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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邀请函 莫非是学校那边有好消息了?……

    将祝韧青解雇以后, 纪轻舟身边就空出了一个助理的职位。

    虽然也可以雇佣学生干活,但做他的助理时常需要帮他跑工厂、盘点货物、跑腿送信结尾款等,还是挺费体力的。

    以宋瑜儿的精力, 对方在跟随他学习之余,能抽空帮忙干些杂志编辑上的活,就已经不错了,至于他的私人助理, 还是得另招人手。

    这事也拖延不得,迟一日招到助理,他的活儿便要多增添几项。

    正好工作室这边, 因为计划额外增添一个杂志社专用衣橱, 唯恐人手不够忙不过来,纪轻舟也打算再招两个裁缝,便将两份招聘启示一并张贴了出去。

    如今他这“世纪”品牌随着时装屋的开张经营与报纸营销, 在上海已具有一定名气, 在时装界则尤为出名。

    因此招聘才挂出去, 第二日便有不少人慕名前来应聘裁缝。

    这方面,纪轻舟已有相当经验, 询问应聘者的工作履历后,就挑选了两个擅长洋服制作的师傅, 先招入了工作室, 进行为期三天的试用期。

    至于助理,他倒是稍微多费了点心思。

    毕竟是要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人, 既要看得顺眼, 人品和工作能力也要过得去。

    于是两日后,他便抽时间在工作室二楼的会客室,安排了一场小型的面试。

    ·

    晴朗无风的午后, 暑热袭人。

    纪轻舟坐在屋子中央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几份简历,在他的斜前侧,落地门窗前排列着一排的椅子和板凳,拥挤地坐着九个求职者。

    照理说,他开给助理的薪水也不算多,只比祝韧青离职时的二十元月薪提高了五元而已。

    之所以会有这么多的求职者,是因为他此次多设了一个岗位。

    随着手上的业务日渐增多,纪轻舟深觉身边的人手不太够用,此番既然都要招人了,那就索性招两个。

    除了一个跑外勤的助理,再招一个负责他行程、会议和财务工作的秘书,想必可以给他省下不少处理琐碎事务的时间。

    其实,就后者而言,纪轻舟觉得林遐意就挺合适的,但对方既然已经习惯了时装屋店长的工作,且看他本人意愿,似乎也更喜欢这类薪水上限不定的提成制工作,那就不必调换岗位了。

    “范义,”纪轻舟抬起视线看向站立在他前方,剃着小平头、穿着套衬衫与灰色西裤的男子,挑起眉问,“你前日不是还来应聘过裁缝吗?怎么又来了?”

    这名为范义的男子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应道:“我还是想在您这工作。”

    “你家不是开洋服店的?你来应聘裁缝我理解,这招助理,你来凑什么热闹?”纪轻舟不假辞色说道。

    对于这长着浓眉大眼的男青年,他印象较为深刻,因为对方的父亲正是他那同业公会的一员。

    范义前日来面试裁缝时,倒也没有借他父亲人脉打感情牌的想法,还是纪轻舟觉得他有点眼熟,多问了两句,对方才一五一十地交代。

    据他自己所言,他是随同父亲看了他在四月份的那场时装发布秀后,深受震撼,便想要来他的店里工作学习。

    但一来,他父亲的洋服店人手不足,不同意他出来干活,二来也从未听说纪轻舟的工作室招收裁缝学徒,就一直没有机会。

    此次好不容易等到了工作室招裁缝,他便使出百般手段央求了他父亲许久,对方才答应他过来一试。

    然而纪轻舟此次需要的是成熟有经验的裁缝,他的水平不太到位,最后还是没雇佣他。

    谁知这人今日又摇身一变,过来应聘他的助理了。

    “我提醒你一句,做我助理,大部分时候做的都是与你本行不想干的工作,你要是奔着学裁缝的目的来的,我这不适合你。”

    “那我就先跟着您工作,能学一点是一点!”范义挂着笑脸说道。

    倘若说,前几月他只是想来这进修裁缝而已,前日到这工作室来一参观,看见一楼模特穿着的那些款式新颖坯布样衣,他顿然有种眼界大开之感,心底陡的生出一种明悟:此地必然会成为国内时装风尚的诞生地。

    故而前天求职失败以后,他便将来这做裁缝学徒的目标,改为了“成为世纪时装工作室的一员”。

    只要能跟在纪轻舟身边干活,即便是对方手头漏出的一点于对方而言毫不起眼的东西,说不定也能令他见识大涨,比起在父亲身旁一成不变地做着那老样子的西服,定然更有前途。

    “您放心,我父亲还强健得很,不急着叫我接他的班。”约莫是担心纪轻舟会觉得他干不久而淘汰他,范义忙又补充了一句。

    ……还真是意外的坚持。

    纪轻舟沉思着,仔细考虑了一番。

    来应聘助理的五个人中,范义的条件的确是较为合适的,会识字算术,性格开朗,身体素质瞧着也不错。

    并且他有服装相关的知识基础,去工厂那边沟通制作细节、查验货物等,想必比其他人更为在行。

    “你去坐着等会儿吧。”纪轻舟将他的简历放到了一旁,虽然心里已有了判断,还是准备等面完所有人,再做决定。

    电风扇的风呼呼地吹着沙发,掀起茶水柜上的一叠纸页翻动。

    纪轻舟不紧不慢地端起杯子喝了口冷泡绿茶,拿起了求职秘书的四人简历查看。

    倏然他不动声色地定了定神,将其中的两页纸张拿了出来。

    这一份简历,写得尤为清晰整齐,钢笔字也很漂亮,令他不觉多注意了几分。

    至于此人的学历,倒称不上什么特殊,但也是在本地钱业公会创办的中学堂上过学的,毕业后就进了某钱庄做活,后来为贴补家用,也有给富贵人家做过账房。

    “季景含。”纪轻舟吐字清晰地叫出简历上的名字。

    旋即便见一个头中等、身材偏瘦,戴着副小圆眼镜的男子站起身走了出来。

    这人生着一副普普通通的样貌,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灰蓝色长衫,看起来有些不善言辞,不过精神气质倒是还不错,未给人拘谨畏缩之感。

    纪轻舟向他了解一番他过去的工作经历,问了几个问题,觉得他国语还算标准,说起话来条理清晰、干净利落,很是对他胃口,于是感观又上涨了几分。

    与对方交谈过几句后,他心里便生出了股直觉,秘书的人选不出意外就是他了。

    果然,同剩下几个面试者聊完之后,都不如和这季景含沟通起来舒服。

    纪轻舟就直接定了人选,留下了季景含和范义,其余人则每人给了点误工费,请他们离开了。

    “行,等会儿我带你们转转工作室,再签个合同,明日起就正式来上班吧。”

    仅剩下二人后,纪轻舟便起身同他们大致地说了说各自负责的职务范围,旋即带着两新人去见老员工。

    他先带二人去了趟对面的制作间,介绍几个裁缝和制衣工给他们认识了一下,之后,又带他们去了旁边的储物仓库。

    范义作为洋服店老板的儿子,他穿得算是面试者中较为干净体面的,但季景含那一身灰扑扑的衣衫,实在令纪轻舟看不过眼。

    于是目测了几眼对方的身材尺寸后,他就从工厂送来的瑕疵货中,拿了一套衬衣裤给对方道:“送你了,明天来上班记得穿上。”

    季景含接过这折叠整齐的衬衣裤时,显然有些诧异,没想到还未入职,老板先送了他一套衣服。

    还是这样干净整洁、料子舒适的新衣服。

    纪轻舟倒未怎在意,带着二人边下楼梯边道:“做我秘书,起码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日常也要多看多观察,培养穿搭品味,否则接触客户时,人家一看你那邋遢样,谁还敢在我这定做衣服?”

    季景含也是一点就通的性子,闻言便有所明悟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心里则暗忖,给这时装公司的老板工作,还真是同他以前干的活截然不同。

    之前的老板,只在乎他干活快不快、准不准,纪先生首先在意的却是他的穿着是否得体,会不会影响客户心中的印象……这或许也是一种奇特的行业规则。

    “刚入职肯定有很多不明白的,遇到不确定的事就来问我,别自作主张。平时也要多做笔记,多总结经验,等做了一周两周之后,慢慢就能熟练上手了。”

    纪轻舟说着带他们来到了一楼的会客室,进门前侧过身扫过二人道:“我希望,你们都能尽快适应新工作。”

    “是,先生!”范义很有干劲地应声。

    季景含瞧了他一眼,一本正经接道:“我会尽力,不负您期待。”

    纪轻舟闻言淡笑了声,领着二人进了会客室。

    正欲带他们同楼下的员工认识认识,进门却发现会客室里不知何时多了位意外来客。

    对方正站在裁剪桌旁,同叶叔桐交流着样板的裁剪。

    “泰勒先生?”纪轻舟惊讶出声,给了身后的助理和秘书一个眼神,示意他们先去一旁等候。

    旋即径直地走到了那身形有些圆润的英国裁缝身旁,问:“您今日怎突然来访?莫非是学校那边有好消息了?”

    布莱恩·泰勒见到他,便抬手捂住嘴唇,露出了一副好似干坏事被抓包的逗趣表情,语气含笑道:“啊抱歉我实在好奇,过来瞧了瞧,不算打探你的行业机密吧?”

    “若真是机密,就不会放在这楼下了。”纪轻舟笑了笑摇头。

    布莱恩见他没生气,就放下了心,接着他方才的问题回道:“我今天过来,确实是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我们的女子裁缝学校,在职业教育社几位先生这大半年的忙碌奔走之下,终于成立了。”

    “是吗,那太好了,”纪轻舟绽开笑容,带着泰勒先生坐到了长沙发上,“什么时候开始招生?”

    “已经在报纸上发布了招生信息,还请人到学校附近的居民区做了宣传。”

    布莱恩回答,旋即神色稍有些担忧道:“不过,虽然在好心人士的资助下,学费全免,眼下有意愿来上学的学生依然不多,也许到下个月开学的时候,都招不满二十个学生。”

    对此,纪轻舟能够理解,这时代女子能上学的基本家庭条件都还不错,而裁缝学校是面向平民百姓招生,一开始定然不怎受信任。

    他劝慰对方道:“刚创办嘛,大家不都是如此过来的,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布莱恩缓慢点了点头,转而问道:“你可要去学校看看?我专门为你在我的校长室旁,准备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

    “您这么说,我可太好奇了,不过我这几日实在有点忙……”纪轻舟考虑了几秒,回道:“过一周吧,我应该会空一些,届时倘若您没有时间,告诉我地址,我自己去看看也行。”

    泰勒先生摇摇头:“我自决定办学,就已经半隐退了,现在都很空闲,下周你有空就给我消息,我带你去看校舍。”

    “好啊。”纪轻舟爽快地应答。

    聊完学校之事后,老裁缝看出纪轻舟工作繁忙,便起身准备告辞。

    纪轻舟正送他到门厅里,这时胡民福走进门来,递了个信封给他道:“先生,方才有人来给您送了封信。”

    “好。”纪轻舟接过信封,下意识地先看了眼寄信人,旋即微蹙起眉。

    “松山洋服店?这是……”

    他觉得这店名有些耳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是濑三先生的店。”布莱恩恰时提醒道,又嘴唇上翘说:“我想,我可能知道这是一封什么信。”

    一提起这个姓氏,纪轻舟脑中顿然就冒出了那张平平无奇但看起来很是斤斤计较的脸。

    他本打算等上楼再拆信,但听泰勒先生这么一说,就当场打开了信封。

    抽出正常折叠的信纸,里面所写的却是一份邀请函,大意是濑三清从法国高级时装屋的时尚沙龙获得灵感,准备在他的店里举办一场时装展览活动,七月十六日,邀请他去松山洋服店参观。

    “听您的意思,您也收到了邀请?”纪轻舟读完信,便知方才泰勒先生为何会说他已经猜到了信的内容。

    “是的。”布莱恩点了下头,抬头看着他问:“你……要去吗?”

    他虽不知纪轻舟和濑三清之间的恩怨,但三个月前,纪轻舟才办了一场时装秀,濑三清这便也跟着搞出了这活动,很难不令人怀疑这是一种挑衅。

    说实话,若非布莱恩在这,纪轻舟已经将这信捏成一团扔垃圾桶了。

    倘若是别的同行,例如他同业公会的那些,他会很高兴看到有类似的活动举办。

    但对濑三清此人,他实在觉得厌烦,光是看到这家伙的名字,都有种像是黏上了鼻屎的恶心感。

    除了之前电影戏服被他发觉抄袭而结下矛盾,在《真假凤凰》首日票房出来后,这家伙还堂而皇之地在报纸上登了自家洋服店广告,自称是此电影戏服的制作商。

    虽然他确实参与了主角的戏服制作,但这番迫不及待跳出来独揽功劳的行为却显然是有意模糊界限,试图令民众认为他们店负责了整部电影的戏服制作。

    不过之后不久,施玄曼就接受报纸采访,说明女主角戏服是由世纪时装工作室负责,还帮他的店打了广告,纪轻舟也就没追究此事。

    谁知这家伙如今又像只老鼠般地窜到他面前找存在感了。

    纪轻舟心里厌恶,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问:“您要去吗?”

    “既然他给我发了邀请,我应该会去看看。”布莱恩模棱两可道。

    “我也一样,”纪轻舟一派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真是好奇啊,他会办出怎样一场‘别出心裁’的时装展览。”

    第152章 高级成衣 唷,咱们解教官回来了

    盛夏夜晚, 刚入暮不久,漆暗夜空中已铺满了朦胧星辰。

    随着一列火车咣当咣当地驶入站台,入夜以后已稍显寂静的车站再度燃起喧嚣氛围, 一波波人流伴随着嘈杂的声音从火车站涌出。

    “啊,终于回来了!”

    穿着件皱巴巴亚麻衬衣的骆明煊踏出火车站门,望见亮着星星点点路灯光芒的街道景象,瞧见那路旁停满的黄包车与出租汽车, 不禁腾起一股怀念之感。

    随即,他开始东张西望起来,尤其是路边停靠的汽车, 一辆辆地打量过去。

    解予安刚提着手提箱走出火车站的正门, 目光便锁定了车子所在。

    见一旁骆明煊还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左顾右盼,便抬手敲了下他的后脑勺:“不认路了?”

    “不是,”骆明煊下意识地跟上他的步伐, 说道, “你在南京这么久才回来, 轻舟兄怎么也没来接你啊,看来……”

    解予安扭头视线微凉地扫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骆明煊哈哈一笑:“没什么, 本来想和他聊聊分店的进程,看来只能改日再谈了。”

    说罢, 他快跑几步, 拉开了那辆黑色的雪佛兰车门,朝着里头??的司机招呼道:“晚上好啊, 阿佑, 捎我一程。”

    ·

    宝建路六号的工作室。

    虽已近八点,屋檐下一扇扇玻璃窗内依旧透着明亮光辉。

    纪轻舟拿着笔记本坐在一楼会客室的沙发上,身旁叶叔桐和文翠蔓一左一右地待着, 一同查看样衣的模特上身效果。

    通常这种前期的样衣调整试穿,纪轻舟不会特意花钱雇佣模特,图方便,都是让店里的裁缝或制衣工试穿。

    而女工们对纪轻舟的工作态度也很了解,知晓老板让她们试穿衣服只是看看上身效果,没有其他轻薄的意思,并且还会额外支付辛苦费。

    虽然每试穿一套只有三分钱,却也都很乐意挣这外快。

    每次见老板挑人试穿,都暗暗期盼着能挑中自己。

    这会儿,一个不高不矮的女工便穿着一套熨烫平整的灰色西服套装,神情淡定地站在他们面前展示着服装。

    纪轻舟令模特转身瞧了瞧后背,又让她抬起手臂,看了看垂落的衣摆弧线,蹙了下眉头摇头:“上身效果不太流畅,还得改。”

    叶叔桐坐在沙发扶手上,撑着下巴道:“我觉得还可以啊。”

    “还是太硬了,我希望它是柔软贴合人体的,再换个面料吧,这一版淘汰。”

    说罢,纪轻舟笔记本上记录了信息,朝模特挥挥手,示意她可以去换回自己的衣服了。

    “下一个。”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位身量较高、身材也匀称有致的制衣女工穿着套黑色真丝绒面料的长款双排扣风衣裙,从门口进入,缓步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天然桑蚕丝纤维所呈现的细腻绒面在灯光下散发着独特的光泽感,翻折的袖口与领口处,恰到好处地露出了内搭衣裙独特的酒红色网纱荷叶边与风琴褶边,为这较为沉闷低调的黑色点缀上一抹浓郁冷艳的光彩。

    “哇……”叶叔桐突然发出了一声仿佛被惊艳的感叹。

    “感慨什么?”纪轻舟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参与制作了?”

    “但这上身效果看起来全然不同。”叶叔桐目不转睛注视着模特身上的衣服说道,“果然面料、配件和穿着搭配都缺一不可,同前几日坯布做的样衣比起来,这一套的成衣效果实在是高级优雅,迎面走来,光影流动,便有种富丽贵重之感。”

    纪轻舟牵了牵嘴角:“所以是高级成衣。”

    说着,他让模特走上前,仔细看了看肩部的线条与背后系着腰带的裙身效果,较为满意道:“可以,这一版定了。”

    叶叔桐点点头表示认同,忽而提起兴致问道:“说来,你这秋冬款式可要办个时装展?”

    “看情况吧,还在考虑中。”

    纪轻舟提笔在本子上记了一笔,听他意思似乎有话想说,就问:“你有什么建议?”

    “我建议你办一场,”叶叔桐回道,“你这次的衣服,虽然是日常实用款,但不论设计还是剪裁,都很漂亮,简约中透着时尚优雅,我有预感,它们会很受那些夫人小姐们的追捧。”

    “那行啊,到时候我要是能抽出时间来,就策划办一场。”

    这套黑丝绒风衣裙已是试穿的最后一套样衣,纪轻舟记完笔记后看了眼手表,见时间不早,便起身朝周围员工道:“今天先这样吧,把手头的工作收个尾,大家早点下班吧。”

    闻言,人群中明显散发出一股轻松气息,哪怕工作氛围还算愉快,但谁都不喜欢加夜班。

    而纪轻舟在楼下稍微收拾一阵后,随着员工们一个个排队找胡民福记下加班时长后打卡下班,他却又独自上楼,进了书房,坐到办公桌前忙碌。

    夜间的窗子已被一片墨灰色笼罩,玻璃上映着朦胧的蕾丝窗帘花纹。

    寂静房间里,纪轻舟摊着画纸,专注地绘制着几款服装的细节工艺图。

    正专心绘画着,倏然房门被“叩叩”敲响。

    紧接着不等他回应,开门声便响起,打破了这仿佛凝固般的空间。

    纪轻舟下意识地扭头看去,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对方穿着在南京相见时一模一样的白色棉质衬衣和款式宽松的黑西裤,因为坐了一日的火车,本该平整笔直的衣衫裤缝上染上了一些折痕。

    “唷,咱们解教官回来了?”

    方才还因被打扰而有些不快的纪轻舟,一对上那双宁静的眸子,面上便不自觉地漾开了一抹笑意。

    待对方走到蝴蝶桌旁,就伸出手去,纤长的手指牵住了对方垂在身侧的右手轻轻晃了晃。

    又捏了捏他稍带汗意的手掌道:“才下火车就来找我了,这么想我啊?”

    “嗯。”解予安难得坦然地应了声,攥住他的手问:“这么晚还不下班?”

    “不是才八点吗。”纪轻舟视线转向自己的画稿,微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加班啊,但最后一批新款五天内必须得拿去工厂加工了,这次为了南京那边的分店九月份能同步上新,每款订单量都加到了一百件,再迟就来不及做了。”

    “不能带回家画?”

    “回去了你还能给我身体自由?”纪轻舟抬起头,眨着纤长的眼睫瞧着他,说着还意有所指地瞄了眼某个部位。

    “……”解予安敏锐的目力自然能察觉到他的小眼神。

    也不知是不是太过想念的缘故,分明只是一个眼神而已,他却感觉如有实质的抚摸从自己身上轻巧地掠过,不禁心头微颤。

    “你看你都心虚得说不出话了。”纪轻舟轻笑了声,转头朝着身后的摇椅抬了抬下巴道:“去靠着休息会儿吧,我最多半小时。”

    说罢,就抽出了右手,又拿起了画笔。

    解予安看了眼他坐着的椅子,目测了一番,两人确实坐不下。

    他胸口掠过无名的躁动,注视着纪轻舟颤动着睫毛的漂亮脸庞,倏然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先俯身低头交换了一个深吻。

    待将青年嘴唇亲得发热胀红,这才稍感满足,默不作声地坐到了一旁的安乐椅上等候。

    躺靠在摇椅上,推着椅子轻轻晃动,木头压着地板的轻微响声令屋子里原本稍显清冷寂寥的氛围变得轻松惬意了许多。

    纪轻舟边画着画,边出声询问:“你在南京的事,办得顺利吗?”

    “嗯。”解予安稍有些犯困地闭了会儿眼,闻声又侧头看向了青年的背影。

    目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仅是偶尔眨一下眼睛。

    “你在军校是必须住宿舍,还是可以在外租房?”

    “都可以。”解予安原本打算直接住宿舍,听他这么问,隐约察觉他有别的想法,便问:“你觉得呢?”

    “要是允??许租外面,那就租一间呗,住得舒服些,以后说不定我空闲的时候,还能去你那住个十天半个月,换换心情。”

    这几日分隔两地,纵使工作繁忙,少有闲心思索其他,但到了夜里,尤其睡前,他发觉自己还是很想念对方,尤其想念他炙热的怀抱。

    于是便思量起,或许可以趁店里事务不是那么繁重的时候,去南京住上一两周。

    反正只要带上画笔,他在哪都能工作。

    纪轻舟正这么思忖着,倏然又想起一事,摇摇头:“哦不对,我也得去上课了,一周两堂,陪不了你了。”

    解予安刚燃起几分期待情绪,就被泼了瓢冷水,语气疑惑:“上课?”

    “嗯,泰勒先生和职业教育社合办的女子裁缝学校,请我去做老师,大半年前就谈好的,我也答应了。”

    女校,教书……解予安略微皱眉,张了张唇,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只是稍有些不安地握紧了扶手,脚跟踩着地板,推动摇椅“吱嘎吱嘎”地摇摆起来。

    聊到这,听他没有接话,纪轻舟便专心地画起了稿,不再闲谈。

    风扇仍呼呼地转动着,机械声与摇椅前后摇摆的声音交汇在一起,却并不吵人,后来摇椅声也逐渐消失了。

    清寂的氛围里,不知不觉过去了大半个钟头。

    纪轻舟收起画笔时,看了眼时间,发觉已经九点钟了。

    他加班超时了,解予安居然没有催他……

    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他伸了个懒腰,起身看向身后,正对上某人刚睁开的略显迷蒙的睡眼。

    “睡着了?”

    “眯了会儿。”解予安清了清嗓道,神色清醒了几分。

    “年轻就是好啊,倒头就睡。”

    他说着也打了个呵欠,接着便走到安乐椅旁,侧坐到了解予安腿上,往椅子与扶手的空隙间一躺。

    旋即又觉不舒服般换了个姿势,头枕着对方宽阔的肩膀,侧趴到了他身上,伸长手臂环绕着男人的腰腹。

    解予安习惯性地搂住了他腰身,半阖着眼睫,手掌在他后背有节奏地轻拍着,像在哄人入睡。

    即便已入夜,室内依旧残留着白日的暑气。

    独自坐着还清凉些,两人温热的肌肤一旦紧贴在一起,便开始沁出细汗来。

    尽管如此,谁也没有松开拥抱的手。

    静静抱着充了会儿电,纪轻舟仰头凝视他冷静恬淡的眉宇,忽而朝男子耳畔吐了口气,低声道:“最近真的太累了,等会儿回去了,得吃个小男孩补补。”

    话落,他看见男人耳朵噌的一下便通红起来,冷淡的面孔上也浅泛起了一层薄红。

    纪轻舟得逞地笑了声,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你又想什么呢,你还算小男孩吗?”

    “不是我,你想吃谁?”

    “那我的选择可多了,”纪轻舟故作思考地眯了眯眼,举例道,“有元元,元宝,宝哥哥……”

    他一边应付着,细长的手指打着信号般轻快地从对方腹部的衬衫衣料上掠过。

    趁着解予安的注意被他话语转移,便毫无预兆地放到了小元宝上,哼哼地冷笑道:“让我掂量掂量,看你出差在外老不老实。”

    解予安被他猝不及防的动作搅得意乱心慌。

    呼吸已然紊乱,却又未阻止他的动作,故作镇定道:“究竟是谁不老实。”

    纪轻舟瞧见他已面红耳赤却还板着的面孔,轻声浅笑:“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很期待吧?不然怎么充血这么快?”

    解予安呼吸微滞,心脏蓬勃跳动着,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啧啧,解予安你被我摸得透透的。”

    纪轻舟轻叹了一声,接着就及时收回了手道:“走吧,回家。”

    说着,他正要撑着扶手起身,却又被对方握住了手腕。

    修长有力的手臂压制得青年直不起身来,稍一扑腾,便带动摇椅前后摇晃起来,仿佛乘上了一艘难以登岸的行船。

    解予安垂着眼睫静静看着他,低沉的嗓音清晰且不容置喙:“那就摸透了再走。”

    第153章 杂志社 好你个解元宝,心眼真坏

    清晨, 闹钟还没响,纪轻舟就已醒了过来。

    不知是被噩梦惊醒的,还是被解予安紧贴的怀抱给闷醒的。

    这一夜分明没睡几个小时, 睁开眼,思维却异常的清晰。

    回想起方才所做之梦,看见面前男子安静熟睡的面庞,便无情地抬起手, 稍用劲地捏了捏他的脸颊。

    解予安被他的动静闹醒,困倦地掀开眼皮,正对上一双黑漆漆的明眸不含一丝笑意地凝视着自己。

    尽管还未完全清醒, 他半阖着眼睫, 开口却下意识地关心对方问:“怎么了?”

    “做了个相当恶劣的梦。”纪轻舟声音低哑地回答。

    话落,他清了清嗓,发觉自己的嗓音还是有些沙哑, 便愈发气恼道:“好你个解元宝, 心眼真坏, 升官发财了就想死老婆,竟然说着甜言蜜语喂我吃下了耗子药的饭菜, 将我毒成了公鸭嗓不说,我一句骂你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呢, 就给气醒了过来。”

    解予安愣了愣, 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不由得失笑牵起了唇角。

    旋即搂着青年的后背往怀里按了按, 亲了亲他平滑如玉的脸颊, 低低地说道:“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

    “呵,是啊, 你多疼我。”纪轻舟扯了扯嘴角,口吻带着股恹恹的倦意。

    实在嫌热,就推开了他的手臂,翻过身来平躺。

    而待望见天花板那盏悬垂的铁艺吊灯,又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腹部。

    几个小时前那惊心动魄的触感仿佛仍残留在身体里,化为了不断晃动的灯影,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他轻声咕哝道:“都快把我凿穿了,怎么求你都不听,真是好狠的心。”

    “还不是你……”解予安说到一半,便止住了话语。

    纪轻舟侧过头瞥向他:“嗯?我怎么?”

    解予安实际真想用那拍电影的设备将他在床上时的种种行为举止都拍摄下来,叫他看看自己有多放荡。

    但那等淫言秽语即便是在春潮最盛之时,他也只是紧闭着唇,在心里想想而已。

    连方言都骂不出一句脏话的人,哪敢当着心爱人的面说那种话语。

    于是不再就此话题多谈,若无其事地贴到他颈侧蹭了蹭,岔开话题道:“今天不去上班了,行不行?”

    纪轻舟被他浓密的发丝蹭得脸颊有些发痒,话语稍缓和了几分回答:“当然不行啊,有重要工作。”

    “不是承诺过,要在家陪我?”

    “我说的是下周、尽量、抽时间,”他特意在三个词上加重了语气,转而又安抚道,“过两天吧,忙完这阵子就不用加班了。”

    “骗子。”解予安低声不悦地说了句。

    温热的手掌却贴着他的后腰,力道恰当地按摩起来。

    待将青年的意志也按摩得松懈柔软了,便长臂一揽,又不嫌热地将人拥进了自己怀里。

    似不经意地拉下了些许他的睡袍,在青年修长白皙的颈项上落下淡粉色的吻痕。

    虽然提前了几十分钟就已醒来,两人却硬是磨蹭到了闹钟响起,才迟迟地起床下楼。

    所请的佣人已经准备好了简单的白粥与小菜,又额外买了两份生煎做主食搭配。

    纪轻舟吃饭速度依旧迅疾,当解予安仍在慢条斯理地吃着生煎包时,他已经两碗粥下肚,快速解决了自己那份早餐,拿上背包准备出门。

    从餐厅出来,正要去换鞋,才发现门厅处的椅子上坐了个青年男子。

    对方穿着套整齐的衬衫西裤,戴着黑框的小圆眼镜,正是他新招的秘书。

    “景含,来得挺准时啊。”纪轻舟打了声招呼。

    餐厅内,解予安听见这陌生名字,顿时支起了耳朵,搁下筷子,起身跟了出去。

    “先生,早上好。”季景含刚回复问候,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准备拿给老板过目,抬眼却发觉纪轻舟身后又多了位高大俊逸的男子,正眼神慎重地审视着自己。

    “额,先生,这位是?”

    纪轻舟不必回头也知道某人跟了出来,随口胡诌道:“我的合租好兄弟,解予安。”

    季景含点了点头,想着既然是老板的合租室友,以后免不了要打交道,就礼貌地向解予安问好:“解先生您好,我是纪先生的秘书。”

    说罢,见对方只是矜持地朝自己略微颔首,他也不再多言,翻开手里的笔记本走到纪轻舟身旁道:“先生,您今日的行程工作,我给您规划好了,您看看是否有遗漏或需要纠正的。”

    “奥,我看一眼。”纪轻舟接过他手里的笔记本,快速浏览了一遍那字迹整洁漂亮的行程表,发觉这内容做得还挺细致的。

    他前两日所交代的工作,对方都一项不落地安排了时间,比他以防万一给自己做的备用行程表更为仔细。

    检查一遍没有遗漏后,便将笔记本递回去,满意地夸了句:“挺好的,没有什么问题,你去外面车上等我吧,我换个鞋就来。”

    季景含点了下头,收起本子走了出去,顺带合起了大门。

    见外人离去,解予安这才走了过来问:“怎么让秘书来家里?”

    “他负责的是我的私人行程,不得一直跟着我嘛。”纪轻舟坐到了椅子上,边擦皮鞋边道:“况且人家又是新人,肯定要带在身边一段时间,才能更了解我的作息和工作习惯。”

    解予安沉吟片刻,问:“他可有娶妻?”

    纪轻舟有些忍俊不禁,抬起眉眼回道:“孩子都两岁了,这下你该放心了?”

    “嗯。”解予安面无表情地应声。

    他也是被纪轻舟上一任助理给搞怕了,难免多考虑一番。

    换完了皮鞋,纪轻舟起身问他道:“你跟不跟我去上班?”

    “上午约了人来家里装电话。”解予安解释了一句,旋即又说,“中午去给你送饭。”

    “那我想吃广源楼的烤乳鸽。”纪轻舟点菜道,“哦对了,记得多送一份饭,今天上午我都在杂志社工作,良嬉姐肯定也在那。”

    “嗯。”

    “行,那我走了。”

    说罢,纪轻舟正要打开房门出去,却又被某人攥住手腕拉了回来。

    纪轻舟转过身,疑惑地挑了下眉。

    解予安恬静的双眸一眨不眨地注视他,提醒:“忘了什么?”

    “诶呀。”纪轻舟似嫌腻歪般地啧了啧舌,按住男人的肩膀,仰头贴上他柔软的双唇亲了亲,道:“这样可以了吧?元宝先生?”

    话落,他似被这称呼逗笑,忍不住咧了咧嘴角。

    拉开房门前,又转身嘱咐道:“别忘了把床单换了,都是你的味道。”

    ·

    夏日清晨,晴空无云。

    敞开着窗帘的世纪时装屋二楼,被笼罩在一片熠熠朝阳里。

    上午八点半左右,楼下的时装店尚未到开门营业的时间,而楼上的杂志社,员工却已到齐入座,开始了工作。

    纪轻舟以为自己会是来得比较早的,结果从楼梯转角出来一瞧,就见解良嬉已然安坐在她的专属办公桌旁,翻着画册在吸取灵感了。

    她当初安排屋子功能时,说是要分走三楼一半的办公室,可到头来,还是觉得和员工们一起工作更为方便,就将办公桌放在了楼下。

    “上午好啊,良嬉姐。”

    “来了,挺早的嘛。”解良嬉听见他的声音,立即抬起了头来。

    连带着屋子里的几个编辑也都抬头望向楼梯方向。

    纪轻舟扫了眼那三位新员工的面孔,唇边泛开些许笑意,回道:“我来得早不奇怪,您这么早来上班可真是出乎意料,果然自己做了老板便开始勤奋起来了。”

    他记得住在解公馆时,倘若没有什么要紧事,解良嬉往往是起得最晚的那个。

    解良嬉自然能听懂他的揶揄,反调侃道:“我是老板,你不也是吗?您这位老板可是出了名的严厉,我在你手下工作,哪敢迟到啊?”

    纪轻舟给她竖了竖拇指,表示无言以对。

    解良嬉噗嗤一笑,随即放下画册起身道:“你好像还是招完员工后,第一次过来吧?那我带你认识认识新人,他们都已听闻过你的名字了,你却还不认识他们。”

    “好啊。”纪轻舟随口应着,摘下背包扔在了沙发上。

    如今的时装屋二楼,经过一阵布置改造,已然变为了杂志社的编辑部。

    原本放在堂屋中央的沙发茶几被挪到了东侧一间,试衣间和空衣架,也都竖立在沙发旁,形成了一间拥挤的待客室。

    而中、西侧的两间屋子内,则各摆上了两张樱桃木的办公桌,又在西墙边添置了一排书架。

    书架上陈列着种种艺术与时尚相关的书籍报刊,多数都是西洋书画。

    当然了,十八册全的《摩登时装》画报也排列在其中,且放置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瞥见那几张书桌上摊开的稿纸与书籍,以及屋子角落新增添的花卉绿植,纪轻舟一瞬间真有种回到了现代公司设计部的感觉。

    虽然早知道解良嬉在招聘员工,不过正式组织成立杂志社,也就是近两天的事。

    他这几日都在工作室忙碌,也没时间过问,今天才算是首次来到这杂志社工作。

    大致地瞟了眼屋内的新装设后,纪轻舟便跟着解良嬉去认识新员工。

    首先认识的是坐在解良嬉对面一条过道相隔的女员工,对方穿着一件新式的碧绿色团花图案旗袍,年纪约莫二十来岁,长相温婉而有气质。

    “白今慧,白小姐负责的是我们杂志所有的文稿撰写与编辑。”

    解良嬉介绍道:“她是广东人,在美国留过两年学。我同她交流,发现她思想蛮新潮的,对化妆美容相关的了解颇多,她还很擅长写诗,文字功底也不错,我就聘用了她。”

    纪轻舟听着,朝那女士微微颔首表示问候。

    接着,解良嬉又带他认识了坐于西侧两张办公桌旁的两位员工。

    “应听鸿,我高价请来的绘图师,主要负责绘制创意插图。你倘若有什么来不及画的,就将要求描述给他,叫他来绘制。”

    “卢川羽,主管我们的印刷与发行。他之前做过小报的主笔,所以同时也兼任校对。”

    纪轻舟一边听着,一边拿起那位名为应听鸿的中年男士搁置在桌角的画稿瞧了瞧,发现是几幅模仿他《摩登时装》画报所绘制的服饰图。

    别看这男子穿着身洗得起球的黑布长衫,头发蓬乱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这画上的人体形态、时尚氛围,还真模仿得惟妙惟肖。

    不过应先生所画之图,对模特的刻画笔触更为细腻,色彩上也有自己的发挥,只是乍一看同他的画稿很是相似,细看还是有些个人的风格差异,总体而言是一位非常出色的画师。

    对于解良嬉高价聘请的这位绘图师,纪轻舟看过他画稿后,便无话可说。

    至于那卢先生,光听介绍,也听不出个能力好坏来,得等杂志印刷出刊后才能知晓。

    和新员工认识过后,纪轻舟同解良嬉走到沙发区,稍稍压低了声音问她道:“就请了三位员工吗?那谁来负责内页的排版设计?”

    “我啊,”解良嬉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这一块我是专业的。”

    “财务呢?”

    “小公司初创还要何财务,我兼任便是。”

    “那封面的排版设计……”

    “你啊。”

    “……也行吧。”毕竟是草创阶段,得合理安排预算,也确实雇佣不了太多人手。

    纪轻舟勉强点头答应了下来。

    “好了,人你也都见过了,回你的办公室去画图吧,我们的时装编辑。”

    解良嬉微笑着说罢,便准备坐回她的办公桌旁去工作,转身前,倏而又想起一事道:“哦对了,我还在一个美国商人那订了台新款的柯达相机,今日应当能送到。”

    纪轻舟正要背起包上楼,闻言疑惑地扬眉:“我们这杂志还不一定能出几期呢,你都准备养个摄影师了?”

    这时代的相机可相当贵重,买一台新款相机的钱估计都能抵得上两个员工一年的薪水了。

    解良嬉一派镇定道:“不就是照相嘛,白小姐就会,我也可以练练嘛。”

    “我看你就是自己想玩吧?”他不禁吐槽了一句。

    话是这么说,过了一阵,当那相机送来时,纪轻舟却是一听见声音,就跑下了楼来查看,对这杂志社的新设备很是感兴趣。

    在现代时,他便喜欢用相机捕捉美丽的服装、模特与自然风景等。

    这会儿,便让那送货过来的洋人教授了一番新相机的使用方式,尔后填装了配套的胶卷,举起那手持的木制袖珍相机,饶有兴致地朝解良嬉道:“我先来试试,良嬉姐,你去那墙边,我给你拍一张。”

    解良嬉不是很相信他的拍照技术,挑起细眉犹豫道:“你能行吗?不若我来给你拍?”

    纪轻舟对着墙角位置专注地取景调整镜头,恰逢此时,楼梯上传来两道交错的脚步声,还伴随着某个人相当有特色的高亢嗓门。

    他下意识地将镜头转移过去,紧接着两个熟悉的高个男子就出现在了楼梯转口处。

    “诶,停步,你们俩就站那别动。”纪轻舟正好对上焦距,便抬起手制止了二人继续前进。

    楼梯口,解予安穿着一套深灰色的衬衫与黑色细条纹的西裤,手里尚且拎着沉甸甸的三层食盒。

    至于骆明煊,则是一只手提着烧鹅包装袋,一手还拿着串吃了一颗的糖葫芦。

    两兄弟见他手里举着照相机,被他这么一命令,就乖乖站立在楼梯旁一动不动了。

    骆明煊还乘机靠着扶手,很是配合地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明朗的笑容。

    “小骆表情很好……解元宝,给不给我面子,笑一下啊。”

    “好,三二一……”

    纪轻舟眯起眼睛,随着一声快门轻响,这一刻便被定格了下来。

    第154章 不听话 那我去找第二春喽

    午后, 时装屋三楼的办公室。

    高大的飘窗前,轻纱窗帘闭合,影影绰绰地遮掩着盛烈的日光。

    光线慵懒的室内, 充斥着风扇转动声与街市的车马喧嚣。

    纪轻舟不常在时装店这边办公,就是因为这离大马路太近,从早到晚都吵闹得很。

    而此刻,除了这嘈杂的城市喧嚣背景音, 办公桌对面还坐着位大嗓门朋友,正喋喋不已地说着分店开办进程。

    “总之,我已经取得了郭叔的同意, 找了当地的建筑工人, 将我们店对着桥的那扇采光不怎通透的格子长窗改成晶莹剔透的大玻璃窗。

    “铺子内,脏的坏的统统修缮一番,再把外面那清水墙面好好地粉刷一下, 就依你说的, 刷成那白白净净的奶黄色。

    “快的话, 兴许这个月底便可完工,届时再于屋檐下装个伸缩遮阳棚, 就选红色门头的,将我们的店名印在垂帘上, 寓意着红红火火。”

    “待到下月, 就将室内布置一番,还得打通一条船运路线, 从上海将衣服运过去。这个我家便有门路, 到时我问问我兄长,他走的是哪艘小火轮,带上我便是。

    “对了, 还得再雇两个店员,按你说的,应当要培训一番,那么最迟九月中,定然能开张,正赶上你这秋装上架……”

    一同规划说完,骆明煊坐直身体,睁着明亮的眼睛望着对面正低头作画的青年,手指敲了敲桌面问:“我安排得如何?”

    纪轻舟抬起视线,首先瞟向的却是靠在安乐椅上的解某人。

    见解予安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午睡,面容平和恬静,似也不嫌吵闹,便转回目光看向骆明煊道:“挺好的,不愧是泰明祥的骆少。”

    骆明煊嘿嘿一笑,接着双臂往桌子上一搭,趴在手臂上,漫无目的地扫视他的画稿问:“你这是在画什么?旗袍吗?”

    “不然还能是什么?”

    纪轻舟手执画笔蘸取颜料,边给图稿上色,边问:“我上月在你那订的两匹四经绞罗,备好了吗?”

    “你说那紫藤萝花纹的是吧,半个月前便印好了,”骆明煊语气爽朗,“何时要,我给你拿来。”

    “就这两天吧,你抽个空把面料送去工作室。”纪轻舟回道,“千万别耽搁了,这料子做完了旗袍,马上就要安排施小姐试穿拍照的。”

    “还要拍照?”骆明煊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挑起眉角问,“莫非这是你准备放到杂志上的衣服?”

    “对啊。”纪轻舟点头应了声,略带微笑道,“没想到吧,我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一年多前,他给施玄曼制作那件苦楝花纹的苏罗旗袍时,便有想过要问骆明煊订一匹四经绞罗。

    不过这面料手工织造极为复杂,必须提前一两个月订货,通常客人定制旗袍都等不了这么久的时间,即便预算足够,也宁可选择现成的料子制作,也就一直没有机会买这面料。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借着出杂志的名头,花重金定制了两匹四经绞罗。

    至于罗上的花纹,首先面料自带蛱蝶提花纹样,其次又在其中一匹上印染了他自己设计的紫藤萝花纹,准备纯色那匹暂储于仓库收藏,将来也许会有用处,紫藤萝印花的那一匹则用于制作杂志拍摄服装。

    《纪元》杂志虽说是以新时代的潮流风尚为主,但于此时的女子而言,旗袍与袄裙款式的革新,才是主流时尚。

    纪轻舟与解良嬉讨论时装板块的内容时,对方的想法也是如此。

    时装画中,既要有时髦洋装,同时也要包含款式新鲜的传统服饰穿搭,才更符合此时的受众口味。

    至于第一期首推的旗袍,面料选择四经绞罗,纪轻舟也是有私心的,希望能借此机会,将那些因为过于复杂昂贵而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的手工艺,重新带回人们的视野。

    纵使大部分的群众都消费不起,起码能给那些名流权贵们种种草。

    只要有人购买,这工艺传承下去的可能性便更多几分。

    因此,第一期需要请施小姐拍摄的图片,他定了两套造型。

    一套为封面,一套为内页图。

    封面依旧是时装店秋季上新风格,内页则是这套紫藤萝花纹旗袍。

    而这两套造型,封面他准备采用黑白印刷,突出真实的高级优雅感,内页的旗袍插图,则预备去找之前合作过的可使用进口高档纸印制彩色图像的华亮印刷所制作。

    虽说后期上色会使得照片印刷效果有些失真,变得像是手绘真人照片,但有色彩才更能体现出这款传统面料的轻盈优美。

    “这么说来,我们家这料子可登上你们的首期杂志啊……”

    骆明煊心思活络起来,眼珠一转道:“诶,那你可否给我打个广告,就在底下写,‘本款式面料由泰明祥提供’,回头我就把那两匹料子的定金直接退你,如何?”

    纪轻舟原本也是有这想法的,但听他这么急迫地一提,便皱了皱鼻子,故作为难地逗他道:“那定金才十几元,能抵得上我这首刊的广告费?”

    “我们是何关系,你这一句话的事,岂能不给我面子?”

    “公私分明啊,这家杂志社可不是我一个人开的。”

    “诶呀,你行行好吧,你也知道,我开印花作坊赚的那些资金都投进咱们那分店去了,我如今可真是落魄大少爷一个,石子榨不出丁点油水,就差卖了汽车去拉洋车了。”

    骆明煊见他拒绝得也并非很笃定,就开始了卖惨耍无赖,耷拉着眉眼可怜兮兮地央求:“行不行嘛,轻舟兄,轻轻,舟舟……”

    “咳咳。”

    忽然间,某个安睡之人像是因喉咙不舒服而被唤醒了一般,稍显刻意地发出了几声咳嗽。

    纪轻舟听见声响,望向窗旁的安乐椅,便见解予安抿着嘴唇,凤眸微眯,用着略带警告的眼神注视着他。

    他不禁哧的一笑,朝骆明煊扯起嘴角道:“感谢你没有叫我‘纪纪’。”

    “嘿,那多不好听。”骆明煊一点未察觉背后的森然目光,兀自开朗道:“那能不能给我免了这广告费?也不能说免了,我那两匹料子可是准备白送你的。”

    “行吧行吧,答应你了,给你打广告。”纪轻舟顺势接了下来,“我这杂志还不知能出几期呢,说不准出刊了都连一百册也卖不出去,也不知你执着个什么劲。”

    “那怎么可能,你这杂志定然是首发三千册全部售空,我的直觉向来很准。”骆明煊直起腰杆,正色说道。

    纪轻舟深觉不可能那么容易,但还是应道:“那就借你吉言了。”

    ·

    接下来几日,随着秋季系列的最后几款样衣定版打包送去工厂,纪轻舟的工作就轻松了许多。

    上午忙碌制作杂志拍摄服装,下午为首刊绘制时装配饰画,到了下班时间,便跟着解予安回家休息。

    一连几日,过得很是规律,中间还抽空和布莱恩·泰勒去城西看了趟裁缝学校的校舍。

    眨眼七月过半,为施小姐准备的两套服饰造型即将制作完成,封面的拍摄也约好了日期,就定在了十九号。

    纪轻舟这几日闲暇时,已开始为首刊的封面拍摄布置起摄影棚,不过比拍摄先一步到来的,却是濑三清的时装秀表演。

    这一天恰好是解予安收拾行装,前往南京开启他新事业的前一日。

    与其花费大好的下午时光去看那濑三先生的时装展,纪轻舟其实打从心底,更希望能和解予安躺在家中,做做闲事,聊聊废话,任由这段时间悄然流逝。

    奈何他当初已经同泰勒先生说好,会接受这邀请,并且听同业公会交流,不少有名的裁缝也对这场时装表演怀有兴趣,他还是决定去一探究竟。

    就当带解予安外出约会了。

    纪轻舟这么安排着,当日就给自己空出了一天的行程。

    难得有休息日,他同解予安一觉睡到了自然醒,起床时已然临近中午。

    贴满着拼花瓷砖的盥洗室被夏日慵懒的日光笼罩着,晒得人浑身提不起劲。

    纪轻舟套着件松垮的真丝浴袍,慢悠悠地在盥洗室梳洗了一番,出来时,见解予安不在卧室,就迈着懒散的步伐踱步到了外间的起居室。

    尔后便见那映着晴朗蓝天的凸肚窗旁,男子穿着套黑色的丝质睡衣,单手搭着胯姿势松弛地站在桌前,专心地给他熨烫着一会儿准备更换的衬衣。

    七月中旬的天气酷热,即便是正式场合,纪轻舟也不想穿正装出行。

    光是想到那束缚着全身的西装领带,额头就仿佛要沁出密密的汗液。

    好在他身上那层时装公司设计师的身份深入同行业人士的内心,即便他打扮得花里胡哨些,也不会有人斥责他着装不得体,顶多觉得过于时髦,难以接受而已。

    于是今日,他便给自己准备了一件领侧带有系扎蝴蝶结的水粉色苎麻衬衣,搭配了一条浅灰色的直筒西裤,这还是几个月前春夏系列淘汰的一套样衣。

    这个衬衫的款式,纪轻舟是很喜欢的,但因其颜色过于鲜嫩挑人,大概率不受欢迎,就被他个人收进了衣橱,从未有机会穿过。

    苎麻料子的衣衫,从箱子里翻出来时,已起了不少皱纹。

    纪轻舟昨日拿出来后就放在了桌上,准备今日出门前熨一熨穿,谁知这会儿贤惠的元宝同志已经在为他的出行忙碌了。

    纪轻舟双手环胸地倚在桌旁,上下打量了某人几眼,嘴里发出啧啧声:“你现在怎么,身上人夫感这么重?”

    解予安理解了几秒,才隐约明白这个“人夫感”是什么意思。

    一面拿着电熨斗烫着袖子,一面用余光瞄了他一眼,道:“拜谁所赐?”

    “那必然是我这个勤快又严格的训导员。”纪轻舟扬起唇角,不无得意地接道。

    旋即直起身,无所事事地转到了柜子旁,打开留声机,放起了唱片音乐。

    在屋子里舒缓流动的钢琴乐中,解予安帮他熨完了衣服。

    随后搁下电熨斗,将衬衫整理了下,拿给他道:“去换上。”

    纪轻舟接过了衣服,顺手搭上他的肩膀,口吻挑达:“真贤惠,把舌头伸出来,奖励亲亲一个。”

    解予安听闻此言就想起了上回被戏耍之事,摆着一副不为所动的神色道:“先去换衣服。”

    “感情淡了是吧?那我去找第二春喽。”

    纪轻舟如此漫不经意地威胁了一番,就收回了手,转身回卧室。

    结果还未等进入衣帽间,路过床边时,便被尾随的某人揽住身体,从背后扑倒在了床上。

    刚熨完的衣服还带着股滚烫的温度,压在胸口,刺激得浑身肌肤发热。

    身后的浴袍被掀翻上去时,纪轻舟顿然闪过不详预感,想要挣扎起身,双臂却被身后男子禁锢在身侧动弹不得。

    只能任由那炙热柔软的双唇在他后颈与脊背上反复地游移亲吻着。

    “解予安!别搞了,都什么时间了。”他颦眉冷斥,试图用言语威胁制止。

    解予安却全然不做理会,修长有力的手指很快便搅动得青年神经紧绷,呼吸也紊乱急促得好似刚跑完马拉松。

    直到青年衣襟凌乱,后背上汗涔涔一片,才松开桎梏,将哼哼唧唧了半天的某人翻转过来。

    看着对方失神的眼眸中泛开水润的红意,解予安揽着他的后背安抚地亲了亲他的唇角,嗓音低沉清润地笑了一下:“叫你先换衣服,怎么不听话?”

    纪轻舟过了片刻才渐渐缓过神来,闭了闭眼道:“是是是,我的错,低估了您的精力。”

    他说着要推开解予安,却还是被按着狠狠亲了两下才得以起身。

    第155章 时装展览 让我看看您真正的水平……

    松山洋服店位于公共租界虹口区的乍浦路上。

    濑三清此人给纪轻舟留下的印象是不怎光明磊落, 还有些小家子气的,但他这洋服店的规模却是不小。

    一连十几间的半木结构建筑,白墙上露着黑色的木头骨架, 两个大坡面的斜屋顶很是醒目具有标志性。

    依据邀请函上的时间,宾客需要在下午两点前到场,纪轻舟本打算提前个半小时左右到达,来和同行们交际一番。

    但换衣服那会儿多耽搁了一阵时间, 午饭后又去了趟工作室,接上了学生宋瑜儿,最终三人还是踩点到了现场。

    濑三清的时装秀同样是在自己店里举办, 被两排推拉门隔开的四方空间宽敞而干净, 午后的阳光从后边的窗格斜射进屋内,落在木地板上蒸腾起闷热的气息。

    他们到来时,屋子三面已围坐了不少人。

    纪轻舟扫了一眼, 没看到严老板, 只见裕祥的几个老师傅和一班眼熟的同行们, 盘着腿坐在靠门一侧。

    对面是一些穿着体面的客人们,有先生也有女士, 他们大都坐在小巧的折叠椅上。

    至于正对着推拉门,视野最好的一侧, 则坐着泰勒先生和他的学生们, 以及数位洋人记者与客户。

    负责迎客的洋服店伙计,见到纪轻舟三人到来, 看了他们的请帖后, 便欲引他们同那些裁缝们坐到一块。

    这时,布莱恩·泰勒站起身朝他招了招手,笑道:“纪先生, 来这吧,我们可以一起交流。”

    对于坐哪边的问题,纪轻舟倒无所谓,但考虑到解予安那笔挺的西裤,估计不太好盘腿,况且身边还有个穿裙子的女学生,总不能一直让宋瑜儿跪坐在地上。

    于是便带着二人去了泰勒先生身旁,拉开了三张折叠椅落座。

    “你瞧,还有现场演奏呢。”

    刚坐下介绍解予安和泰勒先生认识了一番,布莱恩就抬手给他指了指屋子角落。

    纪轻舟一看才发现,那斜对角的位置还坐着两个拿着琵琶和三味线的乐师。

    “这方面我倒是不如他用心了,”纪轻舟语气轻快道,“我只放了唱片音乐。”

    泰勒先生咧嘴一笑:“你的《春天奏鸣曲》如果要现场演奏,恐怕得请一个乐队来。”

    纪轻舟附和着笑了笑,视线扫过屋内装饰,又察觉他们对面那四扇贴着和纸的推拉门上,还装饰着多幅喜多川歌麿、石川丰信、葛饰北斋等画师的浮世绘美人图与风景画,不知是不是与今日的时装主题有关。

    不仅如此,当那贴着画的推拉门被打开时,门后还垂落着挂有铃铛的彩色绸带帘栊,约莫是为了给后台做遮挡之用。

    但布置得还是挺有风格的。

    纪轻舟见状不禁反思自己,那时的首场时装秀到底是太仓促了些,没做什么特别的T台布置。

    不过他的模特从楼梯登场也的确不需要多余的遮挡,只是店内的小型时装秀而已,不必要搞这些额外的装饰。

    正这般思索着,一个穿着白衬衣的青年,撩起那叮当作响的垂帘,走了出来报幕。

    “我的老师濑三先生,从葛饰北斋先生的浮世绘画作与优美的芭蕾舞蹈中获得灵感,经过几个月的潜心研究,将极具东方古典韵致的大和民族服饰与浪漫优雅的芭蕾舞裙相融合,创造出了多套美丽的衣裙。

    “接下来请欣赏,濑三先生带来的时装作品展示。”

    随着这青年退到角落,紧接着屋子角落便传来了旋律抒情而节奏鲜明的音乐弹奏。

    霎时间,四周的喧杂交流声渐平息了下来。

    纪轻舟听到他的介绍,出于职业天性,也有些好奇起接下来会看到怎样的东西方元素融合的服装。

    “认真观摩,说不定能学到点什么。”他同坐在左后侧的宋瑜儿嘱咐了声道。

    几乎是他的话音刚落,那挂着铃铛的帘栊便被人从门后拉开。

    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声响,一位梳着高高发髻的女子缓步走了出来。

    她生着白皙丰润的脸蛋与修长纤细的颈项,微垂着眼睑的美丽面貌甫一从帘后亮相,便令不少男子看直了目光。

    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蕾丝刺绣连衣长裙,前襟交叉的领口露出些许胸口的肌肤,宽敞的袖口与悬垂的裙摆上都装饰了层叠的荷叶边,腰前系着洁白的蝴蝶结腰带,稍显沉重的宽缎带直直地垂落在裙面上。

    模特挪动着小步子缓缓地走到屋子中央,朝着三面宾客展示自己的衣服。

    她的头上还披着一块稍显厚重的白色雪纺纱,头纱边缘缝制着层叠的缎面荷叶边,围绕在模特的脸庞与脖颈上,分外的庄重圣洁。

    其实这套衣服腰带以上部分的设计,纪轻舟觉得还是挺唯美的,但偏偏她下身的裙子却是半透明的轻纱与蕾丝,可以非常直接地透着那轻薄的面料看见女子穿着白丝袜的双腿。

    他大概能理解,濑三清这是想要突出芭蕾舞者那纤长紧绷的腿部曲线,可上身的庄重与下身的轻浮实在不相配。

    更重要的是,视觉上头重脚轻的不平衡,令人觉得有一种被压迫、被束缚的不自由感。

    发现这一点,在场的不少女士都开始同朋友低声私语起来,似乎不太满意。

    在这模特缓步退场时,纪轻舟转头看了眼右侧的解予安,见对方目光空茫,注意力压根没放在模特身上,便小声问:“你觉得怎么样?”

    解予安闻声,才回过神来,口吻淡淡道:“不如丧服。”

    “你是会评价的。”纪轻舟浅笑了声,收回思绪,又看向了拉门处。

    随开场模特的退离,紧接着下一位模特出场。

    这次展示的一套连衣裙与外披的套装搭配。

    内搭是一件剪裁修身的双层无袖长裙,里衬为深蓝色柔软具有垂感的真丝缎,裙身上覆盖着一层绣着金线与珠饰的手工蕾丝。

    跟随着模特行走的步伐,蕾丝镂空的花纹中透出内衬丝绸幽静华美的光泽感。

    外搭是一件露单肩的斜领披风,使用的同样是深蓝色的丝绸面料与轻薄的蕾丝花边制作。

    看见那深蓝与洁白的配色,纪轻舟猜测濑三清所使用的灵感元素,应该是葛饰北斋的代表作,《神奈川冲浪里》的海浪之色。

    而那外套领子处倾斜的丝绸波浪边,与交叠的白色蕾丝边,也似是想要表现出海浪的效果。

    这一款他倒是还蛮喜欢的,有设计也有想法,美观性也不错。

    怕解予安觉得无聊,他特地侧身将自己的见解同他简单说了说。

    解予安却仍是不解,平静回应:“为何要把海浪穿身上,他想传达什么?”

    “嗯……这得问他了。”纪轻舟觉得解予安此刻的攻击性有点强,于是不再多言,继续看表演。

    下一套又是和上一套相同的设计搭配,只是将深蓝色裙的面料换成了香槟色的真丝雪纺,外套宽松的衣身与袖子上出现了松枝、木屋与雪顶富士山的印花,长裙底边也添加上了更多的拼接与褶边元素。

    比起上一套,过多的面料使用显得有些累赘和花哨。

    不过到此为止,展示仍是具有明显设计风格的时装。

    再下一套,出场的就是一套单纯添加了复杂蕾丝花边的米白色和服,唯一的亮点,是模特头上披着的那块边缘带有蕾丝花边的轻盈头纱。

    飘逸的头纱被和服背后的太鼓结撑起了一个弧度,随着模特踏着音乐节奏缓慢移动的步伐,在阳光下摇曳晃动着,姑且营造出了圣洁柔美的氛围感。

    纪轻舟撑着下巴观看着,还期待着接下来能出现一些令他惊喜的奇思妙想。

    毕竟直到目前为止,除了那些轻纱与蕾丝,他还没看见什么芭蕾元素。

    但可惜,下一位又是差不多的蕾丝和服,只不过换成了黑色的面料而已。

    模特头上的头纱改为了黑色的菱格网纱蒙住全脸,网纱内配了一顶黑色小帽,有些像是之前他给金宝儿制作的红玫瑰裙用过的配饰。

    之后几套服饰都是差不多的款式,无非是将蕾丝的运用换个位置,或是配上刺绣小披风,或是搭些小配饰,运用网纱、帽子、蝴蝶结、折扇等装饰发型,营造时尚感。

    连看了七八款和服造型,纪轻舟已有些疲惫,正要转头跟解予安吐槽几句,忽然帘子后方金光闪烁,一位个头高挑的模特缓步走了出来。

    随着她的出现,现场已有些疲敝的氛围俨然为之一振,连同那些洋人记者也亢奋地举起了照相机。

    那名模特约莫三十来岁年纪,气质知性,体态优雅。

    她手捧着一束金色缎带装饰的红玫瑰花,内搭所穿的是一套普通的白色正绢和服,这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令众人双眼放光的是那件薄纱外披。

    那是一件带着长长拖尾的极为华丽的披风,从肩膀到曳地的裙摆,满身皆缀满了绮丽繁茂的繁花刺绣,面料上又不知做了什么改造,仿佛撒了金箔一般,每一个角度的变换,都在日光下散发着熠熠光辉。

    “这也太美了。”

    “像神女一样!”

    在座的不少客人都发出了赞叹之声,快门声也接连不断响起。

    坐在模特正对面位置的纪轻舟同样被这身衣服晃了眼睛。

    尤其那满身的刺绣,真是精致华美无比,令他也分外喜爱。

    “这一件披风是真漂亮啊。”他侧身靠向解予安说道。

    解予安却是神色淡然,依旧不为所动,回道:“适合进棺材穿。”

    纪轻舟转头,无言地注视着他。

    解予安对上他的目光,眨了下眼:“怎么?”

    “我觉得我应该在杂志上给你开个专栏,就叫做麻辣元宝的毒舌评论区。”

    “……”

    就在现场对模特服饰的夸赞最热烈之时,穿着身正装西服的濑三清从门后走了出来,站在模特的旁边,朝着客人们鞠躬致谢,笑容满面地介绍道:

    “感谢诸位的莅临观看,吾妻身上这一件金光四射、花蝶纷飞的精美披风,是我此次最为得意之作。衣服采用了我们精致的刺子绣工艺,花费了足足三个月的时间,一针一线地在整件衣服上绣满了金丝,才营造出这般金光灿灿之效果。

    “此过程虽万分艰辛,但一想到我的手下能诞生出这一件传承着我们传统工艺之精髓的绝美艺术品,我还是感到万分的荣幸……”

    “先生,他所说的那刺子绣,竟然如此美丽吗?我之前怎没有听说过?”

    正当濑三眉飞色舞地演讲之时,宋瑜儿拍了拍她老师的肩膀,犹疑地询问。

    纪轻舟固然觉得这衣服是挺漂亮,但濑三所用的工艺其实并没有他说的那么的纷繁复杂,也就是糊弄糊弄不是那么懂服装面料的顾客而已。

    听见宋瑜儿的询问,他便侧转过身,压低声讲解道:“首先,他外披上的花卉明显就是苏绣,你看那金黄花蕊与深红花瓣的过度,如此的细腻自然,就知道是苏绣的手笔。甚至绣的还是富丽华贵的红牡丹,而不是日本的传统图案,所以多半是买的成品的刺绣面料。而他所做的,就是在这刺绣面料上,用金线给整幅布料做满了刺子绣。

    “所谓刺子绣,就是用平针在面料上做出简单规整的线迹图案,回头我给你找块布示范一下,你一看就能懂。

    “他在这面料上绣的,应该是一整片的菱格图案。不过图样虽简单,能在整件衣服上打满菱格,而面料依旧保持得平整光滑,也确实要些水平。”

    宋瑜儿一听就明白了过来,点点头:“那还真是需要相当多的耐心。”

    “嗯。”

    “但我觉得,这位濑三师傅的作品都挺奇怪的,”宋瑜儿紧接着又道,“是很华丽没错,可就是看着不舒服,每个模特都像被裹缠得透不过气来,身上缀满了种种装饰,真有人会穿这样的衣服出门吗?”

    确实,这一场的衣服所透出的大都是一种极繁主义的风格。

    浮夸的蕾丝、刺绣、各种褶法与金银线的运用,形成一种眼花缭乱、不知该看何处的视觉效果。

    在这种繁丽的装饰下,每个模特都被打扮得像是个精致的木偶,缺乏生命力的气息,难怪宋瑜儿的性格会不喜欢。

    当然,这样的风格本身是没有错的,这些设计元素搭配运用得好,那就是极致的靡丽奢华。

    可当这些元素不分主次地装饰在风格保守内敛的和服上,就有种不相称的感觉,似是为了噱头而设计的伪时尚,可吸引观众眼球,但并不优雅。

    兴许会有人特别喜欢这一类的服装,不过也确实不太对纪轻舟的胃口。

    “我们走的自然不是这种风格,但你要允许它的存在。”最终,他只是低声同宋瑜儿这么回复了一句。

    过了会儿,濑三清的解说完毕,方才的模特们就纷纷出场,端着托盘来给客人们奉上了茶点。

    在较为热烈的交流声中,濑三清先是过来同泰勒先生打了声招呼,尔后就像是早有目的般地转向纪轻舟,貌似和善地扯起嘴角道:

    “纪先生在上海时装届,是业内一致认同的新风尚代表,不知阁下看完我今日的作品展,觉得可算精彩?”

    纪轻舟喝了口味道偏淡的茶水,微笑应道:“蛮好的,起码是你自己的设计。”

    濑三清闻言,面上笑容顿时有些挂不住,稍作停顿调整了下表情后,又再度和气地开口:

    “半年前,我翻阅法国高级时装杂志,看见那些高级裁缝会请模特在店里为客人展示服装,我便从中得到了灵感,开始筹备这场展览。

    “之后听朋友提起,才得知阁下数月前竟也办过一场类似的展览,可惜您当时没有邀请我,没能看到纪先生的首场时装展,真是遗憾啊。

    “不过这样的活动,理应在业内很出名才是,我竟不知您曾举办过,报纸上也没看到关于这场展览的消息,看来您的时装展不是那么有讨论度啊。”

    纪轻舟轻轻地“啊”了一声,故作恍然地缓缓点头:“我以为成衣发布秀的效果如何,看的是当季的销量呢,原来看的是纸媒热度吗?那我下次一定多请几家报馆的记者,多买几条头版广告。”

    他说着,还意有所指地用眼神缓慢地扫过了那些报社的记者们。

    濑三清被他阴阳了一番,便有些沉不出气,勉强忍着不满道:“总之,如果您还有下次的时装表演,一定要邀请我,让我看看您时装届新秀的真正水平。”

    纪轻舟已没有耐心应付他拐弯抹角的讽刺,挂起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淡笑着回道:“当然了,作为阁下今日邀请我来的回馈,我一定会向你展示一场更精彩的时装秀。”

    第156章 分离 想要邀请您做访谈人物

    “看完今日的这场时装展, 我唯领悟到了一点,便是绝不做不自由的衣服。”

    归来的途中,坐在前座的宋瑜儿谈起了自己的观后感道。

    午后三点半的日光恬静地洒在她的肩头, 少女脸上洋溢着信念的光彩:

    “那步履艰难得只能小步挪动的模特,虽然貌美,却犹如无生命的物件,我实在不喜欢人们凝视她们的目光。

    “您从前叫我在发散思维的途中, 试着去寻找属于我内心的想法,我一直不怎么明白,今日却恍然明悟了一点, 便是要以人的身体为基础, 去设计令穿着者感到舒适自由的衣服。

    “正如老师您所做的那些剪裁利落、线条流畅的衣服,没有那么多的装饰与束缚,却依然那么优雅美丽, 我想要延续您的理念。”

    后座的纪轻舟歪斜着身子, 正昏昏欲睡地准备靠到解予安肩上去, 听见学生的话语,便掀开了眼皮, 口吻懒洋洋地接道:

    “你有这想法很好,但话还是别说得太满了, 我有时候也会设计一些纯做观赏用的美丽废物。

    “尤其高级定制礼服, 繁重宽大不便行动的裙子,强调身体曲线紧缚腰身的造型, 我做得也不少。”

    他正说着, 眼角余光察觉解予安不知何时又靠近了几分,手臂紧贴着他的身体,就差把肩膀递到他耳朵旁了。

    于是索性浑身松懈地一歪脑袋, 枕在了他肩膀上,嘴里继续道:“这个呢,还是得参照顾客的需求,假如场合需要,客人也喜欢那种沉重华丽的款式,那就必须得那么做了。毕竟有的时候,你不得不承认,穿着紧身胸衣与拖尾长裙的女性,她们确实很美。”

    “我明白,但即便是那些纯为表现美感所设计的衣服,老师您的创意也比那濑三先生的漂亮舒服得多。”

    宋瑜儿语气稍急促地补充道,“我是发自内心地这样认为。”

    纪轻舟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笑了笑道:“不然你怎么是我学生呢,起码眼光得一致。”

    宋瑜儿闻言好似自己也被夸奖了一般,唇角泛开些许笑意。

    旋即微侧身体问道:“老师,方才听到您和濑三老板的对话,您真的要请他去看我们秋季的发布秀吗?”

    “当然是假的。”纪轻舟握住了解予安放在膝盖上的右手,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他的手指道:

    “我在店里办秀,是为了给欣赏我风格的顾客和朋友展示新款的衣服,顶多邀请几位报馆的记者来做个宣传,他算哪个行列?”

    宋瑜儿刚要开口,又听纪轻舟缓缓说道:

    “等下次吧,我现在有个待执行的想法,之后如果有机会,可以联合我们上海时装界的同行们,包个大饭店,共同举办一场高级时装展,到时候再给濑三一个见见世面的机会不迟。”

    实际上,此项活动,前两次的公会活动上也有人提及过,但因那场罢工运动的影响,这两月大家都在忙碌恢复生产生活,就没有深入讨论。

    而自那场轰动全国的学生运动以后,从报刊读物上,能明显感受到青年群体对新潮思想、新兴的风尚讨论度更高,追求也更多了。

    每个行业都在寻求革新与改变,他们行业自然也是如此。

    纪轻舟始终觉得,光凭个人力量,是无法创造时尚巨流的。

    而以他目前的忙碌程度,也很难一个人撑起一场大型的走秀。

    这时候选择与集体合作,才是更明智的选择。

    “包个大饭店啊……那场面一定很盛大,很有意思!”

    宋瑜儿光是想象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一位位造型时髦的女郎排着队优雅走过的画面,心里便激动澎湃起来。

    她兴致勃勃地扭头看向后座,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对上了一双寂静的黑色凤眸冷淡的目光。

    宋瑜儿一时失语,看见自家老师软若无骨般阖着双目靠在男子肩上的画面,略有些尴尬地转回了身体。

    过了会儿,才稍稍放低了音量,语含期待问:“这活动何时可以展开啊?不如就与您的秋季新款展示放到一块?”

    “哪有这么容易,即便公会表决通过了我的提议,构思创意和制作衣服也需要时间,况且大家本身就有自己的生意要做。”

    纪轻舟已完全闭起了眼帘,回话的声音愈发懒散:“等服装准备完毕了,为保证质量也不能什么衣服都展示,可能还得定个数目,搞个竞赛选拔,淘汰一些款式。总之,慢慢筹备吧,说不定明年二三月份,就能看到了。”

    “那这竞赛,我能参与吗?”

    “怎么不能?你如今也算是我这品牌的设计师之一了,你要是能入选,我脸上也有光啊。”

    听闻此言,宋瑜儿交叠的双手暗自握紧,愈发燃起强烈期待感来。

    ·

    往爱多亚路绕了一圈,将宋瑜儿送回家后,纪轻舟二人先是去了趟霞飞路的住所,拿上了解予安收拾的行李,接着又上车前往解公馆。

    毕竟明日,某人就要出发去南京了,此一去起码要待上一两个月,离开前自然是得回去吃顿饭,和家人团聚一番。

    他们搬出来住时,其实也同解家人达成了协议,每周末沈南绮在家的时候,二人倘若没有什么要紧事情,那必须得回家吃顿夜饭,好联络联络家庭感情。

    而此次虽不是周末,却正处于学校暑假期间,沈南绮近段时日都住在上海。

    车子驶入解公馆时,才不过五点出头,距离晚餐时间仍有大半个钟头。

    到家后,解予安独自去楼上房间收拾秋装行李,纪轻舟则带着热情迎接的小狗,来到了东馆的小会客厅,同沈南绮以及刚下班回来的解良嬉聊天。

    沈南绮今日穿了一件斑马纹的飘带真丝雪纺衬衣与中灰色的百褶长裙,腰间系着条细牛皮带,装扮得年轻时尚又颇具随性自在的女性魅力。

    “啊呀,不愧是沈女士,在家也穿得很时髦啊。”

    纪轻舟踏进门扉,发现沈南绮穿的正是自己店里近日才上架的夏季系列补充新款,便露出了笑容提道。

    沈南绮正背靠着门坐在皮质单椅上打毛线,听见他的自夸不由得莞尔:“我现在的衣橱啊,都快被你店的衣服承包了,哪还有不时髦的衣裳。”

    “那真是承蒙您照顾生意了。”

    纪轻舟笑说着,走到长沙发一侧落座,看见斜对面似乎累瘫了般斜倚在沙发上发呆的解良嬉,忽而想起问:“对了,良嬉姐,那事你有和阿姨提过吗?”

    “嗯?”沈南绮闻言好奇地抬起了眉,看向对面的解良嬉:“什么事要同我说?”

    被工作抽干了精力的解良嬉本不想搭理他,但听见长辈问询,还是暗暗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回道:

    “您知道,我和轻舟办了个杂志,我们准备在其中开一个名人专访栏目,第一期想要邀请您做访谈人物。”

    “我?我算个什么名人?有什么可采访的?”

    沈南绮自然也知道他们这“名人访谈”栏目是什么,沪报馆后出的画报《新窗口》便有做类似的内容。

    但人家邀请的不是交际圈名流,便是文艺界泰斗,专门采访女性的,除了那电影女明星,寻常很是罕见。

    “您既是社会名流,又是女校校长,献身教育事业十几二十年,这世上有几位您这样的女士,怎么不值得采访?”纪轻舟立即口吻真诚地接话。

    “你这张嘴啊……”沈南绮听得轻轻一抿唇角:“那是采访些什么问题?”

    解良嬉此时便道:“您放心,我们做的只是一本时尚杂志,一般就是聊一聊您平时的穿搭技巧,喜欢的时尚单品之类的,可能会问问您的工作心得,生活日常,但不会涉及特别深入的层面。”

    听闻只是分享自己的穿搭,作为一个对着装配饰也相当有自我见解的人,沈南绮不禁有些心动。

    稍作思考后,她就淡淡地点头道:

    “这听着是挺有意思的,届时再看吧,倘若你们真的需要,那这活,我便接下了。”

    她这般回答,便是已经答应了的意思。

    纪轻舟敞开笑容道:“那就多谢沈女士支持了!”

    正聊到这,收拾完行李的解予安悄然推门走了进来。

    纪轻舟闻声侧头望了眼,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空出了一个屁股的位置。

    “明日可要我们去火车站送你?”沈南绮回过头,看见到她儿子进门,便似被唤起了离别情绪,面色稍显沉凝地问道。

    “不用。”解予安边简言回答,边在那还留有体温的角落位置落座。

    后靠沙发的同时,手臂习惯性地从背后搂住了青年的腰身。

    沈南绮坐在侧边的单椅上看不见他的动作,斜对面的解良嬉却是瞧得一清二楚,语气调侃道:“他啊,只要轻舟一人去送他,就心满意足了吧?”

    被她这般揶揄着,解予安却也毫不反驳,默不作声便算是认可。

    沈南绮微微摇了摇头,叹道:“你这一去,也不知何时能回来,你们那学校,七月七可放假?”

    解予安摇了摇头。

    “七月半呢?”

    “不放。”

    “那便要等到中秋了。”

    “嗯。”

    于心底算了算距离中秋的日子,沈南绮再度叹气:“南京啊,到底是远了些。”

    “那比起之前在国外,总好得多了,”解良嬉劝慰她道,“况且元元不是答应了轻舟,说三年就回来了?才三年,也快得很嘛,便当是去念了个大学。”

    “这就是出社会早的好处了,”纪轻舟听闻此言,忽生感慨,“又是留学参军,又是养病做教官,出走三年,归来也才二十四岁,咱们解总大好的商业生涯刚刚开始呢。”

    听纪轻舟这么一说,室内氛围倏然又轻松了几分,仿佛已经看见了三年后的解予安意气风发的模样。

    沈南绮不再那么忧郁于离别,有一搭没一搭地嘱咐了她儿子几句话后,不久便有佣人过来敲门叫吃饭了。

    ·

    为了方便第二天一早赶火车,这一晚,纪轻舟二人住在了解公馆。

    夏夜,月华如水,洒满了窗台。

    长久未住人的房间虽然提前几个小时开了窗通风,依旧带着股温吞沉闷的木头气息。

    打开风扇后,勉强为燥热的屋子增添些许凉意。

    明日清晨还要早起,二人洗漱完毕后就早早地躺到了床上。

    借着昏黄的台灯光芒,一个拿着画本工作,一个同样翻着笔记,为即将展开的课程教学做着整理准备。

    过了一阵后,解予安就先合起笔记本,放到了床头柜上,默不作声地侧躺到了纪轻舟身旁,抬起手臂环在他腰间。

    纪轻舟感到他温热的手掌从自己的睡衣下摆钻了进来,拇指指腹贴着他的肌肤细细摩挲着。

    他不禁搁下画笔,提醒:“你要是还想我明早送你去车站,就收敛点。”

    “不做什么。”

    解予安这么低声说罢,抚摸的动作便停了下来,搂着他的腰闭上了眼。

    纪轻舟垂眼看着线条凌乱的草稿,一时了无思绪,随即就合起画本放到了一旁。

    虽说表面表现得稀松平常,可要与热恋期间的爱人分别这么久,心里到底不是滋味。

    别说他了,这一整日,解予安也明显有些怏怏不快,不论白天看时装秀,还是夜晚吃饭的时候,都像沉浸在自己思绪里,比平时更为沉默寡言。

    他想,解予安定然是很不舍离开的,可为了他的理想事业,还是决意要去做。

    纪轻舟微叹了口气,低头看见男子乌黑发丝下静静闭合着的眼眸,熟悉的情景不觉令他回想起对方眼睛还未恢复的时候,心底陡然升起一丝柔软情绪。

    旋即,他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起过去还未来得及读完的一本英文诗集,低声开口问:“给你念书?”

    “嗯。”

    听他应声,纪轻舟就翻开诗集到之前有过折页的位置,清了清嗓,开始从头念诵起来。

    青年清朗的声音如水一般泠泠流淌,熟悉的吐字与发音仿佛一部重复播放多次依然很是喜爱的影片,将他带去了过往数个漆黑而安宁的夜晚。

    男子彷徨不定的心神如同受到催眠般奇异地平静下来,不一会儿,就沉沉进入了梦乡。

    ·

    翌日清晨,火车站台。

    尽管起得很早,送解予安到火车站时,也已经七点过半,距离发车不到二十分钟而已。

    这一趟出行,解予安带的行李不少,装满了两只大尺寸的手提行李箱。

    如今一只在他自己手里,一只由黄佑树帮忙提着,纪轻舟还帮他拿了个背包。

    眼看着周围赶车的乘客步履匆匆地提着行李进车厢,耳边男子的嘱咐声却依旧沉稳从容。

    “邮政太慢,我会托在铁路工作的朋友给你送信,约莫三五日送一次到你店里,你有回信也可以交给他。”

    “好,知道了。”

    “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加班不能超过九点,我会让阿佑盯着你。”

    “好,知道了。”

    “人际交往也要注意分寸,尤其那种一看别有用心的,切记要远离。”

    “怎么看出是别有用心的呢?”

    解予安考虑了几秒,很有经验地回道:“喜欢盯着你看的,说着话就往你身边凑的,莫名献殷勤的,都不是好东西。”

    纪轻舟被他一本正经的口吻逗笑:“好好好,我记住了。”

    说着话,即便两人走得再慢,一等座的车厢还是出现在了眼前。

    纪轻舟不觉停下了步伐,将手里的背包挂到他肩上道:“你也注意休养身体,没有三天以上的假期就别来回折腾了,我有空会去南京看你的。”

    解予安沉默地垂下了眼睫,放下手提箱,低头整理起背包。

    “听到没,解元宝?别给我假装很忙。”

    纪轻舟抬手捏了下他的脸颊,正色道:“一来一回就休息一晚真的很累很没意思,再多的感情也会被慢慢消耗的。

    “我呢,反正一周就两堂课,到时让学校给我集中安排到某两天,那每个月说不定还能抽个五六天时间去见你。

    “当然了,坐火车也很累,你过去后,记得租个好点的房子,布置得舒适些,给我做个安心的中转站,知道吗?”

    解予安顿了顿,重复他的话语道:“那你要来看我。”

    纪轻舟无奈一笑:“你是不是傻,不光你想见我,我肯定也想见你啊,你信我行不行?”

    解予安这才浅浅点头,应了一声。

    “行了,你走吧,我在这看着你。”

    解予安却仍站立不动,沉静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清逸漂亮的脸庞,很想要在他柔润的唇上再亲吻一下。

    “别磨磨蹭蹭的,说不准过半月就见到了。”纪轻舟语气柔和地催促。

    随即望了望车窗玻璃,有意岔开话题道:“我应该把照相机带来的,这样就可以拍一张你坐在火车上朝我招手的照片,多时髦啊。”

    “……”解予安想象那画面,不由无言一笑。

    担心再迟疑下去,自己反倒更为不舍,便也不再过多犹豫,抬手克制地拥抱了一下青年的身体后,便从阿佑手里接过另一只沉甸甸的皮革手提箱,转身朝着车厢入口走去。

    纪轻舟望着他游离于众人的挺拔身影,无所事事地伸手插进了裤兜。

    当接触到口袋里某物体的坚硬质感时,忽而想起某事,忙朝那背影喊道:“解予安!等等!”

    男子都已即将踏进车厢,闻声又立即撤回了脚步。

    转过身,便见青年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朝自己奔跑了过来。

    “我差点忘了,你把手伸出来。”

    解予安疑惑地眨了下眼,往回走了几步让开通道后,才又放下行李箱,朝纪轻舟伸出了手臂。

    接着只觉手臂微凉,恍惚几秒,一块黄金表壳、香槟色表盘的手表就被扣在了他的手腕上。

    “送你的上班礼物。”纪轻舟手指灵活地给他戴好了手表,正了正表盘的位置。

    抬头对上男人诧异的眸光,微笑道:“望你准时准点,好好工作,遵循你内心所念所想,为国为民,培养出更多的人才。”

    他带着轻松笑意说罢,解予安却陡生情绪,情不自禁又伸手将他揽进了怀里,贴着青年耳旁低声说道:“多谢。”

    纪轻舟双臂环绕上他腰腹,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现在知道我是个多么深明大义的伴侣了吧?别太感动。”

    解予安似短促地笑了声,补充:“我谢的是礼物。”

    “那你也该感动一番。”

    毕竟他这礼物里也是藏了秘密的。

    这一只卡地亚的手表,也就是他之前当出去又赎回来的那只。

    虽说是一块复刻1928古董款的单按钮计时码表,光看外表瞧不出什么时代差异,但内部机芯上却大概率有标注其制造年代。

    纪轻舟暗忖,也许未来某日,解予安会在某个契机下突然发现这块表内藏的玄机,从而怀疑他的身份。

    届时对方真若问起,要怎么回答,他也没有想好。

    但他却觉得很是坦然,也很安心,因为知晓不论自己拥有着怎样稀奇古怪的来历,哪怕他是个外星人,解予安也会像此刻这般,用温暖的怀抱,将他紧紧地拥在怀里。

    “行了,你走吧,别等会儿赶不上车了。”听见列车员已开始催促人上车,纪轻舟就放下了手臂说道。

    解予安缓慢松开怀抱,抬手抚摸了下他被风吹动着的柔软发丝:“那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去。”

    话落,他最后凝视了几秒青年的脸庞,便提起行李,转身几步踏上了车厢。

    纪轻舟在原地等候了会儿,见站台一侧的车厢窗户看不见解予安的身影,便知他的座位在另一侧。

    于是也不再多逗留,带着黄佑树离开了火车站。

    几分钟后,汽笛响起,声音传遍了整个火车站周边。

    蔚蓝澄明的天空下,冒着滚滚黑烟的火车头拖拉着一节节的车厢在巨大的轰鸣声中缓缓驶出了站台……

    第157章 时装设计与裁剪 怕是你都不敢走进这学……

    八月初的上午, 暑热袭人。

    纪轻舟“啪”的一掌,拍死了叮在他手臂上的蚊子,惊得一旁的秘书陡地挺起了后背。

    “先生, 又有蚊虫?”季景含看向了他问。

    “还能是什么,这些蚊子,真是越来越猖狂了。”纪轻舟不耐地说着,用纸巾收拾了蚊子的尸体残骸, 随手丢进了他的废纸篓。

    接着道:“去把窗户关上吧,外面温度太高了,蚊子都往室内躲了。”

    季景含闻言就站起了身, 去将两边的窗户关拢, 尔后又回到他在门旁的办公桌前,继续忙碌两家店的财务工作。

    季秘书的办公桌是半个月前,杂志社正式成立后, 纪轻舟叫人新添置的。

    左右他的办公室空间够宽绰, 而季景含又需要每日跟着他处理各种事务, 总得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办公桌椅,于是就将其安排在了这时装店三楼的办公室内。

    “上午好, 都忙着呢!”

    就在季景含坐下没多久,穿着一身素色旗袍的解良嬉抱着一个大文件袋出现在了门口。

    她象征性地敲了敲敞开的木门, 随后轻车熟路地走到了纪轻舟办公桌前, 靠在桌沿瞧了眼他正在绘制的东西,问:“在做封面排版?”

    “啊, 不然呢?”纪轻舟漫应了一声。

    “那正巧, ”解良嬉说着,打开了手里的牛皮纸文件袋,从中拿出一叠照片, 分为两份摊开在他面前的桌面上,“喏,照相馆刚寄来的,选片吧!”

    纪轻舟抬眸扫向那两份总共九张照片。

    黑白相片上显现的都是同一个女子人像,正是两周前请施小姐拍摄的杂志图。

    他先拿起了封面造型的五张照片,仔细地翻看着,很快便从中抽出了显像最为清晰,构图、氛围也最符合他想象的那张,放在了另一侧桌面上。

    “果然,和我的选择一样。”

    解良嬉唇边扬起弧度,拿起那张单独放置的照片又观赏了一番。

    这是一张构图极为简单的近景照,人像约占了整张图四分之三的位置,位于照片右下角,而空出了左上部分的留白。

    图中,施玄曼小姐穿着深色的翻驳领衬衣,头顶斜戴着一顶米白的阔沿帽,表情自然,也未特别凹什么造型。

    只是用戴着黑色丝绸手套的右手,端着一只小巧的咖啡杯,状似下一瞬便要将杯子送到唇边,浅浅地品尝一口。

    明亮的灯光从她的后上方打在帽沿上,乍一眼看去,那嵌着若隐若现山茶花纹的雪白发光的帽子好似一轮皎洁的月亮。

    而这作为明亮对比的帽檐之下,施玄曼以精致明丽的侧脸对着镜头。

    近距离的拍摄下,女子天生丽质的轮廓线条愈发清晰分明,连她细长的眉尾、卷翘的睫毛也拍摄得分外干净明晰。

    再加上珍珠配饰通透的珠光映衬,以及额间修饰发型的那两朵洁白圆润的山茶花的衬托,就愈发显得她的美丽分外的纯洁高雅。

    解良嬉一边欣赏着,一边拿起另一张全身照做了做对比,感慨道:

    “当时我还疑惑呢,你既特意置了咖啡厅的景,为何又叫摄影师只拍手肘以上半身。这拍出来后的光影效果,确实更为鲜明清晰,比全身照要优雅高级得多。”

    “其实,主要是因为这身衣服它并不那么出彩,我不想给它照全身而已。”

    纪轻舟如此直白地回了句,尔后又从另外几张照片里,犹豫不决地挑选了两张并排放置一旁。

    另一堆照片拍摄的造型,正是使用骆明煊赠送的四经绞罗制作的紫藤萝花纹旗袍。

    他所抽出的两张相片中,施小姐一坐一站,背后是垂落的清透纱幔,透过轮廓光的映照,可影影绰绰地从纱幔上看见后方小圆桌上摆放的月季枝蔓。

    坐着的那一张,拍的是近景人像。

    施玄曼黑发低盘,发髻中插着两支带有紫藤萝花流苏的银簪,在光线照耀下闪烁着细细的光芒。

    她手里拿着一本电影原著的《移花接木》,闲适地撑着额头,优雅侧倚在扶手椅上,双目微垂,看着书本。

    正如一年前,纪轻舟造访她家,给她送苦楝花旗袍时,瞧见的画面。

    那时的施玄曼在原著上写满了人物分析笔记,还在为是否要参加电影试镜而烦恼。

    因此对于纪轻舟而言,这是一张充满了故事感的照片。

    另一张站立的照片中,施小姐微微侧身,轻闭着眼眸,似隔着轻纱嗅着后方那枝繁叶茂的月季芳香。

    女子的身材高挑,腰线修长,即便这件长袖旗袍只是微微收腰,但这轻盈柔软的面料穿在她的身上,依旧显得纤长优美。

    再配上这古画般朦胧淡雅的背景,斑驳的光影衬托下,整幅画面分外具有古典韵致。

    “你也觉得这两张难以抉择?”解良嬉问。

    纪轻舟撑着下巴,手指分别点了点两张照片道:“这张近景的更能看清服装面料细节,施小姐的神情也更为清晰生动,而这一张呢,整体的氛围感更强,服装的质感也更为浓烈……”

    “那该怎么选?”

    纪轻舟思索了几秒,轻咋舌道:“既然难以选择,那就两张都印吧。这张坐着的作为单张海报赠送,到时候估计会有不少施玄曼的影迷冲着她的封面购买杂志,就当是给影迷的回馈了,不过这事你等会儿得给施小姐打个电话沟通一下。”

    解良嬉稍作犹豫:“那成本……”

    “首刊嘛,主打一个不挣钱。”纪轻舟语气明快,直接将这两张照片与选出的封面照放到了一起,递给了对方。

    抬眸瞧见解良嬉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轻哼了声道:“其实你也有跟我一样的想法吧,听我说两张都印,你嘴角都快压不住了。”

    “我有想法又能如何,这一块是由你管辖,我只是一个小小财务,自然得听你拍板了,我才敢拿出这预算来。”

    解良嬉故意摆出一派做小伏低的口吻道,旋即收起照片问:“你下午可有空?”

    纪轻舟拿起了笔继续画图,闻言回想了下行程说:“下午啊……得去上个课。”

    就在昨日,八月三号,女子裁缝学校已正式开学。

    开学典礼上,他还去露了个面,顺便的,也拿到了自己的课程表。

    因为提前和泰勒先生打过招呼,他的课都被安排在了周一周二下午四点钟的那一堂。

    如此,上完一小时的课后,他便能直接回家休息了,不会浪费太多时间在往返工作室的路上。

    “上课?”解良嬉尚不知他被邀请去教书的事情,疑惑问:“你去上什么课?”

    “我还能教什么?那是一所新办的女子裁缝学校,我么,自然是去教时装设计了。”

    纪轻舟简言作答,继而抬头挑了下眉:“怎么,解主编有什么事要安排我去做吗?”

    “不是你说的,内页彩图的印制由你负责去和华亮印刷所沟通,要看着他们印出你满意的色彩为止吗?”

    解良嬉眨了眨眼道:“内页的编排校对都已结束了,本打算明日就送去印刷的,你得赶紧吧?”

    “对哦,”纪轻舟险些忘了这事,临时安排道,“那明天上午吧。”

    他说着,就转头朝一旁的秘书嘱咐道:“景含,帮我排一下,明天上午去华亮印刷所。”

    “好的。”季景含已习惯了他临时想起某事,吩咐他添加行程的行为。

    记录行程的笔记本就摊开放置在桌面上,他直接往上记了一笔,准备下了班回家后,再仔细地调整时间安排。

    “看你这忙得……行吧,上课要紧。”解良嬉将照片放回了文件袋,这时又从袋子中取出两个小相框放在了他桌面上:“对了,还有这两张,我特意洗出来给你的。”

    纪轻舟抬眼一瞧,不禁眸光微亮。

    这两张相片,一张是那日拍摄杂志封面结束,他和施玄曼坐在沙发上沟通杂志细节时,被人拍下的一张合影。

    另一张则是最初拿到新相机时,他给解予安和骆明煊拍的那张练手之作。

    六寸大的相框内,两个修长挺俊的青年站在楼梯扶手旁。

    一个穿着深色衬衫,领口不羁地敞开着,手举着糖葫芦串,咧着嘴翘着单边的唇角,笑容爽朗中带着一丝潇洒。

    另一个衣着整齐、身姿挺拔,提着食盒,却不影响他矜贵的气质,沉静的双眸状似专注地看着镜头,又像正凝望着镜头后方之人,唇边挂着浅淡柔和的笑意。

    尽管才分离半个多月,时不时也能收到解予安的寄信,但文字的交流到底不比画面带来的冲击。

    光是看见这张照片,纪轻舟回想起那时的欢快光景,心底的思念又难以自控地滋长起来。

    “啧啧,眼睛都看直了,我这堂弟是有几分姿色,也不值得你这般入神地盯着他瞧吧?”

    解良嬉故意用着嬉笑的口吻调侃,打断了他的思绪。

    见纪轻舟回过神来,便又说道:“还有一张我们所有人的合影,拍摄结束时照的那张,你记得吧?我让照相馆洗了张大的,放在楼下的书柜上了,你等会儿下楼可以去看看。”

    “好,谢谢良嬉姐。”纪轻舟将两个相框立在了笔筒旁,抬头朝着解良嬉漾开温顺笑意道:“还准备了相框,真贴心。”

    解良嬉被他明媚无垢的笑容晃了下心神,半开玩笑地说道:“别对我露出这种蛊惑人心的笑容,元元如今不在这,我可保不准会不会对你下手。”

    纪轻舟皱了皱鼻子,评价:“这种玩笑吧,得趁解元宝在的时候开才有意思。”

    “那我便不敢了,他那较真的性子,可是真会把我视为眼中钉的。”

    解良嬉微笑说罢,扬了扬脖子将垂落胸前的头发拂到肩后,接着就拿着文件袋出了门。

    ·

    当日下午三点,忙完了工作室的活儿后,纪轻舟坐上了阿佑开的汽车,前去学校上课。

    女子裁缝学校,建在南市老城厢西大门街的一条弄堂内,地处华界。

    这学校距离他工作室的位置其实并不远,但因老城道路复杂,过去也要半个多钟头。

    路途中,纪轻舟就趁着空闲时间,从包里拿出了备课本,看着提前一周准备的教案,暗自在心里演练着第一课的教学过程。

    虽然泰勒先生成立这所学校,主要是为了传授他的裁缝技艺,培养更多的裁缝学徒,但毕竟是一所女学校,同样也做新式教育。

    除了添加了与裁缝相关的学科以外,国文、数学、博物、外国语之类的课程都有,和别的女学校是一样的。

    不过由于所招学生不多,只勉强凑成了一个班级,所请的教师目前多数都是兼职。

    这些教师有的是文人作家,有的是从事其他行业的学者,有的干脆是别的学校的老师,为了赚取些额外的生活补贴,每周过来上几堂课,按钟点付薪资,每小时致酬一二元这般。

    至于纪轻舟,则是同学校签订了三年的聘用合同,每周过来上两堂课,按月付薪水一百五十元。

    这薪水对于他目前的收入而言算不得什么,但放在教师这个阶层,已是相当高可媲美名校教授的月薪。

    足可见,泰勒先生对他是非常重视的。

    纪轻舟自然也不想辜负他的期待,希望能够借此机会,为时装界的未来,培养一些新鲜力量。

    一路稍显紧张地演习准备着,不久就抵达了学校所在的巷口。

    顺着一条弯曲狭窄的弄堂,走上几分钟,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座红瓦白墙的新式学堂。

    这裁缝学校因是新建的校舍,在周围一片低矮陈旧的建筑中,显得尤为清新靓丽。

    虽只有两栋三层的西式小楼,一栋为学生上课、住宿只用,一栋为办公之楼,看似极为简单朴素的一所学校,却也规划了一个小操场,设立一道铁栅栏门,在门上方,挂上了刻有学校名称的牌匾,已有些现代学校的模样。

    纪轻舟到学校后,先带着黄佑树去了趟办公楼三楼,位于校长室旁自己的专属办公室,暂且放下了背包,让阿佑在办公室等候。

    见还有十分钟的准备时间,他便拿上备课本,打算去隔壁找泰勒先生交流下教学经验。

    然而泰勒先生此时也不知去了哪,并不在办公室中,倒是恰好于走廊上碰见了刚下课回来的副校长罗女士。

    因泰勒先生是男性,又是个洋人,为了方便管理学生,就聘请了职业教育社的一位女成员,也就是这位罗淑萍女士,做了副校长。

    学校的日常事务都由这位女校长管理,有些类似于教务主任。

    罗校长约莫三十来岁年纪,穿着身蓝色的棉布旗袍,生着圆溜溜的眼睛和微凸的嘴唇,板着脸时瞧着很是肃穆不苟言笑。

    不过她面对纪轻舟时神情还算温和,见到他便停下脚步,主动点了下头表示问候:“纪先生,下堂是你的课吧?”

    “对,我正准备过去呢。”纪轻舟挂着随和的笑容应声。

    想起眼前这位同时也担任着这学校的历史老师,就问她道:“我是头一回教书,心里没什么底,你能否给我传授些经验?”

    罗淑萍思忖片晌,话语和缓道:“称不上经验之谈,不过这班里的学生呢,十三四岁的居多,这个年纪初入学的女生最是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你长得这样嫩,可千万不能被她们闹哄得脸红了,装也要装成老气横秋的样子,才能压得住她们,否则日后啊,怕是你都不敢走进这学校来。”

    “啊,这听着倒令我有些忐忑了。”

    罗淑萍微笑了下,安慰道:“但也不一定,倘若你课上得好,讲得有意思,令她们心底佩服呢,她们便不会吵你了。”

    “行,那我努力。”纪轻舟轻松地笑了笑,接着就拿着备课本前往教学楼。

    隔壁的教学楼虽有三层高,但二三层其实皆为女学生住宿之用。

    这时候本地通校走读的学生不少,但从外地来上海念书的女学生更是极多,因此需要专门准备宿舍。

    至于一楼,目前也只有两间教室,一间上文化课,一间上实践课,另有空余教室则因为学生不足,暂做储物之用。

    此时,在教学楼唯一的班级教室内,尽管才第一天上课,一些性子开朗的学生们却已然吵嚷嬉笑着,聊成了一片。

    “下堂课叫什么?时装设计与裁剪?”

    某个识字的女学生站在门旁,念着墙上所挂的课程表道,“不知是哪位老师来教。”

    “莫非又是那洋人老先生?”

    “他不是教缝纫的吗?”

    “这学科名称听着怪绕口的,不会又是那教国文的冬烘先生兼任吧?”

    “那老冬烘可真是,指甲都那么长了也不知修剪,里头嵌满了粉笔灰,真是够邋遢的,干脆唤他邋遢先生算了。”

    一年纪较长的女学生闻言略微蹙眉道:“别那样说先生,你看不过他指甲太长,下回他来上课,你提醒一下便是。”

    那十三四岁年纪的姑娘一听,正欲红着脸反驳,这时忽感身侧光线微暗,下意识扭头望去,便见一位穿着洁白衬衣、打着深蓝领带,装扮得分外清新俊逸的青年出现在了门口。

    随着这位美青年毫无预兆的现身,方才还充满着笑语喧哗的教室顿然为之一静。

    而那小姑娘对上青年目光后,也是莫名红透了耳朵,却仍仰着脑袋瞧着他,脆生生地开口:“您莫非……是来教这堂课的?”

    “嗯,怎么,我看着不像老师?”纪轻舟挑了下眉笑着回话,提了提自己手里的备课本道:“教案都在这呢,你可要检查一番?”

    这学生一听便愈发涨红了脸,一语不发地低头回了座位。

    纪轻舟见状这才走进教室,站到了讲台上,视线毫不避让地打量了底下的学生们几眼。

    全校总共三十位学生,都在这个教室里。

    年纪小的才十三四岁,年纪大的却已有二十余岁,不过这么一眼瞧去,身高样貌倒是没有多大的差异。

    而这年龄参差不齐,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报名的学生人数太少,为了凑满一个班,只要有志向学的,就都来者不拒了。

    大致认了个眼熟后,纪轻舟微扬起唇角道:“各位下午好啊,这是今日最后一堂课了吧?”

    话落,发觉底下无人回应,他便自顾自淡定地进行着预演的流程道:“自我介绍下,我姓纪。”

    说着,拿起讲台桌上的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叫我纪老师、纪先生都可以。”

    放下粉笔,纪轻舟转过身来,执起教鞭,点了点名字下方的那排大字,望着学生们缓缓开口道:“我只教一门课,课程名字也是我所起的,就叫做,时装设计与裁剪。”

    第158章 课堂互动 几日不见本事见长……

    放置在教室角落的时钟, 已缓缓指向了四点,而午后的日光依旧倾斜地笼罩着大半的教室。

    不必开灯,也分外光明敞亮。

    “对于这课程的名称, 大家可能会有些疑惑,什么叫做时装?什么叫做设计与裁剪?”

    讲台上,自那清新俊逸的美青年开口介绍起,下边的学生们便都不自觉地噤了声, 专注地望着正上课的老师。

    之前也并非没有男老师教课,但除了那洋人校长,其余的先生们都会刻意避让着学生们的目光, 好似生怕看一眼就会传出什么不好的名声来。

    他们愈是避让, 一些活泼好动的女学生便愈是想要捉弄他们,冷不丁地冒出几句玩笑话,打断课堂, 叫他们闹个面红耳赤, 再肆意哄笑一番。

    而眼下这位先生却全然不同以往, 尽管进门以来一直笑吟吟的,似乎十分随和温柔的模样。

    然不论是其扫过众人时坦然自若的目光, 还是与那小姑娘对话时游刃有余的态度,都令她们生出了一股奇异的直觉, 便是这位年轻老师, 必然不太好招惹。

    而与此同时,他清隽的外貌与明朗的嗓音条件, 又莫名带给了她们一股安定感与信服感, 令人不自觉地想要认真听他说话。

    于是,纪轻舟正式按照流程上课以后,就发现这些女学生其实比他想象中乖得多。

    从他的角度看去, 每位学生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讲课,即便偶尔有交头接耳的,被他瞧上一眼,也会立即安静下来,课堂纪律很是不错,并没有罗校长说得那样严峻。

    发现这情况,他便愈发镇定下来,依照着备课计划,从服装设计概论入手,开始上起了他的一堂课。

    “首先时装二字,顾名思义,也就是时新的服装,或说款式新颖富有时代感之服装,即大家口中的新装。”

    纪轻舟一边说着,一边放下教鞭,目光流转间,落在了前排一位女学生身上,伸手示意道:

    “例如,这位学生所穿的上衣。狭窄的衣身,喇叭形的袖口,七分袖的长度,露出了手腕,明显是有别于传统衫袄的廓形,那么这件衣服也就可以认为是流行于当代的时装。”

    听闻此言,学生们都纷纷望向了那前排的同学,才认知到近年最为风行的文明新装也可称为时装。

    至于被老师用来举例的那位女学生则有些不好意思,肤色健康的面颊微微泛起红晕来。

    但与此同时,心底又升起几分被关注的欢喜。

    纪轻舟待她们审视完了自己的衣服,才不急不缓接着道:“裁剪一词也很好理解,制作一件衣服,必然要将布料裁成衣片。

    “而如何裁剪,能使得一件服装的结构更为准确、美观且合体,又有许多的门道。在我们的课堂教学中,会将这裁剪之法,分为平面裁剪与立体裁剪两种。

    “其中又有一些比例法、原型法之类的细分,每种方法具体是怎样的操作和运用,我们会在之后的课程中学习。”

    “那接下来我要说的,就是本课最关键的问题,什么叫做时装设计?”

    纪轻舟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的“时装设计”几字下方重点画了两道线。

    旋即转身望着众人:“我请问,在座之中,可有人看过《摩登时装》画报?看过的请举手示意。”

    话音落下,教室内女学生们有几位率先举起了手,随后便一个接着一个的,一只只手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看来大部分人都有所了解?”

    纪轻舟对此结果稍感讶异,没想到《摩登》画报在这个年龄阶层如此流行。

    不过考虑到那画报的价格低廉,而少女阶段本就是对穿着打扮最为感兴趣的时候,同龄人看完一传十、十传百的,多数人看过也很正常。

    “没看过的,我的办公室有全套,倘若你们感兴趣,等会儿下了课可以来问我借。”

    纪轻舟先是这么提醒了一句,继而走下讲台,点了点那位之前在门口有过交流的,同时也是举手最为积极的学生,问:“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被提问的姑娘下意识地站起了身来,用着方言口音浓重的话语清脆地回答:“先生,我叫傅雪。”

    “好,傅雪同学,你初次看见那画报上的时装画,可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嗯……非常新鲜,那上边的衣服,多数都是我从未见过的。”名为傅雪的女学生眨动着乌黑的眼睛回答。

    见老师正微笑着目光期待地注视着自己,她不禁想要多说些什么,思索了几秒,又急忙补充:“我姐姐还裁布,模仿那画报做过洋装,很是漂亮。”

    “好,请坐。”纪轻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接着学生的话语道:

    “正如傅雪同学所言,《摩登》画报上的衣服在大家日常生活中并不常见,她的姐姐既然模仿画报做过衣裳,那必然是因为喜欢那款衣服,觉得它时新漂亮,才会去裁布制作,对吗?”

    听他这般询问,一些有过类似经历或想法的学生们纷纷出声交流附和起来,一时间教室内犹如钻进了一百只小鸟,叽叽喳喳的嘈杂声点燃了课堂氛围。

    同样是从学生时代过来之人,纪轻舟面对此状况很有耐心,也并不着急打断。

    静静地倚在讲台桌旁,待她们交流了几句,表达完了最想说的内容,随着声音渐弱,才继续回到正题:

    “那么话说回来,那种款式新颖的衣服,总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画报上,总是需要经由人们的双手,依靠他们对美的理解,对服装的思考,将其独特的想法,以绘画的形式表现在纸上的,对不对?”

    “所以,这种运用美的规律,将自己独特的思维构想,用绘画,或者拼贴、手作之类的方式,转化为实物的创造性行为,我们就称其为设计。”

    “奥……”

    这一刻,不论是年长的还是年幼的,不论是否有基础,是否真能完全听懂他的意思,学生们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

    有同学举手问:“所以,我画了一件其他人没见过的衣裳,便是设计了那件衣服?”

    纪轻舟点头:“是的。”

    “那纪老师,我做过一件方便干活的带裤子的裙子,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也可算设计?”

    “当然算了,你这点子还挺时髦的。”

    听他如此清朗而干脆的回答,有过缝制新衣经验的女学生们,不觉对这门课燃起了不同于缝纫课时的好奇,似看见有新的知识大门正朝自己缓缓展开。

    “总之,设计的种类多种多样,大到宫殿楼宇的建筑设计,小至一个火柴盒的产品设计,每一件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事物,也许都存在着它们背后设计者的创新与巧思。而我们所要学的就是大家身上所穿的服装的设计……”

    纪轻舟转身拿起粉笔,在黑白上写下教学目标,话语清晰不急不缓道:“首先我们了解下服装。俗话说衣食住行,‘衣’所指的就是服装,服装又有哪些分类呢……”

    ·

    日光不觉间从教室后门缓缓溜走,随着桌上时钟的长针逐渐指向五点整,开学首日的最后一堂课终于到了尾声。

    讲完最后一个教学知识点后,纪轻舟面上从容自若地宣布了下课,心底却暗自长舒了一口气。

    毕竟是头一回在教室给如此多的学生上课,再怎么准备齐全,心里终究绷着根弦。

    尤其听了罗校长的话后,愈发担心自己压不住这些学生们……好在此时的女学生多数还是挺乖巧的,年长的尤其稳重,教学过程中纵使偶尔有些小骚动,也很快能平息下来,没有出什么乱子。

    拿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粉笔灰,纪轻舟面带着笑容,神态轻松地拿起备课本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一个年约十七八岁、衣着朴素的女学生走了过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有事找我?”纪轻舟看了看她的面庞,认出对方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角落位置的学生。

    之所以能记住她的脸,也是因为这姑娘五官样貌较为秀丽,虽未施粉黛,天然修长的眉形与眼尾上扬的丹凤眼,却很有几分清冷之意,非常有记忆点。

    “纪先生,”女学生抬头看他一眼,便不好意思般地迅速垂下了视线,“我想问您借那画报看看。”

    纪轻舟稍感意外,还以为他今日第一次来上课,不会有学生主动来同自己交谈。

    这个年代,女学生与男教师之间,防范还是较严格的。

    这会儿,他能明显察觉到,在这女生过来同他交谈时,教室内氛围顿然寂静了几分,似乎每双目光都在注视着自己的方向。

    他假作未察觉地点了点头:“奥,行啊,跟我来吧。”

    说着,就一派寻常地走出了教室。

    此刻,隔壁楼三层的办公室门口,黄佑树正无所事事地靠在走廊阳台旁吹风。

    眼见纪轻舟带着一个女学生过来,他神色一凛,立即跟着进了办公室,站在角落暗中观察着二人的一举一动。

    “你叫什么?”纪轻舟一边闲聊着,一边打开书橱,取出了十八册全的《摩登》画报。

    “晏乐。”女子用带着些本地口音的话语轻巧地回答,“日安晏,乐曲之乐。”

    “挺好的名字,今天上课感觉怎样,能听懂吗?”

    “能听懂,您的课很是生动有趣。”

    纪轻舟点了点头,将画报搬到了自己的办公桌上,看向面前扎着辫子的姑娘问:“那晏乐同学,你想借几册呢?”

    晏乐稍有些不安地侧头望了眼角落里的黄佑树,垂眸道:“先借一册,我明日便还您。”

    “行,那就先给你第一期。”纪轻舟说着,抽出第一期的画报递给了她。

    “看完了,你放到我办公桌上就行,想借其他期刊也可以直接过来拿,留个字条说明一下就好,我不在学校,这办公室门也不会上锁。”

    面对他的友好态度,晏乐只是低头神色羞赧地道了声谢,接着就抱着画册快步走了出去。

    瞧着女子匆匆离去的背影,纪轻舟拿起茶杯喝了口水,目光扫向黄佑树道:“阿佑,你刚才看什么呢,一直盯着人家姑娘,太不礼貌了。”

    “不是,先生,”黄佑树连忙为自己解释,“是少爷叮嘱我,说您来了女校上课,要特别留意和您走得较近的学生……”

    他话说到一半,就在纪轻舟微凉的眼神中渐渐收了声。

    “以后别这么做了,不然我怕过一阵,学校里就会流传出纪老师的司机是个变态偷窥狂的传闻。”

    黄佑树脸色臊红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子,点头:“好的,先生。”

    “你家少爷也真是……把我当什么人了。”纪轻舟低声咕哝着,无语地摇了摇头。

    旋即就收拾了东西,拎起背包道:“走吧,回家。”

    ·

    接下来数日,随着在裁缝学校的教学工作逐步走上正轨,另一边《纪元》杂志的首刊印制也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同时,纪轻舟还加大规模,聘请了包括施玄曼在内的足足十三名女模特,准备秋季新款的走秀。

    好几份工作连轴转,几乎是忙得脚不沾地。

    因此,即便他时常收到解予安的来信,为对方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想念情绪所动容,他也着实抽不出空去南京。

    于是某次就直接在信上回应,说等到九月初,结束了新款上新,就立刻启程前往南京。

    忙碌的时光匆匆而逝,一晃到了八月底。

    三十一号这天恰好是礼拜日,纪轻舟已提前两周,给一众亲朋好友老顾客,以及同业公会的成员们,发了邀请函,请他们今日下午三点来参加自己的新款发布秀。

    时隔半年再度开办的走秀,此次却只有女装而没有男装的展示。

    一来是没找到合适的模特,之前培养的男模已解雇,连骆明煊也去了南京筹备分店的开业,只有林遐意一人,自然撑不起场面。

    二来,秋装上新的男款本就不多,一共三十二套成衣,只有六套男装,展不展示的也无所谓,纪轻舟就索性取消了男装环节。

    这日上午,自清晨起,二楼杂志社内便挤满了人。

    考虑到今日需要在店里办时尚派对,而明日杂志的发行工作也已经准备完毕,今天就给杂志社的员工放了个假,空出二楼的空间做模特的换装后台。

    模特多了以后,原本还算宽裕的空间顿时有些拥挤起来。

    各种款式的新衣随手挂在陈列架上,杂志、笔记、服装配饰、化妆品等随意铺散在桌椅沙发上。

    由于模特太多而换衣间数量不足,还专门用服装龙门架与不透光的布料搭建了两个临时换衣间,使得本就拥挤的空间愈发凌乱混杂。

    身处在如此繁杂的环境内,很难特别镇定地去处理某项事情,但好在前几日已做过两次彩排,昨日也定了妆造,大家都已有了经验。

    相比上次临时添加模特的手忙脚乱,这一回乱归乱,每位模特与工作人员却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面上神色都是精神奕奕的。

    纪轻舟带着学生,穿梭在充斥着香粉与衣料气息的空间里,有条不紊地给一个个模特指点调整着服装造型。

    繁忙间日光偏移,转瞬到了中午。

    林遐意带着人送来了附近西菜馆所订的午餐,都是方便食用的夹着果酱、黄油,或沙拉、煎猪排的面包。

    配上对面皇家咖啡店所打的一整壶的牛奶、咖啡与热可可,对于一些模特而言,算是相当新奇和丰盛的午餐。

    “先生,上回那先生又送了您的信过来,”将一盒盒的食物放到茶几上后,林遐意特意找到纪轻舟,递给他一封鼓鼓囊囊的信封,“您的回信我也转交给他了。”

    “行,知道了。”纪轻舟收了信件,先看了眼信封,果然是某人端正又清雅的字迹。

    他暂停收起信,先将手上的活忙完以后,才倒了杯咖啡,拿了份面包,独自坐到了解良嬉平时的办公桌旁,边吃着午餐,边拆开了信封,从中取出了几张折叠的信纸。

    解予安说每日给他写信,还真就这么做了,虽然多数时候写得像是流水账。

    将自己从早到晚吃了什么、做了什么统统记录一遍,偶尔和同事外出聚个餐,也要将聚餐地点、人员全部罗列报备一番,最后在结尾留下一句晚安、想你之类的结束语。

    今日送来的信也充斥着一股机器人般规律而无趣的味道,但纪轻舟却看得丝毫不厌烦,耐心地读完了一页页信。

    当翻过三页信纸,看到第四张时,他忽然眉毛一跳,目光停滞。

    “又在读信?”今日前来帮忙的解良嬉不知何时来到了桌旁,翻着桌上的零碎物件道:“他哪来如此多的话要跟你说,每次都这么好几张的信纸。”

    纪轻舟下意识地将信纸翻折,往怀里藏了藏,若无其事地笑道:“确实没什么话,都是流水账。”

    “那不是浪费纸张嘛。”解良嬉也就是看见了随口吐槽一番,未注意到他的异常举动,拿了自己的东西后,就转身离开了。

    办公椅后方,明媚的日光透过玻璃窗洒落在他肩头。

    纪轻舟后靠椅背,对着阳光,又打开了信纸。

    眼前这信上的字迹,他万分熟悉,因为这正是他自己一周前写给对方的回信。

    内容大意是说,最近睡前总要看一看他们的合照,想要找人定制一款解元宝等身模特,晚上抱着睡觉云云。

    而一旁,解予安却用蓝色的墨水笔,将这“解元宝等身模特”圈了出来,在旁写上了四字:“屁股痒了?”

    “好你个解元宝,几日不见本事见长,什么都敢往里写……”

    纪轻舟哧地冷笑,伸手在解良嬉的笔筒里翻了翻,拿了一支红色墨水笔,在蓝色字迹的下方留言:我看你是皮痒了!

    他写完回话,正要将信纸折叠,准备下次同自己的回信一起寄出去。

    忽而想起今日就是新款发布日了,待忙完今天的工作,再上两天课,他就可以带上纸笔,去南京工作了。

    于是又微扬起唇角,心情颇好地将信纸放回了原位。

    就着最后两页解予安的行程流水账,吃完午餐面包,纪轻舟端着咖啡起身走到沙发区,目光扫过一位位打扮得光鲜靓丽的模特,开口:

    “大家第一套衣服都更换完毕了?那么趁着还未开场,各位小姐们,先来排练一遍吧。鱼儿,准备播放音乐!”

    第159章 开场 时装界的新星是否就此陨落?

    下午两点, 正是一天最炎热的时候,但大马路两侧的商店门口依旧繁华热闹,顾客进出络绎不绝。

    唯独五百二十号的世纪时装屋, 今日似乎提前打了烊。

    橱窗内的蕾丝窗帘紧闭,门上悬挂的木牌也更换到了“暂停营业”,仅剩那嵌着玻璃的红色店门依旧敞开着,门旁站着位身穿白衣黑裙店员制服的年轻女子, 像是在等候迎接宾客。

    “呼,真热啊。”金苗望着马路上喧骚的街景,微微地吐了口气。

    尽管马上就要进入秋季了, 午后的日光依旧如此的刺目耀眼。

    “偏偏被排了迎宾的工作, 林店长真是的,就因为我会两句打招呼的英文,便要站在门口吹热风……”

    尽管心里暗暗埋怨着, 金苗表面上仍维持着一副淡然如常的神色。

    毕竟今天是秋季新款的展览日, 邀请的宾客众多, 倘若因态度不佳搞坏了老板的生意,搞不好是要被解雇的。

    难得有一份对女员工一视同仁、薪水待遇也相当不错的工作, 金苗一点也不想被解雇。

    正漫无目的地望着街景发呆,这时, 一辆汽车放缓速度驶了过来, 停在了距离店门不远处的马路旁。

    随着司机下车打开了后座车门,一位身穿淡蓝连衣裙、头戴礼帽的优雅小姐走下车来, 身后还跟了个帮忙打阳伞的女佣。

    金苗当即生出预感, 这位小姐定然是受邀来观看新款发布秀的,于是下意识地挺直后背,调整了面部神态。

    果不其然, 那小姐带着女佣径直地来到了他们店门口。

    “请出示您的邀请函。”金苗走着流程,露出了温和的笑容说道。

    “我家小姐都来过好几次了,你还不记得吗?”

    约莫是受燥热的天气影响,那女佣耷拉着眉眼,似不满地提了一句。

    “诶,这是人家的规矩。”那小姐回头给了女佣一个制止的眼神。

    旋即便不紧不慢地从她的手提包里取出了一份米白色的纸质邀请函递给了她。

    金苗心底稍感郁闷,却也不敢反驳那女佣什么。

    佯装无事地伸手接过邀请函,看了眼上面的手绘月季,心情才舒展了几分。

    这封由他们老板亲自设计,由楼上杂志社的应画师亲手绘制的邀请函,不论她看见几次,都不禁为其精巧美丽的外观所惊喜。

    带着自然纹理的米白色羊皮纸,被折叠成信函的形状,边缘处修剪成了整齐的波浪边。

    信函外侧的三角处绘制了时装屋的品牌标识,即那红粉渐变的小裙子,一旁还沿着波浪边以淡雅细腻的色彩点缀了一枝五彩斑斓的月季花藤蔓。

    与此同时,在信函的另一侧,为保证内容私密性,又以水粉色的褶皱丝带缠绕了一圈,绑了一个装饰用的小结,其颜色搭配实在精巧可爱得很。

    金苗看完邀请函,又仔细地将丝带绑了回去了,递还给对方道:“江小姐,您请进。”

    江珞瑶收起了邀请函,尽量保持着它平整的模样,放进了手提包里。

    接着便令女佣先回车上等候,独自拎着小包踏进了店内。

    时装秀说是会在三点开始,但有了上次提前二十分钟开场的经验,此次不到两点半,店内就已聚集了不少的宾客。

    悠扬的古典弦乐不知从何处传来,伴着轻柔乐曲,先生们站在中间堂屋,端着新沏的红茶或低度数的酒水,同人交际闲谈着。

    而另一边,摆放着甜点咖啡的西屋里,则多是衣着体面的夫人小姐们,大家或站或坐,或嬉笑聊天,或品尝食物,氛围欢快惬意。

    江珞瑶扫视了圈店内环境,发觉屋子中间的陈列架、展示架等都已撤去,比起平时要空旷许多。

    不过排列在楼梯两侧的座椅板凳还是占据了不少的空间。

    橱窗模特的身上仍穿着近期上架的夏季新款,运用着兽皮花纹与野性色彩的服装款式分外吸引眼球,但却并非江珞瑶喜欢的风格。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一系列的衣服款式相当时髦有特色。

    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豹纹连衣裙,也不知晓女士皮夹克,纪先生可谓开创了一个新的时装种类。

    就连一些洋人报纸也刊登了关于这家时装店的新闻,使用了“具有令人惊叹的前卫审美”、“最具创意的华人设计师”之类的形容来描述世纪品牌的创始者。

    “传闻甚至说,法国高定公会也向他抛来了橄榄枝。”

    和自己的好朋友陆雪盈会和后,江珞瑶一边端着玻璃杯喝着果汁,一边同朋友闲聊起从一些夫人聚会上听见的传闻。

    “假的吧,真有此事,纪老板定然已经去进修了。”

    陆雪盈不以为然道,“哪怕只是混个留洋的名头,待他回来都有无数人追捧。”

    当今时代便奉行此理,凡留洋回来的,是条狗都有人争抢。

    江珞瑶微微颔首:“你说得也有些道理。”

    “关于你们说的这点,我倒有不同看法。”表达反对意见的是陆雪盈的小姑陆庄晴。

    她平时定居南京,身为世纪品牌成衣系列的忠实粉丝,此次是专门为了观看这场时装秀而赶来上海的。

    “我也看过一些外国高级时装杂志,上面的衣裙还不如世纪牌的衣服新颖漂亮,何必非要去法国混个名头?

    “纪先生可并非什么需要打磨的璞玉,他就是块明晃晃的金子,在哪都会发光。”

    江珞瑶听闻此言,也觉得有些道理,思忖道:

    “但说实在话,他上个系列的风格不太合我口味。春季系列的风格虽也有些过于轻盈明丽,总还是有几款不错的裙子可以入手,夏季的款式却很难找到符合审美的,希望这秋季的新款能有些改变。”

    正喜欢春夏季系列的陆庄晴张了张嘴,想着每个人的眼光不同,终究没有反驳。

    她顺着长长的过道望向对面那弧形的楼梯,那雕花的铁艺扶手上,装饰着崭新的银灰色绸带,带着光泽感的绸带如波浪般从高处蔓延垂落,既深沉低调,又高级华丽。

    听过陆雪盈对上次时装展览的描述,她知晓,等会儿就会有一位位穿着最新款时装的模特从那楼梯上款款登场。

    心里不觉涌起一股强烈的期待。

    ·

    另一边,宋又陵在他的最佳观赏位架好相机后,就和同样被邀请过来看秀的《新世界》游艺报的记者聊起了天。

    “今日同行不少啊。”宋又陵问店员要了杯加了冰块和蜂蜜的柠檬茶,视线扫过周边的人群,压低了嗓音开口。

    他来的时间不算早,等到了这才发现今日的场面不小,不仅有扛着摄像设备的登利影片公司的员工,还有几个洋文报社的同行在。

    光他认识的就有《中法新汇报》和《文汇报》这两家具有代表性的外文报刊,《文汇报》来的甚至是他们的主编盖尔。

    那是个年近五十的英国人,个子很高,有着一头棕黄色卷发,宋又陵对他的印象就是新闻业的鬣狗,总能先同行一步地嗅到热闻的气息。

    “竟然主编亲自来了。”一旁的游艺报记者稍有些诧异地嘀咕。

    “他出现在这也不奇怪,《文汇报》是最早刊登有关世纪时装屋消息的洋文报,而据我所知,纪轻舟应该没有花钱买他们的广告。”

    宋又陵喝了口冰茶,自言自语般开口:“不过既然他在这,兴许今天会有些不一样的看点。”

    “我只希望快点开场。”那游艺报的记者颇嫌闷热地扯了扯自己的西服领带,走到了风扇旁吹风。

    秋老虎时节的午后着实燥热不堪,好在室内拉了帘子,又有三盏风扇持续不断地送着风,勉强给屋里的人们带来了些许凉意。

    交际了一阵后,临近三点时,楼梯上出现一位穿着深灰色连衣裙、留着时髦短发的年轻小姐,高声呼唤“请大家在位子上落座,新款发布秀即将开始”。

    “啊,这位小姐的头发……”游艺报的记者又回到了他的照相机前,瞧见那柔顺短发贴着耳根向脸颊卷曲的罕见发型,不禁瞠目结舌,很想要打开相机拍摄一张。

    “你知道那是我妹妹?”宋又陵不知何时凑到了他身旁来,插口道,“她之前说要剪短头发,家里人都很反对,但这头发长在她头上,她非要剪我们也拦不住。谁知剪完之后,打理一番还挺摩登,是不是蛮秀气可爱的?”

    “……”

    ·

    随着宾客们在店员的带领下一一入座,嘈杂的室内,环绕的悠扬弦乐暂停,林遐意作为时装屋的经理,走到楼梯转角处,向宾客们的到来表示了谢意。

    随后便以他所擅长的三国语言宣布,秋季新款的发布秀正式开始。

    在宾客们捧场的掌声中,他像一个报幕员一般,向身后的楼梯做了个“请看这边”的手势,接着就退到了人群后方的角落。

    就在他离场后不久,舒缓的钢琴曲从楼梯上方传来,不同于上回欢快明朗的节奏,而是沉静雅致充满着故事感的曲调。

    “这个音乐,感觉此次的款式风格很是不同啊……”坐于男士座位区的泰勒先生,同他身旁的严老板低声交流了一句。

    严位良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刚想发表些自己的想法,就听见楼梯上传来了皮鞋碰撞地板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道身影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仍是上回的开场模特廖小珍,时隔半年再次登场,她显得沉稳了许多,姿态步伐神闲气定,正如她此刻的造型一般。

    浅棕色的长发带着些慵懒的自然卷度,松松垮垮地在背后绑了个辫子。

    一套三件式的秋装,米黄色的棉质衬衣,配上栗棕色直条纹西裤面料制作的宽松直筒裙,腰间系着深棕色的牛皮带。

    衬衣胸前设计了两个翻盖式的平面袋,裙子两侧也安装了斜插袋,看着很是实用。

    上衣外作为搭配,披着件深灰色的针织马甲长外套,脚上套着双黑色皮靴,模特手里还提着个麂皮绒的大容量背包,巧克力棕的颜色一瞧便很是百搭。

    这一套穿搭充满着松弛惬意感的同时,衬衣上叠戴的三圈黑色檀木珠串,又意外地具有年轻而平和的气息。

    廖小珍脸上化着自然淡雅的妆容,面无表情的神态透出几分淡漠冷感的气质,又带着股野草般任意生长的生命力。

    走起路来虽不紧不慢,却相当有节奏,脚下生风的交叉步带动着身上敞开的针织外套前后摆动,极具垂感的裙身面料显现出柔软流畅的弧线。

    “十分简洁的款式,似乎也很舒适耐穿,”女士座位区,某位夫人同身旁同伴小声说道,“但像是……”

    “像个叛逆的女孩偷穿了他父亲或哥哥的衣服。”她的同伴微蹙着眉补充。

    “棉布的衬衣,不是女服常用的料子,款式也完全是男性化的类型。”另一边,某个洋服店的老板同他的学徒交流道。

    “将裙子换成西裤,就完全是男装嘛,连靴子也……”

    细细交流声中,开场模特定点展示完服装造型后,就掉头往回走去。

    而现场除了照相机与摄像机依旧在尽职地拍摄,观众的反应似乎并不如上回那样惊喜和热烈。

    坐于下方位置的《文汇报》主编盖尔,观察着周围人的神态,已经提笔在笔记本上记录几句关键信息:

    “相当大胆的创新尝试。”

    “从楼梯口传来的肖邦夜曲是如此契合现场深刻沉默的氛围。”

    “开场服装从衬衫到裙子均采用了男士的服装面料,尽管添加了一些柔软的女性元素,但依然低调冷静得像是男人的服装。”

    “女士们的神情都很复杂,看来并不满意那位设计师的新风格。”

    “莫非纪老板此次放弃了他之前给世纪品牌营造的轻盈优雅风?”

    “今日结束后,还会有老顾客为他的衣服买单吗?”

    “时装界的新星是否就此陨落?”

    第160章 年轻的力量 一场酣畅淋漓的时装展结束……

    室内, 穿透蕾丝窗帘洒落的斑驳光线里,柔和的钢琴音乐声缓缓流淌,却压不住宾客们细碎的交流声。

    随着开场模特姿态淡然地走上楼梯, 两旁观众区的声音愈发嘈杂起来。

    “轻舟此次的设计有些奇妙啊……”

    沈南绮坐在低矮的折叠椅上,撑着下巴,微微侧身朝身边一同来看秀的解良嬉和赵宴知说道。

    解良嬉淡笑着回应:“您是想说,这次的衣服有些男性化, 不太合您眼光吧?”

    沈南绮缓慢地闭了下眼睫,对此不可置否。

    解良嬉低声解释道:“他同我说过,这次围绕的主要设计元素是中性色。开场的第一套便是这个系列的代表款, 就如同演奏乐曲前的定调。因此为了更直观地突出这个系列的主题, 从色彩到面料再到服饰搭配,都完全是中性化的风格。”

    “那这样的衣服该由谁穿呢?”

    作为一个思想新潮者,沈南绮自然也能理解她的意思, 只是有些忧虑纪轻舟的设计构想过于时髦, 以后这衣服会卖不出去。

    “谁喜欢便由谁穿嘛, 日常上班,我也是会穿的, 毕竟它看着很是轻松舒展,也挺摩登的, 不是吗?说不定未来还会成为某种主流呢。”

    楼梯上再度传来下一位??模特出场的脚步声, 现场的交流声因此而稍稍放低了一些。

    解良嬉压着嗓音继续道:“其实这已是轻舟妥协后的结果了,他说, 倘若不是担心顾客实在接受不了, 原本是打算将这裙子直接设计成女士西裤的。”

    “那委实过于超前了。”沈南绮想象了下自己穿着西服裤子的画面,不禁失笑,转而问:“听你方才的意思, 之后还会有不一样的款式?”

    “您且看着吧,会令您满意的。”解良嬉唇角勾起笃定的笑容道。

    作为《纪元》杂志的主编,她对这次秋季成衣系列的新款所知颇为深入。

    毕竟将在明日发刊的那本杂志上,就分了一块内容,专门介绍世纪时装屋秋季系列的设计灵感与穿搭指南,她很难不了解。

    沈南绮闻言,心里略微放心了几分。

    转头看向楼梯口,还未等看清那模特的着装,就听见后边座位某两位尚未成年的小姐发出了惊喜的感慨。

    她定睛一瞧那款式,心里便轻轻地“啊”了一声。

    这确实是女学生会喜欢的款式。

    第二位上场的是一个身材纤瘦、个头也相对娇小的模特。

    她及肩的头发梳理得分外整齐地披在耳后,两侧鬓角的发丝,用三个渐变蓝色的一字夹由浅及深地做了固定。

    简单的色彩排列装饰在黑色头发上分外鲜明亮眼,衬得她稍显紧绷的面庞也有些古板得可爱。

    与这乖巧可爱的发型风格相搭配的,是一套极为简约的两件式套装。

    烟灰蓝的正肩翻领衬衣,搭配一条烟熏紫的褶裥伞裙。

    上下装低饱和的色彩递进,给人以文静沉默的视觉感观,而那略微蓬松又极具悬垂感的裙摆,走起台步来却是大弧度地摇摆晃动着,分外的活泼动感,吸引眼球。

    “蛮好看的,就是太学生气了,这衣服凡是上了二十岁年纪,恐怕穿起来都不像样子。”

    沈南绮听见一旁的潘玉铃不掩音量地评价道,心里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而另一边的裁缝们,看见这同样使用棉布裁制的衬衣与西装面料制作的裙子,一时有些难以评判。

    站在他们的角度看,执行已久的规矩被突然打破,令他们有些难以接受,但面前的成衣效果又的确是新颖美观的,心情便复杂得难以言喻。

    此刻,不少裁缝都有一种自己狭窄的眼界正在被那位年轻的设计师,强行地用他极具创意的作品一点点拓开的艰涩感。

    “所用的是男士西服的料子,所以看上去带着些许冷感的气质,但这裙子式样又分外的青春活泼,便与之达成了一种奇异的平衡。”

    严老板对新款式的接受能力要强得多,已经在同泰勒先生分析起自己的见解,“只是没想到,这二者相容后,反而生出一股斯文秀雅的书卷气来。”

    布莱恩·泰勒缓缓点了点头:“可惜这裙子面料一看就不便宜,否则很适合做校服……”

    周围的评论声里,那套令年长者无感、女学生欢喜的衣服展示结束后,紧接着上场的是参加过上次走秀的电影女演员刘茵麦小姐。

    身材较高挑的她,所穿的是这一系列的主打款之一。

    鱼嘴青果领的米白色真丝雪纺衬衣,搭配着同款面料的收腰软褶半身长裙,外边还披了件不规则摆的月白色缎子风衣。

    刘茵麦的走秀是带着些表演风范的。

    当她提着贝壳状的米白皮革手提包,缓缓走到楼梯转角时,先是倚着扶手,提起裙摆,感受了会儿侧面风扇吹来的凉风。

    随后才踩着高跟鞋,身姿摇曳地来到观众们面前,跳舞般转着圈地展示服装。

    虽是一身淡雅洁白的衣裙,她脚上所穿的却是一双雾霾蓝的浅口高跟鞋,配上她所佩戴的雾霾蓝色环形耳环,为这套衣服恰到好处地增添了一抹意趣。

    不规则的风衣曲线拉长了身体的比例,增添了优雅的气息,轻盈垂顺的真丝料子在行走时如流水般丝滑流畅,柔软的衣摆与裙身随步伐飘曳摆荡着,在慵倦朦胧的午后光线里,美丽得像一场梦境。

    看见这幅画面,两旁坐席间的氛围不觉间热烈起来。

    前方拍摄照片的记者们也立刻提起了劲头。

    直到这第三套服装的出场,在场的老顾客们终于感受到熟悉的世纪品牌风格又回到了视野。

    这是一种充斥着自由与浪漫气息的优雅氛围,也是令在场女士们所着迷的氛围。

    “真是极美的一套衣裙,是查尔斯会喜欢的类型。”

    新婚不久的查尔斯夫人,也就是吴柏玲小姐暗暗品评着,将这一套加入了自己的待购清单。

    在场的不少年轻女士,也产生了相同的念头。

    排在这套洁白浪漫的衣裙之后登场的,是一套灰粉色的女士西服。

    柔白的飘带领雪纺衬衣配上淡粉色的A形裙与宽松的茧型西服,脚上则是一双靓丽的桃粉色亮面漆皮靴。

    斜戴着一顶灰粉贝雷帽的模特手插着西服衣兜,踩着长筒皮靴从过道间走过,迎面带给观众一股青春活力又任性雅致之风。

    “我喜欢这一套!”一如既往喜好轻盈色彩的陆雪盈果断被切中了少女心,“尤其这双靴子,简直点睛之笔,我一定要得到它。”

    “但这店似乎不卖鞋履。”陆庄晴给她泼了瓢冷水道。

    “那我便找纪先生定做。”陆雪盈道,“总之我一定要在天冷时穿上它。”

    江珞瑶微微启唇,欲言又止。

    她本想说,你既知道了款式,完全可以自己去找店铺定制。

    但转念一想,既然不差钱,那经由原设计师把关定制的靴子,外观质量定然更令人放心,便就不开口了。

    随着一位位模特不间断地登场,一套套款式各不相同、但皆淡雅温柔的时装令观众们看得目不转睛。

    约莫七八分钟后,上半场的最后一位模特踩着脚踝系有丝绸绑带的黑色高跟鞋,从装饰有银灰色绸缎的楼梯扶手后方现身,面带浅淡笑意地缓缓走来。

    “秀蝶!”有并不认识施玄曼而看过其电影的先生,念出了这个常在报纸和戏院门口的海报上见到的名字。

    “终于登场了!”专门为拍摄这位女明星而来的游艺报记者,立即精神抖擞地开始拍照。

    施玄曼此次出场,所做的是一个全新的造型。

    烫成了波浪卷的乌黑头发蓬松地披落背后,头顶戴着个洁白圆润的真丝山茶花制作的花环。

    她穿着一件黑丝绒面料的长及脚踝的连衣裙,宽绰的羊腿袖带着古典美感,腰部仅是微微抽褶的宽松设计与自然垂落的饰有褶边的宽大裙摆,却又透着股慵懒惬意的法式风情。

    钻石形的领口处点缀着米白色山茶花样的蕾丝刺绣窄花边,精巧秀气的手工蕾丝,映衬得她妆容精致的面孔愈发明丽动人。

    日光浅浅的照耀中,她身姿窈窕地穿梭在众人的目光下,绸缎般顺滑的黑色卷发与黑丝绒的裙身反射出相似的低调光泽。

    当她站在定点位置展示时,镁光的闪过,点亮了她脖颈上的宝石项链与耳侧的山茶花碎钻耳环,闪烁起炫目的光泽。

    恰好位于下方位置,看见这一幕的《文汇报》主编盖尔不禁微张嘴唇,一时分不清究竟是人美,还是造型更为出彩。

    “比电影上看见的还漂亮。”

    “原来,这是女明星啊……”

    直到施玄曼转身离去,两旁的宾客们仍沉浸在她自信优雅的魅力中。

    看了半场,尚未有挑中特别钟意款式的江珞瑶此时也不禁心里怦跳起来,兀自思索起,倘若自己穿上这一套裙子,要如何搭配首饰发型。

    陆雪盈正欲同她感慨,没料到施玄曼会做起电影明星来,一回头见江珞瑶仍认真地注视着模特离去的背影,就推了推她的肩膀:“这是戳中你的喜好了?”

    “是啊,”江珞瑶坦然应声,“我还很喜欢她的发型,不知谁哪家店做的头发,卷得很自然,又乌黑发亮的。”

    陆雪盈高兴道:“那正好,等会儿结束了,你同我一起去找纪先生问问。”

    施玄曼是上半场的最后一位模特,待她退场后,楼梯口传来的唱片音乐也缓缓播放到了结尾。

    但未等停歇多久,紧接着,风格华丽带着些诗意的钢琴圆舞曲就响了起来。

    ·

    楼上的后台区,已更换好衣服造型的刘茵麦小姐拿着小镜子检查了下口红妆容,接着将镜子随手递给了纪轻舟的助理,按着胸口深呼了口气,已做好了登场的准备。

    作为下半场的开场模特,她还是稍有些压力的。

    “别紧张,这是你的舒适区,像排练时那般展示就行。”纪轻舟依旧靠在楼梯扶手旁,抬手帮她调整了下咖色的格纹小礼帽。

    见坐在楼梯转角的宋瑜儿更换了留声机唱片,朝自己比了个手势,便轻轻拍了下刘茵麦的后肩道:“去吧。”

    楼下,观众们听见音乐的再度响起,聊天声逐渐放低下来,尔后便见熟悉的模特,换了套新造型再度登场。

    比起之前展示那套洁白衣裙时的轻松活泼,刘茵麦此次的步伐变得缓慢稳重了许多,略遮眉眼的帽檐下,端庄的面庞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她穿着浅咖色带有细格纹印花的平驳领西服,搭配同色面料的中长款直筒裙,腰间系着驼色的宽腰带,头上戴着顶咖啡色的格纹小礼帽。

    裙摆下方,包裹着黑色丝袜的脚上穿着双棕色绒面革的素面高跟鞋,套装干净利落的剪裁与温柔复古的色调,一下子令人感受到了秋季的气息。

    仿佛正有携带着落叶味道的清风轻拂着脸颊。

    这一套简洁的两件式套装,从那端庄雅致的小礼帽,到模特手里的麂皮绒流苏手包,再到那哑光绒面的高跟鞋,处处皆搭配得分外沉稳得体,同时又不失高雅矜贵的时尚氛围。

    如沈南绮与潘玉铃等年长些的夫人太太们此刻都不禁感到眼前一亮。

    倘若说,前面的服装是年轻化的简约优雅,更贴近于青春少女的俏丽风格,那这一套的出场,便预示着下半场将走向成熟风,正是她们所期待和熟悉的领域。

    恰如此刻欢快上扬的乐声一般,她们的情绪也在被眼前的服装所点燃。

    果不其然,之后的一套套时装,年轻女士固然也可以穿,但色彩款式都显然更适合成熟女性。

    藏蓝色收腰系带薄风衣,搭配黑丝绒细褶宽摆裙,基础的款式搭配简洁干练。

    扣袢式领的镍灰色薄呢外套搭配同色的中长款直筒裙,黑色丝袜下方穿着一双皮靴,外披着一款光亮柔韧的黑色皮风衣,稳重且肃静。

    纯黑色的缎面修身小西服,配上墨绿色的薄纱丝绸拼接式长裙,戴上黑色小帽,再搭上一双高跟短靴,拿着一支手杖缓缓登场,神秘孤高不易近人。

    低领的黑色午后裙,用着饰有黑色绸缎玫瑰的腰带收拢腰线,垂落的裙裾微微蓬起,勾勒出身材的蜿蜒曲线。

    模特身上黑色的塔夫绸披风半披半挂在手肘上,纤细的手上戴着白色的真丝手套,走到定点位置,叉着腰,抬手轻扶头顶饰有米白褶皱棉纱的圆形草帽,画面安宁优雅得仿佛在拍摄海报。

    “啊……”望着这一幕幕地进行,严老板噙着笑意的嘴中忽然发出一声叹息。

    “您在感慨什么?”泰勒善意地询问。

    严位良侧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头望向那拖着披风徐徐返回后台的模特,轻声笑道:“只是忽然觉得,能够有足够的精力和创意,办一场自己的时装展览,着实是件令人羡慕的事情。”

    “您还年轻,会有机会的。”作为年长一辈的同行业者,泰勒能够理解他的心情,本着鼓励的态度安慰了一句。

    其实他心里也很是感慨,当初发觉那年轻的华人裁缝所拥有的才华时,他怎么也没料到对方能带来这样大的惊喜。

    几乎以一己之力将这一潭死水般毫无波澜的时装市场给搅动了起来。

    短短一年时间,不仅出现了首家华人开设的高级时装屋,上海的时装业公会也在他的推动下成立,裁缝学校因有他的加入而焕发生机,一年两场的新款发布秀的举办,更是激起了上流社会对高级时装的追捧与重视。

    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新生力量啊。

    在宾客们持续不断的讨论感叹声中,转眼到了这场发布秀的尾声。

    乘着欢快辉煌的旋律,施玄曼穿着一件两侧开衩式的黑色灯芯绒旗袍,披着件两面可穿式的黑色夹棉大衣,提着酒红色的漆皮手袋,步伐优雅而利落地从宾客们面前走过。

    她修长的双足上穿着一双黑色细跟的浅口高跟鞋,松散盘起的黑发下,闪烁着叶子形状的金流苏耳环。

    叶片形状的流苏,恰与旗袍上的橄榄叶烫金印花相呼应,静谧温柔又淡雅奢华。

    随着她沿规划好的路线绕一圈后回到楼梯口站定,此场新款发布秀便宣告正式结束。

    紧接着,在现场宾客们热烈的气氛中,一位位装扮精致的模特们排着队缓步走下楼梯来。

    十二位美丽的模特斜交叉式地在楼梯上站成两列,摆着各自的定点姿势面向观众展示服装。

    看见这样一幅典雅华美的画面,宾客们不由自主站起身来鼓掌。

    宋又陵方才拍了太多的照片,这会儿既想留下这一刻的经典画面,算了算又发现胶卷不够,顶多再拍摄一张。

    而他的妹妹还有纪先生都还未登场,便只好在同行不断闪烁的镁光灯中忍耐着不按快门。

    好在没令他等候太久,精心准备了这场发布秀的设计师,就带着他的学生,一前一后地从两列模特的中间走下了楼梯,来到了施玄曼的身旁。

    令人惊讶是,在熟人印象中,总是一身衬衫西裤打扮的纪先生,此次却穿上了一件玉簪绿的真丝长袍。

    但这一身清淡雅致的着装,站立在穿着美丽旗袍大衣的施小姐的身旁,也分外的搭配和谐。

    “虽然我们的经理,林店长已经向各位的到来表示过谢意,我还是需要向所有来宾们鞠上一躬,真诚地感谢大家的耐心观看。”

    纪轻舟说着,就倾身向众人做了个谢礼,继而在宾客们的欢笑与掌声中开口:“可能有熟悉我的朋友想问,我今日怎么穿了一件长袍出场,不穿我那一成不变的上班装了?那自然是因为我想要打个广告了。

    “是的,我身上这一套正是我们秋季上新的男装新款,采用柔软透气的苏罗面料制作,内层也是轻薄柔软的真丝缎,有多个颜色号型可选,请各位男士们、或家中有男士的女士们,多多支持。”

    闻言,现场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大家纷纷被他直白的广告词逗乐。

    “既然都已聊到这了,那么顺便,也请大家关注一下由我与我的好朋友解良嬉小姐,共同创办的《纪元》时尚杂志。我另一位美丽的好友,施小姐也参与了封面的拍摄,明日会正式刊行第一期,我在这里,提前感谢诸位的支持。”

    他的话音刚落,有报社工作者便高声喊道:“好,纪老板都创办杂志了,我明日必要买上十本,支持您的生意。”

    “既要支持生意,十本怎够,起码要五十本、一百本地买才够意思吧?”

    “纪先生说了,那是施小姐拍摄封面的杂志,施小姐影迷遍布上海各阶层,只怕明日你去了书报亭,连一本也抢不到哪!”

    “啊,那倒也未必没有可能。”

    此言一出,一些相熟的老顾客和朋友们都哄笑起来。

    人群的后方,《文汇报》的主编听不太分明他们稍快的语速,但现场热烈欢闹的气氛却足以渲染人心。

    他独自倚在橱窗旁,手握钢笔在笔记本上留下记录:

    “一场层层递进、酣畅淋漓的时装展结束,举办这场时尚派对的设计师在人们的欢呼声中登场。”

    “令我诧异的是,那是一位年轻得令人惊愕的美青年。”

    “他穿着中式风格的长袍,站在一众时髦女郎之间,却如此的优美和谐。”

    “他用轻松幽默的话语,带起了场内热情的氛围。”

    盖尔的笔尖微顿,一时不知该为这篇现场记录报道,落下怎样的结束语才好。

    他叼着笔盖,抬头望了眼楼梯口方向,结果恰巧与那青年设计师望来的含笑眸光相碰撞。

    他下意识地报以微笑点头致意,旋即垂眼,顺着钢笔在纸页上留下的墨点,于下方继续书写道:

    “人们将为他的年轻而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