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灯影琉璃30

    夕照山和伏犀山虽然挨着, 但两座山之间相隔很远,龙归云这些会轻功的人连夜赶路,走了三天三夜才到伏犀山。

    从小到大,羽流萤一直生病, 但她是第一次病这么重, 严重到喝口水都会呕吐出来, 身为一个诡术师,她对自身的死亡倒也没那么畏惧。反而是龙归云,自从她病了之后整日的神色都紧绷着,日夜都守在她身边,明明是天人境的强者了, 神色却如此憔悴。

    到了伏犀山之后继续赶路, 中途会在路边的树荫下稍稍休息一会。

    羽流萤躺在他怀里,她病得有点神志不清,连续几日的水米未进, 让她睁开眼睛都觉得困难, 一张脸没有血色, 瘦得凹了进去,稍微积攒点力气时, 她会努力睁开发晕的眼睛,静静地看一会龙归云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

    龙归云是个注重衣冠仪表的人, 和他认识这么久,羽流萤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胡茬冒出来的样子。

    徐杉蹲在树荫里,面前支起了一个小火堆, 上面架了一口黄铜小锅,里面的水已经煮沸了,他把锅从架子上拿下来, 放在一旁晾凉。

    过了会,羽流萤的脸颊被一只粗糙的手掌轻轻拍了拍,“流萤,喝口水。”

    羽流萤下意识张开嘴,木碗递到她唇边,她小口抿着,因为实在太渴,连着喝了许多口,她将这些水咽下去,努力睁开眼睛,看到龙归云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

    她朝着龙归云笑了笑:“殿下。”

    声音细微的几乎听不清,龙归云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脸上的胡茬扎着羽流萤的脸,“流萤,是我不好,让你病成这样。”

    他脸上的胡茬扎人很疼,羽流萤心里却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她并不害怕,也不觉得太难受,朝着他笑了笑:“殿下不要自责,我总是爱生病。”

    说完之后她就没什么力气了,闭着眼睛昏昏欲睡,龙归云继续给她喂水,好在这回没有喝什么吐什么,龙归云又在水里放了盐和糖,隔半个小时就给她喂一次。

    一来二去,羽流萤竟然也恢复了一点精神,下午赶路时,她趴在龙归云背上睁开眼睛,毛绒绒的发顶蹭着龙归云的脖子,趴在他肩膀上打量伏犀山。

    夕照山的草木微微枯黄,伏犀山的草木却没有,这里的草木青翠欲滴,入眼之处生机一片,吸入胸腔的空气也清新自然,让人精神一振。

    她一会仰头看天云,一会低头看树,发丝细软,像只小猫在人脖颈处来回蹭来蹭去。

    龙归云放慢了速度,声音带着股惊喜:“流萤,你好些了么?”

    羽流萤搂着他的脖子,说话声音弱弱的哑哑的:“殿下,我好点了,我这一病,会不会耽误殿下办事。”

    “不会,若真是什么重要事情,也不会带上你。”

    他这样一说,羽流萤也安心了不少,趴在他肩膀上继续昏睡。

    建造风雪山庄时用了奇门遁甲之术,四周的山路宛如层层迷宫,会在无意间将误入此地的人引向别处。

    龙归云恰巧精通奇门遁甲,费了些功夫就走出了周围布下的迷阵,找了隐藏在深山里的风雪山庄。

    彼时恰是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山林映照得一片绯红,在那幽深的山峦之中,在一片连绵起伏的峰岭里,风雪山庄被郁郁葱葱的山林拥抱着,静静地矗立在深山的怀抱之中。

    烟霞漫天,薄雾淡淡,风雪山庄的白墙青瓦洒满了夕阳的辉光,宁静神秘,景致风雅,宛如人间仙境。

    风雪山庄的主人并不好客,也不喜外来者,门口的守卫见了龙归云一行人,十分客气地说道:“我们山庄的主人近来闭门静修,不喜吵闹,若是各位干粮不够,在下可以赠予你们一些,只求千万别扰了我们庄主的清静。”

    羽流萤这时精神了很多,趴在龙归云后背上,对这个守卫说道:“我姓羽,名叫羽流萤,我是来找宋时绥宋姑娘的,我与她是好友,特意来这里寻她的,还请小哥通传一声。”

    那年轻的守卫一愣:“原来你是宋姑娘的朋友啊,那你们在此等候一小会儿,我去告诉宋姑娘一声。”

    站在龙归云身旁的徐杉看向羽流萤:“看来这宋姑娘在山庄的地位不低。”

    这守卫先是去了宋时绥家里,看见宋时绥不在家,又跑去了松鹤院。

    玉摇光在茶室里打坐,宋时绥正在独自一人用晚膳,听见守卫说有个流萤的病弱姑娘找她,她先是一怔,随后立刻放下筷子,跟着守卫跑出去了。

    龙归云一行人在山庄门外等着,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山庄大门突然开了,一个穿着杏色衣裙的年轻女郎快步走了过来。

    那是一个身形高挑的年轻女郎,一头金棕长发,容貌秀丽明媚,头上戴着缠丝镶白玉杏花簪子,身上的杏色衣衫上也绣着洁白的杏花,山间的风徐徐吹来,轻盈的衣衫如蝴蝶一般纷飞,宛如拂过杏花林的春日微风。

    衣着优雅华贵的年轻女郎腹部隆起,脚步却十分轻盈,显然是个轻功上乘的武学高手。

    她这个样子,羽流萤差点没认出来。

    羽流萤记忆中的宋时绥还是那个穿着一身黑色短打劲装,梳着利落马尾的运动系女青年,她愣愣看着,直到宋时绥走到她面前,抬手摸了摸她的脸,羽流萤才回过神。

    她有些困惑地看着宋时绥,宋时绥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打扮,扯了扯唇角,朝着她无奈一笑:“被我这一身珠光宝气吓到了?”

    羽流萤呆呆的:“你这样打扮可真好看,比宫里的妃子都漂亮。”

    “怎么病成这样?”

    “从夕照山那过来,也不知道就病成这样了。”

    宋时绥说道:“山庄里有医师,我让他给你看看。”

    她看了眼龙归云,“这位是?”

    龙归云说道:“在下姓华,名叫华序。”

    宋时绥看着这个长着一双黯绿色兽瞳的男子,已经猜到他就是北阙的龙太子,她也不拆穿,难得笑了笑:“你是流萤的相好吧?”

    龙归云点点头:“流萤病重,劳烦宋姑娘了。”

    进了山庄,宋时绥给他们安排好住处,他们一堆男人,羽流萤一个女子住在那里也不方便,宋时绥直接让羽流萤住在她家里亲自照顾。

    因为有朋友来这,宋时绥晚上也有理由不去松鹤院了。

    山庄里的大夫开了药,羽流萤喝下去之后果然好了些,能坐在榻上倚着绣墩和宋时绥聊天了。

    宋时绥搬了个小炕桌过来,桌上放着一些偏酸的果脯,还有宋时绥怀孕后就离不开的酸杏干。

    羽流萤好些天没吃东西,嘴里什么味道都没有,喝完药之后嘴里全是苦味,脸都被苦变形了,她吃了好几块酸杏干,总算从不要那反人类的苦味中缓过来,随后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宋时绥。

    “时绥,你变得不太一样了。”

    宋时绥摸了摸头上的簪子,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裙:“是不是衣着打扮和以前不一样了?”

    羽流萤看着她脸上的笑,犹豫了半晌,还是低声说道:“都不是,我是觉得你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开心了。”

    宋时绥伸手从炕几上拿了一块酸杏干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是那个姓何的青年对你不好吗?”

    宋时绥摇头。

    羽流萤又说道:“那是因为什么?”

    有些真相实在是太不堪了,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宋时绥咽下嘴里的酸杏干,慢慢说道:“我和小何分开了,现在和玉摇光在一起。”

    羽流萤又傻眼了,“怎会如此啊?你不是最怕他的吗?”

    “可能人生总是这个样子,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一直拼命逃避的东西,到了命运的一个拐角就会迎头撞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好了,不说我自己了,你怎么和那龙太子去了夕照山?”

    羽流萤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也不知道他去夕照山干什么,我一到那儿就病了,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喝口水也吐,好几次都差点以为要挂在这里了。”

    宋时绥说道:“别去夕照山了,那里不太对劲,我总能看到那山上蒙着一层灰气。”

    羽流萤喃喃自语:“你有四色视觉,能看到平常人看不到的东西,蒙着灰气,为什么会蒙着灰气呢?”

    宋时绥拿下了头上的簪子,理了理头发,“我和周围人说了这件事,他们去夕照山看了看,说那山上草木微微发黄,很多植物没有开花。”

    “这些天我也因为那山上的灰气心神不宁,总觉得夕照山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否则你也不会一到那里就病了。”

    羽流萤睁大眼睛:“那能是什么不好的东西?”

    宋时绥的声音压低了:“灰色,一向是瘟疫的颜色,要么是天灾,要么是人祸。”

    第242章 夕照1

    杀掉风荷鬼王之后, 月扶疏的船并没有走远,直到商枝一行人到了西海的港口,月扶疏的船才离开。

    这些日子,月扶疏成了船上常常被提及的人物, 提起月扶疏, 就不得不提他的那些弟子们, 大弟子江之声,二弟子晁煌,三弟子姚蓉蓉,四弟子是小太岁,至于羽朝的那位公主没有行过拜师礼, 到底算不算月扶疏的徒弟目前还没有定论, 都被大家暂且排除了。

    这些弟子之中,知道小太岁的人并不多,知道小太岁和月扶疏之间那些龃龉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此时海面平滑如镜, 海风也小, 玄武巨龟正在海面上休息, 众人纷纷从房间里出来,坐在甲板上闲聊。

    月扶疏的这些弟子中, 江之声擅医,晁煌擅毒, 姚蓉蓉年纪尚小,医毒造诣不如两位师兄。

    至于那充满神秘感的四弟子,就成了大家主要讨论的对象。

    “听说那四弟子名叫小太岁, 是广寒医仙最疼爱的一个弟子,不仅医毒双绝,武学天赋也十分厉害, 最得广寒医仙真传。”

    “不止,听说那小太岁长得十分漂亮,容貌如天上玉人,被月扶疏从小养到大,其他弟子都住在别的宫室,只有小太岁一直居住在医仙的广寒宫里。”

    “虽说是从小养到大的,但好歹是个女徒弟,跟师尊住在一起也太不方便了。”

    “徒弟天赋好,当师尊的看重些也正常,碧海潮生的广寒宫那么大,难道还匀不出一个地方给一个女娃娃住?”

    商枝在在一旁听着,时不时摸一下空荡荡的荷包,江雨眠给她的瓷娃娃她却没有保护好,反倒被江雨眠最憎恨的人拿走,她心里实在很不是滋味。

    如今成了天人了,依旧护不住自己想护的东西。

    也不知见了江雨眠之后要如何跟她交代。

    船长石烈也在甲板上吹风,他是碧海潮生的人,一边喝酒一边偷偷对商枝说道:“男女之间少不得这些艳色传闻,不过我私下里也觉得小太岁和我们岛主关系不一般,就算是师尊又怎样,哪里有那么宠徒弟的,各种珍宝一股脑往她那儿送,走到哪儿就把徒弟带到哪儿,恨不得把人拴在裤腰带上,这哪是徒弟,分明是禁脔嘛。”

    商枝苦笑一下。

    如果真是禁脔倒还稍好些,可怕的是月扶疏从来没把江雨眠当做一个人。

    不敢想江雨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商枝越想越郁闷,干脆也喝了口酒,闷声说道:“万里挑一的武学天赋,美丽的容貌,聪明的头脑,强大的武学修为,过人的胆魄和见识,这些东西但凡有一样,这人过得就不会差,江雨眠什么都有,可她……”

    说到一半,喉咙跟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

    石烈捧着酒坛乱比划:“你这话说得对,但也不那么太对,这人见识越少,反而活得越快活,见识多了,读书多了,思考的东西多了,操心的事也多了,再想快活起来了,就难了。”

    商枝一想,还真是这回事。

    但转念又一想,又觉得人还是不能做个糊涂鬼,她就想知道更多东西,就算死也得死得明白。

    这一晚,她彻夜难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梦见自己成了九品天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碧海潮生想把江雨眠救出去,结果被月扶疏打个半死不活,身子一半都嵌进了山里。

    梦里江雨眠也和月扶疏一样穿着一身白衣,神色淡淡的,声音也淡淡的,对她轻轻笑了一下,然后说道:“你不用救我。”

    商枝问她:“为什么?”

    江雨眠说道:“因为我要回家了。”

    然后她身上的白衣变成了羽毛,她变成了一只白鹤,朝着天空飞去,她飞的很快,眨眼间就飞到重重白云里,再也看不见了。

    醒来之后,商枝依旧很清楚地记得这个梦。

    她独自在房间里坐了好一会,一阵怅然涌上心头,成为天人的欣喜正在飞速淡去,一切都没有变,永远都被无奈的现实裹挟着,在命运的漩涡里不断挣扎。

    未来到底在哪里?

    个人的出路在哪里?

    她们这些穿越者各自会走向什么样的结局?

    没有人能告诉商枝答案。

    她又倒在被子里睡了一小会,船体的细微颠簸让她睡得不是那么踏实,过了半个小时她又爬起来,去了甲板上。

    天蒙蒙亮,一轮弯月挂在霾蓝色的天空上,黎明下的海水呈现出一种压抑暗沉的灰蓝色,海风又冷又干,商枝的头发在风中纠缠在一起,她朝着远处望去,月扶疏那艘船正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旁边。

    看这样子,月扶疏是打算把他们护送到西海港口。

    商枝不知道艳鬼到底给了月扶疏什么好处,居然能让月扶疏卖他这么大一个面子。

    带着满腹疑问,又在海上航行了几天后,她和盘先生以及小红鸟终于带着羸弱不堪的诡术师们回到了三危山的地盘。

    二百多个人不是小数目,好在艳鬼手下能人众多,早就规划出一块安置的地方,让诡术师们舒舒服服的住下了。

    把他们安排好之后,商枝准备第一时间去艳鬼那做个报告和总结,顺便给自己邀个功捞点好处,等去了紫霄殿,守在宫殿外的符臣看见商枝,说道:“大王不在紫霄殿。”

    商枝扶了一下脸上的野猪脸面具:“那大王去哪了?”

    “会客去了。”

    “谁这么大面子?”

    “广寒医仙。”

    九品天人的面子确实很大。

    不止面子大,九品天人甚至关乎着一个王朝的命运。

    六大王朝这种超级王朝至少有一个九品天人,九品天人对一个王朝而言相当于核武器一般的存在,可以不用,但不可以没有,百兽王朝的九品天人陨落之后迟迟没有九品天人出现,天人数量也落后于六大王朝,逐渐从超一流王朝变成了次一流,不得不向金月王朝寻求庇护。嗯嗯

    白跑一趟,商枝有点郁闷,自己一个人回出云殿了。

    *

    风雪山庄是个养病的好地方,山清水秀,风水养人,山庄的大夫医术不错,羽流萤来到这里的第三天病就好了一大半。

    她自己的病见了起色,就开始担心宋时绥了,宋时绥给她送药时,她看着宋时绥的肚子,说道:“快八个月了吧。”

    宋时绥摸了摸隆起的腹部,脸上不见笑意,平静的说道:“七个半月了。”

    她说起孩子,脸上没有半点为人母的喜悦,笑容也勉强,当初羽流萤收到她的来信,信纸上充满了欢喜和期待,如今再看宋时绥,哪里有欢喜和期待的影子。

    羽流萤倚着绣墩,握住了宋时绥的手:“时绥,是不是玉摇光对你做了什么?”

    宋时绥叹了口气:“流萤,你总是这么聪明,和你一比,我好像有点傻,我总是恨自己,觉得自己好蠢,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她垂下头,脸上没什么痛苦的神色,只有一点对自己的嘲弄和埋怨,声音低低的:“我快要被自己蠢死了。”

    羽流萤急忙说道:“你干嘛这么说自己啊,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和玉摇光玩心计,天下没有几个人是他的对手,你总说我聪明,其实我要和玉摇光对上,十个我也会被他骗的团团转。”

    她说的急,忍不住被自己呛到,猛烈的咳了几声,宋时绥急忙拍打着她的后背,把茶杯递到她嘴边:“你病还没好,说话这么急。”

    羽流萤咳完了,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等宋时绥放下茶杯,她忽然握住宋时绥的手臂,轻声说道:“时绥,你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是不是玉摇光的?”

    羽流萤是个敏锐的人。

    这种敏锐来自她身上那种动物般的本能直觉,大自然的风吹草动都蕴含着无数的危险,摇动的草杆后面躲藏着剧毒的毒蛇,泛着涟漪的水面下可能潜伏着一动不动的鳄鱼,脑袋发凉的危机感来自于天上锁定猎物的老鹰,轻颤的灌木丛后面是伺机而动的矫健虎豹。

    她曾在这些搏杀中心力交瘁,哪怕后来她成为了猎杀者,也依旧对大自然充满敬畏,依旧保持着那种谨小慎微的态度。

    宋时绥的眼睫颤了颤,羽流萤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一瞬间,羽流萤的心也跟着凉了一下,明明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一颗心却如坠冰窟般的寒冷。

    成为天人的时候,她其实有点志得意满的,以为广阔的天地会如画卷一般在她眼前缓缓铺开。

    直到在竹口村遇到龙归云一行人,她的志得意满没了一半,立刻从喜悦中清醒过来,觉得天人一品远远不够,自己还有更远的路要走。

    现在遇到宋时绥,那种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感觉充斥着心间,即使是天人,她依旧也不能为宋时绥做什么,甚至此刻生病的她还需要宋时绥照顾。

    此刻,羽流萤对人生充满了一种深深的怀疑。

    一个人,到底要强大到什么程度,才能摆脱人生里的种种枷锁和束缚,到底要强大到什么程度,才会过上想要的生活得到真正的宁静与满足?

    “其实和你们比,我正过着很好的日子,不用整日为了生计和前途奔波,每日锦衣玉食的被人养着,父母的事情不用我操心,玉摇光对我……”

    说着说着,宋时绥深吸一口气,声音突然哽咽了,眼眶发红,“但我就是很不开心,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觉得自己的人生正在逐渐烂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这孩子出生之后我该怎么办。”

    “我在田家村遇到你和闻人听雪的时候,你们都说我很乐观,其实我也没有那么乐观,你知道么,我从小到大总会为很多事情发愁,刚穿越过来的我被丢到木盆里随着河水漂流,那时我担心自己能不能活下去,到了风雪山庄之后我总是很想家,怀念现代的生活。”

    “我很害怕这个陌生的世界,人人都会武功,人人都那么厉害,我害怕自己不明不白死在刀剑之下,于是我拼命习武,我的武功越来高,父亲也被重用,每天赏赐很多,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好,我以为我不需要再害怕什么。”

    “到了十四岁的时候,我梦到原著中神偷女儿的悲惨下场,我又开始害怕了,我躲着玉摇光,一直在外面闯荡,一年就能回家一两次。”

    “我可以带着整个商队穿越大漠,我可以用轻功飞到任何想去的地方,我可以用这一身本领偷到任何想要的东西,我以为我长大了,我变得很有能力了,突然之间我娘的病情就恶化了,我又开始害怕。”

    “我请到了最好的医生为我娘医治,可是我娘的时间只剩下五年了,她想在有生之年看着我结婚生子,她说这样才能不留遗憾的离开,于是我结婚了,我的夫君很好,他是一个很阳光开朗的青年,我见他的第一面,就很喜欢他。”

    宋时绥笑了一下,她的眼泪终于止不住了,从通红的眼眶里落了下来:“我慎之又慎的调查了一番,他家世清白,年少在外游历习武,方方面面都是我最满意的样子,我在想上天真是对我太好了,让我在很想结婚的年纪遇到这么一个人。”

    “我真的很喜欢他,我和他过了一段很快乐的日子,他帮我砍柴挑水,我陪着他在院子里练剑,我们一起看山看水,一起看日出和日落,然后手牵的手回来。”

    宋时绥满脸是泪的笑了一下:“那段时间我真得很幸福,很快乐,我觉得有他在我身边,哪天我娘突然离开我,我也不会那么害怕了,有他在,我心里一直很踏实。”

    她喘了一口气,眼泪像雨点一样落下,痛哭失声:“流萤,我从来没有这么真心喜欢过一个人,但他是一个谎言,是玉摇光一开始就设好的陷阱,我陷进去了。”

    不能对人倾诉的事情,像洪水一样淹没了宋时绥,终于找到了一个倾吐的豁口。

    羽流萤抱住了她,眼眶也红了。

    这要怎么办才好呢。

    日日面对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在他的阴谋算计下怀了他的孩子,父母受他庇护,他权势滔天,受害者无力反抗,只能带着恨与不甘日日忍受这一切,每日与他朝夕相处,又因为孩子,绑着一个女人的下半生,与他有了切割不了的联系。

    所有的痛苦都是可以具象化的。

    精神上的凌迟有时会比身体上的痛苦更令人难以忍受。

    身体上的伤口总有愈合的那一天,人类能以肉眼观察到伤口的愈合的过程,知道它什么时候不再流血,什么时候结痂,结的痂什么时候脱落,留下的疤痕什么时候会淡去。

    但是精神世界留下的伤口是没有办法被观测的,它带给人们巨大的创伤,窒息般的痛苦,人们却不知道让它愈合的方法。

    宋时绥的胸膛急促起伏了一阵,她闭上眼睛,眼泪流了一会后又变的平静了。

    “时绥,不瞒你说,我也有这种感觉,无论武功怎么样,是地鬼还是天人,总觉得人生一直都充满困境,无论选择哪条路,都不会得到理想中那个圆满的结果。”

    “你是一个强大的武者,有强健的身体,有最好的轻功,你只是被眼下的困境困住了,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总会有脱困的一天,现在还不是自暴自弃的时候,你还这么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宋时绥擦着眼泪,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满是倦怠的平静,苦笑了一声:“是啊,再怎么样,还是得继续活着。”

    轻轻的脚步声传来,不一会一个侍女走到卧房门外,轻声喊道:“宋姑娘,松鹤院的晚膳备好了,公子一直等着你呢。”

    “知道了,一会就过去。”

    “流萤,你好好养病,我先去松鹤院了。”

    宋时绥放下被眼泪打湿的衣袖,走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拿出个珐琅水粉盒子,往脸上浅浅的扫了一层粉,转身离开了。

    红日西坠,晚霞漫天。

    宋时绥跟着侍女走到松鹤院的湖心亭,她那身杏色衣衫上绣着大片的雪白杏花,一缕霞光穿过湖心亭,正好落在她的裙摆上,洁白的杏花被染成了美丽的金粉色,随着她的步子在霞光里抖动。

    亭子中心的桌子上摆着精致的吃食,茄鲞,酸笋老鸭汤,辣炒兔肉,梅花豆腐,锅包肉,腌制山楂,还有冰镇的梅子汤,都是宋时绥爱吃的菜。

    玉摇光没有穿着惯常的月白色衣衫,而是穿着一身雨后青蓝色的广袖交领束腰长衫,这颜色没有月白色那么出尘,但穿在玉摇光身上依旧格外好看,让他看上去宛如一块烟雨洗濯过的青蓝美瓷。

    他朝着宋时绥微微一笑,“以前不太喜欢杏色,觉得这颜色太过平庸,但小时穿着格外漂亮。”

    宋时绥本想坐远一些,但碗筷就摆在玉摇光身边,她抿了抿嘴唇,在玉摇光身边坐下,理了理裙摆后低声说道:“杏色平庸,是这杏花漂亮。”

    她看向一桌子的菜,对玉摇光说道:“我在家里简单吃些就好,公子不必为我费神。”

    玉摇光给她夹了一块茄鲞,“自从你的好友来了山庄,你已经整整三日不来松鹤院了。”

    宋时绥吃掉了他夹的菜,垂着金棕色的眼睫,浅浅笑了一下:“好友生了重病,我总要多照顾些。”

    她正嚼着茄鲞,玉摇光突然抬手摸了摸她的眼眶,柔声问道:“眼眶怎么红了?”

    宋时绥眨了眨眼睛:“风沙吹进了眼睛里。”

    她快速而沉默地吃着饭,知道今晚躲不过,也没什么逃避的心思,离开湖心亭之后就随着玉摇光去了他的卧房。

    天色已暗,松鹤院的侍女准备好了热水,浴桶里洒着花瓣,滴了玫瑰香露,宋时绥在浴桶里泡了很长时间,直到水凉透,她才湿淋淋的从浴桶里走出来。

    披上白绸袍子,软布裹着滴水的头发,宋时绥擦干头发,穿着木屐回到卧房。

    玉摇光正坐在床榻上等她。

    宋时绥坐在他旁边,闷声说道:“已经七个半月了,不能同房。”

    玉摇光轻笑一声,“我是怕你难受,前几日睡在一起,你总是夹着腿。”

    宋时绥的脸猛地涨红了,孕期里对爱抚的渴望日益高涨,几乎让她崩溃,此刻被玉摇光毫不留情的拆穿,一种夹杂着愤恨的羞恼猛地涌上来,激得宋时绥眼眶通红,身体颤抖。

    她狠狠别过脸,咬牙说道:“公子很喜欢这样戏弄别人么?”

    什么都被看透,连最后一点对尊严的保护都被毫不留情地拆穿,简直是充满恶意的赤裸裸的羞辱。

    宋时绥正被气得浑身颤抖,玉摇光却突然从背后抱住了她,把她牢牢地圈禁在他的怀里,“小时,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夫君,讨妻子欢心是作为夫君的本分,你又何必这样羞恼气愤呢。”

    他的手摸索着,像一条狡猾的蛇,解开了宋时绥的腰带,宋时绥全身颤抖,用手捂住了眼睛。

    玉摇光亲了亲她的脸颊,额头贴着她的脸,声音有些低落:“小时,你总是不愿意看我,我也知道,我在床榻上的摸样有些狰狞,不如平时那样好看。”

    他叹了一声,解开束发的发带,蒙住了宋时绥的眼睛,眼睛被蒙住,宋时绥平静些了,她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但身躯依然紧绷着,充满了无声的抗拒。

    她总觉得身体和她的思想是分裂的,这种分裂更加深了她的迷茫和痛苦。

    玉摇光亲着她的嘴唇,他爱喝茶,口腔里总是有一种淡淡的温柔茶香,但他唇舌强势,攻城掠地,十分凶狠,丝毫不容她闪躲。

    宋时绥头晕目眩,逐渐没了力气,玉摇光捞着她软下去的身子,把她放在堆在一起的软枕上面,她俯身趴在软枕上喘着气,耳侧的发丝被玉摇光撩了起来,他亲着她耳畔那块细嫩敏感的肌肤,过了会,又隔着发带亲着宋时绥被蒙住的眼睛,轻声呢喃道:“小时,我今日穿了你喜欢的颜色。”

    宋时绥睁开眼,眼前是一片被烛光炙烤的青蓝。

    她趴在堆在一起的软枕上,上面的鸳鸯刺绣轻轻刮着她裸露的手臂,她反手推着玉摇光压过来的肩膀,狼狈中带着十分茫然,问道:“什么?”

    “雨后青蓝。”

    玉摇光轻声说道:“前几日下了场雨,你说你喜欢这个颜色。”

    第243章 夕照2

    其实和玉摇光做这种事并不是一个伤自尊的事, 起码在床榻上,玉摇光将身段放得很低,她说七个半月不能行房事,他便用唇舌侍弄讨她欢愉。

    玉摇光不是宋时绥以前看的霸总小说里从来不长嘴的男人, 他对她不用蛮横手段, 不用斥责言语, 知道她忌惮他城府深沉,便从不让她费心猜他话里意思,许多话都拆解明白和她说。

    她搬来松鹤院后他事事顺着她。

    她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和她之间的关系,不想遭人非议,害怕那些流言蜚语的中伤, 他便瞒着, 两人的婚服已经做好,他偶尔会提一句,见她不太情愿, 也没有逼她。

    他这样好坏掺半, 反倒让宋时绥觉得更可恨。

    她偶尔会觉得玉摇光是一只蜘蛛精, 有着吐不完的丝和用不完的阴险狡诈,他总是在暗处织出一张又一张柔软却致命的网, 逼得猎物走投无路后,冷眼看着猎物坠入网中, 从挣扎到沉沦,最后放弃全部抵抗,被他敲骨吸髓, 拆吃入腹。

    苍天可恨,偏偏给这个心如蛇蝎的人一张观音貌。

    烛火轻摇,她垂着汗津津的眼睫, 目光跨越隆起的腹部,落在自己被迫支起的双膝之间。

    迷蒙半睁的眼窥见一点双膝间的肩膀,肤腻如瓷,身如玉山,肩膀和臂膀上闪烁着一层薄薄的汗光。

    分明是一件难为情的事,他却好似乐在其中,乐此不疲,从最初的生疏谨慎到现在的纯熟下流。

    欢愉和痛苦都会消耗人的大量精力,攀登了几次巅峰后,她似乎回到暑假和朋友去爬黄山那次,她和朋友年少轻狂,自以为年轻力壮,出发前嚷着青春没有售价,黄山就在脚下。

    然后爬到天都峰的时候两人都累傻了,和一群精神恍惚双眼发直气喘吁吁的人挤在一块,张着嘴巴看着天都峰的景色。

    下山之后她和朋友回到民宿,穿着个吊带躺在床上,落地窗外是徽派园林的美景,鸟语花香,山水绝美,她看着看着,逐渐睡着了。

    那是很沉很香的睡眠,梦里都是青山绿水,白云悠悠。

    帐子垂下了一半,玉摇光披上衣服下床,侍女端着铜盆放轻脚步走进来。

    往日里她们见到的公子衣冠端正,向来是优雅从容的,此刻只潦草地披了件袍子,里面没穿里衣,胸膛敞了一半,锁骨那有三道泛红的抓痕,一头长发略有些凌乱地垂在脑后,脸上带着情事后的慵懒和满足。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侍女从没见过公子这个样子,此刻见了,不禁面红耳赤,心头重重一跳,放下铜盆后就迅速低头等吩咐,不敢抬头乱看了。

    材质柔软的棉布巾挂在铜盆边缘,水是温热的,玉摇光挥手让侍女退下,自己将棉布巾浸湿后拧干,转身看向床榻上熟睡的人。

    红烛上轻轻闪烁的火苗恢复了平静,重新安静地燃烧着,烛光下宋时绥睡容沉静,长长的金棕色发丝铺在软枕上,未着寸缕的身体微微陷入水蓝色的床褥中。

    金棕色发丝的人黑色素少,如果不是风吹日晒,宋时绥的皮肤颜色是很白皙的,不是那种娇弱易碎的白,而是血气很足才能养出来的好肤色,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是一个被养的很好的女郎。

    棉布巾擦掉了她脸上的汗,她睡着的样子十分娇憨,玉摇光亲了亲她的脸,细碎地吻了一会,开始碾磨她的嘴唇。

    玉摇光总忍不住想亲她,喜欢亲她身体的所有地方,喜欢看她在他的爱抚下变得潮湿,然后从中感受到一种令人不耻的,充满淫猥的满足和快乐。

    他常常觉得自己这种无耻亵渎了她,却又时常在脑海中幻想自己正在使用更无耻下流的手段亵渎她,然后当她真得躺在他身下时,他又要让自己极力克制,忘掉在画册上看到的那些令人瞠目结舌的花样,告诫自己不许太过亵渎她。

    玉摇光用了灯影琉璃术,她睡得很沉,软布擦过她的腰侧和隆起的腹部,手掌按在上面,能感受到里面的胎动,这里面是他和小时的骨血,玉摇光轻轻笑了笑,抖开薄薄的丝被盖在宋时绥身上。

    烛火熄灭了,室内一片黑暗,玉摇光拥着宋时绥,呼吸慢慢放匀。

    也许睡得好,宋时绥起床的时候心情有种莫名的轻松。

    她揉了揉眼睛,身体往后挪了挪,撞上了玉摇光的胸膛,似乎是唤醒了什么,玉摇光张开修长的双臂,把她的身子圈禁在他的怀里,他不用香料,也许经常待在茶室的缘故,身上总有一种很清雅的茶香。

    宋时绥身体顿时一僵,哑声说道:“公子这时不都起床了么?”

    玉摇光低头亲她脑袋上的发旋,“陪你。”

    他声音温柔,气息也温柔,就连亲吻她也很温柔,方方面面都看不出他是个极其强势的人。

    身处其中,宋时绥是很能感受到他那种温和表象下的绝对强势。

    随之而来的,还有亲热后面对玉摇光的那种不自在,尴尬局促,躲闪逃避,以及身上泛起的密密麻麻的细微寒意,像是被毒虫蛰了一样。

    刚醒来时那点轻松迅速消失了,令人窒息的沉闷和压力又沉甸甸的压在心头上,让宋时绥觉得心口发闷。

    即使是相对公平公正的21世纪,即使是她美好的家乡里,强者对弱者的霸凌也依旧存在着,在这书里的冷酷世界中,她更应该习惯这样的不公平。

    宋时绥吸了口气,脑袋顶着玉摇光的下巴,忍不住往后缩了缩,随后垂着眼睛,一脸平静温吞的表情,捧着丝被起身,她身上没穿什么衣物,柔软如云的饱满胸脯露出了一大半,只好又把丝被往上提了提。

    “我先下床,昨夜看你睡得香,就没有帮你穿衣衫。”玉摇光神色温柔,唇瓣上翘,眼神在她胸口的春光处一扫而过,随即动作轻盈地下了床。

    过了会,侍女送上衣服,宋时绥拉上帐子把衣服穿好,走出卧房用早膳。

    玉摇光依旧穿着昨日那一身衣衫,晨光温和,雨后青蓝这个颜色穿在他身上也是极其好看的,往他温柔雅致的眉眼间添了一丝淡淡的冷峭。

    宋时绥今日换上的衣衫,颜色恰巧也是雨后青蓝,衣料混了苎麻和丝绸,轻如蝉翼,又带着淡淡的光泽,和玉摇光身上的衣服是一样的料子。

    衣服上依旧绣了许多的白色杏花,是一套相当漂亮的衣衫。

    她理了理衣衫,和玉摇光一起坐在罗汉床上慢慢吃着早膳,一碗春笋鸡丝粥刚刚见底,玉摇光往她盘子里夹了一块鸡油卷。

    宋时绥慢吞吞的吃着,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

    “有心事?”

    “这个衣衫有些华贵。”

    玉摇光的睫毛往上一掀,金绿交织的琉璃眼微微弯起,对着她笑了:“只是寻常服饰罢了,那些真正华贵的衣衫我也知道你嫌累赘,不会喜欢。”

    “多谢公子。”

    如果曲笙寻在这里,大概会喜欢这套衣服,因为她一直都穿蓝色。

    想起羽流萤的病情,宋时绥放下粥碗,“公子最近去过夕照山么?”

    玉摇光喝了口粥,温声说道:“去过,夕照山草木枯黄看,不如伏犀山这样葱蔚洇润。”

    宋时绥那种孕反劲又上来了,赶紧喝了一口酸梅汤压下去,“往年夕照山的草木和这里差不多,唯独今年不一样,我总觉得有古怪。”

    玉摇光是天人,虽然没有宋时绥的四色视觉,但也能察觉出夕照山的变化,“我亲自去了一趟,夕照山的气息有些污浊,小时如果出去散心,不要去那儿。”

    宋时绥点了点头,继续安静吃着饭,忽然间,宋时绥耳朵一动,一阵鸟儿振翅的声音传了过来,不一会,一只白鸽落在窗边,朝着玉摇光咕咕叫了两声。

    白鸽的腿上绑着一只信筒,玉摇光拆开信筒,低头看了一眼。

    宋时绥很识相,知道有些机密是她不该知道的,瞥了一眼后就立刻收回目光,继续安静吃着饭,随后回家看望羽流萤。

    宋时绥一走,玉摇光身后灰影一闪,郑隐站在他身后,摸着灰白的胡子问道:“是从白玉京飞来的鸽子?”

    玉摇光屈指轻弹,信纸化为无数碎屑被他抖落窗外,被风一吹,如雪花一般四散纷飞。

    “我父皇寿数到了,正在寻找毒太岁。”

    “毒太岁?”郑隐有些讶异,“我倒也知道这个,传说中仙品太岁,可以炼制出长生不老药的神药,这东西传了几千年,现在连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你父皇真是病急乱投医,海市蜃楼还能看到个影,有谁见过这毒太岁,要是真有这东西,六大王朝早都翻天了。”

    玉摇光也笑了一声,笑容隐隐有些讥讽:“千百年来,多少帝王和天人想要长生,又有谁长生不死了,就连月山顷都青丝成雪,我父皇却还在做长生不老的梦。”

    郑隐说道:“要是真有毒太岁,那发现毒太岁的人早就长生不老了,这事儿听起来就荒谬,你父皇那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难不成老了之后昏了头,怎么突然动了这个念头?”

    玉摇光又笑了一声:“隐叔,你莫不是忘了,我们玉京古族最擅长占卜,我父皇感到寿数将尽,于是在问星塔闭关四十九天,向上天求了一卦。”

    郑隐对卜算之事向来没什么兴趣,正所谓求仙问卜,不如自己做主,但玉京古族的卜算之术向来被传的神乎其神,他不禁来了兴趣:“哦,卦象上怎么说?”

    玉摇光说道:“卦象里说,毒太岁已经出现了。”

    郑隐摸摸胡子:“十几年前,长生殿是不是也向你父皇求了一卦么,说是西海平城那有个极佳的天人苗子,甚至可问鼎九品。”

    可以问鼎九品的天人苗子,一个超级王朝也就勉强能出那么一两个,当初玉京帝王算完这一卦,立刻悄悄派人去了西海平城,暗中跟在长生殿后面,准备随时抢人。

    后来长生殿果然找到了一个资质不错的女童,当年玉京帝王派去的人里有个会看面相的,这人不仅会看面相,还会摸骨,暗中接近了那女童之后,觉得不像是问鼎九品的样子,于是一行人又悄悄走了。

    这事是皇宫隐秘,没几个人知道,还是一个诡术师将消息卖给玉摇光的。

    郑隐说道:“后来长生殿从西海平城带回了一个女童,如今虽然成了天人,但这其中少不了长生殿的揠苗助长,并没有问鼎九品天人的潜力。”

    他脸庞上出现了一丝怀疑:“所以你父皇算卦,真的准吗?”

    第244章 夕照3

    天上白玉京, 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当年玉京王朝的开国帝王将皇都取名为白玉京,为了虚无缥缈的长生梦,不知派人将天下名川访了多少遍。

    可惜, 这位开国皇帝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 极擅卜算, 他这一生算的一百三十二卦,每个卦象都会一一应验,可惜这位皇帝先天不足,只修炼到天人一品,在一百三十二岁的时候寿元耗尽, 最后坐在问星塔上, 面朝天上群星,倚着神女石像,白发苍苍, 身躯干枯, 手捧星盘, 闭目而死。

    谁人能不死,哪个能长生?

    这是他算的最后一卦。

    现在玉京王朝的皇帝玉无忧是三品天人, 今年一百五十七岁,也到了寿元将近的时候。

    修到天人的, 身上都有暗伤,年轻时不显,被习武者强大的气血和内力强压了下去, 到了年老体衰那一刻再也压不住,就像开的很好的花,某一时刻突然就枯萎凋落了。

    郑隐说道:“都说九品天人的寿数有四五百年, 但真活到这个岁数的又有几个?大多只活了三百多年,真活了四百多岁的帝王,只有金月王朝的那几个。”

    说到这里,他摸了摸胡子,十分唏嘘:“最后这些人连皇帝都当倦了,全都禅让皇位寻仙去了。”

    活到最后,大多执念都已消失,唯独只剩下长生。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羽流萤一生病,不管大病小病,没半个月是好不了的,眼下虽然烧退了,但人也还是没精神,除了饭后在外面走上一圈,大多时间都躺在床上。

    宋时绥家住着很舒服,院子虽然小,但很清静,住着很有安全感,宋时绥的父母对她很好,宋时绥住在松鹤院回不来的时候,羽流萤就帮宋母做一些针线活,她那一手针线,惊得宋母半天没说话。

    她觉得这是难得的清静日子,在龙归云身边时,那种要么合不拢腿要么合不拢嘴的日子她实在是过够了,到了现在,羽流萤也不是什么未经人事的少女,也开始能在这种事中享受许多快乐,但男人那时候的时间太长,做到后面,这种事往往就成了折磨。

    龙归云就不这么想了,羽流萤在宋时绥家的小院里闲逛的时候,龙归云就会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一双暗绿色的眼睛盯着她,沉着一张脸,上半身倚着墙,怀里抱着剑,也不怎么说话,但脸上的不满一眼就能看出来。

    羽流萤知道他这是憋坏了。

    素了越久,开荤的时候就越吓人,羽流萤中午吃完饭,就被龙归云冷不丁地捞着腰抱走了。

    龙归云住在风雪山庄的客房,他出手阔绰,山庄里的人给他安排的地方也豪奢,羽流萤刚被抱到卧房里,裙子就被扒掉了。

    龙归云身上热得吓人,羽流萤心里突突直跳,睫毛抖得厉害,嗓音也抖,小声说道:“殿下,我还病着。”

    龙归云摸了摸她的脉搏,微微挑了挑眉。

    习武者熟知人体经脉,都懂点医术,龙归云掀开她的衣服,揉着她的细腰,往她的花园上扇了两下,低声呵斥道:“撒谎精!”

    羽流萤发出一声呜咽,用尽全部力气蹬了蹬腿,精巧的绣鞋蹬到龙归云小腹,这下直接火上浇油,被按住双臂摁在桌上,三两下被人剥了个干净。

    后背贴着冰凉凉的桌面,羽流萤闭上眼,心里有点期待又有点怕,蜷转脚趾,软着声音求他:“殿下……”

    龙归云哼了一声,“知道你想我,别撒娇了。”

    羽流萤:“……”

    恨她自己说话细声细气,没有一副粗犷的嗓子!

    折腾了两个小时,羽流萤捂着酸胀的小腹,奄奄一息地趴在龙归云的腹肌上喘气。

    有生之年享受了一把脸滚腹肌的待遇,羽流萤的心情也没有那么太糟糕,虽然身体累,但是精神上是很放松的。

    书里面的男主们就这点好,无论性格有多少毛病,观赏性都极强。

    龙归云摸着她汗湿的脑袋,低声说道:“什么时候来这住?”

    他的腹肌和胸膛随着呼吸缓缓起伏着,羽流萤又有点心动了,但下半身火烧火燎的疼又让她那颗为男色蛊惑的心迅速冰封。

    “我住在那方便,有人照顾,还可以和宋姑娘说说话。”

    龙归云的脸又沉了下来,羽流萤的脸贴着他的腹肌,像一只晒太阳的猫,懒懒地眯起了眼睛,声音柔柔的:“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常常能见到殿下,却很久没有见到好友了。”

    她声音有点委屈,往上挪了挪,脸蹭上龙归云的胸肌,伸手摸他下巴:“我胆子小,为人腼腆,好友就这么几个,还天南地北的隔着,好不容易才见到一次呢。”

    那张粉扑子似的小脸这会粉扑扑的,娇嫩的脸颊贴着他心口,黑白分明的眼睛湿漉漉的,十分委屈地看着她。

    龙归云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被抚平的燥火又被重新点燃了,看她一脸困倦疲惫的样子,那股火憋在胸口,他低咳了两声,伸手摸她的头发。

    “只想着宋姑娘,就和她那么要好?”

    羽流萤翘起嘴角,“殿下,宋姑娘是很好的人。”

    龙归云说道:“她是玉摇光的女人,你别总天天缠着她。”

    羽流萤一愣,“殿下怎么看出来的?”

    龙归云说道,“这几日来她家里找你,她家里人喝的茶是铁观音和普洱,茶叶上乘,却也没到名贵的地步,宋姑娘身上的茶香就不同了。”

    “有何不同?”

    “是上好的大红袍。”

    龙归云的鼻子比狗还灵,羽流萤小声说道:“殿下也知道玉摇光么?”

    龙归云点头,羽流萤好奇:“那殿下觉得他人怎么样?”

    龙归云想了会,说道:“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是个极端之人。”

    原著里的玉摇光确实如此,只不过他这个人表露在外的样子永远如春风般和煦,让人觉得他是个温润端方的豁达君子,他骨子里极端偏执的一面,很少有人能看出来。

    面对这样的人,宋时绥是一定会吃亏的。

    当羽流萤心事重重地回到宋时绥家里时,院子正好看见一抹青蓝色身影,宋时绥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个水壶,给墙角的绿萝浇水。

    别人怀孕都日渐丰腴,宋时绥却日渐消瘦,到了七个半月,可怕的孕激素开始发挥它的威力,和以前相比,宋时绥变丑了。

    这种孕期变丑,有的人是温水煮青蛙,一天一天慢慢被影响,然后某一天忽然发现自己变丑了这么多。

    有的人则是断崖式变丑,忽然有那么一两天,就那么一两天的功夫,皮肤暗淡粗糙,色素开始沉淀,黑眼圈明显,脸上冒出许多斑点和痘痘。

    宋时绥脸上也长了很多痘,中午睡了一小会后忽然冒出来的,实在很影响颜值,别说羽流萤,就连龙归云看了也吓一跳。

    她本人依旧很淡定,看见羽流萤别扭的走路姿势,还对她笑了一下。

    羽流萤心里倒开始难受上了。

    龙归云问道:“宋姑娘,你的脸……”

    话还没说完,身前的羽流萤突然背过手,揪住他腰间软肉狠狠一拧。

    龙归云眼皮一跳,立刻把话咽下去了。

    宋时绥摸了摸脸,叹了口气:“没事儿,就是长了一点痘,其实我鼻子也变大了,再往后两个月还会变得更丑。”

    孕期变丑,是孕激素对胎儿的保护,羽流萤也是知道的,她瞅了瞅宋时绥的脸,说道:“你的鼻子还是那么好看,没有变大啊。”

    宋时绥捏了捏鼻子:“我知道自己在变丑,女人怀孕都这样,当年羽朝皇后有孕的时候就因为容貌变丑而在宫里夜夜啼哭,一国之后尚且如此,更何况我这种平凡人呢。”

    “好在肚子上没有长妊娠纹,不知道以后长不长,我们山庄里也有生育过的妇女,孩子都五岁了,肚皮上的纹路现在还没消呢。”

    现代的词汇对古代人来说太过陌生,龙归云疑惑:“壬申……纹?”

    羽流萤拿胳膊肘怼了他一下,“怀孕之后肚皮会撑大,肚皮被撑大就会裂开一道道纹路,有些纹路会变黑,一条条爬在肚子上,像干枯的老树皮。”

    龙归云皱了皱眉,面色有些不忍,抬手摸了摸羽流萤巴掌大的脸。

    羽流萤躲开他的手,三两步跑到宋时绥身前,“没事的,现在不是有那什么去疤痕的药膏么,你可别太焦虑了。”

    宋时绥摸摸她的脑袋:“我还好,没怎么孕吐,孕期也没生过病,没遭多少罪,倒是你,身体这么娇弱,万一以后真的有了孩子该怎么办?”

    羽流萤是不打算要孩子的,她的身体很弱,不打算用自己宝贵的性命给其他男人延续后代。

    但龙归云在这,她也不能这么多,余光往龙归云那瞟了一眼,转头说道:“华序哥哥,我和宋姑娘还有一些体己话要说,你一个大男人在这听着不方便。”

    龙归云听到这声华序哥哥,一颗心像是被小猫爪子轻轻挠了一下,眉眼舒展了些,说了声告辞之后就飞出了院子,朝着松鹤院走去。

    不一会,松鹤院里多了个穿着黑衣的绿眼太子,湖心亭里,玉摇光慢悠悠地煮茶,龙归云在他对面沉默地坐着。

    两人半天不说话,等茶煮好了,玉摇光拿着玉勺,给龙归云舀了一杯,碧绿的茶水在白瓷杯子里轻晃,他微笑道:“北阙帝子真是稀客,不远千里来我这风雪山庄,不知所为何事?”

    龙归云拿起茶杯,嗅了下茶香,声音低沉:“自然是找摇光公子求卦。”

    玉摇光放下手里的玉勺,微微挑了挑眉毛,“卜算什么?”

    龙归云眉心微动,沉声说道:“长生,毒太岁。”

    第245章 夕照4

    这是一本很古老的医书, 文字也很古老,被雕刻在一块黑色的石板上,装在一个墨色的锦盒里。

    上面的字羽落清不认识,好在石板旁边有一卷书册, 这书册也很古老了, 纸张泛黄脆弱, 上面的字迹也有点模糊,和现在的通用字有些不太一样。

    文字的演变是需要时间的,不会在一夕之间就面目全非,除了个别的字之外,羽落清都能联系上下文的意思猜测出来。

    这卷书册上记载着石板上的药方, 然后是一些药理心得, 后面还详细记载了一个少女的用药过程。

    从上上之姿变成绝世之姿。

    肤白若雪,柔弱无骨,眸若绯云, 唇齿生香。

    最后一张是一张泛黄的画像, 上面的美人浅笑盈盈, 容色艳丽无双,羽落清猛然一愣, 这才发觉书册上记载的那个少女原来是金月皇后。

    这是一张养颜秘方。

    上面的每一味药都是虎狼之药。

    羽落清已经看了很久了。

    那些充满剧烈的毒性的药材让她害怕,但金月皇后的容颜又让她向往, 继而她又想到了江雨眠,那张脸犹如山茶朝露,眼眸是异于常人的紫色。

    服药之后眼眸的颜色会被剧烈的毒性改变, 这医书她能拿到,江雨眠一定也能拿到,江雨眠医毒双绝, 肯定是用了这张方子上的药,这才有了那张让月扶疏屡屡偏爱的脸。

    那可是永远不会老去的绝世容颜啊,再不用理会岁月对一个女人的残酷。

    月山顷对金月皇后的痴情,月扶疏对江雨眠的宠溺,不都是因为她们长了一张那么美的脸吗?

    她们的容颜让人一眼荡魂,永世难忘,

    如果她能有,如果她也有,这样她就不会再害怕了,不用怕眼角堆满细纹,不用看镜子里那张逐渐老去的脸。

    她会拥有很多的时间的。

    花朵不会凋零枯萎,自然永远不会从枝头上落下。

    *

    曲笙寻带着江雨眠离开了烟都。

    她很喜欢烟都,师清恒好,闻人听雪好,放了很多血的羽重雪也很好,反正比她从小长大的玄机阁和极乐天宫好,但是没办法,她得铸剑。

    天下的名剑有一大半出自玄机阁,这些出自玄机阁的名剑里有一大半是她的师尊夜烛明锻造的,要么就是夜烛明监督弟子们锻造的。

    夜烛明徒弟很多,多到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几个,但是亲传弟子,就是从小当自己孩子养的那种,加上曲笙寻,一共有三个,这三个亲传弟子里因为曲笙寻年纪最小,所以她是师门里的团宠,要天上的星星他们就给星星,给完了星星还会很殷勤地附赠一个月亮。

    但凡事不能只看表面,作为月扶疏的徒弟,江雨眠的真名或许没几个人知道,但是一提起小太岁,曲笙寻的师尊夜烛明见了江雨眠都得矮上一截。

    但是江雨眠不快乐。

    所以曲笙寻也没别人想象的那么潇洒和快乐。

    曲笙寻是很喜欢江雨眠的,自从她脑子坏了之后经常胡言乱语,说的很多话都被人以为是疯话,她那前卫的精神状态与书中这个封建社会格格不入,只有来自现代社会的老乡们才能理解她。

    她们善良,包容,充满了爱,很会爱人,曲笙寻太喜欢她们了。

    于是就在江雨眠犹豫是否留在烟都还是和她一起去寻找锻造宝剑的材料时,曲笙寻当晚就在江雨眠门口的老梨树上挂了一条白绫,威胁江雨眠如果不跟她走,她就在江雨眠家门口吊死,立马死给她看。

    她哭得很大声。

    闻人听雪一脸严肃地劝她要好好活下去,还不忘让在一旁看戏的羽重雪挥剑砍断那条白绫,江雨眠在一旁捂住了脸,装作不认识她,一番大闹之后,连师清恒都被惊动了,摸着长长的白胡子,一脸慈祥地夸赞现在的年轻人真有活力。

    最终江雨眠还是选择离开烟都这个温柔乡,与她一起锻造名剑时,闻人听雪回了屋帮她们收拾东西,收拾了一会,发现自己刚做好的裤子不见了。

    过了会,羽重雪有些歉疚地敲门进来,抱着那疑似白绫的东西,这回闻人听雪看清了,那确实是她刚做好就被曲笙寻拿来上吊又被羽重雪挥剑斩断的可怜裤子。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江雨眠终究是和她一起离开烟都了。

    羽重雪看在师姐的面子上,给了她们一千两通用银票当路费。

    铸剑的地方也是要有很多讲究的,要看风水和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些江雨眠不懂,只问曲笙寻打算去哪铸剑。

    两人骑着马,戴着遮阳草帽,在无人的官道上慢悠悠地走着。

    曲笙寻拉着缰绳,嚼着松子糖说道:“当然是扶风王朝的火焰山了,那可是个铸剑的好地方,那山像个鼎,又是个活火山,那温度,简直天生为铸剑而生的。”

    “光有温度也不行吧,铸剑的材料找到了么?”

    听到江雨眠这么问,曲笙寻嘿嘿笑了一声,很是得意:“万事俱备了!”

    看她这么自信的样子,江雨眠就没再问了。

    要去扶风王朝,中间得经过玉京王朝的一个港口,然后乘着船过去,时间不短,好在她们的交通工具除了车马船之外,还多了一只鸟。

    没错,就是金月皇后的那只名叫追风的白鸾鸟,铆足了劲飞的话,速度比飞机还快。

    这种神鸟哪怕在地大物博千奇百怪的书中世界里也有且仅有这么一只,先前白鸾鸟不愿意合作,总是消极怠工,但架不住曲笙寻烤鱼的手艺超级绝,俘获了白鸾鸟的胃,这会和江雨眠曲笙寻处出了感情,干活也变得积极起来。

    两人这么快赶路,也是担心宋时绥的情况,看看她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无论现代还是古代,无论会武功还是不会武功,生孩子都不是小事。

    两人乘着白鸾鸟,从羽朝到玉京古族的路程只用二十天,在羽流萤和龙归云来到风雪山庄的第七天,曲笙寻和江雨眠就到了伏犀山。

    两人一脸倦色,在一个更深露重的夜晚敲响了风雪山庄的大门。

    守卫正好认得她们两个,因为夜深,也没惊动其他人,安排了地方让她们两个住下。

    与此同时,城镇里悄悄泛起的疫病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当宋时绥站在山顶上往夕照山望去时,那座山已经被浓重的灰气完全笼罩了。

    一场前所未有的瘟疫爆发了。

    第246章 夕照5

    伏犀山附近的城镇有两个, 一个叫江宁镇,一个叫双凤镇,这两个城镇也算安宁富足,当镇上的瘟疫肆虐起来, 什么安宁都不存在了, 尸体在乱葬岗堆成了小山, 官府里的衙役也得了病,一些无业游民趁乱烧杀抢掠。

    有关系有门路的,早就逃到其他的城镇里,没关系没门路的,就只能在镇里等死。

    蝼蚁尚且贪生, 谁人会不想活。

    一些百姓被逼的没办法, 背着行囊往深山里逃。

    对于武功高超的人而言,伏犀山的山路就已经很难走了,即使是方向感很强的武者也时不时会迷路, 对于不会武功的百姓而言, 伏犀山的山林深处差不多是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

    生活在都市里的人, 对山路的艰险没有概念,只有去过深山里的人才知道这里的路是多么的诡异难走。

    那些遮天蔽日的深山老林暂且不提, 就说那小路上的草,这些山上的荒草长得比人还高, 普通人站在这堆草里根本辨别不了方向,如果和同伴相约而行,两人腰间必须栓绳子, 免得在不知不觉中走散。

    除了路难走,山中常有凶兽出没,还有毒性很强的蛇虫鼠蚁, 深山里危机四伏,没有内力傍身,很难在这里活下去。

    风雪山庄有负责下山采买的人,这群人下山时,镇上已经乱成一团,山脚那儿已经聚集了一些逃难的百姓,这些苦命百姓衣衫褴褛,在山里支着简陋的帐篷,吃着干巴巴的饼子。

    风雪山庄的人给他们指了水源位置,随后蹲在一个破帐篷前问坐在旁边的枯瘦汉子。

    “这瘟疫是何时开始肆虐的?”

    枯瘦汉子嚼着饼子,声音干哑:“半个月之前就有人高热不退,大伙没当回事儿,觉得是换季惹出来的风寒感冒,后来那些人身上长满紫红色的疹子,大伙这才慌了。”

    他喝了口水,抹了抹嘴,一边叹气一边说道,“就过了两天,镇子全都遭了瘟,没遭瘟的人拼了老命往外跑,我们这些老弱病残的,就只好往山里躲。”

    负责采买的中年男子也叹了口气,说道:“这山林里野兽极多,豺狼虎豹凶得很,你们尽量聚在一起,可别落单了。”

    “唉,抱团呗,看看能不能活。”

    负责采买的这伙人给了他们一些食物,又帮他们搭了些帐篷,这才心情沉重的走了。

    这些人回到山庄,把这些事情一说,玉摇光也沉默了许久。他让人送了一些粮食药品过去,又叫人嘱咐这些逃到山里的人不要声张。

    等汇报事情的人一走,玉摇光对郑隐说道:“隐叔,你还记得西海平城吗?”

    郑隐点头:“自然记得。”

    玉摇光叹道:“都是一样的瘟疫啊。”

    山下乱了,山庄里的物资虽然还能支撑一段时间,但饭菜的样式肯定是没有以前丰富了,宋时绥今早一起来,发觉早膳的样式没有以前丰盛,不禁有些担忧。

    “公子,山下的疫情怎么样了?”

    玉摇光说道:“派人去看了,这疫病来势汹汹,山庄里的医师已经开始研究药方嗯了。”

    说起医治瘟疫的方子,宋时绥立刻想到了江雨眠,她喝了口粥,正想着江雨眠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突然有小厮走进来,朝着她和玉摇光行了一礼,说道:“宋姑娘的两位好友昨夜到了山庄,让我给宋姑娘传话呢?”

    宋时绥一愣,急忙放下勺子,站起来说道:“哎呀,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玉摇光问道:“是曲姑娘和江姑娘么?”

    小厮笑着说道:“正是,两位姑娘昨个夜里就来了,巡逻的人正好认识她们两个,就给安排了住处。”

    这是难得的高兴事,可不知为何,宋时绥突然有点想哭,当初成婚时,两位好友的祝福犹在耳边,她也怀揣着美好的期盼步入婚姻,准备开启人生的新篇章。

    距离当初分别也没过多久,如今却是这番光景,她在心里苦笑一声,看向玉摇光。

    修长优美的手掌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玉摇光笑着说道:“山下疫情肆虐,山庄里的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就算你急着见好友,也要把饭吃完再走。”

    宋时绥点了点头,坐下来把粥喝完,然后就急急忙忙的离开了松鹤院,往两人落脚的地方走去。

    推开门,两人歇息的客房空无一人,宋时绥一怔:“怎么没人呢?”

    身后那领路的小厮也是一怔,思量了一会后猛地拍了下脑袋:“诶?那两位姑娘是不是去你家了!”

    这小厮说的没错。

    曲笙寻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劲儿,江雨眠刚睁眼,她跟个哈士奇似的在江雨眠床边乱转,江雨眠刚扎完头发,她就已经急得不行,嚷嚷着要见宋时绥。

    自从那封信送出去之后,曲笙寻一直把这件事儿挂在心上,平均每隔三天就要后悔一次,然后大骂玉摇光。

    江雨眠刚系好遮眼的白色眼纱,她已经急不可耐地拽着江雨眠的袖子在路上狂奔了。

    到了宋时绥家里,她连门都没走,直接跳墙进去。

    一道海蓝色的影子从天而降,嗖的一下落在地上,在院子里溜达的麻雀受惊飞起,吓坏了正在小院里散步的羽流萤。

    曲笙寻刚落地,一低头,就见院子里站着一个娇娇小小的姑娘,这姑娘年纪不大,一张小脸嫩生生的,一双黑白分明的柳叶眼像藏着水,黑眼珠特别大。

    这是一张很乖的脸,娇美无辜,楚楚动人,身上又有种乖乖女的书卷气,偏偏右眼眼尾有颗艳红的朱砂小痣,硬生生给这张脸添了一丝说不上来的妖异。

    她歪着脑袋看曲笙寻,神态很像一只鸟。

    曲笙寻也下意识歪着脑袋,眨巴着一双海蓝色的眼睛,和这个姑娘大眼瞪小眼。

    敲了三下门的江雨眠站在外面,等了半分钟也没人给她开门,直接推门进来了。

    她一走进来,院子里大眼瞪小眼的两个姑娘齐齐转头,朝着她看过来。

    江雨眠这种绝世美女,即使眼睛上蒙了一层白纱,那也依旧是绝世美女,走到哪儿都让人自惭形秽,觉得自己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羽流萤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下一秒,她的漆黑眼珠开始震颤起来,目光像胶水般黏在江雨眠身上。

    一直距离你很遥远的人,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刻就这样走到你面前,仿佛跨越了时空,跨越了真实与虚幻,以一种新的视角出现在眼前。

    她的眼神粘稠、震惊、夹杂着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江雨眠看了过来,她随意看了眼羽流萤,伸手拽住了曲笙寻的灯笼辫陆便轻轻一扯,曲笙寻被扯歪了脑袋,龇牙咧嘴的喊痛。

    江雨眠低着头,看着面前这个娇小玲珑的姑娘。

    “抱歉,她脑子有病,没吓到你吧?”

    羽流萤还在恍惚,竟然没听清她在说什么,整个人像是被夺了魂儿似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依旧直勾勾地看着江雨眠。

    曲笙寻手搭在江雨眠肩膀上,嘻嘻笑着:“老江,这姑娘看呆了。”

    江雨眠轻轻咳了一声,问道:“这位姑娘,请问宋时绥在家么?”

    羽流萤的眼珠又颤了颤,缓缓摇了摇头。

    曲笙寻看看她,又看看江雨眠,有些纳闷地摸了摸脸,“我也长得很好看啊,怎么没有人这样直勾勾的看我?”

    江雨眠伸手捂住她的嘴,一把将她拖走了,正巧宋母开门走出来,见到曲笙寻和江雨眠,立刻一脸惊喜地往屋里喊:“老宋,是江丫头和曲丫头来了,你快准备点好酒好菜招待姑娘们!”

    宋明德从屋里出来,见到她们两个也十分高兴,乐呵呵地说道:“哎呀,自打你们走了,小时可想你们了。”

    江雨眠笑着说道:“我和曲子也很想念时绥。”

    曲笙寻和宋父宋母打了招呼,突然往羽流萤这看了一眼,见她像只小鸟似的歪着脑袋,一张小脸吹弹可破,忍不住手贱往她脸上捏了一下。

    羽流萤惊诧地抬眸,对上一双圆溜溜的湛蓝猫眼。

    江雨眠拍掉曲笙寻的手,朝着她无奈地笑了笑:“别理她,她脑子有病,是个人来疯。”

    一面对江雨眠,羽流萤就有种说不出的拘谨和羞涩,她摇着脑袋,声若蚊呐:“没事,我不在意。”

    宋母准备好点心瓜果,又端上热茶,三个年轻姑娘围着桌子吃着茶,江雨眠吃了个蜜饯,曲笙寻趴在桌子上,凑到羽流萤面前问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问题。

    “哦,原来你叫羽流萤,挺美的名字嘛。”

    曲笙寻指了指自己:“我姓曲,笙歌难寻那个笙寻。”

    江雨眠也朝着她微微颔首:“羽姑娘你好,我姓江,我叫江雨眠,画船听雨眠的那个雨眠。”

    羽流萤红着脸,朝着她笑了笑。

    门帘又被人掀开,龙归云猫着腰挤进来,他一出现,宽敞的房间立刻变得逼仄了,桌上的三个姑娘齐刷刷地看着他,龙归云看到江雨眠,整个人顿时一愣,眉心也跟着重重一跳。

    江雨眠看到他,也是一怔。

    两人对视一秒钟,都很有默契地移开目光,装作不认识。

    碧海潮生的小太岁阴鸷乖戾,心狠手辣,小宫女虽然是个撒谎精,和小太岁一比,实在是单纯柔弱不堪一击,若是惹恼了小太岁,小太岁身后可是更加心狠手辣的月扶疏,哪怕他是北阙太子也护不住。

    龙归云轻咳一声,看向羽流萤:“最近不太平,从今天起待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羽流萤皱起了脸,很不情愿:“我就想在这待着。”

    龙归云看了她一眼,走到她身边,羽流萤本来在凳子上好好坐着,结果龙归云长臂一捞,直接单手给她抱了起来,二话不说地抱着她走出去了。

    “大清早招惹谁了,吃这么一顿狗粮。”

    羽流萤刚走,宋时绥就来了,见了两个好友,她恍惚了好一会,才朝着她们两个露出一个飘忽的笑。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相顾无言。

    最终还是江雨眠率先打破僵局,笑着走上前去,拍了拍宋时绥的肩膀。

    “时绥,最近过得怎么样?”

    宋时绥想扯出一个笑容,结果笑起来比哭还难看,深吸一口气之后,眼眶泛红地抱住了江雨眠,趴在她肩膀上很小声的说道:“现在的生活让我很失望,想起你们的那些祝福,现在也让你们失望了。”

    曲笙寻这会倒一动不动了,像只做错事的猫,骚眉搭眼地杵在那儿。

    宋时绥擦了擦眼泪:“曲子怎么不说话了,第一次看到这么安静的曲子,还有点不习惯。”

    曲笙寻张了张嘴唇。

    宋时绥笑了笑:“去我卧室里吧,这说话也不方便。”

    去了宋时绥的卧室,曲笙寻满脸歉疚:“我不应该给你送那封信,这样你现在就很幸福了,就玉摇光那老阴逼的手段,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事儿。”

    “你不要这么想,就算我现在不是很快乐,我也不想一辈子被蒙在鼓里,当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

    她整理了一下情绪,看向江雨眠:“现在正是紧要关头,我个人的事也顾不得了,但是这场瘟疫,我觉得有些古怪。”

    江雨眠摘下了眼纱,倚着身后的绣墩,揉了揉太阳穴:“你的感觉是对的,这不是一场普通的瘟疫,而是一种名叫春眠的尸毒。”

    “长生殿用瘟疫来筛选修鬼道的好苗子,随后悉心栽培,等自己油尽灯枯的时候进行夺舍。”

    她摸了摸下巴,眼神中有一丝淡淡的疑惑和不解:“我只是不明白,这是长生殿的拿手绝活,玉京王朝怎么会这个?”

    第247章 夕照6

    江宁镇有个隐秘的宅子。

    别的地方都很乱, 唯独这个宅子一直很安静,青色的石墙静静地矗立着,朱漆大门一直紧闭,不见家丁和主人进出, 宅子里却时常传出一阵饭菜的香味。

    疫情一来, 整个江宁镇都乱了, 官老爷们都遭了瘟,平时威风的不得了的衙役也变成了一只只病猫,长满了一身紫红疹子,躺在那唉声叹气。

    那些没遭瘟的乞丐倒神气起来了,放下手里讨饭的那个破碗, 开始明晃晃地抢东西了。

    老乞丐年轻的时候是个武生, 拳脚功夫不错,两人高的高墙说翻就翻,至少在江宁镇, 还没见过武功比他更好的乞丐。

    老乞丐年轻那会心气高, 也傲气, 本想仗着一身本事干点大事,谁想到时运不济, 人生屡遭变故,后来心灰意冷, 成了个讨饭的乞丐。

    他是个读过书的人,知道礼义廉耻,只讨饭, 不偷不抢。

    这饭菜香味实在太勾人,乞丐沿着青石墙坐了会,仰着脖子闭上眼睛使劲闻了闻, 晃了晃手里讨饭的木碗。

    这个木碗怎么来的,老乞丐已经忘了,他晃了晃木碗,碗里的三枚铜钱也跟着晃了起来。

    这些天江宁镇粮食短缺,人人都吃不上饭,他碗里放着三枚铜钱愣是没花出去。

    宅子里的饭菜香味又飘了过来,老乞丐的肚子咕噜噜直叫,他咽了咽口水,扶着墙站起来。

    墙上挂着一盏琉璃灯,他饿得老眼昏花,不小心撞了上去,琉璃灯摇晃起来,这灯上的琉璃是黄色的,晶体剔透,这么好的灯,也就只有大户人家才舍得这么随便地挂在石墙上。

    他摸了摸撞疼的脑袋,慢腾腾地挪到那扇朱漆大门前,扣响了门上的铜环。

    他扣了三下铜环,宅子里依然静悄悄的。

    他又扣了三下,依然没人开门。

    真是奇了的,饭菜香味都飘了出来,荤的素的好几个菜,宅子愣是一点人声没有,老乞丐的心打起了鼓,心里有点发毛。

    沿着墙角蹲了会,还是止不住一颗好奇心,他站起身来摸了摸石墙,双手一扶,双脚交错着往墙上一蹬,眨眼就翻过了两米多高的青石墙。

    青石墙里是个很大的院子,有山有水,精致清幽,一看就是官老爷家的宅子。

    宅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好在是白天,没那么阴森,老乞丐循着味饭香味继续往前走,不一会,他穿过一座假山,忽然看到一个亭子,亭子里有张石桌,上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饭菜,那些饭菜香味就是从这传出来的。

    那么一大桌子菜,桌前却只坐了一个人。

    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满头白发没有一丝杂色的,像白色瀑布似的垂在肩头,这老者约莫六十岁的样子,虽然年老,身躯却并不见干枯,而且身躯高大,姿态端正,虽然穿着一身普通的灰色布衣,也有一种说不出的贵气。

    他正用一双木筷吃饭,动作慢悠悠的,反正老乞丐从来没有见过吃饭这么慢的人,他们乞丐吃饭都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不管好的坏的,一股脑塞进肚子里就是了。

    老乞丐前前后后看了半天,这仪表不俗的官老爷身边居然没人伺候,看来是个喜欢清静的人,老乞丐躲在假山旁暗自打量了一会,思量着要不要上去讨饭。

    这灰衣老者看上去是个温和的人,但老乞丐就是不敢靠近,他默默咽了咽口水,刚要悄悄地转身溜走,一个和煦的声音突然从亭子里传到他耳边。

    “既然来了,何不用顿饭再走?”

    老乞丐自认为动作隐蔽,没想到却被发现,一时间颇有些不好意思,他抓了把乱糟糟的头发,尴尬地一笑,朝着亭子里的老者行了一礼。

    “实在对不住,饿昏了头,闻到饭香味就进来了。”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灰衣老者伸出一只手,指着对面的石凳:“请坐。”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请老乞丐吃饭,老乞丐一愣,下意识走进亭子,坐在那个石凳上。

    这一近观,他才发现眼前的老者有一双奇特的眼睛,他的眼珠金色与绿色交织,宛如日下琉璃,光芒璀璨,美不胜收。

    看着一桌子珍馐佳肴,老乞丐颤抖着手,弓着伛偻的脊背连声道谢。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多谢贵人,这几日讨不到饭,只喝了水,饿得走不动了,坐在您家墙角下歇会,实在是饿迷糊了,才不知礼数地闯进来。”

    灰衣老者从容温和,给他倒了一杯酒:“无碍,来即是客。”

    被这样以礼相待,已经是很久没有过的事了,老乞丐禁不住热泪盈眶,他抖着手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向这位老先生敬了酒,随后拿起筷子,含着眼泪开始吃菜。

    这饭菜实在是太香了。

    老乞丐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也从未喝过这么好的酒。

    他一直吃菜喝酒,吃了半桌菜,肚子就是不见饱,后来酒酣耳热,垂泪说道:“犹如置身梦里。”

    随后又絮絮叨叨地把这些年的经历遭遇说了个遍,热泪滚滚而下,他捶桌痛哭:“人这一生活着,实在不易啊,年少时不知光阴似箭,不知一寸光阴一寸金,大好岁月慢慢蹉跎,到老了一事无成,知道后悔了,人也快死了,快闭眼了,又觉得好些事情没做,可笑啊,我这老乞丐也贪生,也没活够啊,要是能活到一百岁就好了!”

    老者脸上也露出一丝唏嘘之色,叹息道:“神龟虽寿,犹有尽时,百年也就眨眼而过。”

    老乞丐两腮挂着泪,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唉,也就只有神仙才能长生不老。”

    他喝着酒,吃着菜,从天亮吃到天黑,醉醺醺的趴在石桌上睡去。

    他在梦里梦到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他穿着簇新的衣衫,骑着家里的枣红色小马,在一片开满小黄花的田野上奔跑,嫩黄色的蝴蝶从飞扬的马蹄下穿过,父母站在前面朝他招手,穿着素色裙子的妻子拎着花篮转身,笑着看着他。

    他觉得前所未有的幸福美满。

    青石墙的墙角里缩着一个身形枯瘦的老乞丐,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垂着头,怀里抱着个木碗。

    两个乞丐正在从墙边路过,其中一个乞丐说道:“他在这墙角坐了好几天了,这会还是死了。”

    另一个乞丐说道:“他三天没吃饭了,饿得连眼都睁不开,哪有力气讨饭,只能饿死在这了。”

    “你瞧,他脸上还带着笑呢!”

    “死前梦到什么美事了吧?”

    “有歌词叫什么来着,在黄梁子上做梦?”

    “那叫黄粱一梦。”

    *

    春眠这东西,不知道的一头雾水,凡是知道的,都会倒吸一口冷气。

    异常敏感的羽流萤想起夕照山枯黄的草木,再联想到如今肆虐的瘟疫,几乎第一时间就想起了商枝和她说过的春眠。

    她立刻离魂,附魂在商枝养的那只灰鹦鹉身上,把夕照山发生的事情和商枝说了一遍。

    商枝骂了两句后冷静下来:“玉京王朝怎么会有春眠呢,难道长生殿的鬼王去玉京王朝找替身去了?”

    春眠这个瘟疫,是由埋葬在深井处的尸体腐烂发酵之后产生的毒素引发的。

    非常之时出非常之人,灾难中诞育天才,但凡天才,必定是气运加身,通俗点说就是命硬,即使是死路,只能找到一个生门,闯出一条活路来。

    会奇门遁甲的,能在天灾人祸里算出生门方向,站在生门位置上守株待兔,就能找到这个在灾难里诞生的天才。

    普通天才也不行,起码得是有潜力成为五品天人的苗子,才能被眼高于顶的鬼王们看上眼。

    普通人可能看不出天赋的好与坏,但是在资深人士的眼里,好的苗子对他们而言就像夜空里唯一闪亮的星,一眼就能看出来。

    羽流萤忧心忡忡:“谁知道呢,一个好苗子十年左右就能长起来,长生殿那帮鬼王修行经验丰富,要是有了好壳子,成长时间只会更快。”

    借尸还魂也是有弊端的,一个奥运会游泳冠军如果魂穿到一个普通人身上,不一定会成为冠军。

    因为体育竞技太吃身体天赋,身体素质不够强,理论经验再丰富也是白扯,硬件软件根本不匹配,但是如果新的身体素质极强,那么这个奥运冠军就会依靠以前的经验少走无数弯路,利用这个新的好身体更早地获得奥运冠军。

    所以鬼王们选择新的身体时也是慎之又慎,这些站在权力顶尖的人物的欲望就像一个黑洞,吞噬着无数条生命。

    羽流萤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这次春眠发生在玉京王朝,三危山会管吗?”

    管或者不管,这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商枝想了想:“和长生殿有关的事情,艳鬼就算不想管,他也会派人去那看看。”

    “那你会来吗?”

    “现在三危山闲人不多,目前清闲的天人也就我一个,艳鬼让我闭关夯实境界,所以我才得了空,倒是你身边有好的医生吗,你的身体太弱了,春眠传染性太强,你一定要小心。”

    灰鹦鹉挥挥翅膀:“神医是有的,还是最好的神医。”

    商枝吓了一大跳:“蛤?这才几天月扶疏就到了风雪山庄?他是会移形换影吗!”

    “不是月扶疏,是江雨眠,她也在这儿呢,还带着一个叫曲笙寻的姑娘,眼珠蓝蓝的,精神怪怪的,长得像只猫,她们两人和时绥认识,我都不知道她们怎么认识的。”

    灰鹦鹉有点不高兴,商枝莫名闻到一股淡淡的醋味。

    灰鹦鹉嘀咕着:“明明我跟她认识最早吧,她拿银薰球逗我玩的时候你们都没相遇呢。”

    “她还拿银薰球逗你玩啊,那球里全是冰魄流萤,咬人一口命都没了。”

    “我曾经附魂在一只小黑猫身上,她以为猫都喜欢球,她没认出我,我也理解,不是每个人都能根据眼神认出来的。”

    “时绥也很担心呢,担心月扶疏的人找到这里。”

    想到月扶疏杀风荷鬼王时那轻描淡写的样子,商枝一哆嗦:“天杀的,那月扶疏刚走不久,他杀七品天人眼都不眨的,你让江雨眠小心,别被月扶疏抓回去啊!”

    灰鹦鹉严肃点头。

    等魂魄回到身体,羽流萤在床上醒了过来。

    龙归云一直陪她躺着,见她醒来本想着再亲热一会,谁知道羽流萤一把就将她推开了。

    这会是上午九点多,想到月扶疏已经离开西海魂族,再想到这个超级强的九品贱人还不知道要去哪,羽流萤急急忙忙地下了床,穿上裙子扎了头发就要往宋时绥家里跑。

    “流萤,先把饭吃了。”

    “不吃了不吃了!”

    羽流萤穿好鞋往外跑,龙归云看她这样子,一把拽住她的腰带把她扯了回来,沉着一张脸:“天天往宋时绥家里跑,她家到底有谁在啊!”

    第248章 夕照7

    羽流萤急匆匆跑到宋时绥家里, 才知道江雨眠和曲笙寻已经出门了。

    “她们俩干什么去了?”

    宋时绥拿着江雨眠写下的一张药方:“雨眠去找瘟疫源头,曲子也跟着去了。”

    “江雨眠医术虽然强,但她哪懂鬼道啊,怎么会知道源头在哪, 这不跟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吗?”

    “她们两个只是碰碰运气, 找不到的话就去镇里给村民看病。”宋时绥摸了摸肚子, “我也想帮点忙,雨眠说我怀孕不能去,只能待在这了。”

    羽流萤有点担心:“她就算医术强又怎样,我听人说江宁镇的药铺都空了,那些治疗时疫的药材有价无市, 根本买不着,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写出了药方,又去哪里配药呢。”

    “做总比不做强, 总不能这样干看着。”

    察觉到宋时绥语气里的寥落, 羽流萤赶紧安慰她:“就算你的眼睛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可你现在是孕妇啊,你感染了瘟疫能挺过来, 肚子里的孩子可就不一定了。”

    “我也知道,可我就是很想去, 我不用学风水,就能看到别人所说的气,一眼扫过去知道哪里是个风水宝地, 哪里是凶煞之地,如果瘟疫真有源头,我肯定能看出来。”

    “我经常去江宁镇, 那里有很多我认识的人,我真的不能袖手旁观。”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谁会去让一个孕妇做这种冒险的事呢?

    羽流萤赶紧换了个话题,“听说玉摇光会算卦,他能不能算出瘟疫的源头在哪?”

    “我还真没问过,玉摇光很少卜算,和他父皇一样,一年只算一次卦。”

    “那他们的灯影琉璃术和卜算的本事是血脉传承么,如果知道修炼的功法,但没有玉京古族的血统,那能修炼成功么?”

    宋时绥立刻摇头:“不能成功,玉京古族的功法是和血脉联系在一起的,你看到玉摇光的眼睛了么,那双眼睛叫琉璃眼,就像我的四色视觉,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琉璃眼能看到什么?”

    “能看到星象,玉京古族的人懂很多易学知识,但他们最常用的是星盘,天上的星象与星盘遥相呼应,会出现一个只有他们才能看明白的卦象。”

    原著的解释是没有这么细致的,羽流萤来了兴趣:“居然是这样,我还以为灯影琉璃术人人都可以修炼呢。”

    说起原著,宋时绥不禁苦笑一声:“原著里没说明的地方太多了,玉京古族的那些高深武学很诡异,没有皇室血脉的人如果强行修炼,很快就会疯癫。”

    另一边,江雨眠和曲笙寻已经乘坐白鸾鸟到了山脚,这块聚集的难民已经很多了,到处都能见到破破烂烂的帐篷,有的人在帐篷里睡觉,有的人坐在帐篷前发呆。

    “老江,你说他们此刻在想什么?”

    “也许想很多,也许什么不想。”

    “你怎么知道?”

    “我在地宫那些年和他们一样,坐在一个角落发呆。”

    曲笙寻不知道江雨眠的过去,也没有人告诉她江雨眠的过去,江雨眠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的过去。

    听到地宫两字,她还觉得挺有意思,问道:“那光从哪来?”

    “只有烛光。”

    地下是没有光源的,只能靠沙漏分辨白天和黑夜,晚上没有任何光线,只有非常浓郁厚重的黑暗,如同无孔不入的毒液,包裹着,渗透着,让人窒息着。

    江雨眠走到一处帐篷前,这是一个搭在树杈上的帐篷,一个脏兮兮的油布从树杈上垂下来,形成一个三角形状,两个约莫四十岁的妇人坐在树下,乱糟糟的头发披散着,互相给对方捉头上的虱子。

    虱子这东西很多现代的年轻小姑娘都没见过,江雨眠家里是农村的,小时候头上长过这东西,那时候有一种齿子很密的梳子,叫篦子,用篦子往头皮上一刮,总能刮出一两个神奇的小动物。

    那时候村里人人都长虱子,虱子还会在头上产下一种白色的卵,江雨眠没事的时候就会给外婆抓虱子,后来她八岁左右,城乡居民的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国家给村子里通了自来水,后来又有了马桶,虱子也渐渐没了。

    江雨眠走到她们面前,低头看着她们手里的篦子。

    她的衣衫并不华贵,只是普通的布料,浅紫色的窄袖短打没什么华丽图案,裙摆到膝盖下面一点,露出一双同样是浅紫色的靴子,身后背着一个竹篓,浑身散发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冷冷药香。

    这的人无不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衣着干净的江雨眠简直像个仙女似的,她的肌肤晶莹剔透,即使眼睛蒙着一层白纱,叫人看不清她的容貌,也知道这一定是个极其美丽的姑娘。

    这姑娘身旁还站着一个穿着海蓝色裙子的姑娘,头发卷卷的,眼睛蓝蓝的,两条用蓝色丝带扎着的灯笼辫垂在胸前,像个漂亮的精怪。

    那两个妇人呆了呆,下意识理了理头发,声音干哑:“女郎啊,快离我们远些,别染了病。”

    江雨眠蹲下来,斑驳的树影洒在她脸上,有种不属于尘世的美,她轻声说道:“不碍事的,我是个医师,你伸出手来,我给你看看。”

    两个妇人擦了擦手,伸出手腕,江雨眠诊脉后又放了一点血闻了闻。

    曲笙寻蹲在一旁问道:“怎么样?”

    “上次的方子这次也适用,稍微调整下就可以。”

    她摘下背后的竹篓,拿出两包药,用药杵和捣药碗将药捣成粉末,渐渐的,她身旁围了一圈人,用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她。

    有些男人的眼神很凶狠,目光在江雨眠和曲笙寻身上一遍一遍地流连着,曲笙寻身材火辣,在这个愚昧封建的时代,丰满的胸部会成为一种罪过,对此,曲笙寻习以为常。

    曲笙寻这些天憋坏了,她撸起袖子,找了根柔韧性极佳的柳条子,一边嘻嘻笑着,一边扬起手,给这些不安分的男人一顿猛抽,柳条子每抽一下都带着一阵破空之声,树林里哀嚎声一片,曲笙寻哈哈大笑,快乐极了。

    “曲子,过来帮忙。”

    听见江雨眠喊她,曲笙寻拿着柳条子跑过来,捣药碗里的药已经捣好了,曲笙寻从背篓里拿出一叠纸,将粉末包在里面,然后分发给感染瘟疫的人。

    “用开水冲泡,一定是得是滚烫的开水,晾凉了之后再喝,一天两次,早晚各一次。”

    曲笙寻挥着柳条子指了一圈,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你们手里的药都是够数的,谁要是敢抢别人的药,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分完药,两人又乘着白鸾鸟去了夕照山。

    山里犄角旮旯的地方太多,谁也看不出哪个地方埋藏着疫尸,江雨眠以极快的速度走遍了整座山,专门找水源丰沛的地方,时不时挖一点潮湿的泥土,放在嘴里尝一尝。

    曲笙寻跟着江雨眠走到一片布满瘴气的林子里,这深山老林吓人的很,树木长得又高又大,阳光只能从树叶里透进来,这里十分潮湿,曲笙寻呼吸了几下,差点没淹死在这潮湿的空气里。

    走着走着,江雨眠停下来了,低头往地下看。

    身前是野草,身后是野草,左边是野草,右边是野草,曲笙寻说道:“走累了?”

    江雨眠摇头,她伸出手,铸造的温度突然变得寒冷起来,空气里的水汽迅速凝结,在两人生前形成一个巨大的透明冰刃。

    江雨眠又一挥手,那个巨大的冰刃贴着地皮飞速朝前飞去,咔嚓咔嚓的声音响了起来,眨眼的功夫,周围两米以内的野草全都被切割干净,只剩下一片滴滴的草茬。

    没了野草遮挡视线,曲笙寻这才发现在她们前方一米的距离处有一口荒井。

    两井上盖着一个青铜盖子,曲笙寻走近一看,盖子上雕刻了一堆奇奇怪怪的鬼画符,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

    她蹲在井盖的前琢磨了一会儿,“那帮修鬼道的爱搞这些,反正我是不认识。”

    “曲子,退后。”

    江雨眠一挥手,强大的内力化作一阵罡风,猛地掀开青铜井盖。

    就在这青铜井盖被掀开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从井里飘了出来。

    这味道不浓,反而很淡,但是一闻到鼻子里,吸到鼻子里的这股气就顺着鼻腔往下走,然后忽然爆发出一股歹毒的恶臭。

    曲笙寻发出一声干呕,江雨眠脸色也不好。

    她用衣袖捂住鼻子,低头往井里看去。

    井壁上有一堆黑漆漆的东西在蠕动,曲笙寻定睛一看,那些蠕动的东西居然是一条条黑色蠕虫,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瑟瑟发抖地抱紧了江雨眠的腰。

    “这这这,这虫子会不会有毒啊老江!”

    “啊啊啊我最怕这些歹毒阴险的毒物了!”

    江雨眠一言难尽地看了曲笙寻一眼,想了想还是没告诉曲笙寻这世间最毒的毒物此刻就背着竹篓站在她身边,她还紧紧抱着这个毒物的腰。

    井水浑浊看不清,与西海那次的春眠不同,这井里的疫尸已经有了好些时日了,这会井里只剩下一堆带着尸毒的骨头。

    “看这样子,大约有两个月了。”

    曲笙寻说道:“听说你去西海那次也遇到春眠了?”

    江雨眠:“那次是前奏,挖出的疫尸都没腐烂,这次已经到了正曲,想要掐断已经来不及了。”

    看着黑漆漆的井还有井壁上那些密密麻麻不断蠕动的虫子,曲笙寻一阵心悸:“那怎么办?”

    “这井里留着也是祸害。”

    江雨眠五指一抓,一层厚厚的白霜霎时间蔓延开来,瞬息之间,这口深井就被厚厚的冰霜覆盖住了。

    她抓着曲笙寻往后退了一段距离,紧接着大地开始震动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曲笙寻睁大眼睛看着,青色的草皮隆起,一个巨大的冰锥突然刺穿了深井,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声。

    紧接着,又连续有五六个巨大的冰锥从地底冒出,深井被掀翻,地面破开一个大洞,一堆骨头冻在冰锥里,还有一些骨头从冰锥上滑落,掉在那个暴力开凿的大坑里。

    曲笙寻被她这一手秀得目瞪口呆,嘴巴半天都没闭上。

    “这样就行了吗?”

    江雨眠摇头:“不行,只有火才能烧干净。”

    曲笙寻恍然大悟:“我说你为什么让我背着火油和火折子,原来是早有准备啊!”

    江雨眠笑了笑,从曲笙寻身上的背篓里拿出火折子和火油,又让曲笙寻找了些木材丢进坑里,两人在周围铲出了一圈防火带,然后把带来的火油浇在这些木头上。

    火苗窜的很快,很快就吞噬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色虫子还有那一堆零散的白骨。

    两人站得很远,仍能感觉自己在被这熊熊火焰炙烤着。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第二口尸井也被江雨眠找出来毁掉了,黑夜里火光冲天,仿佛是一条悲伤的火龙在对着天空愤怒咆哮。

    而风雪山庄的夜,也并不平静。

    第249章 惊变1

    夜已经很深了, 按照现代人的计时习惯,现在是晚上九点半。

    今夜无月,夜色浓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烛台上的红烛静静燃着, 靠窗的小桌上摆满了各种珠子和丝线, 宋时绥喝了一口酸梅汤,倚着身后的绣墩,继续串着珠子。

    串完一个紫玉髓手串,宋时绥歇了会,把身旁的窗子撑开一条缝, 朝着外面看去。

    她发现黑夜在动, 似乎有什么东西把黑夜扭曲分解,让一片完整的漆黑分裂成数不清的黑色触角,然后缠绕纠结, 铺天盖地的压了过来。

    黑影里突然响起了铃铛声, 成片的铃铛声连成一片, 距离窗口越来越近。

    宋时绥手一抖,她瞬间关紧了窗子, 将手死死地按在窗子上,按在窗子上的手不断颤抖, 一阵淡淡的茶香飘来,月白色的衣袖从她肩头飘了过去的,一只修长美丽的手掌轻轻握住了她颤抖的手。

    宋时绥转过头, 看到玉摇光金绿交织的琉璃眼,他的眼神一向从容温和,眼下却如刀锋般凌厉, 迸射出令人心悸的寒芒。

    窗上突然出现一个漆黑的影子,那是一个很难形容的人影,背后长着数不清的手臂,那些手臂在他背后来回扭动,密密麻麻挤成一片,宛如一条竖立起来的漆黑蜈蚣。

    宋时绥屏住呼吸,豁然起身,玉摇光将她护在身后,紧盯着映在窗上的影子。

    又一个婀娜的影子出现在左边的窗上,衣袂飘飘,素手纤纤,掌心燃着一团跳动的火焰。

    一声轻笑响起,右边的窗子突然暗了暗,眨眼之间,窗子上又多了一个漆黑的影子,那是一个男子的身形,肩膀上却长着两个头。

    三个人影映在床上,随着火苗的跳动轻轻晃动着。

    宋时绥站在玉摇光身后,目光跨过他的肩膀,看着那三个诡异的影子,玉摇光冷冷开口:“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中间那个男子动了动,开口说道:“自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他的声音又干又冷,如同冬日里从峡谷里吹过的风。

    宋时绥能感受到一种刺骨的阴气,玉摇光轻声说道:“小时,待在屋子里,不要出去。”

    宋时绥来不及回应,眼前的玉摇光已经消失在原地。

    急促的铃铛声如鼓点一般响了起来。

    窗子上出现了第四个影子,广袖博带,衣袂翩跹,屋内的烛光开始快速闪烁起来,屋内忽明忽暗,窗子上的影子也忽明忽暗。

    他们出手极快,快的让宋时绥看不清楚。

    无数道鬼魂的桀桀怪笑声响起,窗子上出现一个有着无数条手臂的巨大黑影,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后,朝着玉摇光扑了过去。

    琉璃灯的影子出现窗棱上,光芒猛地一闪,砰的一声,血肉飞溅,身形婀娜的女子手中火焰暴涨,一朵朵火焰在窗外爆开,发出一声又一声巨响。

    肩膀上长着两个脑袋的畸形人放声大笑,手中摇着一面巨大的旗子,阴风阵阵,风声呼啸,吹得门板和窗子一齐震动起来。

    窗外打斗之声不绝于耳,宋时绥很快看到了第五个人影,袍子翻飞,有着长胡子,是郑隐加入了战场。

    宋时绥忧心如焚,三个天人袭击风雪山庄,山庄必定乱作一团,那她的父母怎么样了?

    她捂着隆起的腹部,看着外面飘忽不定的鬼魅身影,完全不敢眨眼,此刻只恨自己弱小无力,不能杀出一条路来。

    砰砰砰的沉闷声音不断响起,带着温热腥气的血肉在窗纸上炸开,腥味越来越重,还有一股令人作呕的尸臭。

    又是砰的一声,窗子突然被一道气劲打中,破开一个脑袋大小的洞,夹杂着腥气的阴风呼啦啦地灌了进来,接着烛光,宋时绥看清了外面的景象。

    一团团蠕动的黑影正在地面上爬行,一个全身涂着金粉的强壮男子身上系满了雕刻着诡异符文的青铜铃铛,他的身体后面长出无数条漆黑手臂,每一只手都拿着一个巴掌大的青铜铃铛。

    身形婀娜的女子穿着一身黑衣,手掌亮起漆黑的火焰。

    另一个人穿着黑白交织的奇怪服侍,肩膀上长着两个头,一个是俊秀男子,一个是秀丽女,正朝着玉摇光嘻嘻笑着。

    玉摇光手里的折扇完全打开了,山水扇面锋利如刃,正往下滴着血,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眼眸赤红一片,金绿色的琉璃眼在夜色里亮着微光,眼里充满了嗜血的狂性。

    郑隐站在他身边,灰色袍子在风中飘荡,手里的长剑寒芒闪烁,一双褐色的眼睛如苍鹰一般锐利。

    地上冒起了滚滚黑雾,汇聚成一个煞气腾腾的阵法,双头人嘻嘻怪笑,“也该叫玉公子尝尝这百鬼迷雾阵的厉害。”

    当年宋时绥跟着玉摇光去星月神教的摘星楼时,艳鬼绛卿就发动过一次百鬼迷雾阵,那鬼阵搅得三危山天翻地覆,地裂山崩,惊鬼泣神的威力至今让人心有余悸。

    宋时绥的心狠狠一颤,下一瞬,黑雾弥漫,地板猛烈晃动起来,桌上的珠子滚落在地,茶盏和烛台也从桌上滚落,烛光熄灭一片黑暗。

    忽然间,院里突然亮了起来,光柱冲天,无数盏琉璃悬挂在空中,将黑夜映照得亮如白昼。

    看来玉摇光把所有人拖到灯影琉璃术制造的幻境里面了。

    地面又在继续摇晃,房屋开始倒塌,瓦片噼里啪啦地摔了一地,宋时绥运起轻功,从破了一个大洞的屋顶上飞了出去。

    金红色的琉璃灯在空中漂浮着,分不清是幻影还是真实存在的,充满阴气的风刮得人骨头缝里都疼了起来,宋时绥朝着家里一路狂奔。

    突然间,破空之声传来,一道漆黑锁链猛地从空中甩了过来,宋时绥弯腰往后一闪躲过锁链,双脚突然往下一沉。

    两个眼中闪烁着幽幽鬼火的鬼灵正抓着她的脚使劲往下拖,宋时绥内力涌动,狠狠挥出一掌,两个鬼灵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化为黑雾遁走。

    她像只鸟儿般轻盈地落在树上,一个穿着黑衣的年轻男子正站在空中,朝着宋时绥和善一笑。

    他脚踏虚空,显然是个天人,从他浮动的气息来看,显然刚进入天人境不久。

    宋时绥定了定神,问道:“你是谁?”

    男子说道:“宋姑娘,你肚子里是玉京古族的血脉,在下不会伤你,请姑娘放心。”

    他是个脸生的人,宋时绥说道:“我从未在风雪山庄见过你,你不是玉摇光的人,你到底是谁?”

    “在下是玉京王朝的人,宋姑娘,此地不宜久留。”

    宋时绥深吸一口气,运足轻功往家的方向飞去,身后的男子紧追不舍,宋时绥的轻功非常快,作为一个神偷,在各种地方隐匿身形和气息是她的基本功。

    那男子眼前飘过一个鬼灵,视线被短暂地遮挡了一秒钟,他一手挥开之后往前一看,夜空里只有鬼灵飘荡,哪还有宋时绥的人影?

    天上的琉璃灯又开始闪烁了,金光转为红色,如孔明灯一般飘荡在夜空中,这本是美不胜收的一个夜晚,却充满了鲜血与杀机。

    宋时绥正躲在一盏琉璃灯里,她屏住呼吸,尽量不去让自己关注那闪烁的灯光,她在追逐时找准了光线和位置,拥有四色视觉的眼睛能清晰地看见那个天人身上的气息,那道气息正在远去,她却一刻也不敢放松,继续隐藏在琉璃灯中。

    昔日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如今已经变成了地狱,鬼物到处爬行啃噬人肉,尖叫声和哀嚎声响彻一片。

    客居那边也不平静,屋子已经倒塌了,羽流萤被龙归云单手抱在怀里,一帮不知死活的鬼物冲了过来,龙归云一掌拍出,带着风雷龙啸之声,一掌将侵入室内的鬼灵打成虚无。

    羽流萤脸色苍白地抓着他的肩膀,声音发颤:“殿下,快去宋时绥家里。”

    “别慌,这就去。”龙归云的臂膀结实有力,羽流萤被他紧紧抱着,稍稍安心了些。

    宋时绥的家里也飘满了鬼影,宋父是地鬼九品,实力不弱,他已经招呼庄子里的人聚在一起,山庄里的人都会些武功,宋母被宋父护着,除了惊吓过度,目前也没什么大碍。

    曲笙寻也在这,一拳打碎一个鬼影。

    羽流萤松了口气,往四周看了一圈,抓着宋母的手问道:“时绥呢?”

    宋母全身颤抖:“她在松鹤院,和公子一起,江姑娘出去找她了。”

    琉璃灯里,见那气息消失,宋时绥又以极快的速度飞了出去,飞出去不久,那声音又在身前出现了。

    “宋姑娘,请恕在下无礼。”

    那男子朝着她飞了过来,宋时绥轻功再快,到底差了一个境界,眼睁睁看着那男子过来却无力逃脱,眼看那男子的手就要扣住他得肩膀。

    一道浅紫色身影忽然如鬼魅般出现在虚空上,那男子还来不及看清来人的容貌,只见一只覆盖着美丽冰花的手掌狠狠挥来一掌,那男子心口一凉,骨头碎裂之声如爆竹般接连响起,他立刻吐出一大口血,血雨成片,他的身躯如断线的风筝般朝下跌落。

    那只冰凉的手掌抓住了宋时绥的肩膀,琉璃灯下,是一张极美的侧脸。

    “时绥,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肚子有点疼,不知道我父母怎么样了。”宋时绥捂着发疼的腹部,脸色惨白一片,江雨眠往她身上的穴位点了下,搀着她的手臂往家里飞去。

    龙归云和羽流萤来的及时,小院里没什么事,宋时绥看到父母安好,顿时松了口气,倚在墙上不住地喘气。

    看到江雨眠过来,龙归云立即抱着羽流萤走过去,一把将羽流萤放在江雨眠身边,微微弯着腰,低声对江雨眠说道:“小太岁武功高强,烦请照顾一下内子。”

    江雨眠看了眼羽流萤,又看了眼龙归云:“你要干什么?”

    龙归云说道:“在下对玉公子有事相求,不能让他出事。”

    江雨眠点点头,结满冰花的手掌搂住了羽流萤的肩膀,羽流萤挪着小步子往江雨眠身边缩了缩,仰着脑袋看着龙归云,眼睛泪汪汪的:“殿下小心。”

    “放心。”

    说完这一句,破空之音响起,耳边发出三声沉闷爆响,龙归云带着他的两个天人护卫眨眼之间消失在原地。

    有江雨眠在这,山庄里的那些魑魅魍魉也就她挥挥手的事。

    羽流萤已经确定这帮人是长生殿的爪牙,但她想不通为何长生殿会和玉摇光过不去,趁着情况稳定下来,她立刻装晕,等众人七八手脚地将她接住之后,她立刻离了魂,附魂在一只伯劳鸟身上,循着打斗的痕迹一路飞了过去。

    宋时绥怀着孕,玉摇光为了不波及到宋时绥和风雪山庄里的其他人,把敌人引到了风生水起崖。

    伯劳鸟飞过来的时候战斗已经到了尾声,玉摇光的折扇划开了黑衣女子的喉咙,双头人的脑袋也被他的折扇斩掉一个,只剩下一个男头,浑身长满漆黑手臂的天人一动不动趴在地上,周围散落一地断手。

    那剩下一个男头的人一边凄厉嚎哭一边狂奔。

    郑隐急忙喊道:“劳烦龙太子带人捉住此人,最好留个活口,我风雪山庄定当记住这个恩情。”

    那个人逃跑的速度犹如闪电,龙归云带着人去追,风生水起崖只剩下了玉摇光和郑隐两人。

    经历这场大战,玉摇光也多少有些狼狈,胸膛急促起伏着,大口喘着粗气。

    郑隐也头发散乱,向来挺直的脊背弯了下去,吐出一口血沫,急促地咳了起来。

    玉摇光连忙伸手搀扶他,“隐叔,你没事吧?”

    郑隐咳嗽了几声,正在玉摇光搀扶他的时候,他突然对着玉摇光的胸口狠狠挥出一掌。

    掌风凌厉,虽不致命,但也是重重一击,玉摇光立刻吐出一口血,跌跌撞撞退了几步后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摇摇晃晃地半跪在地上。

    玉摇光愣了。

    躲在岩壁上偷看的伯劳鸟也愣了。

    这一番大战,玉摇光已经力空气竭,又受了这么当胸一掌,已经毫无还手之力了。

    血顺着他洁白的下巴蜿蜒淌下,玉摇光咽下喉咙里的血,半跪在地上看着郑隐,用十分嘶哑的声音说道:“隐叔,我不明白,你为何如此对我。”

    “公子,你只知道十三年前长生殿求皇上算了一卦,可你知道卦金是什么吗?”

    “是什么?”

    郑隐叹了口气:“是夺舍之法。”

    第250章 惊变2

    玉摇光那双晶体剔透的金绿琉璃眼在这一瞬间突然黯淡下去, “原来是夺舍……”

    他苦笑了两声,“不允许我回白玉京,让我留在伏犀山,原来早为这一天做准备, 整整十三年。”

    血顺着他洁白的下巴流淌着, 滴在月白色的衣衫上, 晕开一抹抹血红,他的声音愈发嘶哑:“这么些年,我一直以为隐叔心里是向着我的。”

    郑隐叹道:“公子,老夫心里是向着你的,可是效忠的主子只有一个, 若从中取舍……”

    玉摇光惨笑一声:“若从中取舍, 我便是被舍弃的那一个。”

    山里的风又干又冷,伯劳鸟站在岩石上静静看着,又是一阵冷风刮过, 天上墨黑色的乌云散开了一点, 露出一道窄而长的缝隙, 仿佛在黑夜里划开了一道漆黑的伤口。

    弯月高悬在这道伤口上,洒下盐一样的月光。

    伯劳鸟看到有一种东西正在玉摇光眼里飞速破碎, 伯劳鸟知道那是什么,人在成长过程中, 注定会有很多东西会像现在这样碎掉。

    善用阴谋者死于阴谋,多么讽刺,多么大快人心!

    这一刻, 伯劳鸟忍不住幸灾乐祸,然而当她想到宋时绥隆起的腹部时,那点幸灾乐祸又开始消散了, 它开始思索救下玉摇光的可能。

    思索间,玉摇光问道:“这次的瘟疫,也是一场交易么?”

    郑隐沉默。

    “隐叔,你知道我这个人,我不怕死,就怕死的不明不白。”

    在一阵死寂的沉默后,郑隐缓缓开口:“长生殿的鬼王寿数将尽,正需要一个新的躯壳,西海魂族有三危山掣肘,长生殿的春眠总是被三危山扼杀在萌芽之中,所以选了伏犀山这儿。”

    “公子,玉京古族的内功心法依靠血脉传承,别人修炼不了,五百以来,你是天赋最高的天才,是再合适不过人选了。”

    伯劳鸟暗暗积蓄灵魂之力,准备在郑隐动手的时候发动关键一击。

    正当灵魂力量开始在周身汇聚时,又有两道强大的气息出现,伯劳鸟一惊,连忙收敛气息继续隐匿在岩石后面。

    风生水起崖又多了两个天人高手,都是中年男子,一人着灰衣,头戴巾帽,一身书生打扮,手里拿着把折扇。一人穿着黑衣,面色凶煞,脸上有七个黑痣,手里拿着一把漆黑长剑。

    与长生殿那些奇形怪状的爪牙不同,玉京古族的天人高手相貌堂堂,气息沉稳雄厚,三人呈三角之势将玉摇光围住,看着这个由天人强者织成的天罗地网,伯劳鸟也有心无力,只能躲在暗处静观其变。

    那个书生打扮的天人强者摇了摇手里的折扇,朗声笑道:“玉皇子,在下冒犯了。”

    话音刚落,他便出手按住玉摇光的肩膀。

    冷冷的月光下,玉摇光的身形突然如水波般晃动起来,那个天人的手竟然径直穿过了玉摇光的身躯,宛如水中捞月般,什么都没有抓住。

    三个天人脸色齐齐一变。

    “糟了!”

    “不好!”

    “是幻术!”

    伯劳鸟的也睁大了眼睛,鸟脸上出现一抹极为人性化的震惊,如果此时由手,估摸着要狠狠揉一揉眼睛。

    玉摇光的身影如幻影般四散破碎,化为无数冷白的光点,漂浮在风生水起崖上空,崖底冷风上涌,那些不断闪烁的光点被涌上来的风吹上漆黑的天空。

    在场的人齐齐仰头,黑云缝隙之间露出的那轮弯月闪烁了一下,随后黑云缓缓合拢,世界重归一片黑暗。

    “如此出神入化的幻术……”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语气充满骇然。

    伯劳鸟也呆立在岩石后面,陷入极大的震撼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深深的忌惮。

    “他去了哪?”

    “他受了重伤,根本走不远!”

    “就算是幻术,如果他从我们身边逃脱,我们也不可能毫无察觉,除非……”

    伯劳鸟在心中说道:“除非玉摇光趁着他们被幻术迷惑的时候,跳下了风生水起崖。”

    十二岁那年,羽流萤陷入漫长昏迷时,曾经附魂在一只老鹰身上,不远万里乘风飞来,只为一睹这书中风生水起的美景。

    那时无数水滴如漫天飞花,她沉浸在这天女散花般的美景里,对这崖底心中好奇,便一直往下飞去,没飞多久,便看到一片灰色瘴气,被阴冷的风翻卷鼓动着,十分可怕,她又急忙飞走了。

    非鸟有翅,人无双翼。

    崖底的风一直往上吹,跳下崖底的人不知道还能不能乘风归来。

    *

    风雪山庄乱成一片,宋时绥从小在山庄长大,对这里的一切十分熟悉,便忍着腹痛安顿众人,重整秩序,一条条吩咐下来,过了两个小时才忙完。

    等忙完这一切,她回到家中,刚踏过门槛,一阵晕眩感袭来,身形忍不住晃了晃,江雨眠立刻让她躺下,拿出针灸包给她施针。

    曲笙寻在一旁一边数手指一边嘟囔:“孕期抑郁,大喜大悲,遭受欺骗,遭受惊吓,快八月份的胎和天人上演天空竞速,搁在现代社会,就是让一个大着肚子的孕肚跑百米跨栏,还得拿出刘翔那强度,跑完之后又到处忙,这谁能受得了。”

    江雨眠用了安神香,宋时绥已经睡着了,曲笙寻这些嘟囔她自然是听不见的。

    江雨眠一字不漏地听了个清楚,饶是她已经变得铁石心肠,这会也替宋时绥感到难受。

    这么大规模的阵仗,没有伤亡是不可能的,山庄里的许多人都是从小看着宋时绥长大的,还有一些小时候就在一起打闹的年轻男女,以前还和宋时绥一起跑过商队。

    认识的长辈还有嘻嘻哈哈在一起打闹的朋友们在一夕之间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想想都难受。

    曲笙寻说完了宋时绥,又开始说江雨眠:“冰魄神功辨识度这么高,万一月扶疏找过来怎么办。”

    江雨眠一脸淡定地拔出银针,“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有救人的能力却见死不救吧?”

    “老江,等这里的事情平息之后咱们俩快点离开这吧,这个世界上有谁能打得过月扶疏呢,不过他为什么总追着你非要把你捉回去啊,徒弟长大了在外面游历很正常吧,就像我师尊,他就从来不管我去哪。”

    “从来没和你生过气?”

    “我去极乐天宫那次他生气了,说那是个淫窟,不是姑娘家该去的地方,我跟他说这世界本来就是一个大妓院,人人都是出来卖的婊子,搁这分什么高低贵贱呢。”

    这话说的,江雨眠忍不住笑了几声:“你师尊快要气死了吧?”

    “我师尊啊,他那人天天数落我,说我是他带过最差劲的弟子,就像以前我们班主任总说我们班是他带过的最差一届。”

    “其实我们那一届是考上重点最多的,我师尊天天数落我,我也还是天下第一能工巧匠,呵呵,以为贬低我我就会不自信了么,PUA都给我滚出去,我才不吃这一套。”

    江雨眠笑道:“有一点你师尊说得对,极乐天宫确实是个淫窟,那是合欢宗圣地,里面的人都修合欢道,我认识一个人,她去过极乐天宫,最疯狂的时候,和六个男人缠绵了半个月。”

    “她吃的挺好啊。”曲笙寻耸了耸肩,“人就该这样,道德底线放低点就会舒服很多,我还寻思哪天带老宋去极乐天宫转转呢,让她明白男人如衣服这个道理,只要外表美观,睡一睡就好了嘛,玉摇光再不济长得好看,别给自己那么多心理压力啊。”

    说起玉摇光,曲笙寻话音一转,啧了一声:“玉摇光怎么还不回来,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刚收拾完针灸包,倚着窗子吹风的江雨眠蓦地一愣。

    她忽然直起身子,“原著里这个时间,玉摇光是不是跌落悬崖了。”

    “你说那个破烂原著啊?”曲笙寻想了想,“是诶,我记得这一块,玉摇光不是掉落悬崖被女主羽落清救了么,玉摇光双目失明没看清女主的脸,神偷女儿冒领了功劳。”

    “后来东窗事发,神偷女儿被丢到军营做了那啥,原著里写得贼他祖宗的恶心,一天接客几十个,什么十几个士兵一起来什么的,真踏马醉了,那傻逼作者的脑袋简直是个发酵五百年的烂臭粪坑。”

    江雨眠比较淡定:“玉摇光坠崖时下了很大的雪,季节对不上。”

    她刚说完,一阵冷风吹了进来,一片雪花被风吹进来,轻飘飘地落在桌上。

    两人低头看着那个小小的六角形冰晶,长达十秒钟的死寂后,曲笙寻像个弹簧似的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的妈啊月扶疏追来了是冰魄神功啊啊啊!!!”

    又是几片雪花随风飘了进来,江雨眠伸手接过雪花看了看,凝固的脸色渐渐舒缓。

    “不是月扶疏,是百鬼迷雾阵的阴气引起的天象变化。”

    曲笙寻双腿一软,歪歪斜斜倒在椅子上,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你为什么这么怕他?”

    曲笙寻使劲拍着胸口,瞪圆了眼睛:“你这话说的,广岛长崎那俩核弹朝着你脑袋落下来,不怕才奇怪吧,他一秒钟就能把我变成灰给扬了!”

    她抓住一旁的竹青色毯子往自己身上裹,活像个猫头粽子。

    “而且难道仅仅只是只有我怕吗?老江你知道你刚才那表情吗?脸上的血色刷的一下就没了!”

    江雨眠咳了一声,有点尴尬,看见雪花不断从窗子飘进来,她抬手关上窗子,用手支着脸。

    “我也是昏了头了,明明流萤和我说过他刚离开三危山,这么短的时间,就算他骑着白鸾鸟也不可能这么快。”

    江雨眠喝了口定定神,房间门突然被推开,穿着一身竹青衣衫的羽流萤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因为紧张,她的声音有点尖锐:“出事了,玉摇光坠崖了!”

    曲笙寻一口茶水喷了出来,瞪大眼睛:“卧槽,真坠崖了?”

    “真坠崖了,我附魂在伯劳鸟身上想去看看情况,就看见玉摇光身边的郑隐反水,朝着玉摇光胸口拍了一掌。”

    江雨眠一怔:“郑隐反水?”

    羽流萤连忙点头:“玉京皇帝和长生殿联手,长生殿在玉京王朝的地界发动春眠寻找天人苗子,长生殿帮老皇帝抓玉摇光。”

    曲笙寻一脸迷惑:“抓玉摇光干啥啊,他不是皇子吗?”

    “正因为是皇子才抓他呢,老皇帝在十三年前给长生殿算了一卦,卦金是长生殿的夺舍之法,玉京古族那些功法要依靠血脉修炼的,玉摇光是五百年以来天赋最优秀的人,十三年前老皇帝就计划好了。”

    “我本来想帮忙的,可是后来又来了两个玉京王朝的天人,三个天人加在一起,我根本打不过,玉摇光用了幻术,自己跳崖了。”

    屋里的三个人对玉摇光的看法还是挺复杂的,大家都知道玉摇光阴险狡诈,外表光风霁月实则嘴脸丑恶,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绝对不是个好东西,但也没想过要他死。

    曲笙寻还是一脸疑惑:“既然这样,那趁着玉摇光没有成为天人的时候再夺舍啊,这样把握更大啊。”

    江雨眠解释道:“天赋绝佳又怎样,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天才卡在天人这一步,哪怕是如今的九品天人,在年少时也不敢说自己一定会突破天人境。”

    曲笙寻恍然大悟:“哦,未知风险太大。”

    “不仅仅是如此,除了天赋之外,每个人的悟性也不一样,如果其他人使用玉摇光的身体,却没有玉摇光那种悟性,武学修为也会寸步不前。”

    羽流萤也恍然大悟:“猪要养肥了再杀。”

    江雨眠喝了口茶,语气凉凉:“老皇帝以为自己在养猪,可惜玉摇光是一只猛虎,我看他这回也死不了,顶多受点罪。”

    过了一会龙归云回来,徐耳和徐杉压着那个双肩长两个头的鬼兵,听到玉摇光坠崖,他的太阳穴顿时迸起青筋,抬手揉了揉额角,又带着人去风生水起崖那找玉摇光。

    后半夜,烛火熄了,江雨眠和曲笙寻坐在椅子上小憩,半梦半醒间,宋时绥忽然醒来,发出一声痛呼。

    江雨眠急忙睁眼,飞一般走到床前掀开被子,发现宋时绥羊水破了。

    宋父宋母半夜被惊醒,宋父去烧水,宋母被人搀扶着,一边流泪一边守着门外,羽流萤和曲笙寻端着热水和毛巾进进出出。

    江雨眠给宋时绥接生。

    两个小时之后,宋时绥精疲力尽,生下了一个瘦弱的男婴。

    第251章 落崖1

    这是一个很瘦弱的男婴, 因为不足月,体重只有四斤三两,哭声也很微弱,和小猫的声音差不多。

    江雨眠给宋时绥喂了一碗红参汤, 宋时绥喝下红参汤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之后一直在发呆。

    她逃跑时藏进了琉璃灯里, 灯影琉璃术对精神状态影响很大,她时不时就会晕眩,看见闪烁的光线还会出现短暂的幻觉。

    宋母把孩子抱在她面前,她被皱皱巴巴的小孩子吓了一跳,赶紧让她母亲把孩子抱走。

    离开宋时绥房间, 宋母很忧心, 拉着江雨眠的手说道:“我怎么瞧着小时不太喜欢这孩子,哪有当娘的嫌儿子丑。”

    小孩子在襁褓里睡觉,江雨眠摸了摸小孩的脸, 柔声说道:“她只是太累了, 让她多休息一会, 慢慢缓过来就好了。”

    因为孩子是早产儿,宋时绥没有奶水, 喂不了孩子,曲笙寻和宋父一起去山里抓了只带崽的母老虎, 还特别贴心的把它的三只小虎崽也带回来了。

    这小孩倒也不挑食,喝老虎奶也喝得很香。

    山上下了很大的雪,雪花夹杂着鬼物的阴气, 十分阴寒。

    风生水起崖的风继续往上涌,龙归云和山庄的人在崖边徘徊许久。

    这山崖有很重的瘴气,瘴气带毒, 非常伤眼,龙归云刚往下飞了一会眼睛就像喷了辣椒水似的火辣辣的疼,两只眼睛都红了。

    羽流萤拿着冰块给他敷眼睛,龙归云看了她一会,抱住她的腰,让她坐在他腿上,闷闷说道:“这些日子跟着我,你受了不少苦,早知道就不带你过来了。”

    羽流萤摸摸他的脑袋,龙归云发质很好,像油光水滑的豹子,她声音柔柔的,拿着手帕擦拭他脸上流淌的冰水:“和殿下在一起我很开心。”

    龙归云唇角一翘,看见羽流萤乌黑的眼,又立刻敛去了笑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骗子,净会说些甜言蜜语哄骗男人。”

    羽流萤叹气:“殿下如果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

    龙归云:“……”

    软钉子不扎人,但噎人,龙归云红着一双眼睛瞪着她,她没有一点愧疚和反思,依旧淡定自若地用纱布包着冰块给他敷眼睛。

    过了一会,江雨眠端着煮好的洗眼液走进来,羽流萤连忙从龙归云大腿上挪下来,立刻整理衣衫跟个小学生似的拘谨站好。

    “那瘴气有毒,这是洗眼睛的。”

    长颈白瓷瓶散发出一阵阵药香,龙归云道了谢,说道:“玉公子恐怕凶多吉少。”

    “那瘴气不仅有毒,而且会混淆感知,我不仅辨不清方位,还分不清上下,明明想往上飞,却朝着下坠,若不是徐杉拉了我一把,后果不堪设想。”

    “小太岁医毒双绝,不知可有办法?”

    江雨眠沉默一会,朝他摇头:“药材不够,伏犀山不像碧海潮生,这的药材不齐全。”

    龙归云一阵沉默。

    要是在碧海潮生,各种避毒丹数不胜数,随便拿一瓶当糖豆吃都行,江雨眠被月扶疏关在仙居殿的时候,还拿着那些千金难求的丹药当做石子扔着玩,这一点瘴气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使是绝世大神医,没有药也解不了毒。

    离开月扶疏,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也要承受这种资源上的落差。

    江雨眠抿了抿嘴唇,说道:“我多出去转转,也许能采到药。”

    除了山庄的事,江宁镇的疫情越来越严重了,江雨眠把治疗瘟疫的药方洒得满城都是,许多人拿了药方,可惜药铺的药材已经空了。

    这是玉京皇帝默许长生殿发动春眠的地方,早已经是个弃子,周边城镇紧锁城门,人人自危,江宁镇和双凤镇真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宋时绥打起精神,她联络以前熟悉的商队,花高价让他们运送药材过来。

    在床上歇了两天后,她也没坐月子,下山找到了江宁镇的药商,谈了一下午后,终于拿到一批药材。

    宋时绥的武功不是最强的,但她的统筹管理能力相当拔尖,剩下的穿越者加在一块也比不上,她天生会梳理各种复杂的关系,然后组织成一张密集庞大的关系网,在必要的时候妥善利用起来。

    有她在,玉摇光失踪的阴影消散了大半,山庄没有乱,大家找到了主心骨,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玉摇光还是要找的。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哪怕他不是个好东西,此刻也没人真希望他死。

    三天之后,江雨眠终于找齐了药材,炼制了三颗避毒丹。

    山庄里的天人高手只有江雨眠和龙归云,以及龙归云带来的两个天人侍卫。

    龙归云被瘴气熏到的眼睛还没好,作为北阙帝子,天人侍卫是决不能离身的,徐杉必需留在他身边。他的侍卫徐耳好奇心强,想看看这风生水起崖的崖底是什么样子,江雨眠给了他一颗避毒丹。

    宋父轻功绝顶,但他在长生殿来袭的时候受了内伤,运功困难。

    江雨眠武功最高,而且不怕瘴气,但那天晚上玉京王朝的天人盯上了宋时绥肚里的孩子,为了以防万一,作为实力最强的天人,她决定留下来守着山庄。

    羽流萤可以附魂在动物身上飞下崖底寻人,于是避毒丹也给了她一颗。

    两个天人下去看似没问题,但还有一点,瘴气会遮蔽人的气息,还会令人混淆方向,没有方向感极强的领路人只会像无头苍蝇似的在里面乱转。

    众人正为难,宋时绥朝着江雨眠伸出手,很淡定地说道:“给我一颗吧。”

    拥有四色视觉的人除非中了幻术,否则永远不会迷路。

    她刚生完孩子,本该坐月子,然而在这个命如草芥的时代,很多人都没多少清闲日子可以过,她是如此,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也是如此。

    *

    自从得到那个养颜方之后,羽落清纠结了很久。

    那个药方上的药太毒,对人体的损害是不可估量的,而且那种剧毒会永远留在身体里,就如同发酵的米酒,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剧烈。

    金月皇后曾经昏迷过很长一段时间,她那段沉睡的岁月与这种剧毒脱不了干系,这让羽落清很害怕。

    她想拥有永远不老的美丽容颜,却也害怕承担这种可怕的风险。

    但她还是一遍一遍的看着那个药方,把那上面的各种药材熟记于心。

    她现在十八岁,不急着服用这味药,可以再仔细斟酌几年,不如先去把药找齐,做好准备,最后用与不用全凭自己。

    药方上有一味药,名叫碧落黄泉花,花开两色,一半碧绿一半灰黄,分别代表生与死,能让人在生死之间徘徊,体验无尽折磨的同时,身体会得到新生,一夕之间返老还童,然后迅速死去。

    碧落黄泉花生长在布满瘴气的深崖里,羽落清在月扶疏的手札上看到过相关记载,玉京王朝伏犀山的风生水起崖里正好生长着碧落黄泉花。

    她决定去采摘这种花,她的武功不高,只会些轻功,但月扶疏把飘羽留下来给她当侍卫,作为一个天人境高手,下个深崖而已,难不倒他。

    就算那可怕的瘴气羽落清也不怕,她在药库里拿了一瓶月扶疏亲手炼制的避毒丹,区区瘴气而已,何惧之有?

    她留下书信,带上飘羽,坐上奢华的马车,驾驶神俊的千里马前往玉京王朝。

    听说江宁镇发生瘟疫,她便让随从专门挑偏僻的路,当一行人到达伏犀山时,发现伏犀山居然下雪了。

    雪里带着阴气,显然是天人之间的打斗引发的天象变化,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羽落清和飘羽吃下避毒丹,飞进了不断翻卷的灰色瘴气里。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神秘的地方,但是当人的双脚踏上这里时,神秘感就会消减一半。

    风生水起崖的崖底是一片被遗忘的世界,四周的石壁高耸入云,上空瘴气翻腾,宛如一个密不透风的巨大=牢笼,将这方天地与外界隔绝。

    稀薄的光线穿透上空的瘴气洒落下来,光线昏暗无比,空气阴冷潮湿,那种寒冷的带着水腥气的腐朽气味无处不在,羽落清不得不捂住鼻子。

    地面覆盖着一层白雪,白雪之下是一层厚厚的枯枝败叶,每踩一脚就会深陷进去。

    羽落清本以为穿越过那些灰色瘴气后会看到一片美丽的世外桃源,没想到竟然是这种光景。

    这和她原本设想的很不一样。

    她把陷进去的脚拔出来,干净崭新的绣鞋已经弄脏了,她有点嫌弃的皱了皱眉,想到碧落黄泉花,又耐着性子继续往前走。

    “碧落黄泉花生长在溪水中,飘羽,你去找有水源的地方。”

    飘羽点点头,带着她继续往前走,又走了一段路,前方依稀有水声传来,羽落清眼睛一亮,脚步顿时加快了。

    一堆嶙峋的怪石里,有一条蜿蜒的溪流静静流淌着,溪水清澈无比,小溪两旁堆着雪,一截月白色的衣衫盖在新雪上面,衣角晕开一丝血红。

    “那怎么有个人?”

    羽落清停住脚步,犹豫了一瞬,又继续往前走,然后她看见了倒在雪里的人。

    一身染着血的月白衣衫铺在白雪上面,黑发如墨,被白雪映衬的触目惊心,半张脸埋在雪中,半张脸露在外面,露出一张极其风雅俊秀的侧脸。

    又往前迈了一步,绣鞋在雪里踢到了一个东西,羽落清低头一看,那居然是一柄折扇。

    她弯腰捡起折扇打开,扇面上是烟雨迷蒙的水墨山水。

    羽落清几乎立刻就想到这是谁了。

    上辈子她听见别人说过,玉京王朝的新帝是个风雅绝伦的美男子,没有登上帝位之前,他只是一个备受冷落的皇子,一直隐居在伏犀山。

    他爱穿月白色衣衫,喜爱春日杏花,经年拿着一把画着水墨山水的折扇。

    这位风雅的帝王不爱女色,登基多年,后宫空无一人,连个皇后也没有,大臣劝他立后封妃,他说女子嫉色慵慵妒气冲冲,与其耽于女色,不如闲敲棋子看落花。

    她前世做绣娘时,偶然见过这位皇帝的画像,哪怕不及本尊一半风华,也是令人怔愣许久。

    如今见到真人,她也愣了很长一会,随即心头一喜,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

    救下一个未来的皇帝,这种雪中送炭的事儿,怎么算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看来这次除了碧落黄泉花,还有别的收获,羽落清忍不住笑了一下,蹲在这个玉京王朝未来皇帝的身边。

    第252章 落崖2

    “飘羽, 你认得这个人么?”

    飘羽摇头:“不知道。”

    “那你觉得,我们该不该救他?”

    飘羽继续摇头:“不知道。”

    羽落清:“……”

    她眼角有些抽搐,不得不极力压抑自己才能不露出怒意,在碧海潮生时, 小太岁的两个天人奴仆对她毕恭毕敬, 为什么到了她这, 就人人都不把她当回事。

    她是羽朝的公主,即使闻人听雪成了天人之后,羽朝权衡利弊之下对她的态度十分冷淡,公主的名号也可有可无,可就算是有名无实, 她也还是公主。

    心中怒意翻腾, 但也知道自己没有掀桌子的底气,于是继续好声好语的说道:“既然遇到了,那就救一下吧。”

    飘羽虽然一问三不知, 但基本都会听她的吩咐, 听她要救这个陌生男子他也没说什么, 直接往前走几步把这个男子扶了起来。

    这个男子身上除了严重的内伤,衣衫上也有多处树枝刮蹭的痕迹, 飘羽猜想这个人在坠崖的过程中正好跌落在从峭壁长出的树枝上,缓冲了一部分力道, 这才没有当场摔死。

    是个有气运的人。

    看清这个男子的全部容貌后,飘羽也终于想起这个男子是谁了。

    大概是九年前的事了,当年小太岁还在地宫, 月扶疏来风生水起崖寻找碧落黄泉花,当时天色已晚,两人从悬崖飞上去时, 一个穿着月白色衣衫的少年正站在崖边赏月,身边站着一个金棕色头发的小姑娘,约莫十岁出头,手里还拿着两串冰糖葫芦。

    那少年面如冠玉,生着一双金绿交织的璀璨琉璃眼,拿着冰糖葫芦的小姑娘发丝与眼眸同色,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澄澈明净,根骨不凡,长相也十分娇憨可爱。

    见到他们二人从崖底飞来,少年和女童脸上也没有惧色,而是冲他们微微颔首后退到一旁继续安静赏月。

    当时夜深,飘羽问询问山上是否有住宿的地方,那少年和女童便把他们带到山庄里住下。

    飘羽还吃了那女童的一根糖葫芦。

    后来回到碧海潮生,偶然才知道玉京王朝有一位不受宠的皇子,从小就离开白玉京,在偏僻的伏犀山上隐居。

    九年过去,当时的少年已经长成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公子了,飘羽不禁在心中感叹岁月流逝,同时将内力汇于掌心,抵住这个公子的后心处,用自己的内力为他疗伤。

    内力流转一个周天之后,飘羽这才停止运功,把这个公子扛在肩上,默不作声的找了个山洞把人放了进去。

    羽落清又往他身边撒了一些让毒虫和野兽退避三舍的药物,她蹲在这个未来的帝王身边思索了会,这几年她命途多舛,意外横生,为了保险起见,她摘下一只玉兰耳坠,上面的耳针刺破玉摇光的前襟布料,正正好好的勾在他胸前。

    凭着一个玉兰坠子,日后也说明不了什么,她看着玉摇光手边的折扇,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信物,便把折扇擦干净,系在腰带上。

    看着那个玉兰坠子,羽落清松了口气,走出山洞对飘羽说道:“继续寻找碧落黄泉花吧。”

    飘羽点头,循着记忆朝生长着碧落黄泉花的地方走去,沿着那条蜿蜒而下的小溪逆流直上,终于在小溪中央看到一朵奇特的花,一半碧绿,一半昏黄,花朵无叶,如山茶花般大小,一条通体雪白的大蛇从溪水中露出半边身子,缠绕在碧落黄泉花的根茎上。

    天人并非无坚不摧,这种毒物,飘羽是不愿意招惹的,看到这条大蛇,不禁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月扶疏那次来,碍于九品天人的威压,这条大蛇直接温顺地盘成一圈,像一只活泼的小狗,吐着艳红的蛇信子舔着月扶疏的手掌。

    月扶疏喂了它一只深蓝色的双尾毒蝎,它便心满意足,任由月扶疏摘下了它守护多年的碧落黄泉花。

    这次出门,飘羽没带什么毒物,月扶疏养的那些东西,就是天人碰了下场也不太好,除了小太岁之外,是没几个人敢碰的。

    他只带了一瓶月扶疏炼制好的毒丸。

    毒丸用青瓷瓶子装着,一共有二十颗,毒丸呈现黑红两色,飘羽倒出一颗毒丸,朝着那条大蛇扔过去。

    那条大蛇的头往前一探,稳稳地接住了那颗毒丸,吞下去之后,大蛇眼里的凶光稍稍少了一点。

    飘羽又开始投喂毒丸,一整瓶毒丸都进了大蛇的肚子,大蛇眼里的凶光终于消失了,懒懒的扫了他们两人一眼,继续把头埋进水里。

    羽落清看到那朵碧落黄泉花,眼里已经冒出兴奋的光芒,急忙命令飘羽:“快,去把那朵花给我拿过来!”

    飘羽刚往前走了两步,那条雪白的大蛇听到动静,立刻从溪水中抬起半个脑袋,露出一双凶神恶煞的赤红双眼,恶狠狠地瞪着想要采摘碧落黄泉花的歹徒。

    飘羽心中叹气。

    看来这条大蛇对毒丸不满意。

    羽落清也惊诧不已:“书上说喂它毒药就好了,它怎么又抬起头了。”

    飘羽这回没有再说不知道,上下嘴皮子轻轻一碰,吐出极短的三个字:“不够毒。”

    羽落清能找到可以随身携带的,毒性最烈的东西就只有飘羽身上的那一瓶毒丸。

    至于观月小筑里的那些剧毒活物,她是连看都不敢看的。

    嗯这瓶毒丸对人而言确实是可怕的剧毒,奈何这些本身就带有剧烈毒性的毒物根本不怕毒,反而喜欢吞食剧毒。

    羽落清无计可施,正一筹莫展时,关于忽然想起了上辈子听到的关于玉京皇帝的传说。

    听说这位年轻的帝王幻术超绝,即擅长霍乱心智的灯影琉璃术,这种幻术可以控制任何活物,区区一条毒蛇向来不在话下。

    只要救活了山洞里的那个人,等他醒来让他用幻术引开这条毒蛇,碧落黄泉花不就唾手可得了吗。

    她心中兴奋不已又和飘雨跑回山洞里,草草的布置一番后,要躺在山洞里休息等待这位未来的帝王从昏迷中醒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

    江雨眠守着山庄,两个轻功绝顶的武者和一只被羽流萤附魂的老鹰吃下避毒丹,一起跳下了风生水起崖。

    两旁是悬崖峭壁,鹰飞长空,宋时绥和徐耳如山上羚羊,身形飘逸鬼魅,在怪石嶙峋的峭壁上轻松穿行。

    宋时绥刚生产完不久,徐耳体谅女子生产不易,怕她体力不支,于是将速度刻意放慢,没想到这个年轻姑娘的轻功十分厉害,即使是悬崖峭壁,也是如履平地般轻松,完全不用他特意照顾。

    不多时,两人一鹰穿过翻卷的瘴气,终于到达崖底,悬崖底下没有什么树木,只有一些植物从石头缝里扎根生长,从陡峭的石壁里探出头,随着吹来的风轻轻摇摆着。

    昏暗,阴冷,潮湿,荒凉,这是这个悬崖底部给人的第一印象。

    羽流萤附魂的老鹰停在徐耳肩头,徐耳的圆脸露出和善的笑容,看着老鹰说道:“羽姑娘可真是深藏不露啊,这一手连我都惊呆了。”

    老鹰叫了一声,淡淡的不满,徐耳立刻收起玩笑的神色,拍了拍自己的嘴巴:“瞧我,这时候还说这些话,宋姑娘还着急找人呢。”

    风雪山庄多年的清静都依赖玉摇光和郑隐。

    两个天人强者坐镇时,没有不长眼的东西敢上来招惹,若是两个天人不在,风雪山庄这种风景绝佳灵气充沛的闭关清修之地,肯定是要受人给予的。

    徐耳正经起来还是很正经的,他朝着四周望了望,感叹道:“幸好带了送姑娘来,我一进这儿就晕头转向,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

    不只是徐耳,哪怕是经常附魂在动物身上到处飞的羽流萤到了崖底也开始转向。

    宋时绥轻轻咳了一声,指着前面说道:“那是东方,我简略算了一下,再往前走五百米就是玉摇光落崖的位置,先去那里看看。”

    在他们找人时。

    昏迷在山洞里的玉摇光悠悠转醒。

    这是一个很隐蔽的山洞,洞口被飘羽用石头挡住,只留一道通气的小孔,山洞的岩壁上放着一颗夜明珠,并不昏暗。

    玉摇光全身剧痛,睁眼时漆黑一片。

    这是第一次,他见到如此浓重纯粹的黑暗,这种漆黑沉重的颜色让他心里蓦地一慌。

    来不及思索,便抬起手臂张开五指在眼前晃了晃,金绿琉璃眼天赋异禀,十分敏锐,哪怕在黑暗中也能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影子。

    然而这一次,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玉摇光捂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黑暗如洪水般将他缓缓吞噬。

    *

    费了一番周折后,飘羽还是没有拿到那朵碧落黄泉花。

    那条在月扶疏面前十分温顺的白蛇在面对其他人时异常凶暴,蛇身生有双翼,飞行速度极快,肉眼难以看清它的飞行轨迹,与这条蛇打斗时,飘羽全凭这么多年积攒的战斗经验才将它打退,只采到了半朵碧落黄泉花。

    那条白蛇又重新回到剩下的半朵碧落黄泉花旁边盘踞着,死死地盯着飘羽和羽落清。

    飘羽的手背也被这条白蛇的尾巴划了出了一道浅浅的伤口,尽管又吃下一颗月扶疏炼制的避毒丹,那条浅浅的伤口依然奇痛无比,疼得飘羽满头大汗。

    他十分隐忍,在这样的剧痛下,也只是面色稍稍扭曲,羽落清,被这条异常凶猛的白蛇吓得脸色发白,完全没有注意到飘羽的异常。

    当主子当久了,早就不把奴仆当回事儿,皇宫里更是如此,只要主子心情不好,宫里的那些奴仆就算因此丢了命,又有谁会过问几句呢?

    哪怕不是公主,就算是民间那些稍有权势的人,谁会时刻关注一个奴仆的情绪。

    反正在羽落清心里,飘羽就是月扶疏赐给她的奴仆,小太岁不也如此么,她可是有两个天人做她的仆人呢。

    飘羽忍着痛,拿出身后背着的玉匣,玉匣里面装着药土,他弯下腰从小溪里掬了一把水撒在药土里,把那半朵碧落黄泉花的根茎插在药土里面。

    合上玉匣,突然有两人破开悬崖上方的瘴气从空落下,这是两个天人高手,都是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

    一人着灰衣,头戴巾帽,一身书生打扮,手里拿着把折扇。另一人穿着一生黑衣,面色凶煞严肃,脸上有七个黑痣,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漆黑长剑。

    这两人看见飘羽和羽落清,见这一男一女衣着华贵,不像是风雪山庄的人,也微微愣了一下。

    随即那个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看向飘羽,抱拳说道:“我们是玉京王朝的人,正在寻找我朝跌落悬崖的皇子,不知两位可否见到一个身着月白衣衫的年轻男子?”

    羽落清了刚要说话,飘羽便淡淡说道:“我们二人来此只为采药,并不曾见过别的什么人。”

    羽落清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听见飘羽如此说,便躲在飘羽身后闭紧嘴巴,抱紧了怀里的白玉药匣,默不作声地随着飘羽沿着小溪往上走。

    眼看着就要与这两个人擦肩而过,那个手持黑剑的中年男人突然把头往飘羽这边一转,看向羽落清,冷笑道:“慢着,我还没问这个小姑娘呢!”

    他朝着羽落清一看,羽落清呼吸一滞,声音尖利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往她腰间一扫,笑道:“那姑娘身上为何有我朝皇子的折扇呢?”

    她往飘羽身后躲,飘羽面无表情地拔出剑,淡淡说道:“随手捡到的,若是你朝皇子的东西,给你便是。”

    他拿下羽落清腰间的折扇抛了过去,继续往前走,却被一把折扇拦住去路。

    “阁下不肯说,就别怪我二人无礼了。”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况且飘羽不弱于人,他把羽落清往身后一推,面无表情地拔出剑。

    宋时绥沿着小溪往上走,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声势浩大的打斗之声,飞沙走石,山石滚落,其中一个石块打着旋,带着极强的力道如闪电般朝她面门袭来。

    带着天人内力的石块足以切金断玉,不是区区地鬼境的武者能够躲开的,还在宋时绥的双目异于常人,第六感极其敏锐,再加上有一身绝顶轻功,这才险而又险的避开了迎面飞来的石块。

    但是她的脑袋还是被石块擦了一下,顿时一阵剧痛传来,耳朵嗡嗡直响。

    徐耳又击飞好几个石块,将她护在身后,宋时绥蹲在地上捂着脑袋缓了一会儿,等剧痛过后,这才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宋时绥头上没有伤口,倒是那石块迎面飞来时,鼻子被气劲擦了一下,这会开始流血了。

    整个鼻腔里都是血腥气,其他什么气味都闻不到了。

    老鹰飞上高空,避开了这些比子弹还要危险的石块,徐耳说道:“宋姑娘,你先在这找个地方躲躲,我去前面看看情况。”

    “那你小心!”

    宋时绥捂着流血的鼻子往后面跑,七扭八拐之下跑到山洞口,洞口对着的石头在刚才的打斗里滚落,露出半个洞口。

    宋时绥纵身一跃,十分轻盈的从那个窄小的洞口飞了进去,又把落在山洞里的石块抱起来,再次将洞口堵个严实。

    山洞里有夜明珠的光芒。

    宋时绥身上有一种很淡的茶香,这种茶香不仅来自平时喝的茶,也来自玉摇光房间里的一种罕见熏香。

    躺在山洞里的玉摇光睫毛一颤。

    他知道是宋时绥进来了,可惜他此刻身受重伤,身不能动,不仅双目失明,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玉摇光能感受到宋时绥的气息,宋时绥就坐在他身前。

    他的手指动了动,心里生出几分酸楚,几分窘迫,又有几分欣喜。

    宋时绥安静坐着,被石块击打头部导致的刺耳耳鸣一直持续着,鼻腔里都是血腥气。

    玉摇光就躺在她前方偏左的位置。

    只要是双目正常的人,一眨眼就能看见。

    偏偏宋时绥的双目不正常,但这种不正常就连宋时绥也没有察觉到。

    她的头部遭受撞击的时候,已经伤到了脑子里的视觉神经,在她眼中的世界里,她看的一切东西都是正常的,但她看不到前方左手边的玉摇光。

    美国曾经发生过一起交通事故,一个车主将一个路人撞进挡风玻璃里,发生车祸的时候,这位车主前额脑出血,看不到插进挡风玻璃里的路人,即使这个路人就在她眼前。

    现在这种罕见的情况,却在宋时绥身上发生了。

    第253章 落崖3

    山洞里很安静, 玉摇光静静躺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他能感觉到宋时绥就在他的身边,距离他很近很近。

    滴答一声。

    血腥味弥漫,还有一阵又一阵急促紊乱的呼吸声。

    宋时绥的轻功是连玉摇光也惊叹的, 哪怕她用轻功绕着伏犀山跑上一整圈, 呼吸也不会像现在这么乱。

    她还怀着孕呢, 怀着八个月的身孕,腹部已经高高隆起了,就算是普通人家,也会将身怀六甲的妻子呵护周全,如珠如宝地捧在手心上。

    是他无能, 让她不顾自己的身子跳下崖来找他, 还让她看到他这般无能的狼狈样子,让她看见他像个废人一样躺在地上。

    真是糟糕啊,总想在她面前做个光风霁月的君子, 然而这一身的狼狈和不堪都让她瞧去了。

    玉摇光觉得十分羞耻, 心里苦辣酸甜交织在一起, 有愧疚,有感激, 还有一丝难以言明的让眼眶酸痛的涩意。

    他蠕动着嘴唇,想唤一声“小时”。

    然而张开嘴, 只能发出几声断断续续的破碎气音,像气泡似的碎在喉咙里。

    他痛苦地张着嘴唇,垂在一旁的手指动了动, 朝着心心念念的女郎伸去。

    可是他实在是太痛了,痛得连手指也动不了,哪怕用尽全身力气也徒劳无功, 指甲颤抖了几下就陷入潮湿的泥土里,再也动弹不了了。

    她为什么不过来呢?

    为什么不向他走过来呢?

    是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被吓到了吗,所以才迟迟不敢向前?

    还是她本就不想走上前来。

    这些年,自从喜欢上她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期盼她能朝着他走过来,然后把流连在外界的目光放在他身上,哪怕只有那么一时半会儿,也会心满意足。

    可她看山看水,看花看鸟,就是不怎么看他。

    山不见我,我自见山。

    所以一直都是他朝着她走过去。

    心里生出无限委屈,甚至有那么一点怨恨,下一刻又又猛然醒悟,在心里苦笑一声。

    作为一个乞讨者,朝着人要饭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给是情分,不给是本分。

    如果想要硬抢,就要做好头破血流的准备。

    玉摇光正胡思乱想,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脚腕,他的睫毛猛地一抖,失去视觉的眼珠也跟着震了震。

    宋时绥耳朵阵阵嗡鸣,鼻腔里充满血腥气,被石块擦过的脑袋先前还不觉得怎么样,刚刚站起身时却忽然一阵晕眩,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她下意识用手撑住地面,没想到手掌却按到了一个男子的脚腕。

    明明看不见,却摸到了一个人类的脚腕,这简直比电视机里爬出来的贞子还要吓人。

    宋时绥悚然一惊,头皮猛地炸开。

    她屏住呼吸,直到确认这脚腕是温热的,那个看不见的人也确实是个大活人,她这才松了口气,咳嗽了两声后小声说道:“对不起,打扰了,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

    她刚说完,晕眩的脑袋便转过弯来。

    这风生水起崖底下经年无人,除了跌落悬崖的玉摇光,这里不可能有人在。

    可是她却看不见。

    宋时绥眨眨眼,抬手按了按脑袋被石块擦出的那个伤口。

    她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视觉出问题了,压下心里冒出的一丝惊慌后,她迅速冷静下来,将脑袋转了一圈,又将身体挪了个位置。

    变换了几个角度后,光线出现了细微的变化,潮湿阴暗的山洞里,躺在地上的玉摇光终于出现在她有限的视野里。

    宋时绥怔住了。

    她从来没见过玉摇光如此狼狈的样子。

    破烂脏污的衣衫,凌乱缠绕的头发,布满细碎伤口的脸颊,涣散无神的双目……

    哪一点都不像玉摇光,反倒像个破碎不堪的破布娃娃。

    当初知道玉摇光落下山崖时就知道他情况不妙,没想到却是如此不堪的光景。

    宋时绥愣了好长一会儿,握着他脚腕的手掌松开,往他身边挪了几步,见那双金绿琉璃眼涣散一片,没有一丁点焦距,宋时绥的心猛的一沉。

    她张开五指,在玉摇光眼前挥了挥。

    那双金绿琉璃眼没有一点反应。

    金绿琉璃眼是一种很特殊的眼睛,极其擅长动态捕捉。

    对于普通人而言,在通常的条件下,超过144帧的动画对肉眼来说就已经看不见卡顿了,然而在普通人眼里十分丝滑连贯的动画,在玉摇光的眼里是很慢的PPT。

    平时光暗稍有变化,他都会微微眯眯一下眼睛,此刻那双璀璨的眼瞳仿佛蒙尘的明珠,失去了原有的光芒。

    饶是宋时绥对玉摇光骗婚一事十分怨对,这会心也跟着一痛。

    她好一会没能说话,过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玉摇光的眼睛。

    指尖按在玉摇光的眼皮上,柔软的指腹下是不断震颤的眼球,宋时绥深深吸了口气,低声说道:“公子。”

    她一声低低的公子,对玉摇光而言胜过千言万语。

    他眨了眨眼睛,抿了抿嘴唇,涣散无神的眼睛依稀有一丝淡淡的泪光。

    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许多事,悲欢爱恨纠葛在一起,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便只能静默以对。

    这次下崖,众人早就预料到玉摇光受伤不轻,随身携带了很多药品,治疗外伤的金疮药和治疗内伤的丹药都备着,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

    宋时绥拿出治疗内伤的丹药给玉摇光喂了一颗,又拿下腰间挂着的水壶,给他喂了几口掺了盐和糖的水。

    慢慢整理好复杂的心情,宋时绥低声说道:“山庄一切都好,没有太大伤亡。”

    想起那些死去的人,宋时绥还是哽咽了一瞬,她忍了忍,拿出医治外伤的药膏,掌心揉开后涂在玉摇光的脸和脖颈。

    喝了几口掺着盐和糖的水,玉摇光终于恢复了一点体力,可以抬起一只手臂了。

    他本想摸摸宋时绥的脸,然而力气没恢复,生到一半就从空中落了下来,正好落在宋时绥的腹部。

    那里平整一片。

    这一刹那,玉摇光五指蜷缩,脑中一片空白,什么糟糕的事情都想到了。

    他手背上也划了两道口子,伤口里面有许多细碎的石子和木屑。

    宋时绥看了眼,拿出纱布简单清理了一下,给他涂上了药膏,见他的手在她腹部停留许久,她明白过来。

    “是个男孩,雨眠给他起了个小名,叫小琉璃。”

    玉摇光继续抬手,宋时绥抓住他的手。

    她知道玉摇光想摸她的脸,然而这会,她却并不想给他这种温情,哪怕他身受重伤,已经成了她孩子的父亲。

    积攒了许久的力气,玉摇光终于能开口说话了,虽然每说一个字肺腑之间就会连带起一片灼烧的剧痛,还是强忍着问宋时绥。

    “小时……你……还……”

    看他满头冷汗,宋时绥捂住他的嘴,淡声说道:“我很好,有朋友帮衬着,没什么事……”

    话未说完,一阵眩晕袭来,眼前的一切天旋地转,宋时绥的身子一软,晕倒在玉摇光身边。

    *

    月扶疏是九品天人,飘羽自然也不弱。

    那两个玉京王朝的天人不是对手,受了内伤,吐了几口血后灰溜溜的走了。

    羽落清回到山洞。

    风生水起崖地形复杂,随着太阳西落,光线越来越灰暗,如果不是飘羽有着极强的方向感,恐怕早就迷路了。

    他压下脸上的一丝疲惫和厌倦,带着羽落清回到了山洞里。

    山洞里的明珠亮着,穿着月白衣衫的年轻公子身边倒着一个年轻女郎。

    羽落清走了过去,打量着这个陌生女子的脸。

    金棕色的头发,明艳的面容,是个十分漂亮的年轻姑娘。

    再一看玉摇光,他也昏迷着,但身上的伤口都被人包扎处理了,有一股很好闻的药香味从他身上传来。

    这是被人捷足先登了?

    羽落清脸色沉了下来。

    她最讨厌别人和他抢东西了。

    一份恩情分成两半,得到的东西可就少了,尤其是那个和她分享恩情的人,还是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姑娘。

    她最讨厌这种有点武功又颇有姿色的人,就好比她讨厌烟都的闻人听雪。

    好像会了一点武功,就有多了不起似的,像穿花蝴蝶似的,一会儿舞刀弄剑,一会儿飞檐走壁,非得招惹男人的目光,让全世界的男人都围着她们转。

    她已经这么努力了,每天都战战兢兢地活着,呕心沥血的为着自己的将来做打算,她已经过得这么辛苦了,拥有的东西已经很少了,偏偏要有不长眼的人非要和她抢。

    呵!

    明明刚才那一场战斗还让她惊魂未定,此刻倒是迅速冷静下来,自内而外生出一种十分强烈的不满。

    她揉了揉脑袋,眼珠在眼眶里飞速转了一圈,可怜兮兮地对飘羽说道:“这山洞太小,容不下四个人,而且这姑娘也不知道是敌是友,若是存了坏心,那就糟了,为了保险起见,飘羽,你把这个误闯进来的姑娘带到别的地方吧。”

    飘羽看了她一眼。

    羽落清柔声说道:“这也是为了这个姑娘好,那帮人来者不善,显然是冲着这个公子来的,这个姑娘身受重伤,若是被搅进此事,免不了许多麻烦。”

    飘羽把宋时绥抱了起来,随便找了个山洞,撒了一些驱虫驱兽的药粉,随后就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羽落清留在山洞里,长舒了一口气。

    她也没什么错,想让自己过得更好能有什么错呢?

    总不能还要像上辈子一样,从公主沦落为一个日日做绣活的绣娘,然后日日以泪洗面吧。

    若生来便是绣娘,没有当过公主,她便也认命了,可上天偏偏让她瞧见了更好的东西。

    拥有过再失去,还有什么令这更悲伤的事情呢。

    羽落清忍不住自言自语:“月扶疏那么宠爱小太岁,如果心如蛇蝎的贱人回来,和我争这些,我一定会是被放弃的那个。”

    “就算我被小太岁害死了,月扶疏也不会把贱人怎么样了。”

    “对,我不能再像上辈子一样了,我救了玉京未来的帝王,即使羽朝放弃我,即使月扶疏放弃我,我也还有这个救命稻草,上天给了我一次重生的机会,也不可能给我第二次了。”

    她低喃着,没有注意到玉摇光抖动的睫毛。

    *

    没了宋时绥引路,徐耳和附魂在老鹰身上的羽流萤根本无法辨别方,一人一鸟在山崖里晕头转向,过了整整一夜才误打误撞找到宋时绥的那个山洞。

    与此同时,羽落清怕夜长梦多,让飘羽背着玉摇光飞出了山崖。

    她连另一半碧落黄泉花放弃了,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囊后,就带着这位昏迷不醒的未来帝王上了马车。

    千里马日行千里,崎岖山路也不在话下。

    马车驶得飞快,不过一日一夜的功夫就驶出了伏犀山,又过一日一夜便离开了江宁镇,在一片被车轮掀起的灰尘里,继续朝着远方驶去。

    第254章 前世今生1

    宋时绥晕了一夜后终于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

    山洞里燃着篝火, 十分温暖,徐耳坐在篝火旁边闭目打坐,羽流萤附魂的老鹰蜷缩在她身边睡觉。

    山洞里一片静谧,让人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篝火轻轻摇曳着, 视线从朦胧到清晰, 脑中的眩晕感依旧没有消失,似乎在山洞里看到玉摇光只是一种幻觉。

    宋时绥动了动,蜷缩在她身边睡觉的老鹰警惕地从翅膀里抬起脑袋,看见宋时绥醒来,眼中出现了一抹十分人性化的欢喜情绪。

    在一旁打坐的徐耳掐了个手诀, 吐出一口浊气后睁开了眼睛。

    “宋姑娘, 你怎么晕倒在这个山洞里了?”

    宋时绥把事情的经过简短说了一遍,徐耳越听越诧异,好半晌才说道:“既然把你扔到这个山洞里, 说明他们已经把玉公子带走了。”

    宋时绥的声音有些虚弱:“郑隐知道我和玉摇光的关系, 如果是玉京王朝的人, 一定会抓住我威胁玉摇光。”

    玉京王朝的历代帝王都是一脉传承的阴险狡诈,绝对不会放弃这个逼迫玉摇光就范的好机会。

    徐耳说道:“玉京王朝的两个天人被另一个天人打退了, 应该不是他们。”

    玉京王朝的天人数量并不少,但五品以及五品以上的天人并不多。

    宋时绥皱眉:“那会是谁把玉摇光带走呢?”

    她低头, 眼角的余光看到周围洒了一圈驱虫驱兽的药粉,药粉颜色微微碧绿,散发着一种柔和淡雅的药香。

    她眉心一动, 伸手捻起一点,放在鼻下仔细闻了闻。

    这种野外驱虫驱兽的药粉含有大量硫磺,大多味道刺鼻, 野兽嗅觉敏锐,问道这种味道自然退避三舍。

    这种香味高级的药粉价格不菲,宋时绥能闻到几种很名贵的香料。

    制作这种药粉的人显然是个品味不俗的完美主义者,并且非富即贵。

    宋时绥只能看出这么多,江雨眠才是精通药理的行家。

    她往瓷瓶里装了些药粉,吃了一颗治疗内伤的药丸立刻起身,找到了之前的那个山洞。

    山洞里残留着一股很淡的香气,这种香料叫玉华醒醉,是用牡丹花蕊与荼蘼花用清酒拌好后,再以龙脑为衣制成的香饼。

    除此之外,山洞里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这种香气很复杂,让宋时绥想起了她在樱花国免税店买的一瓶香水。

    徐耳也嗅了嗅,咦了一声:“有女子来过?”

    不怪他惊讶,江湖女子外出时很少用香料,香料的味道便于敌人追踪,也不方便隐匿藏身,很容易暴露自己的方位。

    山洞里留下了一些脚印,宋时绥看了眼,说道:“一男一女,男子武功高强,是境界很高的天人,女子很年轻,体重大约九十二斤,会点武功。”

    “我再出去转转,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

    二人一鹰沿着溪流一直往上,走了一段时间后忽然看到溪水中长着一朵奇怪的花,花只剩下半朵,颜色碧绿,一条遍体鳞伤的白蛇盘踞在那朵花的根茎上,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们。

    徐耳看了那白蛇两眼,对宋时绥说道:“这花被人摘了半朵。”

    又走了一段距离,看到山崖上有人用轻功飞上去的痕迹,徐耳凑过来看了一会,过了半晌后又看向崖顶:“他们飞上去了。”

    宋时绥看着山崖上那些痕迹,脑袋里有根弦突然被撞了一下,原著的剧情突然在脑海里循环播放。

    在原著的剧情里,跌落悬崖的玉摇光正好被女主捡到,霎时之间,一股冷意突然席卷了宋时绥全身。

    她头皮麻了一下,说道:“回风雪山庄。”

    穿过上空那些灰色瘴气后,在天亮之前终于回到了山庄里。

    宋时绥找到江雨眠,把那种淡绿色的药粉拿给江雨眠看。

    江雨眠只看了一眼就微微变了脸色。

    羽流萤小心翼翼地问:“是有毒吗?”

    “没毒,但这是碧海潮生的东西。”

    这药粉并不陌生。

    江雨眠刚离开地宫时很想念家乡,经常躺在树上看星星。

    碧海潮生的林子里什么毒虫鸟兽都有,有冰魄流萤在,就算那些毒虫鸟兽不敢近身,但是振翅的声音也很吵人。

    普通的驱虫药粉江雨眠嫌气味太冲,月扶疏就亲自调配出这种味道淡雅的药粉,只要在周围撒上一圈,很大一片区域之内,蚊虫都不敢靠近。

    这种药粉用了两年多,随着江雨眠的武功越来越高,再加上之前有逃跑的前科,月扶疏禁止她在林子里看星星,大多时间都把她软禁在仙居殿里。

    于是江雨眠只好坐在仙居殿的屋顶上看夜空,这种药粉也就用不到了。

    但是这会儿月扶疏不可能抵达这里,她定了定神,问道:“可看清那是什么人了吗?”

    徐耳说道:“是一个年轻男子,穿着一身深蓝色的锦衣,衣上用银线和金线绣着祥云和月亮图案,手里拿着一把剑,剑身隐隐泛蓝,剑锋三尺八寸。”

    照这形容,看来是月扶疏身边的飘羽。

    “他身边还有什么人吗?”

    徐耳说道:“身边跟着一个年轻姑娘,约莫十八九岁,穿着一身粉衣,容貌十分娇美。”

    难道是姚蓉蓉?

    徐耳又说道:“那姑娘武功不高。”

    那就不是姚蓉蓉,姚蓉蓉爱穿鹅黄,虽然虽然并不精通武学,但她也是地鬼境的武者。

    听这描述,很像是原著女主羽落清。

    宋时绥在一旁补充:“那个山崖底下有一条小溪,小溪中间长着一朵奇怪的花,花只剩半朵,有一条白色的大蛇守着,花朵碧绿,有一股香灰味。”

    江雨眠太阳穴蹦起一根青筋,咬牙说道:“是碧落黄泉花。”

    晴天的时候,这朵花的味道很像芦丹氏孤儿怨。

    当年月扶疏给她喂毒的时候,这种花种了一池子,在月扶疏的照料下不要命的开,挤满了一池子,江雨眠每次路过,都感觉自己像灵堂上的牌位。

    阴天的时候,这种花闻像乌木沉香,发出一股深山老林的腐木味,还有一股浓浓的锯木头的味,给江雨眠一种天天躺在棺材板里的感觉。

    那时她天天服毒,差点被毒药搞得肠穿肚烂,已经一只脚踏进棺材板里了,一闻到这花的味道就觉得不吉利,身上浓重的怨气厉鬼见了都害怕。

    她发了好一通脾气,放出冰魄流莹把这些碧落黄泉花咬了个稀巴烂,又回到仙居殿一顿乱砸,连续三天的鸡飞狗跳之后,月扶疏终于让步,把这些花移植到百花堂的池子里。

    这碧落黄泉花没什么药用价值,除了剧毒还是剧毒,和任何一种药物搭配都无法中和那种剧烈的毒性,然而毒太岁的成长是需要一直喂毒的,这些年来,江雨眠已经记不清自己吃了多少朵碧落黄泉花了。

    喝的粥里有碧落黄泉花,喝的茶里有碧落黄泉花,吃的蜜饯里有碧落黄泉花,用的香料里有碧落黄泉花,泡澡水里也有碧落黄泉花。

    内服加外用,一想起来这碧落黄泉花就反胃。

    羽落清明明在三危山的艳鬼手里,如今却和飘羽在一块。

    怪不得月扶疏会出现在西海,还杀掉了长生殿的风荷鬼王。

    原来这是他们之间的交易。

    可是羽落清要这种花做什么?

    月扶疏手里的资源已经耗尽了,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培养出第二个毒太岁。

    毒太岁的成长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不是一两碗汤药一两朵碧落黄泉花就能培植出来的。

    更何况这个世界上最后两条火蚕已经被江雨眠吃掉了。

    不过再给个月扶疏几百年,说不定还真能把这些材料重新凑齐,再养出一个毒太岁来。

    飘羽擅长隐匿痕迹,虽然沉默寡言,但杀人丝毫不手软。

    江雨眠对宋时绥说道:“有飘羽在,现在追也追不上了,从山庄里找个靠得住的人去金月,想办法和玉摇光取得联络。”

    山庄里离不开人,宋时绥的孩子刚出生,不像以前说走就走,而且这孩子十分特殊,和玉摇光一样生了一双金绿琉璃眼。

    想到老皇帝寿数将尽,想要夺舍新的身躯,现在玉摇光不知所踪,这孩子就危险了。

    宋时绥一家把这孩子藏得很严实,对外说这孩子体弱,不宜见人。

    而山下的江宁镇瘟疫越来越严重,越来越多的难民逃进了伏犀山。

    *

    马车停在一处隐蔽的林子里。

    羽落清给玉摇光喂了一颗治疗内伤的丹药,又喂了一些食物和水,随后飘羽用内力为玉瑶光治疗内伤,双管齐下,到了第三天,玉瑶光终于能睁开眼睛了。

    玉瑶光睁开眼之后就静静的躺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双美丽的眼睛依然涣散无神没有焦距,他这时身处低谷,自然不愿听人聒噪。

    羽落清按捺住性子,细心妥帖地照顾他。

    一男一女待在马车里,马车的地方就那么大,无论如何也是绕不开的,每逢目光落在玉摇光身上,羽落清都会细细打量很长一会。

    这确实是一个足够令无数女人魂牵梦绕的男子。

    他长了一张极其好看的脸,好看到任何女人见到这张脸都不会对他产生反感。

    羽落清已经见过很多很多的美男子了,风华绝代的红衣鬼王,神姿高彻的月扶疏,秀雅绝伦的羽重雪,神俊朗的探花郎沈玉,通身贵气的龙归云,这些男子各有千秋,是人中龙凤。

    她已经不再是上辈子困在绣房里的井底之蛙了,见识过许多惊才绝艳的人物之后,眼前这个男子的俊美和风雅,依旧让羽落清惊叹了好一会。

    月扶疏太冷太远,不是世间女子能够肖想的,眼前这个男子就刚刚好,气质温润,平易近人,一看就是脾气很好的人。

    玉摇光虽然醒来了,但内伤很重,身躯依然无力,羽落清给玉摇光喂水,玉摇光抬起手,笑得很温润:“这种小事哪里需要劳烦公主呢?”

    羽落清低声说道:“我都不知道羽朝还认不认我这个公主。”

    上辈子假公主的身份被人拆穿,她离开皇宫嫁了一个平凡的商人,这是羽落清心里一辈子的痛。

    她和世间的所有女子一样,希望有一个气质不凡,长相出众,本领高超,又对妻子疼爱有加的夫君。

    上辈子和这辈子加在一起,她最喜欢的还是和她一起从小长大的羽重雪,那是她最动真心喜欢过的人。

    可惜羽重雪不喜欢她,她心灰意冷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遇见更多风采卓然的男子后,她突然发现自己也并不是什么痴情专心的女人。

    只要有更好的人出现,她就会忘记羽重雪,隔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偶尔想起他。

    在金月皇宫这些日子她过得很是得意,享受到从前完全不敢想象的富贵和荣华,羽朝皇宫里的那段日子她都快忘的差不多了。

    玉摇光倚着车厢,脸庞朝着羽落清,尽管那双眼睛没有焦距,可是那极其美丽璀璨的眼睛还是让羽落清红了脸。

    她觉得这个人长相实在犯规,如果被这么一双眼睛专注看着,恐怕没有女子能够抗拒得了,早就心甘情愿地陷在这个溺死人的温柔乡里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世间哪个女子不想嫁给一个好儿郎呢?

    她心里这样想着,小心试探:“公子长得这样好,可否有喜欢的姑娘?”

    玉瑶光微微一笑,有些怅然:“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原来这样的公子在情场上也并不如意吗?

    羽落清惊讶极了:“公子这样的人,难道还会有女子不喜欢吗?”

    玉摇光轻轻一笑:“听闻羽朝公主十分貌美,倾慕公主之人多如过江之鲫,想来公主并不会和在下一样情场失意。”

    羽落清笑容勉强,抬手摸了摸脸:“我也曾情场失意,各花入各眼,并不是公子不好,也并不是我不好。”

    “当然不是公主的错,这世道艰难,因利而聚,因利而散,公主这样至纯至善之人,难免要受些委屈。”

    羽落清眼眶一红,想起前世今生的种种坎坷艰难,她几乎要落泪。

    她心情低落,从前是听到的传闻里,这位未来的帝王不喜欢哭哭啼啼的小女子。

    她忍住眼泪,目光落在玉摇光的琉璃眼上,强颜欢笑:“你这双眼睛真漂亮,是传说中的琉璃眼吧,我在碧海潮生见过一个神智疯癫的患者,他中了灯影琉璃术,想起了上辈子的事,然后就疯掉了。”

    “上辈子的事?”玉摇光眨了一下眼睛,笑容不变,“居然还有这种神奇之事,在下还从未听说过,公主也做过这种前世今生的梦吗?”

    第255章 前世今生2

    玉摇光是一个让人很有安全感的人, 他有着让人如沐春风的气质,和煦而温暖的笑容,更在必要时露出包容而诚恳的眼神。

    他很善于倾听。

    而在这个时代里,恰恰是没有多少男人愿意认真倾听一个女子的心事的。

    上辈子, 羽落清是公主, 在她还是公主的那些年, 除了贴身的宫女之外,没有人愿意听她的心事。

    公主们一直是不起眼的,不如皇子们受人关注。

    那个被她称作父皇的人,往往要隔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见到,即便见到了, 也是隔着许许多多的人, 要微微仰着头,才能看到那张严肃威严的脸。

    后来她离开了皇宫,成为了一个绣娘, 身边都是聚在一起碎嘴的长舌妇, 最喜欢看这种登高跌重的戏码, 每次从她们身边走过,这些人都会在她背后发出狐狸一样的讥笑。

    亲生父亲身体不好, 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明明身材瘦削, 一双眼睛却像石头似的,又冷又沉,有股说不出的阴气, 他不爱出门,性子也孤僻,总爱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坐着, 鲜少给她长辈的关爱。

    亲生的母亲是一个绣娘,每日只会教她绣活,同她说的话永远离不开穿针引线这些事,她是个温柔的女人,不怎么发脾气,直到她看到后院仓库的笼子里关着三只刚出生一个月的狸花猫崽,小猫的四肢被折断,猫耳朵全被她用剪子剪掉,猫肚子上还扎着她的那些银簪子。

    这一刻,羽落清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喜欢折磨那些弱小的动物,原来是随了这个亲生母亲。

    她原本是要嫁给探花郎沈玉的,可是沈玉的母亲病故,沈玉守孝三年,她就静静地等。

    三年过后,等来等去,没有等到探花郎,只等到了身份被拆穿的那一天。那时她已经二十多岁了,这样的年纪根本说不上什么好人家,那些男子也入不了她的眼。

    她觉得不嫁人也挺好的,可是随着年岁渐长,容色开始衰败,加上父亲病逝,母亲整日以泪洗面指责她时,她还是害怕了,万分不情愿地嫁给了那个商人做续弦。

    那个商人长得不丑,但也不是那么好看。他总是忙着挣钱,从来不回家,眼里好像从来都没有她,偶尔她也想做个好妻子,想同他说几句知心话,然而商人对他的账本更感兴趣。

    明明在活着,却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她找不到理解她境遇的人,她遇到过的所有男子都不在乎女子心里想些什么。

    不仅是男子,很多女子也不在乎女子心里在想什么。

    后来重活一世,她替皇后试了毒,被皇后视为亲女般宠爱,过得比上一世风光多了,遇到的优秀男子也更多了,可那些神仙般的男子们依然不在乎女子像什么。

    她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普通男人都不在乎女人想什么,这些天潢贵胄们怎么可能在乎呢,被这些强大的男人们漠视不是应当的么?

    但是这一次,她居然遇到了一个愿意听她说话的人。

    这个玉京王朝未来的帝王居然愿意听一个女子唠叨,听她颠三倒四絮絮叨叨地讲这些光怪陆离的事。

    她当然没有那么傻,告诉旁人她是重生之人。

    她只是很委婉的说经常做这些离奇的梦,然后说她的无助,说她的恐惧,说她的委屈。

    然后说着说着,她就哭了。

    她拿着手绢擦着眼泪,“玉公子,我真的很害怕。”

    玉摇光静静听着,脸上适时露出悲天悯人的表情,他生了一副极好的颜色,即使病弱憔悴也容色不减,苍白的皮肤仿佛上了一层洁白的釉色,让人想起一句诗。

    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

    他静静听着羽落清哭泣,没有出言安慰,但那悲伤而疼惜的眼神早已胜过无数安慰的话语。

    羽落清哭够了,她用帕子擦干眼泪。

    玉摇光温声说道:“公主别难过了,那些都只是梦。”

    “是啊,都只是梦。”

    羽落清低声说道:“从小到大,我和父皇很宠爱我,皇兄也对我极好,我想要什么便有什么,那时我有一种感觉,我会一直这样快乐下去,我会永远被人捧在手心里,我会在这样的幸福里闭上眼睛,心满意足的结束我这一世。”

    “本该是这样的。”

    她的嗓音细细地颤抖起来:“可不知道为什么,出现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人。”

    “她们是阴魂不散的幽灵,把我该拥有的一切全都抢走了!”

    第256章 恨生1

    肤浅的张狂, 浅薄的野心,天真的恶毒,幼稚的思想,即使眼睛看不见, 玉摇光也很快看出羽落清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观察形形色色的人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在他还是一个小乞丐的时候, 他就知道什么人心狠,什么人心善,什么人会朝他啐几口让他滚开,什么人会往他的木碗里施舍一些食物和铜板。

    他很清楚要对什么样的人摆出一副什么样的嘴脸。

    当然,他也有那么一点好奇, 一个金尊玉贵的假公主,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都没有受太多的苦,为什么偏偏生出这么多无穷无尽的恨和不甘。

    他内伤太重,精力不济, 神思涣散, 便躺在车厢里继续昏睡。

    修炼灯影琉璃术的人一向无梦。

    自从灯影琉璃术大成之后, 玉摇光便不做那些光怪陆离的梦了,可是这一次他居然梦见了婴儿的啼哭声, 起初的声音很小,像像一根细细的丝线, 在一片空茫中细细地颤动,随后丝线颤动的急了,婴儿的啼哭声也从微弱到清晰。

    他的心开始痉挛, 变得又甜又苦。

    她对他说山庄一切都好。

    她对他说孩子叫小琉璃。

    她虽然恨他,但也记着以前的情,为了父母家人, 把心中对他的怨怼都藏了起来,沉默地看着他的种种算计,无声地包容着他一次又一次的得寸进尺。

    纵使手段卑鄙,但他终究得偿所愿了,这世上终究有个角落在等待他,期盼他,让他有了真正的家。

    婴儿还在梦里啼哭,哭声细细弱弱的,做夫君的,妻子生产时却不在他身边,如不是因为他,她也不会早产。

    他珍爱她,笃定自己会一生一世为她遮风挡雨,可是回想起来,她遭受的风雨都是因为他。

    愧疚和自责淹没了玉摇光,以至于醒来时他也又愧又恨,躺在床榻上沉默许久。

    身痛,心更痛。

    直到羽落清给他喂水,他才眨了眨无神的双目,微微蹙着眉头从床上坐起来,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

    此时正是中午,赤日炎炎,暑气蒸腾,马车停在一个阴凉的林子里,飘羽走进马车,给玉摇光运功疗伤。

    内力疗伤这种事大多是要脱衣服的,男女授受不亲,羽落清离开了马车,在外面透气。

    这次出门一共带了四个护卫,都是地鬼境九品的高手,负责照料他们的日常饮食起居,偶尔遇到难行的路,会扛着轿辇从天空上飞过去。

    趁着马车四周无人,玉摇光轻声说道:“飘羽先生,在下隐约记得还有另一位姑娘来了山洞,不知那个姑娘后来去哪了?”

    他声音虽很轻,好似只是随口一问。

    飘羽说道:“不知道。”

    玉摇光开始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重。

    玉摇光内伤极重,医治内伤需要消耗不少内力,一炷香燃尽,内力在玉摇光体内运行一个周天之后,飘羽额头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玉摇光压下喉咙里的干痛,哑声说道:“在下与前辈素昧平生,不知道前辈为何如此费心劳力为我医治。”

    飘羽说道:“若见死不救,玉公子这一身占卜通神之术岂不可惜。”

    这样有所图,玉摇光便安心许多,不过一炷香的功法,他又昏沉睡去了。

    *

    江宁镇和双凤镇的疫情愈发严重,隔壁的城池听说这两个镇发了瘟疫,都开始紧闭城门严防死守,不允许任何人随意出入。

    医治疫情的药材已经被宋时绥认识的商队送了过来,风雪山庄虽然是个隐藏在深山老林里的偏僻山庄,但玉摇光有一身经商的好本事,名下产业极多,财力十分雄厚。

    江宁镇和双凤镇都有风雪山庄的产业,其中就有好些家医馆。

    如今玉摇光不在,这些产业都得宋时绥打理了,她把药材送到各个医馆,不允许医馆里的人哄抬药价,又熬了好几个晚上把所有产业清点了一遍,直到凌晨才合上账本,悄悄去看刚出生不久的儿子。

    小琉璃正和宋母睡在一起,怕大人睡梦翻身压到小孩,特意在床边放了一张有围栏的小床。

    宋时绥把手搭在围栏上,低头打量着婴儿的脸,距离生产已经过了八天,这孩子依旧很丑,皱皱巴巴的,看得人直皱眉头,宋时绥看了好多眼也没激起什么母爱。

    孩子都落地了,她也没对这场婚姻产生什么真实感,总觉得飘在半空上,常常魂不守舍。

    小孩蹬了一下腿,宋时绥想伸手默默他的脸,但看到那个丑样,她心里发堵,又把手缩了回去。

    也不知是这孩子太丑,还是因为玉摇光的原因,她每每看到这个孩子,就觉得如鲠在喉,干脆转身离开去院子里透气。

    在前院走了一圈,宋时绥又去了后院的园子,园子种植的苹果树上挂着一盏琉璃灯,灯里的烛火亮着,灯下是一张小方桌和两张藤椅,江雨眠穿着一身暮山紫衣裙,躺在躺椅上看一本古书。

    夏衫轻薄,浅紫色的裙摆从躺椅上垂落,随着夜风轻轻飘荡,她散着头发,乌黑的发丝被一只细细的银色珍珠发夹别在耳后,摇曳的烛光下,是一张缺乏血色的脸庞,透着一种病态脆弱的美感。

    她神态放松,微微垂着眸子,纤长的睫毛宛如振翅欲飞的蝴蝶,眨了一下眼睛后,将手里的古书又翻过一页。

    江雨眠这种独一无二的美貌实在震撼心神,就像一块磁铁石,牢牢吸引众人的目光,男女老少见了都犯迷糊,根本挪不开眼睛。

    某种意义上,能见到这种美貌也是上天对凡人的一种恩赐,至少宋时绥是这么想的,而且宋时绥敢打包票,有这种想法的绝对不止她一个。

    宋时绥欣赏了好一会儿,直到江雨眠把书放在膝盖上,喊了一声时绥,宋时绥才回过神来。

    对上江雨眠那双紫色眼睛,她忍不住朝着江雨眠笑了笑,在另一张藤椅上坐下,藤椅是躺椅,还可以摇,宋时绥怀孕的时候经常躺在椅子上看着树上的苹果花发呆。

    “雨眠,你长得真好看,明明很疲惫,但是一看到你就觉得很舒服,很安心。”

    江雨眠说道:“并不是我的容貌,而是我身上的药香可以提神醒脑。”

    “是这样么?”宋时绥不太相信她这话,因为江雨眠根本认识不到她的容貌对人类的冲击力有大。

    “你要是不信,可以趴在我身上闻闻。”

    宋时绥立刻打趣:“温香软玉,我怕我心猿意马。”

    江雨眠笑着摇摇头,不和宋时绥贫嘴,继续低头看书,宋时绥打了个哈欠,朝着椅子中间的小茶桌看了过去。

    那上面摆了一摞厚厚的书,她伸手翻了几本,发现都是一些游记。

    宋时绥说道:“我还以为你会看医书。”

    江雨眠笑了笑:“我倒是想帮你看看账本,可惜实在是有心无力,只好看些游记静静心。”

    “咦,你还看卜筮之术么?”宋时绥看到江雨眠手里的书册,略微有些惊讶。

    卜筮是一种占卜方法,用龟甲和蓍草预测某些事项,一是灼龟观照兆,灼烧龟板观察龟板上的裂纹预测吉凶,二是摓策定数,根据手里的蓍草树木确定吉凶。

    随着历代创新,方法和工具也因地制宜与时俱进,占卜方法变得五花八门,出现了贝壳占卜、鸡卜、虎卜、鸟卜、十二棋卜、竹卜、钱卜等多种卜筮方法。

    在书中的设定里,卜筮之术的权威是玉京古族,在那些很久远的时代里,这是一个侍奉神明的古老民族,他们拥有神族的血统,可以与上天沟通,预知天象变化。

    在历史滚滚车轮中,这个民族依靠通神的卜筮之术预测吉凶,不断地规避掉那些足以导致灭族的天灾人祸,一直存活到现在。

    江雨眠说道:“那些游记都看完了,只剩这一本,只好随便看看了。”

    宋时绥躺在躺椅上,她揉了揉胀痛的脑子,闭上了眼睛,“你看吧,我在这小睡一会,在屋里总睡不着。”

    “睡吧,有我在这,蚊虫不会吵到你的。”

    松鹤院的房子全都塌陷了,江雨眠陪着宋时绥找东西的时候,意外发现茶室里有一间密室,密室里全是各种藏书,江雨眠最爱看这些古籍孤本,抱着一摞书回来了。

    江雨眠正在看的书叫《观星录》,很多地方都有玉摇光的注释。

    注释是工工整整的羊毫小楷,见解特别多的部分会写在另一张纸上夹在书页里。

    江雨眠静静看书,宋时绥看躺在椅子睡着了,江雨眠去屋里拿了个毯子给她盖上,随后又坐在躺椅上翻起了那本《观星录》。

    玉摇光这个人还是很有意思的,写注释的时候不仅会写下文字,还会画星象图,而且他的注释浅显易懂,没有一些文人的酸臭毛病,从不故作高深,在这一点上,是令人很有好感的。

    当初在碧海潮生时,月扶疏也稍稍懂些命理堪舆,

    卜筮之书江雨眠也看过许多本,将加起来也不如玉摇光的注释和简洁有意思。

    江雨眠读书很快,一向是一目十行,她津津有味地把这本书看了一遍,翻到最后一页时,里面夹了一摞纸。

    江雨眠拿出这摞纸,发现这是由一张很长的纸折叠而成,她轻轻展开,上面记载的是历年来玉京古族占卜的那些惊天之卦。

    所谓的惊天之卦,是指那些会产生天象呼应的卦。

    这些惊天之卦因为太有名,很多书上也有记载,江雨眠并不陌生,玉摇光手里这份除了卦象记载,还有一些卦象分析,让江雨眠想起了辅导书里那些详细精巧的解题步骤,堪称教科书般的例题。

    从这个角度看待这些卦象,实在是十分新奇,江雨眠一个个地看过去,从5000年前的卦看到了1200年前。

    正好1200年,这一年除夕,玉京古族有个叫玉无瑕的青年,时年十八岁整,天赋异禀,恃才傲物,可惜不知天高地迥,不知盈虚有数,竟然在观星塔上算了断送性命的一卦。

    此卦,名为长生。

    碧海之上,潮生之时。

    蜃龙坠海,白鸾堕天。

    沧海月明,神农有泪。

    仙药不死,太岁长眠。

    江雨眠怔然许久,将这个卦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一时间心中震撼,竟久久无语。

    算起来,长生殿也是这个时间出现的,那时各个王朝都有大批天人高手陨落,江雨眠看史书时还觉得奇怪,原来是与长生有关吗。

    难道那个时候毒太岁就已经出现了?

    第257章 恨生2

    玉京古族的高手还是追上来了。

    天蒙蒙亮时, 马车刚准备启程,林子里突然狂风大作,随即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自飞出一个天人将马车团团围住。

    四道恐怖的气息在林间弥漫,一时间草木瑟瑟, 鸟雀无声。

    除了在悬崖里遇到的那两个男子之外, 还有一个相貌端正的中年女子, 穿着灰蓝两色的文武袖,头戴青玉莲花冠,手持一把雪白的拂尘,另一人是个相貌阴柔的中年男子,相貌也十分端正, 和拿拂尘的女子做同样打扮。

    飘羽坐在马车上, 怀里抱着剑。

    那头戴莲花冠的女子一挥拂尘,看向飘羽:“我等无意与阁下为难,只想带走我朝摇光皇子。”

    双目失明的玉摇光坐在马车里,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 耳朵听到“摇光皇子”四个字, 唇边不禁露出一抹讥笑。

    这些年的彻夜苦修,居然是为别人做了嫁衣。

    他一直身处棋局之中, 只是一枚早就被算计好的棋子罢了。

    羽落清脸色苍白,抱住了他的一只手臂, 颤抖着嘴唇,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玉公子,我害怕。”

    玉摇光轻声说道:“别怕。”

    恐惧是最无用的事, 羽落清被他这一声别怕安慰到了,稍稍镇定了一些,在她的内心里, 玉摇光作为玉京王朝未来的帝王,肯定有大气运加身,遇到危险一定会化险为夷。

    不过她心里也开始有些后悔了,早知道这样危险,她就暗示飘羽不用带着玉摇光回金月,直接找个村落安置好玉摇光就是了,是生是死就全看他自己的造化,哪里用得着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

    若是真死了,她也不亏,若是活着,左右她也留了些信物,日后再去邀功便是。

    马车外面,飘羽依旧面无表情,很不耐烦:“什么摇光皇子,没有没有!”

    那头戴莲花冠的女天人又是一挥拂尘,语气陡然转冷:“阁下这是蓄意与我等为难了?”

    “是尔等蓄意与我为难。”

    话不投机,一眨眼的功夫,四个天人已经手持武器朝着飘羽攻来,穿着文武袖的男女攻击飘羽,另外两人挥剑砍向玉摇光和飘羽乘坐的马车。

    马车被一剑劈开,烟尘飞扬,水墨扇面一展,挡住了砍向玉摇光肩膀的长剑。

    那个一身文人打扮的灰衣天人用折扇袭向玉摇光后背,玉摇光战斗意识虽然顶尖,可惜此刻重伤未愈,不免有心无力。

    眼看着那闪烁锋利寒芒的铁扇就要划开他的后背,一柄漆黑的古剑突然横生出现,剑尖抵住折扇,发出铮的一声脆响。

    风中传来一缕奇特的香气,青色衣裙随风舞动,一个妩媚妖娆的青衣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马车的车顶上,手持漆黑古剑,鬓边簪着好几朵嫩黄色的野花。

    她嘻嘻一笑,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哎哟,好些天没和人动手,还真是手痒呢!”

    另一侧,一个头戴斗笠的老者无声无息地从马车旁走过,一种恐怖的威压如开闸的洪水,猛地席卷过来,在场的所有人身体一沉,手中的兵器霎时间变得有千斤重。

    飘羽送了口气,战意大增,手中的剑挥出一道巨大的蓝色剑芒,横扫四方。

    修成天人十分不易,每个天人都是王朝的宝贵资源,没有人愿意枉送性命,这四个来自玉京的天人见势不妙,立刻开始撤退。

    应意浓说道:“飘羽,咱们还追么?”

    飘羽摇头,收起了手中的剑,朝着四周看了一圈。

    应意浓笑道:“别找了,主子不在这。”

    飘羽疑惑朝她一看,应意浓说道:“岛主去了伏犀山。”

    “小太岁在伏犀山?”

    “说来也巧,我们刚到江宁镇,就有人花费重金寻找医师,治疗一种入骨寒毒,我瞧那症状像是被冰魄神功打伤的,岛主自然也看出来了。”

    说道这,应意浓叹了一声,“前些日子,有一大批高手袭击风雪山庄,咱们的小太岁一出手,那真是死的死伤的伤,侥幸留了一条小命的,也被冰魄神功折磨得不成样子,小太岁还是这么心狠手辣,真是令人安心呢。”

    听到小太岁三个字,羽落清顿时变了脸色,就连呼吸也急促了,她身旁的玉摇光感觉到了她的异常,眼神悄悄一动。

    飘羽看向六个地鬼境的随从,方才大战他们也帮不上忙,这会倒能派上用场,他说道:“你们几个把马车修一修。”

    马车的车厢被人用剑劈开,修补也得好一会,羽落清扶着玉摇光下车,应意浓见了玉摇光,顿时眼睛一亮,笑的千娇百媚。

    “哎哟,这就是摇光皇子么,长得好生标致啊。”

    玉摇光咳了一声,苦笑道:“眼下也只剩一具皮囊能入眼了。”

    几人找了阴凉处坐下,说起了风雪山庄发生的事,当玉摇光说到坠崖那段,应意浓十分惊讶。

    “都说虎毒不食子,你这父皇也忒狠毒,居然想夺舍自己的儿子。”

    玉摇光沉默,面色郁郁。

    看他这样,众人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应意浓叹息:“最是无情帝王家啊,真叫人唏嘘,还好岛主预料到老皇帝不会善罢甘休,让我和蓑衣客提前回来了,他一个人去找小太岁,我还有点担心。”

    飘羽语气幽幽:“你是担心小太岁,还是担心岛主?”

    蓑衣客也看着应意浓,应意浓沉默半晌,答曰:“都不是省油的灯。”

    她站起身,朝着飘羽和蓑衣客招招手,又对玉摇光和羽落清说道:“我们要谈点私事,烦请摇光皇子和公主再次等候一会。”

    树荫下只剩了玉摇光和羽落清,风从树梢穿过,树叶沙沙作响,一旁的羽落清突然发出一声呜咽,哭了起来。

    玉摇光的声音温柔关切:“公主怎么哭了?”

    “我害怕,我在碧海潮生的时候小太岁一直想要我的命,她一直都想杀了我,无论她有多过分,甚至毁了我的脸,岛主也总是轻拿轻放,从来不会把她怎么样。我知道的,人心总是偏的,可他对小太岁如此纵容宠溺,根本不像师徒,现在小太岁回来,岛主身边怎么能有我的位置,一定会将我弃如敝履,哪怕是小太岁将我杀了,他也会当没看见的。”

    “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羽朝皇室没有我的位置了,小太岁一回来,金月皇后和碧海潮生也不再有我的位置,我该怎么办呢。”

    “天下之大,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我该怎么办,我的未来该怎么办,不该是这样的,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自从重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有一种很神奇的感觉,她笃定自己在这一世会获得幸福,获得无数的爱,好似在她重生的那一刻起,就为了等待这些幸福和这些爱,她仿佛就是为这些美好的东西量身而生的。

    可为什么这一切都在离她远去呢?

    她哭声凄婉哀切,若是一般人早就动了恻隐之心,可玉摇光只觉得可笑。

    他从小将宋时绥养大,深知这种情分绝非一般男女之情可比。

    小太岁也是从小被月扶疏养大的,即使师徒之间龃龉颇多,这些年的情分怎么是别人一两年能撼动的,堂堂九品天人,满世界去找私逃出宫的徒儿,这种荒唐事,已经不是“看重”二字能够简单概括的,除了师徒情,背后肯定还有不可言说的巨大利益。

    况且金月皇室之人一向冷心冷情,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羽朝不认羽落清,代表这个公主没什么价值,月扶疏却将她养在金月皇宫,不仅好吃好喝的供着,还让天人当她的护卫,这种匪夷所思之事,只怕背后有更大的图谋。

    玉摇光从不高看自己,也从来不轻视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哪怕此刻在他身边哭哭啼啼的羽落清,他有种预感,身边这个这个看似愚蠢的公主迟早要搞出一件大事。

    他随口安慰了几句,羽落清哭得越来越厉害,似乎这样就能止住心中的恐慌和不安定。

    玉摇光不太愿意理会这种小女儿情态,他对女人也没什么兴趣,在他看来,世间的女子都是大雨天里被雨水溅起的泥点子,看着嫌烦,沾到袍子上得洗,左右都是麻烦。

    羽落清哭声不停,玉摇光又的脑袋又开始转动起来。

    此番月扶疏来伏犀山找小太岁,竟然还让两个天人专门保护他,可见月扶疏对他也有图谋,思来想去,也只有一身卜算的本事能入得了月扶疏的眼。

    那月扶疏又要卜算什么呢?

    这个问题一出现,下一瞬间,玉摇光心里就有答案了。

    金月王朝的太子,碧海潮生的广寒医仙,藐视众生的九品天人,这个男人屹立在众生之上,他已经拥有了一切,除了长生,还有什么东西是他得不到的呢?嗯

    *

    1200年前的那一卦,实在令江雨眠很不愉快。

    作为一个医生,药材的分量要精确到克,所以江雨眠最讨厌这种似是而非模模糊糊的东西。

    她小时候最讨厌脑筋急转弯,现在也讨厌脑筋急转弯,那个预言她已经想了整整三天,每一种分析结果都不太好,悲剧就是个悲剧,就算解读出花来,那也还是悲剧。

    江雨眠最讨厌悲剧,她讨厌所有沉重压抑的东西。

    她告诉自己不要去想,现在的苦中作乐已经很难得了,何必给自己寻找新的烦恼。然而心里这么想,身体就不受控制,在这期间她又去了一次松鹤院,进了玉摇光藏书的密室里猛翻资料。

    玉摇光这种男人堪比性转版的安陵容,他是所有男主中最敏感细腻的那一个,他从小就有一根很敏锐纤细的神经,能发现常人发现不了的细节。

    那个卦象后面的注解那么长,江雨眠不相信玉摇光不会收集相关的资料。

    然而整个密室被她翻了个底朝天,就连松动的地砖都被她撬开了,然而江雨眠还是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她坐在满地书籍里发呆,下意识地咬了咬自己的食指关节,随后又振作起来开始梳理时间线。

    有关毒太岁的记载,在3000年前的古医书上就出现过了,那时不叫毒太岁,叫仙品灵芝,这是原著里的设定,就算书里面的情节再荒唐,这种基本的世界观设定是不会有错的。

    1200年后,仙品太岁又被称作毒太岁,这个“毒”字就很耐人寻味,肯定是有人发现并食用,才知道这一味使人长生的仙草含有可怕的剧毒。

    那1200年前出现的毒太岁被人分食了?

    想到这个可能,江雨眠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身为毒太岁,江雨眠原本以为这世界上最了解毒太岁的人只有她和月扶疏,现在看了这一卦,才陡然发觉月扶疏对她多有隐瞒。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江雨眠坐在一地书册中,转头朝身后看去。

    曲笙寻和羽流萤走了进来,一人穿着海蓝色窄袖衫,一人竹青色广袖流仙裙,各有各的漂亮,一走进来,昏暗的密室都亮了。

    曲笙寻看着满地书,立刻啧了一声:“头痛啊头痛啊,我备战高考都没这么拼。”

    羽流萤手里拎着个食盒,朝着江雨眠温温柔柔地笑了一下:“你在密室待了一整天,我和曲子给你怕你饿,给你做了点心,都是不掉渣的,你放心吃。”

    江雨眠不喜欢吃掉渣的点心,尤其是看书的时候,她道了谢,接过食盒打开,是一碟枣泥山药糕和山楂话梅馅的糯米团子,怕吃点心腻,还有一罐子清爽的酸梅汤。

    江雨眠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吃掉渣的点心?”

    羽流萤笑笑:“这里都是书,掉渣的点心打扫起来麻烦。”

    羽流萤是一个相当细腻的人,像一个高度敏感的刺客,江雨眠清理出一小块地方让两人坐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心不在焉地吃起了点心。

    曲笙寻倚着江雨眠肩膀,把江雨眠膝盖上的书抢过来看,“游仙夜话?老江你不是喜欢看游记么,怎么开始看这种志怪故事了?”

    听到《游仙夜话》,羽流萤也凑了过来,“我在北阙皇宫里也看过这本书,里面有些故事挺吓人的,好端端的,玉摇光在密室里放一本游仙夜话做什么?”

    在原著世界里,《游仙夜话》的知名度堪比聊斋,就算没仔细读过也听说过,江雨眠在碧海潮生时也看过这本书,看完之后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完全是和羽流萤一样,觉得这本书出现在玉摇光的密室里有些奇怪,这才拿在手里看了一会。

    曲笙寻说道:“这书我也看过,我在玄机阁打铁那会经常去我师尊的书房里躲清闲,我当时好奇这书的作者是谁,我师尊说这书没有作者,是一个人闲来无事把许多时代的志怪故事收集成册一起编篡的,你说这人得多闲啊。”

    羽流萤仔细打量着这个密室,说道:“这个密室设计的十分巧妙,显然是存放重要物品的地方,当时松鹤院一片破败,咱们一起去帮时绥找东西,如果不是曲子在,我们根本不知道这藏着一间密室。”

    “我可是玄机阁的人,玩机关的老祖宗,这点小机关都发现不了,那我也不用混了。”曲笙寻颇为自得,一脸得意。

    羽流萤说道:“这密室显然只有曲子这种很专业的人才能发现,玉摇光的性格我们都知道,这个人很有界限感,控制欲极强,还有一点强迫症,什么东西该放在什么样的位置他比谁都清楚,不会把一本不重要的志怪书籍放在这里。”

    曲笙寻点头:“老宋这人也真敞亮,这地方都让我们随意进出,不怕我们发现什么不该发现的东西。”

    她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了宋时绥的声音,“那你们还是不够了解玉摇光,他不想让人发现的东西都会毁掉,绝不让人有一丝发现的可能,实在毁不掉的,也不可能藏在松鹤院密室里。”

    江雨眠笑了:“还真是狡兔三窟。”

    曲笙寻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玉摇光这老阴比可比兔子狡猾多了。”

    在场的人都知道玉摇光用灯影琉璃术骗婚的不耻行为,对他没什么好看法,曲笙寻更是,逮着机会就可劲埋汰他。

    羽流萤眼睛一亮,“时绥,虽然我们都看过原著,但是最了解玉摇光的人非你莫属。”

    宋时绥找了个地方坐下,拿过书看了看,“游仙夜话我也看过,和现代的小说相比这里的志怪故事没什么新意,我翻了几页就放回去了,当时这本书在书房,和一堆杂书放在角落里。”

    宋时绥小时候那会儿,看的书都被玉摇光严格限制,生怕看了什么坏书教坏了她,这种志怪故事玉摇光也是不准她看的,里面有很多情色描色,有狐狸精和书生在破庙里春风一度,还有男子在梦中和一堆美女群趴,醒来之后发现身边睡了五只公狐狸。

    现在的女大学生什么劲爆的簧文没看过,这点小儿科自然不算什么,在现代的云霄飞车面前充其量算是一辆慢慢悠悠的婴儿车,玉摇光却如临大敌,第二日这书就不见了。

    游仙夜话这本书很厚,宋时绥拿着书仔细翻了翻,翻到中间位置,发现有一页被折了起来。

    宋时绥说道:“这一页被折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书页上的故事,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微妙,江雨眠说道:“怎么了,给我看看。”

    宋时绥把书递给江雨眠,江雨眠把书捧在手里,低头看去。

    有女名娥,生而具异禀,双目可睹常人所不能见者。一日,遇一女名岁,乃灵芝化形,身有奇香,沁人心脾,且其体之光华,绝非凡人所有。娥为行商之人,常游于世间。遂于河畔,相与畅谈所见所闻,二人互为知音,引为知己。

    越十年,复见岁女,容颜如旧,时光若于其身停滞,心甚异之。又十载,娥生白发,然岁女容颜依旧不老,宛若仙子临世。

    忽有一日,有人欲夺娥女之目,一时之间,激战骤起,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俄顷,岁女现身,尽歼来犯之敌。自此,二人亡命天涯。

    于奔逃期间,复有人觊觎其目,娥问其缘由,答曰:“长生不死之药化为人形,行于世间,唯汝具神通之目能见。”

    数十载亡命生涯,岁女曰:“天地之间,吾之挚友,唯汝而已,汝欲得长生不死药乎?”娥曰:“高山流水,知音难觅,长生又有何益?不如与挚友同行于天地之间。”岁女曰:“然吾不愿再累汝,遂不知所踪。”娥痛心不已,决然自挖双目,至此纷扰乃止。

    又数年,娥已濒死之际,忽复闻仙药之气,须臾之间,自老妪之态变为芳华少女。此后,娥复活,目亦复明,历经五百余岁,方溘然长逝。

    故事不长,江雨眠很快就看完了,她看向宋时绥,宋时绥坐在她对面,背后倚着书架,身旁摞着一摞高高的书,她并没有回避江雨眠的目光,而是用有点担忧和惆怅的眼神看着她。

    离开密室,江雨眠才发现太阳已经落山了,天际被染成一片绚烂的橙红与金黄,熔金般的光芒倾洒在大地上,宋父从山上摘了一堆菌子,曲笙寻和羽流萤蹲在菌子旁讨论是爆炒还是炖汤。

    江雨眠和宋时绥去了后院,两人坐在苹果树下,江雨眠说道:“娥女真能看到化为人形的长生不老药么?”

    宋时绥说道:“能,以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后来就不这么想了,特别是一个人好端端站在我面前,我却看到他生命的光华一点点黯淡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江雨眠拍了拍她的肩膀:“时绥,将你的秘密烂在肚子里吧,一辈子都不要说出来。”

    宋时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她,“那你呢,你的秘密要怎么办?”

    江雨眠笑了笑:“说真的,其实我也不知道。”

    第258章 恨生3

    江宁镇的疫情依旧很严重, 春眠的扩散速度实在惊人,山庄里也有人染上了春眠,灌了药下去,刚好一点就又感染。

    伏犀山的水也不干净了。

    夕照山和伏犀山, 江宁镇和双凤镇, 这些地方正在变成可怕的炼狱, 恐慌逐渐蔓延,人人都成了困兽。

    出是出不去的,为了防止瘟疫扩散,四周的城池城门紧闭,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好在被污染的水煮沸后再喝就没什么事, 宋时绥下了命令, 禁止饮用生水生食,蔬菜瓜果都蒸熟了再吃,好在风雪山庄建在山里, 最不缺木材, 这才把山庄里的疫情控制住。

    饶是如此, 山庄里也死了几个人。

    自从穿越之后,宋时绥在不知不觉间把人命看得很轻了, 她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对得起自己在祖国生活那二十多年受到的教育, 其他的,便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她派人去收敛尸体时只是叹了口气,按照她往常的性格, 她多少是要哭一场的,这段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她的心变硬了许多。

    宋时绥偶尔也会反思自己, 觉得自己叫人命看得越来越轻,随后又想起她第一次杀人的时候。

    那是她十二岁的时候,那是一年夏天,宋时绥一个人偷偷下山闲逛,太阳很毒,她喝了很多水,想上厕所。

    古代是没有公厕的,别管你是功夫多高的侠女,想方便的时候只能找个没人的地方快速解决,一点都优雅不了。

    那会宋时绥正好路过一片玉米地,玉米长得比宋时绥还高一个头,在乡下,乡民都管这种玉米地叫青纱帐,人一钻进去就像钻进密密实实的帐子里,连个影都瞧不见,除了务农的农民,还经常有饿急眼的豺狼虎豹躲在这种青纱帐里,逮着人就张开血盆大口,吃到只剩一地骨头才舔着嘴巴离开。

    其实更可怕的躲在青纱帐里的人,一些常年找不到女人饿红了眼的光棍,可是比豺狼虎豹还要可怕的,要是遇见落单的妇女,他们就会悄无声息地把人拖进青纱帐里。

    那年宋时绥钻进玉米地里小便,完事后提好裤子,突然听到玉米地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呼救声,她立刻警觉起来,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蹑手蹑脚地飞快前行。

    她耳朵灵敏,听声辨位的版是堪称一流,再加上轻功厉害,很快就找到了声音传来的地点。

    她扒开眼前的一丛玉米,就见三个一脸淫猥的中年光棍正在凌辱一个农妇,当时的凄惨情形自然不必多言,那三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听到动静一抬头,看到眼前站着一个水灵灵的漂亮小姑娘,就像饿红了眼睛的狼,看到送上门的肥肉,眼神淫邪地看着他。

    其中一个畜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伸出舌头舔嘴唇:“居然来了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咱爷们几个真是撞大运了,赶紧常常这鲜嫩滋味!”

    他朝着宋时绥扑过来,宋时绥拔出腰间的匕首,朝他脖子上来了一刀。

    动脉血喷出很远,碧绿的玉米杆被染红了一大片,剩下的两个禽兽傻了眼,提了裤子就往玉米地里跑,宋时绥掷出匕首,飞出去的匕首插在一个禽兽的后背上,她又迅速往前一扑,伸出手臂勒住那个禽兽的脖子,随后缓缓收紧,来了一个裸绞。

    裸绞就是用手臂勒住别人的脖子,阻断脑部大动脉血流供应,让脑部血流断供,用这个招式杀人无声又迅速,10秒内就可以让人晕厥,持续加压14秒以上就可以让人死亡。

    宋时绥很紧张,力气用得很大,那个人连挣扎都没有,忽然间就软了身体,随后屎尿齐出,一阵恶臭,宋时绥发出一声干呕,把软绵绵的尸体扔到一块,朝着那个被侵犯的妇女走过去。

    那妇女衣不蔽体,满身伤痕,直面这种惨状,宋时绥大脑空白了很长一会儿,那妇女个子不高,十二岁的宋时绥身高一米六二,她的衣服这妇女也能穿,就把身上的外衫脱下来给这妇女,又把这妇女送回了家。

    等一切忙完了,她才想起自己杀了人,还一口气杀了三个,防身的匕首还插在其中一个人的后背上,便又原路返回,钻进玉米地里,找到尸体之后捂着鼻子走过去,把自己的匕首拔了出来。

    回伏犀山的时候,她心里还想着这事,时不时看一眼自己的双手,既有行侠仗义后的兴奋,也有杀人后的和恶心,路过一条小溪时,她把匕首放在溪水里洗了半天,又把手泡在溪水里。

    余光一扫,发现袖口上溅了几点血,又开始忙不迭地搓袖口,明明是做好事,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慌乱和愧疚,耳边也轰隆隆的,一直在响。

    她知道那是不同的世界观相互碰撞的声音,一种世界观在毁灭,而另一种世界观在新建,她蹲在小溪旁发了很久的呆,回到风雪山庄时也浑浑噩噩的。

    那会她还把玉摇光当知心大哥哥,偷偷和玉摇光说了这事儿,说完之后玉摇光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对宋时绥说道:“你虽救了她,但她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为什么?”

    玉摇光带她下山,走到镇里时,恰好见到一堆人三五成群地朝着一个方向走,时不时说些什么“浸猪笼”“不守妇道”“不知廉耻”,宋时绥跳下马,拉着一个妇人询问怎么回事。

    那妇人说道:“还不是张四那媳妇么,前几天衣衫不整地从地里回来,晚上张四想亲热,一脱衣服,哎哟据说看见都长针眼,问她奸夫是谁她也不肯说,这种不守妇道的,就该浸猪笼。”

    宋时绥傻眼了。

    看她一脸恍惚,备受打击的模样,玉摇光还是救了那个可怜的妇人,随后又给她换了户籍和姓名,让她随着一个商队去了别的地方过日子。

    宋时绥突然这世界命如草芥,缺衣少食暂且不提,就单这些条条框框就能压死一个女人,有权有势有能力的人才能好好活下去,否则就是猪狗不如。

    她回家和她爹说这个想法时,她父亲说道:“傻孩子,你以为我这么拼做什么,还不是希望公子成就大业那天,能赏我个功名,江湖草莽虽自由,到底不如一官半职在身,你若成了官家小姐,也能找个好人家,不用过这刀口舔血的日子。”

    为了这功名,她爹走了许许多多的路,磨破的鞋子就有几十双。

    后来宋时绥长大了,她又把她爹当年走过的这些路又走了一遍。

    她常常畅想未来的生活,畅想着她父亲得了一个清闲的官职,母亲过上了悠闲自在的官太太生活,她则继续走南闯北,要赚很多很多的钱,过着很快活的日子。

    她一直对未来有着很美好的憧憬和期待,也有一种很坚定的信心,所以一直热情洋溢,一直快乐活泼的奔向每一个明天。

    但是此刻,那种对生活的热爱和期待忽然消失了,作为一个轻功很好的神偷,宋时绥觉得以前的自己像一只飞鸟,现在的她轻功比以前更好了,但她已经变成了一只耕地的老黄牛,每天都低着头往前使劲的拉着耕犁。

    打理完山庄的大小事务,她又去看小琉璃。

    夜已经很深了,宋父和宋母都没睡,屋里只点了一盏灯,很昏暗,两人坐在摇篮旁边,低头看着小琉璃。

    宋时绥走过去,说道:“你们看什么呢,怎么还不睡?”

    摇篮里的男婴睁着眼,躺在摇篮里吐泡泡,宋时绥的眼睛是琥珀色的,何顺颂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可这男婴的眼珠却带着金绿两色,和玉摇光的眼珠几乎一模一样。

    宋时绥身躯一震,下意识看向父母。

    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良久,宋母叹了口气,宋父看着宋时绥,又转头看着宋母,脸色一阵变幻,也和宋母一样叹了口气。

    宋时绥揉了揉脑袋,再一次转身走了。

    她没回屋,顺着墙根走到后院,那颗苹果树下,江雨眠又在躺椅上看书。

    她看的是那本《游仙夜话》,宋时绥坐在另一张躺椅上,开口说道:“小琉璃长了一双琉璃眼,我父母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江雨眠合上书,“那你没解释么?”

    宋时绥摇头:“我其实也没有在乎他们怎么想,现在唯一想的,就是瘟疫早点过去,继续过上安宁日子。”

    “慢慢熬过去吧,有些问题只能留给时间解决。”江雨眠话音一转,“我配了一种药水,可以暂时改变眼睛的颜色,玉摇光不在,如果被人知道小琉璃长了一双琉璃眼,老皇帝也许会盯上小琉璃。”

    这也是宋时绥最担心的事,没想到她还没说,江雨眠就替她想到了,宋时绥心里感动,说道:“要是在现代,我一定会抱着你狠狠亲几下。”

    江雨眠笑了:“那你为什么不现在亲?”

    宋时绥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上坐起来看她,“真的么,我现在也可以亲?”

    江雨眠朝着她勾勾手指,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宋时绥也不客气,真的走了过去,弯下腰抱着江雨眠,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两口。

    江雨眠搂着她的肩膀,刚要打趣两句,后背忽然一凉,她心里萌生出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缓缓转头。

    今夜无月,地上却一片霜白。

    乍一眼看过去,会以为是月色洒在地面上,再细看,就会发现那是一片逐渐蔓延的白霜。

    白霜在宋时绥身后无声蔓延,充满冰冷的恶意和十足的歹毒,眼看要爬上宋时绥的脚后跟。

    这要是被冻住,连骨头都能被冻成渣,江雨眠不动声色地垂下手指,指尖下,白霜顺着躺椅的椅子腿迅速蔓延,和那片袭向宋时绥的白霜狠狠撞在一起。

    两股冰魄神功暗自较劲,园子里温度骤降,霎时间冰寒刺骨。宋时绥一连打了好几个哆嗦,饶是再迟钝的人这会也能察觉出不对劲,她正要转身,江雨眠忽然拉着她的手,面色如常地说道:“你先回屋去,看看曲子和睡没睡,我担心她乱跑,遇上不该遇上的人。”

    宋时绥知道江雨眠这是故意支开她,她心里担忧,却也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便朝着江雨眠点点头,绕过躺椅往前走,走到转弯处,宋时绥屏住呼吸,用眼角余光一扫。

    整个小院都结霜了,一个人踏着满地霜雪走过来,衣冠胜雪,发如泼墨,神姿高彻,恍若谪仙。

    第259章 恨生4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冷冷的月桂香气。

    月桂香气是一种很暖的香味, 然而一旦被月扶疏的气息染上,就变成了沁寒彻骨的香,有一种极其尖锐寒冷的特质。

    两股冰魄神功碰撞在一起,砰的一声闷响, 无数冰晶被强大的内力炸开, 如雪浪一般涌上天空, 转瞬间又纷纷扬扬的从夜空中落下。

    雪浪翻涌,飞霜漫天。

    江雨眠转身就跑,她的身形瞬息之间消失在原地,眨眼之间就飞出了宋时绥家里的小院,风声在她的耳边呼啸, 心如擂鼓般鼓噪着耳膜, 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

    这一刻,江雨眠的速度达到了极致,已经超过了声音的速度, 刺耳的音爆声在黑夜里炸开, 宛如充满不甘的怒吼。

    上为苍穹, 下为千峰。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白鸾鸟飞出一声啼鸣, 从高空俯冲而下,巨大的双翼掀起一阵巨大的风浪, 长长的尾羽从江雨眠身前飘过。

    江雨眠抓住白鸾鸟的尾羽,被它带上天空,脚下的景物在飞速缩小, 她朝着四周看了一圈,丝毫没有见到月扶疏的影子,仿佛小院里的一切都是幻觉。

    她惶惶不安地飞上白鸾鸟后背, 低头朝下俯视,群山万壑之中,一道巨大的黑色豁口横贯在山间,宛如一道被硬生生撕开的伤口。

    江雨眠认出来了,这是风生水起崖。

    白日里,风生水起崖的景致如梦似幻,令人心醉神迷,没想到夜里的模样居然如此狰狞。

    天地之间依然没有月扶疏的影子,难道真的把他甩掉了?

    直到周围空气温度骤降,一道冰寒彻骨的内力如重锤般朝着她胸口袭来,江雨眠这才忍不住苦笑一声,心中泛起尘埃落定的无力感。

    她从鸟背上纵身一跃,坠入那道巨大的黑色豁口中,一道雪白人影猛地俯冲而来,速度快得连江雨眠都看不太清,她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影闪过,下一瞬,一只冰冷的手掌已经狠狠地抓住了她的肩头。

    江雨眠刚挣扎一下,一股恐怖的强大内力顿时从那只手掌上铺天盖地的朝着江雨眠涌过来,用不容反抗的力道将她迅速镇压,在呼呼作响的风声中,江雨眠似乎听到了一声冰冷的讥笑,随即又有一股恐怖的力量从那只手掌上传来,摁着江雨眠的身体狠狠往下坠。

    恐怖的下坠速度几乎令江雨眠发出尖叫。

    这是江雨眠学会轻功以来第一次尝到失控的感觉,她已经是可以在虚空上行走的五品天人了,可是这一瞬间,她似乎又变成了现代那个一点武功都不会的普通人。

    她结束了连续9个小时的拍摄工作,一脸疲惫地去洗手间里洗了把脸,拿出卸妆湿巾,对着镜子把脸上的浓妆一点一点卸掉。

    洗手台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朋友发来的微信,问她有没有出发。

    她和朋友约好在今天去游乐园,然后她那个爱钱如命的的妈突然给她接了一个商务,她凌晨起来,穿着各式各样的裙子,踩着十二厘米的高跟鞋在镁光灯下站了9个小时。

    她擦干脸上的水,穿着一身紫色香奈儿套装的女人站在门外,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妈妈都是为了你,女孩子的青春很短暂的,你要趁着年轻多赚钱。”

    “然后赚了钱让你拿去买香奈儿外套?”她上下扫视了一眼,“你现在像个长了毛的茄子。”

    她打车去游乐场,下车的时候微信弹出一条消息,是一个中年男人的照片,穿着休闲装坐在草坪上喝酒,身后是别墅,拿着红酒的手腕上露出百达翡丽的腕表。

    照片下又弹出一条消息,“你也不小了,该找个男朋友了,这是之美传媒的孙总,想认识你。”

    过了几秒,底下又弹出一条消息来;“婚姻就是一场长期的无偿卖淫,跟谁睡不是睡,你要对得起你自己这张脸,妈妈是爱你的,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妈妈希望你能过上人上人的生活。”

    江雨眠笑了一声,上次她被这个女人骗去一个饭局,意外知道了自己的报价——一晚十五万,因为她现在还是个处女,得加钱,初夜翻倍,要三十万。

    好在她长了心眼,没吃不该吃的东西,也没喝不该喝的饮料,再加上态度强硬,有惊无险地离开了。她看着微信,把她拉黑了。

    她到了游乐园,吃东西的时候拒绝了三次搭讪,朋友问她:“大美女,咱们玩什么?”

    她吃掉了一块泡芙,不假思索:“我想玩跳楼机。”

    然后她坐上了跳楼机……

    江雨眠睁大眼睛,眼珠不断震颤,眼前是月扶疏的脸,漆黑的发丝在他脸颊旁随风狂舞,他低头看她,脸上的表情冷冷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满是轻蔑和嘲笑。

    他们像一块陨石,朝着黑漆漆悬崖深处跌落,一直跌落在山崖底处的深涧里。

    寂静的悬崖里突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深涧炸起巨大的水花。

    巨大的冲击力都快把江雨眠拍晕了,她睁着眼睛,系在腰带上的银熏球突然亮了起来,闪烁的光芒在水中摇曳,忽明忽暗。

    水波晃荡,幽幽的光芒中,她看见她和月扶疏的头发缠在一起,长长的头发像漆黑的水草,又像黑色的长条形状幽灵,在水里漂浮游弋。

    肺腑间传来猛烈撞击后的闷痛,江雨眠咳了一声,一串气泡从她唇角溢出,轻盈欢快地往上游去,又一个接一个地撞到月扶疏的眉骨,立刻碎掉了。

    江雨眠看着他,很冷淡的一眼,下一刻,那双剔透的紫色眸子里露出一种冷厉的狠劲。

    深涧的水突然变冷了,深涧之中,无数冰锥出现在两人身下,流动的水化作密集的锋锐利器,四面八方,避无可避。他们仍旧以极快的速度在深涧里下坠,如果撞上这些锋利的冰锥,就如同纸片遇见刀锋,顷刻间就能被轻易刺穿。

    月扶疏的眼神终于动了一下。

    深涧里的水流突然静止了一瞬,随后有一股强烈的力量撕开了黑暗的水域,巨大的冲击力向四周扩散,汹涌的水流如狂奔的野马,形成强大的旋涡和湍流,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响起,仿佛一直沉睡在深水里的巨兽突然苏醒,张开了它深渊般的巨口,把那些锋利的冰锥当做猎物的骨头,毫不留情地碾碎。

    然而终究有那么一丝疏忽的地方,昏暗的水域里,一根纤细的冰锥刺穿了江雨眠的肩膀,血色在水中晕开,顷刻之间,江雨眠的肩膀就红了一大片。

    下坠的速度终于止住了。

    第260章 恨生5

    血色在水中晕开, 银薰球的光线忽明忽暗,阴冷的深涧里,江雨眠的容颜在晃动的水波中有一种失真的美感,太美丽的事物总会令人感到怪诞, 然后便是毛骨悚然。

    她朝着他笑了笑, 眼里带着得意和挑衅, 还有一种从小就有的,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随时就敢玉石俱焚鱼死网破的癫狂劲儿。

    月扶疏想起她10岁那年,他对她说:“你要学会顺从,才能从我这里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那时她刚离开地宫, 因为长久不见阳光, 皮肤苍白如幽灵。年仅十岁的小女孩,面部的骨骼没有长开,脸庞很小很小, 衬得那双眼睛很大很大。紫葡萄般的剔透眼珠, 长长的睫毛, 小巧的鼻子,小小的嘴唇, 是很稚气可爱的一张脸,人人见了都喜欢。

    她那时个子矮矮的, 他说完之后,她仰着脸看他,没有说话, 也没有点头,看不出她是认同还是否认。她那双眼睛里藏着很多东西,沉甸甸的堆在一起, 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和深沉,她拥有自己的想法和秘密,并把这些东西深深藏在心里。

    正是这些藏在她内心深处的东西,让她和别人很不相同,月扶疏知道她的与众不同,但他并不在乎,他起初只关注她的药用价值,对她内心的一切丝毫不关心。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是沉默顺从的,像一只温驯的绵羊,直到她开始尝试逃跑,身上那些狰狞的触角才撕破温驯的表象,简直像一只永远无法驯服的小怪物。

    一次又一次逃跑,一次又一次和他撕破脸,和他大喊大叫,对他冷嘲热讽,朝他恶语相向,性格之乖戾,叫人瞠目结舌。

    他当然会惩戒她,然而对于一个服用了无数毒药,熬过无数折磨的人,江雨眠早对这些习以为常,她不惧怕,不低头,不认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势必要逼他退步。

    他也确实一次又一次让步了,毕竟他在她身上投入了太多资源,倾注了无数的心血,确实不舍得把她怎么样。

    她让他教她医术,教她武功,他觉得没必要,反正她也活不长,但也全都答应下来。此后的许多个夜晚,仙居殿的灯都亮着,她埋在堆成小山的书本里,在烛光下记着笔记,露出一个毛绒绒的脑瓜尖。

    她有一个本子,牛皮封面,纸张中间打了许多小孔,用金属环扣穿过去,制作得很精巧。她在上面写写画画,记载着她自己想出来的一些稀奇古怪的药方和毒药,有时学太晚,直接趴在桌子上睡了,他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去,又回去收拾她一桌子的凌乱书籍。

    烛光下,那个本子摊开着,他来了兴趣,一页一页的翻过去,翻到某一页,他看到最底部写着一行小字。

    “一个人可以被打败,但不能被征服,有些东西,只有在抗争中才能得到。”

    水波晃动,微光摇曳。

    纤细的冰锥刺穿她肩膀,透出很长一截,月扶疏搂住她的腰,和她贴近了一些,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脊背,掰断了冰锥。

    她这会儿终于知道疼了,微微蹙着眉,痛得往外呼气,在水里吐出一串气泡撞在他脸上,又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泄愤,又是一抹血色在水中晕开,月扶疏微微皱眉,抱着她往上浮。

    今晚没有月亮,自然没有月光,唯一的光源只有江雨眠腰间的银薰球,冰魄流萤受惊,从休眠状态里醒来,有那么几只格外活跃的,已经欢快地飞了出来,在两人身边打转。

    两人湿淋淋地浮出水面,江雨眠的脑子被水浪拍得晕乎乎的,看什么东西都天旋地转,只能靠在月扶疏胸口喘气。

    月扶疏低头摸了摸她的脸,冰屑飞溅的时候,一小块冰屑正好擦着江雨眠脸颊飞过,在她脸上划了一道小口子。

    他的指腹比冰还寒冷,五指如钩,狠狠捏着她的脸,在她耳边说道:“我教你冰魄神功是为了让你御敌,不是叫你轻生。”

    江雨眠垂着湿漉漉的睫毛,抿着嘴唇,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充满讥讽的冷哼。

    她显然不愿意多费口舌,甚至一点都不想理他,月扶疏抬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牙印,伤口迅速凝结成美丽的冰花,艳红的鲜血被冻结在冰晶里面,仿佛是妆点在他脖颈上的红宝石。

    深涧两旁都是一些嶙峋怪石,上了岸,江雨眠坐在一块略平整的石头上发呆,上月扶疏坐在她身后,解开她腰带,脱了她的衣服。

    单薄的脊背裸露着,色泽雪白,散发着玉石般的冷色,月扶疏拨开黏在她后背上的头发,把刺穿她肩膀的冰锥慢慢拔出来。

    江雨眠发出一声闷哼,月扶疏说道:“这会儿知道疼了?”

    “技不如人我认了,你少在这喋喋不休的说这些风凉话。”

    江雨眠的声音又冷又脆,月扶疏把手按在她肩膀上,绕过她裸露的腰肢,把堆在她膝盖上的衣服拿在手里。

    湿透的衣服在他手里迅速结上了一层薄冰,他的手腕微微一动,将那些薄冰全部抖掉,衣衫又重新变得整洁干爽了。

    衣服太凉,透着寒气,江雨眠坐在岩石上,脚底踩着一颗圆润的鹅卵石,微微弯着腰,拧干滴水的头发,然后她脱了身上湿哒哒的裤子,就连贴身的衣物也都脱掉了。

    银熏球里的冰魄流萤全都飞了出来,无数漂浮的光点中是年轻女子美妙动人的胴体。

    月扶疏移开目光,端坐她身旁,看向前方的深涧,水声潺潺,两只鱼儿跃出水面,惊扰了两只交颈缠绵白鸟。

    他看得出神,忽然面颊一痒,原来是江雨眠的一缕头发被风撩到了他脸上。

    回眸一看,她正低着头,用手指梳理着长发,随手编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辫子,绑头发的浅紫色丝带被她咬在嘴里,在她苍白的脸颊旁飘着。

    她那个歪歪扭扭的鱼骨辫实在潦草,月扶疏轻笑一声:“出来这么久了,眠儿怎么还是没有长进。”

    江雨眠咬着丝带转过头看他,月扶疏伸出手,拽住飘飞的丝带轻轻一扯,江雨眠松开牙齿,皱了皱眉。

    月扶疏揽住她的肩膀,把那个松松散散的潦草发辫解开,用那条浅紫色的丝带穿插着,重新给她编了一条鱼骨辫。

    剑拔弩张之后,此刻倒是意外的平和。

    剩余的丝带在发尾绑了一个漂亮的结,江雨眠捂着肩膀,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她虽然不惧怕疼痛,但疼痛的滋味并不美妙。

    被水浪拍晕的脑袋此刻也渐渐清醒,听着深涧流动时的潺潺水声,江雨眠只觉得困倦。这些日子以来,她过得舒坦自在,终于尝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滋味,但心里也常常担惊受怕,她身上有一种无法掩饰的药香,那是毒太岁特有的香气,她知道月扶疏迟早有一天会循着这股药香找上门来。

    她倒在石头上,看着漆黑的夜幕,那上面一颗星子也没有,一声啼鸣从高空传来,白鸾鸟落在岸边,抖了抖身上的羽毛,猛地伸出脖子往水里一扎,叼着一尾活蹦乱跳的鱼,三两下就吞进了肚里。

    夜里风很大,石头也被风吹得很冷,即使身为天人,也还是喜欢舒适的小床和温暖的被窝。江雨眠闭上眼,有些想念风雪山庄舒适的床榻,宋时绥怕她休息不好,还特地给她铺了一床羽绒床垫,比身下冷冰冰的石头可舒服多了。

    但她肩膀疼,不想动,

    月扶疏躺在她身边,江雨眠只要稍稍一转头,就能看见月扶疏的侧脸,岸边的白鸾鸟吃完了鱼,踱着步子来到江雨眠旁边,倚着石头趴下休息。

    吹来的风被白鸾鸟挡住,冰魄流萤落在白鸾鸟的羽毛上,连成一片闪烁的光点,江雨眠闭着眼,借着这一丝微光,渐渐睡着了。

    睡熟时,她忽然觉得有些冷,身躯蜷缩成一团,吐出一句模糊的呓语。

    “外婆,我冷……”

    两个时辰后,天蒙蒙亮,风生水起崖上方笼罩着灰色瘴气,像一层灰色窗帘,把光线挡去不少,江雨眠睁开眼,眼前一片雪白。

    她动了动,发现自己枕着月扶疏的手臂,她的后背紧贴着月扶疏的胸膛,身上盖着他身上那件白色袍子,正被他搂在怀里。

    冰魄神功是至阴致寒的内功心法,即使是月扶疏也要时常闭关修炼,化解这种心法对修炼者的反噬。

    江雨眠此刻全身冰冷,她裹着月扶疏的袍子坐了起来,身体轻轻发抖。

    “内力反噬了?”

    月扶疏睁开眼睛,从石头上坐起身,握住了江雨眠的手腕,指腹轻轻按在她的脉搏上。

    脉象一片凌乱。

    江雨眠挣脱开他的手,忽然问道:“1200年前的毒太岁后来怎么样了,有人吃了它么,真的有人长生不死了么?”

    月扶疏看着她,他眼里的神色很难形容,江雨眠愣是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胸前的衣服被月扶疏剥开,江雨眠的上半身袒露着,她胸前结着一层淡淡的白霜,月扶疏伸出手掌,按在她结霜的心口上。

    “心脏都被快被冻住了,还有空关心上一个毒太岁,是在物伤其类么?”

    强大的内力在江雨眠的经脉里游走,护住了她的心脉,微弱又凌乱的心跳渐渐恢复正常,江雨眠苍白如纸的脸颊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她看着月扶疏,说道:“是又如何?”

    月扶疏的手掌在她心口处微微按了一下,用一种陈述客观事实的冷淡语调说道:“剜心剔骨,分而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