改造后的形象可谓相当满意,可他又不能每天麻烦纪轻舟给自己做头发搭衣服,只好趁现在多学些技巧。

    想到这,骆明煊便觉可惜,怎么纪轻舟偏就进了解家,他元哥是最不需要做改造的。

    纪轻舟乜了他一眼,一边娴熟地缝着主标,一边说道:“我先前说过,你的底子其实还不错,身材上最大的短板就是肩窄,而你个子高,身材又没料,穿那种垂感好的长袍看起来就像一根竹竿。

    “所以我推荐你穿西服,尤其是那种加了厚垫肩的男士外套,能很好地帮你掩盖缺点,撑起上半身的气场,比如你身上这件皮夹克。至于发型么……”

    他将骆明煊的优缺点一一道出,告诉他要如何扬长避短。

    骆明煊听得连连点头,后面因为内容太多记不住,还从纪轻舟的草稿本上撕下一页,叼着笔头,将要点一条条记在了纸上。

    他发誓,自己上学都没这么认真过。

    记完之后,骆明煊将笔记折叠好塞进裤子口袋,随即道:“你这件外套我要了,多少钱?”

    纪轻舟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还想着要如何推销呢,没想到对方自己先开了口。

    他面色泰然地站起身,将上完主标的旗袍放在熨烫台上,坦然回道:“价格倒没有很贵,不过还不能卖。”

    “为什么?”

    “你没发现它还是半成品吗?连扣子都没上。”

    骆明煊低头瞧了眼,才发现这皮衣连颗扣子都没有,便道:“那我可否先预定?”

    他语气里带了点急迫,生怕纪轻舟不肯买给他,那之后还不知能去哪找到这样适合他的外套。

    “我五号要回去吃喜酒,你能在那之前把它做完卖给我吗?”

    纪轻舟对上他眼巴巴的目光,心忖今天就是二号了,时间稍有点紧张,不过这件皮夹克离完成也就剩几道工序,实在不行大不了晚上回去加加班,就点头说:“可以。”

    “那太好了!你开个价,我先把钱付了。”

    毕竟是解予安的朋友,又是泰明祥的少东家之一,今后估计会常有生意往来,纪轻舟便给他开了个友情价:“四十五元。”

    他原本是打算这件夹克至少卖五十起步的,毕竟是这个时代难得一见的稀罕货,奢侈品。

    “成交!”骆明煊几乎没怎么思考就答应下来,看来是真不差钱的主。

    一件夹克四十五元,而纪轻舟定制的苏罗价格是二十元,这一来一去相抵消,他还从骆明煊那倒挣了二十五块。

    相当于皮衣回本后,多挣了五块钱制作费,且白得了一匹苏罗。

    总的而言,还是赚了不少的。

    骆明煊回了趟车里,取来银圆爽快地付了钱,随后脱下皮衣放在店里,约定两日后来取,接着便拿上自己的长袍,衣服也没换,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

    看他的样子,是迫不及待地去给亲朋好友展示他的新造型了。

    又过了几十分钟,纪轻舟将鹅黄旗袍整烫完毕,用竹麻纸包裹好,打上丝带,准备吃过饭后,带着衣服去趟方碧蓉家,给方小姐试穿。

    因为之前用坯布试缝后,已去方家给方小姐试穿过一次,调整过样板,所以纪轻舟对这次试穿信心很大。

    即便真有点小问题,到了这一步,也基本不用再从头起版,在成品上做些修改便足够了。

    给祝韧青买了午饭后,纪轻舟留他在店里看店,自己则带着旗袍搭乘电车返回解家吃饭。

    方碧蓉家的住址就在爱文义路和派克路交界地带不远,他想自己反正要过去,那午饭就干脆回解家吃了,还能省下一份饭钱。

    之前方碧蓉在留下地址时曾特意说明,她一般下午四点过后,以及周末都会待在家里。

    而今天凑得正巧,刚好是周末。

    据纪轻舟通过一些小道消息所了解,方碧蓉的父亲似乎是某个大饭店的老板,在上海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富商。

    而从其住所那整洁考究的花园和红砖砌成的洋楼来看,收入也确实不菲。

    下午,纪轻舟到方府时,方碧蓉正同她两个朋友一起聚在会客厅里喝茶聊天。

    其中一个朋友,纪轻舟认识,正是给他布置了一大难题的顾客施玄曼。

    而另一个姑娘,身材玲珑,眼神灵动,生着一张丰润白皙的脸蛋,穿着一件木耳边小圆领的淡蓝收腰连衣裙,足踝上套着雪白的中筒丝袜和米色的高跟皮鞋,全然是一副摩登俏佳人打扮。

    他还未见过此人。

    “纪先生,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陆雪盈陆小姐,是我的朋友。”

    方碧蓉平时性格娴静内敛,不善与人沟通,不过此时是在自己家中,身边又都是熟人,她便主动承担起了介绍人的工作。

    纪轻舟在听到陆雪盈这个名字时,不禁动了下眉毛。

    很好,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名人的朋友还是名人。

    这位陆小姐,假若不是同名同姓,那就是民国时期有名的那位交际花了吧?

    此时的名媛或交际花可并非什么贬义词,在民国,想要成为上流圈子里的交际花,外表的美丽与着装打扮的时髦是最基础的入门条件。

    而想要成为其中佼佼者,那就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既要有学识,懂得外语、乐器、跳舞、戏曲等,运动方面比如高尔夫、网球等也要掌握几项,说是十项全能也不为过。

    此时的陆小姐看着年纪尚轻,像是还未成年的样子,却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雪盈,这是世纪成衣铺的纪先生,他是解太太的表外甥。”方碧蓉随即同那少女介绍纪轻舟的身份。

    陆雪盈起初听仆人通报说什么成衣店的裁缝来了,并不怎感兴趣,听见后半句话才撩起眼皮,兴致缺缺地瞧了他一眼,道:“原来是解太太的外甥,你怎么会去开成衣铺?”

    她这话说得就好像裁缝是多下等的职业似的,只有毫无权势背景的人才会去做。

    纪轻舟不管她是有心还是无意,既然从她的言语里感受到了恶意,就丝毫不惯着对方,直接询问:“陆小姐这是何意,是瞧不起开成衣铺的吗?”

    虽然陆雪盈确实有这个意思,却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地问出来,原本以她的想法,他们该是站在同一个阶层的才对。

    “我只是诧异而已,你都是解家的表亲了,何必去开什么成衣铺?随便让解伯伯给你安排个职位不就好了。”

    “哦,”纪轻舟缓缓点头,意味深长道,“我还以为在上海靠手艺吃饭,是件受人尊重的事,看来你不这么认为啊。”

    陆雪盈皱了皱眉,不高兴道:“你明知我并非这个意思,何必故意曲解。”

    纪轻舟佯作不解:“在下区区一个小裁缝,哪敢曲解陆小姐的意思?你可别冤枉我。”

    方碧蓉见他们三言两语的就起了矛盾,不禁着急,想劝又不知该如何插口。

    一旁施玄曼倏地笑了声,打圆场道:“好了纪先生,雪盈她没有贬低您职业的意思,我想是因为您确实长得不像裁缝,她才好奇多问了几句。”

    陆雪盈张了张嘴,要想反驳。

    但随即对上纪轻舟不含丝毫笑意的眼眸,考虑到对方毕竟是沈南绮的外甥,终是闭上了嘴。

    既然老顾客都打圆场了,纪轻舟也见好就收,将旗袍拿给方碧蓉,让对方去试衣,自己则在佣人招待下,端着茶杯,于铺着天鹅绒的单人沙发上落座。

    “早知你在这,我便把你的那套衬衫裙一并带来了。”喝一口茶水润喉,纪轻舟朝施玄曼说道。

    “反正我不着急穿,您下回将它和我的旗袍一块送来便是。”施玄曼带着笑容说道,旋即问:“对了,我那旗袍的料子可有眉目了?”

    纪轻舟点了点头,说:“今早刚拿到货,五角一尺,这是我拿货的成本价,一分也没给你多加。”

    五角一尺也是施玄曼能接受的最高价了。

    她稍稍舒了口气:“那便好,我还担心您迟迟不给消息,是定不到料子,想着过两日去您店里问问,若实在没有,也只好换一套做了。

    “幸好是选在了您这做,碧蓉才一周就收到了她的旗袍,若是当初去了裕祥,还不知要等多久。”

    纪轻舟刚要随口附和两句,坐于对面沙发上的陆雪盈便忍不住插嘴道:“旗袍而已,何处不能做,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吗?”

    施玄曼闻言,眼里的笑意瞬间收敛了几分。

    对于陆雪盈,她向来不怎喜欢此人直来直去的性子,若非碧蓉与她是发小,而自己兄长又在陆雪盈父亲的手下做事,她都懒得与对方维持表面的和睦。

    “你上次未去鲍老爷的寿筵,所以不清楚,”她不露声色地同陆雪盈解释道,“现在上海开始出现一种新式旗袍了,最初便是纪先生给解太太出的点子,解太太在鲍老爷的寿筵上穿过一回,真是把我们一干人等迷得不轻。”

    “再如何新式,不还是袍子,能好看到哪去?”陆雪盈想也不想便回道。

    “要我说那些过时的袄子袍子最是落后无意义,点缀那么多的花边图案,既劳神费力,又不便活动工作,纯粹地做个装饰性都嫌累赘。你们与其花那么多的钱做旗袍,不如多去百货商店逛逛呢,那的洋装不比这些旧袍子轻捷美观?”

    她刚这么喋喋不已地输出完观念,纪轻舟和施玄曼都还未想出反驳的话语,便听见右侧走廊传来皮鞋碰撞木质地板的哒哒脚步声。

    紧接着,伴随着一句腼腆女声,换上一身鹅黄色全开襟旗袍的方碧蓉从走廊口走了过来。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陆雪盈所坐的单人沙发,正好直对着走廊口方向,听见脚步声传来,她一抬眼,便望见了好友身上那一件全然超出她印象的轻便俏丽的旗袍。

    一时间,惊讶地瞪大双目张开了唇,半晌未有言语。

    第28章 晚礼服 还真是欠债满屁股

    方碧蓉的旗袍其实并不如沈南绮的那件那般的优雅袅娜, 它整体更偏向直身廓形,只稍微地收了点腰,使得它在青春期的少女身上更为服帖纤巧。

    话虽如此, 在陆雪盈这个从未见过新式旗袍的人眼中,这件鹅黄旗袍已足够新奇。

    它不似寻常袍子那般的宽大厚重,予人以古董般的庄严与肃穆,而是轻盈活泼的, 文雅娴淑的。

    它的袖子是方便活动的窄袖,裙摆不长不短恰好在脚踝往上五公分的位置,膝盖下方的开衩在走动间偶尔地露出浅粉色衬裙的褶边, 虽保守却也透着少女巧思。

    款式既有洋装连衣裙的时髦, 又含着传统服饰的娴雅,正符合她们这般年纪的女学生日常着装。

    陆雪盈简直被这件处处透着妙龄少女秀美与俏皮的裙子一眼击中了。

    若非她刚刚才对袍子的种种缺点输出一通,且这件旗袍的制作者又在言辞上对她颇为不客气, 恐怕在方碧蓉刚一走进会客厅时, 她就忍不住凑过去拍手称赞起这式样别致的旗袍了。

    比起陆雪盈的咬牙克制, 施玄曼就无需多虑了,见方碧蓉穿上新衣出来, 便立刻起身过去,绕着好友观察了一圈, 语气欣快道:“碧蓉, 这颜色太适合你了!连我这不喜欢黄色的都觉得漂亮得很。”

    紧接着,她眼神亮亮地看向纪轻舟:“纪先生真是好手艺, 这旗袍与您画稿上的一模一样, 叫我更期待我的那件袍子了!”

    受了客户夸奖的纪轻舟心情舒畅,旋即询问方碧蓉道:“方小姐,衣服上身后可有不舒服的地方?紧了、松了, 或者磨皮肤?”

    方碧蓉面孔微红地摇了摇头:“大小合适得很,料子也柔软舒适,您的手艺很出色,我很喜欢。”

    她不禁连用了三个“很”来表达自己的喜爱程度,实在是这件旗袍太称她心意了。

    事实上,方才在房间里,当她解开丝带与竹麻纸的包裹,看见整齐叠放的衣服那朝上的领口时,就被那鲜嫩柔美的配色惊艳了眼球。

    尽管早已见过设计效果图,也触摸过面料的小样,这件衣服的成品却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更为精致漂亮。

    苎麻细纺的料子轻薄爽滑,鹅黄面料上的浅紫色丁香印花与风信紫的线香绲正呼应,衣服的里衬是细致的棉纱,贴身穿着轻薄柔软又吸汗。

    就连领子内侧的小标牌都充满着种种巧思。

    方碧蓉起初看见那绣着衣架与粉色半裙的标牌时还有些不解,以为是什么可拆卸的零钱口袋,待认出米色标牌上绣着的“世纪”二字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店铺的招牌。

    这有趣的发现令她不禁莞尔,心想纪先生一定很热爱他的事业,才会在这种无人关注的小角落也设置一些美好的创意。

    “既然合适的话,那就不再做修改了?”纪轻舟问。

    方碧蓉抿着唇点了点头,说:“辛苦您跑一趟,请您稍等会儿,我去拿银圆过来。”

    说罢,她便又跑回了房间里去拿钱。

    纪轻舟悠然地坐回沙发上喝了口温热的绿茶,这时就听施玄曼对陆雪盈说道:

    “方才碧蓉身上的那件便是新式的袍子,看着还不错吧?”

    “过得去吧。”陆雪盈依然嘴很硬。

    想了想又补充道:“显然旗袍改出花来也就这样了,上海有真本事的裁缝,都是以做洋服出名的。”

    纪轻舟在家时不时就要与解予安夹枪带棒地吵上几句,陆雪盈这种程度的嘲讽于他而言可谓不痛不痒。

    他面色从容地放下茶杯,正要开口回话,施玄曼就先一步道:“纪先生对洋装的审美也是极好的,我前几日还在他那预定了一套,准备等你生日宴的时候穿。”

    “是吗。”陆雪盈微微上挑的圆眼看向纪轻舟,歪了歪脑袋道:“那我可有些好奇了,纪先生若也擅长做洋装,那不若给我做一套宴会礼服裙?”

    纪轻舟闻言诧异,没想到她还挺能屈能伸。

    “你确定?我的收费可不低。”

    “只要我看得上,钱财不是问题。”陆雪盈以一副视钱财如粪土的口吻道。

    这姑娘虽有些捧高踩低,不大有礼貌,但到底只是个未成年的小孩,纪轻舟不至于因为刚刚的那点小矛盾,就拒绝上门生意。

    况且她想要的还是礼服裙,那纪轻舟就更难以拒绝了。

    做了大半个月的西服和旗袍,他实在是很想换换口味,玩些新花样。

    于是在对面少女用带着点挑衅的态度提出这个提议时,纪轻舟便收敛起悠然的神色,从包里拿出自来水笔和草稿本,随意翻开一页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在什么样的场合穿?早上、中午还是晚上?”

    陆雪盈其实更想要一件方碧蓉那样的俏丽旗袍,但她不好意思说,就故意拿“考考你”的态度,试图刺激对方给自己做一套洋装。

    倘若纪轻舟不愿意,那她便当没说过,若是愿意,那之后不论做得好与差,她都有理由再找对方给自己做一件新式的旗袍。

    不过纪轻舟应对此事的态度却令她有些意外,如此的公事公办,反倒让她觉得自己过于小题大做了。

    兴许她直接提出想要一件新式的旗袍,对方也不会把她之前的那些言论放在心上。

    然而话都已经说到这了,她思索了几秒,只好回答道:“下个月二十六日是我的生日,我要在我的成年礼晚宴上穿。”

    “是中式的还是西式的晚宴?”

    “当然是西式的。”陆雪盈嗓音清脆有力道。

    “要跳舞吗?”

    “当然。”

    纪轻舟在本子上记了一笔,紧接着问:“对于晚礼服,你能接受多大的尺度,比如露部分的肩膀、手臂或者小腿?”

    他问得一本正经,不会令女孩感到冒犯或不适。

    而陆雪盈听完却不由愣了愣。

    其实在此之前,她每次参与宴会的礼服都是由母亲挑选,由家里的裁缝,或者外面的洋服店定制的,她自己则没有什么选择权。

    而家里人安排的礼服往往都偏于保守,就比如下个月生日宴会的裙子,母亲已经找了裁缝在制作了。

    陆雪盈看过他们画的图纸,那是套很平庸的裙子,她不怎么喜欢,却也找不到更好的款式。

    此番之所以回答说自己需要一件生日晚宴的礼服裙,原本不过是随意找个由头而已,却没想到对方问得如此详细。

    这令第一次自己尝试主宰礼服选择的她也不由得认真起来,心中暗暗地腾升几分期待,说道:“我可以接受稍微大一些的领口,露一部分的手臂和小腿。”

    原本这些细节也是被母亲严格管控的,但她想自己都已经快成年了,理应有自己做主的权利。

    纪轻舟简单地记了几笔,紧接着问:“有偏好的风格吗?比如高贵华丽的,简洁低调的,优雅成熟的,或者青春靓丽的?”

    还分这么细致啊……陆雪盈控制住想要皱眉挠头的动作,瞟了眼面色凝滞的施玄曼与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会客厅,但为了不打扰他们就先静候在旁的方碧蓉。

    考虑了一阵,陆雪盈十分抽象地回答道:“我想要参加我成年礼的每位来宾都能够一眼看见我,记住我,但我不喜欢太张扬浮夸的衣服,想要尽量低调一些,又足够出彩的,能够展现我身为新时代女性人格和魅力的。”

    纪轻舟起初还想拿笔记录下来,听了两句后,就停住了笔,待对方一口气说完,在纸上总结下一句话——“她想要看似毫不费力地美得惊心动魄。”

    “那先聊到这,陆小姐等会儿记得给我一个你的家庭住址或者联络方式,我会在一周时间内,给你两套礼服的设计图,你从中挑选一套,如有不满我们到时候再聊。”纪轻舟简洁说明道。

    陆雪盈可有可无地点点头:“好吧。”

    见他们聊完,方碧蓉这才支付了旗袍剩下的四块八角尾款。

    纪轻舟收了钱,从陆雪盈那拿到了联系电话后,没有多待就离开了方家的府邸。

    虽然结束了一笔定制单,但堆积的工作非但没有减少,还增加了。

    坐上电车返回店铺的途中,纪轻舟于心中罗列了一下排单计划。

    成衣铺的客人方面,施小姐和汪女士的旗袍制作工期都是一个月,也就是差不多这个月底前必须得完成。

    但他不能拖那么久,最好还是在两周内完工。

    骆明煊的皮夹克是目前最着急的,这小子还等着穿去五号的喜宴,给他在老家的亲朋好友一个惊艳亮相。

    反正今天时间还早,干脆等会儿回去先把那夹克做了,忙个三四个钟头,明天收个尾也差不多了。

    最不急迫的当然是陆小姐的晚礼服。

    她的生日在下个月的二十六号,今天才二号,至少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慢慢设计筹备。

    然后便是答应给沈南绮和解玲珑的针织开衫与小裙子,也得在这个月内做完,不能因为不是客户订单,就拖延着不放在心上。

    这么一算,他还真是欠债满屁股!

    之前还想着要抽空给他的正规模特祝韧青和潜在缪斯解予安设计衣服呢,现在看来压根没有时间去做。

    其实若能请个熟练的裁缝师傅,他的工作量就会减轻许多,可他还在创业初期,雇个助理就够费钱的了,哪还请得起裁缝……

    毕竟是在上海,请一个经验老道的裁缝师傅,月薪怎么也得三十元起吧?

    而他经营了这大半个月,撇去那些面辅料支出,收入才四十八元左右,这里面还有一半是骆少的贡献……

    看来,目前只能先压榨自己的劳动力了。

    纪轻舟正于心中感慨着,透过车窗望见一家他曾逛过的洋货店就在前方。

    他记得那里似乎有染色的羊绒线售卖,便抓着包挤到车门处位置,朝司机喊了声“我要下车”,尔后在电车稍稍放慢速度时,纵身一跃跳下了电车。

    第29章 难以启齿 有点做作了,解元元

    为了尽快完成骆明煊的皮夹克, 纪轻舟这天下班比平时稍晚了一个钟头。

    回到解公馆时,天色早已经黯淡,解家人都已吃完了夜饭, 各自回房间休息,就剩解予安和沈南绮还坐在大餐厅里。

    母子俩边吃着沈南绮从苏州带来的茶食糕点,边聊着一些琐碎日常的事情。

    “过两天你赖伯伯的儿子娶妻,我和你父亲都要去吃喜酒, 届时,你不如跟你父亲一道回趟苏州?”沈南绮带着几分怂恿意味地提议道。

    “骆家那小子肯定会去,你们一块也有个伴。”

    解予安摇头:“那天针灸。”

    沈南绮早料到他会找这个借口, 遂道:“我打听过了, 他们办的新旧合璧式的婚礼,晌午迎亲,下午在礼堂拜堂, 吃的是夜里的酒席, 那么你上午看诊完, 下午同轻舟一道坐火车过去也来得及。”

    解予安蹙了下眉,仍有些不情愿。

    他本就不喜欢与人交际, 何况如今眼睛又瞎了,去那种人群繁杂之地, 只会给身边人增添麻烦。

    但随即他脑中浮现出前几日纪轻舟劝他多出去走走的话语, 考虑了几秒,道:“你问纪轻舟, 他说去我便去。”

    沈南绮听着不禁挑了下眉:“怎么个意思, 你现在都听他安排了?”

    “他多半没空。”解予安语气沉静且笃定。

    “好,那我等会儿问问他。”沈南绮这么说着,就低头看了眼腕上的手表。

    “你说这孩子也是, 都什么点了还没回来,就经营那么一间小成衣铺,他至于如此的勤苦敬业么……”

    解予安嘴角微不可见地扯动,心里淡定想,下班晚算什么勤苦敬业,某人半夜三更做贼般的跑楼下偷踩缝纫机的时候你都看不见。

    正暗自腹诽着,解予安忽然听见了一道轻快脚步声自外面走廊远远地传来。

    他的听觉自失明后就变得愈发灵敏了,明明身旁的沈南绮一直在咕哝着“纪轻舟回来得如此晚不安全”等等话语,他却能在环绕耳畔的女声中清晰地分辨出脚步声的主人正大步地朝餐厅走来。

    一时之间,他心跳莫名咚咚地加快了几分,泛起些许名为翘盼的波澜。

    仿佛为了掩盖这股情绪涌动般,他装模作样地端起茶杯喝了两口热茶。

    “不好意思,回来晚了!都吃完了啊你们……”

    就在解予安喝茶的时候,熟悉的清朗嗓音不出意外地从门口传来。

    他放下茶杯,姿态随意地靠在椅背上,随着青年脚步声的靠近,原本平淡枯寂的情绪倏然飘飘悠悠起来。

    “我刚刚还在念叨,说你为这工作也真是废寝忘食了,三天两头地赶不回来吃饭。”

    沈南绮假作不满地责怪了一句,面上却带着几分无奈笑意,旋即抬手叫佣人把热着的饭菜送来。

    “最近是有点忙,这不连答应给您做的外套都还一直没有开工嘛。”

    纪轻舟轻感慨着,将背包和外套挂到椅背上,继而动作熟练地拉开椅子挨着解予安坐下,毫不客气地从他面前的盘子里拿起一块芙蓉酥咬了一口。

    “我的衣服倒是不着急,眼下天气也慢慢热起来了,不怎用得上外套了。”

    “那不行,答应您的还是得尽快做完。”纪轻舟几口吃完糕点,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热水。

    他一边喝水,一边单手从包里掏出今日从洋货店购买的绕成球状的羊绒线,和一早画完的针织开衫设计图,递给沈南绮道:“您看看这个颜色喜欢吗?”

    画稿上的女郎穿着淡粉的旗袍与浅灰紫的短款针织开衫,设计图画得虽简单,却能透过那寥寥几笔的线条弧度与褶皱纹理,表现出外衫的弹性与编织的花纹。

    沈南绮看了看图稿,又看了看与图稿颜色一致的毛线球,有所领悟道:“你的意思是用这绒线编织一件图上的外衣?这瞧着有些难度啊,怕是很费时间吧?”

    纪轻舟微微摇头:“还行吧,不难。”

    “这不难?”

    “织一件衣服是有些难度,织围巾或披肩之类的就相对简单许多。您看着……”

    纪轻舟见她感兴趣,就从包里拿出两支木头棒针,扯出羊绒线,手指灵活地打了个活结套在棒针上收紧。

    旋即他快速地起针绕了四十个线圈,上下针交替着织完第一行,随后稍稍放慢速度织第二行,一边织,一边前倾身体越过解予安,给沈南绮近距离地演示手法。

    “你这手还真是灵巧!”

    见他短短几分钟时间就织出了两三公分宽整齐的针织布边,沈南绮不禁眼神发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上的动作,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于是在纪轻舟织完一行,准备交换棒针时,她便忍不住道:“让我来试试?”

    “好,您试试。”纪轻舟把棒针转移给她,还未怎么指点,沈南绮自己便按照他演示的手法缓慢地织了两针。

    她确实聪明,上手也快,练了没几下动作就熟练了起来,轻笑道:“是不难嘛,就这么一直打下去,便可织出一条羊绒披肩了?”

    “对。”纪轻舟点点头,这时佣人端着饭菜过来,他便暂时收回注意,端起碗筷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饭。

    “那是否还有其他的编织花样?”

    “花样多得很,但我对此也不太擅长,能给您演示的不多。”

    “这不着急,等我先熟练掌握这初级的织法再试别的。”

    沈南绮原本只是好奇,想尝试一下新鲜玩意儿,打了几圈之后却有些上瘾,直接开口道:“这套工具先归我了,我的衣服不着急,你回头买点毛线球抽空织着便成。”

    但随即,她又考虑到纪轻舟毕竟不是她亲外甥,且这羊绒线手感细腻柔软,肯定不便宜,遂补充道:

    “对了,这个月零用钱还没给你吧,等会儿让梁妈从账上给你支三十元,比上月多出的十元就当是你给我织那件外套的辛苦钱。”

    一提到零用钱这事,纪轻舟因为心虚不好意思,又成了只会诺诺应声的小白脸。

    两人隔着解予安交流几句后,便陷入了安逸的寂静氛围中。

    一个专心吃饭,一个兴致盎然地打着毛线。

    又过了好一会儿,沈南绮才从做针织活的兴味中脱离出来,将棒针暂时放到一边,看向纪轻舟道:

    “差点忘了正事,五号这日,我们在苏州有户亲戚办喜酒,你那天要不要和元元一块过去吃酒席?”

    五号?又是苏州喜宴?

    那大概率就是骆明煊要去吃的那场喜酒了吧?

    “你怎么说,想出去走走吗?”纪轻舟轻轻撞了撞身边人的胳膊。

    解予安抿了下唇,还未开口,沈南绮就接道:“他说你没时间。”

    “哦?”纪轻舟一听就知道解予安是拿自己当挡箭牌不想出门。

    他确实没什么时间,不过抽一两天也能抽得出来。

    抱着不能让解予安诡计得逞的想法,就说:“那就去呗,我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去苏州玩两天,放松一下。”

    话落,不论是他还是沈南绮都第一时间看向了解予安,以为他会另找借口驳回这个决定。

    没想到对方听完后,只是自顾自地端着青瓷茶杯,间歇地喝一口热茶,一语不发的,还真就这么顺其自然地答应了。

    沈南绮盯着解予安瞧了几秒??,心底颇感稀奇。

    自己的儿子什么脾气秉性她最为清楚,他若真不想去,就不会将选择的机会交给别人。

    沈南绮一时有些怀疑,这小子是不是原本就想和纪轻舟一道出门散心,只是自己不好意思提,就变着花样地让她来提。

    看来她不在的这段时间,这两小辈关系似融洽不少?

    沈南绮不露声色地挑了下眉,抱着试探的心思,她又故意向两人提起道:

    “还有一事。上回轻舟想去鲍老爷子的寿筵,我不是考虑到鲍子琼其人品行不端,没让你过去吗?恰好下个月陆顺行的女儿办成年礼,给我们发了请柬,这回就带上你们两个一道赴宴,如何?”

    她边说,边悄然观察着解予安的神情。

    一般这种宴会,他儿子向来是不乐意去的,但兴许此次有相处合拍的同伴一起,就会答应也说不定。

    谁知解予安听闻后,未表露态度不说,反倒抓了另一个重点。

    侧头朝向纪轻舟似不经意地问:“鲍子琼便是骚扰你之人?”

    “啊?”纪轻舟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扯起这件事来。

    他刚要解释被他揍了一拳的不是鲍家少爷,而是其手下,沈南绮便拧起了眉问:“鲍子琼骚扰你了?”

    “不是,不是他。”

    “那是怎么一回事?”沈南绮显然已被转移了注意。

    本来此事已经结束,纪轻舟也没想过找谁告状,但既然沈南绮都这么问了,他便将大观茶楼发生的事情大致解释了一遍。

    沈南绮听完怫然不悦,沉声道:“此事我会找机会让见山告知鲍老爷子一声。我仅知晓其子素来轻薄无礼、乖戾骄纵,没想到如今都敢纵容手下欺负到我的人头上来了,真是无法无天。”

    被袒护的纪轻舟默默噤了声。

    依此刻事情的进展来看,他强烈怀疑解予安刚才是故意抓错重点,好借着他母亲的手帮他讨个公道。

    虽当初说着不会帮他报仇,实际还是记在了心上嘛……

    想着,纪轻舟就侧目看了身旁端着茶杯的解予安两眼。

    见他绷着面孔,嘴角拉得平直,摆着一副漫不经心又置身事外的表情,心里不由得偷笑。

    若非沈南绮在这,他真想调侃对方一句:有点太做作了,解元元。

    “不过此事也给我提了个醒。”沈南绮的声音唤回了纪轻舟的注意力。

    她看着他轻叹了口气,道:“你这模样啊,独自在外边是不大安全,这生意场混得好的哪个不是老油条?况且你还总回来得这么晚,我时不时就要忧心你被人抢劫了。

    “这样,元元那床头柜箱子里还有一把勃朗宁,左右他待在家里也用不着,不如给你防身用。”

    “啊?”纪轻舟难得愣怔,“可我不会用枪啊。”

    他只是开个成衣店,又不是开银行,用不着这么夸张吧?

    还有,解予安在床头柜里藏私房钱也就罢了,怎么还藏手枪啊,是准备两人吵架的时候出其不意拿出来给他毙了吗?

    “打不死人没关系,关键时候拿出来唬唬人也是极有用的。等元元身体好些了,再让他教你怎么用。”

    沈南绮把一切都安排完了,才看向他儿子,问:“把你的枪先借给轻舟防身,可以吧?”

    解予安战术性地沉默了一下,然后点头应了声“可以”。

    纪轻舟又扭头看了解予安一眼,有些讶异他竟然如此平静就同意了,完全不像他平时的作风。

    这母子俩一唱一和间,就决定了此事,纪轻舟固然觉得没有必要,也只好点头答应。

    有了解决方案后,沈南绮情绪冷静下来,再度提起了陆顺行女儿成年礼之事,询问解予安去不去。

    “再说吧。”解予安显然是不想去的,就给了个拖延时间的答案。

    纪轻舟好奇询问:“您所说的那位陆先生的女儿是陆雪盈吗?”

    沈南绮挑起了眉看向他:“那姑娘你也认识?”

    “今天刚认识的,未来的顾客之一,她请我帮她设计生日宴的晚礼服。”

    “她让你帮她设计礼服?”沈南绮先是惊讶地重复,旋即莞尔,“那看来你生意拓展得不错啊!陆家那位小姐穿着打扮可是出了名的讲究,听闻她家里雇了五个裁缝,就专门只给她一个人裁衣裳。”

    “这么夸张?”

    “何止啊,人家穿的用的可都是欧洲来的名牌货。”一聊起礼服的事,沈南绮就来了兴致,口吻轻快道:

    “此事说来也巧,我还正想问问你有没有时间帮我裁制一身适合参加西式晚宴的礼服,或是上次那样的旗袍款式,更庄重些的也可以。既然那丫头抢先了一步,估计你也忙得慌,这次我就不麻烦你了”

    纪轻舟听闻便停下了筷子,道:“您这话说得,这算什么麻烦!”

    虽然他确实有些忙,订单已经排到了下个月,但沈南绮一直是解家人里待他最好的,又帮他打广告,又给他零花钱,纪轻舟不想辜负她的期待,便道:

    “我这周内给您设计一套礼服,您若喜欢,我就给您做,要是后面特别忙,真抽不出时间,您也可以拿图纸去找别的裁缝,我不介意。”

    “找别的裁缝怕是不太方便,你是不知道,如今裕祥接了多少的旗袍单子,这钱啊,都白白让严老板给挣去了。”

    沈南绮说着抿了下嘴角,言语里颇有些为纪轻舟鸣不平的意思:

    “除了裕祥,其他不少的裁缝店也都在模仿制作新的旗袍,我估计,再过两月,全上海女子身上的袍子都要变成窄袖贴身的式样了。”

    纪轻舟不禁失笑,摇头说道:“我便是把那些单子都抢过来也做不完啊,有些钱是该让别人挣的。况且,若非裕祥的名头够大,手艺够硬,这新式的旗袍短时间也流行不起来不是吗?”

    “这话倒也在理。”沈南绮垂着眼睑应声,心里则还有些可惜。

    旋即转回话题道:“不过你若真决定要接我这笔单子,这钱我还是得照价付你的,虽是一家人,也不好压榨你,否则我过意不去。”

    纪轻舟边啃着卤鸡腿,边点头,闻言没怎么过脑就开口道:“照理我得跟您客气客气,但您都这么说了,那我必然不能让您过意过去,就当是化身功德箱了,你尽管给,我尽管收,收的每分钱都是给解元元的功德。”

    解予安:“……”

    “你这孩子,净会胡诌八扯地哄人开心。”沈南绮听他连胡扯时也在为解予安考虑,心里十分欣慰。

    接着,她拿起棒针边打毛线边轻轻叹了口气:“日子过得真快,连陆家那丫头都要成年了。”

    “不过想想,也是到时候了,”她扫了眼解予安,回忆道,“她也就比你小了三岁,你们小时候在西湖边那饭店里还见过一面呢,记得吗?就是那老道士给你算命那年。”

    解予安连老道士的事情都记不清了,自然不记得什么丫头,就没有理会这话题。

    纪轻舟在旁听着,下意识地于心中计算了一番解予安的年龄。

    一算之下,甚为惊讶。

    陆雪盈今年成年,解予安只比她大三岁,那解予安岂不是才二十一岁?

    甚至,若他还没到生日,那就是才满二十周岁!

    老天爷啊,他是清楚自己比解予安年纪大,却没想到会大这么多,原以为大一两岁便顶天了。

    但这也怪不得他,光看解予安那张高冷清贵的脸孔和他那近一米九的高个子,谁能想到他距离成年也才过去了两三年啊。

    二十一岁,这在现代甚至都没到合法结婚年龄。

    骤然间,纪轻舟生出一股难以启齿的罪恶感。

    第30章 吃喜酒 帅得惊天动地

    饭后回到卧室, 纪轻舟照常先给解予安放了洗澡水。

    趁着对方泡澡的工夫,他坐在房间的沙发上,跷着二郎腿, 拿着铅笔在速写本上随意打着礼服的草稿。

    原本他是打算利用睡前空闲的时间织毛衣的,但如今他连棒针都被沈南绮没收了,就只好先忙点别的工作。

    漫无目的地在纸上勾勒了几个轮廓,不满意又全部擦掉。

    纪轻舟回想着陆雪盈的容貌气质, 暂时没什么设计灵感。

    倒是沈南绮,因为对对方性格样貌较为熟悉,他心底有些想法。

    既然是去参与成年礼晚宴, 那着装必然不能太隆重, 抢人家主人的风头。

    沈南绮的气质虽偶尔也会透露出直爽率性的一面,但大体更向来偏于优雅知性,可试试裁剪简洁的深色修身套装, 融合一些金属或皮革的元素, 以衬托出她身材上的优势及身为职业女性精雅干练的气质。

    纪轻舟一边思考着, 一边在纸上快速地打了一个女士的小西装轮廓。

    正要再往下补充,又猛地想起陆雪盈的生日是在六月底, 天气可能会比较闷热,穿上这紧身的西服出一身汗就很不优雅了。

    于是翻过页, 重新构思。

    回想着沈南绮过往的着装偏好, 她穿西式裙,似乎更喜欢浅色调, 喜好洁白的珍珠元素。

    而带着点光泽感的珠白也确实能将她的冷白皮烘托得更为光洁如玉, 显得气色更好,形象更高雅出众。

    夜晚是穿白色的最佳时机。

    纪轻舟思索着,模糊有了些想法, 还未考虑好从何处下笔,盥洗室的门忽然被开启,打断了他的思路。

    穿着黑色丝质睡衣的解予安从浴室出来,步调平稳且方向感极准地走到了靠近窗户的沙发坐下。

    那是专属于他的位置。

    他的头发还未怎么擦干,只是不再滴落水珠而已。

    潮湿的墨发被随意地被捋到了脑后,露出了棱角分明的脸庞。

    兴许是担心头发沾湿纱带,他眼上暂时未覆纱带,就轻轻地闭着双眸,好似一个犯困的人。

    纪轻舟望着对方那张冷淡成熟的俊脸,忽而想起了年龄差之事,心底颇觉怪异。

    他实在很难将对方当做比自己小五六岁的弟弟看待。

    “我之前都不知道,你居然是1897年生的啊。”

    1897年,连大清都还没亡!他心道。

    解予安听出他语气中的诧异,反问:“很奇怪?”

    不能说奇怪,只能说很奇妙。

    放到一个月前,任纪轻舟想破脑袋也猜不到他将来会同一个比自己小五岁的民国人结婚。

    “所以你生日是什么时候?”他紧接着问。

    “十一月十七。”

    “……”

    果然,解予安真实年龄只有二十周岁。

    他难言地啧了啧舌,感慨道:“看不出来啊,你年龄这么小。”

    “我很显老?”

    “这倒没有,二十到三十都是青壮年,光凭外貌本来就很难分辨年龄,只能说你的气质比较成熟,导致我一直以为,我只比你大一两岁。”

    解予安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纠结年龄问题,就道:“我哥在我这个年纪,玲珑已经会走路了。”

    纪轻舟听了失笑,说:“你也有老婆了,不比他差哪。”

    解予安眉尾微微挑了下,仿佛在说,“是吗?”

    “你要是想要孩子,可以去领养一个,”纪轻舟提议道,“或者等你眼睛好了,我们就离婚,你再娶个你喜欢的。”

    解予安嘴角微抽,转开了脑袋。

    “你这是什么表情?”

    “听梦话的表情。”解予安心情无端地有些烦闷,带着几分轻嘲的语气道:“离开解家,你能养活自己?”

    “嗯?什么话,小看我是吧?”

    纪轻舟挑了挑眉,“实不相瞒,我已经在累积创业资金了,等我攒够了钱,就去南京路、棋盘街之类的繁华地带盘个大铺子开时装店,前期可能资金紧张点,但我相信凭我的聪明才智肯定能够度过难关。”

    “怎么度?饭吃三碗,衣穿丝绸?”

    “你也就会嘴上使劲。”

    纪轻舟撇了撇嘴,也没生气,主要是觉得没必要和他争,未来的事情就交给时间来定胜负。

    说罢,他便站起身来,拿着本子和笔朝门口迈步而去。

    “去哪?”解予安问。

    “创业。”纪轻舟走到门口按了下铃呼叫黄佑树,头也不回道,“在这没法画了,你净会扰乱我思绪,妨碍我工作。”

    解予安听着他的脚步逐渐消失,无声地抿住了嘴唇,愈发的心烦意乱。

    一时间,连窗外寻常的风声,在他耳朵里都变得喧杂不已。

    静坐片刻,他蓦的起身,走到了床右边坐下,俯身摸到床头柜下层的抽屉打开,掏出了一只扁木盒。

    掀开盒盖,解予安从里面拿出了一把M1911式手枪。

    他熟练地给手枪填装上子弹,将保险纽推到上方,套上皮质的保护套后,甩手扔在了另一半的床铺上。

    ·

    由于要抽两天的时间去苏州吃席,纪轻舟在接下来两天的时间内,结束了除定制单以外所有的琐碎活计。

    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锻炼,祝韧青已能够熟练地穿针引线,使用缝纫机修补一些简单的衣物。

    纪轻舟还教了他如何给人测量尺寸,记录顾客信息和订单要求等。

    因此即便他需要出门两日,有小助理在,成衣铺也可照常开张。

    转眼到了五号。

    这天是解予安针灸的日子,由于每次做完治疗都会出一身的热汗,纪轻舟通常在针灸日都懒得给他换衣服,直接让对方穿睡衣接受治疗,针灸完再去更衣。

    朝南的衣帽间内,穿着睡衣的解予安皮肤上的针灸红印已经消退,但他的面色仍残存着几分治疗过后留下的苍白疲倦。

    纪轻舟正欲给他挑选衣服,见他神色不大精神,便提议道:

    “你要是觉得累,不如就留在家里休息,我去苏州会帮你吃回你的份子钱的。”

    “……”

    解予安无言片晌,道:“既然答应了,我不会反悔。”

    “行行行,你就犟吧。”

    纪轻舟懒得多劝,从满墙满柜的衣服中挑选出了一件海军蓝的衬衫和一条铁灰色的西裤,递给对方道:“今天别穿长袍了,穿西服吧,跟我站在一起比较搭配。”

    解予安正欲伸手接过,闻言眉毛微挑了一下,说:“为何要与你相配?”

    “不为什么啊,显得我们比较像表兄弟不行吗?”

    其实,是因为他觉得这深海蓝的衬衫很有制服的味道,而之前解予安老不出门也没机会穿,就想趁此机会让对方换上试试。

    解予安一听,仿佛故意唱反调般地说道:“穿长袍。”

    纪轻舟无语地朝他面前的空气挥了挥拳头,转身将衣服放回衣柜,拿出一件暗蓝云纹的软缎长袍。

    他挑这件多少是存着点报复心态的,心想既然解予安这么喜欢穿长袍,那就索性让他穿得老气横秋一点。

    结果对方换上他精心挑选的爷系穿搭出来,依旧是临风玉树,风度翩翩。

    甚至因这长袍款式偏大,衣摆偏长之故,还给这将将二十一岁的青年染上了几分婚后男人的端庄儒雅,一举一动颇有文人韵致。

    这就是骆明煊梦寐以求的改造风格吧……

    纪轻舟心中暗叹,对眼前此人的颜值体态表示服气。

    他伸手帮解予安梳理一??下在穿衣过程中被蹭得有些凌乱的头发,接着便带人下楼,在餐厅里简单地吃了顿午饭。

    午餐结束后,两人同阿佑一起,提着小行李箱,坐上了黑色的雪佛兰汽车,匆匆地赶往火车站。

    提行李的活都有黄佑树,纪轻舟在此行程中只需顾好解予安的行动即可。

    他生怕人多的地方,解予安被挤来挤去的没有安全感,在火车站下车后,便隔着衣袖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解予安在这种时候往往就显得特别听话,纪轻舟往哪走,他就跟着往哪,一步也不落下,一句话也不会多问。

    火车依旧是买的头等座。

    进入包厢后,纪轻舟原本和解予安面对面而坐,由黄佑树坐在解予安身边,保障他侧边的安全。

    然而等火车发车,纪轻舟从包里拿出《福尔摩斯》想给对方念书消磨时间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嗓音根本盖不过火车行驶的噪音。

    于是朝阿佑勾了勾手指道:“来换个座,我坐他旁边去。”

    黄佑树看了眼解予安,见他没反应,就很是机灵地点点头,起身与纪轻舟换了座位。

    坐到解予安身旁后,纪轻舟便摊开书本放在座椅间的桌台上,右肘撑着桌台,支着下巴,在火车“哐当哐当”的行驶声中读着英文小说。

    黄佑树是全然听不懂的,他一听那念经般的洋文就开始犯困,想着反正有纪先生在,出不了什么事,便靠着沙发座位阖起了眼休息。

    兴许是书上晃动的字母太催眠了的缘故,纪轻舟念完一章后,也开始打起了呵欠。

    他扭头看向窗外,想醒醒神,望见窗外飞逝的村庄与田野时,心底却骤然生出了些许感慨。

    一个月前,他同沈南绮二人坐着火车前往上海时,心里满是对于未来的迷茫及对自己嫁给一个病号冲喜的不安。

    如今他又坐着火车返回苏州了,与他同行的还是他的“新婚丈夫”,真是世事难料。

    纪轻舟想着,不自觉地将视线转移到了解予安脸上。

    对方一动不动靠着椅背,坐姿松弛,神态自若,因蒙着眼睛,也瞧不出是醒着还是睡着。

    纪轻舟撑着额头注视了他片刻,旋即桌下的左腿轻轻碰了碰他的右腿,问:“你没睡午觉,困不困?”

    解予安颜色浅淡的嘴唇微启:“怎么?”

    “我困了,这火车晃啊晃的催眠。”纪轻舟说着又打了个呵欠,将书本“啪”的合上,双臂环胸靠在沙发座背上,阖起眼开始睡觉。

    “我睡一会儿,到地方了,乘务员应该会喊吧?”

    解予安刚要回答,紧接着肩膀就是一沉。

    纪轻舟歪着身子枕在他肩膀上,道:“这座椅不舒服,你肩膀借我靠会儿。”

    “我何时同意借你了?”

    “我一路这么照顾你,给我靠会儿怎么了?”纪轻舟说着,脑袋还故意在他肩上蹭了蹭,找了个更舒适的位置。

    “这不是你本职吗?”

    解予安低低地回了一句,话语似不情愿,却也没伸手推开他,反倒还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坐得更端正了几分,之后也未再说什么。

    此刻,对面的黄佑树已经发出了轻鼾。

    又过了会儿,肩头靠着的人呼吸也绵长起来。

    一个包厢里竟只有他一个瞎子是清醒的。

    解予安想到此事都觉得有些荒谬。

    虽然火车的摇晃有些催眠,但毕竟噪音过大,纪轻舟只睡了约莫半小时,就被吵醒了过来。

    随后他趴在桌上看了会儿风景,想着解予安这么长时间既未午睡,也没有人同他聊天,肯定很无聊,便又翻开书本给他念起了小说。

    读了十几页书,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讨论着故事情节,一个多小时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火车站门口,解家雇佣的马车已提前等候在那。

    三人坐上马车,回到了沈南绮在苏州的居住地,也就是西中市那栋新造的小洋楼。

    到了解家新房,刚放下行李,还没来得及喝口水,纪轻舟便收到了沈南绮通过跑腿递来的消息。

    口信说他们夫妻俩已围观完新人在礼堂的拜堂仪式,转道去往男方家吃晚上的酒席了,让他们抵达后,直接出发去桃花坞的赖家祖宅。

    参与民国时期的喜宴,于纪轻舟而言着实是件新鲜事,只可惜错过了拜堂仪式,不能现场围观“一拜天地”。

    此时时间已临近黄昏,天色也渐有些黯淡。

    在家里稍作休整后,纪轻舟便与阿佑一起,带着解予安,乘着马车,前往赖家祖宅。

    赖家乃苏州当地一巨室,据说祖宅房屋颇多,面积也大,分东西二宅,每宅各有七进,每一进都是三楼三底两厢房。

    这些是纪轻舟在火车上听黄佑树讲起的,后来又听解予安说苏州房价比起上海可谓低廉,搞得他很想攒钱在城里买个大宅子。

    但也只是想想。

    酒席在东宅举办,到了目的地,还未进大门,纪轻舟就看见了等在门外的沈南绮,连忙拉着解予安过去打招呼。

    沈南绮正同几个穿着长袍马褂带着家室的中年人聊天。

    她是苏州女校的校长,在此地颇有些名望,和谁都能聊上几句。

    见纪轻舟几人过来,她随口向周边人介绍了他们的身份,尔后推了推纪轻舟和解予安的后背,让他们小辈先进去,随意找个位子坐下等待开席。

    纪轻舟望了眼四周你追我赶、嬉笑打闹的孩童们,心想解予安站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确实不太安全,就拉着他的胳膊,带着人迈进了大门。

    穿过茶厅,跨入大厅门槛,便瞧见宽敞的屋子内摆着几张空闲的大方桌。

    他刚准备随便选个座位入座,就听见一道熟悉的高亢嗓音在人群中嚷嚷。

    “你们骆哥如今可不一样啊,这找准了路子,便帅得惊天动地!”

    “你们去上海那马路上逛逛,什么梳油头穿西服都落后了,那些个戴眼镜的四眼仔,一个个就跟呆头鹅一样,瞎装斯文,没一点气概!”

    “就我这一身搭配,风流倜傥,干净利落!这才是真正的时髦,所谓行走的摩登便是在下!”

    纪轻舟挑了挑眉,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果不其然看见一道神气扬扬的背影。

    他暂时松开解予安的胳膊,使眼色让黄佑树看着他家少爷,旋即步调轻缓地走向骆明煊身后,扬起嘴角听他吹牛。

    “吴二牛你别瞎摸,我这皮衣可贵着呢,此乃上海最厉害的裁缝大师花费了足足三月时间专为我所定制!”

    “什么,你也想要?那你别想了,全世界独一件,花了我整整一百大洋!”

    “花了多少?我没听错吧,一百大洋?”纪轻舟抬起右胳膊搭在骆明煊的肩上,拖长了音发问。

    “这么贵的衣服,你也舍得买啊?”

    “啧!我是谁,区区一百大洋我还……”骆明煊一边大吹大擂,一边摆动肩膀想将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甩开。

    谁知一扭头就对上了一张笑吟吟的俏脸。

    他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讪笑着接道:“我还买不……下手,多亏老板善良慷慨,给我打了个对折。”

    纪轻舟轻哼了一声,收回了手。

    他懒得揭穿某人的大话,转头朝周围这群衣着相貌复制粘贴般没什么辨识度的富贵少爷点了点头作为打招呼,接着便转身回到了解予安身旁。

    “走吧,先选个座位坐下。”他说着,正要去拉解予安的左手臂,结果手指刚碰到对方衣袖,就被躲开了。

    纪轻舟挑了下眉,刚想质问他“又发什么脾气”,解予安便伸手准确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旋即手指顺着衣袖下滑,牵住了他的右手。

    “人多,别随意走动。”

    他嗓音低沉地说了一句,好似纪轻舟才是那个失明需要被照顾的人。

    第一次被解予安主动握手,纪轻舟略感心慌撩乱,闻言下意识地“哦”了一声,拉着对方走到了靠近里边的桌子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