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丹丘谷5
青铜浇筑的大殿里, 无数道漆黑的锁链横贯在大殿上空,穿着苗族服侍的红衣少女赤脚站在锁链上,头上戴着的精巧银饰微微摇曳,时不时发出轻微脆响。
锁链尽头, 是四个悬在高空上的青铜王座, 王座被黑雾笼罩, 隐约露出后面的人影轮廓。
风荷鬼王发出一阵阴恻恻的笑声,娇滴滴的声音带着一股深深的恶意:“北阙和三危山结盟了。”
她看向东方的王座,冷笑道:“千面鬼王,你派出的人可真不顶用,埋了那么久的钉子, 轻易就被三危山的人拔出来了。”
东方王座传来一道低沉苍老的声音:“风荷鬼王, 你的春眠也失败了,红衣鬼王又岂是泛泛之辈,十三年前的那场春眠并没有选出最佳的容器, 我这个衰朽残躯可撑不了多少时间, 是时候该换一换了。”
西方王座上传来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 带着几分轻慢和调笑:“拥有天人资质的苗子可不多,拥有五品以上资质的, 可谓是万里挑一,哪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风荷鬼王站在锁链上, 转过身面对着西方王座,掩嘴笑道:“玉璧鬼王不是最擅占卜么,在你卦象里, 十三年前可有个绝佳的鬼道苗子呢,否则千面鬼王也不会在平城发动春眠。”
她的声音清脆如少女,语调却妩媚婉转, “况且千面也不是全无收获,只是没有得到最好的,有点不甘心。”
南方王座上传来一道威严的雄浑男声:“吵什么吵,玉牌会那帮诡术师杀完了么?”
坐在东方王座上的千面鬼王说道:“玉牌会那帮余孽在丹丘谷聚集,灵魂融合之力可敌五品天人。”
风荷鬼王说道:“一个不行,那就派两个,两个不行,就派三个。”
千面鬼王说道:“天人实力的强者,丹丘谷不止一个,我们派去的人,没有一个能从丹丘谷活着回来。”
青铜大殿里一阵寂静。
那道年轻的男声再次响起:“难道是三危山那边的人?”
风荷鬼王娇滴滴的声音里出现一丝淡淡的忧虑:“丹丘谷在羽朝,隐藏在诡术师里的天人,也有可能是烟都的人。”
“师清恒那老家伙掺和什么?”千面鬼王的声音十分不满。
风荷鬼王哼了一声:“师清恒瞧不上我们长生殿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南方王座上的青衣鬼王说道:“再多派些人去,不能为我们所用的诡术师必须铲除掉。”
*
这些日子太累,羽流萤睡到日晒三竿才起,烟都附近不像三危山那样四季如春,这里的冬天冷得很,就算屋里的炭盆不曾断,羽流萤还是觉得冷,一点都不想离开温暖的被窝。
她抱着怀里的三花猫,在被窝里滚来滚去,三花猫一声油光水滑的皮毛被她蹭得乱糟糟的,不禁十分不满地叫了几声,随后转过脑袋,深处带刺的猫舌头,开始梳理被羽流萤弄乱的毛发。
羽流萤说道:“彩狸,我会给你梳毛的。”
三花猫喵喵叫道:“我是猫,梳毛是我的天性,你做鸟久了,不也经常歪着头吗?”
羽流萤往它脸上贴了贴,摸了摸三花猫湿乎乎的鼻子:“我已经努力克制了,只是偶尔才歪着脑袋。”
三花猫说道:“但你看上去就是一只鸟,个子小小的,下巴尖尖的,眼珠黑黑的,长得很灵动。”
羽流萤好奇:“那你长什么样子,很像猫么?”
三花猫想了想:“那些男人说我像只骄纵的猫。”
羽流萤捏着她的肉垫,“你骄纵么,我怎么没有感觉?”
三花猫哼了一声,抽回了爪子:“对着你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老娘怎么骄纵?”
和三花猫说了会话,又在被窝里恋恋不舍地懒了一会,羽流萤终于舍得起床了。
她穿上水绿色的冬衣和厚厚的棉靴去了厨房,沉默但很能干的阿奇已经做好饭,热在了锅里。
米饭、麻婆豆腐、土豆丝,是一顿很简单的家常饭。
两人一猫坐在桌前慢慢吃完饭,收拾好碗筷后,羽流萤出门逛街。
烟都附近还是很热闹的,作为羽朝最顶级的大型综合教育机构,周围配套设施十分齐全,羽流萤买了一些果脯糕点,又去裁缝铺子里选衣料。
她喜欢绿色系的衣服,也许是经常附魂在伯劳鸟身上天天在绿叶中穿梭的缘故,她对这种象征着生机的颜色很有好感,阿奇跟在她身后,羽流萤问她:“阿奇,你喜欢什么料子,我给你裁身衣裳。”
阿奇性格虽然沉闷,但不是那种假客气的人,她略一思索,指了下一匹天青色的料子,羽流萤说道:“这个颜色好,穿着很雅致。”
她选了一匹嘉陵水绿色的亚麻布料,准备做个羽绒马甲,选好布匹后一转身,一道修长人影正站在她身后,怔怔地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这是个相当俊美的男子,穿着一身天青色锦袍,生得面如冠玉,一身的书生气。
羽流萤也愣住了,随后便神色自如地说道:“沈玉,好久不见。”
羽流萤今日的打扮十分寻常,一身竹青色的衣裙,上面绣着雅致的绿梅,外面罩着白狐皮斗篷,两个圆圆的毛球垂在胸前,随着转身的动作荡来荡去。
她还和往常一样梳着垂鬟分肖髻,发髻间用绿梅朱钗做点缀,耳朵上带着珍珠耳环,脸庞上没有脂粉点缀,一张瓷白的脸颊素净娇柔,黑漆漆的眼瞳泛着点点水光,将右眼处的朱砂小痣衬得格外妖异娇艳。
这是一张很容易让人心生怜爱的娇美面孔。
沈玉定定地看着她,嘴唇颤抖了几下,这才开口问道:“流萤,这几年你去哪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羽流萤笑了笑,声音温温柔柔的:“身子不好,搬到暖和的地方调理去了,最近才回来。”
沈玉说道:“流萤,我上上年中了探花,如今在翰林院任职。”
羽流萤说道:“你终于得偿所愿了,你比我年长两岁,如今娶妻了吧。”
沈玉嘴唇动了动,沉默半晌后,他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羽流萤笑道:“恭喜恭喜,这天太冷,我就不和你叙旧了。”
她拢了一下披风,正抬脚欲走,沈玉突然说道:“流萤,不知你可曾婚嫁?”
羽流萤点头,想起这一路上的坎坷,笑了起来:“我嫁了一个十分俊俏的郎君。”
沈玉的眉间动了动,说道:“不知你夫君在哪里高就?”
羽流萤说道:“她是个卖豆腐的。”
沈玉低头看她,声音突然变得柔情起来:“流萤,我的夫人待人宽厚,性情柔和,是能容人的。”
羽流萤干笑了两声,客客气气地说道:“你夫人很好,我夫君也很好,前尘往事,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我们应当珍惜当下,告辞。”
她说完,步履从容地走出了裁缝铺。
羽流萤一边走路,一边在心中感叹幸好自己爱美,出门前特意装扮了一下,虽然没有化妆,但衣裙都是好看的,头发也认真梳了,发饰和衣着都不算多么华贵,但看上去过得也不差。
看来女人出门还是得认真打扮才行,谁知道出门会遇到什么人,千万别被看了笑话。
她拍着胸口回到宅子里。
三花猫趴在被窝里,见她这么快回来,不免有点惊讶:“不是说要逛很久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羽流萤说道:“害,别提了,遇见前男友了,见他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心里不太舒服。”
三花猫顿时精神了,毛绒绒的猫脑袋往羽流萤这边凑了凑:“你跟他有仇?用不用我给你出气?”
羽流萤说道:“没什么深仇大恨,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前任可以过得好,但不能过得比我好,就是这个心理啦。”
三花猫颇为赞同,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我说怎么一见到那些男人就吹胡子瞪眼的,原来他们都过得比我好。”
羽流萤好奇:“你到底有过多少男人?”
三花猫说道:“不记得了,我身体弱,养活不了自己,依附那些男人才能活得好,但我总是喜新厌旧,就不停的换呀换呀,换来换去,自己也记不清了。”
羽流萤叹为观止,赞叹不已:“彩狸,你做人的时候一定是个奇女子。”
她被沈玉的出现转移了注意力,和三花猫一通八卦后,又忘了看那个装满父亲遗物的檀木盒子。
*
宋时绥开始孕吐了。
不频繁,也就一天吐两次,吃很多酸杏干就能压下去。
家里有些稻谷保管不善,生了虫子,宋时绥干脆把这些稻谷洒在院子里喂鸟。
她和何顺颂站在院子里,看着一群麻雀落在地上,啄食着地上的稻谷。
一只麻雀落在了何顺颂脚边,啾啾啾地叫着。
风雪山庄的麻雀不怕人,宋时绥小时候经常逗麻雀玩,她笑着看了会,直到那种孕吐的感觉又出现,她才收回目光,吃了一颗酸杏干。
她的眼神望向远处,蓝蓝的天空上时不时划过一道飞鸟的影子。
宋时绥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羽流萤。
据说每个诡术师都是兽语专家,能听懂动物的语言,如果羽流萤在这里,就能听懂那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在说什么了。
十几只麻雀的叫声有些吵闹,其中一只麻雀的叫声并不会引人注意。
何顺颂却听得很清楚。
他没有继承父母的诡术天赋,却和他们一样能听懂动物的语言。
那只麻雀在说。
“羽先生的女儿出现了。”
第202章 丹丘谷6
羽流萤认识沈玉的时候是十三岁。
现代人听得十三岁, 肯定会觉得这姑娘还小,在古代这里,人均寿命也就四十来岁的地方,十三岁都可以谈婚论嫁了。
羽流萤的主观能动性一直非常强, 她身体很柔弱, 但心志一点不柔弱, 她喜欢掌控自己的命运,而且必须是牢牢掌控自己的命运,不喜欢出现一点她预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优点,尤其对于女性来说,在古代这里, 大多数女性都是没什么主见的, 当然,她们很大一部分人也没有培养主见的机会,长期生活在这种的环境中, 很多现代人习以往常的事情, 这里人听上去却觉得异想天开。
习武的女人则不包括在内。
习武要吃很多苦, 吃了这么苦练就一身本事的女人,无论是古代人还是现代人, 她们都是意志坚定,很有主见的人。
当初她的养父母给她安排了一门亲事, 说是挚友家的儿子,和羽流萤同岁,生得很俊朗, 是个很活泼的青年。
但羽流萤不太愿意。
她想高嫁,不想向下兼容。
她要学识有学识,要容貌有容貌, 要才能有才能,还会艰深晦涩的诡术,她除了个子矮一点,心中的算计多了一点,怎么看都是个不错的人。
所以她当然值得更好的。
于是羽流萤找来找去,把目光放在了沈玉身上。
那时候沈玉没说他叫沈玉,他对羽流萤说,他叫沈琢。
所以看过原著的羽流萤也没往其他方面想,不知道这就是原著中娶了真公主的那位探花。
她考察过沈玉的学识,觉得这人学问不错,很大概率会高中,就借着芳心暗许的名义,花了一点微不足道的钱,给他租了一间破房子。
然后隔三差五地去送东西,又找人修缮房屋,时不时送去一点亲手做的点心,一来二去,沈玉便动情了。
这一切都在羽流萤的预料之内,但沈玉的母亲,那个刁钻野蛮的母亲实在不在羽流萤的预料之内。
沈母觉得儿子一定会高中,再加上沈玉品貌俱佳,高中后一定会有不少达官贵人榜下捉婿,将那些千金小姐许配给她的儿子,区区一个绣娘,怎么能配得上她的好儿子?
令人苦恼的是,她说的话还真是对的。
好男人都是抢手货,而且沈玉的才华出乎羽流萤的预料,让羽流萤觉得不太好控制。
过日子就像打天下,合作伙伴太弱会拖后腿,合作伙伴太强会嫌弃另一方拖后腿,早晚会寻找更强的合作伙伴。
羽流萤皱着眉头,在心里面衡量得失。
觉得就算不成为夫妻,认识这样一个有前途的青年俊杰也不错,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地方,想来他也不会拒绝。
正衡量着,羽落清派人烧了她的绣庄。
生死面前,许多事情都变得微不足道,于是也不用衡量什么了,她连夜变卖家产跑到了西海魂族,直到今日才回来。
听她说完这段往事,三花猫说道:“那探花郎长得不错,你这小丫头,吃得可真好。”
羽流萤扶额苦笑:“别提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他都已经娶妻生子了。”
三花猫语气不屑:“娶妻生子又如何,我挑男人,只挑出手大方的,才不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呢,想要自己过得好,就不要总为别人着想。”
羽流萤好奇:“彩狸,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三花猫抻了个懒腰:“我无师自通,祖师爷赏饭吃。”
“那就没有想过安定下来?”
三花猫舔了舔白爪子,惬意地眯了眯眼睛:“放下安定,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定,现在这样就挺好,有暖呼呼的被窝睡,还没有男人天天折腾我,我已经很知足了。”
三花猫缩在被窝里,肚皮贴着热乎乎的汤婆子,发出了愉悦的呼噜声。
*
三危山,罗浮神殿。
神殿香雾缭绕,艳鬼坐在王座上,雪白的手指把玩着一个红玉髓烟斗,神色十分懒散。
花袭影和符臣一左一右矗立在王座下方,看着跪在大殿中央的那道人影。
这道人影全身笼罩在黑袍之中,看不清身形和面目,声音也十分古怪,不是从声带发出,更像是一种腹语,他说的语言也不是通用语言,花袭影和符臣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艳鬼吸了口魂香,殷红的嘴唇缓缓吐出一道香雾,神色倒是渐渐认真起来。
那黑袍人影说完,艳鬼便朝着他摆摆手,黑袍人像一道漂浮的黑雾般从大殿飘了出去,大殿重归寂静,艳鬼的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他又吸了口魂香,缭绕的香雾还未散去,他的身影却已经在王座上消失了。
一间隐藏在密林深处的宅子里,羽落清正在坐在窗前练字。
和从前相比,她并没有多少变化,依旧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头上戴着价值连城的羊脂玉发簪,不施粉黛的容颜还是那样纯洁美丽。
被莫名其妙捉到这里后,这里的人并没有亏待她,外面的消息,也会时不时地传到她耳中。
闻人听雪入了天人境,与一个公主相比,一个二十一岁就突破天人境的强者价值不可估量,羽朝已经放弃了她。
更何况,闻人听雪的师尊是九品天人,就算九品天人不会自降身份去掺和年轻一辈的恩怨,可闻人听雪入了天人境之后,这一切的意义就不同了。
一种名为嫉妒的火焰在心中燃烧着,羽落清知道自己败局已定,无力扭转,只能颓然地在这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度过这段煎熬的日子。
她从一开始的不安和惊恐,变成了现在的平静和忍耐,在这期间,羽落清经常想起上一世的事情。
那充满不幸和绝望的上一世,难道重来一次,还是改写不了那可悲的结局么?
羽落清慢慢闭上眼睛。
不,她不后悔,她所做的一切都不后悔。
她是公主,她要过人上人的生活,她要永远高高在上,永远都不能那么卑微麻木地活着。
羽落清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起来,她的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看向树影婆娑的窗子,想起了那个神秘的红衣男子。
宅子里有四个仆从,都是那个红衣男子的人。
那个红衣男子每次出现时都悄无声息,如一阵风那样突然。
羽落清不知道那个红衣男子是谁,也从来没有看清楚他的容貌,但她知道这个男子一定地位超群,因为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奇特的香气,羽落清略懂一些香料,那种让人心醉神迷的香气一定是用非常昂贵罕见的香料制成,寻常的显贵人家根本用不起。
她朝着他大喊大叫过,也曾发疯似的砸过东西,但是她很快认清这一切都没有什么用,于是只能安静下来,默默地数着日子,期待有人能够寻到这里,或者有一天,她找到机会逃出去。
她静静地写完一整张字帖,窗前突然出现了一道红色的人影。
一阵沁人心脾的淡淡香气随着被风吹了进来,羽落清放下手里的笔,警惕地看着,不知道他这次为何突然出现。
艳鬼看着窗子里的羽朝公主,怎么看都觉得这位公主不太像传说中的“长生的机缘”。
这样的公主,艳鬼已经见过太多。
美艳的、尊贵的、威严的、娇俏的、刁蛮的……,他这辈子见过太多俊男美女,比起惊艳的容貌,他更愿意透过皮囊,看隐藏在肉体凡胎下的根骨和潜能。
美人常有,天人不常有。
关于长生,艳鬼并不执着,能长生更好,可以看看这世间的千万般变化。不能长生也无所谓,人生于父母天地,死后自然也要化作泥尘,重新归于天地之间。
他只犹豫了一瞬,便打算用出这张牌,交换一样他目前更需要的东西。
羽落清屏住呼吸,一直静静地看着窗子外的那道影子。
突然间,那道红色身影忽然消失了,和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而那阵奇特的香气并没有消散,像幽灵似的,无孔不入,无所不在。
羽落清愣愣地看了一会,心绪翻涌了一阵,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的神色很快又平静下来,再次握紧了笔,重新临摹桌上的字帖。
人为刀俎她为鱼肉,此时此刻,着急也没有用,就看命运要把她带往何方吧。
睡前,羽落清像往常一样喝了一杯侍女端来的安神茶,随后便躺在床榻上睡去。
再次醒来时,羽落清在一间马车里,宅子里的四名侍女神色如常地坐在一旁,目光平淡地看着她惊恐苍白的脸。
羽落清嘴唇颤抖地问道:“这是哪,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其中一名侍女淡淡说道:“去金月皇宫。”
羽落清愣住了,心里的惊慌莫名地没了一半,喃喃说道:“金月皇宫?”
她们为什么要带她去金月皇宫?
金月皇宫里,月扶疏正坐在扶桑神木下抚琴,一只白鸽从远处飞了过来,落在月扶疏的琴边。
琴声一停,飘羽拎起白鸽,拽出鸽子腿上的信筒递给月扶疏。
月扶疏拿出信筒里面的信看了一眼,指尖微微一抖,信纸便迅速凝结了一层霜,随后化作雪一样的冰冷粉末从月扶疏的指尖飘走。
他又拨了两下琴弦,若是江雨眠在这,估计会在一旁打哈欠,再尖酸刻薄地讽刺两句。
月扶疏神色带着些萧索,对一旁的飘羽说道:“观月小筑太安静了,这琴音听着也索然无味。”
飘羽瓮声瓮气地说道:“小太岁不在,观月小筑确实很安静。”
第203章 丹丘谷7
人活着, 总是要花钱的。
江雨眠和曲笙寻偏偏都很能花钱,她们赚钱的速度远远赶不上花钱的速度,当身上最后一个铜板花光的时候,曲笙寻将一铜板一个的馒头掰成两半, 分了半个给江雨眠。
江雨眠接过那半个馒头, 放在嘴里咀嚼起来, 整整一天没有吃饭,平平无奇的白馒头也变得香甜起来,她小口小口的咀嚼着,一边细细品味着碳水带给人的满足感,一边为此刻的囊中羞涩感到一丝忧虑。
她身上值钱的东西其实非常多, 光是绣鞋上点缀的夜明珠就价值连城, 但那两颗夜明珠产自碧海潮生那片海域,夜晚会发出月光般的皎洁光辉,辨识度太高, 太过特殊, 不好出手。
曲笙寻今早想去锻造房帮人打铁, 赚几分饱腹钱,结果那些铁匠看她是个年纪轻轻的漂亮姑娘, 直接把她轰了出去,让她别在这里添乱。
江雨眠想给人看病赚钱, 但她实在是太年轻,一看就很没经验的样子,于是又被那些病人拒之门外。
这两个一身本领的女青年忙活了一上午, 愣是一分钱都没有赚到,反倒被几个油头粉面的纨绔公子缠上了,两人费了点功夫脱身, 饥肠辘辘地站在檐角下,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动作非常一致地啃着馒头。
“老江,我们怎么混成这个样子?”曲笙寻吃了口馒头,声音和馒头一样,干巴巴的。
“曲子,你太能花钱了,以后去春楼喝酒不要总点头牌,我觉得那些头牌也不是很好看,不值那么多钱。”江雨眠真心实意地说道。
“你自己长得很漂亮,又在广寒医仙身边呆久了,你肯定觉得那些头牌不好看,如果我能让广寒医仙陪我喝酒,我至于花那么多银子点头牌吗。”
江雨眠咽了一口馒头,语气凉凉地说道:“你还真是饿了。”
曲笙寻说道:“来都来了,要不要去烟都看看,烟都的闻人听雪很有名,虽然她总穿一身白衣让我觉得这有点装逼,但我还是挺好奇的,老江,你想不想去看看那个一舞剑器动四方的剑道魁首?”
金月皇后的内力虽然磅礴浑厚,直接让江雨眠突破天人境,但毒太岁的毒性还是会继续蔓延,这一点是无解的。
这次跟着曲笙寻来羽朝,也是想在失去意识前见一见自己的朋友。
江雨眠的心情五味杂陈,说道:“闻人听雪的剑舞,确实值得一看。”
曲笙寻自信点头:“对,她师尊是九品天人,师弟是羽朝的太子,她一定很有钱,我们去她那搞点钱,再搞点她师弟的血。”
曲笙寻又啃了一口馒头,“我听说那小太子喜欢他师姐,你说他们睡了没有?”
江雨眠白了她一眼:“曲子,你能谈点高雅的话题吗?”
“就我这脑子,怎么和你谈点有深度的话题,臣妾实在做不到啊!”
“而且这是一个很务实的话题好不好,如果那小太子和他师姐睡了,被他师姐夺了处男之身,那我们这一趟就是白跑了啊,我那未出世的神剑就要胎死腹中,这后果很严重的好不好。”
江雨眠吃下最后一口馒头,想了想:“应该不会,闻人听雪不是那种随便的人。”
曲笙寻也吃下最后一口馒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我现在真的好想老宋,她家的伙食是真好,那牛肉馅的粉面饺子,我现在都想呢!”
江雨眠也有点怀念宋时绥家里的伙食了,“她家的茄鲞拌饭吃真的很香。”
“茄鲞是玉摇光送过来的,这么麻烦的东西,老宋哪会做。”
江雨眠有些诧异:“我隐约记得,原著里的玉摇光不喜欢吃茄子吧。”
曲笙寻哼了一声:“茄子和茄鲞那是一种东西吗,原著还说玉摇光是处男的,他也不是处男啊。”
她这话可真是让江雨眠愣住了,她神色十分古怪地曲笙寻,连语调也怪异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处男?”
一看江雨眠那脸色,就知道她想多了,曲笙寻倚着墙壁说道:“老宋结婚那晚,咱俩不是在客栈住着嘛,你一直在床上打坐修炼内功,我一个人无聊就跑出去喝酒。”
曲笙寻挠了挠脑袋,“我随便找了个酒肆,坐在酒肆屋顶上喝酒,一坛酒见底,玉摇光正好从那条街走过来,还买了一坛女儿红。”
她露出一个“你懂的”的眼神,“那个状态吧,我都用不着秘法去探查,一看就是刚从女人被窝里出来,脸色潮红,气血沸腾,估计没来得及沐浴,带着股那种气息。”
江雨眠疑惑:“什么气息?”
曲笙寻看着她,语气幽幽:“看来广寒医仙是真不举啊。”
曲笙寻又看着她,眼带同情:“而且你也不举啊,是不是那什么冰魄神功给你练毁了,你都没有欲望解决的……”
江雨眠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低喝道:“低声些,难道光彩吗?”
曲笙寻闭嘴了。
总之,玉摇光不是处男了。
除了曲笙寻关注这帮人是不是处男之外,江雨眠是不太关心谁是不是处男的,男人睡了女人之后再喝点酒,这一套流程简直是标配了。
但她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曲笙寻叉腰:“我还以为老宋结婚后他会有点伤心呢,毕竟他有点喜欢老宋,老宋那个明眸皓齿的金发美妞,多招人喜欢。”
江雨眠说道:“时绥结婚,他有点伤心,所以去找别的女人,虽然我不太喜欢这个心机深沉的男主,玉摇光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君子,但是玉摇光自视甚高,不会随便找个女人,你这么一说,突然感觉有点崩人设。”
“老江,你别想着那什么原著了,男人都一个得行。”
江雨眠点头:“你说得对。”
*
风雪山庄里,何顺颂正在收拾行囊。
教他武功的师父突然生了重病,他打算前去羽朝看望。
古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教授武艺的师父生了重病,当弟子的确实应当去探望。
宋时绥在一旁帮忙,叮嘱道:“最近山上风雪大,你不熟悉路,我让我爹给你送下山,回来的时候记得来个信,我好下山去接你。”
何顺颂系上包裹,握住了宋时绥的手腕:“时绥,你还怀着孩子,不要总替别人着想,自己也要顾着自己,多替自己着想一些。”
宋时绥笑了:“你是我的夫君,我不替你着想,谁还能替你着想,你也别总顾着习武,前日才刚刚突破地鬼境二品,这时候应该稳住境界,不要操之过急,免得走火入魔。”
她的发丝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眼睛犹如两汪明亮的湖泊,朝着他笑的时候,会露出珠贝一样洁白的牙齿。
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
何顺颂的心又开始刺痛起来,他握住宋时绥的手腕,低声说道:“时绥,我知道你是因为岳母的缘故才与我成婚,女子成婚后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自由,怀孕生子后更是十分辛苦,我时常会想,现在的日子你是真的快乐吗?”
宋时绥没想过他会突然说这些话,她想了想,说道“小何,你知道的,我娘亲所剩的时光并不多,她自己也清楚,最大的心愿就想在剩下的时间里看我结婚生子,做子女的,不能不顾父母的心愿。”
“我一开始与你成婚确实是因为我的娘亲,但是这些日子以来同你朝夕相处,我是真的喜欢你,和你生活的这些日子我也感到很平静幸福,所以你不要胡思乱想。”
何顺颂笑了笑,轻轻地抱住了她。
“时绥,我没有胡思乱想,我只是怕你不高兴,你能开心,这比什么都重要。”
宋时绥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小何,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嗯?”
何顺颂摇头:“没什么,听到恩师病重,心情有些低沉,还有,时绥,我觉得玉公子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温和无害。”
宋时绥一怔,小声说道:“小何,公子是一个心思很深的人,如果你不喜欢在公子身边当差,那就离得远些。”
何顺颂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还是隐忍地闭上了眼睛,过了半晌,他轻轻抚摸了一下宋时绥的发梢,眼睛再睁开时,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
“没什么,我只是随口一说,跟在公子身边可以学到很多东西,我的武功精进很快,不是吗?”
宋时绥说道:“知道你武功精进很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公子看星象的时候说最近不是很太平,你下山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何顺颂下山了。
家里少个人,宋时绥突然觉得寂静好多。
也许是孕期情绪敏感,她有点失落,晚上的时候,宋时绥的父亲又被郑隐叫走了,她陪着娘亲说了一会话,天一黑,宋母困得直打哈欠,宋时绥只好回到自己屋里。
屋子里黑漆漆的,孕期反胃的感觉又出现了,宋时绥吃了好多酸杏干才压下去,她拍着胸口,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随手点了挂在架子上的琉璃灯。
烛光时不时轻晃一下,宋时绥很快就睡着了。
她睡得很沉,梦里面,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解开了她的衣衫,在她眉间轻吻着。
为了胎儿的健康,宋时绥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夫妻之间的事了,没怀孕的时候觉得这事无所谓,怀孕之后反倒格外渴望起来。
她睡得很沉,却又知道自己在做梦,迷迷糊糊地迎合着,伸手抚摸着男人强健有力的臂膀,脚腕又被那双很熟悉的手握住了。
这种浅尝辄止的温柔爱抚太磨人了。
宋时绥隐约听见了自己的低微的哭声。
她想醒来,却又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摁了下去。
第二日清晨,宋时绥终于醒了,她揉了柔眼睛,想起了昨晚的梦,宋时绥独自一人躺在床榻上,抱着她的被子,感到十分尴尬。
怎么会做这种梦啊,简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难道怀孕对一个女人的影响就这么大吗,还是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无语地起床,打着哈欠洗漱好,简单地扎了个马尾去客厅吃饭。
客厅的桌子已经放好了,宋时绥一抬头,就见一道月白色身影坐在最中央。
宋时绥愣了一下,看着拿到月白色的身影,目光落在那张风雅无比的脸上:“公子?”
玉摇光正微笑着看着她,“昨日得了一颗不错的人参,正好拿过来送你母亲,小时,你今日怎么起晚了?”
宋时绥咳了一声,说道:“昨晚睡得沉。”
第204章 丹丘谷8
不知不觉间, 新的一年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岁月总是在人们察觉不到的时候悄悄溜走,羽流萤撕掉一页日历,把撕下的纸叠成千纸鹤挂在墙上。
羽朝上京的冬天还是很冷的, 昨夜下了小雪, 羽流萤畏寒, 屋子里放了两个炭盆,她担心一氧化碳中毒,还特地将窗户开了一道小小的缝。
三花猫扒拉着挂着千纸鹤的绳子,喵喵叫着:“流萤,你不用特意开窗子, 我们当猫的, 鼻子很灵的,能闻到你说的那什么一氧化碳。”
“等你闻到的时候,怕是连叫都叫不出来了。”羽流萤摸了摸猫头, 随口说道:“西海的时候, 总觉得那些一成不变的绿树十分单调, 可是到了这里,又觉得冬日十分寒冷萧索, 又开始想念西海的四季如春了。”
“人都是善变的。”三花猫打了个滚,跳到了梳妆台上, 后腿一用力,又跳到了那个檀木箱子上,檀木箱子上面有两只螺钿鸟, 三花猫伸出白爪子拍了拍,来了一个四驱漂移,毛绒绒的大尾巴一扫, 放在桌子边上的一瓶茉莉发油就这么遭了殃。
“彩狸!”羽流萤抱怨了一声,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三花猫的脑袋,三花猫缩起脖子,端坐在檀木箱子上,尾巴绕着白爪爪,圆溜溜的猫眼里划过一丝心虚。
羽流萤无奈地笑了笑,拿着扫帚收拾,阿奇闻着一屋子的茉莉味也走了进来,十分沉稳地看向一人一猫:“发生了何事?”
“彩狸玩闹,把我的发油打碎了。”她收拾好碎掉的瓷瓶,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屋里的两人一猫动作一顿,全部都警惕起来。
这间宅子十分僻静,邻里也不怎么往来,怎么会有人找到这里?
三花猫垂着尾巴,说道:“我去看一眼。”
羽流萤觉得让一只猫冲锋陷阵不太好,可话还没有说出口,三花便跳下桌子,动作矫捷地从窗子钻了出去,然后顺着院子里放花盆的木架跳上围墙,一溜小跑到大门的门檐上低头往下看了一眼,然后又迅速地跑了回来。
“是个男人,长得不错。”
羽流萤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一刹那间还以为是龙归云找来了,心脏都差点停摆。
三花猫又说道:“像个书生,不是会武功的。”
羽流萤松了口气,绷紧的心神放松下来,身体顿时一软,差点倒在地上,一旁的阿奇手疾眼快地将她扶住,她挂在阿奇的手臂上,撑着发软的身体站了起来,颤抖的手拍着胸口,用发抖的声音说道:“不是龙归云就好。”
她深吸一口气,恢复了镇定,阿奇走出去开门,一个穿着天青色衣衫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外,用清朗的声音问道:“在下沈玉,听说流萤住在此处,今日特来看望故人。”
阿奇说道:“男女有别,我家姑娘正在养病,不见外男,还请公子见谅。”
屋子里的羽流萤躲在窗口旁低声骂道:“见鬼,他怎么来了,我们行事这样隐秘,他怎么知道我的住处?”
三花猫说道:“你再隐秘,也架不住人家存心打听。”
想起沈玉有些执拗的性子,羽流萤不禁有些头大,想了想,她拿起白狐皮披风披在身上,顶着外面的寒风走到开了一指宽的大门前,看向站在门后面的沈玉。
探花郎的容貌自然令人惊叹,面如冠玉,气质儒雅,谁看了都要称赞一声如玉君子。
羽流萤看着他,眉头皱了起来:“你来这干什么?”
沈玉说道:“流萤,我只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羽流萤抖了抖身上的白狐皮斗篷,那是上等的白狐皮毛,毛色雪白,毫无杂色,是艳鬼赏赐给盘先生,后来又被盘先生送给了羽流萤。
前些日子匆匆一瞥,没来得及细细打量,如今沈玉隔着门缝一看,发现羽流萤虽然穿着简单,但身上的饰品没有廉价之物。
他心里顿时涌起一股难言滋味,问道:“你夫君对你很好?”
羽流萤说道:“那是自然,我离了你也过得很好,所以你大可放心,不必惦念,为了我们各自的名声,你以后不要再来这里找我,也不要对人说起我,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我吧。”
沈玉的声音低落下来:“流萤,我曾真心想要娶你为妻,若是当初你没有不告而别,也许我们……”
“没有什么也许,你现在过得很好,我现在过得也不错,我们都没有什么遗憾,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羽流萤关上门,一指宽的门缝渐渐合拢,沈玉被关在门外。
她倚着门,心脏终于跳得不那么快了,过了一会,门外响起沈玉离去的脚步声,羽流萤回到屋子,把带着寒气的白狐披风解下来,正要挂在衣架上,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又从院子里传来。
羽流萤站在窗边,抬手揉了揉脑袋。
一旁的阿奇说道:“我去开门,将那个男人打发了。”
过了会,阿奇回来了,神色有些疑惑:“不是沈玉,是另外一个青年,他说他姓何,父亲名叫何义,和羽先生是世交。”
“我父亲确实有个姓何的朋友。”羽流萤稍微思索了一会,看向阿奇:“他武功如何?”
阿奇说道:“会武功,是地鬼境的武者。”
“那就见一见吧,”她又把白狐毛披风披在身上,“我父亲的世交,我怎么也是要见一见的。”
何顺颂在外门站了一小会后,面前的高大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站在他面前,穿着淡青色衣衫,披着白色狐裘,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形如柳叶,又有些像狐狸眼,眼角尖尖,眼尾上扬,眉眼生得娇怯勾人,面容十分娇美。
何顺颂有些惊讶。
羽流萤暗自打量着站在门外的青年。
容貌不错,长得阳光帅气,面容十分年轻,应该和她同龄,不像是坏人。
羽流萤的戒心稍微降了一点,说道:“家父已经过世,不知公子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何顺颂说道:“和羽先生有关,又和羽姑娘你有关。”
羽流萤侧身:“天气冷,公子进来喝杯热茶吧。”
宅子虽小,却有个小书房,羽流萤请何顺颂进了书房,房门紧闭,三花猫和阿奇在远处看着,不知道他们两人在说什么。
三花猫抖了抖尾巴,“我感觉不是什么好事。”
*
就算是天人也不能靠西北风活着。
江雨眠给一个难产的妇人接生,得了二十两银子的感谢钱。
靠着这二十两银子,两人总算到了烟都,到了烟都一打听,才知道闻人听雪在年前就离开了烟都。
这一路披星戴月,昼夜兼程,形容狼狈,缺食少穿,结果到了烟都,却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江雨眠有点失落。
曲笙寻比她还失落。
两人失落了一阵,去客栈里躺了一天后才打起精神去四周游玩。
烟都附近还是很热闹的,这里的人文气息特别浓郁,到处都是书舍茶舍和比武的擂台。
曲笙寻是地鬼境九品,上去打了两场擂台后赢了五两银子,江雨眠把皮肤涂黑,用白纱蒙着眼睛,专门给一些受伤的武者正骨,一天下来也赚了一点钱。
两人拿着赚来的钱一合计,发现住客栈实在不划算,而且客栈人多眼杂,两个美丽的年轻女郎实在是太引人注意了。
“还是租个宅子吧,找个僻静的住处,我们也不用太急,先四处走走看看,找一找中意的。”曲笙寻提议道,江雨眠同意了。
烟都附近有个叫“九曲巷”的地方。
这个地方家家户户都有围墙,而且围墙很高,这么多围墙凑在一块,就成了一条条狭窄的小巷。
江雨眠和曲笙寻披着灰色斗篷,带着灰色的兜帽,脖子上围着防寒的白色围巾,蒙住了半张脸,两人一身懒散地在小巷里走来走去,时不时跳到围墙上看看远处的路线。
走到一户人家时,门一开,一个有些熟悉的青年从门里走了出来,正好从曲笙寻身边路过。
小巷很窄,曲笙寻的手腕碰到了这个青年的手臂,错身而过的一瞬间,曲笙寻手腕一转,突然握住了青年的手腕。
那青年惊了一下,转过头,曲笙寻变了个嗓音说道:“你东西掉了。”
雪地上躺着一个玉坠子。
青年说道:“这不是我的东西。”
说完,他便神色匆匆地走了。
等那个青年走远,曲笙寻捡起地上那个坠子揣进兜里,一旁的江雨眠好奇道:“你把刚买坠子扔地上和他搭讪,怎么,他是个处男?”
曲笙寻掀开兜帽,露出一双圆溜溜的蓝色眼睛,表情有些怪异,“他确实是个处男。”
江雨眠说道:“是处男不好么,正合你的意。”
曲笙寻的脸色更怪异了,连连摇头:“不好,不对。”
“你怎么了,表情怎么怪怪的?”江雨眠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曲笙寻深吸一口气,“老江,你没认出那是谁么?”
“没看到正脸,身形倒是很熟悉,似乎在哪见过。”江雨眠说道。
曲笙寻又深吸一口气,狠狠抹了一把脸,直勾勾地看着江雨眠:“那是何顺颂。”
听到这个名字,江雨眠十分无语地摇摇头,屈起手指敲了敲曲笙寻的脑壳:“曲子你清醒一点,何顺颂和时绥都结婚三个月了,他怎么可能是处男!”
曲笙寻不服气:“那可不一定,你跟月扶疏一直睡一张床,你不还是处女吗!”
江雨眠:“……”
“可时绥不是啊,她成婚的第二天早晨来客栈看我们,还偷偷问我同房后小腹酸胀正不正常,所以何顺颂怎么可能是处男,你认错人了吧。”
曲笙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绝对是何顺颂,不信你自己去看看!”
话音刚落,眼前的江雨眠瞬间消失在原地。
曲笙寻又摸摸脑袋,“她还真去了。”
过了会,江雨眠回来了,表情十分困惑,和江雨眠相处这么久,这是曲笙寻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如此困惑的表情。
她哼了一声:“呵,我就说我没认错人吧!”
江雨眠转头看她,“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曲笙寻叉腰,声音大了起来:“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看错,我是绝对不会看错的,我在极乐天宫待了那么多天,这些对我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曲笙寻激动得脸都红了,横眉竖目地看着江雨眠,江雨眠伸手按住她的肩膀,连忙捂住她的嘴:“低声些!。”
“反正我没错”曲笙寻挣脱开江雨眠的手掌,声音压低,“老宋不是,何顺颂是,你不觉得很有问题么?”
江雨眠深吸一口气,忽然想到了什么,“等等,你说时绥成婚那晚,你看到了玉摇光?”
曲笙寻也呆住了,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发出梦呓般的声音:“我的个老天爷啊,不是吧!”
江雨眠的心也陡然沉了下去。
第205章 丹丘谷9
曲笙寻坐在酒肆屋顶上那个夜晚, 正好看见玉摇光进来买酒。
在风雪山庄上一次见到玉摇光的时候,玉摇光还是完璧之身,那天晚上玉摇光却不是了,反倒和宋时绥结婚三个月的何顺颂还是一张白纸。
听曲笙寻在一旁碎碎念, 江雨眠觉得完璧之身这个词语怪怪的, 无论形容男人女人都很怪异的样子。
两人躲在小巷里, 看着那扇黑漆漆的大门,曲笙寻重新戴上兜帽,撞了一下江雨眠的肩膀:“老江,你说何顺颂来这里干嘛?”
江雨眠抱着手臂,“猜不到, 伏犀山距离羽朝这么远, 他大老远来这里,一定是有十分要紧的事,何顺颂是玉京王朝的人, 曾在羽朝学过武功, 让我看看这院子里住着什么人。”
她刚说完, 曲笙寻就一溜烟似的窜了出去,挥起拳头哐哐捶着人家的大门。
江雨眠忍不住扶额苦笑, 赶紧扯过围巾把自己的脸捂得严严实实。
过了会,一只长毛三花猫跳上门檐往下一看, 顿时叽哩哇啦一顿乱叫,虽然江雨眠听不懂猫语,但她感觉这只猫骂得挺脏。
曲笙寻朝着江雨眠喊道:“老江你看, 这有只猫!”
江雨眠觉得曲笙寻真是比猫这种很神经的动物还要神经,她捂着脸,赶紧把曲笙寻拽走了。
曲笙寻嚷嚷道:“天杀的, 我闻到了炸鸡腿的香味,老江你武功高,你快去抢个鸡腿给我!”
那门檐上站着的三花猫好像也很无语的样子,使劲甩了一下头,然后从门框上跳了下去。
三花猫回到屋子里,朝着羽流萤喵喵叫了起来。
“门外是两个姑娘,披着灰色斗篷,白围脖捂脸,捂得比粽子还严实,砸门那个好像有病,非得嚷嚷着吃什么炸鸡腿,被另一个粽子拽走了。”
羽流萤被那阵噼里啪啦的敲门声吓了一跳,现在心都还乱蹦。
她愣愣地站在那,神色有些恍惚,的脸色还有点发白,三花猫看着她的脸,说道:“流萤,你脸色不太对,那姓何的青年和你说什么了?”
羽流萤沉默了,她紧紧抿着嘴唇,眉头紧紧皱着,三花猫很少见到她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
过了一阵,羽流萤走到卧房,那个檀木箱子摆在桌子旁边,羽流萤将箱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册泛黄的账本。
她的手有些颤抖地翻开了那个旧账本。
羽流萤看得很慢,很仔细,一页一页地看完后,她有些晕眩,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三花猫觉得事情不太妙,轻轻地喵了一声。
羽流萤眉心一动,慢慢睁开眼睛,她低头看着那个泛黄的旧账本,重新把它放回了檀木箱子里。
她的手撑着那个檀木箱子静静地站了很久,光线透过窗子,一道道冷白的光柱中,细小的灰尘在静静地飞舞。
当人们想平静一段时间的时候,生活总是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变化。
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反正它就是发生了。
有些沉重的东西,有些沉重的责任,就这样突然地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过了很久,羽流萤才找到自己的声带,然后她艰难地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出发吧。”
三花猫和阿奇愕然地看着她。
“去哪里?”阿奇问道。
“丹丘谷。”
巷子里很安静,曲笙寻还在想着鸡腿,江雨眠在想着宋时绥。
她倚着小巷的石墙,脸上满是忧虑:“如果我们猜对了,成婚那晚真是玉摇光,那老宋知情么?”
被曲笙寻影响,她也不知不觉喊上了老宋。
江雨眠忧心忡忡:“如果老宋不知情,那我们告诉她真相,她会是什么反应?”
曲笙寻也开始变得忧心忡忡了:“老宋肯定不知情,灯影琉璃术是玉摇光的拿手绝活,一个天人境的强者对一个地鬼境的人施展这门秘术,老宋肯定发现不了,万一发现了,天呐,我不敢想,她又不像我这么没皮没脸的。”
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地方。
宋时绥是个很正常的人。
她不是温室里的花朵,她在这个世界里真正打拼过,她很能吃苦,也不怕吃苦,和其他穿越者相比,她经历的事也很多,但是她没有经历过太黑暗的事。
她的正常在穿越者老乡里是很稀有的,无论江雨眠和曲笙寻如何瞧不上玉摇光,但在这个男人的庇护下,宋时绥确实生活得很不错。
甚至她的安稳生活有很大一部分是建立在玉摇光对她的保护上,她生病的母亲,她以前被仇家追杀的神偷父亲,都离不开玉摇光的庇护。
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能够得到强者的庇护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闻人听雪有九品天人师尊,商枝抱住了艳鬼大腿,曲笙寻是玄机阁的继承人,她的师尊夜烛明是扶风王朝的国师,就连江雨眠自己,虽然对月扶疏恨之入骨,但她确实在月扶疏的庇护下学了一身本事,过了一段衣食无忧的日子。
有庇护的情况下,大家还各有各的惨痛,如果失去庇护,简直更糟。
更何况,宋时绥还有父母,不像其他穿越者都是孤家寡人,需要顾虑的事情更多。
假如闻人听雪有父母,是绝对不敢对她的师弟羽重雪挥剑相向的。
即使曲笙寻的脑袋受过伤,和正常人脑回路不一样,她也知道在翅膀没长硬的情况下失去庇护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
这和一个人的品性心性都无关,每个人都活在庇护中,老百姓如果没有国家的庇护,那就是流离失所的难民。
宋时绥一家失去玉摇光的庇护,那也和流离失所差不多了,古代人在一个地方住久了归属感真的会特别强烈。
所以江雨眠和曲笙寻面面相觑,谁也拿不定主意。
总之,这是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
曲笙寻说道:“我在扶风王朝有几处宅子。”
江雨眠说道:“老宋的母亲身体很弱,根本经不起折腾。”
曲笙寻抓了抓脑袋,“那该怎么办?”
江雨眠说道:“从理性的角度考虑,老宋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那我会良心不安啊!”
“她现在势单力薄,知道了又能怎样,除非我们能找两个天人境去一趟伏犀山,在武力值绝对碾压的情况下把她那一大家子弄出来。”
曲笙寻像霜打的茄子,有点发蔫。
她觉得江雨眠太冷静理智了,都是被那个冰魄神功搞得,缺乏人类的鲜活热气,简直比她做出来的人偶还要人偶。
两个人倚着墙壁发呆。
过了一会儿,远处那扇门突然开了,一个披着白狐皮斗篷的娇小姑娘走了出来,怀里抱着那只三花猫,身后跟着一个高大的护卫,背着包袱走了出去。
江雨眠看了一眼,那个女孩很年轻,个子不高,身形纤细,面容娇美,是那种一看就很柔弱,必须用心呵护的女孩。
她收回目光,继续倚着墙壁发呆。
在外面游荡一天,天很快就黑了,两人又住了客栈,江雨眠在床榻上打坐,曲笙寻一个人悄悄溜了出去。
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能瞒着老宋,否则她心里不安,于是用拼音给宋时绥写了封信。
曲笙寻觉得老江的话说得也很对,况且这一切只是她们两人的猜想,谁也没有实质证据证明玉摇光真的做了那种事。
而且知道真相对老宋来说不是一件好事,曲笙寻思来想去,选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她拿着毛笔,捡起许久不用的拼音,一笔一划地在信纸上写道:“老宋,小心何顺颂和玉摇光,尤其是玉摇光的灯影琉璃术。”
看着信纸上的拼音,曲笙寻才稍微觉得好受了点。
她在烟都附近找了个跑镖的镖局,那个镖局正好要去玉京王朝送镖,中途经过伏犀山那里,曲笙寻写完信,给了钱,鬼鬼祟祟地回到了客栈。
客栈房间里黑灯瞎火,一开门一股冷气,曲笙寻定睛一看,好家伙,房间里结满了霜,跟个雪洞一样。
她关上门,在床上打坐的江雨眠睁开眼睛,玻璃球似的紫色眼珠盯着曲笙寻。
“曲子,你干嘛去了?”
江雨眠长得实在太美丽了,这种绝色美人身上有种很恐怖的气场,会令人有种奇怪的心虚感,然后不自觉地变成她听话的奴仆。
一对上她的眼睛,曲笙寻立刻有点结巴了,想好的说辞瞬间灰飞烟灭,吭吭哧哧地说道:“我给老宋一点小小的提示。”
江雨眠下床,“什么提示?”
曲笙寻说了,江雨眠听完后叹了口气,“还好你没说太直白,我们根本没有确凿的证据。”
“那你说,老宋会发现么?”曲笙寻问道。
江雨眠脸色有些复杂,“很难说,我是既怕她发现,又怕她不发现,好了,先别想这些事情了,我得找个地方闭关,消化那些不听话的内力。”
*
阳春三月,丹丘谷暖和了很多。
诡术师一如既往地油盐不进,就在丹丘谷这块待着,三危山给的待遇再好他们也不去。
艳鬼那边已经下了命令,再过一个月他们还不改变主意,那就全部灭口。
掌权者们心狠手辣的程度远不是一般人能预料的,这种话商枝不敢对这帮诡术师明说,怕引起他们更大的敌意,只能旁敲侧击,但他们总是不为所动。
商枝觉得这帮诡术师应该还有别的底牌,否则不会一直这么泰然自若。
但是查来查去,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要说唯一特别的一点,是丹丘谷这里有一个大墓。
这是商枝的老本行了,手中罗盘一拿,对着星宿一看,根据山川地脉走向一判断,哪里是风水极佳的墓地简直一清二楚。
这种位置,一个洛阳铲戳下去,十有八九都有那种大型墓葬。
商枝以前下地干活那是生活所迫迫不得已,现在有正经差事,她也不愿意干这种损阴德的事。
她和小红鸟正为这事发愁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突然来了丹丘谷。
羽流萤来了。
她身上带着一个玉牌,玉牌上雕刻着一只伯劳鸟。
丹丘谷这帮诡术师的领头人叫许老伯,是这个村子的村长,今年正好七十岁,走一步咳三下,平时见不着面,小红鸟的面子他都不给。
羽流萤一来,这个老头居然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出来迎接她。
商枝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那真是不正眼看我们的许老伯么,怎么他一看见流萤就笑出花了?”
闻人听雪戳了戳商枝的脸:“商枝,你收敛一下表情,你也快笑出花了。”
商枝的笑容越来越大,“我的笑不仅是因为流萤,还是因为我看到了事情的转机,建功立业我来了!”
第206章 丹丘谷10
丹丘谷的村子刚建成不久, 这帮诡术师身体孱弱,不是干体力活的人,房子都是普通土房,冬天得烧炉子才能热乎起来。
羽流萤住在隔壁, 她前脚刚带着行李住进去, 后脚商枝就走了进来。
羽流萤正坐在炕上, 一张小脸面无血色,嘴唇干裂,眼神迷蒙,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无精打采地看着她们两个。
丹丘谷的路太难走, 实在是太难为羽流萤这样的弱女子了, 就连她的三花猫,也在炕上摊成了一张猫饼。
商枝把那张猫饼往里一推,拉着闻人听雪在炕上坐下, 十分热切地说道:“流萤, 你怎么来这了?”
流萤强打起精神, 倚着身后的粉色绣墩,疲惫地抬起眼睛, “商枝,你实话告诉我, 艳鬼是怎么打算的?”
商枝的神色一下子凝重了,凑在羽流萤耳边悄声说道:“时限还有一个月,如果拉拢不了, 就全部灭口,绝对不能让他们为长生殿所用。”
羽流萤倒吸一口冷气:“长生殿对诡术师赶尽杀绝,三危山也是, 为什么要这样?”
商枝苦笑,看了会羽流萤,说道:“流萤,先把姜汤喝了吧,道阻且长,有个好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羽流萤一口气喝完了姜汤。
商枝看着她依旧惨白的脸,说道:“我没想过你会来,我还以为你不想理会这里的事。”
羽流萤把青瓷碗放在一边,揉了揉发僵的脸,十分疲惫地说道:“我也以为我不必理会的。”
“我爹为玉牌会殚精竭虑,因为过于操劳,导致他心力交瘁,所以在冲击天人境时失败,除了我父亲,历代玉牌会会长都是不得善终,我不想步我爹后尘。”
“那你现在怎么又来了?”
羽流萤叹了一口气,更疲惫了:“有些责任是逃避不了的,所以我来了。”
她往前挪了挪,握住了商枝的手。
她的手比商枝小了整整一圈,很凉,“我虽然来了,但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商枝回握住她的手,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我刚去艳鬼身边捧烟斗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人都是这样锻炼出来的,我总结了一下,就是不能怕事。”
羽流萤看着商枝。
商枝的眼睛一直很亮,她的五官锋锐浓艳,眉眼间有种女孩身上很少见的少年气,好像一直都活在那种光线很充足的地方,有很多用不完的精力和活力。
她和宋时绥一样,充满了蓬勃向上的生命力,身上有种名叫“希望”的东西。
羽流萤打起了精神。
她没有和商枝说的是,诡术师是一群十分固执的人,他们或许不懂彼此的想法,但他们的固执是根深蒂固的,是很难动摇的。
他们的这种固执,商枝这种灵活多变的通达人士是很难理解的,打个通俗的比方,就像一个人明知道玩手机会耽误时间,但他放不下,戒不掉。
羽流萤同样也是有些固执的人,这些固执是潜意识的,她的潜意识的选择往往会替她规避掉很多风险。
她不想像父亲那样积劳成疾,为什么一个组织奉献一辈子,她要专心致志地冲击天人境,成为一个真正的强者,强到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如果不是姓何的青年突然找到了她,羽流萤这辈子也不会来丹丘谷。
当前第一件事,就是说服这帮人效力三危山。
看过原著的羽流萤实在是太知道艳鬼是个多么心狠手辣的人,原著中的羽落清派人盗了他的墓,他就在羽朝发动春眠,直接把疫尸扔到了皇宫井里,使羽朝上京死于瘟疫的人不计其数。
人命在这种人眼中往往只是一个数字。
阿奇把炕烧热,羽流萤喝了安神的药,睡了很长一觉。
很奇怪,她又梦到北阙龙归云了。
还是在梅坞的洗梅阁里,她光着脚踩着藤编椅子,水绿色的丝绸长裙挽到膝盖上,面前的小窗子开着,窗外是梅坞郁郁葱葱的梅树,一阵阵微风从窗子吹进来。
她捧着半个西瓜,拿着长柄勺子挖着吃,看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正发呆时,头上猫耳朵一样的双螺髻被狠狠揉了一把,绑着发髻的水绿色发带蹭到脸上。
她抱着西瓜回头,一只炽热滚烫的手捏住她的脸,把她的脸颊捏得鼓起来,亲上了她的嘴唇。
窗外的微风不断吹进来,树叶在沙沙作响,好似一层薄薄的纱从天空垂下来,一切都是那么朦胧遥远。
羽流萤睁开眼睛,屋子里一片漆黑,三花猫在她枕头上缩成了一个球,发出了均匀的呼噜声。
她看着炕上面的床帐子愣了一会,自言自语地说道:“怎么又梦见他了。”
其实那个时候她没觉得自己有多快乐,当然她现在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快乐。
穿越之前,她忍受贫穷带来的种种痛苦。
穿越之后,她忍受学习诡术的种种痛觉。
在她的人生中,真正快乐的日子屈指可数。
羽流萤是个理科生,学的计算机,如果没有穿越顺利毕业的话,她大概正在电脑前写代码,哲学这种东西她是不懂的,她躺在炕上,对着黑暗看了许久,又庆幸自己不懂哲学。
懂得太多,想得只会更多。
炕烧得很热,这一觉睡得骨头都快酥掉了,羽流萤出了一身的细汗,发现黏在脸上,脑袋有些昏沉,她掀开被子,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穿好衣服鞋袜下了床。
阿奇在躺椅上睡觉,身上盖着一个毛毯,听见羽流萤下炕的动静也醒了过来,她没有说话,沉默地点上了蜡烛。
屋子里亮了起来,羽流萤把一个四角宫灯点上,她披上斗篷,拎着灯笼出门了。
村子里的小路是不太好走的,小路两边堆着雪,刺骨的寒风中,羽流萤把脸缩在围巾里,来到了村长许老伯的家。
这是一个很寻常的农村小院,现在还不是睡觉的时候,屋子里的灯亮着,羽流萤敲了敲大门,过了会,一个青年从屋子里走出来,打开了大门。
那青年看见她,咧嘴笑了:“是羽姑娘啊。”
他在前面领着路,走进了许老伯的屋子,油灯底下,许老伯正坐在炕上挑豆子。
看见羽流萤来,咳了一阵后摸摸胡子:“羽丫头,坐炕上暖和会儿吧。”
羽流萤坐在炕沿上,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慢慢地挑着豆子。
过了会,许老伯说话了:“大晚上跑到我这儿,就为了看我这个老人家挑豆子?”
羽流萤把视线从豆子上收回来,声音有些发紧:“许老伯,我们去三危山吧。”
许老伯又咳了一阵,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哗啦一声,锅排篦子上的豆子滚落,许老伯奴声说道:“怎么能去三危山!”
“长生殿不是好地方,难道三危山就是么!”
“三危山和长生殿都不怀好意,无论到了哪里,都是为人驱策的牛羊,诡术师的命也是命啊!”
羽流萤平静地说道:“不然呢,我们该拿什么和三危山斗,三危山和长生殿都有九品天人,九品天人意味着什么,老伯难道不知道么?”
许老伯说道,“我们的灵魂无拘无束,何须惧怕生死之事,诡术师犹如一把神兵利刃,落在心术不正之人手中,只会祸害苍生。”
房顶上,商枝正躺在上面偷听,听到这里不禁一噎,顿时明白这些孱弱的诡术师为什么这样头铁了。
肉身死去,灵魂不死,能附魂在人和动物身上,确实不会像普通人那样惧怕生死。
羽流萤平静地说道:“除了风,没有什么是无拘无束的,我在北阙时见到一位附魂在巨蟒身上的前辈,那位前辈困在锁魂阵里奄奄一息,我最后一次看望他时,他的灵魂已经消散了。”
许老伯沉声说道:“锁魂阵能困住一人,难道还能困住我们千百人吗,你的天赋如此不凡,为何却这样胆小怕事?”
“老伯,那你还记得玉牌会成立的初衷么?”
许老伯仰天长叹:“自然记得,一百五十年前,诡术师还没有这样少,虽然不能与鬼道平分秋色,但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直到那一天,长生殿万鬼齐出,血洗无间崖。”
“无间崖?”羽流萤眨了一下眼睛,“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
“现在那里被称作独危道。”
羽流萤惊愕:“独危道?”
那是通往三危山的一条极险极窄的山道,两旁都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她去三危山时,从那里经过好几次。
许老伯发出一声沉而重的叹息:“曾经那里只有一面悬崖,另一侧是一座山,无间寺就坐落在那里,长生殿血洗无间时,风云变色,天塌地陷,那座山被夷为平地,只留下那一条又窄又险的独危道。”
躲在屋顶上偷听的商枝也惊呆了。
原来独危道并不是天然形成的,居然还有这样一段往事,艳鬼居然从来没有和她说过。
商枝算了算时间,发现艳鬼也是在一百五十年前销声匿迹,在西海海底沉睡了那么长时间才醒来。
难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她竖起耳朵贴在屋顶上,屋顶的茅草有点扎耳朵,商枝龇牙咧嘴地听着。
羽流萤那温温柔柔的声音传了过来:“当年那些前辈们杀出一条血路,这才让一部分人幸存下来,玉牌会成立的初衷除了保全这些前辈们幸存的血脉,更是为了向长生殿报当年的血仇。”
“既然我们的目的和三危山一致,为什么不能与三危山联手呢。”
许老伯发出一声苍老的苦笑,“我们的目标的确与三危山一致,三危山与长生殿对立,可谁知道三危山是为了万民众生,还是为了红衣鬼王的一己私欲呢?”
像壁虎一样趴在房顶上的商枝也沉思起来。
艳鬼做事随心所欲,说他心怀天下吧,他实在不像心怀天下的样子。说他是为了一己私欲,可他摧毁了长生殿的春眠计划,确实也做了一件惠泽万民的好事。
他是掌权者,是个比长生殿那帮人多了一点良心的掌权者,商枝觉得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投奔艳鬼都比长生殿靠谱。
羽流萤显然和商枝想的一样,柔声说道:“可我们夹在三危山和长生殿之间,总是要选一个的,三危山总比长生殿好吧?”
那许老伯又摇头苦笑,“傻丫头,你以为那座山是怎么平的?”
“当年血洗无间的人,正是红衣鬼王啊!”
第207章 丹丘谷11
趴在屋顶上偷听的商枝猛地愣住了。
风突然变大了, 在耳边呼啦啦地吹着,道路两旁房屋的灯火明明暗暗,连成一条绵延不绝的昏暗光线,商枝躺在茅草屋顶上, 怔怔地看着头顶上漆黑深远的苍穹。
当年西海魂平城爆发瘟疫, 一开始感染瘟疫的那批人, 都被驱赶到城西处的荒地里,那里是个乱葬岗,疫情发生之后,那处荒地上的尸体一层叠一层,食腐的乌鸦成群结队, 腐烂的尸体诞生出的蚊蝇黑压压一片。
去了那的人, 都是有去无回。
那年商枝九岁,吃了块干巴巴的馒头后突然开始咳血,她那时还没有现在的一身本领, 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小乞丐。
她实在太害怕被赶到城西那片荒地里了, 就顺着一户人家的枣树爬到了屋顶上, 躲在那棵枣树的树冠下面。
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屋顶上,迷迷糊糊地往上看, 身体忽冷忽热,血液的甜腥味不断在口腔弥漫, 夜色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寒冷,她冷得受不了, 蜷缩在屋顶上发抖。
意识逐渐朦胧时,她听见了这户人家一阵又一阵的哭声,原来这户人家感染了瘟疫, 左邻右舍知道了,便带着蒙脸的布巾,拿着干活的农具把他们从这里赶走。
女人抱着孩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男人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不断向周围人求饶,随后求饶声转为愤怒的怒骂,最后又变成了痛苦而绝望的嚎叫。
商枝的眼泪像小溪一样顺着脸颊往下淌。
她闭上眼睛,捂紧了嘴巴,浑浑噩噩地在屋顶上躺了一夜。
第二天商枝浑浑噩噩地在屋顶醒来,一睁眼就是枣树伸到屋顶上的枝条,旭日初升,朝霞漫天,树叶上的露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她脸上。
无论人间如何疾苦,天空永远都是这样美丽。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商枝呆呆地看着,忽然捂着脸痛哭起来。
她又在屋顶上躺了一天一夜,饥肠辘辘的醒来时,发现自己除了饿的发晕,并没有发生感染瘟疫后的症状,只有喉咙那里痛得厉害。
商枝摸着喉咙,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可能是她吃的馒头太干太硬把嗓子划破了,这才会咳血,她还来不及庆祝自己劫后余生,比瘟疫更可怕的大饥荒发生了。
当一个要饭的乞丐连饭都要不到时,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绝望了。
那时她以为这是一场可怕的天灾,直到许多年后知道真相,她才知道这是一场人祸。
就像独危道。
她那时打马经过,还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好一番叹息这风景奇绝的天险之地,此刻知道独危道并非自然伟力形成,不禁遍体生凉。
这阵凉意像毒蛇的信子一样从脚底往上窜,一直窜到头皮,商枝咬着牙,不受控制的颤抖了一下
商枝早已经见识过艳鬼的手段,他血洗三危山的星月神教时,她正在他身侧捧着他的红玉髓烟斗。
天人境,九品天人。
比他们的神通更令人胆寒的,是他们的无情。
商枝抬手摸了摸眼睛。
茅草屋里,羽流萤也是一阵沉默。
过了许久,许老伯苦笑着说道:“羽丫头,现在你知道缘故了,先辈们用血肉为我等杀出来的路,如今已经走到头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如今也要用自己这把老骨头给小辈们重新杀出一条路来。”
许老伯垂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柔弱瘦小的女孩,神色渐渐缓和下来:“你没有加入玉牌会,此刻离去,还可以过完安稳的一生。”
羽流萤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
她摇了摇头,声音低了一些:“我既然来,就没有想过要走。”
许老伯伸出苍老干枯的手,一粒粒的捡起炕上散落的豆子,把它们装在打着补丁的布袋里。
他一边捡着豆子一边说道:“你天赋再好,也只是个女儿家,当初我和你爹说过,不让你一个丫头学诡术,等你长大了,给你仔细找个好人家嫁了,女儿家最好的归宿不就是嫁人生子么。”
“羽丫头,你能来这里,我们这帮老家伙已经很欣慰了。”
羽流萤说道:“既然长生殿和三危山都不能选,我们为什么不能投奔烟都和其他势力呢,天地之大,我们难道真就无处可去了吗?”
许老伯把布袋子的口子扎紧,平静地说道:“羽丫头,长生殿的势力比你想象中还要错综复杂,天地之大,我们确实无处可去了。”
羽流萤张口,还想再说点什么,许老伯伸出一只手朝她挥了挥,苍老的脸上满是疲惫。
“天色已晚,我这个老家伙该歇息了。”
羽流萤只好下了炕,朝着许老伯行了一礼:“晚辈告辞。”
茅草屋的木门吱嘎一声打开,羽流萤拎着灯笼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外面黑漆漆的,羽流萤拢了拢身上的白狐皮披风,提着灯笼走出了许老伯家的院子。
商枝也从屋顶上飞了出去,她的轻功悄无声息,比夜里的风声还要轻,脚尖轻轻点了一根枝条借力,眨眼间就消失在夜色里。
羽流萤在乡村间的小道上慢慢走着,阿奇沉默地走在她的身旁。
阿奇是个个子很高的女子,比商枝稍微矮一点,容貌清秀,女扮男装时也没有什么违和。
她是一个非常沉默寡言的人,羽流萤走了一会,转头看她:“阿奇,你是三危山的人,你觉得红衣鬼王为人处事如何?”
阿奇说道:“九品天人不是我能妄自揣测的。”
羽流萤回到自己的住处,站在自己院子的大门前停留了一会儿,突然转了个身,朝着商枝的院子走了过去。
商枝早就回来了,已经清理掉身上的茅草和灰尘,还把乱糟糟的头发重新梳了一遍,闻人听雪正在炕上打坐,听见敲门声也睁开了眼。
“是流萤么?”
商枝说道:“除了流萤,还有哪个诡术师会主动找咱们。”
闻人听雪说道:“她这么晚来,肯定是有心事。”
商枝抖了抖袖子,把额头上的玉环抹额扶正,随后走出屋子,来到院子的大门前,把门上拴着的锁链解开。
羽流萤见到商枝来,转身对阿奇说道:“你自己先回去吧。”
阿奇点头,脚尖一点地,嗖得一下飞远了。
商枝推开大门,看着那飞远的身影,对羽流萤说道:“这人武功不错,从身形功法来看,是三危山的人吧?”
羽流萤说道:“是盘先生派来保护我的。”
龙太子开棺的事,商枝和闻人听雪也是知道的,两人走到屋里,闻到了一阵清新的茶香,闻人听雪一身白衣,正坐在桌前煮茶。
她姿容清绝,神清骨秀,那张脸清丽如梨花,每次看她,都令人眼前一亮。
许老伯只点了一盏油灯,商枝和闻人听雪点了三盏,屋子里亮堂许多。
来到光照明亮的地方,羽流萤心里那点忧郁情绪也消散了一些,她揉了一把脸,双手托腮,坐在桌前看着冒着热气的茶水发呆。
闻人听雪给她舀了一碗热茶,羽流萤抬眸,一双黑白分明的剪水双瞳盯着她一阵猛看。
商枝坐在一旁,在羽流萤耳边打了个响指,“流萤,想什么呢?”
“在想我什么时候能天人境。”
闻人听雪把茶杯推到商枝面前,商枝喝了口热茶,清了清嗓子,“流萤,说心里话,我觉得你需要一个新的老师。”
无论在古代还是现代,师资力量都太重要了。
想入天人境,必须要有天人强者的指导,闻人听雪说道:“诡术师似乎没有九品天人。”
商枝说道:“就算不是九品天人,那也得天人以上,突破天人境实在是太危险了,尤其是你们诡术师,摸着石头过河是绝对不行的。”
羽流萤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商枝,我知道你是想劝说我加入三危山。”
她抬手揉了揉额角,温柔的声音带着一股困倦:“我一直都是一个比较自私的人,一直以来都只顾自己,很少顾及别人,我也不像你们这样热心肠,我天生就凉薄。”
“穿越之后,发觉古代人和现代人真的很不一样,他们身上总有一种令我无法理解的东西,就是可以为了一句承诺坚持了很多年,甚至愿意为此付出自己的性命。”
“这种侠士精神我真的不能理解。”
商枝和闻人听雪静静听着。
羽流萤狠狠揉了一把脸,低声说道:“我感觉自己无法适应这个时代,他们的这种精神将我衬托的很卑鄙。”
商枝和闻人听雪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无措。
闻人听雪不太擅长安慰人,她会因为一个小女孩杀上丹丘谷,正是羽流萤口中拥有侠士精神的那种人。
她不敢贸然开口,只好看商枝。
商枝收到了闻人听雪的眼神,看向羽流萤:“你不能这么想,求生是所有生物的本能,选择独善其身也没有错。”
闻人听雪在一旁点头。
羽流萤说道:“我也不是不善良,可是我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就像一粒沙尘,我左右不了风的方向,只能随风飘荡。”
商枝说道:“巧了,我也是这样。”
闻人听雪也点头:“我也是这样。”
羽流萤看向她们两个,心底突然涌起一阵非常强烈的嫉妒情绪。
嫉妒她们的宽容。
嫉妒她们的善良。
嫉妒她们的无畏。
嫉妒她们身上所有闪闪发光的品德。
和她们两个一比,她好像一只在阴沟里爬来爬去的老鼠。
她们两个都是羽流萤想成为却永远也成为不了的人。
第208章 丹丘谷12
流萤走后, 商枝一把将小红鸟从棉花鸟窝里薅起来,攥在手里问它:“红衣鬼王血洗无间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么?”
小红鸟原本睡眼惺忪,听了这话瞬间一激灵。
“你个野猪脸怎么知道!”
商枝弹了一下它脑门,“别废话, 快说, 到底怎么回事?”
她看上有点烦躁, 还有一丝失落,手上一用力气,差点把小红鸟捏扁。
小红鸟发出一声尖叫,商枝松了松手,小红鸟甩了甩脑袋, 一双黑亮亮的鸟眼瞪着商枝, 气愤道:“天杀的野猪脸,半点不把我这个天人放在眼里,我一只小鸟, 哪能知道那么多, 你怎么不直接问鬼王!”
商枝生气, 声音大了起来:“我要是能问他,至于问你吗?”
小红鸟转动着鸟头上下打量她, 过了会,它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哟, 觉得鬼王嗜杀,你不高兴了?”
商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小红鸟声音清脆响亮:“鬼王是有点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商枝冷哼:“有点?”
小红鸟扬起翅膀往上比划:“再多一点点。”
“要是别人不惹他,他也懒得搭理, 要不你亲自问。”
商枝松开手,小声嘟囔:“算了,我可不敢, 还是问绛小红吧,看看他知不知道。”
闻人听雪听着她的小声嘟囔,意味深长地瞥了挚友一眼。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到了晚上商枝还真梦见了绛小红,梦里面的她变成了一只青面獠牙的野猪,一阵猪突猛进后撞到了小红,在小红雪白的胸口上一阵乱拱。
羽流萤也做了一整晚的梦,她的胸口十分沉重,连带着那些梦也很窒息,一会是红衣鬼王血洗无间的地狱场景,一会是身上被压了一块大石头,把她压得死死的,身体不断往海底里下沉,怎么挣扎也浮不上去。
直到冰冷的海水把她淹没,她才猛然惊醒。
下巴底下传来猫的呼噜声,三花猫正趴在她的胸口上呼呼大睡,毛绒绒的大脑袋枕着戴着白手套的爪子,睡眠质量令人羡慕。
有一种人,在朋友面前展示脆弱之后会非常非常尴尬和后悔。
羽流萤躺在炕上捂住脸,恨不得穿越到昨天晚上,一榔头把那个矫情的自己敲晕。
正暗自懊悔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流萤,我和阿雪给你送早饭啦!”
羽流萤躺在炕上,脸默默红了,三花猫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像液体一样从羽流萤身上流到被子上,自己用爪子扒拉一个小窝继续睡。
羽流萤下地开门,带着一身细碎雪花的商枝和闻人听雪拎着食盒走了进来。
“你们俩起真早。”
商枝笑眯眯的,一身男装的她怎么看都像个风流多情的俊美公子,笑起来拈花惹草的:“我们俩睡得早。”
闻人听雪把食盒放在桌子上,语气很轻快:“有你喜欢吃的葱油卷。”
羽流萤是山西人,喜欢吃面食,她在帐子里穿好衣服,洗了把脸,散着头发出来了。
她咬了一口葱油卷,夹了口腌萝卜,忽然觉得对穿越者老乡袒露自己脆弱的一面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羞耻。
吃完了早饭,羽流萤很快平静下来了。
中午的时候她下厨,做了一盘炸鸡腿和一盘五花肉,商枝和闻人听雪吃得满手是油,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晚上的时候羽流萤又做了糖醋排骨和孜然烤牛肉,还有一整只叫花鸡,鲜得人舌头都快咬掉了。
她给许老伯送去一些,剩下的饭菜足够三人一猫一鸟饱餐一顿,商枝和闻人听雪消灭了大部分饭菜的,吃完最后一块糖醋排骨,两人脸上都露出了孩子般淳朴开心的笑容。
就连一些被诡术师附魂的动物都在屋子前打转,隔壁诡术师都快馋哭了。
没有手机和互联网消耗时间,现代人在现代不愿意做的事情,到了古代已经成了消磨时间的好办法。
吃完晚饭,商枝去刷碗,闻人听雪去收拾厨房,羽流萤饭后出门散步进行日常锻炼。
此时正黄昏,羽流萤走着走着,在一个转角处遇到了一个体型消瘦的中年人,约莫三十岁左右,披着羊皮袄,头戴羊皮毡帽,蹲在壕沟那里抽旱烟。
天上下着小雪,丹丘谷这时候已经不怎么冷了,这消瘦男人吐着眼圈,神色随意地瞥了羽流萤一眼。
他的脸颊虽然消瘦苍白,眼神却锐利明亮,透着股暴躁的感觉。
羽流萤对上他的眼睛,脚步顿时停了下来,惊讶道:“中华攀雀?”
中年男子吐烟圈的动作也跟着一顿,抬眼看她:“我又没带玉牌,你怎么知道我最常附魂在中华攀雀身上?”
羽流萤又惊喜又意外,笑道:“你忘了,有只伯劳鸟在你的窝里睡过一觉。”
中年男子也惊讶起来,“好家伙,你这小丫头眼神可以啊,是怎么认出我的?”
“我认得人的眼睛。”
他惊叹:“真是神乎其技,你年纪虽小,天赋却高,地鬼九品,差一步就是天人境了。”
他抖了抖烟斗,“我叫祝原,庆祝的祝,原来的原,前一阵找了这个被吓死的短命鬼借尸还魂,还是病秧子一个。”
诡术师都是病秧子,魂魄容易离体。
羽流萤关切道:“既然身体弱,还是不要在外面长时间待着。”
“轮到我值夜了,得整夜看着,你自己随便走走,我这烟味大,比呛到你这个小姑娘。”
“那晚辈告辞了。”
祝原点点头,又蹲在壕沟旁吸了口烟斗。
天空上的小雪落了他一身,祝原继续盯着壕沟,壕沟旁有一排树,一只麻雀站在最高的枝条上盯着远处,过了一会,远处传来一道喜鹊的叫声。
站在枝条上那只麻雀也发出一串叫声,挥动翅膀从树枝上飞走。
祝原抽烟的动作一顿,迅速站了起来,往许老伯家跑去。
喜鹊的叫声从天空传向四面八方,洒了一层小雪的村庄小道上,羽流萤抬起的脚慢慢放下,她仰着头看向暗沉的天空,一只喜鹊正从天空飞过。
敌袭。
她迅速往回跑。
商枝和闻人听雪正在闲聊,突然间,外面各种鸟雀的叫声响成一片,趴在枕头上睡觉的小红鸟突然惊醒,飞到商枝的肩膀上。
这百鸟齐鸣的场景实在太少见,商枝挠着脑袋问小红鸟:“这些鸟在乱叫什么?”
小红鸟说道:“长生殿那帮杂碎出手了。”
闻人听雪握紧了细雪剑。
商枝拿出腰间的笛子。
“砰”的一声,气喘吁吁的羽流萤抱着三花猫推门进来。
“长生殿的人杀过来了!”她语气急促地喊着,商枝和闻人听雪一个人抓着她的一条胳膊把她拉到身后。
她们两个身高都很高,像两座挡在她面前的山,给人一种奇怪的安心感。
羽流萤把脑袋挤进她们两个中间,有点不服气:“我也不是很弱,我也是地鬼境九品好么。”
商枝伸手,把她探出的小脑袋按了回去,随后手脚麻利地解开身上的外袍,从身上脱下一件材质奇特的暗黄色软甲扔给身后的羽流萤。
“软猬甲,快穿上。”
羽流萤拿着软甲说道:“还是你更需要,我们诡术师打架不靠肉搏。”
商枝按住她的手臂,转过头来,神色凝重地说道:“穿着,你那纸糊似的小身板,随便一道气流都能要你命。”
外面的鸟鸣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急,大片乌云涌向天空,昏沉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羽流萤也没有再推辞商枝这番好意,迅速地穿上了软甲,闻人听雪看着天空,低声说道:“有天人境强者,不止一个。”
商枝啐了一口,骂道:“可真是下血本了。”
丹丘谷的诡术师伪装极好,这个地方树木多,村子的位置又隐蔽,附近还有其他村庄,这种鱼龙混杂的环境,如果不是小红鸟有特殊暗线,根本不知道他们藏在这里。
空气一下子变冷了,变重了,一种无形的沉重力量笼罩在这片村庄的上空。
羽流萤必须要很用力地呼吸,才能攫取到她需要的氧气,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商枝说道:“他们来了几个天人。”
小红鸟说道:“我感知到的有四个天人境,后面还有其他鬼兵,我们人少,会吃亏。”
商枝骂了一声:“卧槽,我们只有两个天人!”
黑暗里,闻人听雪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商枝深吸一口气回握过去,在心中飞速计算起来。
小红鸟是天人境,而且境界不低,阿雪刚入天人境,她积蓄已久,势如破竹,破境时直接冲到了天人境二品。
诡术师的力量汇聚起来可以与天人境强者抗衡,她自己要是豁出命来,也有手段和一名天人境同归于尽。
浓重的黑暗中,一阵又一阵的桀桀怪笑从天空上传来,一道黑影从窗前飘过,一阵阵黑雾从门缝里渗透进来,细雪剑铮然出鞘,发出一道如雪寒芒。
刺啦一声,磅礴精纯的剑气如切纸一般划过土墙和窗子,将那个鬼影一剑劈成两半。
一道痛苦刺耳的尖叫声响起,鬼影霎时化为一阵黑雾就此消散。
还没有松口气,立刻有无数道黑影围绕成一团,猛地朝这间屋子冲了过来。
闻人听雪又是一剑挥出,一道比方才更加雪亮的剑光飞入无数鬼影中,如闪电一般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炸开。
黑夜亮如白昼,一片雪亮中,数不清的鬼影包围了村庄,风声呼啸,一片黑压压的虫子朝着这里飞了过来,一股令人反胃的尸臭随风弥漫。
“卧槽,是尸蟞!”
这玩意有剧毒,咬人必死,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有抗性,商枝下墓的时候没少遇见这玩意,自己也养过几只,她倒是不怕,但脆皮的诡术师们被咬一口,如果得不到及时的医治,根本活不上两天。
小红鸟带着灰鹦鹉一头钻进了商枝的口袋里。
商枝吹了声口哨,空中的黑雾凝聚成一个巨大的骷髅头,它挡在门窗前,眼眶中闪烁着幽幽绿火,朝着飞来的尸蟞张开了黑洞似的嘴巴。
飞来的尸蟞被她一口吞掉,商枝脚下出现了五道黑色的鬼影,安静地趴在她的后背和肩膀上。
闻人听雪衣衫鼓动,白衣翻飞,强大恐怖的力量在她的细雪剑上蓄积起来,比细雪剑的剑锋更寒冷更锋利的,是她的眼睛。
羽流萤是第一次看到闻人听雪用剑。
用剑的闻人听雪完全变了一个人,她性格里的温柔和腼腆,在拿起剑的那一刻全都消失了,这一刻,她是锐不可当的绝世神兵。
第209章 丹丘谷13
空中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咱们长生殿的鬼王可真有先见之明,没想到这里竟然有天人境强者。”
一道冷冷的女声从黑暗中传来,十分缥缈:“与我们长生殿作对, 真是有取死之道。”
“用剑的那个留给我, 我最讨厌这帮道貌岸然的剑客了!”这是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 带着一股深深的恶意。
躲在商枝兜里的小红鸟说道:“那个不男不女的交给我,野猪脸你争气一点,别在我回来之前变成一只死猪,让我的躯壳变成一只死鸟。”
商枝冷哼一声:“闭嘴,我会活得好好的!”
话音刚落, 一种无形而又奇特的能量穿过商枝的身体, 空气里泛起一道道透明的涟漪,连闻人听雪的剑光都被这种力量影响,泛起一道道奇特的波动。
谁也不知道长生殿派来了多少人, 光是天人境高手就有四个, 地鬼境的高手一定会有更多。
羽流萤抱着三花猫藏在衣柜里, 她闭上眼睛,灵魂离开了身体, 飞向无垠的苍穹。
当魂魄在身体里的时候,人类的肉眼无法看透黑暗, 变成灵魂之后,黑暗便不再是阻碍了。
羽流萤看清了战局的全貌。
除了村庄上空,村庄的四周已经聚集了大量的黑袍影子, 他们扛着巨大的铜柱,将铜柱钉在地里,无数道漆黑的锁链缠在铜柱上, 又有无数个黑袍人扯着锁链飞向空中。
数不清的锁链在空中缠绕,在小小的村庄上空织成一张巨大的铁网,一个披着深红色袍子的人坐在铜柱上方,红袍人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线团,那些红线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自动向空中延伸,画了一张红色的巨网与那些锁链交缠在一起。
披着黑袍的鬼兵们发出一声声桀桀怪笑,向空中抛撒着漆黑的铜钱,那些向空中延伸的红线精准地穿过一枚枚铜钱,将诡异的漆黑铜钱,缠绕在空中的铁链巨网上。
一个巨大的锁魂阵成型了。
如果找不到出口,所有诡术师的灵魂都会被困在里面。
坐在铜柱上的红袍人似乎感受到空中的注视,他抬起头,红色的兜帽下露出一张涂满油彩鬼脸面具。
一道磅礴的灵魂力量击向羽流萤,羽流萤正要躲,一股同样磅礴的灵魂力量从远处飞来,红袍人身体一震,在铜柱上坐定,两道强大的灵魂力量缠斗在一起。
黑云搅动,飞沙走石,战斗的余波传出很远,羽流萤的灵魂迅速远离这处战场,继续飘荡在空中。
巨网的东方位置,一个穿着深紫色袍子的中年男子站在锁链上,面容严肃古板,眉间有两条深深的竖纹,额头上有一片紫色的图腾。
他全身冒着一道道紫色的魂火,怀里抱着一个金色的琵琶,每弹一下琵琶,就有大批的幽魂听他号令,冲向村庄。
巨网的西方位置,一个穿着黑色纱衣的年轻女子站在那里,面容冷丽妩媚,手上涂着大红蔻丹,一道道无形的丝线从她掌心中往外蔓延,当无形的丝线绞紧脖颈时,能在瞬间夺走一个成年男子的性命。
这是长生殿的绝活——牵丝术。
巨网的南方位置,居然站着一个穿着粉色衣裙的年轻姑娘,容貌美丽,一双凤眼,脸上和手背上都绘着粉色的莲花花纹,她右手持着一个粉色的宝石莲花灯盏,莲花叶片锋利无比,闪烁着一道道森冷的光弧。
巨网的北方位置是那个坐在铜柱上的红袍人,东南西北四个角落都有天人境强者,除非能将四人完全牵制住,否则所有人的魂魄都要被困在这个锁魂阵里。
空中的各种能量在继续交汇,诡术师们的灵魂纷纷离开身体飞向高空,他们的灵魂力量在融合,逐渐变成一股令人骇然的强大力量。
一个巨大的透明漩涡出现在翻涌的黑云中,在那黑衣女子的上空缓缓旋转着。
羽流萤也朝着能量交汇的地点游去,她既然已经来了,就已经做了最坏的结果。
生死时刻,她反倒把种种顾虑都抛下了,她的灵魂穿过漫天飞舞的黑影与黑雾,飞入那个透明的巨大漩涡中。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的灵魂被一个巨大的整体接纳了,她没有受到任何一丝一毫的排斥,她成了一块垒在高墙上的砖瓦,严丝合缝地嵌入其中。
所有的灵魂意志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
战!
“墨鬼姐姐,你可要小心些了。”
那个穿着粉色衣裙的年轻姑娘嘻嘻笑着,轻盈地纵身一跃,从漆黑铁索上跳下,粉色的魂火从她脚底涌出,汇聚成莲花模样。
被人称作墨鬼的黑衣女子冷笑一声,她伸出修长的手掌,掌心朝上,升起一道半尺高的墨色魂火。
空中旋转的透明漩涡幻化成一个高大的身影,对着黑衣女子一拳挥出。
黑衣女子也击出一掌,黑色的魂火化为三道火焰朝着巨大的透明人影飞去,黑色的魂火有一股十分阴冷邪恶的力量,巨大的透明人影开始飞速结印,三道无形涟漪飞向火焰,在空中相撞。
两股力量相互碰撞,发出三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黑衣女子甩了甩手,神色里多了一分凝重,发出一声冷哼。
“倒有几分本事。”
由灵魂力量凝聚的巨人张开嘴巴,发出一声巨吼。
黑衣女子高高飞起,黑纱裙摆在黑云中纷飞,她掌心的漆黑魂火火势大涨,在她身前凝聚成一道巨大的女子身影。
无数道无形的透明丝线从她掌心飞向那道黑色火焰身影,黑衣女子指尖微动,那道黑色火焰身影如被无数细线操控的人偶般高高飞起,猛地冲向透明巨人。
在地面上观战的商枝低声说道:“牵丝术。”
站立在虚空上的透明巨人飞速结印,黑雾凝聚起来,化作一把黑色巨剑,透明巨人手持巨剑,狠狠劈向那道飞来的火焰人影。
突然间,锁链上空一道带着深深恶意的视线将站在地面上的闻人听雪牢牢锁定。
无边漆黑的世界中,那是唯一一抹刺眼的纯白。
闻人听雪握着细雪剑,周身寒芒迸射,剑势蓄积已久,她猛地一挥剑,剑光如一轮巨大弯月,带着雪亮的光芒,猛地飞向漆黑的夜幕。
那个中年男子弹了一下琵琶,一阵阴森乐声响起,铺天盖地的紫色魂火变成一只巨大的鬼爪,猛地将那轮弯月拍碎。
数不清的雪色微光飞向四周,如星子般坠向大地。
那中年男子的声音朝着四面八方席卷过来:“持剑者何人?”
一道清冷女声如铮然剑鸣,直冲高空:“烟都,闻人听雪。”
中年男子拨弄了一下琴弦,一道诡异乐声传向四面八方:“长生殿,苍鬼。”
闻人听雪眸光锐利,白衣舞动,在碎落漫天的剑光中飞向空中巨大的漆黑铁网。
她稳稳地落在漆黑铁索上,手中的细雪剑发出一道道锋锐剑鸣,冷冷说道:“长生殿的走狗也不过如此,怪不得能做出拿幼童炼药的恶事。”
中年男子语带不屑:“既入了天人,何须在乎凡夫俗子的死活。”
闻人听雪说道:“区区天人而已,真以为自己可以超然于万物之外吗?”
细雪剑发出一声铮然剑鸣,闻人听雪持剑相击,苍鬼身上的紫色魂火暴涨起来,在天空形成一道紫色火海,化为一道紫色巨龙当空咆哮。
巨龙吐出紫色魂火,闻人听雪脚踏黑云,一剑劈开。
长生殿的三个天人境强者都被牵制住,唯独那个粉色衣裙的年轻姑娘无人牵制,脚踏粉色莲花状魂火,飞到了村庄里。
她手指一挥,粉色魂火飞向村庄房屋,不一会,大片房屋燃起粉色火焰。
诡术师身体脆皮,都躲在这些房屋之中,商枝藏身的这间屋子也不能幸免,羽流萤和三花猫还有小红鸟的身躯都在这间屋子里。
没办法,商枝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她猛地冲出,手中的离火凰木笛子一吹,挡在窗前的骷髅头张开大嘴,猛地吞下了天空上朝这飞来的紫色魂火。
骷髅头眼里的绿色魂火一阵闪烁后,变成了诡异的桃红色,商枝一阵恶寒,她留下两个鬼仆守着屋子,撑着眼前的残垣断壁一条,站在破破烂烂的屋子前。
那粉裙女子站在她对面的屋顶上,笑盈盈地看向商枝,掩嘴轻笑,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这是谁家的小郎君,居然生得如此俊俏,我都不忍心下手了呢。”
商枝听过这个声音。
当时风荷鬼王出现的时候,身边有个特别娇柔的女声,商枝的心砰砰跳着,呼出一口气后,说道:“姑娘是风荷鬼王的人?”
“诶呀,你认识我?”
商枝看着她,握紧了手里的笛子:“美女你今年多大了?”
“今年过完年正好二十三岁,还真是岁月催人老啊。”
商枝干笑一声:“哈哈,和我同岁啊,这么年轻的天人境强者可不多见。”
她朝着商枝甜甜一笑,“闻人听雪如果死了,我就是最年轻的天人。”
“小姑娘长这么漂亮,戾气别这么大嘛!”
“小郎君这话可说错了,带刺的花朵才最勾人呢。”
她手中的粉色莲花宝石灯盏缓缓旋转起来,锋利的莲花叶片飞离灯盏,猛地射向商枝。
商枝一声卧槽,拔腿就跑。
一枚花瓣从她脸颊擦过,她歪头躲了一下,虽然没有被击中,但脸上还是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令一枚花瓣射向她的后心,商枝的身影奇怪地扭曲了一下,仿佛一个没有骨头的影子,险之又险地躲过。
第三片花瓣射向商枝的右脚,商枝左右脚一个奇怪交叉互换,以一个十分诡异的姿势打着旋飞了出去,除了鞋底被削掉一片,整个人完好无损
她身轻如燕,行如鬼魅,比黑雾里飘来飘去的鬼影还快几分,眨眼间就不见人影。
粉裙女孩愣了一下:“咦,这是鬼影迷踪,可真是有意思。”
脚下的莲花魂火燃烧起来,她脚踏火莲,朝着商枝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当初和老疯子学武功,商枝学得最认真的就是鬼影迷踪这门轻功。
她施展轻功玩了命地跑,飘忽的身影和众多鬼影混在一起,叫人眼花缭乱。
天空上的透明巨人正在结印,一个巨大的透明印章出现在黑云中,猛地压向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的墨色魂火熊熊燃烧着,在她面前织成一张黑色的火焰蛛网,挡住了那个巨大印章的攻击。
战斗余波四处乱窜,到处都是被各种能量乱流炸掉的残破砖瓦,一道乱流从天降下,在一个农舍里炸开,里面养得鸡和鸭被吓得到处乱飞,羽毛到处都是。
商枝趁乱躲在一个狗窝后面,那个年轻姑娘从上空飞过,又击出一道道粉色魂火。
这姑娘虽然是天人境,基础却不像闻人听雪那样夯实,出手时也没有闻人听雪那种强大的威压。
狗窝被炸飞,商枝又用轻功窜出去很远。
那年轻姑娘给人的感觉虽然不像闻人听雪那么厉害,却也是个天人境,她步步紧逼,朝着商枝击出一道又一道粉色的魂火。
商枝险之又险地避开,在巨大的压力下紧张到手心冒汗。
危机时刻,大脑飞速运转,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商枝一边飞奔一边喊道。
“你和我同岁,天赋又这么好,不会也是平城人吧?”
粉色的魂火攻击停止了。
西海魂族平城那场瘟疫,是所有平城人的痛。
那粉衣姑娘站在一棵树上,神色疑惑:“你怎么知道?”
商枝气喘吁吁地站在屋顶上,方才一阵狂奔负荷过大,她胸口发疼,上气不接下气。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那个姑娘,眼珠一转,扯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容:“你的亲朋好友都死在那了吧?”
粉衣姑娘淡淡一笑:“天灾人祸,无可避免。”
商枝说道:“平城那场瘟疫显然是人祸,你既然是风荷鬼王的亲信,不会不知道春眠!”
她举起手中的宝石莲花灯盏,神色变得冷漠起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方才那场打斗,显然只是个开胃小菜,这回她要动真格的了。
商枝举起一只手,大声喝道:“且慢!”
粉衣姑娘眯了眯眼睛,宝石莲花灯盏燃起粉色魂火。
商枝直勾勾地看着她,说道:“如果我说,你是长生殿鬼王在那场春眠里选择的躯壳,你还能这么超然物外么?”
灯盏里的粉色魂火一滞,慢慢消散了。
第210章 丹丘谷14
“一派胡言!”
商枝站在屋顶上, 似笑非笑:“我虽然不是天人镜,却也是有几分眼力的,你的境界如此虚浮,想必少不了长生殿的揠苗助长吧。”
那女子脸色一变, 怒斥道:“区区地鬼, 你懂什么!”
“真心疼徒弟的师尊, 都让自己的徒儿稳扎稳打,太早突破天人境可不是一件好事!”
境界的感悟没有上去,实力与境界根本不匹配,最终会酿成大祸。
离火凰木长笛在商枝指间转了一圈,艳红的长笛下, 商枝的手背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 暗红的鲜血正顺着她的手背涓涓流下。
一滴一滴的鲜血落在地上,商枝脚下突然亮起了一道道暗红色的光芒。
眨眼之间 ,红芒交织成一片。
一个巨大的阵法在一片狼藉的大地上成型。
粉衣女子吃了一惊, 怒声说道:“你先前在示弱, 趁我一时不察, 偷偷布下阵法,真是诡计多端!”
商枝甩甩手, “什么叫诡计多端,这叫智勇双全。”
她脸上带着失血后的苍白, 朝着高空举起手,五指缓缓握紧,大声喝道:“开!”
天空上方的黑云更加猛烈地翻滚着, 大地上的阵法瞬间活了起来,那些红色的光芒开始交织缠绕,发出的光芒越来越刺眼。
“众鬼归位!”
“天鬼东方!”
“地鬼西方!”
“日鬼南方!”
“月鬼北方!”
趴在商枝背上的黑影一闪, 各自飞向东西南北四个阵眼。
霎那间风云变色,阵法自成空间,变成了一个灰雾弥漫,无数厉鬼尖啸奔腾的一方迷宫。
商枝站在阵法最中心,吹响了艳鬼的离火凰木长笛。
诡谲激昂的笛声乍然响起。
阵法光芒大盛,众鬼低吟浅唱,或慨然高歌,乐曲忽喜忽悲,有时如秋日的绵绵细雨般带着丝丝凉意和凄婉,忽而又急转直下,如疾风骤雨拍打窗牖,下一瞬猛然拔起,化为海上悬起的巨浪。
昨夜龙澈风雨,门前石浪掀舞。
四更山鬼吹灯啸,惊倒世间儿女。
“这是……冥音六律……”
粉玉女子眼神震动,眸中尽是骇然之色。
冥音六律,天地间最惑人心智之音,相传数百年前雷火降世,山石崩塌,生灵涂炭,一片焦土。
有一大鬼于空山中嚎哭不止,悲之所至,在极癫狂激愤的情绪中奏响了这首曲子。
鬼道修士极少有人敢修炼冥音六律,此曲一处,天地失色,草木悲泣,极易使人迷失心智,使人混淆今夕昨日,陷入万劫不复的梦魇之中。
阵法已成,六律已响。
攻身为下,攻心为上。
粉衣女子已经来不及攻击了。
她的思绪被阵法中的乐曲带走,飘向了她的过去。
平城,春眠,瘟疫。
乱葬岗的尸体堆积成山,蛆虫蚊蝇满地爬行。
父亲死了,他的衣服被母亲扒下来,裹在她和妹妹身上,父亲慈爱的脸上没了表情也没了颜色,变成了一种没有生机的青灰,过了两天,他又从青灰慢慢变紫。
他枯瘦如柴的身体开始膨胀,肚皮被高高撑起,变成了半透明的颜色,蛆虫在皮肉下蠕动。
幼小的女童每天都会来这里看一遍。
她看着父亲膨胀的身体又慢慢瘪了下去,骨头露了出来,落满了一层黑压压的苍蝇。
后来,那只剩一具白骨了。
再后来,她的娘亲也死了。
天气转冷,她和妹妹衣衫褴褛,趴在娘亲逐渐冰冷的胸口上取暖。
妹妹刚学会说话,缩在她怀里哭喊着:“姐姐,我好冷,好饿。”
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抱紧她,发出微弱的哭声。
在瘟疫下幸存的人眼看着要死于饥荒之中,于是所有组成长长的队伍,开始向有粮食的地方迁徙。
她和妹妹很年幼,跟在幸存的叔婶后面慢慢走着,食物越来越少,她们越来越饿。
饥饿使人发狂,叔叔从她怀里抱走了年幼的妹妹。
她的妹妹还很小很小,她饿得没有力气,连脑子都饿得不会转了,傻愣愣地地坐在满是沙尘的黄土地上发呆。
那天晚上,她喝到了一碗鲜美的肉汤。
因为这一碗汤,她活了下来。
她再也没有妹妹了。
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冥音六律奏响的地方,无数人都因此短暂失神。
与苍鬼交战的闻人听雪似乎又回到那个雨夜。
团儿死在她的坏中,永远闭上了那双明净的眼睛。
赤红的丹丸殷红如血,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那些被她捏碎的丹丸融在雨水中,从她掌心蜿蜒而下。
羽朝皇后食用丹药,肉灵芝在羽朝权贵中盛行,登闻鼓敲响,却求诉无门,无处申冤,满腔愤恨,令她激怒欲狂。
她不信这天下再没有正义之士。
她不信这苍生没有更好的结局。
剑光由一道化作万千道,犹如漫天细雪,暗藏无数杀机。
苍鬼猛地拨了一下琵琶琴弦,然而此时此刻他惑乱心智的琵琶音已经被冥音六律覆盖住,变得如同鸡肋一般。
虽然剑光的千变万化,那道白衣身影也变成万千个。
苍鬼完全无法分辨出那道身影才是真正的闻人听雪。
剑势如虹,气力万钧,苍鬼的心陡然往下一沉,金色琵琶琴弦震颤,乐声越来越急,一道一道紫色魂火飞向那无尽的剑光。
这个年轻天人的内力之深厚,剑法之超群,远超苍鬼预料,她的每一剑挥出,都带着令苍鬼心悸的力量。
突然间,苍鬼背后一凉,多年的战斗经验让他本能地竖起琵琶挡在后面
铿锵一声。
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猛地砍在金色琵琶上,白色剑光与金色琵琶上的紫色魂火相撞,迸射出璀璨的火星。
一股巨大的力道如如排山倒海一般涌向苍鬼的手臂,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苍鬼猛地后退数步,咽下口中那抹腥甜。
苍鬼脸色闪烁,一时间面部表情十分精彩。
另一方位,诡术师灵魂凝聚成的透明巨人行动明显迟缓了起来,情况并不乐观。
黑衣女子脸色苍白,气息急促,情况也不太妙。
与众人的灵魂融合在一起的羽流萤正在苦苦支撑,她的修为在这群人里是拔尖的,可以比其他人支撑更多的时间。
方才控制着巨人行动的许老伯的意志正在慢慢消失,耳边响起一声苍老的低叹:“还是老了。”
羽流萤虽然没有实体,却感到一阵心酸的涩意。
“羽丫头,剩下的就交给你了,要撑住啊……”
作为修为仅次于许老伯的人,羽流萤只能硬着头皮顶上。
这是她第一次正面对上天人境强者。
巨人的身形发生了变化,由成年男子的身形变成了一道纤细的身影。
墨鬼眼神冷厉,嗤笑一声:“呵,换人了?”
羽流萤第一次掌握如此庞大的力量,她站在黑云之上,天地间的一切既壮阔又渺小。
这样壮阔的天地。
这样渺小的人类。
漆黑火焰在墨鬼身上交织。
空中透明的纤细影子伸出一只手,空中的黑云朝着她聚拢过来,变成一个巨大的黑色线团,黑云之中,隐隐闪烁着暗红光芒。
“呵,原来是个爱绣花的小丫头?”墨鬼眼神带着轻蔑,身后的漆黑火焰化作一道黑色虚影,飞向那道透明影子。
那道透明纤细身影一挥手,无数漆黑中掺杂着诡异暗红的细线如利剑般射出,黑影迅速闪避,却仍被一根黑线穿透。
一阵又一阵破空声响起,无数漆黑暗红的丝线如雨点般落下,如天罗地网一般,那道黑色魂火幻化成的身影被牢牢困住,在其中寸步难行。
操作黑色火焰身影的墨鬼狠狠皱了皱眉头,冷叱一声:“倒有几分本事!”
黑色魂火猛然暴涨,巨网中的虚幻黑影突然散开,变成无数到漆黑火焰,高速旋转着飞向透明人影。
监控上那个巨大的黑色线团猛的一颤,又有无数根漆黑暗红的线以极快的速度飞出,将那些密密麻麻的漆黑火焰钉在虚空上。
火焰与丝线一同化为虚无,变成消散的黑雾,眼前一闪,墨鬼已经闪身在她眼前,手中的漆黑魂火幻化成一条长长的鞭子,带着破空之声猛地抽来。
透明的空气出现了一道道涟漪,这是来自天然境强者的强力一击。
羽流萤飞速结印,天空中的巨大线团飞速旋转起来,无数线拧成一团,编织成一张巨网。
黑色的鞭子猛地抽打在这张巨网上。
羽流萤再次结印,巨网快速旋转起来,突然变成一条眼冒红芒的漆黑的巨蟒,巨大的蛇尾挥向黑衣女子。
此刻,前所未有的力量充盈着羽流萤的全身,强大的力量让羽流萤如臂指挥,她从一开始的焦虑恐惧变得兴奋起来。
原来这就是天人境强者的力量吗?
朝闻道,夕死可矣。
哪怕死在这场战争中,也是死得其所,死而无憾了。
她扬起手,黑色巨蟒怒睁着红色眼睛,朝着黑衣女子张开了血盆大口。
双方都已经力竭,胜负只在此刻了。
黑衣女子手中的无形丝线朝着四面八方飞去,黑色火焰在其上交织,形成一张巨大的黑色蛛网。
蛛网从天而降,猛地将黑色巨蟒困住。
蛛网上的漆黑火焰灼烧着黑色巨蟒的身体,黑色巨蟒在网中剧烈地翻滚挣扎。
墨鬼脸色苍白,笑容森冷:“看你怎么逃脱我的天罗地网!”
黑色巨蟒被火焰灼烧的身体不断冒出一阵阵黑烟,控制着巨蟒的羽流萤力量已经耗尽,她的灵魂力量已经正在干涸枯竭。
也许这是她平凡乏味的人生中最后一次的激烈精彩。
可惜,她还是没能找到回家的路。
空中那道透明的纤细人影越来越淡,轮廓越来越模糊,黑色巨蟒发出奄奄一息的哀鸣,终于,那道透明的纤细人影像泡沫一样散开了。
所有的灵魂都像透明的泡泡一样轻盈地飞远。
只有羽流萤的灵魂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天地间有一股无比沉重的力量正在朝着她压过来。
这是她轻盈的灵魂第一次背负这种山岳般的、令她绝望的力量。
原来父亲冲击天人境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原来父亲就是被这种力量压垮的啊。
就这么坠落吧。
冥音六律的曲声穿透黑云。
这是商枝的笛声。
羽流萤的心犹如一根琴弦,被这道笛声狠狠拨动了一下。
羽流萤想起了她的家,普普通通的平房,瓦片是青灰色的,墙上涂着白漆,白漆已经斑驳了,夏天的时候爬山虎会爬满一整面墙,还有紫色粉色的喇叭花。
院子里种着李子树,结出的李子很酸,家里总嚷嚷着弄抽水马桶,结果她大二念完了还是旱厕。
做什么事都慢吞吞的优柔寡断的窝囊废爸爸,和天天跟爸爸吵架却还是要半夜起来给他冷脸洗内裤的老妈。
两个拼命干活还是穷了一辈子的蠢货,不仅帮不上女儿任何忙,每次她拼了命地往上爬,他们只会把她往下拽。
她简直烦透了,暑假的时候宁肯留校兼职也不回家。
那时,那时什么都不好。
现在却觉得那时候什么都好。
这样吝啬的老天。
她才不要死在命运对她的吝啬里!
去战斗吧!
和命运战斗吧!
不到粉身碎骨的时候绝对不会放弃!
奄奄一息的巨蟒睁开双瞳,红色的眼睛怒视着漆黑的苍穹,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鸣,身身躯砰地一声炸开,化作无数道漆黑的雾气。
“哈哈哈,真是有取死之道,区区地鬼,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那黑衣女子畅快地笑了起来。
突然间,她的笑声止住了。
黑雾里突然亮起一双火红的眼睛,一个巨大的轮廓在黑雾中慢慢显现。
鹿的长角,骆驼的脑袋,兔子的眼睛,蛇的颈项,鹰的双爪。
黑色的巨龙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猛地冲向墨鬼。
雷声隆隆,紫色的闪电划破天空。
黑色巨龙高悬在云天之上,墨鬼的身影如风筝般向下坠落。
闻人听雪又是一剑挥出,月华般皎洁的唯美剑光横扫黑云,狠狠击中苍鬼。
苍鬼喷出一口鲜血,猛地拨响了琵琶。
这是撤退的信号。
端坐在铜柱上的红袍人也不再与小红鸟缠斗,磅礴的灵魂力量接住墨鬼坠落的身体,跳下了铜柱。
那股灵魂力量猛地扫向阵法中的商枝。
笛声一停,商枝化作一道黑雾消息在阵法中央。
粉衣女子神志涣散,泪流满面,身边紫光一闪,苍鬼拽着她的手臂飞走了。
长生殿的鬼兵如潮水般退去。
这场敌袭,丹丘谷惨胜。
第211章 丹丘谷15
丹丘谷上空的黑云开始散去。
金色的阳光洒了下来, 将黑云分割成一块一块的,阳光有了形状,无数道金色光柱落下。
幸存的人站在地面上仰头望着天空,一片寂静中, 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句:“我们赢了!”
爆竹的芯子被点燃了, 一个接一个的人都大喊起来:“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
声音汇聚在一起, 响彻四面八方。
是啊,一夜过去,她们终于赢了。
原来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才获得了这样艰难的胜利。
商枝闭上眼,缓缓呼出一口气。
闻人听雪从漆黑铁索上飞下, 站在商枝身边, 两人站在金色的阳光下,仰头看着壮观震撼的一幕。
金色的光辉洒在商枝苍白的脸上,她淡淡地微笑着:“阿雪你看, 那些镶了金边的云彩像不像玄幻片里的场景?”
闻人听雪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比电影好看。”
商枝的声音里饱含着无限的感慨:“我见过不少天人, 从小跟着老疯子那个天人学东西, 见了不少鬼道神通,长大后来了三危山, 天天在九品天人身边捧烟斗,光是九品天人的神通就见了两次。”
她咧嘴笑了起来:“可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心潮澎湃。”
闻人听雪低声说道:“我也是, 当我不是天人的时候,我明明站在地上,却总感觉自己活在虚空, 当我成为天人之后,虽然我总在虚空上飞来飞去,却感觉自己脚踏实地的站在了这个世界里。”
白衣上, 一片片血迹渐渐晕染开,她挽住了商枝的手臂,商枝转过头,两人相视一笑。
幸好,彼此都在,能在这战场上并肩而立。
天上的黑龙渐渐散去了。
躲在衣柜里的羽流萤慢慢睁开了眼睛,在她穿越后的人生里,剧痛和虚弱是常态,但是这一次,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剧痛和虚弱,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死了。
也许能突破天人境的诡术师有很多,但他们的身躯不够强大,上天给了他们与众不同的馈赠,也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膝盖上趴着的毛绒绒动了动,微弱的猫叫声响起,羽流萤想摸摸它,却连伸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衣柜狭窄黑暗,犹如一个被世人遗忘的角落。
羽流萤眯着眼,缓了口气,吃力地从身上摸出一盒火柴。
里面只剩最后一根火柴了,身上动一下都很痛,她却还是坚持着,抖着手划亮了火柴。
一朵小小的橘黄色火苗亮了起来,衣柜不再是漆黑一片了。
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地宫里的蜡烛全部熄灭的时候,那个年幼的女孩也是这样坐在角落里,一根一根划亮火柴。
火柴熄灭了,一切又重新归于黑暗。
羽流萤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正当她要闭上眼睛时,衣柜突然被人打开了。
金色的光线洒进来,商枝和闻人听雪站在光芒灿烂的地方,朝着她伸出手。
羽流萤几乎以为这是临终时刻的幻觉,直到商枝伸出手,把她从衣柜里抱出来。
羽流萤知道此刻的状态看起来一定是糟糕透了,因为商枝和闻人听雪的脸色苍白又惊恐。
“流萤!”
“流萤!”
脸颊被人轻轻拍着,她们的声音变得遥远又模糊,时远时近,时大时小,让羽流萤想起了小时候照嘻哈镜的样子。
虽然很痛苦,很遗憾,但是又很幸福。
羽流萤扯出一抹微笑,闭上了眼睛。
商枝和闻人听雪确实被吓傻了,两人的脸色惨白如纸,闻人听雪的声音都开始抖了:“别吓我们啊流萤。”
商枝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手忙脚乱地衣襟里掏出一个鸽子蛋大小的红色小鼎。
她从小鼎里倒出一点粉末,指尖冒出一缕碧绿色的魂火将魂香点燃,凑到羽流萤的鼻尖下面。
墙虽然塌了,炕还完整,闻人听雪把羽流萤抱到炕上,六神无主地说道:“这管用么?”
商枝说道:“这是大鬼用的魂香,养魂用的,她消耗太大,灵魂受了损伤。”
闻人听雪摸了一下羽流萤的额头,“她身上都没体温了,可惜我内力属于寒性,压制内伤可以,却起不到温补调理的作用。”
商枝修鬼道,内力自然也是阴气多的,只能先用魂香给她养魂。
别人突破天人境,都是千万分小心,就算不是在某个山清水秀的洞天福地闭关,至少也是在无人打扰的清幽之地专心突破。
在战争中突破天人境对身体和精神的负荷实在是太大了。
闻人听雪在战争中破天人境,就算底子很强,回到烟都之后也是补药不断,缓了很久,更别提羽流萤这样的脆皮。
魂香静静燃着,商枝找了一个香薰碟子,又往里面倒了些魂香,放在羽流萤的枕边。
做完这些,商枝又走到衣柜前,把里面那只长毛三花猫抱了出来放在羽流萤的被窝里。
墙在打斗中塌了,房子呼呼漏风,闻人听雪把衣柜搬过来,将嗯破了一个大洞的墙堵上,商枝看着她身上的血迹,说道:“阿雪,你也歇会吧,收了伤要及早治。”
“没事,都是外伤,长生殿那个苍鬼也伤得不轻,倒是你,脸色像白纸。”
“画阵法需要血,没办法。”
闻人听雪替她理了一下歪掉的抹额,唇角翘了翘:“我家的商枝也要成天人啦,还好,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商枝愕然:“你看出来啦?”
闻人听雪笑道:“我这次回烟都之后也看了不少鬼道相关的书籍,这冥音六律作为天下最能惑人心智的鬼曲,自然大名鼎鼎了,被称作最难修炼的鬼道秘术之一,地鬼境可没有这个威力。”
商枝嘿嘿一笑:“差点要破境了,被我压下来了,我打算回到艳鬼身边再破境,有九品守着稳妥一点。”
商枝这人只是看起来吊儿郎当,其实是个办事非常稳妥周到的人,闻人听雪点头:“确实,在艳鬼身边破境最好。”
“长生殿在丹丘谷闹出这么大动静,羽朝的人也不会坐视不理,至少烟都一定会派人过来。”
商枝挑了挑眉:“哎哟,我差点忘了你那个太子小师弟,那狗崽子现在怎么样了?”
商枝满眼戏谑,提起那狗崽子,脸上还有一丝淡淡的不爽。
闻人听雪抱着细雪剑,倚着商枝的肩膀打了个哈欠:“地鬼境八品巅峰。”
商枝脸色勉强地点点头:“天赋一般般,反正比不上你。”
她搂住闻人听雪的肩膀,神色严肃:“阿雪,你没有告诉他我性别为女吧,我可不想让那狗崽子太得意。”
“没有,我还没想好怎么和他解释小产的事呢,觉得好麻烦。”
i人是这样的,一想起尴尬的事情就会变成一只缩头乌龟,这辈子最好提都不再提,如果非要提,就像快要没电的电池,半死不活的。
商枝肩膀一沉,闻人听雪倒在她肩膀上睡着了。
她实在太累了,商枝看了看挚友在睡着时也带着一丝倦怠的睡颜,小心翼翼地挪了一下肩膀,把闻人听雪放在了炕上,给她盖上了被子。
作为伤势最轻的那一个,她得帮着脆皮的诡术师们收拾残局。
她打起精神走出去,挨个搜索那些倒塌的房屋,把躲在里面灵魂出窍的诡术师们一个一个的扛出来。
有些诡术师的灵魂已经回到了身体里,但是因为在那场大战中消耗太多,灵魂都有一定的损伤,一个个昏昏沉沉,只能眨两下眼皮,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兜里的小红鸟也动弹了一下,发出一声虚弱的鸟鸣后又趴在商枝的兜里。
小红鸟的灵魂也回来了。
商枝找了一间完好的屋子,把幸存的诡术师一个一个的扛到里面,看着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伤号,她无比心疼地掏出红色小鼎,倒了一点魂香点上。
这样极品的魂香,可真是用一点少一点,商枝每挖出一小勺,心脏都要抖三抖。
魂香袅袅燃起,商枝心在滴血,她表情扭曲地转身,继续寻找幸存者。
如果这次还不能让这帮诡术师们投向三危山,她就把这些人全都鲨了!
每次战争都有不少伤亡,商枝摸到许老伯的屋子里时,老年人坐在炕上,后背倚着土墙一动不动。
商枝走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
这个老头已经没有呼吸了。
商枝沉默了会,给他行了一礼。
炕上的桌子上放着一袋豆子,旁边还有一个烟袋,商枝从烟袋里拿了点烟丝用纸卷好,叼着卷烟走了出去。
战场上热血沸腾,激情澎湃,收拾残局的时候,心情低落到无以复加。
她抽了一口,坐在许老头家里的门槛上,有点想念教她鬼道的老疯子,紧接着,她又开始怀念平城。
平城,那是穿越后她的第一个家乡。
当乞丐的时候,她最常去的是一家豆腐坊,老板娘人很好,见她端着碗要饭,会偷偷给她一块白白嫩嫩的豆腐,再往上面淋一勺辣酱。
作为报酬,她经常去帮老板娘磨豆子,一来二去学会了做豆腐的本事。
那老板娘刚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瘟疫就来了,后来平城人逃难,商枝在队伍里走了很久,也没有见到她们一家。
那漆黑的铁锁依然笼罩在村庄的上空,商枝已经没有力气去管了,她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着烟,想不通命运为什么要和她们开了这样一个玩笑,把她们带到如此残酷的世界里。
和老疯子在墓穴里学鬼道时,她还有点儿沾沾自喜,自以为是天命之人,满腔豪情壮志,恨不得立刻把名改成商元璋。
现在想想,那时候太长时间吃不饱饭吗,八成是饿傻了,中二之魂都被饿了出来,可是真煞笔啊。
旱烟呛的厉害,吸进肺里的时候,像一把把涂着烈酒的锋利刀片,五脏六腑都跟着烧了起来。
为什么要选择平城呢?
为什么偏偏是平城呢?
烟灰落下,商枝抖了抖衣裳,从门槛上站了起来。
两天后,羽流萤终于醒了,幸存的诡术师们也陆陆续续的醒了过来。
村子里一共有两百四十二名诡术师,这一战后,只剩下一百九十二人了。
长生殿的伤亡人数也不少,他们来了大约一百人,都是武功不低的精锐,一共有八十七个鬼兵的命留在了丹丘谷。
许老伯去世,羽流萤哭了很久,她这样一哭,身体更差了,但她根本来不及休息,作为诡术师里修为最高的,唯一一个的天人境强者,即使她很年轻,今年只有十九岁,还是要打起精神来主持大局。
这些诡术师的魂魄多多少少都受到了一些损伤,商枝那鸽子蛋大点的小红鼎根本不够用,除了三危山和长生殿,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如此多的极品魂香。
还有力气活动的诡术师们找了一间完好的屋子,开了一场决定诡术师命运的会议。
羽流萤坐在首位,她握着手里的玉牌,看着下面乌压压的脑袋,一双双眼睛都在看着她,明明身体一直觉得冷,手心却冒出一层热汗。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但是此刻所有诡术师都在认真听着,没有人会忽视一个天人的声音。
羽流萤举起玉牌,她没有说什么漂亮话,只是言简意赅地说道:“号召散落在羽朝各地的玉牌会成员,带着伤员一起,向三危山迁徙。”
这是玉牌会的第一个天人。
即使只有一个,玉牌会也足以从一个三流开外的势力跻身一流。
这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第五卷 功名半纸 风雪千山
第212章 灯影琉璃1
羽流萤第一次从羽朝朝着西海魂族迁徙的时候, 带着她病重的养母。
羽流萤第二次从羽朝朝着西海魂族迁徙的时候,带着一对病重的伤员。
相比第一次的手忙脚乱,她这次十分从容淡定,把一切事情事无巨细地安排好。
当然, 这其中少不了商枝和闻人听雪的帮忙, 一行人准备乔装成商队南下, 然后走海路。
当商枝和羽流萤启程时,闻人听雪不得不与她们分离了。
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和蹲在马车上朝着她挥手告别的商枝,闻人听雪的心情和长生殿偷袭那天一样糟糕。
她怏怏不乐,一个人默默赶路,吃饭没有滋味, 喝酒没有味道, 超级难过地回到了烟都山脚下。
离别前,羽流萤说她在烟都山脚下的九曲巷那租了个宅子,整整租了一年, 里面的东西都置办齐全了, 如今赶路不好带走, 闻人听雪如果下山去玩,可以把那个宅子当歇脚的地方, 到了租期的时候,顺便帮她退租。
闻人听雪在烟都附近转了一圈, 按照羽流萤给的地址找到了那个宅子。
门上落锁,院内却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闻人听雪一愣,心想难道是进贼了?
她脚尖轻点, 直接飞到了墙上,低头往下一看,一个穿着海蓝色衣裙的漂亮姑娘正在院子里跳舞。
那姑娘跳舞的姿势十分奇特, 好像发了羊癫疯,一会捂嘴吗,一挥摇头,一挥跺脚,闻人听雪看了看,发觉这姑娘实在不像个干坏事的人,反倒像个脑子有问题的神经病。
正纳闷,就听这姑娘嘶哈嘶哈地吐着舌头,十分不满地喊道:“老江,快给我弄点冰水!”
房子的门被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着浅紫衣裙的姑娘,因为实在太漂亮,闻人听雪一眼就认出了她。
江雨眠的感知比曲笙寻敏锐很多,她抬起头,看向围墙,一身白衣的闻人听雪正站在那里。
闻人听雪发出了惊讶又快乐的声音:“雨眠!”
江雨眠抬头,脸上也是一喜:“阿雪?”
她轻盈地从墙上跳下来,飞到江雨眠身边,刚在她身边站定,闻人听雪突然发现了一个十分诡异的事情。
江雨眠突破天人境了。
天人的气息和地鬼的气息有很大区别,这很轻易就能感受出来。
而且江雨眠十六岁时就已经是地鬼境巅峰的高手了,今年十九岁,突破天人境并不奇怪。
诡异的是她的境界,叫闻人听雪根本看不透,闻人听雪疑惑地看了又看,问道:“雨眠,你如今是天人几品?”
如果没有毒素影响脑部使她昏睡很长一段时间,江雨眠先前的积累已经足够突破天人境,醒来后不久,金月皇后就将毕生的内力给了她。
她是毒太岁,虽然长得像人,目前还有人的思想,但是她已经脱离芸芸众生的范畴了。
江雨眠犹豫了下,自己也不太确定:“应该在六品和七品之间上下浮动。”
闻人听雪张大嘴巴,傻掉了。
这修炼速度是乘了火箭么?
闻人听雪的脑子一阵阵发晕,甚至开始自我怀疑起来——她天天被人天才天才的喊着,听得久了,差点真以为自己是个天才了。
江雨眠看着闻人听雪呆滞的脸色,忍不住笑出声,解释道:“金月皇后把毕生内力给了我,凭我自己的积累,速度没这么快。”
闻人听雪更惊讶了,“那位艳冠天下的皇后苏醒了?”
江雨眠不太了解外面的世界,好奇起来:“金月皇后很有名么?”
在远处甩着舌头的曲笙寻嘶哈嘶哈地说道:“不止是有名,那是九品天人兼一国之君唯一的一个女人,不只是现在,几千后都会被人津津乐道的。”
一国帝王即使不动情,也会娶很多女人传宗接代,因为他们家里是真有王位要继承。
多娶几个女人,多生几个孩子,在一堆孩子中选出最优秀的继承者,这也是王朝统治者们的一个重要任务,只有一个妻子的帝王,放眼几千年历史都很少见。
“而且金月皇后生了月扶疏,虽然这对帝后只生了一个,但是月扶疏可是九品天人,又是是个广寒医仙,这叫宁缺毋滥,精准培养,比其他王朝的一百个皇子都顶用。”
闻人听雪看着说话的蓝衣服姑娘,悄悄往江雨眠身后躲了躲,小声问道:“这是你朋友么?”
江雨眠很淡定:“对,她叫曲笙寻,曲子的曲,笙箫的笙,寻找的寻。”
“她就是曲笙寻?”闻人听雪有些惊喜,“我听商枝说过这位穿越者老乡,她这是怎么了,被辣到了么?”
江雨眠耸肩:“她脑抽,把辣椒酱当成了玫瑰果酱。”
闻人听雪的鼻子动了动,“你还会做辣酱?”
江雨眠抱着手臂:“开什么玩笑,我这辈子就没做过饭,是这屋子的主人留下的。”
曲笙寻用手给舌头扇风,翻了一个特别大的白眼。
说起屋子的主人,闻人听雪这才想起回过神来,忍不住问道:“这宅子是我一位朋友租的,你们怎么在这里?”
江雨眠有些无奈:“本来想去烟都找你,结果你不在,闲逛时内力突然紊乱,当时情况紧急,见这间屋子没有人,就进来打坐了。”
闻人听雪惊叹起来:“这也太巧了。”
感叹了一番无巧不成书,闻人听雪带着两位穿越者老乡回到了烟都。
三人在路上到处逛了逛,曲笙寻买了好多根冰糖葫芦,江雨眠买了一个大套娃。
刚到烟都不久,就有弟子给她送来了一封信,信是一个月前送到的,那时闻人听雪不在,烟都信差保管了一个月,见她回来才送来。
闻人听雪放下手里的冰糖葫芦,拆开信看了看,半晌后,她突然欢呼了一声,惊喜不已地说道:“哇塞!时绥结婚了,她还怀孕了!”
曲笙寻大张着嘴巴,嘴里的糖葫芦啪叽一声掉在地上。
咔嚓一声,江雨眠手里的套娃被她捏碎了。
两人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惊恐。
伏犀山距离羽朝很远,这信前一个月送到,那么大概是三个月前写的,今日是四月初,也就是说这信是一月份左右写的。
那么一算时间,宋时绥有了五个月的身孕。
孩子绝对不可能是何顺颂的。
那是玉摇光的?
曲笙寻后悔得想撞墙。
“我的个老天爷啊,我不知道她会怀孕啊!如果知她怀孕我就不会给她送信了!如果知道她怀孕我就把这事烂在肚子里,我的天啊,我的个老天爷啊!”
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又抓着江雨眠的肩膀使劲摇晃,“老江,你快说句话啊!”
江雨眠被她晃了一会,脑袋都快被曲笙寻摇散了,“我能说什么,就算想说什么,到了伏犀山也得两个月,两个月后,宋时绥就有了七个月的身孕,我和你能怎么办?”
闻人听雪一头雾水,拿着信纸一头雾水地看着她们两个:“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江雨眠深吸一口气:“玉摇光来了个偷梁换柱,真正和宋时绥结婚的人估计是玉摇光,孩子八成也是玉摇光的。”
这下子,闻人听雪也傻眼了。
*
五个月的身孕已经开始显怀了,宋时绥在前两个月之前就开始有意控制体重了。
她每日吃的东西很丰富,但她只吃两餐,除了酸杏干之外,下午四点以后不吃任何东西,只喝水,实在饿了,就吃一小把坚果。
宋时绥准备将胎儿体重控制五斤左右,绝对不能超过五斤五。
这样比较好生一点,不会给身体造成太大的损伤,就算她习武,肌肉强度远远超过普通人,她也不想过那种打个喷嚏就漏尿的日子。
她也不想肚子被撑很大,松松垮垮地堆在腰上。
她更不想看肚子上被撑开一条条蜈蚣似的纹路。
当然,这个决定她并没有和任何人说。
宋时绥自己也知道,即使在现代社会,她这样的行为也会被很多人骂的,一定会有很多热心人劝她,说什么重一点的孩子睡觉实,重一点的孩子不容易生病,重一点的孩子好哄,以后省事,当妈的苦点就苦点,为了孩子,受再多苦都是应该的。
那些专业的词汇宋时绥已经想不起来了,她知道怀孕的母亲们会被各种激素控制,身体和思想都发生巨大的变化,事事以腹中的孩子为先。
怀孕之后,宋时绥非常敏锐地察觉到习武的人更不容易被激素控制。
武学的境界越高就越冷静。
她冷静地观察着自己的身体,审视着这个与她的身体争夺养分的胎儿,她既没有想象中的幸福,也没有想象中的焦虑,反而一直在思考如何降低身体的损伤。
当年她在县医院出生的时候是五斤二两,在爸妈那个年代,新生儿体重超过6斤就是巨大儿了。
所以这个婴儿绝对不能超过五斤五,如果婴儿太大导致难产,如果保大,接生婆就只能用剪子将婴儿的脑袋剪碎,然后把四分五裂的胎儿一块一块地拽出来。
生育就是这样血淋淋的。
然后宋时绥就会想,为什么女人要生孩子呢?
她生孩子,是见过无孩单身中年人的凄凉与孤独。
父母逝去,亲人不在,朋友们各自成家拥有自己的生活,与她们的话题越来越少,与整个社会的联系越来越弱,随着精力体力衰退的,还有脑力。
搞不懂手机怎么用,学习新事物的速度越来越慢,时代发展得越来越快,逐渐衰老的他们正在逐渐被社会抛弃,又没有心灵上的寄托。
家里做生意,能认识很多很多人,知道很多很多事情,宋时绥跟着父亲到处送货的时候,没有子女晚景凄凉的人,她见过不止一个。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结婚生子这四个字在她的思想里生根发芽,逐渐长成枝繁叶茂的大树。
当然,有很多子女晚景凄凉的事情她也见过不少。
好像很多事,都是由命运决定的。
总之,当宋母炖了一只猪蹄再劝宋时绥多吃一点对胎儿好的时候。
宋时绥发出一声响亮的干呕,双手挥出了道道残影:“别别别,闻着味就恶心,真吃不下。”
宋母也很着急:“哎呀,天天吃这么少,孩子能长好么?”
宋时绥捂着胸口说道:“肉蛋奶五谷杂粮蔬菜水果没有一样缺的,这要长不好,那我也没辙。”
说着,她飞速地窜了出去,一溜烟地跑到了外面。
中午阳光盛,她身手又好,轻功绝顶的神偷走路时从来不担心摔倒。
她一个人来到风生水起崖,站在崖边无聊发呆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温柔清朗的声音。
“小时,怎么来这了?”
宋时绥转身。
玉摇光站在一块青石上,月白色的衣衫和发带在风中飘飞,风生水起崖的细碎雪花被崖底涌上来的风浪吹向高空,落在他眼角眉间,恍如玉瓷堆雪,实在是风雅绝伦。
饶是对他的美貌已经免疫,宋时绥还是看愣了一下。
她说道:“公子怎么来了?”
玉摇光微笑着看她:“这里的美景,可不止小时一人爱看。”
他走到宋时绥身边,两人并肩而立,低头望着风雪舞动的深渊。
宋时绥静静看着,她的侧脸线条十分漂亮,淡淡的金光洒在她脸上,金色的光弧在飞扬的发丝上轻盈地跃动,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都被苍茫白雪覆盖,在这单调寂寞的颜色中,她是唯一的灿烂光彩。
方才在她背后时,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
如今在她身侧,他却只能收敛目光,做个虚伪的端方君子。
第213章 灯影琉璃2
风生水起崖这里也不总是有风的。
风停时, 深渊处的雪浪停了,被风吹起的雪花慢慢落下,宋时绥伸出手,细碎的雪花落在她的掌心上, 融化成凉丝丝的小水滴。
水滴犹如细小的碎钻, 在年轻女郎的掌心里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玉摇光看着她的掌心, 看着她掌心上清晰的纹理和透着健康粉色的卵石形的透亮指甲,他握着折扇的手紧了紧,很想就此握上去,牵着她的手,永远走在她身边。
永远把她牢牢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永远不让她有机会远离。
宋时绥放下手, 朝着玉摇光笑道:“风停了, 我也该回去了。”
玉摇光笑了:“小时来这里就只为了看风么?”
宋时绥说道:“是啊,风本来是无形的,但是雪花和雨水飞起的那一瞬间, 无形的风就有了形状, 在我看来, 这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
玉摇光垂眸看着她,他的目光实在太专注了, 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让宋时绥这种第六感敏锐的人不太自在。
她微微偏了一下头:“公子盯着我做什么?”
他的声音十分柔和, 十分关切:“我在想其他女子怀孕都会圆润些,怎么你却越来越消瘦,是不是太辛苦了?”
宋时绥眨眨眼睛。
玉摇光继续说道:“如果你家里的菜不合胃口, 就来松鹤院,最近新来了一个厨子,做的黄金肉金黄酥脆酸甜可口。”
黄金肉就是锅包肉, 宋时绥最爱吃的一道菜。
她眼睛一亮:“真的么?”
玉摇光笑了,轻轻摇了一下手里的折扇:“真的很好吃。”
自从怀孕之后,宋时绥对玉摇光就不像以前那样避嫌了,在她看来,什么事都有告一段落的时候。
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女子,很容易让男子产生好感,这好感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就像天上的云,飘一会就散掉了。
玉摇光看似温和近人,实则是个相当高傲之人,作为书里的六位男主之一,作为一个王朝未来的帝王,他的城府和心术是宋时绥无法想象的。
在宋时绥看来,这样的男人根本不会把女人当回事儿,也就原著里各种光环加身的女主才能得到这种人的爱,他又怎么会对一个嫁了人又怀了孕的女子念念不忘。
宋时绥自己也认为身上没什么让人念念不忘的魅力,又何必天天自恋,在那矫情作态。
况且她一家人都为玉摇光效力,刻意疏离反倒不好,还是得打好关系,这样才能保证一家人的荣华富贵。
于是她很爽快地说道:“公子都这样说了,我肯定要去尝一尝。”
她跟在玉摇光身后,在艰险的山路上慢慢走着,山里风大,风向是往后吹的,玉摇光月白色的发带总会被风吹到宋时绥脸上,宋时绥只好歪着脑袋躲。
她躲发带的动作被玉摇光看到,玉摇光的步子放慢了一些,说道:“小时,走到我身边来。”
宋时绥往前迈了一步,与他肩并着肩,她出门的时候喜欢穿黑色短打劲装配绑带长靴,戴着一对精致的黑色袖箍,上面用银线绣着飞鹤穿云图案,这种装束十分利落,便于夜里隐蔽,是宋时绥最常穿的衣服。
她与玉摇光并肩走了不一会,风又变了个方向,变成了斜着吹,这次是宋时绥的发带和头发被风吹到玉摇光那边,黑色的发带和金棕色的发梢被风吹得往上扬,时不时撩一下玉摇光的下巴。
玉摇光没有躲,宋时绥倒是很不好意思,她伸手拢住头发,放在肩膀上压住,耳边响起一声轻笑,在风声里几乎听不清。
“公子,你笑什么?”
玉摇光有些愉悦:“想起了你小时候,头发短短的,发色又与旁人不同,我和隐叔第一次见到金色的头发,还以为你先天不足,生来体弱。”
“后来你渐渐长大,头发的颜色也变深,天天在屋顶上跳来跳去,比山庄里的小狗还活泼,我和隐叔算是白担心了。”
宋时绥的头发是金棕色,她的发色被很多人羡慕过,被称作“理发店怎么都染不出来的颜色”,站在阳光充足的地方,发丝的颜色特别灿烂,颜色浓郁如油画。
这也是她总穿黑衣却不显沉闷的原因之一。
宋时绥也笑了起来,“我觉得黑发最好看,我的朋友们都是黑色头发,她们都很漂亮,尤其是小太岁,肤白若雪,发如泼墨,我一个女子看了都很心动。”
玉摇光轻轻摇头。
宋时绥愕然:“难道公子觉得小太岁不好看么?”
玉摇光开玩笑似的说道:“小时见了发如泼墨的貌美女子会心动,难道发如泼墨的貌美男子就不让你心动么?”
“这哪里是一回事啊!”宋时绥很认真地解释,“观赏性越高的东西实用性越差,还得小心呵护,不能碰了摔了,日常提心吊胆,生怕被别人抢了去,我这种粗糙的人,不合适。”
玉摇光摇了摇折扇,无奈道:“歪理邪说。”
一路闲聊着来到松鹤院,到了松鹤院,黄金肉正好出锅。
金黄色的锅包肉盛在青瓷盘子里,冒着酸酸甜甜的热气。
凭借上辈子吃了十九年锅包肉的经验,宋时绥一眼就能看出眼前的锅包肉绝对是极品中的极品。
宋时绥拿起筷子夹了一片,吃进嘴里的时候感动得都要哭了:“太好吃了吧!”
看她吃饭的样子,玉摇光忍不住笑了一声,手里的棋谱翻了好几页,玉摇光却一页都没有看进去,他的目光从棋谱上移开,看着年轻女郎大快朵颐的样子。
宋时绥吃得太专注,消灭了大半盘锅包肉,她拿起一旁解腻的梅子茶喝了一口,放下乱筷子。
玉摇光问道:“怎么不吃了?”
宋时绥叹气,盯着剩下的锅包肉满脸惆怅:“要控制饮食,不能吃太多,如果小孩长太大,会不好生。”
玉摇光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声音低沉了些:“女人生子,确实不易。”
宋时绥又喝了口梅子茶,随口说道:“是啊,我真得很害怕,前几天做梦,梦见自己难产,床上都是血,吓得一晚上没睡。”
玉摇光坐在那里静静看着她。
宋时绥语气很轻快,带着股满不在乎的劲:“我不敢吃太多东西,他们都以为我吃不下,其实我是故意不吃的,我才不会和他们说呢,他们一定会劝我多吃,说什么别饿着孩子,这样是为了孩子好。”
这在很多人看来有点自私的话,宋时绥在玉摇光这里说起来毫无压力。
玉摇光那滚滚黑云都快把天给遮了,她这点小心思算什么?
这种不太好的负面能量,就得和这种阴暗的人说。
宋时绥脸上有点不满:“自从我怀孕之后我娘和我爹就变了,从前是我开心最重要,现在他们满嘴都是为了孩子好,那我好不好就不重要了么?”
玉摇光有些懊恼:“我还以为你很喜欢孩子。”
他有些莽撞了。
宋时绥正在低头喝茶,玉摇光脸上这点懊恼的神色她没有看见。
抬起头时,玉摇光的神色已经恢复正常,宋时绥说道:“我是喜欢孩子,但是不喜欢为了孩子放弃那么多东西,如果小何知道我是这样想的,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玉摇光放下棋谱,说道:“皇宫里都是母凭子贵,在我这里是子凭母贵,孩子许多人都能生,喜欢的女子只有一个,她无论怎样想,我都赞成。”
宋时绥觉得他说得很轻巧,实际操作起来困难重重,眼前这个男人家里是真的有皇位要继承的,如果没有子嗣,前朝后宫都不会安宁。
宋时绥摇头:“哪有那么简单,公子身份特殊,若你喜欢的女子没有子嗣,未来如何在宫里立足?”
玉摇光风轻云淡:“其他女人生出来的孩子送给她养着,想要几个,便送她几个。”
宋时绥连忙摇头:“不是自己生的,养不熟怎么办?”
玉摇光说道:“生母处理干净,便都是她亲生的,怎么会养不熟呢?”
锅包肉吃多了会口渴,宋时绥正在喝茶,听他这么说,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
虽然没喷,但也被呛住了,她连连咳嗽,脸都咳红了。
玉摇光见她这个样子,一边叹气一边递过来一条月白色的丝帕,“小时又要在心里说我心狠了。”
宋时绥一边咳嗽一边接过那条丝帕擦了擦嘴,讪讪说道:“小时不敢。”
玉摇光温声说道:“义不掌财,慈不掌兵,我若不心狠一些,又怎么护住为我效命的属下,我若无能平庸,又如何能让心爱的女子一生顺遂,你和你父亲为我效力,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是要清楚的。”
宋时绥点头,心想你是什么样的人,她简直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
原著里的男主们都是明晃晃的不做人,只有他是暗搓搓的不做人。
原著里的读者们总在评论区吐槽作者词汇量匮乏,关于月扶疏和玉摇光的外貌描写总撞,看了之后和撞衫差不多。
除了外貌词汇的描写有很多相当的地方之外,其实两人有很大不同。
月扶疏生来就高高在上,他是金月王朝唯一的皇子,他的母亲是金月帝王唯一的女人,他是这对帝后唯一的孩子,他是断崖式领先其他九品天人的唯一天人。
种种唯一叠加在一起,一切东西对月扶疏来说都是那样唾手可得,一个在襁褓时期就会有无数人跪在他面前的皇子,自然把人们对他的臣服和谦卑视作理所当然,他是站在云端上俯视世间的顶级统治者,他坏而不自知。
玉摇光不一样,他没有那么多唯一,他小时候一直在要饭,吃的比狗还差,连要个白馒头都困难,他所有的东西都得去抢,去争,没有什么东西是主动朝着他奔来的,所有的东西都得经过一番处心积虑的算计之后才能得到。
所以玉摇光坏而自知。
他是原著里最道貌岸然的男主,也是内心最阴暗的一个男主。
其他男主都是明晃晃的坏,只有他暗搓搓的坏,他除了衣服和皮肤的颜色淡了点,里面全是乌漆嘛黑的,和其他男主作对的人死得虽然惨但好歹死得干脆利落,和玉摇光作对的人,死亡是种恩赐。
宋时绥有了四色视觉之后一直有点畏惧他,现在已经看开了。
她只是个小人物,还拖家带口的在玉摇光手底下讨生活,不会,不敢,也不配站在玉摇光的对立面。
庸人一个,不必自寻烦恼。
第214章 灯影琉璃3
宋时绥吃完锅包肉, 喝完茶,快快乐乐地回家了。
娘亲坐在窗前织毛衣,线是用绵羊毛纺织成的,古代漂白技术不太好, 羊毛并不是很白, 线有点像浅杏色, 织成衣服后看上去还要再深一点点。
宋母给她织了一条披肩,天冷的时候宋时绥就披在身上,干点小零活什么的也方便。
见宋时绥回来,宋母手里的毛衣针一停:“去公子那了?”
宋时绥点头。
宋母的鼻子动了动,闻到她身上的饭菜香气, 皱眉看着宋时绥:“不吃我做的猪蹄汤, 反倒去公子那讨零嘴吃,你个大馋丫头,也不怕公子笑话你!”
宋时绥往她身边一坐, 倚着她的后背撒娇:“娘, 我馋点怎么了, 公子吃东西比我可讲究多了,怎么没人骂他是大馋小子?”
宋母哼了一声:“你这个丫头, 可真是会强词夺理。”
宋时绥龇牙一笑,趴在她后背上撒娇:“娘, 以后不用额外做饭给我吃,我如果真饿了,会自己找东西吃。”
宋母点了点她的额头, “我知道,我的女儿有本事,有主意, 比我这个做娘的有见识。”
宋时绥摇晃着她的手臂:“娘,你说的哪里话,娘能织毛衣,能做棉裤,棉鞋,还会绣花,这些我就学不会的,只会串珠子。”
“你呀,从小就皮实,天天坐不住,练一天的武功鼻青脸肿的回来也是笑呵呵的,让你坐在炕上绣个花就哭丧着脸了,倒像上刑似的。”
女红这东西,宋时绥是永远都学不会的。
宋母又开始织毛衣了,织了两针后问宋时绥:“小何那孩子怎么还不回来?”
“娘,羽朝离这里太远了,得走上两个月,就是脚程快的,那也得走上一个半月呢,一来回就是三个月,小何哪能这么快回来。”
古代人的很多时间都耗费在车马上了。
宋时绥摸了摸隆起的小腹,看着窗子怔怔出神。
伏犀山依旧万里冰封,羽朝烟都的雪已经开始融化了。
闻人听雪凌晨四点准时起床,在山巅上练剑。
天还未亮,一轮圆月高悬于苍穹之上。
江雨眠站在虚空上,在缥缈的云雾上行走着。
天人五品以上可以踏空而行,当一道雪亮剑光飞来时,江雨眠抬手将它捏碎,漫天光点洒落。
有江雨眠在,闻人听雪可以肆无忌惮地练剑了。
自从晋升天人之后,闻人听雪不敢太用力练剑,她的剑威力太大,每挥出一剑都会带来可怕的后果。
如果方才江雨眠没有捏碎那道剑光,不远处的山头就会被削掉一小块。
曲笙寻搬来一个躺椅,坐在悬崖边喝酒,喝一口酒就抬头看一眼天空上的月亮,断断续续地背起了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对着月亮举起酒坛,醉醺醺地说道:“一口敬月亮,一口敬家乡,喝!”
酒坛里最后一滴酒喝完,闻人听雪的剑也停了。
江雨眠从天空上缓缓落下,看着曲笙寻醉醺醺的样子,她屈起手指,狠狠弹了她一个脑瓜崩。
“啊,疼死了!”曲笙寻的从躺椅上跳下来,醉眼朦胧地一看,伸出手臂搭上江雨眠的肩膀。
“老江,你下手轻点,真得很疼!”
江雨眠一脸冷漠:“酒量这么差还天天喝酒。”
曲笙寻抱住她,捏着江雨眠的脸,说道:“不,你错了,就是酒量差才要喝酒,我现在醉了,我醉的很厉害,我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我现在是个酒鬼,一个单纯而快乐的酒鬼。”
说着,她挥舞双手,海蓝色的裙摆旋转起来,一个探海翻身后,又张开手臂来了一个大跳,做了一堆让人眼花缭乱的高难度动作。
江雨眠和闻人听雪这才知道原来她是会跳舞的。
她跳舞的样子像只光明女神蝶,曲笙寻沉醉在自己的舞蹈里,做完最后一个大跳,她又往地上一趟,开始满地打滚。
江雨眠和闻人听雪只好一左一右从地上拽起来,曲笙寻哭喊着挣扎:“我不起来,我不走,除非你们给我找个处男过来!”
东方天际亮起了鱼肚白,听闻师姐回到烟都,就立刻从皇宫赶快来的羽重雪披星戴月,带着一身冬夜里凛冽的寒意,兴冲冲地来到了梨峰的山巅。
天微微亮,那道超凡脱俗的白衣身影实在太熟悉,她身边还有一个容颜绝美穿着一身浅紫色衣裙姑娘,两人正和一个穿着海蓝色衣裙的漂亮姑娘拉扯着。
师姐清冷淡漠,这是羽重雪第一次见到她带人回烟都。
想到不能和师姐独处,羽重雪心里有些微微不高兴,正要开口唤一声师姐,就听那蓝衣姑娘发出一声雷鸣的呐喊。
“闻人听雪!你和你师弟到底睡了没有!”
声音响彻云霄,吓走了树上的几只飞鸟。
羽重雪站在梨树下,脸腾的一下红了。
师姐清冷的声音悠悠传来,十分淡定:“没有,我和他还没睡。”
曲笙寻大喊:“那你师弟和别人睡了吗!”
闻人听雪依旧很淡定的说道:“不知道,他身边有个床宠,修合欢道的,长得很漂亮。”
曲笙寻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大声嚷嚷起来:“开什么玩笑,贞洁是男人最好的聘礼!”
闻人听雪的脑壳隐隐作痛。
她和江雨眠扶着曲笙寻回到屋子里,把这个烂醉如泥的老乡放在床上,勤劳的闻人听雪走出屋子,准备继续练剑。
细雪剑刚拔出来,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低沉雄浑的男声:“师姐。”
闻人听雪转身。
晨光熹微,偏冷的淡淡光线洒在青年那张秀雅俊美的脸庞上,一双虎豹般的金色眼瞳在此刻有些委屈,羽重雪微微蹙着眉,抿着嘴唇看着闻人听雪。
“师弟,你回来啦。”
闻人听雪的声音和她的剑一样,都是偏冷的。
羽重雪凝视着她,低声说道:“这话应该我问才是。”
他缓缓向前逼近,青年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山,有着很强的压迫力,闻人听雪把剑柄抵在他胸前,阻止他靠近。
细雪剑的剑柄寒凉无比,寒意透骨,羽重雪反而笑了一下,他不退反进,又逼近一步,伸出修长的双手握住剑柄,牢牢盯着闻人听雪的眼睛。
“我知道师姐舍不得,所以才敢这样造次。”
闻人听雪总不能真拔剑捅他一剑,看着羽重雪的脸,闻人听雪有一股有劲无处使的无奈。
显然羽重雪也知道,所以愈发肆无忌惮,他的笑容越来越灿烂,伸出双臂揽住闻人听雪的肩膀,轻轻说道:“师姐,忘了那个卖豆腐的臭男人吧,你的师弟比他好一千倍一万倍。”
他说话时的温热吐息像蛇信子一样往闻人听雪的耳朵里钻,那股刁钻耳轻柔的痒意让闻人听雪迷糊了一下。
就在她迷糊的时候,羽重雪亲上了她的耳朵。
天冷,所以青年的舌尖显得很烫。
从急切和张狂,逐渐变得温柔缱绻。
羽重雪的舌尖反反复复舔舐着闻人听雪耳后的艳红小痣,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满足喟叹。
当闻人听雪的耳垂被羽重雪锋利的牙齿轻轻撕咬时,她终于没忍住,发出了一声软绵绵的轻哼。
羽重雪叼着她的耳垂,喉咙里发出一连串的低笑。
伏犀山的天也亮了。
宋时绥有些嗜睡,她最近睡觉总会做一些难以启齿的梦,一开始她醒来还会尴尬,等次数多了,她觉得这是孕激素的影响,也就坦然接受了。
她还发现她能控制梦,当然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本事,但宋时绥觉得很稀奇。
很多人都有那么一点性压抑,惧怕荡妇羞辱,宋时绥也有一点,因为是梦,她变得很大胆,抛弃了很多顾虑,在梦里尝试了许多新东西。
也许现实中她依旧不会这样无所顾忌,但是做梦嘛,想那么多干什么。
宋时绥很喜欢做这种梦,她发现自己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纯洁”,她渴望,享受,并且十分贪恋这种欢愉,也许她就是能在这种事上很轻易就能拥有极致欢愉的女人。
她偶尔会思考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比如性和爱哪个更重要。
如果非要一个需求旺盛的女人选一样,这个女人会选什么?
都说男人过了二十五岁就不太行,万一小何哪天不太行了,她该怎么办,能接受这种落差么?
再往下想下去,宋时绥就会拍拍自己的脑袋,停止自己的胡思乱想。
“日子过得平静幸福,我干嘛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不是没事找事么?”
宋时绥无奈笑了笑,穿着常穿的短打劲装下了山,风雪山庄的风景虽然美丽风雅,但是待久了多少会觉得寂寞,宋时绥每个月都会下山闲逛两三天,买点新鲜东西带回家里。
神偷父亲陪着她下山了。
到了晚上,买了一堆东西的父女两人走进客栈,正好赶上一个镖局汉子问路。
那中年汉子看见宋时绥一身江湖打扮,走上前客气地说道:“这位姑娘,在下是福来镖局的人,此行受人所托,要去给伏犀山风雪山庄的一位姑娘送信,却不知道路该怎么走。”
风雪山庄的姑娘有挺多,还都挺貌美的。
宋时绥是个热心肠的人,立刻很热情地问道:“你要找谁啊?”
“是个姓宋的姑娘。”
宋时绥又惊又喜,“是不是叫宋时绥?”
那押镖的人一愣:“姑娘怎么知道?”
宋时绥一乐:“因为我就是那个姓宋的姑娘。”
她乐滋滋地接过信,拆开信封,里面是一行毛笔写的拼音,落款是song。
——老宋,小心何顺颂和玉摇光,尤其是玉摇光的灯影琉璃术。
第215章 灯影琉璃4
宋时绥认出这是曲笙寻的字迹。
江雨眠是不会叫她老宋的, 估计写下这行字的时候曲子很慌乱,所以把落款的拼音都写错了。
小心何顺颂,小心玉摇光的灯影琉璃术。
曲子为什么要这样提醒她?
这封信是从羽朝来的,何顺颂正好也去了羽朝, 难道是曲子和江雨眠在羽朝遇见了何顺颂, 所以发现了何顺颂身上的异常?
那玉摇光又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曲子会把玉摇光和何顺颂联系在一起?
宋时绥的心里有很多疑问, 但她脸上并没有显露出异样,她把信纸叠好放在腰间,一旁的宋父问她:“是谁给你的信?”
“是我的朋友。”
到了客栈房间,宋时绥心不在焉地打开客房的门,在床榻上坐了一会后又把那封信拿出来看了几遍。
宋时绥不是一个愚蠢的人, 她是学理科的, 她能考上一个985大学,就足以证明她的智商远超及格线水准。
何顺颂,玉摇光, 灯影琉璃术。
曲子在信上把这两个人关联在一起, 但她有没有细说这之间的联系。
信纸上的字迹并不潦草匆忙, 显然曲子是在一个没有危险的安静环境下写的这封信。
但曲子又写错了落款,就说明这个消息对曲子冲击过大, 让曲子心神混乱。
曲子写信提醒她,却又没有细说。
这说明曲子有很大顾虑, 担心她接受不了真相,这也意味着真相对她来说很糟糕,很不美好, 但如果不告诉她,曲子又过意不去。
曲子是和江雨眠在一起的。
江雨眠看似冷漠,但她对朋友还是很义气的, 是不会看着朋友置身险境而不管不问,江雨眠比曲子理智冷静许多,但江雨眠没有写信提醒她。
这就说明江雨眠知道真相很糟糕,但又对她没有人身危险,而江雨眠再三思量后,觉得她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宋时绥一字一字地看着这封信,手有些抖。
何顺颂,玉摇光,灯影琉璃术。
宋时绥试着逆推,
灯影琉璃术是玉摇光的拿手绝技——玉摇光使用灯影琉璃术——灯影琉璃术可以惑人心智——玉摇光在用灯影琉璃术控制着什么人——他和何顺颂一起——何顺颂知情而且是他的帮凶?
曲子信上让她小心这两个人——那他们两个人的目标——是她?
宋时绥的手又抖了一下。
他们两个人为什么要骗她,到底骗了她什么,连曲子这种神经大条的人居然这样谨慎。
宋时绥这一晚愣是没睡着,第二天起床的时候顶着两个黑眼圈,把她爹吓了一跳。
“昨晚没睡好?”
宋时绥点头:“在想事。”
神偷老爹带着毡帽,穿着一身黑衣,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马,路上有个卖糖葫芦的,神偷老爹买了两串糖葫芦,给了宋时绥一串。
宋时绥吃着糖葫芦,忽然问道:“爹,你觉得公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神偷宋明德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怎么突然问这个?”
“爹,你有没有觉得公子的心很深?”
宋明德说道:“天生的帝王料子,跟着他过得不差,你从小在公子身边长大,和他相处的时间最多,你还不了解他么。”
宋时绥拿着糖葫芦,蹙眉说道:“公子的心像风生水起崖的深渊,深不可测,晦暗无光,即使有风往上吹,那风也是极冷的。”
宋明德看了她一会,带着麂皮手套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丫头,你是爹的女儿,在爹心中,没什么比你更重要。”
“爹,你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街道上人不多,宋明德低声说道:“你从十四岁后就开始躲着公子,我和你娘都以为他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担心他是不是轻薄了你。”
宋时绥满脸尴尬:“爹,你想哪去了!”
宋明德说道:“后来暗中观察了你几天,你也没什么异常,我和你娘这才放下心了。”
宋时绥本来想笑,但是想起那封信,她突然就笑不出来了,下意识地问道:“爹,如果真像你和娘猜的那样,你和我娘会怎么办?”
宋明德吃着糖葫芦,没有丝毫犹豫地说道:“如果公子真的轻薄了你,咱们虽然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么,爹和你娘就带着你走得远远的。”
宋时绥心里很感动。
她吃着糖葫芦,脸色好看了一点,但心中仍有一种很沉重压抑的感觉。
又在外面逛了两天,当宋时绥和她爹回到伏犀山上时,何顺颂也回来了,他穿着一身灰色布衣,面前是用土砖垒砌的火槽,火槽里点燃的松木,他正蹲在火槽前烤猪蹄。
何顺颂回来,本来是一件让人惊喜的事情,可是一想到曲子那封信,宋时绥就笑不出来了。
倒是何顺颂看见她,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举着烤好的猪蹄,语气很雀跃地说道:“时绥,我这次从羽朝回来给你带了好多东西!”
他这模样,很难让人觉得他会做什么坏事,宋时绥摸了摸肚子,说道:“这是给猪蹄去毛么?”
何顺颂说道:“做卤猪蹄给你吃,我在羽朝学得新手艺。”
宋时绥笑了笑,走上前摸了一下何顺颂的脸,何顺颂蹲在地上仰头看着她,他的眼睛湿漉漉的,清澈又明亮,眼睛里全是藏也藏不住的爱慕。
宋时绥捏了捏他的脸,他的耳朵也瞬间红透了。
如果没犯大错,也不是不能原谅他。
宋时绥的手慢慢松开了,可是她的心依然紧绷着,她回到了屋里,宋母正一件件看着何顺颂从羽朝给她带回的东西。
羽朝很出名的雪花膏和香水,做工精致的珍珠手串,还有打磨精致的铜镜。
宋母笑得合不拢嘴,看见宋时绥进来,喜气洋洋地说道:“你看,这都是小何带回来的东西,这是个孝顺孩子。”
宋时绥笑道:“娘你慢慢看,我会房间里歇会。”
宋时绥满怀心事的走进了房间,房间的梳妆台上也摆满了东西,胭脂水粉,精巧饰品,还有一袋酸梨膏,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
东西这么多,长途跋涉带回来也不容易,宋时绥一件一件地收好,这几天晚上她都没睡好,脸上疲惫,脑子也乱哄哄的,再不睡一觉,灵魂都要飞出去了。
她洗了把脸躺在床上,床上都是熟悉的气息,让宋时绥觉得十分心安,回家的感觉就是不一样,这也是许多人想要成家的原因吧。
宋时绥把帐子拉上,光线暗了下来,她闭上眼睛,抱着被子,数了六十多只羊后,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睡得沉,中途也没有人打扰她,这一睡就睡了三个小时,醒来时天都暗了。
古代没有玻璃,虽然外面还亮着,但屋子里已经有点暗了,宋时绥抻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脖子,穿好鞋子下了床,熟悉地从床头的匣子里摸出一盒火柴。
火柴划亮,她点亮了架子上的琉璃灯。
浅黄色的琉璃发出温暖的光芒,宋时绥把火柴盒放回匣子里,起身时后脚跟撞了一下架子,架子上的琉璃灯摇晃了一下,里面的烛火也跟着闪了一下。
光晕忽明忽暗,宋时绥睡过头,脑子本来就不太清醒,这灯光一晃,不禁晃得宋时绥有些晕。
宋时绥站了起来。
腰间那封信掉了出来,像一片干黄的落叶,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
她低头看着那封信在原地站了很长一会,像是被点了穴似的,大约半分钟左右,她才慢慢转过身,眼神落在这盏琉璃灯上。
琉璃灯,灯影琉璃术。
宋时绥僵硬地往前走了一步,脑中突然冒出一个荒诞的猜测。
太荒诞了,以至于她只用了一秒钟就将这个荒诞的猜测给否定了。
她笑了一声,好像是在嘲笑自己,小声说了句:“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在想什么,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紧接着,她又冒出了许多荒诞却看似合理的猜测,比如她的神偷爹爹身上有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或许家里有藏宝图,或者有什么练成之后就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功秘籍。
何顺颂可能是摇光派来的探子,专门找藏宝图和武功秘籍来着。
电视剧和武侠小说里不都这么演的么。
这个猜测是最合理的,宋时绥舒了口气,但她潜意识里又觉得不太对。
如果这样的话,曲子那性格早就明说了,何必在信上支支吾吾。
宋时绥揉揉脑袋,起身出去吃晚饭,虽然心里天翻地覆,但是表面上还是很淡定,那点异常的情绪也被她用孕期疲惫搪塞过去了。
晚上的时候,宋时绥本想找机会旁敲侧击一下,问问她爹家里有没有藏宝图和武功秘籍,但是今日不巧,山庄里有个病了,只好让她爹轮班一天,代替他去山庄里守夜巡逻去。
何顺颂吃完饭就去松鹤院练武去了。
夫妻之间小别胜新婚,这个夜里肯定是要亲昵一番的。
宋时绥留在屋里,眼神总落在那盏琉璃灯上,过了一会,她突然翻箱倒柜,找到了她在西海魂族时羽流萤送她的一盒唇脂。
这盒唇脂没有香气,颜色也淡,是淡淡的水红色,宋时绥并不常用,是因为这盒唇脂是用一种花朵制成的,颜色很难洗,沾染在皮肤上虽然不显眼,但要两天后才能褪去。
宋时绥看着这盒唇脂,伸手把盒盖打开,用指甲蘸了一点。
刚把盒子放回去,琉璃灯就闪了一下,宋时绥喝了口茶水躺在床上,房间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怀孕过了三个月,夫妻之间是可以行房的。
宋时绥躺在床榻上,轻轻地喊了一声:“小何?”
“时绥,我回来了。”男人走到床榻前,衣衫上带着夜里的寒气,他吹灭了灯,屋子里只剩下朦胧的月光。
男人站在床边,身上衣衫一件一件落地,露出了衣衫下的强健体魄,他坐在床榻上,将宋时绥抱在怀里,亲着她的额头和嘴唇。
宋时绥捧住他的脸,蘸了唇脂的指甲轻轻在男人的耳根后面点了一下。
情热之时,没人会在意这点小动作。
宋时绥不想打草惊蛇,她并不是很热情,甚至有些敷衍,这些日子里的期待都被曲笙寻的那一封信冻结,就连炽热的欲望都熄灭了。
但是男人实在是太了解她的身体了,宋时绥想逃,却被他捉着脚腕拖了回来。
身上的最后一件衣衫被剥落,宋时绥发出一身闷哼,这一夜就这样混乱地过去了。
她睡了很久。
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梦,甚至梦到了家里的真得有一副藏宝图,她朝着她爹要,她爹哭着把藏宝图给她。
醒了之后,宋时绥穿好衣裳走出了屋子,何顺颂正在院子里练剑,他脸上出了很多汗,见了宋时绥出来,他收起剑,朝着宋时绥笑了。
宋时绥也笑了,走到他面前,拿出手帕给他擦汗,她的目光落在何顺颂耳后。
那里除了汗水,什么都没有。
第216章 灯影琉璃5
这一霎那, 宋时绥的血液几乎凝固了。
外面的风不大,四月份的伏犀山也开始暖和起来,可宋时绥却觉得遍体生寒。
拿着帕子的手微微一抖,指尖的力道松了一下, 杏色的帕子从指尖滑落, 轻飘飘地坠落到地上。
宋时绥的心怦然坠地, 发出一声仅有她能听到的轰然巨响。
何顺颂愣了愣,弯腰去捡地上的帕子,帕子上沾了灰,他放在手里抖了抖,递给宋时绥。
宋时绥看着眼前的这个青年, 他的眼神是那样纯净, 眼白很干净,深褐色的眼珠又圆又大,看向她的时候永远是湿漉漉的, 他眼里的爱慕和依恋都是如此赤诚。
难道这些都是假的?
为什么, 她不是有四色视觉吗?
她能看透一个人的好与坏, 善与恶,难道就不能看透一个人的心吗?
没有人能给她解惑, 她也无法对人诉说她此刻的困惑。
宋时绥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已经僵硬了,她垂着嘴角, 沉默地看着她年轻英俊的丈夫,僵硬的手指沉默地接过了他递过来的手帕。
何顺颂察觉到她的异常,眼神变得担忧起来:“时绥, 你的脸色很苍白。”
宋时绥摇摇头,她的身体轻轻晃了一下,睫毛也颤了一下, 但开口时语气依旧是平静的:“没事,怀孕之后总是有些头晕,你继续练剑吧。”
她转过身,闭上眼睛,头颅已经微微垂了下来,她魂不守舍的回到房间,坐在床上抱着膝盖发呆。
身孕已经已经有六个月了,宋时绥的手放在已经隆起的腹部上,眼里的泪水倏地落了下来。
原来这就是曲笙寻支支吾吾不愿意告诉她的事,原来这就是江雨眠不想让她知道的事。
她看似美好的人生,其实只是一块遮挡在黑洞前面的美丽壁纸,上面的春暖花开是假的,上面的鸟语花香是假的,稍微用力一撕扯就四分五裂了。
真相实在是太不堪了。
简直令人作呕。
房间门落了锁,外面传来何顺颂焦急的声音:“时绥,你没事吧,身体要不要紧如果你难受,我这就去给你找大夫!”
宋时绥身上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后背倚在墙上,眼泪一滴一滴滴落下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抹去脸上的眼泪,极力压抑自己的哭腔,使她的声音不至于太过颤抖哽咽。
“我没事,就是有点恶心,正脱衣服睡觉呢,想自己躺一会儿。”
“时绥,那你好好休息,有事喊我。”
门外的脚步声远去了,宋时绥把脑袋埋在膝盖里,过了会,她又抱着被子躺了下去,呆呆地看着床帐子。
茫然了一会后,她的手抚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成长。
宋时绥闭上眼,眼泪慢慢止住了,她把脑袋埋在被子里,过了一会儿又下了床,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失魂落魄,满脸泪痕。
宋时绥拿出一条新的白色丝帕,她把暖瓶里的热水倒在丝帕上,把脸上的泪痕仔细擦干净,随后拉开抽屉,拿出装在白瓷瓶里的雪花膏,从里面挖了一点后在掌心慢慢揉开,细细地抹在脸上。
她又拿出一盒胭脂,往脸上涂了一点,镜中人的脸孔总算不是那么苍白了。
宋时绥抖着手,拿出一盒水粉,用粉扑子蘸了一点儿拍在脸上,这样完全看不出她刚刚狼狈地哭过。
做完这些,她拿起梳子把有些凌乱的头发梳好,随后起身,打开了门上的锁走了出去。
客厅里,母亲正坐在罗汉床上给未出世的孩子绣虎头帽,她一针一线绣得十分认真,帽子上的虎头已经绣了一半,病了大半辈子,她的背影干瘦单薄,花白的头发用簪子挽在脑后,绣了几针后,把虎头帽放在远处端详了一会儿,充满岁月痕迹的脸颊上露出了一丝幸福而满意的微笑。
她的父亲坐在母亲对面,手里正拿着一只小孩穿的红色小布鞋左看右看。
何顺颂拿着另一只小布鞋,眼神中带着好奇,放在手掌心仔细端详。
宋时绥站在门口静静看了一会儿,转身朝着松鹤院走去。
到了松鹤院,郑隐正在茶室外面守着,见到宋时绥来,他指了指茶室,说道:“公子正在里面打坐呢,外面天冷,你有身孕,去西厢房等一会吧。”
要是以往,宋时绥一定会推辞的,但是这一会她双脚发软,整个人头重脚轻,于是沉默着朝着郑隐点点头,走进了西厢房里。
西厢房的陈设还和以前一样,宋时绥拉开梳妆台的椅子,椅子上铺着豆绿色的软垫,她身体倏地往下一沉,用手撑着桌子才没有倒下去。
宋时绥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坐在椅子上,脊背慢慢弯了下去,她趴在梳妆台上,枕着自己的手臂发呆。
不知不觉间,她居然睡着了。
睁开眼睛时,宋时绥正躺在豆绿色的帐子里,她脑袋晕晕的,视线又有些朦胧,迷迷糊糊的转了下头,就看到床榻旁坐着一个月白色的身影。
宋时绥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朦胧的视线清晰了许多。
玉摇光正低头看着她,月白色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截玉瓷般修长有力的手臂,他的手里拿着被水浸湿的手帕,轻轻擦拭着宋时绥的脸。
宋时绥想躲,玉摇光的另一只手已经按住了她的下颌,声音低沉:“怎么连生病了都不知道,还顶着风乱跑。”
“我生病了吗?”宋时绥声音虚弱。
“小时,你发烧了。”玉摇光换掉了她头上的帕子,轻轻说道。
宋时绥身体强健,已经很久没有生病了,她一只手捂着脑袋上的帕子,一只手撑着床榻,皱着眉头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宋时绥的后背被玉摇光的一条手臂稳稳撑着,几乎被他圈在怀里,宋时绥身上确实没什么力气,刚刚坐起来,上半身就晃了晃,朝着一旁栽倒过去。
玉摇光稳稳地接住了她,令一只手护着她的后颈,将宋时绥的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天还没有黑,屋子里的光线很充足,宋时绥枕着他的肩膀,眼珠动了动,目光落在玉摇光耳后。
他的耳后有一道弯月形的淡淡红痕。
那弯月形的红痕又细又淡,淡的几乎看不清,没有人会留意。
可这又是切切实实存在的,它就在玉摇光耳后,不是幻觉,即使头晕目眩,宋时绥也确定自己不会看错。
宋时绥紧紧闭上眼睛,抓紧了玉摇光的袖子。
如果晚上的人一直都是玉摇光,那腹中的孩子……
宋时绥不敢再想下去了,她的身体一阵阵发冷,在玉摇光怀里不断发抖。
玉摇光的声音也急躁了起来,“医师不是说没事么,小时怎么在发抖?”
他的手摸上了宋时绥的额头。
宋时绥的额头一片滚烫,她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呜咽,即使闭着眼,眼泪也争先恐后地涌了了出来,脸上很快就湿了一片。
过了一会儿,风雪山庄的医师很快就来了。
耳边响起一阵又一阵的谈话声,宋时绥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她身体一片冰凉,浑浑噩噩的在噩梦里挣扎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闻到了一阵苦涩的药味,玉摇光清润如瓷的声线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小时不哭,喝了药就不难受了。”
宋时绥皱着眉头,把脸躲开,装着药的勺子又碰上了她的嘴唇,玉摇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小时乖乖喝药,喝了药才能好。”
“不要……吵……”宋时绥轻轻哼出几个字,脑袋重重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风雪山庄的许大夫把完脉,说道:“送姑娘这是心力交瘁之下导致气血紊乱,加之邪风入体,这才引发高热不退,幸好宋姑娘体格强健,只要烧退了,也就没什么大事了。”
习武者冬日里衣衫单薄,全靠内力抵御寒冷,一旦气血紊乱,内力就会紊乱,内力一旦紊乱,就好比严密的防护网上破了一个大洞。
宋时绥这些日子一直衣衫单薄,寒气长久淤积在体内,才导致了今日的高热不退。
郑隐站在一旁,十分心疼:“小时身体强健,武学造诣不低,这段时间乐呵呵的,也没遇到过什么事儿,怎会如此呢?”
玉摇光叹息一声:“习武者并非无坚不摧,有时一念之差,就可让人走火入魔。”
许大夫说道:“当务之急,还是得让宋姑娘把药喝下去。”
玉摇光抱着昏迷的宋时绥,将药碗里冒着热气的苦涩药汁一饮而尽,给宋时绥喂了下去。
许大夫看着这一幕,脸色顿时变了一下。
这宋姑娘小时候就养在公子身边,十四岁那年来了癸水后才从松鹤院里搬出去,此后便对公子十分疏离,还经常在外面奔波,做一些辛苦差事。
男女授受不亲,哪怕是养在身边的姑娘,长大后对公子避嫌也是应该的,山庄里的人也没有想太多,还感叹这姑娘年纪轻轻就知道礼节,为人处事进退有度,从不恃宠而骄,
可是如今,宋时绥已经嫁为人妻,这是山庄里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如今风雪山庄的主人居然这样对她,这是关心则乱,还是无所顾忌?
许大夫知道自己知道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他心里面排山倒海,山呼海啸,放在腰间的手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郑隐给他递了一个眼神,许大夫立刻低着头,压抑着脸上的神色,装作一副什么都没有看到的模样。
第217章 灯影琉璃6
过了一夜, 宋时绥才退烧。
她醒来时,玉摇光正在一旁守着,见她醒了,立刻吩咐人准备早膳。
宋时绥病了一整夜, 醒来之后也清醒多了, 她抿着嘴唇看了一圈, 发现只有玉摇光一个人在,抬手揉了揉酸胀的眼睛,问道:“怎么只有公子一个人?”
玉摇光说道:“你爹娘半夜来过,你娘身子弱,我让你爹带她回去了。”
宋时绥眼神动了动, “那小何呢?”
“小何正在破境,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即将突破地鬼二品,我怕出了岔子, 让他找个僻静的地方闭关去了。”
宋时绥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放在杯子底下的手狠狠地攥紧了。
侍女端上来一碗粥, 又把宋时绥从床上扶起来,玉摇光拿起粥碗, 舀了一勺粥吹凉,送到宋时绥唇边。
宋时绥脸色苍白, 对他笑了笑:“哪能劳烦公子做这些,我自己喝就行了。”
她拿过勺子,接过玉摇光手里的粥碗, 倚着身后的绣墩,一勺一勺慢慢喝着。
粥是山药菌丝瘦肉粥,宋时绥喝了几口, 冷冰冰的身上渐渐热了起来,身体恢复了力气,精神头也好了一点。
玉摇光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宋时绥喝完粥,玉摇光接过粥碗,看向倚着绣墩,垂着眼睛的宋时绥。
冬日里宋时绥出去的时候少了,轻微的小麦肤色也恢复了白皙,虽然皮肤白了,她看上去也不是那种娇弱的女子,即使病了,也是病而不弱的。
在她一出生开始,玉摇光就很小心地呵护着她,他对宋时绥,是比那些富贵人家的女儿还要娇养的。
在玉摇光最初的设想里,这个女孩被会被他养成娇贵高傲的名门千金,如果以后他登上帝位,这个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小丫头会是他的皇妹,成为一个尊贵的长公主。
但是他养着养着,力不从心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
他想让宋时绥学琴,但宋时绥弹了一半就跑出去薅马尾巴。
他想让宋时绥学习书画,宋时绥拿着毛笔给山庄里的所有狗都画上了两条浓黑眉毛。
他想让宋时绥学习围棋,宋时绥拿着棋子去砸锦鲤池的鱼。
那段时间,玉摇光有些失望,但他也仅仅是失望而已,他已经接受了这个女孩的平庸和调皮,哪怕她一直平庸下去,也是他心尖上的小妹,他会一直宠爱下去。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这个女孩并不平庸,她有着非常惊人的武学天赋。
她练武的时候吃了很多苦,但是比起其他武者,她吃得那点苦可以忽略不计。
她在破境的时候没有任何心魔,永远是顺顺利利的,她长大后宋母病得越来越严重,她走南闯北给她母亲寻找珍稀药材,练功的时间少了很多,即便如此,她的武学境界依然远超旁人。
从小到大的任何时刻,宋时绥身上都没有那种弱柳扶风的娇弱气质,也不会露出娇弱的气息。
她在襁褓里的时候就喜欢让郑隐抱着她四处飞来飞去,否则就会哭得很大声,她会走路之后就开始乱跑,再长大一些就开始爬树,然后跟着神偷和郑隐学习轻功。
即使玉摇光再精心规划,她的长大后的样子还是无限偏离了玉摇光早就规划好的路线,野蛮肆意,生机勃勃,长成了让玉摇光很喜欢,却又很无可奈何的样子。
也许正是这样,他的感情才慢慢变了质。
宋时绥依旧垂着眼睛,不让自己有任何和玉摇光对视的机会。
她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但在玉摇光这种绝顶聪明善于洞察人心的人面前,往往一个眼神就会让他察觉到异样。
宋时绥捂住喉咙,做了两下吞咽动作,开口时,她的声音轻而自然:“公子,我娘虽然看上去很好,可她的时间只剩下五年了,我一想到五年后,心里就难受。”
玉摇光的眼神中带着怜惜。
宋时绥低头揪着被角,继续说道:“五年之后,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这样说,这场病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除了这场病之外,她没有任何异常,没有任何不合理的行为,应该不会露出破绽。
想到这里,宋时绥松了口气。
玉摇光依旧温和地微笑着,柔声安慰她:“生死有命,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珍惜这段所剩不多的光阴,如此才能不留遗憾。”
宋时绥继续垂着眼睛,看着水绿色的被面。
过了一会儿,侍女送上来刚煎好的药,玉摇光将药吹凉后递给宋时绥,宋时绥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她又睡了一会,醒来时宋母坐在床前,正在用帕子给她擦汗,看见宋时绥睁开眼皮,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怎么突然病成这样,你从小到大壮得跟牛犊子似的。”
宋时绥这会好多了,也有心思开起了玩笑:“娘,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就连我那个神医朋友不也一直病着么。”
宋母说道:“你现在怀着孩子呢,我能不担心么。”
一说起孩子,宋时绥沉默了。
她看着自己的娘亲,轻声说道:“娘,如果这孩子真出了什么闪失,你会不会难受?”
宋母连忙捂住她的嘴:“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
宋时绥的眼睫颤了颤,她以前都顺着她娘的话,可这会她拿开宋母的手,问道:“娘,我和腹中的孩子哪个重要。”
这话问得宋母一愣:“你这孩子,怎么还和你孩子吃醋呢。”
宋时绥的声音加重了:“娘!”
她很少有发脾气的时候,也很少冷脸,宋母看着她冷下来的脸色,连忙说道:“傻丫头,在娘心中,没什么逼你更重要,就算将来生产不容易,娘也是保大不保小。”
宋时绥闭上眼睛,心中一酸,又想流眼泪了。
理智上,当然是生下这个孩子对她更有好处,她们一家三口都会因为这个孩子得到优待,待未来玉摇光登基称帝,这个孩子就是有皇家血脉的孩子,她们一家人会享尽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可是情感上,宋时绥实在是无法接受,无法接受这么一个孩子出生。
知道真相的一刹那,对这个未出世孩子的母爱和期待全部都消失了,只剩下浓浓的厌恶,恨不得这个孩子立马在她肚子里死去。
她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开始穿衣服,宋母惊讶:“哎呀,你还不快躺下,病还没好怎么就急着下地。”
“我已经好了,而且这是公子的地方,不方便。”宋时绥披上衣服,穿好靴子,走出了松鹤院。
她回到自己家的院子里时,何顺颂正在院子里砍柴,见到宋时绥,他立刻擦了擦手,在一堆木柴里站了起来。
“时绥,你好点了没?”
宋时绥看到他那张阳光俊朗的脸,胃里一阵痉挛。
她深吸了口气,袖子里的手狠狠掐着掌心,挤出一个微笑来:“好点了,我先回屋了。”
何顺颂点头,继续蹲在院子里砍柴。
宋时绥回到房间里,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六个月的身孕,和从前的腰身相比,小腹那里已经很明显了,一低头就能看到。
现在也不是能和玉摇光撕破脸的时候,一家子人都在这,她又无权无势,母亲又病着,父亲早些年在江湖结了仇家,都靠玉摇光庇护着,她哪来的底气和玉摇光撕破脸?
宋时绥坐在椅子上想了半天,觉得哪条路都走不通。
唯一能走的路,好像只有打掉肚子里的孩子,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然后找个理由和何顺颂合离。
可是母亲的身体能受得了这样的打击么?
如果等五年后才处理这些事,她真得能若无其事假装五年,又不被人察觉到一点异样么?
如果孩子真得出生,她又该怎么面对这个孩子?
无尽的疲惫感涌上来,都快把宋时绥淹没了,她躺在床上,还是决定维持现状。
于是就这样装作若无其事的过了一天、两天、三天……
七天后,宋时绥实在忍不下去了。
她这三天都没有睡着觉,害怕自己再次中了玉摇光的灯影琉璃术,这个秘术邪门到只用一个眼神就可以让中术的人去死,她知道自己根本抵御不住。
宋时绥的神经紧绷着,在整整七个日夜都没怎么睡好觉之后,她终于崩溃了,她无法想象以后一辈子都活在这样的生活中。
她连七天都撑不过去,又怎么可能撑过五年。
她终于明白,这种痛苦只会加深,不会淡去。
如果撑不到久远的未来,那就只顾当下吧。
只要没了孩子,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这个月份打胎,是一件伤身的事情,宋时绥只能她知道的最好的医生。
江雨眠距离这里太远,拖到月份大了,反倒更伤身体。
宋时绥又考虑了两天后决定下山,山下有个很厉害的老医生,老医生以前是碧海潮生的医师,后来选在伏犀山定居,宋时绥经常去他那里买药。
父母那边,就说是下山时出了岔子,孩子没保住,母亲那边有父亲宽慰,会美食的,在古代,小产这种事本来就很常见,古代人的承受能力比现代人强多了。
宋时绥打定了主意,准备好银钱,和父母说了一声后下山了。
家里人当然不放心她一个人下山,就让何顺颂陪着她。
下山时,宋时绥的心情已经很平静了。
看着何顺颂的脸,她在心里责怪他,怨他,咬牙切齿的骂他。
但奇异的是,她并没有太多的恨。
宋时绥心里清楚,玉摇光想算计一个人,这个倒霉蛋大概率是躲不过的,没有何顺颂,也会有刘顺颂王顺颂张顺颂。
她也明白了何顺颂的那些拘谨,和以前相处时他眼里时不时闪过的愧疚。
那时宋时绥不懂,现在她全都懂了。
下山后,两人依旧开了两间房,吃晚饭时宋时绥往何顺颂的面里下了一点药,他晚上会睡得很沉。
天黑后,宋时绥拿好身上的银钱,在山下的小镇里快速穿行,她穿过一条条小巷,跳进一个院子里。
房屋的灯还亮着,宋时绥直接推开门走进了暖阁。
暖阁里点着油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穿着寻常布衫,正坐在椅子上看书。
一旁的桌子上放着两个茶盏,宋时绥没有注意到。
宋时绥轻声说道:“言爷爷,是我。”
老者抬起头,放下手里的书:“宋丫头,你母亲又病了?”
宋时绥摇头:“不,是我的事。”
“什么事?”
宋时绥顿了一下,还是没忍住,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
“我想要一剂堕胎药。”
头发花白的老者愣了一下。
“宋丫头,你可想清楚了。”
“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窗子突然开了,一阵凉风吹进来,老者的眼睛落在宋时绥身后。
满脸眼泪的姑娘,身后站着一个分外俊美的年轻男子,月白色的衣衫和发带随风轻扬。
宋时绥睁大了眼睛,缓缓转身。
第218章 灯影琉璃7
月白色的发带飘飞到宋时绥的脸颊旁, 眼睫颤动间,她最先看到的是一截优美修长的颈项,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宋时绥缓缓抬眸,对上了玉摇光那双美不胜收的金绿琉璃眼。
他正垂眸看着她,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眼神, 带着点怨, 又带着点怜,宋时绥从来没有见过。
她的一切都没有逃开玉摇光的眼睛。
纵使她极力掩藏,她在玉摇光眼里,依旧是透明的,浅显的, 易于理解的。
宋时绥笑了一声, 看着玉摇光:“今夜在这里遇到公子,是巧合么?”
玉摇光看着她,低声说道:“不是巧合。”
宋时绥看向言药师, 呼吸急促, 语气颤抖:“言老, 给我开一剂堕胎药吧,这个孩子我不想留下。”
玉摇光的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宋时绥背对着他,看着言药师, 她的眼睛闪烁着泪光,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下,脸上斑驳的泪痕也一闪一闪的。
言药师站起身, 颇有些无措,他伸出一只手摆了个手势,急忙说道:“宋丫头, 你别哭,老朽这就去为你配药。”
暖阁只剩下她和玉摇光,宋时绥闭上眼,抬手捂住了泪流不止的眼睛。
长久的静默无言中,玉摇光按住她的肩膀,:“小时,我们的孩子已经快七个月了,你真得忍心么?”
宋时绥流着泪,反问道:“公子,你这样戏弄我的时候,心里面在想什么,可曾有过一刻的不忍心?”
玉摇光的声音十分平静,犹如冰面下流动的溪水:“那我又能如何,你宁愿嫁一匹夫了此一生,也不愿多看我一眼。”
他扳过宋时绥的肩膀,伸出一只手捧住了她的下颌,迫使宋时绥仰头看他。
宋时绥那张满是泪痕的脸,让玉摇光的心痛了一下,但他依旧平静地直视着宋时绥那双流着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小时,从小到大没有什么东西是主动来到我身边的,我只能去抢,去争,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就什么都得不到,心爱的东西会一样样远离我,就连喜欢了很多年的姑娘,也要另嫁他人。”
宋时绥冷笑一声:“公子,你的心比毒蛇的獠牙还毒,不要在我面前装作一副受害者的样子。”
她眼里的泪水又流了下来,顺着脸颊淌到玉摇光的虎口上。
玉摇光的手抖了一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额角迸起了淡淡的青筋,但他的语气依旧平静而克制的。
“小时,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
宋时绥挣扎了一下,那只捏着她下颌的手箍得更紧了。
“我最讨厌乞讨,小心翼翼觑着他们的脸色,用最卑微的姿态,说着最漂亮的话,才能得到他们的一点点施舍,得到一点点果腹的东西。”
“在我成为皇子后,我发誓,我要永远高高在上,凡是敢让我低头的人,让我不得不露出最卑微的姿态的人,都要死。”
他的声音陡然加重了:“可是小时,我在你面前一直像个乞丐,我那么卑微的乞讨着你的爱,在你十四岁之后到现在,整整六年!”
宋时绥用力挣扎起来。
玉摇光松开了箍住她的下颌的手,把她紧紧按在怀里:“小时,想想我们的孩子,想想你的父母,想想你的未来,你的母亲只剩下五年的时间了,难道在这五年里,你还想让她伤心么?”
宋时绥嘶吼起来:“玉摇光,你混蛋,造成这一切的是你,不是我!”
“是你让我这样进退两难,是你把我害成这样的,我和我爹忠心耿耿为你卖命,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玉摇光握住她的手腕:“小时,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么,一个合适的丈夫,一个温馨的家庭,一个即将出世的孩子,现在你都得到了。”
宋时绥挣扎着,嘶喊着:“可是这些都是假的,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一件多么卑鄙无耻的事!”
她挣扎的力气很大,都被玉摇光轻松化解了。
玉摇光把她按在怀里,宋时绥的脸贴着他的衣衫,眼泪很快就把玉摇光胸前的那一小块衣衫打湿了。
“小时,我难道不比那些男人更好么,我会给你尊贵的地位,让你拥有滔天的权势,享用不尽的财富,我们的孩子生来尊贵,他会有疼爱他的爹娘,有温暖的房子和被褥,再也不用受人欺凌。”
“你的父母我也会妥善照顾,让他们安享晚年。”
“小时,这样的日子难道不好么?”
宋时绥咳嗽了几声,嘶哑着说道:“公子总有那么多理由。”
玉摇光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轻声说道:“六个月的胎儿已经成型,堕胎太危险了,若是早些日子你不想要,我不会拦着你。”
宋时绥冷冷说道:“公子可真会说漂亮话。”
她伸手推了推,玉摇光稍稍松开了手,暖阁里,言药师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两包药。
玉摇光扣在宋时绥腰间的手顿时紧了紧。
须发皆白的老者看了看他们两个,和颜悦色地对玉摇光说道:“玉庄主,我有些话想对宋丫头单独说,烦请你暂时回避。”
玉摇光松开手,看了眼宋时绥,走出了暖阁。
“现在这暖阁里就只剩下治病的人和病了的人,宋丫头,先坐这歇会吧。”
他指了指旁边的座位,宋时绥擦了擦眼泪坐了上去。
“老朽先为你这丫头诊脉。”
宋时绥伸出手腕,言药师诊完脉,把两包药放在中间的方桌上,十分和蔼地说道:“宋丫头,你这胎儿已经六个半月,别说老朽,就是碧海潮生的广寒医仙来了,也没有完全把握。”
“这个月份引产对母体伤害极大,血崩是常有之事,小产后还会出现崩漏之症,若是再严重些,伤了根本,恐怕终生都无法生育了。”
宋时绥说道:“我来之前,这些都已经想过了。”
言药师叹了一声:“傻孩子,我虽然不知道你和玉庄主之间的纠葛,但江湖儿女之间的情仇恩怨老朽也是见过不少的,这些东西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伤身也伤心,但无论如何,都没必要因为这些事害了自己的身子。”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女子选男子,权势地位,样貌家世都得看,千万别图一个男人对你好,人心瞬息万变,有形之物远胜于无形之物啊。”
宋时绥淡淡一笑,声音干涩:“嫁给王侯将相而结局凄惨的女子,古往今来还少吗?”
言药师和蔼地说道:“这里有两剂药,一剂是落胎药,一剂是滋补安胎的药,两个你都拿回去,自己好好想想,若是拿定主意不要孩子,就来回我里,万一出个什么状况,也好及时为你医治。”
宋时绥把钱袋放在桌子上,拿着两包药走了。
她走出暖阁,玉摇光正站在院子里等她,夜深霜重,两人走在寂静无人的长街上,宋时绥一脸失魂落魄,玉摇光牵着她的手,在她身边慢慢走着。
长街尽头停着一辆马车,郑隐站在马车旁边,神色复杂地看了宋时绥一眼。
宋时绥上了马车,坐在车里发呆。
今晚月色明亮,马车行驶在树影交错铺满白雪的道路上,车厢里的光芒忽明忽暗,过了会,宋时绥闭上了眼睛,渐渐睡着了。
她倚着马车的身子一歪,玉摇光伸出手臂揽住她,马车足够宽敞,他把宋时绥抱了起来,让她的头枕在他的膝盖上。
她脸上泪痕未干,玉摇光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那些泪痕犹如一道道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心脏上。
外面传来郑隐的声音:“你又对她施展灯影琉璃术了?”
玉摇光说道:“她现在需要休息。”
“你做事一向滴水不漏,这丫头是怎么发现的?”
玉摇光抬手摸了一下耳后,那道细细弯弯的红痕已经褪去了,“她从小就很聪明,我知道她迟早会发现,可她发现的太早了。”
“现在这局面你做何打算,总不能用灯影琉璃术控制她一辈子吧?”
玉摇光说道:“先让小时在镇上住几天。”
马车行驶到一处雅致的宅院里,这是玉摇光下山时居住的宅子,玉摇光抱着宋时绥下了马车,宋时绥倚在他胸膛里睡得很沉。
虽然不长住,这宅子里的仆人也不少,一声吩咐下去,立刻有条不紊地忙了起来。
第二日一早,仆人们已经烧好热水,准备好可口饭菜和换洗的新衣。
宋时绥睡到天亮才醒过来,睡够了觉,她的情绪平静多了,屋里十分暖和,床褥都是蓝色的丝绸,布料十分华贵。
这里不是她家,也不是松鹤院。
她慢慢起身低头一看,身上穿着一套白色真丝里衣,宋时绥掀开床帐,对面放着一张贵妃榻,玉摇光躺在上面和衣而睡。
见宋时绥醒了,他也从贵妃榻上坐起来,一双金绿交织的琉璃眼看着她,问道:“小时,饿了没有?”
“这是哪?”
“是我下山时住的一个宅子。”
“你又对我用了灯影琉璃术?”
玉摇光点头。
“我的药呢?”
玉摇光起身,温柔地说道:“小时,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吧,落胎之后药休养身子,三五年不能有孕,你未来的路还长,你母亲的时间却不多了,何不让她在最后的时间,享受这天伦之乐呢?”
宋时绥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后伸手把帐子拉上,她抱着被子,闭着眼睛又睡了一会,再次醒来时,玉摇光已经走了,食物的香气飘进来,宋时绥掀开帐子,看到了一桌子的丰盛早饭。
都是她爱吃的东西。
她潦草地吃了几口,坐在床上,抓着自己的头发发呆。
第219章 灯影琉璃8
宋时绥发呆了很长时间。
人在受到巨大的打击后, 情绪反而从最初的激动逐渐趋向于心如死灰般的平静。
她脑子里乱哄哄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地往外冒,一会儿是幼年时在松鹤院的那段日子,一会是初遇何顺颂的那天。
等她不再想这两个人, 原著的内容又被她逐字逐句的回忆起来。
她又想到了第一次中术时做的那个梦, 梦里那个爱穿粉色轻纱衣裙, 爱梳双螺髻的娇小少女。
那是原著中的神偷女儿,是一个个子娇小的姑娘,和羽流萤一样的身高,一样纤细的骨骼。
她从小也在松鹤院长大,她住得不是西厢房, 而是住在后院的客房里, 被奶娘和侍女们照顾。
一开始,玉摇光也是想让宋时绥住到后院去的。
宋时绥记得,当玉摇光看到她时, 襁褓里的她头发是枯黄色的, 在古代, 黄色的头发代表饥饿导致的营养不良。
似乎就在那一刻,尚还年幼的玉摇光动了恻隐之心, 的将她养在了西厢房,就在他居住的屋子旁边。
没做那个梦的时候, 宋时绥觉得原著相当于同人文,直到做了那个梦,那一幕幕血淋淋地呈现在她眼前, 宋时绥才真正害怕,因为她觉得原著上的情节有可能在一个平行世界里真正发生过。
宋时绥心中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最初的痛苦已经过去了,现在反倒有一种类似于麻木的感觉, 不想动,不想说话,不想去想以后的事情,甚至连哭都懒得哭了。
只想睡觉,睡到天荒地老。
宋时绥抱着被子,柔滑的丝绸被她揉皱,她抬手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又开始想家了。
想塑料大棚里红彤彤的草莓,想爸妈专门留给她的没有农药的野草莓。
她想念草莓酿成的草莓酱,还有家里自己做的草莓罐头,还有她用冰箱自制的草莓冻干,冬天的时候用冻草莓做的冰糖葫芦,还有她每次过生日都会吃的草莓蛋糕。
什么时候才能从这场噩梦里逃脱出去,回到她真正的家?
抑或是现代的世界里,她依旧在家里,而这里只一个不同时空里的平行世界。
屋子里的地龙烧得很旺,但宋时绥仍旧觉得全身发冷,她把自己的头发抓得乱糟糟的,过了一会,她又光着脚下床,坐在梳妆台前拿梳子,慢慢梳理被抓乱的头发。
怀孕的女子面相还是会发生一些变化的,在孕激素的作用下,哪怕饮食十分克制,宋时绥发现自己的面部线条也稍微圆润了一些。
镜中人的面孔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年轻女郎了。
她的容貌依旧很年轻,但她的青春已不在了。
她已经足够幸运,能够拥有两次青春,可这青春依旧是一只往前飞,从来都不回头的鸟,它挥舞着美丽的翅膀,头也不回地远走,只在人们的回忆里留下一道永不褪色的影子。
人总会变老,总要长大。
曾经的她站在父母的肩膀上看着世界,如今父母渐渐老去,她就要变成那个托举的人。
成为一个有力量的人,一个有担当的人,被庇护的人要学会变成庇护者,挡住所有的风雨。
宋时绥对着镜子笑了笑,尽管这个笑容看起来很神经质,但她觉得自己好多了,起码不会疯掉。
她的脸色实在是太憔悴了。
这样不行。
宋时绥拿起一旁的暖瓶,往手帕上倒了一些热水,敷上有些红肿的眼睛,她仰着脑袋靠在椅背上,当手帕渐渐凉了,她拿起手帕慢慢擦着脸。
梳妆台上放着很多香露和胭脂水粉,宋时绥往脸上抹了点香露,又打开水粉盒子,拿着粉扑子往脸上淡淡的铺了层粉。
做完这些,宋时绥开始慢慢吃的早饭。
侍女一直在门外候着,见她梳洗之后用完早膳,便拿来新衣。
衣服是桃粉色的,穿上之后很好看,宋时绥离开屋子在院子里走了一圈,问一旁的侍女:“茶室在哪里?”
玉摇光闲暇的时候经常去茶室,他的茶室和书房是连在一起的,侍女将她领到茶室,宋时绥推开门,玉摇光正坐在蒲团上独自对弈。
见到宋时绥来,他脸上明显一怔,继而放下手中的棋子,走到宋时绥面前,握住了她的手腕,有些欣喜地说道:“小时,你以为你不想见我”。
宋时绥挣脱开,淡淡说道:“公子是我不想见就能不见的么?”
玉摇光一时无言。
看过原著的宋时绥知道,三年之后,眼前这个男人就会成为这个王朝的皇帝。
于是宋时绥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已经想好了,用一个孩子换我们一家人后半生的荣华富贵,这个买卖确实很划算。”
“我来这里只是想知道,你给何顺颂许下了什么样的条件,是威逼还是利诱,让他与你一同骗我?”
玉摇光看着宋时绥的眼睛,曾经的她,双眸是那样灿烂,永远都带着活泼快乐的光芒。
可是此刻的她,眼眸好像蒙上了一层冰,很多东西都被冻结了,即使有光,也是冷的。
“小时,你真得喜欢何顺颂么?”玉摇光那双金绿交织的琉璃眼仿佛能看透一切,“还是喜欢那个长相俊朗,对你千依百顺,孝顺你父母,又勤劳体贴的丈夫?”
宋时绥十分平静:“我从小就不会做菜,一道菜,要放很多调料,少了一样都不是那个味道,我不是喜欢那道菜里的醋,也不是喜欢那道菜里的盐,我喜欢的是一整道菜,人也如此。”
玉摇光笑了一声:“小时,那你应该选一个很会做饭的厨子,你喜欢什么味道的菜,他都能做出来。”
“选夫君也是如此,你喜欢什么样的生活,他都有能力给你。”
宋时绥说道:“我是永远不会像公子这样能言善辩的,我说什么话你都有很多理由反驳,我的一切想法在你看来都幼稚可笑,你觉得你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永远都不会错。”
玉摇光眉心动了动,声音低了下去:“这件事,是我的错,但即使错了,我也会做。”
“小时,我从来不忍心让你受一点苦,像你这样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郎,没有经受过那么多苦,所以你根本不了解,一个人的心思可以扭曲黑暗到什么地步。”
玉摇光微笑起来:“像我这样的人,为了一块馊掉的馒头就可以杀人,别人抢我一点东西,我都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又怎么可能把此生唯一心爱的女子拱手他人呢?”
宋时绥沉默地望着他。
玉摇光攥紧了手中的折扇,“小时,现在你知道了,你的公子从来就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人。”
“你以为你的父亲为什么得到我的看重,真的只是他本领过人吗?”
“天下能人异士何其之多,我为何只对你父亲礼待有加,为何对你父母处处关照,你当真不明白吗?”
“你父母那么爱你,可是你十四岁才搬出松鹤院,是因为你父母也知道,能给你最好生活的人,是我。”
宋时绥别过脸,看着一旁的屏风:“公子,你如果想要我,那就把这些话早早地说给我听,我为了父母,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而不是用灯影琉璃术迷惑我,夜里上了我的床榻。”
想起床榻上的种种亲昵恩爱,宋时绥的胸膛颤抖起来:“你知道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怎样的羞辱吗?”
玉摇光自嘲一笑:“因为我想在你面前做个光风霁月的君子。”
“如果我没有这么早发现呢,你会怎样?”
“等我们的孩子长大些,我会让你发现何顺颂养了外室,你定然会与他合离,为了不让你母亲伤心,我会说服你,让你与我假成婚,天长日久,水滴石穿,我不信你不动心。”
他这一套安排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如果没有曲笙寻那封信,一切都杳然无踪。
爱的时候,尚能如此狠心算计。
若是不爱的那一日,下场不知有多么凄惨。
看着宋时绥冷漠的侧脸,玉摇光一阵阵心痛,但他还是很平静地说道:“这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我算计人心,机关算尽,自以为拥有一切的时候,偏偏得不到心爱之人的欢心。”
宋时绥冷冷说道:“公子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对何顺颂到底是威逼还是利诱。”
“以利诱之,他父母惨死,我许他武功秘籍,让他可以手刃仇敌。”
宋时绥苦笑了一下,眼眶倏地红了。
父母惨死,为双亲报仇,纵使他骗了她,她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一刀把他杀了?
她擦了下眼泪,对玉摇光说道:“既然许诺,那你就不要食言,让隐叔好好教导他。”
玉摇光点头。
宋时绥垂眸走了。
至少当下,她做出了一个最有利于她的选择。
在宅子里住了三天后,宋时绥跟着玉摇光回到了风雪山庄。
何顺颂回来的比较早,依旧在院子里劈柴,他劈柴劈的特别好,所有的柴火都垒得整整齐齐。
院子们一开,他坐在树墩上,抬头看过来。
他穿着松绿色的衣裳,眉眼间没了往日的阳光朝气,变得沉默了许多。
看向宋时绥的时候,他也是沉默的。
沉默了一会,他就又低头继续劈柴。
宋时绥搬了一个树墩,坐在他身边,何顺颂砍柴的动作停下了。
他放下斧头,两只手捂住脸,肩膀突然抖动起来。
“时绥,对不起。”
宋时绥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你,也会有别人。”
宋时绥问他:“你接下来想去哪?”
何顺颂闷声说道:“我的父母是诡术师,死在长生殿的鬼卒手里,我想去三危山。”
宋时绥说道:“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何顺颂低头:“今天。”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何顺颂说道:“时绥,如果我能活着回来,以后我的命,就是你的。”
“小何,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不是任何人的。”
宋时绥起身,转身要走的时候,袖子突然被他扯住了,她转过身,低着头,何顺颂仰头看着她,眼泪顺着他的眼尾流了下来,像两条明亮清澈的小溪。
宋时绥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轻声道:“小何,我去给你拿点钱,山高水远,你一路多保重。”
那只扯住她衣袖的手慢慢松开了。
宋时绥回到屋里,从匣子里拿钱,她拿着钱袋走出屋子时,院子里已经没了何顺颂的人影,那个矮树墩上空荡荡的,只有一阵寒冷的风从上面吹过。
墙脚那堆木柴垒得整整齐齐,宋时绥慢慢走过去,手里的钱袋掉在地上,眼泪瞬间决堤。
有情皆孽。
无人不冤。
第220章 灯影琉璃9
何顺颂走了。
但有关他的一切都没有消失。
宋时绥得一点一点处理他的痕迹, 她像玉摇光所说的那样,找到了她的父亲,来到了风生水起崖。
宋时绥心如止水,开门见山, 言简意赅地对宋明德说道:“爹, 我跟小何和离了。”
宋明德原本一脸轻松的看风景, 听了女儿这话,整个人都愣住了。
就连开口说话时都带上了一丝结巴:“怎么还突然和离了呢?”
宋时绥淡淡开口:“他去青楼狎妓,被我抓到了。”
宋明德知道自家女儿的脾气,也知道女儿的上一个意中人就是因为狎妓才分开的,她最不能忍受这种事, 也绝对不会容忍。
宋明德虽然是个盗贼, 年轻时也曾浪迹花丛,但在成婚后就一心一意对待自己的妻子,也看不上婚后狎妓这种行为。
他叹道:“怪不得这几天没见过他, 你看着也心事重重的, ,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还以为小何是个好孩子,不想也和那些男人一样, 可是已经有了孩子,你怎么说和离就和离呢, 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
见父亲没有什么太过激的反应,宋时绥心中也松了口气, 她绷紧的脸也放松了些:“这种事,我娘听了会伤心,我娘是个守旧传统的, 八成不同意我合离,思来想去就先斩后奏了。”
“这不是什么光彩事,也别宣扬,对外就说感情不和过不到一块去。”
宋明德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就是苦了这孩子,生来就没了父亲。”
他郁闷地拿起拴在腰间的酒壶,猛地喝了一大口酒。
宋时绥沉默一会,对宋明德说道:“公子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
“咳咳咳!”宋明德呛住了。
宋时绥依旧一脸平静地说道:“我答应了。”
“咳咳咳!”宋明德又开始咳嗽起来。
宋时绥继续说道:“但我刚和离就跟公子成婚,这样不太好,所以先对外瞒着,你和我娘知道就行了。”
宋明德的眼睛已经瞪圆了,好像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女儿。
缓了好半天,他才拍着胸口说道:“能嫁给公子也是件好事,自古以来,合离后高嫁的女子比比皆是,没道理我女儿就不行,正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宋时绥点了点头:“爹,这件事你跟娘说一声,不要让她受太大刺激。”
宋明德只好再次点头,两人一路沉默着回到了家里,宋时绥回到屋子里,拿出匣子开始串手链。
到了晚上,玉摇光带着人来了,和宋明德聊了半个时辰。
宋母神思恍惚,送走玉摇光后,她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眼神都是在发飘的。
在古代,家里的大事都听男人的,在宋时绥家里,家里的大事都听女儿和丈夫的,宋母除了震惊和茫然,对此也没有什么别的意见。
她是个温柔妇人,在她的观念里,女人家里没男人是不行的,必须有个男人帮衬着,日子才能过起来。
女儿虽然和离了,但又嫁了公子。
玉摇光背景深厚,身份尊贵,女儿嫁给他总比一个人带孩子要好,于是她思来想去,拿出家里这些年积攒的所有宝石珠子,又开始给宋时绥绣嫁衣了。
宋时绥本来心情沉郁,见了母亲这些举动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宋母缓过神来之后,拉着女儿的手问道:“那你和公子成婚之后,你是住松鹤院还是住家里?”
宋时绥有条不紊地说道:“先住家里,我和公子这事说起来也不是太光彩,被有心人知道了,搞不好会说我红杏出墙,能瞒着就瞒着,等时间久了,再对别人说,也就顺理成章了。”
宋母面色依然担忧:“我就怕相差悬殊,你在公子那受了委屈。”
宋时绥低下头,帮宋母挑着珠子:“离了男人又不是不能活,受了委屈,再离开便是。”
一个人一旦决定要做某件事,有足够的力量支撑着,心态往往会发生巨大的转变。
有这种力量支撑着,哪怕是柔弱的人,也会变得足够坚韧,更何况宋时绥并不柔弱。
她冷静的处理好一切,大多数时间待在家里,每天抽出时间去松鹤院的西厢房里待一会。
就这样过了五天,宋时绥看到玉摇光的时候已经很平静了,甚至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和他一起吃饭。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被男人骗了一次。
她也没有失去太多,甚至还会得到很丰厚的回报。
大多数时间,两人都是相对无言,宋时绥变得异乎寻常的冷漠,除了在父母面前,她已经很少笑了。
不知不觉,到了五月,伏犀山的积雪彻底融化了,山顶上覆盖了一层淡淡的青色。
山上时不时下一场小雨,风生水起崖里的风将那些挂在眼壁上的细小水滴吹向天空,宋时绥搬了个躺椅,坐在那一看就是一下午。
水滴会时不时落在她身上,玉摇光站在她身后,举着一把油纸伞,静静地陪着她。
*
羽流萤带着一帮老弱病残的诡术师,赶路进度很慢,艳鬼让商枝尽快回去复命,商枝只好自己一个人快马加鞭地赶路,终于在四月下旬赶回了三危山。
四月的三危山已经有点热了,商枝骑着马经过独危道,看着两旁深不见底的深渊时,不禁想起了许老伯说的那段红衣鬼王血洗无间的往事。
一时间,她心中百感交集,千万种滋味涌上心头,她下了马,牵着马在独危道上慢慢走着,走过独危道,是险峻无比的山林,树木遮天蔽日,飞鸟在天空上盘旋,地上野花开了许多,暖风一吹,花香扑了人一脸。
从路边打马经过时,有些野桃树和野杏树也开了花。
商枝走走停停,看了一路风景,天色渐渐暗了,她抄近路,牵着马走上了一条狭窄艰险的小径,小径两旁是两排杏树,开满了淡粉色的娇嫩杏花。
儿打了个响鼻,在树下吃着草。
商枝找了一颗花朵最茂盛的杏树,坐在树荫底下休憩。
文明时代的来临,现代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生活方式与观念的改变,给了现代女人更多的选择,也给了她们更多的可能。
那穿书之后,这个世界唯一对女人仁慈的地方就是女人一样也可以修习高深的武学,男人的力量不再占据绝对性的优势。
当男女之间没有力量上的差距时,这个世界便出现了许多女性领导者,即使是原著中最强大的六个王朝也有过女性帝王。
但是当一个人掌权之后,性别就不再是最重要的了,掌权者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而是一种站在最高处的权利动物。
屠刀是永远挥向弱者的。
商枝觉得穿越后的唯一好处就是学了一身本事,天大地大,男子女子,都不必囿于一处,可孤身一人入深山险地,也可孤身一人以四海为家。
游荡着,游荡着,这一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那么人这一生到底是为何而活?
月亮已经出来了,商枝倚着树干,看着月光下杏树的影子,拿起腰间的离火凰木长笛,吹了一曲杏花疏影。
长沟流月去无声,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这句让人耳熟能详的诗句,其实背景故事十分沉重。
下一句便是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笛声在寂静的山林间回荡,大自然是最好的演奏厅,山间雾气朦胧,天上皓月当空,微风徐来,花枝轻颤,商枝坐在杏树上,树影在她身上轻轻晃动,吹到动情处,她眼里渐渐涌上一丝泪光。
丹丘谷那一场大战已经结束了,她却还没有从冥音六律里走出来。
那些音律回响在脑海中,过往的一幕一幕又在脑海中重现,时常令商枝肝肠寸断。
这是比刀剑更可怕的伤痛。
与好友们在一起时,能与她们谈笑风生,觉得这世界还有很多快乐和希望,一旦与好友分别,自己孤身一人,便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
古往今来,修炼冥音六律后重度抑郁的鬼道修士不计其数,商枝也不能幸免。
她以前修炼的时候,有老疯子拿着金柳枝抽她,没空胡思乱想,现在她孤身一人赶了这么久的路,短短一个月,她已经哭了十六次,平均每两天就要哭一次。
要不是意志力坚定,心里想着闻人听雪和这帮穿越者老乡,她路过独危道的时候差点跳下去。
商枝的笛声越来越悲伤,越来越凄凉,吹到最后,山林间阴风大作,已经隐隐有鬼泣之声。
正在此时,一道欢快的笛声突然从远处的山林中往商枝这里传来。
笛声愉悦欢快,一吹就来了个花舌和连吐,功力深厚,行家一听,就知道这个吹笛者是高手中的高手。
笛声轻快一转,仿佛一只白头翁正站在树枝上欢快鸣叫,随后是小燕啄毛,继而是斑鸠的叫声。
商枝从九岁开始到现在,已经吹了十三年的笛子,她的吹奏技巧早已炉火纯青,能修炼冥音六律这样的奇难秘术,她在音律方面自然有着十分深厚的造诣。
然而此时此刻,商枝第一次感到自己技不如人。
在这人的笛声中,那些鸟雀简直活了一样。
老鹰、山鸡、知了、野鹤、黄莺、喜鹊、野八哥、布谷鸟,这些鸟儿一只只从他笛子里飞了出来,随着灵动的音符一起舞动。
这是《百鸟引》。
商枝放下手中的离火凰木长笛,不知不觉就听得入迷了。
当笛声落下最后一个尾音时,商枝依旧沉浸其中,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一朵带着露水的杏花落在商枝脸上,被冰冷的露水一激,商枝才猛然回神。
这一回神,她后背霎时冒出一层冷汗。
方才她受冥音六律影响,情难自禁,笛声极悲极哀。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若再沉浸下去,搞不好会走火入魔,幸好被这人的笛声及时打断,这才有惊无险。
敬仰与敬畏之心油然而生,商枝来了精神,高声喊道:“前辈造诣非凡,晚辈深感钦佩,不知是否有幸一见?”
商枝抱着拳,忐忑地期待着,天上的一片云遮住了月亮,她隐约听见一声低笑。
一阵薄雾飘过。
远处的小径突然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在疏影横斜的杏花小道里,一个红衣身影身披月辉,穿过缥缈的雾气,朝着商枝走来。
开满了杏花的枝条从他肩头擦过,他手里拿着一支竹笛,拨开了伸到路中央的一支素粉杏花,露出一张冶艳勾魂的脸。
沾着露水的竹笛点了点商枝的眉心,在商枝目瞪口呆的时候,他勾起红唇,对商枝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