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敬香

    一声痛哼。

    子弹飞旋而入, 脑浆迸裂,血红汁水四溅,像西瓜开瓢的声音, 又闷又脆。

    “喂!狗娘养的,你们怎么使诈!”有人怒斥道。

    又是一阵猛烈的枪击扫射, 仿佛只为泄愤,用处不大。

    “刚才还说是朋友, 转眼就骂人母亲, ”陆霜侧身靠在崖壁后, 斜眼一笑, 面色转冷, “你们是真不想要自己的脑袋啊。”

    陆霜平生最讨厌别人问候他母亲, 何况对“黑曼巴”更是有新仇旧恨。于情于理, 既然狭路相逢, 断没有放过这伙人的道理。

    “这事透着古怪, ”Gareth向来比他沉稳,低声说道, “他们既然奉命进林区,不可能不知道我们的存在。”

    “只有一种可能,”艾沙分析道, “他们有自己的信源, 赶在我们前面只是为尽早找到残体, 不是冲我们来的。”

    一直沉默的章凝若有所思:“甚至有可能, 他们不是来找残体。”

    “你是说,EDF的研究基地?”陆霜意识到不对劲, “找那个有什么用?”

    章凝摇摇头。

    整件事疑窦丛生,来龙去脉似乎并不如他们预判的那么清晰。

    对方剩下的人都藏在崖壁凸起的山石后, 再没有动静。

    刚一打照面就损失四人,“黑曼巴”似乎也有些犹豫。他沉吟半晌,狠狠啐了一口,抬手低声道:“撤。”

    短短十几秒,对方收拾行装,也不敢给同伴收尸带走武器,仓皇逃离。陆霜下意识地起身想追,被章凝制止。

    “我们还有伤员。”她言简意赅,陆霜一想也是,便打消念头。

    不过,他可不想那么轻易就放过这帮人。

    “黑曼巴”带人沿吊索上崖离开,确认无碍后,陆霜将背包放到地上,从中取出一枚信号枪,对着天空垂直发射。

    信号弹发出尖锐爆鸣,升上数百米高空。根据事先约定,拖尾是土黄色,代表发现对方踪迹。

    “军队本来就是冲着雇佣兵来的,让他们去对付。”陆霜笑道。

    “好一出借刀杀人啊,”Gareth由衷地说,“你就不怕他们看见,掉头回来找我们麻烦?”

    “那不是正中下怀?”陆霜恶狠狠地说,“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回来送死我双手欢迎。”

    “他们现在应该不敢。”章凝摇头道。

    几人将尸身上的武器搜刮干净,回到山洞,查看白落竹的情况。

    经历过两天两夜的折磨,年轻姑娘的精神状态不太好,一听到洞外传来声音,就开始神经质地全身颤抖,眼神混乱地逡巡。

    “别……别抓我……我什么也不知道……”艾沙凑近,才听到她喃喃自语的内容。

    “没事没事,你别害怕,他们已经被赶走了。”艾沙轻声安慰道。

    章凝进得山洞,见到熟悉的面孔,白落竹才稍稍安静下来,不再慌乱。

    “额头有外伤,我已经给她简单包扎过,身上也有多处淤青,”艾沙面色不忍,“看样子这两天没少受折磨。”

    年轻姑娘脸上的血迹和脏污被擦干净,头上包着纱布,低眉敛目,吃着艾沙给她的压缩饼干。虽然味道谈不上好吃,但对于饿过两天的人来说无异于顶级美味。

    若不是艾沙提前叮嘱要小口慢慢吃,不然很容易引发肠胃应激,她恐怕早就一口吞下。

    “慢点吃,别急。”章凝递过去水壶,“压缩饼干很容易噎着,要就着水吃。”

    白落竹接过去,感激地看向她。

    “你怎么遇到这些人的?”章凝在她面前蹲下,柔声问。

    白落竹小口吃完,沉默半晌,才慢慢一点一点回忆。

    那天与章凝几人分别后,她独自穿过守林员屋后的山林回景区,路程也就一两小时,没想到途中会被一伙外国人拦下。

    “他们似乎是在山里迷路,一开始说自己是游客,想问我方向,”她沉吟道,“我看他们不像好人,怕有危险,想着我不理会,赶紧离开就好。没想到他们就直接亮武器威胁,让我带他们进山。”

    “就是刚才这几个人么?”章凝问。

    “一开始应该有十几二十个,后面越来越少,”白落竹说,“中间遇到过一次怪虫,他们为了自己活命,抛下了几个同伴,刚才又被你们打死几个。”

    “他们让你带着找什么?”

    “他们一直追问,神农架有什么诡异或者跟民间传说有关的地方,我说我不知道,对林区深处也不熟,他们不相信,”白落竹答道,“这两天他们变着法子逼我,认定我在说谎,不让我吃饭睡觉。如果不是碰到你们……”

    章凝了解雇佣兵的作风。如果一直不能从她口中得到有用信息,他们肯定不会带着一个没用的累赘占食物饮水的配额,很快就会杀掉她。

    很可能就是刚才。

    触及当初的绝望与恐惧,白落竹似乎被激起创伤记忆,怔怔地眼角又淌下泪来。

    “小姑娘,你别怕,”陆霜温声说道,“虽然你没见过我,但我们会保护你。”

    白落竹擦干眼泪,勉强笑笑:“你们好厉害啊,到底是做什么的?”

    艾沙不由笑道:“我们是厉害的好人,就像电影里的李小龙一样,暴打坏人的。你知道这个就行了。”

    白落竹无助而乖巧地点点头:“你们来这里做什么?或许我还能帮上忙,别让坏人抢先。”

    章凝和艾沙对视一眼:“你要跟着我们?会很危险。”

    “我不害怕!”白落竹努力坐起来,“他们那么折磨我,只要是打坏人,我就乐意!”

    “我们在找一个东西,”章凝谨慎地挑选措辞,“它会让周围的环境产生一些奇怪的变化,如果那附近有些不同寻常的异象,说明我们就离它不远。”

    “你们好像和他们找的是同一个东西?”白落竹迟疑地说,“他们的描述也大差不差。”

    “有可能。”

    “奇怪的异象……野人吧?”白落竹思索道,“所有人都知道,神农架最奇怪的传说就是野人。”

    “那野人最常出没的地方在哪里?”陆霜问。

    白落竹抬起头来,四处端详着洞顶,最后抬手指指脚下。

    “就是这里?”章凝一惊。

    “听村里老人说,几十年前以前,大家不害怕也不讨厌野人,甚至传说他们是山神的化身,是祥瑞精怪,”她说,“如果你有想实现的愿望,可以去林区深处向山神祈福,或许就会得到回应。如果人没回来,就代表被山神拒绝。”

    “那岂不是……”

    白落竹点点头:“基本没听说有人活着出来过。”

    陆霜失笑:“那总不可能,我们也要向山神祈福?”

    艾沙却似乎饶有兴趣,追问道:“为什么是这里?”

    “传说山神居住的地方险峻难及,是一线天底部的悬崖峭壁,只有最勇敢诚心的人才能坠崖而不死。”白落竹说道,“他们带我来这里,可能也是听到过类似的线索,但我不能告诉他们。”

    “你最初也没告诉我们呀?”艾沙笑道。

    “这是小时候冬天围炉瞎聊天听来的,都是迷信怪力乱神的范畴,”白落竹有点不好意思,“我听说你们是北京来的科考队,感觉你们肯定不信这种虚无缥缈的谣言。”

    “那要怎么祈福?”章凝问。

    “就是敬香,”白落竹说,“崖壁下生长着一种怪异的植物,点燃它们再叩拜三下,就会得到山神的回应。”

    陆霜哑然失笑:“这附近的植被都很湿,哪能点得燃?”‘

    艾沙白他一眼:“这可能也是山神的考验之一呢。”

    “我就说嘛,你们肯定不信,所以当时我才没提这事。”白落竹认真地说。

    章凝皱眉,若有所思:“终端指示残体就在附近,不存在其他可能,不如试试。”

    艾沙也赞同:“我不好说,不过科学玄学有时候也只是一字之差,说不定其中有我们不知道的原理。”

    “你说的植物长什么样?”Gareth问道,“我去找找。”

    “很好找,但又不好找。因为传说里没提到别的特征,只说长得很像香。”

    陆霜扶额:“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先找找,”章凝说道,“你能走动么?”

    “我可以的。”似乎想证明自己,白落竹勉力撑着地面,站起身来。

    几人撤出山洞,在崖底的草甸中四处检寻,试图找到符合传说描述的草香。

    陆霜虽然觉得这整件事透露着一股荒谬和离谱,但他其实也早就习惯,毕竟接下这个任务这么久以来,精神状态越来越怪异,连cosplay野人这种事,他也干出来了呢。

    更何况,野人不辞辛苦在暴风雪里引路,带他们来这里,更不应该是毫无目的才对。

    Gareth沿着河边走了一路,一无所获。章凝在洞口附近逡巡,低头翻找,似乎也没有看到符合描述的奇花异草。

    “你们看!”走得最远的艾沙转身,指向脚下的草团,“她说的是不是这个?”

    崖下没有路,仅有一片不算宽敞的河谷* ,呈水瓶状,靠近瓶颈的最窄处,挨着崖壁下的土壤里生长着一种形似兰花般的植物。它的同一个根系上只长三根草茎,细长笔直,顶上的花苞泛着微红,将开未开。

    “这个花苞,确实有点像燃烧的香头,”陆霜不得不承认,“但是上面还有露珠……确定能点燃?”

    “试试吧。”

    为防万一引起火灾,艾沙特地找一处空地,采几株类似的草插在松软的泥土里,乍一看,倒确实很像扎在炉灰里的香。

    “我们没火。”章凝想到关键的问题。

    陆霜震惊:“啊?我给你们准备的行囊里不是有汽油么?”

    “遇到千脚蛇的时候用光了。”Gareth摊手。

    陆霜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去,从口袋里取出随身携带的火机,侧擦砂轮,欢快的火苗腾起。

    他忍不住轻叹一声,不抱任何希望地凑上花苞。

    触到火机的瞬间,黄白色的火焰腾空而起,剧烈的燃烧声势唬人,却像点燃汽油一般,刹那即逝。

    “我去!”陆霜惊叫着退后。花苞一烧即卷,大量的白烟飘散,发黑卷曲的草茎缓缓亮着红芯,渐渐漫向根部。

    “花苞里可能有高含量的磷,”艾沙说,“不过我还没明白,这跟山神许愿有什么关系。”

    雾白的烟缓缓弥散,几个人环顾四周,又面面相觑。什么也没有发生。

    “是不是剂量不够?”Gareth又转身寻找,抱来一大堆类似的草。

    “死马当活马医。”陆霜咬牙道,再次如法炮制。

    磷的氧化燃烧反应时间很短,花苞互相沾染,黄白色的火焰不断腾空,而又瞬间熄灭。他们挑选的位置是上风口,风将烟火送向悬崖的方向,沿着崖壁下的窄路长驱直入,将四周渲染得像仙境一般。

    一旁休息的白落竹也紧张地盯着火堆和烟雾,生怕自己不但没帮上忙,反而引起山火闯下大祸。

    几人四处散开,想看看这敬香究竟有没有什么效果。

    “诶?”艾沙回头张望,“是我的错觉么?崖壁好像在紧缩。”

    章凝走上前去,仔细端详。

    “不是错觉。”

    白烟过处,崖壁岩层上依附的青苔地衣在急剧收缩,像书页一样迅速内卷,直至攥成拳头大小,颜色也由绿转为枯黄,再变为黑炭般的腐殖物。

    “原来是这样……”艾沙一拍脑门,“我明白了!”

    “我没明白,”陆霜斜眼看她,“大学者,快给我们上上课。”

    “这种植物的花苞内含有大量磷元素,”艾沙白他一眼,耐心地解释道,“燃烧后会放出大量五氧化二磷,而崖壁上的地衣对这种化学物质非常敏感,会大量枯萎死去。”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古人诚不欺我。”陆霜彻底信服。

    这附近的岩层本就被“黑曼巴”带来的雇佣兵彻底砸过一遍,苔藓褪去后,原本看似坚不可摧的崖壁渐渐露出裂痕。艾沙用枪把轻轻一敲,岩层顿时脱落,竟露出一条黑漆漆的通道。

    “通道里有风。”章凝凑近细看,深呼吸一口,确认没有毒性气体,“我们进去看看。”

    通道不宽,与先前他们栖身的山洞几乎同一大小,但脚下很平整,不像是自然形成,有人工开凿的痕迹。

    几人鱼贯而入,艾沙和Gareth将白落竹护在中间,她好奇地四处张望。

    身后终端发出欢快的提示,章凝不由预感到不妙。

    “注意警戒。”她回头叮嘱道。

    第102章 迷城

    “你以前听过的传说里, 有提到通道么?”艾沙问身后的白落竹。

    白落竹摇摇头:“传说只提到敬香,之后就很笼统,说什么山神会回应你的心愿, 但没说细节。”

    “总不会,这通道是去往山神的家吧?”陆霜吐槽道。

    章凝走在最前, 陆霜紧随其后,而后是护着白落竹的艾沙, Gareth断后。

    与之前他们过夜的山洞一样, 这通道虽然是人工开凿, 却曲折向下, 蜿蜒绵长, 像是天然形成的溶洞, 只是被人工修缮过。

    这是何年何月, 由何人曾经开出的路?又为什么要将它苦心孤诣地隐藏在悬崖峭壁之后?那山神祈福许愿的传说又是怎么来的?

    但终端的指示表明, 他们的确正在靠近残体。

    通道渐渐变宽, 章凝警觉地转为侧身,单手握紧星蚀, 贴在洞壁上向前摸去。

    正在此时,眼前的黑暗中红影一闪,她下意识地往旁边避让, 但很快发现, 那不是活物, 只是几具棕红色形似野人的尸体, 被架起来,呈直立形状, 看上去很像活的野人。

    “……”章凝微眯双眼,有点疑惑。

    紧随其后的陆霜抬手, 矿灯照在前方的空地上,竟有着玻璃般的反光。

    “野人标本?”陆霜说出自己的猜测,随后又摇摇头,“不对,这是……”

    “和你的cosplay一样,你怎么会没认出来呢?”艾沙不由忍着笑,“这是野人皮套。”

    章凝环顾四周,内心豁然开朗。

    这里有明显的人工痕迹,绝对是人为开出的洞室,圆形石壁沿墙摆放着几个一人多高的玻璃柜,柜中支架撑着这些棕红色防护服,看上去跟野人皮毛别无二致,确实跟陆霜的伪装简直像同个厂商做的。

    “你们看这里。”艾沙举灯照着墙壁。

    墙上甚至贴有告示,纸张有些年头,印刷字体的痕迹已经略微模糊。

    “外勤……工作管理……条例……”艾沙费力地念出上面的字。

    众人凑上前来,沉默阅读,却越看越触目惊心。

    外勤工作管理条例

    第一条、任何情况下,不可以真实人类身份外出,如确有必要出外勤,必须提出申请,并穿戴野人伪装防护服,违者按律处理。

    第二条、任何情况下,不可接近人类聚居地,不可引人注目,任何私人需求必须提出申请获得批准,不能擅作主张,违者按律处理。

    第三条、任何情况下,不可使用任何人类语言,不可与其他人类产生交流,不可做野人行为以外的多余动作,一旦暴露身份,按律处理。

    注:以上所有条例如有违反者,欢迎互相举报,若知情不报,视为同犯,按律处理。

    “这是繁体,里面还有少量异体字。”陆霜奇道,“这说明,写告示的时间至少是建国以前。”

    “这难道就是EDF的科研基地?”艾沙猜测,“但他们的时间没有这么久远。”

    “我们神农架有科研基地?”白落竹很困惑,“你们在说什么?”

    “神农架野人之谜的真相,或许我们已经知道大概,”章凝若有所思,“绝大多数被目击到的野人,估计都是里面的人类伪装而成。”

    “可是……”Gareth还记得当初带他们来到这片悬崖的野人,“那个人也是野人,它为什么要带我们来?”

    章凝忆起那个野人的神态和动作,它明显具有与人交流的意愿,但出于某种原因,它说不出话,而不是不能说话。

    既然都帮忙引路,本身就已经违反条例,不是刻意不能说话。

    “我猜测,”她说道,“那是真正的野人。而在这里面的,都是假野人。”

    “往里探探。”陆霜兴奋起来,“我有预感,这里面有很好玩的东西。”

    “有人在靠近。”

    恰在此时,通道内传来一阵杂乱而急剧的脚步声,章凝听声辨位,立即转身躲在一侧。

    “别动!放下武器,举起手来!”有人斥道。

    电路连通,周遭隐藏式的吸顶灯骤然大亮,白光刺痛双眼,陆霜不由微眯起眼。

    一群身着灰色防护服、荷枪实弹的人员霍然出现,黑漆漆的枪口指向在场的几个人,章凝警觉地握紧星蚀,与对方对峙。

    与以前遇到的EDF研究人员不同,这帮人明显是亚洲面孔,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

    “你们是什么人?”对方质问道。

    陆霜意识到对方并不想杀他们,便向章凝使个眼色,懒洋洋地放下枪:“我们迷路的民间科考队而已。有话好好说嘛,何必打打杀杀的。”

    以章凝的性格,必然会选择硬碰硬,但她知道陆霜的意思,没有继续强攻,也跟着蹲下身,将武器放到地上。

    趁着弯腰的间隙,她反手将星蚀收为一颗硬币大小,藏进舌底,无人察觉,而后若无其事地站起来。

    陆霜高举双手,满脸毫不在乎的表情,任人鱼肉。

    目前对方还不知道他们的底细,而他们已经知道得七七八八,双方存在信息差。想最快了解里面的情况,让对方放松警惕是最好的选择。

    艾沙和Gareth见他们妥协,自然明白过来,爽快地缴械投降。只有白落竹不明就里,躲在艾沙身后,害怕得瑟瑟发抖。

    “跟我们走!”几个大汉走上前来,利落地将人五花大绑,推搡着众人向通道内走去。

    从举手投足和服装武器来看,这些人是正儿八经的军队,绝非他们以前在EDF研究基地遇到过的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研究人员。

    “等等。”为首的人似乎是队长模样,并不太相信他们的说辞,抬手命令道,“把眼睛蒙上。”

    如果被夺去视觉,他们想趁机一窥其中乾坤的想法,想实现就有点难。

    陆霜嘴角浮出笑意。没想到这家伙,竟然看穿他的打算。

    “是!”大汉们从一旁取过布巾,紧紧蒙住他们的双眼,下手毫不留情,勒得眼珠子疼。

    对方见章凝的长相和身材异于常人,不由视线牢牢钉在她身上。

    “我警告你们,别碰我!”章凝不耐地挣扎,反抗身后人不老实的手,趁机将布巾下留出一角。

    陆霜轻轻碰了碰她。要不是顾全大局,她早就将这些人血洗当场。

    队长一挥手,剩下的人带着这几个俘虏,向洞内走去。

    章凝低着头,边走边做小动作,趁着步幅的掩护,眼前的视野渐渐清晰开阔。

    行不多时,他们离开通道,身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座地下基地。不,与其说是地下基地,不如说是地下城。

    以规模计算,至少方圆超过数公里,恐怕小半个神农架的地下都被掏空。因常年处于地下,整座小城灯火通明,远处似乎传来发电器材或某种机械运转的马达声。

    城内阡陌纵横,甚至分出街道,成巨型的规模和建构,中心有一座最高的钟楼式建筑,但以章凝隐约的视野,看不见其中细节。

    谁能想到,神农架罕无人烟的林区之下,竟隐藏着如此巨大的人工建筑城市?

    章凝怀疑,恐怕这是连北京那位智者都不曾了解的秘密。

    通道出口开在凌空的山壁上,有栈道连接,通向洞底的城市街道。身后人继续推搡章凝,拽着她沿栈道下行。

    她低着头,看见自己脚底踏过一块又一块木阶。奇怪的是,这些构成栈道的木板是以古代榫卯结构互相嵌套,上面有很多修缮加固的痕迹,像是最初由千百年前的古人开凿,后来又由现代人维护更新过。

    栈道沿山壁盘桓向下,直到踏上底部。这里与城市的高度齐平,地面湿滑,长满苔藓菌类,而后是平整的石砖,甚至还镌刻有花纹,再之后,才是规整的水泥路面。

    章凝来不及细究这种奇怪的时代风格,她现在比较好奇对方要带他们去哪。

    如果是EDF的实验基地,以他们一贯的行事作风,应该直接将他们赶出去了事。但这些人非但没有赶走的意思,也没有执行灭口程序,反而带他们进入城市,究竟是要做什么?

    这同样也是陆霜想知道的。

    他之所以毫不反抗,就是想知道这帮人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城市内道路错综复杂,章凝很快感觉到对方在刻意绕路,避免俘虏们记住自己的行进路线和将要去的地方所在位置。

    她本能地开始感觉到不妙,这意味着他们不但没有性命之忧,对方还可能另有打算。

    场景很快转到室内,经过数条走廊后,他们似乎来到一个开阔的大厅,地上铺着风格有点老旧的地砖,鼻间萦绕着清冷的熏香,以及背后被掩盖着的淡淡血腥气。

    队长似乎跟对面的人说些什么,而后回到众人面前,抬手示意。

    “让我看看他们。”远处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颤颤巍巍地说道。

    眼前的布巾陡然被松开,已经适应黑暗的双眼被灯光陡然钻入,有些刺痛。

    除陈设装饰有些显旧过时外,偌大的厅室内富丽堂皇,足有半个足球场大小,显得异常空旷。

    靠窗处的太师椅后,坐着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年纪看上去比智者还要大很多。他脸上的皮肤皱得如同饺子皮,五官被皱纹挤成窄缝,注视他的时候,就像在注视一具棺材里的干尸。

    “不错。”他虽然年岁已高,双眼却仍然锐如鹰隼,眯着眼,精光在众人脸上扫过。

    陆霜有点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这个不错,评价的是什么维度。

    目光落在章凝身上,他一笑,脸上皱纹更甚,看上去显出三分恐怖:“你就是……章凝吧?”

    他的汉语带有一种怪异的口音,章凝并不熟识。

    “你认识我?”章凝问。

    她知道EDF的人大概率早已得知自己的存在,但对方能一眼说出她的名字,说明对她的造访并不意外。

    老者的笑意更深,没有回答她的反问,只是眯起眼睛,仿佛倦了似的,抬起手腕,轻轻摆摆手。

    “走!”身后等候的众人立即上前来,架起他们,重新蒙上布巾。

    “喂!老头!要带我们去哪里?”陆霜故意大声惊叫起来,挣扎着反抗不从。

    “老实点!”队长斥道。

    “老头,给我个答案!死也要死个明白!”陆霜吵吵嚷嚷。

    太师椅上的老头抬眼,看着这似乎冒冒失失的年轻人。他微笑道:“别害怕,你们不会死。”

    “而且,你们会很舒服,会变得更强,会拥有无上的至高力量,”老者轻慢地说,语气骄傲而狂妄,“只要我想,你们可以变成神。”

    陆霜明白过来,也顿悟他说的“不错”是什么意思。

    不错的实验体资质。

    他不说话了。

    章凝的大脑飞速运转。他们目前受制于人,老者位高权重,附近必然有重兵护卫,当场反抗不是良策。

    她不动声色地任由身后的人再次蒙上双眼,嘴里塞进布团,将自己带走。

    冗长的走廊过后,他们似乎被扔进一个类似冷库的地方,手脚仍然被缚,布巾虽然解开,但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应该会在这里等待发落,成为新一批实验体。

    等人离开后,章凝默默运转舌头,将嘴里塞的布团顶开,而后磨蹭片刻,双手也获得解放。这对于她来说,倒是没有什么难度。

    她在黑暗中摸索,依次解开其他人的束缚。

    Gareth悄声问道:“现在行动?”

    章凝思索片刻,摇摇头:“再等等。”

    “你刚才见到什么?”陆霜知道她做过手脚,凑近她问道。

    “这里是一座规模巨大的地下城市,但建筑工艺混乱,无法判断年代,”章凝言简意赅,“他们抓到外来人员,应该都会带去做实验体,以往进山失踪的人十有八九都是这种下场。残体可能就在城里,他们在做相关研究,但暂时不知道跟EDF有什么联系。”

    “那老头是日本人。”陆霜交换自己得到的情报,“他的汉语是古早的日本口音。”

    “日本人?”艾沙微惊,联想到一些不太友好的过往。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声音。几双沉重的军靴踏在地板上,而后是锁链扭动的琐碎声响。

    金属制的门发出老旧的吱呀声,有人进来。

    早已悄然挪到门后的章凝猝然出手,和身扑上,对方还没来得及呼救,血已经从喉管里喷涌而出。

    她出手如电,陆霜来不及阻止,现场已经没有一个活人。

    “留个活口啊,”他无奈地说,“现在我们逼供谁去?”

    第103章 旧影

    “不快一点, 会有声音。”章凝无所谓地擦擦手,表情无辜。

    陆霜扶额:“快走。”

    众人七手八脚地互相搀扶着,绕过地上横陈的几具尸体, 小心翼翼地离开冷库。

    章凝手持星蚀,侧身沿墙壁向通道一侧开路, 她比其他人速度快,遇到好几个守在出入口的兵士, 顺手扭断他们的脖子。

    陆霜原本与军队约定, 一旦有任何需要, 可以发射信号弹通知他们, 但现在没想到自己身陷囹圄, 眼见信号弹在地下城是发不出去, 只能完全自力更生。

    只盼望对方收到上一次的讯号, 找到悬崖的位置后, 能及时发现这其中的猫腻。

    章凝很快发现, 这看上去是一座建在地下的城市,实际各建筑间又互相连通, 错综复杂,像位于地下的地下城。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实验中心,刚才应该是囚禁实验体的第一站, 他们本来应该被一个个带走, 塞进消毒室, 再像五花大绑的生猪一样, 送入实验室任人宰割。

    目前经过的只有消毒室,按照判断, 下一站应该就是实验室。

    章凝转过一个拐角,眼前红影一闪, 她下意识使出擒拿,将人从后方禁锢,但本应该箍住脖子的位置,实际却是对方的腰。

    “咦?”她察觉到不对劲,触摸的手感似乎也不对,耳边又听到对方啊呀低语,胡乱打着手势,并不是守卫。

    她放开手,对方弯下腰去,大口喘气,这才转过身来。

    章凝抬头看去,它身高约有两米,怪不得自己会失手。红棕色的毛发看上去有些眼熟,它激动地指指自己,又指指她。

    她忽地认出来,这是当初带他们来到这里的野人。

    出于谨慎,她伸手捏一把对方的皮毛,入手温热紧实,终于确认不是人类假扮。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

    野人说不出话,只能手舞足蹈,急切地用着夸张的肢体语言,但章凝看不明白。她越过对方身旁望去,野人背后横七竖八躺了几具军人的尸体,与当初挟持他们来的人装束一致。

    “你来救我们?”章凝疑问道。

    野人点点头。

    “怎么了?”身后的陆霜带人上前来,不明就里地发问。

    “哦,是你,”陆霜也认出来,“你怎么进来的?”

    白落竹被艾沙和Gareth夹在中间,怯生生地躲在艾沙身后,遥遥张望着这身形巨大的野人。

    野人本来在急着跟章凝打手势,看见白落竹,它眼神忽地一滞,激动地张嘴,胡乱发出些声音。

    “你别急,”陆霜看出些端倪,“你能带我们出去么?”

    野人似乎能听懂,它点点头,默默转身,引着众人向通道另一侧走。它动作轻车熟路,每次遇到路口时,明显毫不迟疑,像是本来就知道路一般。

    “它好像对这里很熟。”艾沙大为不解。

    有野人带路,他们的行进速度明显快很多,像是在故意绕开有人看守的地段。沿途偶尔遇到守卫,章凝都配合野人快速解决,还顺便找回了原本他们被缴械带走的武器。

    走到一扇双开门前,野人转身来,指指里面,做出一个曲肘前击的动作。章凝会意,这是表示里面有敌人,便点点头。

    “别开枪,枪声会引来其他所有人。”她招呼道。

    一脚将门踹开,章凝跟在野人身后闯入,其他人举着缴获而来的枪,一枪敲晕一个。除门后守卫的军人外,其余似乎都是科研人员,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

    章凝站在房间正中,意识到这里就是实验室。与之前去过的EDF实验基地无差,四处摆满钢化水箱,连接着各种管道和医疗设备,只不过,它们使用的技术都已有些年代,看上去不是最近的科研水平。

    陆霜踢了一脚身边躺倒的人,想抓一个起来问话,却都昏死过去,问军人倒也没什么意义。他自然知道,这帮人向来意志如钢铁,没那么多时间和他们耗。

    野人却站在原地,环顾四周,视线落在合金铸造的水箱上,眼角慢慢溢出泪水。

    “你怎么了?”白落竹察觉到它的情绪,不由柔声问道。

    野人摇摇头,走过去,伸出毛发披覆的手,抚上水箱冰冷坚硬的外壳,又露出曾经令章凝印象深刻的表情。

    那是深沉无尽的悲哀和绝望,像是化不开的墨团。

    联想到当初在死亡谷的经历,艾沙不由心里一动,忽地开口问道:“你……曾经是实验体?”

    野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又似乎在看她身边的白落竹,点点头。

    “你以前是人类?”章凝问,“你变成这样,是实验所致?”

    野人再也控制不住,大颗眼泪沿着它崎岖的脸颊往下滚落,它张开嘴,发出一声低沉的啜泣。

    怪不得,它作为真正的野人,却有想跟人类交流的强烈欲望,又对实验基地的构造如此熟悉。

    因为它不是真正的野人,却被迫成为野人,而这里,正是它被剥夺人类身份的地方。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艾沙有些不解,“研究野人和研究残体之间好像没什么联系。”

    “没时间多想,”章凝似乎听到一些异动,“我们该走了。”

    他们一路逃到这里,必然已经惊动基地的人员,老头估计已经下令,务必截杀他们。神农架基地的渊源由来已久,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们一旦脱离控制,对方必然要灭口,不会再心慈手软。

    她拍拍野人的手,示意它跟着自己一起,将其他人带出基地。

    还没走出大门,她已经听到外面动静不小。白落竹不由抓住艾沙的手,躲在她身后,手心里全是冷汗。

    “别怕,我们还有外援,”艾沙轻声安慰她,“只要拖延时间,他们不可能是我们的对手。”

    城内的所有战斗人员紧急集结,列队将基地围得水泄不通。探照灯已全面开启,搜寻这伙逃脱的人。章凝一出现在门口,雪白的灯光顿时聚在她脸上,迎接她的,是无数支黑漆漆的枪口。

    出于安全考虑,她让其他人留在门内,只有自己和陆霜出面。野人虽然不明白这种安排的用意,但也没有挣扎。

    老者坐在正中央的特制轮椅上,腿间铺着厚重的军用毛毯,一柄入鞘的长刀横在他身前。陆霜一眼看出,毛毯上绣的是旭日标志,而那刀的形制,赫然是中国传出去的唐刀,也就是后来的武士刀。

    所有琐碎的线索在此刻收束,他陡然明白过来。

    这是旧日的残影,如恶鬼般阴魂不散,盘踞在不为人知的深山地下作祟。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老者沉声说道,“举手投降吧。”

    章凝站在原地,手中星蚀泛着冷光。她没有动,只是扯起嘴角,轻蔑地笑笑。

    “我很好奇,”陆霜了然道,“你的地下军事王国持续多久了?”

    老者也笑起来:“像太阳那么久,而且,也会持续到太阳消亡的那一天。”

    “我看未必,”陆霜冷笑,“睁开你昏花的老眼看看,你还有多少时日?”

    老者似乎被戳到痛处,呼吸骤然粗重,胸口剧烈起伏。他一时说不出话,两眼却恶狠狠地盯着陆霜。

    他身边副官模样的人立即神情紧张起来,伸手谄媚地替他顺气,又转头叫嚣道:“你们明不明白状况?现在只要我们一声令下,你们就会被打成筛子,想活命的话,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我明白啊,”陆霜甚觉好笑,“我明白得很,你们就是几十上百年前在中华大地上肆虐的恶鬼,留下的其中一朵没被斩尽杀绝的恶之花而已。想必,你们的母国都已经把你们忘了,拿来做跟EDF交换的顺水人情了吧?”

    “没有人还记得你们,也没有人还觉得你们有价值,”陆霜继续笑道,“啧,好可怜啊。”

    副官怒道:“住嘴!你在胡说什么?你的小命现在在我们手里!”

    陆霜懒洋洋地斜睨他一眼:“可是你们的武器装备那么落后,甚至都做不到连续瞬发,拿什么和我们的刀枪对抗?”

    他亮出手里的重武器,又示意他们看向章凝的匕首:“这些你们见过吗?这些年来,有人来看过你们,告知你们外界的变化么?”

    章凝杏眼圆睁,不怒自威,手中的星蚀放射着怪异的蓝光,周围的军人不知道底细,本来都有些好奇又畏惧,此时听他这么一说,虽然还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但眼神已经有些黯淡。

    “你们只是借着天险苟活至今,还在做着白日梦,”陆霜冷冷嘲讽,“其实嘛,不过是被时代抛弃的小丑罢了。”

    老者抬起头来,伸手抓过腿上的武士刀,缓缓出鞘。他虽然平时颤颤巍巍,但握刀的瞬间却仿佛变了个人,颇有几分老当益壮的气势。

    “我也很好奇,你和我,谁会活得更长。”他举起刀来,像将军挥舞军令状,刀尖径直指向敌方,“进攻!”

    最后两个字,说的是正宗的日语。

    一声令下,子弹出膛,密密麻麻的枪弹织成暴雨,轰向两人。就在同一瞬间,背后基地的大门洞开,章凝身如鬼魅,抓住陆霜的手隐入门后,毫发未伤。

    枪弹如雨点般长驱直入,将基地的大厅轰得稀碎,玻璃被震得噼啪作响,直至支撑不住,碎成一片。

    厅内众人抱头逃窜,不时响起惊声尖叫,老者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抚掌大笑。

    “推进战线!”他扬刀高喊,却因气力不足,很快又拼命地低声咳嗽起来。

    但第一轮轰击过后,受武器技术限制,他们仍要抓紧时间换弹上膛。

    谜语的谜面即是谜底,陆霜早已说明白,他等的就是现在。

    就在这几秒之间,门口人影一闪,章凝的星蚀直直飞出来,划过漂亮而标准的弧线,直取老者胸口!

    与此同时,陆霜带着剩下两人冲出门口,手中的重武器狂轰滥炸,飞射的子弹呈扇面展开屠杀。

    “誓死保卫长官!”

    “注意掩护!保持阵型!”

    “快快快!换弹!”

    敌方受伤的惨叫和垂死挣扎的指挥混杂成一片,星蚀被副官挡在老者身前,活生生替他挨了一刀,早已殒命。

    陆霜等人毫不恋战,章凝伸手,星蚀自动飞回手中,他们再次转回基地内。

    被人肉墙团团围住的老者大怒,眼歪嘴斜,双手犹在发抖,他狠狠咬牙,从喉间挤出一字一句:“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他再次扬起刀尖,身后的军士嘶喊着,再次向前推进战线,开始新一轮的轰炸。

    整个地下城的武装人员有数千人,怎么可能败于这几个散兵游勇,怎么可能?!

    正如陆霜所言,老者还活在大和民族铁蹄的黄金时代。这对他而言,是平生未曾有过的奇耻大辱。

    两轮轰炸将基地的门厅彻底摧毁,处处只剩断壁残垣,变成硝烟弥漫的废墟。但每次强攻都会留下一地尸体,反复拉扯过后,他们的战线并没有退却。

    但落后几十上百年的武器哪是现代科技的对手,更何况,还有章凝这种根本不属于现代人类的精绝杀器。

    他们先前落于对方手下,只是将计就计,而现在,陆霜此战几乎是势在必得。

    第三轮对峙后,军人的尸体铺满废墟,层层叠叠摞成尸堆,直将地面抬高了接近一米。

    下属前赴后继,但仍没能挡住锐不可当的星蚀,它直直透过身前的尸体,狠狠没入老者的肩窝,将两人穿了个串儿。

    “长官!你受伤了!”医疗兵迅速上前来,却被一把推开。

    老者一双眼血红如朱,面目已经变得狰狞,不顾肩上喷涌而出的鲜血,他沙哑地喊出声音。

    “所有人,向前冲锋!违抗军令者,按律处理!”

    似乎是恐惧于最后四个字背后的含义,身边的军士发狠高喊,强行用血肉之躯向前推进,枪林弹雨交织成密网,星火飞溅,火药味在空气中炸裂,像给死神的杀戮之舞助兴。

    但就在此时,第二道门被轰然炸开。

    硝烟散处,一抹棕红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枪林弹雨飞向它高大的身躯,却被它微微一抬手,像拂开珠帘般轻而易举,尽数收在手中。

    枪口背后的军人不由停止动作,眼神震惊而恐惧。它咧开嘴,笑得像个纯洁无瑕的孩子。

    而后,它敛起笑意,带着多年积压的绝望恨意,它伸手一撒,将这些礼物* 回赠给伤害过它的人。

    惨叫接二连三响起,处处盛开血红的鲜花。

    第104章 地裂

    一眼又一眼的血泉接连喷涌, 野人站在大厅第二道门前,身躯高大,仿佛顶天立地的石壁, 坚不可摧。

    枪林弹雨无法伤它分毫,它双手挥洒, 抛出死亡的邀请,好似舞蹈, 又仿佛某种古老的祭祀仪式。

    “你是……七四三号……?”老者瘫坐在轮椅上, 瞪大双眼, 迟疑地念出代号, “我记得你……你没有死?”

    野人漠然看向他, 良久, 似乎认出来他是谁。它咧嘴大笑, 眼中却流下热泪。

    野人抬起长臂, 指尖轻弹。弹头撕开空气, 径直飞向老者的眉心!

    “进攻!”老者的五官陡然扭曲至极,眼中透出恐惧和愤恨, 怒不可遏地咆哮,“给我杀了它!”

    他已经状若疯狂,毫不在意迎面而来的弹头, 而自己正命悬一线。千钧一发之际, 被他推开的医疗兵骤然扑上前来, 子弹插入心脏。

    鲜血溅了老者半脖子, 他却恍若未察,仍在神经质地喃喃:“不受控制的实验体……等同于失败产物……怎么还能苟活着……不配、它不配……”

    实验基地门厅已成废墟, 第二道防线也岌岌可危,虽然有野人把守坐镇, 陆霜和章凝借着它的掩护仍在不断输出,废墟中的尸体堆得有小山高。

    门厅后的通道内,白落竹瑟缩在角落里。源源不绝的枪炮炸裂刺痛着她的耳膜,她不得不用双手捂着耳朵。

    “子弹不够了!”艾沙回头大喊。

    白落竹如梦初醒,立即抬头应道:“我去拿!”

    她放下双手,机械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往里跑,俯身抱起之前收集而来的枪械子弹。

    流弹四处乱飞,整座建筑连带着底下的山体都在震颤咆哮,仿佛下一秒就要坠入深渊,万劫不复。年轻女孩全身抖得像筛糠,枪械太重,她一时手没抱稳,又摔下地。

    “保持镇定……没事的……他们都很厉害,他们都在冒着生命危险,我不能拖后腿……”白落竹强行命令自己。

    “来了!”她一路小跑,递给伸出手的艾沙。

    一颗流弹飞溅而来,擦着白落竹的肩膀掠过,幸好艾沙眼疾手快,忙将她护到一边。

    “往后退!”艾沙招呼道,“继续捂住耳朵!”

    白落竹乖乖地照做,在墙角蹲下,仰头看向如山峰般屹立的野人。

    “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她喃喃低语,又用力摇头,“不会的不会的,他们是专门暴打坏人的厉害好人……我们一定都会没事!”

    门厅外的废墟里,两方的火线仍然交织密布,老者癫狂地挥舞武士刀,仍在不断命令进攻。

    “不行,擒贼先擒王,得先把这老东西给解决了!”陆霜大喊。

    章凝点点头,看准时机,星蚀脱手飞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直取老者胸口。

    “不好!”

    眼见星蚀即将击中,半途中却与一道火线擦肩而过,轨迹偏离,只没入老者的腰腹。

    早已浑身浴血的老者一声闷哼,摔下轮椅,却仍拄着武士刀,以刀为拐,仍在挣扎试图起身。

    正在此时,章凝陡然听见一阵异动,从通道入口的方向传来。像惊雷乍起,又像地鸣震颤。

    那是军队集结的声音。

    “他们来了!”

    紧接着,半空中霍然响起一声嘹亮的冲锋号,如利刃闪电长驱直入,在枪林弹雨中撕开一道口子!

    “底下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立即放下武器,举手投降!”

    冲锋号起,雪亮的探照灯光柱笼罩整个地下城,将四周照得如同白昼。章凝举目望去,通道所在的山壁方向,服色齐整的军队正如潮水般涌来,沿地下城的街巷漫入城中。

    “总算……!”陆霜慨叹。

    经过几番激战,地下城的有生力量已折损大半,军队前锋一抵达,立即接手战场。

    残余的基地兵士个个面如土色,软倒在地,再也无力反抗。老者虽见大势已去,仍然勉力挣扎想站起身,但他身上早有重重伤口,已经积重难返。

    “你们这些……渣滓……”他吐出一串日语咒骂,脱力地倚着轮椅,半跪在地上,以刀拄地,不肯屈服。

    “我横山渡纵横远东战场……上百年……”他低着头喃喃道,胸口剧烈起伏,肺腔像漏气的风箱,发出浑浊的嘶响。

    “陆霜!”为首的军队长官越过废墟,微微抬手示意,“你们没事吧?”

    “没事,”陆霜摇摇头,回礼道,“幸好你们及时赶到……要不然,就不知道有没有事了。”

    章凝微微点头致意:“既然这里有军队接管,我们该去做自己的事了。”

    她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来时看见过地下城中心的钟楼,她怀疑残体就在那里。

    “走。”陆霜点头,艾沙也回头招呼蹲在墙角的白落竹。

    “这位……”长官抬头,看向陆霜身旁的巨型野人。接收到陌生人的审视,它似乎又有些惊惧紧张,下意识地躲向章凝的背后。

    “它也是我们的同伴!”陆霜已带人走远,“结束后我再跟您解释!”

    时间紧迫,他们必须尽快找到残体,确认它的性质。

    “放下武器!手举起来!”

    半瘫坐在地的横山渡被团团包围,无数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他。他喘着粗气,越过军人们的身后,隐约看到几个正在向钟楼方向远去的可恶人影。

    横山渡咧开嘴角,皱纹丛生的面容神经质地发着抖,露出一个可怖的笑。

    而后,他捧起手中的武士刀,趁着缴械放下时的间隙,偷偷按下刀柄上的暗纽。

    那是一枚小小的菊花,镌刻在刀柄握手处,仿佛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装饰。

    “全都去死吧……”年逾百岁的老者哑着嗓子,用日语咕哝。

    横山渡撒开手,无力地躺倒在地,仰天大笑。无数双胳膊将他架起来,准备扭送出去。

    军队长官站在已偃旗息鼓的战场上,脚底忽地升起一阵战栗,他心知不妙,立即大喊道:“撤!”

    与此同时,正在奔跑的章凝陡然身形一滞,脚下的实地像海浪翻涌,她不由加快速度,向钟楼奔去。

    “快走!”陆霜挥手大喊。野人似乎也察觉到什么,迅速抱起落后跑不动的白落竹,将她夹在臂弯中迈步前行。

    整座地下城震颤嘶吼,晃动不止,电路很快支撑不住,全城陷入黑暗。

    头顶的山壁碎石簌簌而落,像陨石雨砸在地面,墙壁开裂,地面接连塌陷,死神紧紧追在身后,封死退路。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头也不回,继续跑向仍然屹立不倒的钟楼。

    “快进去!”终于抵达门前,陆霜守住入口,接应后来者。钟楼外的景象仿佛世界末日,地基塌陷出一个又一个天坑,道路的砖石成块坠落,跌入万丈深渊。

    章凝手中的终端仍在欢快地闪烁,频率在进入钟楼后达到顶点。

    “这里就是残体所在位置!”她确认道,“应该也是最为坚固的地方,我们暂时安全。”

    话音未落,钟楼旁的屋舍颓然倒塌,入口被堵得严严实实,最后进来的陆霜差点被涌入的砖石埋葬。

    “这下没辙了,”他抚着胸口,心有余悸,“我们只能在这里等待救援。”

    地底的震颤仍在继续,整座钟楼也仿佛随之摆动,摇摇欲坠。众人瑟缩在入口内的狭小空间,提心吊胆地四处张望。

    “别害怕,我们现在还算安全,会有军队来救我们。”野人放下臂弯中的年轻女孩。见她脸色煞白,艾沙不由安慰道。

    白落竹点点头,抬眼望向野人,有些惧怕。野人虚虚地张着手,将她护在怀里,见她看过来,便咧开嘴。

    “谢谢你。”她轻轻地说。

    野人犹豫片刻,还是抬起大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趁震颤稍缓,章凝举着矿灯,迈步仔细端详钟楼内的设施。

    他们所在位置是钟楼的底部,空间狭小,门口有军人值守的岗哨,现在已空空如也,除盘旋向上的阶梯外,别无其他。

    “这里曾经有重兵把守,残体如果不在楼上,就是在地下。”章凝抓住楼梯扶手,稳住身形,“我先上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去。”陆霜站起来。

    就在这一瞬间,钟楼猛地剧烈抖动,第二波震颤抵达。

    陆霜惊叫一声,连忙伸手扶住旁边的石柱,才勉强站定,没有随之摔倒。

    天花板无力地摇晃,碎石和粉尘簌簌流泻,砸在头上身上。金钩霍然脱落,巨型水晶吊灯在地板上摔得稀碎。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不由头晕目眩,黑暗中的轮廓仿佛融化在水中,影影绰绰扭曲起伏。

    “大家护住头!”Gareth大喊。

    金属摩擦的声音令人牙酸,楼梯上的章凝听见异响,立即回身来救:“小心!”

    事发过于突然,门侧的岗亭受不住这种剧烈地震,轰然倒下,正砸向角落的野人和白落竹头顶。

    黑暗中,白落竹只听到头上的野人发出一声痛哼,自己已被压在身下。

    “没事吧?!”艾沙大惊,连忙扑过去查看。

    “来帮忙!”陆霜举着矿灯,章凝和Gareth不顾头上砸落的碎石,合力搬开沉重的岗亭。

    那岗亭约一米见方,是防弹钢板所制,砸下来早已散架得不成形状。众人七手八脚地撤开钢架,艾沙拉出被护在身下的白落竹,她一回头,却撞见矿灯的光照下,已是满眼血色。

    “你……”白落竹想喊,却连个名字都没有,她扑上前去,摇晃着野人的身体,“你醒醒!”

    陆霜举着矿灯向下照,众人不由一惊,默然说不出话来。

    岗亭倒下时,野人下意识将白落竹护在身下,其中一根钢柱正插在它胸口,自后往前穿心而过,鲜血汨汨流出,染红它身侧的地面。

    躺倒的庞然大物微覆着眼,喉间低低痛吟。章凝定神细听,见它呼吸轻一声浊一声,出多进少,眼见是活不成了。

    “你醒醒……”白落竹恍若不觉,仍然固执地摇晃它的肩膀,沙哑的声音染上哭腔,“你是为了救我才……对不起……”

    野人侧躺在地上,左手痛苦地捂在胸口,随着她的动作,它虚弱地张开眼,透出一条缝。

    不知是因痛苦还是别的什么,它棕色的眼中溢满泪水,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你……你想说什么?你会写字吗?你写给我……”白落竹凑到它脸前,嘶哑地大喊道,滚烫的泪水不断滑落。

    野人颤颤巍巍地抬起右手,她以为它要写字,吸吸鼻子,连忙伸手抓住:“你在我手上写……在这里写!”

    它却微弱地摇摇头。

    那只毛发披覆的右手悬在空中,好半天,最后落到女孩的脸上,轻轻地刮了刮她的鼻子。

    某种久远的记忆被唤醒。

    女孩如遭电击,呆坐在血泊中,热泪簌簌滚落,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野人像是困倦已久,从胸腔中长长地呼出最后一口气,手终于无力地垂落在地。

    温热的鼻息喷在脸上,如野兽般的体味,并不好闻。

    它最后的退场,仍是以野兽的身份,而非那个久远的人类。

    无人知晓它姓名。

    第105章 星蚀

    在白落竹那一辈, 同族中一共有四个女孩,以梅兰竹菊命名。

    白落梅大她九岁,是她的亲生姐姐。农家孩子多, 父母活儿也重,向来是长姐如母, 白落梅也不例外。

    1999年,白落竹七岁, 还在田里玩泥巴。路过的农人告诉她, 家里人正在找她回去。

    她跌跌撞撞跑回家, 见家里人个个喜气洋洋、兴奋不已, 说要上县城拍全家福。

    全家福是什么?

    七岁的白落竹对这个词还没有概念。

    不过很久以后她才明白, 之所以家里人愿意出不菲的拍照费用留下那张照片, 是因为姐姐要离开家, 南下务工, 以后可能也很少回来。

    九十年代, 普通农家供不起几个孩子同时上学,更何况那是长女, 时代和贫穷的双重牺牲品。

    从邻居乡亲的只言片语里,白落竹渐渐知道,姐姐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给弟弟妹妹交学费买衣服。

    她开始变着法子藏起姐姐为数不多的行装, 姐姐柜里的衣服每天要不翼而飞好几次。

    小女孩天真地以为, 只要姐姐找不到自己的行李, 她就不会走。

    但七岁的白落竹什么也改变不了。

    姐姐最终只是在村口蹲下,像往常那样刮刮她的鼻子, 而后转身离去,坐上那辆满屁股灰尘的私营小客车。

    这一去, 便是杳无音讯的十六年。

    从那以后,白落竹再也没有见过白落梅,她变成一个名为“姐姐”的符号,活在记忆里。

    九十年代通讯落后,家里人也没别的办法,最初还托同在南粤务工的乡亲父老留意留意,但年深日久,一点白落梅的痕迹也没有,便渐渐断了念想。

    这个人存在的印记一点点被抹去,直至成为家里不成文的禁忌。

    十六年过去,时代的车轮碾过所有人。神农架开始轰轰烈烈的景区开发,家里也渐渐有余钱翻修居住几十年的吊角楼,族中同辈的兄弟姐妹都在外工作,少有回乡。

    一切都在向前奔跑,只有作为小妹妹的白落竹毕业后选择回到村里。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仍然抱有几分妄想。

    姐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只是简单随意的叮嘱。

    说话的人自己也不会想到,那可能是她留给世上至亲之人的唯一字句。

    “阿竹,以后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要乖乖的,替姐姐……考大学!”

    姐姐的手久经农活,温热干燥,落在鼻子上的肤感有点粗糙,指尖离开后很久,她还会痒痒的。

    十六年过去,没有人再对她做过类似动作。

    直到现在。

    满地暗红的血色里,白落竹低头呆坐。

    整座钟楼仍在震颤,黑暗如冰冷的铁手,攥紧她的心脏,血肉挤在一块,皱得硬生生发疼。

    她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位善良的野人朋友。

    野人为救她而死,她心底的歉疚与悲伤还未褪去,渐渐被更为浓厚复杂的情绪所覆盖。

    艾沙面有不忍,默默地伸手,轻抚着白落竹单薄的脊背,帮她护着头部,以免被碎石砸伤。

    年轻女孩忽地想起什么似的,擦干泪水,努力抱紧野人渐渐变凉的身躯,艰难翻过它的脖颈,凑过去细看。

    她还不相信,命运会对她、对姐姐如此残忍。

    “怎么了?”陆霜见她神色有异,体贴地将矿灯凑过去给她照明。

    野人原本有一身漂亮的红棕色毛发,无论在雪中还是黑夜,像火在烧,浓艳热烈。如今颈后的毛发血迹干涸斑驳,混着泥土尘灰,黯淡肮脏。

    仿佛想印证内心的某种猜测,白落竹细心地拨开长毛,直至露出皮肤。

    她张着嘴,颓然跌坐在狼藉的地上,全身神经质地发着抖。

    雪白光照下,皮肤上赫然有一抹暗红色的胎记,呈卵圆形,像一片飘落的树叶。

    “姐姐……”

    野人有名字。她叫白落梅。

    她拨开姐姐脸上的乱发,用衣袖擦净斑驳的血,露出她早已不成人形的五官。怀里的身躯渐渐僵硬,褪去温度,她反而抱得更紧,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留住一息尚存的希望。

    “姐姐……”她下意识咬紧唇,瞪着茫然无神的眼。

    站在她身后的其他人大惊失色,手足无措。

    天花板上的碎石仍在坠落,砸在地上碎裂成齑粉,更显得周围岑寂如死。

    女孩低着头,直至发出一声嘶哑的恸哭。单薄的肩背支着身体,像一只断线的风筝,被遗弃后,孤独地挂在北风呼啸的寒枝上。

    章凝和艾沙对视一眼,心下一震。

    这一幕何其眼熟。

    原来野人几次感情流露,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悲愁,张着嘴激动地咿咿呀呀,是她为自己而唱的挽歌。

    事到如今,章凝终于读懂了野人想说而说不出来的话。

    带他们离开暴风雪,去到草甸悬崖,是因为想让他们发现基地,揭穿恶魔的罪行;也是因为知道妹妹就在附近,希望能有人出面救她,自己却反而不敢露头。

    她失去语言,失去人形,唯独还能一眼认出长大后的妹妹。

    但如果有选择,她不愿以这副狼狈狰狞的模样面对至亲之人。

    然而也是因为发现妹妹身陷囹圄,她不得不冒着暴露身份的生命危险,再回到这个充斥着血与泪的地狱,面对其中伤害过她的恶魔们。

    第二波震颤渐渐歇止,四周安静得落针可闻。

    女孩仍然低着头,靠在艾沙怀里。她睁着失神的双眼,泪水兀自流下,落入手中野人尸体的毛发中,像雨水落入草地。

    “怎么会……她怎么会是……”她拖着喑哑的声音,不住喃喃低语。

    章凝默默站起身来,向陆霜使个眼色,两人轻手轻脚地离开。

    步上钟楼狭窄的阶梯,她回头望去,脸上不免也浮起同情:“给她一点时间。”

    陆霜点点头。

    外出务工的白落梅究竟是如何落入基地这些恶魔之手,沦为不人不鬼的实验体?之后是否还有下一波震颤,钟楼又是否还能撑得住,这些都是未知数。

    无论是查明真相,还是继续寻找残体的任务,留给他们的时间窗口并不充裕。

    钟楼面积不大,沿阶梯盘旋向上,陆霜跟着章凝抵达二楼。

    矿灯的光芒照出影影绰绰的轮廓,似乎这里除又一道更为严密的岗哨外,别无他物。

    章凝抬头仰望:“从钟楼的高度粗略判断,应该只剩下三楼。”

    若不是现在基地被毁,钟楼本该有重重关卡岗哨监视保护,正说明上面应该存有牵涉到核心机密的证据。

    “上去看看。”陆霜提起矿灯,照向通往三楼的阶梯。

    盘桓的阶梯尽头,厚重的特制金属门拦住去路,卡在两侧承重墙体间,严丝合缝,遮挡其后隐藏的一切秘密。

    “特种不锈钢材质,”陆霜凑过去端详,“在那个年代,这可是顶尖科技,后面一定有好东西。”

    “切开便是。”章凝取刀在手,面上没什么表情。

    她径直将刀刃钉入铁门,划开厚重的钢板,横平竖直割出能容一人通过的四边形,火花四溅。

    “我去……”无论看多少次,陆霜都会下意识地发出惊叹。

    章凝完成切割,一脚踹开,分离的钢板飞入其中,惊起一滩灰尘。

    她探头进去,环顾四周,确认安全,才钻进洞口。

    这里应该就是地下城的核心中枢。

    门后的空间呈现出等边六边形,铺着两米见方的大理石地砖。各面没有窗,只在天花板上留有管道,像蛇一般蜿蜒爬行,正常情况下应该是保持恒温恒湿,但通风系统早已停摆。

    “这是……基地的档案中心?”陆霜环顾四周,陈列的钢制保险柜直通到顶,从加密措施看,也是同时代的最高科技水平。

    章凝抬头仰望,天花板似乎就是钟楼的顶部,偌大的六边形穹顶在头顶收束为尖角,垂下造型复古的金质水晶吊灯,有点欧式建筑的风格。

    “不应该,”她确认终端的信号,“指示残体就在附近。”

    她有点失望,又有点疑惑:“横山渡知道我们要来钟楼,才启动装置自毁基地,说明这里一定非同寻常。”

    “如果这里面存放的是基地的核心机密档案,或许能有发现,”陆霜在保险柜前徘徊,跃跃欲试,“我们不如打开看看?”

    “你想知道?”章凝露出一抹笑意。

    下一秒,星蚀寒光闪烁,凌空飞来,陆霜大吃一惊,忙不迭地接住。

    “喂,你想杀我啊?”他手忙脚乱地摆弄这锐不可当的大杀器,像抱了个烫手山芋。若不是他眼疾手快,及时抓到星蚀的刀柄,只怕他五根手指都得交代在这利刃之下。

    “你不是上次提过,想试试星蚀?”章凝眼带笑意。

    陆霜一愣。

    当初在三星堆神庙入口的时候,他的确嘴贱提过,想试试这地外文明的高科技武器。

    但他心里也清楚得很,星蚀对于章凝而言比她的命还重要,断然不可能轻易交予他人。

    他自己早就将这事抛在脑后,倒没想到章凝还默默记得。

    “也……也行。”他背对着章凝,没有让她看见自己上扬的嘴角。

    陆霜轻轻地抓过刀柄,利刃微微闪着蓝光,像水波婉转流溢。入手触感温润光滑,似乎还带着章凝指尖的余温。

    他小心翼翼地握着刀,一时神为之夺,像捧着珍宝般爱不释手,舍不得挪开目光。

    “这东西,你们是不是人手一把?”

    “也不是,”章凝走上前来,“在地外基地,星蚀的材料也极为珍贵,超S级战士才有资格佩刀。”

    “所以夏云笙也有?”陆霜自然地问,甚至没有留意到自己语气中的酸味。

    这怎么不算是一种情侣物件呢?

    章凝嗯了一声,点点头。

    “所以,假扮夏云笙的‘黑曼巴’为什么会有佩刀,”她若有所思,“也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大谜团。”

    当初如果不是见到“黑曼巴”手中如出一辙的匕首,章凝也不至于暂时答应跟他合作,前往死亡谷。

    提到这个人,陆霜依然有点如鲠在喉。他沉默片刻,转移话题:“这里这么多保险柜,我先挑个最近的吧。”

    他小心翼翼地抓着星蚀,刀尖对准柜门的金属密码盘,移动切割。

    钢制密码锁在削铁如泥的星蚀面前,手感干脆得像切黄油,异常爽利。不过几秒钟,古老的机械结构不堪一击。

    “哇……”陆霜发出没见识的慨叹,“真是绝世好刀。”

    章凝白他一眼:“别磨蹭,你先看看里面有什么。”

    陆霜伸手进去,打开柜门,用矿灯照向保险柜内部。

    第106章 密档

    正如陆霜的预判, 保险柜中存放的是基地数十年来的档案资料。

    陈旧的老式档案袋分门别类,堆满柜中的偌大空间,用手写标签划定区域。

    “写的什么?”

    标签和档案袋封面都是日语, 章凝看不懂,只得问道。

    陆霜随手抽出其中内页, 手指划过奇形怪状的符号:“这是基地的创建记录。”

    他一边速读,一边简要翻译给章凝听。

    1940-1942年间, 关东军驻满洲防疫给水部队向华中地区派出细菌战远征队, 代号为“奈良部队”。

    陆霜眸色一暗:“这就是臭名昭著的七三一部队。”

    1943年1月, 司令官横山勇抵达第十一军司令部所在地武汉, 开始制订鄂西会战的计划。

    为前期勘察地形, 他派出次子横山渡带领先遣部队前往鄂西一带, 却在神农架林区附近遭遇奇特的野人族群。

    档案袋中, 夹有一份当时的报告批复, 盖有公章。

    《关于第十一军在神农架林区发现野人相关问题的指示》。

    “报告已阅。据你军上报情况, 野人具有基本智慧,且战斗力极强, 或可作为细菌战武器研发的突破口。事关重大,着令横山渡带领先遣部队就地驻扎,另派奈良部队前往支援, 合并组成横山基地, 猎捕野人样本, 以作实验研究之用。”

    落款为石井四郎。

    “这人就是七三一部队的头目, 他是医学博士,主攻微生物学的, ”陆霜皱眉,“所以……野人是真实存在的物种。”

    “你之前提到, 官方深入林区调查过,没有什么收获。经过他们几十年的实验,可能真正的野人已经十不存一,”章凝说,“如果按照艾沙的理论,原始的野人可能是川金丝猴接受残体辐射而形成的变异物种?”

    “如果十不存一,他们这些年的实验样本从何而来?”

    陆霜不置可否,抽出下一份档案。

    “这是一份电报,”他翻译道,“接东京方面指示,横山基地即日起归属地球防御联合会麾下,一切研究成果与其共享。”

    时间落款是1991年,距离EDF成立不过三年。

    “跟我的猜测一致,双方同流合污,”陆霜点头,“横山基地的目的应该是利用野人研制可用于战争的傀儡战士,倒确实与EDF的研发宗旨异曲同工。”

    受辐射干扰,横山基地无法与外界通讯,他们必须离开神农架林区深处,才能接收到信号。

    这应该就是《外勤工作管理条例》的由来。

    陆霜开启下一个保险柜,继续翻阅其中的档案资料。

    “这是人事变动的记录。”他随意翻开几页,都是一些擢升任命记录,乏善可陈。

    章凝却压住其中一页,问道:“这是什么?”

    一个明晃晃的中文名。吴有德。

    “咦?”陆霜闻言看去,很快了然,“他就是横山渡身边那个替死鬼副官。”

    继续往下读,陆霜忽觉心惊,眉头紧皱,背脊一阵阵发凉。

    “这家伙人如其名,真是缺德啊。”

    “怎么?”

    “正如我们之前的揣测,基地建立后短短几年,因各种原因,野人样本数量锐减,他们失去研究对象,又需要实验体验证他们在以往的野人身上得出的一些结论,研究陷入僵局。”

    “这之后,他们母国战败,基地因山高水远,没有及时得到撤回命令,只能留在林区,军心涣散。”

    “后来说是六十年代闹饥荒,这个叫吴有德的家伙原是山里劫来的俘虏,却一心效忠横山渡,因出谋划策有功,帮助基地解决实验体来源问题,才得以升为他身边的副官。”

    “他提了什么计策?”

    陆霜缓缓抬起头来,眼神惊异:“他说当地人多有迷信,可以加以利用,散布山神谣言引诱村民前来许愿,基地便能坐收渔利,让实验体自己送上门来。”

    “……”

    章凝一时沉默。

    她向来不惮以恶意揣测人类,但为这种残忍的活人实验基地助纣为虐,以同胞的骨血作为自己攀附权力的阶梯,着实击穿下限。

    难以想象,这民间传闻连白落竹都有所耳闻,却是渣滓恶魔精心设下的陷阱,这些年不知残害过多少无知村民。

    “白落梅……有可能也是当年和妹妹一起听过这个传说。”她喃喃道。

    “她如果想反抗,在知道要去南粤时就会进山才对,”陆霜推测,“很有可能,她在离开家后遭遇过什么,才会出现在林区里。”

    一时间,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周边的短暂安宁并未带来内心的平静,反而更衬出惊涛骇浪,迷雾重重。

    陆霜冷静片刻,才重新开口:“这些资料都是如山铁证,我们出去后直接交接给军队,他们会妥当处理,不会再像……”

    横山基地的真相太过残忍冲击,就连见多识广的陆霜也有些不适,下意识地不想再看。

    章凝替他说完:“像千灯会总部那帮老家伙,遮遮掩掩。”

    陆霜苦笑一声,没有接话。

    章凝点头,起身走向下一个保险柜:“我们时间不多,找找有没有残体相关的线索。”

    陆霜将剩下的几个保险柜一一打开,寻找他感兴趣的标签。

    “基地建设报告。”他兴奋地扬眉,“好东西。”

    “选址动工后,电报通讯时有断绝,不知缘由,”他翻译道,“开挖至百米深处,发现一块怪异的发光金属矿石。”

    “残体?”章凝敏锐地反问。

    “经研究,金属矿石的构造成分不属于已知的元素周期表范围,但实验室检测到存在辐射,暂时严密保存。待撤离后恢复通讯,听候母国的后续指示。”

    “没有提到保存位置?”

    陆霜摇摇头。

    “如果他们进行过研究,应该在这里保存有分析报告,以及野人实验的相关报告。”

    他正要去寻找实验相关页签,手中档案袋剩下的内页有些重量,径直滑落出来,掉在地上。

    章凝随手一翻:“你看这个。”

    “哟,这个也是好东西。”他转过身来,径直将最大的内页在地上展开铺平,用矿灯照去。

    “横山基地规划建筑设计图?”章凝念出最上方的中文。

    陆霜移动手指,找到钟楼的位置。作为地下城的中心枢纽建筑,图纸标识非常全面,右上方印有“绝密”的字样。

    “跟实际建筑相差不大,”章凝低头看去,敏锐地发现异样,“这里是我们现在的所在位置。”

    陆霜会意,抬起头来:“根据图纸标识的尺寸,天花板上方应该还有一块空间。”

    章凝站起身,四处端详:“有夹层。”

    六边形穹顶在头顶收束,矿灯照明范围有限,影影绰绰,看不清楚。顶端透出无尽黑暗,像是某种巨兽的血盆大嘴。

    “开启夹层的机关可能已经被横山渡毁掉,”章凝从背包里取出登山钩爪* ,“我直接上去看看。”

    不用她招呼,陆霜默契地避到一旁,做好战斗准备。

    她熟稔地抛出钢爪,勾上水晶吊灯的顶部,人已经凌空飞去。

    借着顶部收束的角度,章凝左手攀上吊灯,双脚踩在穹顶上,整个人与地面平行,手持星蚀,试探着从边缘探入天花板。

    穹顶看似是普通的石膏,刀刃穿透之后很快触及一层金属板。与外面的不锈钢门不同,采用的是特制的镍基合金,耐高温腐蚀,抗氧化和强热震,常用于核工业。

    在横山基地建成的年代,这属于领先时代的高精尖科技材料。

    但在星蚀的刀刃下,同样没有费多少力气,章凝很快辟出一块能容一人通过的空洞。

    浮灰散落后,洞中透出幽幽蓝光,在她看来再熟悉不过。

    “果然。”

    她将星蚀收入身后,徒手攀上空洞边缘,整个人吊在夹层的地板上。

    “哎,小心!”陆霜仰着头,不由心惊肉跳。

    章凝双手用力,迅速撑起身体,进入夹层。

    因钟楼顶端是尖顶构造,夹层的空间更小,但四壁和地板包括顶部俱是合金铸成,足见横山渡下了血本。

    地板有接近六十度的坡,章凝俯身攀附,慢慢靠近中央,惊起几只吱吱乱叫的硕鼠。

    她将矿灯卡在头顶,照出夹层中心的玻璃柜。

    不规则的奇异金属构造体被放置在其中,隐隐透出奇异的蓝色幽幽光芒,荧然流转。

    这玻璃应该也是特制材质,在地下城自毁的两次震颤中毫发无损,仍然忠实地保护着其中的金属构体。

    玻璃柜直通到顶,上方有机械手装置,背后传送带和管道连接贯通,延伸向塔外,隐入黑暗。

    可能在以前基地正常运转时,传送装置会将残体沿管道运送至实验室,供研究人员分析破解。

    “上面什么情况?”下方隐隐传来陆霜的声音。

    “他们似乎在研究残体。”章凝答道。

    她纵身一跃,徒手攀上光滑的玻璃柜,手中星蚀一闪,直接划开玻璃。

    章凝倒吊着身体,伸手够到残体,却忽地微微一惊。

    残体卡在下方的底座上,连接有密密麻麻的金属电路,看上去像某种电力装置。

    “他们曾经尝试过用残体发电。我猜,应该已经探知这是某种反应堆。”

    章凝取出残体,原路返回,轻巧地跳下地。

    “对那个年代的日本人来说,这恐怕是他们的重点工程。”陆霜语气促狭,“毕竟,他们与核武器渊源不浅。”

    更何况,就在四年前,福岛核泄漏同样让他们头疼不已。

    “既然他们已经探知性质,对于我们来说,倒是省事。”章凝蹲下身,打开终端的检视功能,贴紧残体。

    陆霜轻叹一声:“我猜,核心芯片不在里面。”

    要不然,世界格局早已天翻地覆,被改变八百次。

    “如果他们早已展开过研究,不在这里也是万幸。”章凝头一次感到有点轻松,而不是以往的失望。

    她看向手中的终端,并不抱多少希望。终端绿灯闪烁,而后红灯长亮。

    算上坠落在上海黄浦江的主体,这已经是第六块残体,但仍然没有找到核心芯片。

    “跟我们在玛雅王陵发现的一致,这是另一部分的反应堆。”

    她轻舒一口气:“也算是好事情。”

    与其落入魔鬼之手,不如让芯片长埋地底。

    有过失窃的前车之鉴,这次时间充足,章凝细心地包好残体,放进自己的背包,决定事后直接带走,以绝后患。

    她正要起身,忽觉一阵天旋地转,一个踉跄没来得及站稳,堪堪被陆霜扶住。

    “怎么回事?”

    以章凝的体质,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陆霜很快意识到,不是她的问题。

    脚下的地板犹如活物,时而呼吸喘气,天花板上的灰尘簌簌扑落,他们已经无法保持站立。

    “寻找掩护!”他大喊道,拉着章凝躲到保险柜一侧的墙角。

    第107章 腹肌

    第三波震颤如期而至。

    章凝缩在保险柜一侧的墙边, 陆霜下意识地蹲在她身前,伸手护住她的头,却丝毫没顾及自己的安危。

    虽然从钟楼的设计图纸上, 他们得知这里的抗震等级确实高过地下城的其他地方,但横山渡既然启动自毁装置, 必是下定决心将整个基地彻底摧毁,以湮灭所有罪证。

    更何况, 震颤无休无止, 钟楼的陷落也只是时间问题。

    四壁急剧晃动, 沿墙摆放的保险柜瑟瑟发抖, 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天花板上的吊灯终于无力支撑, 钢绳断裂, 彻底砸落下来, 粉碎一地。

    “小心!”

    陆霜惊得一抖, 拼命护住章凝, 两人一起缩在柜边,迸射的玻璃碎片纷纷溅在他背上。

    “我去……”晃动的视野中, 他回头看去,心有余悸。

    幸好他反应快,第一时间拉着章凝躲开, 否则吊灯恰好砸的就是他。

    吊灯钢绳断裂, 天花板被章凝开过一道口子, 也没撑过几秒, 跟着砸落,连带着夹层上方的玻璃柜一起摔得粉碎。

    “走!”

    章凝眼看保险柜侧边也不安全, 立即抱紧手中的背包,转移躲进墙边的三角区域, 远离摇摇欲坠的保险柜。

    他们前脚刚走,成排的保险柜也支撑不住,东倒西歪地摔落下来,砸穿好几处楼板,露出几个黑漆漆的大洞。

    不过短短十几秒,钟楼处处塌陷,千疮百孔,死神似乎紧紧跟在他们身后,如影随形。

    “……”

    章凝正要说话,楼下忽地传来一声巨响,砖石倒塌散落一地,摧枯拉朽,昭示着某种不祥的信号。

    “二楼塌陷了?”章凝微微一惊。

    “先等这波过去!”纷乱的噪音中,陆霜不得不扯着嗓子喊道。

    两人窝在墙角,尽量缩着身体,以防自己被甩出去。陆霜伸出双手撑在两侧墙面,咬牙闭着双眼,拼命护住章凝和她手中的背包。

    也说不清是担心她的安危,还是担心残体内反应堆的稳定性。

    耳边的喧嚣似乎持续一个世纪,才渐渐歇止。

    章凝推推身前的陆霜:“暂时没事了。”

    她挣扎着坐起来,偏过头去,看向外侧的楼板。陆霜睁开眼,头顶矿灯正照在她脸侧,映出她长睫的阴影,淡淡扫在脸上。

    “……”

    两人挨得很近,呼吸可闻。

    陆霜脑中好像有根弦陡然绷紧,发出铮然一声。

    “……?”章凝见他不动,微微皱眉,转头看过来。

    “哦……!”陆霜一愣,连忙收手,让出空间给她。

    章凝站起身,取下背后的矿灯,向先前被破坏的钢制大门走。陆霜跟在她身后,感觉自己耳根发烫,烧得心慌。

    她试探着照向门外,光幕直直射入黑暗,更远处,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杂乱堆积的砖石废墟。

    “坏消息,二楼确实塌陷了。”章凝说。

    陆霜一脸死相:“更坏的消息,我们被废墟困住了。”

    更更坏的消息,其他队友还在一楼门厅处,生死未卜。此时下面静悄悄的,透着崩坏过后的死寂,听不见任何声音。

    章凝心觉不妙,扬声喊道:“艾沙!Gareth!”

    他们在三楼,其他人在一楼,垮塌的楼板废墟封死去路,堆在钟楼中心位置,生生将他们隔绝在对角线两侧。

    声音穿过废墟,在钟楼上下回荡,也不知道能否抵达对面。

    死一样的寂静,只有残灰仍在空中静静飞舞。

    良久,对面才隐约传来回应:“我们还在!”

    “中间被封住了,我们回不去!”陆霜喊道,“你们都还安全吗?”

    “一点小伤,不过暂时没事。”Gareth遥遥答道。

    “任务完成了吗?”艾沙问。

    “问题解决,不过没找到核心芯片,”章凝说,“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下一次震颤,保护好自己!”

    眼看钢制的大门也随着墙体松动,随时可能会再倒下。章凝吩咐他们等待救援,拉着陆霜重新回到避难的墙角。

    “放心吧,这么大的事故,我们的军队不可能不来救。这一点上,我还是很相信智者的。”陆霜安慰道。

    章凝点点头,继续靠墙坐下,却见陆霜的动作微滞,闷哼一声。

    “你怎么了?”

    陆霜摇摇头:“背上……有点疼。”

    章凝挪到他背后,用灯照去,微微吃惊。她蹙眉道:“衣服脱下来。”

    “啊?”陆霜脸上的余红甚至还没褪去,噌地一下又冒上来。

    “别废话,有玻璃碎片嵌进去,你受伤了。”

    陆霜咬咬唇,有点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脱下身上的防护服,抖落一地小玻璃渣子。碎片割破外层的防护服,破洞边缘刮到伤口,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章凝轻车熟路,从背包里取出简易医疗箱,用剪刀沿颈后剪开衣服布料,小心翼翼地除去他内穿的T恤,将伤口暴露出来。

    吊灯坠落时,他护在章凝身前,其中一块飞溅的玻璃碎片扎进背部皮肤,流了不少血。不过只是皮外伤,问题不大。

    金属冰冷,激得陆霜的皮肤微微战栗,悄然冒出鸡皮疙瘩。

    虽然在荒岛受伤时,他也没怎么穿过衣服,但当时情况危急,他自己几乎没有什么意识,跟现在完全不一样。

    “小……小伤而已,”陆霜紧张得有点口吃,“不影响行动。”

    “反正现在没别的事做。”章凝面无表情,取出镊子和生理盐水,“忍着点。”

    冰冷的生理盐水直接浇在伤口上,陆霜疼得表情微微扭曲,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章凝眼疾手快,清理完毕,手中镊子夹着碎片的尾部,将它从伤口里拈出来。

    她举着灯凑近细看,又冲了一遍伤口:“应该没有别的碎屑,出去后换药的时候再让医生确认吧。”

    从药箱里取出纱布,她比对着位置,径直贴到伤口上,用绷带缠绕到胸前固定。她指尖微凉,触碰到敏感部位,陆霜吓得一抖:“我……我自己来。”

    “别乱动,”章凝低着头,一本正经地说,“你能看见自己背后?”

    好吧,看不见。

    陆霜认命地闭上眼,微微坐直身体,任由她绕着上半身缠好绷带,最后在胸前打结。

    她半蹲在他身侧,陆霜一手撑地,另一手举着灯给她照明。章凝低着头处理绷带,耳畔的碎发落下,拂在他皮肤上,痒得扎人。

    陆霜社死得想钻地缝,脑中不由开始胡思乱想,完全控制不住。

    他只得清清嗓子,掩饰尴尬,却又不自觉微微吸气,挺胸抬头,使劲发力,试图凸显自己优越的身体轮廓。

    章凝系好绷带,抬起头来,满意地看一眼。她突然绷不住,差点笑出声:“你……”

    “怎么?”陆霜紧张地反问。他都这么努力地控制,难不成还能有赘肉?

    “你还有胸肌呢。”她起身来,挨着墙根坐下。

    “我有胸肌很奇怪吗?”陆霜窘迫不已,“我还有八块腹肌呢!”

    章凝斜他一眼,陆霜立即自证似地挺胸抬头,模样活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他虽然平时看上去清瘦,倒的确称得上脱衣有肉,肩宽腰细腿长,该有的都有。

    “还行。”她伸出手指,点在他腰间的肌肉上。

    “啊?”陆霜没料到她这么直接,吓得浑身一抖,连忙低头。

    他耳根红得发烫,结结巴巴的,完全说不出半句话。

    章凝戳了戳,淡定评价:“有训练的痕迹,但不多。”

    “上次在游艇上叫你和我一起训练,你还不愿意,”她语气平静,“下次得给你上上强度。”

    她收回手去,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异样,态度就像健身教练评价自己学员的训练成果。

    “我笑是因为,绷带缠上去的样子很像裹胸,”章凝完全忽略陆霜的反应,自顾自地叹一口气,“以前十几岁的时候,我也用过裹胸。”

    陆霜恨不得她转移话题,立马顺杆爬:“你接受的军事化训练,应该很不容易吧?”

    章凝点点头:“不当人看。”

    比起过去那些艰难的岁月,流落在地球的这些时日反而活得更像个人。

    陆霜终于从难耐的窘迫里解脱,得以找回自己的理智,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我一直想问,找到核心芯片并不是你被下达的任务,”他若有所思,“为什么会帮我们?”

    章凝转头看过来,黑白分明的眼眸没有什么情绪:“谁说我在帮你们?”

    “一开始,我只是为保命。活下去,才有回去的希望,”她继续说道,“见识到残体流落导致的腥风血雨,也看过这个地球上很多普通人的生活,很多人的命运因我而改变,甚至死去,才改变我的想法。”

    “是啊……”陆霜感慨道。

    无论是坠落黄浦江时被波及的无辜游客,还是被他们从实验基地解救出来的艾沙,亦或是四千年前三星堆神庙前那场血雨……

    无数普通人的生命被庞大的机器碾过,沦为权力与欲望的牺牲品。

    “我们如果一直找不到……”陆霜试探着问。

    “‘黑曼巴’还是夏云笙的时候,也问过我这个问题,”章凝露出微笑,“不会找不到。我想要做的事,还没有失败过。”

    “那找到之后呢?”问出这个问题,陆霜心情复杂。

    跟章凝不一样,他曾经很多次想过放弃。陆霜没有什么坚定的信念,人生对他而言只是游戏体验,不一定要按主线走。

    毕竟,在三番两次被命运捉弄后,他早已形成得过且过的惯性。

    但后来,他想帮章凝实现她的愿景,哪怕看上去虚无缥缈,永无尽头。

    然而他又不是那么希望很快实现。

    因为如果有朝一日真的找到,章凝或许……会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回到她的来处。

    那才是她的归属。

    章凝沉默片刻,坦诚地答道:“我还没想清楚。我在那个世界的牵绊不多,找到芯片,也不代表我就真的有机会回去。”

    “等等看吧。”

    陆霜低着头,闷闷地问:“那……你在这个世界呢?”

    章凝取出干粮,小口地吃着,顺便递给陆霜:“补充体力。”

    陆霜接过去,总感觉平时吃惯的压缩饼干有几分苦涩。

    “你刚刚说什么?”章凝不以为意地问。

    陆霜张张嘴,咀嚼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两人沉默地吃着饼干和罐头。

    陆霜咬咬牙,重复道:“你在这个世界有什么牵绊么?”

    章凝坦然点头:“以前没有,现在……有一些。”

    有……一些?

    陆霜不敢再问。他害怕这个问题的范畴里,或许并没有他。

    令人尴尬的沉默。

    章凝抱着背包,靠在墙角闭目养神,不多时,呼吸渐渐均匀。

    她果然在任何地方都能抓紧时间睡觉。

    陆霜尴尬地四处张望,也靠着墙坐下。临穿上衣服之前,他低头看去,又似乎想起什么似的,伸出手指,戳戳自己的腹部。

    手感……应该还好吧?

    在纷扰的胡思乱想中,意识渐渐模糊。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霜猛地惊醒,身下的楼板正在震动,熟悉的不适感卷土重来。

    他霍然睁眼:“又来?!”

    他下意识爬起身来,章凝从旁边伸手阻拦,显然早就醒转:“不是。有人在清理外面的废墟。”

    陆霜凝神细听,这震动跟之前不同,存在某种频率。一声一声地,还夹杂着机器的轰鸣。

    “军队来救我们了!”他惊喜道,勉强扶着墙站起来。

    谢天谢地,他有救了。

    不止是物理意义上,也是精神层面上。

    第108章 血书

    “就目前而言, 七四三号样本的恢复情况超出预料。”

    “生命体征很快趋于稳定,新陈代谢速度显著提升,达到实验前的五倍, 除血细胞异常降低外,其他均接近野人原生物种的真实数据。”

    “目前样本神志尚未完全清醒, 无法获得认知能力、服从性等数据。如一切顺利,预计十天后可安排实战测试。”

    陆霜揭开下一页, 继续翻译。

    “经昨日实战, 七四三号的测试结果喜人!注射致幻剂后令其徒手进入场地, 与平民对战击杀记录为30s/20人, 与士兵对战胜率达到95%以上。”

    陆霜不由吞咽一口唾沫, 感觉喉头发紧。明明房间里暖气很足, 仍有凉意爬上脊背。

    “毫无疑问, 七四三号是我们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作品!这是我们奋战多年以来终于取得的里程碑式成就!!!我们已向目标前进一大步!横山勇博士在天有灵, 一定也会感到快慰!”

    字迹略显凌乱, 数个加粗感叹号,足以显示记录者的激动心情。

    下方另行标有一行小字。

    “七四三号的服从性不如以往样本, 需采取措施进行优化。”

    陆霜的手停在这一页。

    章凝看向他:“继续。”

    “平成二十三年十二月十六日,七四三号叛逃,身中数枪坠河而死。因流水湍急, 尸体坠入即被冲走, 无法回收, 对基地的实验进程带来巨大损失, 定性为一级事故。相关责任人员难辞其咎,已全部按律处理。”

    “话说回来, 什么是按律处理?”陆霜发问。

    章凝平静地说:“我们发现过山洞里的白骨,推测为毁灭罪证, 他们直接将活人投喂给沙犷。”

    沙犷性情残忍,与其他动物习性不同,它们不直接将人咬死后分食,而是慢慢撕咬活人身上的血肉,直至生命消亡,痛苦程度无异于凌迟。

    怪不得无论军衔高低,多少都有些惧怕“按律处理”这四个字。

    陆霜嘀咕:“真是一群魔鬼。”

    他们并不在意实验体的生死,七四三号叛逃亡命不是事故,尸体无法回收,才是巨大损失。

    他翻过最后一页,记录到此结束。

    ——《实验观察记录-七四三号》

    “这应该是基地的资料中,与白落梅有关的全部。”陆霜长叹,“关于她的名字、来历、身世,她作为人的一切,只字未提。”

    这意味着,白落梅是否曾前往崖下许愿,又究竟如何落入基地的魔爪,几乎是个无解的谜团。

    两人一时沉默。

    “咚咚咚。”房间外有人敲门。

    陆霜立即起身,久坐后动作幅度有点大,牵动伤口,他不由微微皱眉。

    “你的伤口怎么样了?”章凝抬眼问。

    “好得很,”陆霜嬉皮笑脸,作势要撩衣服,“要不你再看看?”

    门再度被敲响,章凝白他一眼,走过去开门。

    对方站在门口,一身制服,以标准的姿势敬礼:“章小姐,陆先生,长官请二位过去一趟。”

    “你们有所发现?”章凝扬眉。

    从横山基地被解救出来后,他们被安排下榻在这处招待所,受严密保护。

    “抱歉,我……我只负责通知。”

    因基地相关事宜保密等级为绝密,她倒也没指望对方会给答复。

    离开基地后,她已将残体移交给军方,条件便是暂时留存他们在钟楼发现的资料,以供研究。

    与此同时,受惊吓过度的白落竹也被妥善安排休养,征得她的同意后,军方决定对白落梅的遗体进行解剖。

    现在特地派人来请,显然是有些结果。

    车径直驶入大院,章凝两人下车,早有人迎上来。他们跟着接引者执行消毒程序,换上防护服,戴上口罩、护目镜和手套,全副武装。

    下到地下一层,走廊冷气森森,令人不寒而栗。

    长官已在尸检室等候,听见声音,回过头来。

    越过他身后,章凝看见白落梅躺在偌大的解剖台上,身上蒙着白布,异于常人的身高使她的足部露在外面,已开始长出紫红色的尸斑。尽管戴着口罩,仍然依稀能闻见隐约的腐臭,比普通人类更为浓郁。

    陆霜的视线随之落下,不由长叹一声。曾与他们并肩作战过的女性野人,转眼间就已成为躺在台上的冷尸。

    “她的身体运行机制,目前还在研究当中,”一旁的军医介绍道,“不过在解剖时,我们有意外发现。”

    她俯身过去,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掀开蒙在白落梅身上的白布,露出她伤痕累累的腿部。

    “在她的大腿处,我们发现一大块伤口,推测有些年头,多年来一直在增生疤痕,”女军医指道,“以她超乎寻常的愈合能力,本来按道理不应该有这种现象。对疤痕区域进行解剖后,我们才知道原因。”

    长官将手中的证物袋递给章凝。她疑惑地接过来,赫然发现,那是几张被某种塑料裹起来的纸,外表已破损不堪,血迹斑驳。

    “这是……在她大腿里找到的。”女军医眨眨眼,露出不忍的神色。

    章凝取出证物袋中的纸,皱巴巴的质感像某种草纸,却被细心折成小方块。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朱红大字,歪扭不堪。

    “她留下的遗书?”陆霜讶然。

    长官点点头:“她被抓进横山基地后,应该是知道自己生还可能性极小,找机会留下只言片语,冒险忍痛将其塞进自己的血肉中,以逃避基地人员的审查。”

    章凝沉默,没有答话。

    白落梅临死之前的模样似乎还在眼前晃动,面对至亲妹妹,她艰难地咿咿呀呀,该有多少想说的话被憋在心里,最后只能含恨而终?

    章凝一向平静的面容似乎也出现裂痕,内心涌起酸涩。她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展开皱巴巴的纸张。

    “发现这封信的好心人,恳求您将它交到官方手中,我们这些无辜枉死的可怜人永远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我叫白落梅,神农架林区土家族人。1999年2月10号,我离开家准备去南粤务工,途中被人迷晕,醒来后发现自己被拐卖,买主姓黄,只知道是神农架北边村庄里的。”

    “2009年,我找到机会逃出村庄,为躲避追我的人,跑进深山后迷路。当时我又饿又冷,踩空掉下悬崖……”

    这一页下方有一大块字迹被血迹模糊,已经无法分辨字句。

    章凝沉默良久:“这十年的悲惨遭遇,她只字未提。”

    “关于她报告的拐卖案,我们已经着手进行调查,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我们不会放过任何有罪的人。”长官答道。

    章凝翻到下一页,继续往下看。

    “我的大腿被石头划伤,没法再爬上悬崖,昏死醒来后,偶然想起山神祈愿的传说,就依着以前家里长辈的说法照做,希望山神老爷能大发善心显灵救我,没想到引来的是一群恶魔。”

    “他们把我抓进山里,逼我吃很多药,每天在我身上打针,我经常昏过去又痛醒,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这里还有其他人,我猜都是以前从各个村庄被传说骗来的,也和我一样每天受折磨。”

    “他们很多人被带走之后就再也没回来,我估计我迟早也一样……”

    接下来的字迹同样被|干涸的血模糊,章凝只得跳过。

    “我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但是我怕以后还有其他人被骗进来,我还有家人,还有弟弟妹妹,他们不能和我一样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还有这些畜生,他们应该遭报应,下十八层地狱,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

    “好心人,求求您把这封信带出去,让大家知道这些恶鬼的所作所为,我在阴间也会给您祈福!”

    笔迹戛然而止,下方的空白被滴状的血迹糊成一团,有些已经粘连在一起。

    “基地的实验报告上,曾提及她的血细胞有异常降低。”章凝陡然明白过来。

    以她当时的境地,必不可能有机会拿到正儿八经的笔。

    这是她用自己的血,分好几次写出的绝笔信。

    章凝沉默着站在原地,抓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左手慢慢地紧握成拳,骨节咔然作响。

    她陡然转过身来,眸中划过一丝凌厉:“横山渡关在哪里?”

    陆霜见她情绪不对,连忙上前使眼色:“他还在ICU,生死不明。如果侥幸没死,会上军事法庭接受审判。”

    章凝咬牙,一字一顿地说:“他不配进ICU。”

    世事向来讽刺。

    最该死的人在接受昂贵优良的治疗,以便能活着接受法律的审判。然而死于他手中的那些可怜人,甚至连亲口为自己申冤的机会都没有,就已曝骨荒野,或成为解剖台上的尸体。

    “章小姐,现在是法治社会,”长官表示理解,“刚才说过,我们不会放过任何有罪的人。白落梅不会枉死。”

    他长叹一声,语气和缓:“我们已经掌握铁证,还有她留下的血书,这些会为我们在国际舆论上争取莫大的利益,意义远超过仅仅杀死一个九十多岁的战犯。”

    “我不懂政治,”章凝断然答道,“但罪恶不应该逍遥法外这么多年。”

    长官伸手一让,示意他们先离开尸检室。

    “神农架林区深处向来与世隔绝,白落梅的悲剧是我们的失职,无论是拐卖还是战犯,我们一定会严惩所有罪人,给她和其他死者交代。”

    他将两人送到门口,凛然敬礼,神色严肃:“这是我们的承诺。”

    从寒气森森的尸检室回到地面,像回到人间。青空蓝得耀眼,初春的阳光煦热,照出郎朗乾坤。

    但有些人被关在深山中的地下受尽苦难,人生的太阳再也未能升起。

    章凝不由想起第一次去到白落竹家时,Gareth曾提到过,以前有很多家庭骨肉失散,至今还在不懈寻找自己的亲人。

    这片土地上还有多少像白落梅一样的人仍在苦苦挣扎?

    太阳底下无新事。

    章凝捏紧手中的证物袋。它轻飘飘的,只有短短三页纸,却也重逾千钧,盛满一个女性的血泪控诉。

    “我们……要交给白落竹么?”陆霜犹豫地问。

    临走之前,长官没有要求留下证物。他说:“这是受害者的遗书,家属有权知情。但你们了解这姐妹俩,是否要交给她,她能否承受得了,由你们决断。”

    “白落竹还在休养,她姐姐这些年承受了太多,如果她知道真相……可能会……”陆霜没有继续往下说。

    章凝沉默片刻,答道:“她是成年人,不应该由我们替她做决定。”

    “也是。”

    白落梅何其无辜,何其善良,也何其勇敢。

    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在想尽办法战斗,保护自己的至亲至爱,和无数可能受到伤害的无辜普通人。

    章凝眯起眼,望向神农架的远山:“她应该知道,她姐姐是个战士,是真正的英雄。”

    第109章 咨询

    入春后, 鄂西气温转暖,游客也日渐多起来。

    形形色色的身影中,一群休闲打扮的男性仍然显得有些出挑。他们人均在一米八以上, 高鼻深目,典型白人长相, 身姿壮实挺拔,游客纷纷侧目, 但只当是外国旅行团, 无人发觉有什么异样。

    陆霜按下空格键, 画面暂停。

    “就是这伙人。”他按下手机免提, 跟电话对面确认。

    “他们从景区西门出去后, 在停车场开车走的, ”对方说道, “我们追踪过车牌号, 不过很快失去踪迹, 推测是到监控盲区后换车。”

    陆霜点头:“这帮人的反侦察能力必然是顶级的。”

    “我们已经向其他省市通报,会继续保持留意他们的动向, 有消息再同步给你们。”

    “好的,辛苦。”

    挂断电话,陆霜的视线落到房间里, 悠长地叹一口气。

    原本宽敞的大床房被陈年的档案资料堆满, 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书桌上勉强辟出一块空地, 陆霜的笔记本电脑摊开着, 还停留在“黑曼巴”一伙人最后在监控里出现的画面。

    章凝坐在他对面,仍然埋头于卷宗之中。

    “你过来一下。”她头也不抬。

    “怎么?”陆霜立即精神抖擞, 凑上前去。

    她虽然不能完全看懂日语,但毕竟两国一衣带水, 连蒙带猜也能大致了解内容。从钟楼里抢救出来的档案资料繁多,他们想再找出些有价值的线索,就必须利用这为数不多争取来的几天时间。

    “这里似乎有出现EDF的字样。”她指给他看。

    在这种时候,陆霜的存在变得空前有用。

    他站到章凝身旁,弯腰低头,倾着身子看向她指出的可疑记录。

    两人凑得有些近,章凝闻见他身上隐隐有香味,似乎跟在北京时礼盒里的香水是同一种味道。

    艾沙推门而入时,看见的正是这副画面。

    她一愣:“……门没关。”

    “你们继续。”她脸上浮起微笑,尴尬而不失促狭。

    艾沙立即闪身想走,章凝抬眼:“什么事?”

    陆霜站直身子,从故纸堆中退出来:“你们聊。”

    仿佛为掩饰什么,他又回头道:“那个就是提了一嘴,记录跟EDF通信的频率,没什么特别的。”

    颇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 思。

    陆霜带上笔记本退出房间,甚至贴心地关上门。艾沙绕过挡路的各种资料档案,才找到书桌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

    章凝抬起头来,微微皱眉。

    今天她这房间怎么异常热闹。

    见过白落梅的遗体后,他们最终还是选择将遗书交给白落竹。

    她身体无恙,只是出来后连续几天做噩梦,白天也时常精神恍惚。医生诊断是典型的创伤后遗症,开了些药,让她静养一段时间。

    以她现在的状况,必然不能再受刺激,章凝决定待状况好转后再给她。

    在档案完全移交给军队之前,他们都留在招待所,Gareth和艾沙养伤,剩下的两人抓紧时间寻找线索。

    “你的身体都恢复了?”章凝问。

    艾沙点点头:“都是皮外伤。”

    只不过,她手臂上因千脚蛇而留下的烫伤疤痕,估计要伴随终生。

    章凝等了片刻,没见她说明来意,不由挑眉看向她。

    艾沙可不是个扭扭捏捏的人。

    她犹豫着,开口说道:“你对Gareth这个人,了解么?”

    章凝有点意外,但向来不多想:“不太了解。”

    “之前听陆霜提过,他原本是冰岛总部派驻过来的特使,这些年就一直留在北京。”艾沙迟疑道。

    章凝扬眉:“你怀疑他的身份?”

    艾沙一愣,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反应,还真是很章姐。”

    “Gareth是那种看起来没什么存在感,但团队不能缺少的人,”章凝客观评价,“靠谱踏实,永远不会出错,不像陆霜,上限很高,下限也很低。”

    艾沙笑道:“你这番评价,真的会很像hr。”

    “什么是hr?”章凝一脸正经地反问。

    “没什么,不重要……hr你可以理解为,好人的意思,”艾沙有一种自己找错人的感觉,但她也知道自己总不可能去找陆霜问,“我是说……私人层面呢?”

    章凝蹙眉,认真地思索片刻,眼神一亮:“他爱玩游戏。”

    艾沙的挫败感达到顶点:“你真是……没有那根神经啊。”

    章凝不明所以地看向她,对这番没有重点的对话同样感到挫败。

    “当时我们被困在钟楼,聊过一些他的过去,”艾沙深吸一口气,“他曾经是冰岛总部派来监视陆霜的耳目,在陆霜决定与总部决裂时,他却选择留下。我猜,他应该也背负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压力。”

    “他在北欧长大,应该还有一些家人在那边,”艾沙说,“对于总部而言,他是叛徒。”

    “我没想过这些事。”章凝认真地回答。

    “他能选择留下,应该是真心认同陆霜的选择,”艾沙说,“但是这种理想主义能持续多久,是个问号。”

    章凝似乎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你想说,他可能是个不稳定因素?”

    艾沙摇摇头:“只是有些担忧。”

    “在我们这几次行动里,他一直很照顾我,屡次救过我的命,受的伤比我严重许多,”她继续说道,“我想表示谢意。”

    “那你找错人了,”章凝微笑道,“你应该和他说这些。”

    “所以想找找机会,多了解了解,”艾沙有些苦恼,“于是我才发现,我对这个人几乎一无所知。”

    纵然章凝再不敏感,也能察觉到她的异样:“你现在很不艾沙。”

    艾沙是敢想敢做、敢爱敢恨的人,纠结扭捏这种表情不应该出现在她脸上。

    她一愣,似乎如梦初醒,猛地拍拍自己的脸:“该死,这不会是网上经常说的crush吧?”

    “那又是什么?”

    “我怎么和你解释呢?”艾沙笑道,“翻译成中文大概是感兴趣、有一点喜欢但程度很微妙的意思。”

    “听不明白。”在章凝的成长经历中,没有被培养出这种细腻的情感。

    “你会不经意想到这个人,如果他不在场,即使身处拥挤人群,也会不由觉得如果他在就好了,一旦他陷入危险,你会担心他的安危,心情也随之牵动,”艾沙娓娓道来,“在我们普通人的生活里,这种情感很常见。”

    作为美籍华裔,她生性大胆开放,感情经历也不是一片白纸,但没有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

    从小顶着天才光环的优等生李艾沙,是不屑于浪费时间和那些幼稚的男学生玩过家家的,毕业后她更是一门心思扑在科研上,也很少有私下接触异性的机会。

    不等章凝回答,她站起身来,了然地点头:“我知道了。”

    “嗯?”章凝不知道。

    她没头没脑地丢下这句话,直接离开房间,留下章凝一头雾水。

    “你会不经意想到这个人,如果他不在场,即使身处拥挤人群,也会不由觉得如果他在就好了,一旦他陷入危险,你会担心他的安危,心情也随之牵动……”

    想到艾沙最后说的这番话,章凝若有所思。

    在走廊转角,艾沙意外地遇到陆霜。他因避嫌而正在百无聊赖地散步,等着回去继续和章凝研究资料。

    艾沙一身轻松,跟进去时判若两人,甚至还有心情和他打招呼。

    陆霜有点疑惑,开玩笑道:“章凝什么时候变成心理咨询师了?”

    “和她说话有效,但不完全有效,”艾沙促狭地笑道,“主要是探讨一些关于crush的定义。”

    陆霜心里一喜,嘴角不自觉上扬:“她……和你探讨?”

    看来章凝不像想象中那样油盐不进?

    不过,他其实完完全全理解错了艾沙这句话的意思。

    “你任重道远啊,朋友。”艾沙感慨道。

    事到如今,全世界都知道陆霜的感情,除了章凝。

    陆霜被说中心事,倒也不否认,大大方方地回答道:“那拜托李博士帮帮我?”

    艾沙白他一眼:“我可爱莫能助,自己努力吧。”

    陆霜无奈地叹一口气,见艾沙离开,便独自往章凝的房间走。

    但他突然觉得,或许这件事没他想象的那么难。

    章凝从故纸堆中站起来,活动活动因久坐而疏懒的身体。这几天以来,她几乎闭门不出,潜心研究这些沉积近百年的档案,最后得出自己确实不适合案牍工作的结论。

    毕竟以996的作息,坐在逼仄的工位后面对浩如烟海的数据,是个人都得减寿。

    陆霜进来时,正看见章凝站在窗边,望向远处神农架连绵的奇峰峻岭。

    “我刚才挑出了一些可疑的记录,放在桌上,”她回头道,“你看看。”

    “你不是在和艾沙聊天么?”陆霜走过去。

    “不耽误。”章凝淡淡地回答。

    陆霜无意打听隐私,但他对于章凝在这个话题中的参与部分,着实有些好奇。

    见他原地不动,章凝一眼扫来,陆霜立即乖乖坐下,收敛心思,看向她整理出来的内容。

    “咦,这个有意思,”他抓起一份装订好的资料,“平成二十三年初冬,神农架地区突现极光,持续数夜,经久不散。”

    这本来只是外勤人员的随口一提,也被忠实地记录在案。

    陆霜神色渐渐严肃:“平成二十三年,换算成公历,就是2011年。”

    同样是四年前。

    章凝走过来,疑惑道:“以神农架的纬度,平常不应该会有极光。而且,就在几乎同一时间段,资料记载七四三号,也就是白落梅逃出了基地。”

    “我记得你和艾沙说过,四年前发生过太阳电磁风暴,”陆霜肃然道,“如果当时高能带电粒子风暴很强,甚至在低纬度都是可能观测到的。”

    “也就是说,白落梅逃出地下城,和死亡谷、百慕大的EDF基地发生事故几乎是同一时间。”章凝皱眉。

    “当时她被关在地下,应该看不见极光才对,”陆霜说,“这是巧合?”

    如果是巧合,未免也太过令人毛骨悚然。

    章凝向来不相信所谓的命运,但她隐约察觉到,这一路走来遇到的种种经历,背后或许存在一双看不见的眼和手,在幕后操纵着一切。

    在百慕大时,伊迪丝失踪前提到过一个“施耐德”的名字,号称拥有超越神的能力。

    难道祂就是所谓的最高意志?

    “祂的目的是什么?”

    陆霜望向高远的朗朗晴空,明明是暖煦的春日,背后却似乎有凉意爬升。

    第110章 阅读

    飞机降下起落架, 一阵颠簸后,稳稳停靠在首都机场的跑道,开始滑行。

    “我知道下一块残体的位置了。”章凝眸光一闪, 猛地站起身。

    “先坐下,章姐。”Gareth连忙和声说道。

    从军方那边离开后, 他们都换上休闲打扮,混迹在旅客中, 低调隐蔽。虽然头等舱人不多, 多少有点惹人注意, 空姐回头看她一眼, 机舱广播又开始重复播报安全事宜。

    章凝识趣地坐下, 陆霜却立即默契会意:“我猜, 我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艾沙投来疑惑的目光。

    这俩人越来越怪到一起了。

    章凝理顺思绪, 组织语言:“四年前的电磁风暴虽然对EDF基地的影响程度不同, 但本质上是同一种成因。”

    艾沙点点头, 低声附和:“嗯,确实。严重的地磁暴引发实验体精神不稳, 导致死亡谷基地的实验失败,而百慕大则行尸作乱,全军覆没, 在神农架地下城, 就是白落梅的暴走出逃。”

    陆霜接过话头:“你是想说, 我们只需要调查四年前的那段时间, 北纬30°附近其他地方发生的异象,就能找到残体, 对吧?”

    一直困扰大家的问题似乎豁然开朗,迎刃而解。

    “……不过, 一次地磁暴会持续好几天,”Gareth苦着脸,“真有什么异常,EDF也会掩人耳目,不会出现在公开报道上吧。”

    “现代信息还是很发达的,只要事故发生过,即便被掩盖也会露出冰山一角,就能被我们找到。”陆霜很有信心。

    飞机停靠空港,连接廊桥,乘客纷纷起身整理行装。

    “走,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陆霜进到抵达大厅,行色匆匆。

    从停车场找到自己心爱的座驾,陆霜正要启动保时捷,手机屏幕亮起。

    他匆匆看一眼,沉默片刻,说道:“小白姑娘说,她看到我们留下的遗书了。”

    因担心白落竹暂时无法接受,离开时他们选择不打扰她的静养,没有通知她,只是悄悄将遗书托付给军方疗养院的医生,以便她好转后告知。

    “她什么反应?”艾沙关切地问。

    “她说谢谢我们。”陆霜顺手将自己的手机递给副驾上的章凝,发动汽车离开机场。

    章凝没有自己的手机,毕竟她也没有需要联系的人。现代的手机对她来说还是个稀罕物,她亮给后座上的艾沙看。

    “谢谢你们让我知道,姐姐是个多么勇敢的人,我为她骄傲。我会持续关注案件的进展,告慰她的英灵。”

    艾沙眨眨眼睛,有点动容:“小白姑娘……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勇敢。”

    当初她落入雇佣兵手中,被虐待两天两夜仍然没有屈服。在生死关头被救出后,常人肯定选择等待军队救援,她却义无反顾地跟着这几个人,提供自己力所能及的帮助。在与地下城的武装人员作战时,她也没有拖后腿,努力地协助大家作战。

    “真是个坚强懂事的孩子,往往让人忽略她的年龄和阅历。”Gareth感慨道。

    艾沙笑着说:“你也才三十不到吧?”

    Gareth疑惑地反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艾沙笑笑,没有答话。

    保时捷驶向中关村的方向,一小时后,一幢古朴巍峨的双塔形高楼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是什么地方?”

    保时捷径直开进露天停车场,章凝下车,有点好奇地问道。

    正值工作日的下午,行人不多,孔雀蓝琉璃瓦屋顶,门前花岗岩铺就的阶梯,镶嵌汉白玉栏杆,造型古色古香。

    “图书馆。”陆霜快步进门,“这是世界上最大的资料库,各种报刊杂志一应俱全,而且都是合订本。”

    “不愧是你啊,”艾沙赞许道,“要按照特定时间范围来找新闻资料,合订本确实是最方便快捷的。”

    大厅的电子屏上,正显示着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

    陆霜伸出手指,虚虚地划过北纬30°线:“目前来看,智者没有给我们提供更多线索,所以可以先排除国内,专找国际新闻。这条线经过北非、中东、东亚和中美洲,我们四个正好各自找对应的部分,分工合作。”

    “极光记录出现在13号,白落梅的逃跑时间是16号,我们就将时间范围定为2011年12月10日至20日的这十天。”陆霜迅速划定时间和区域范围,“大家找到对应的合订本,就回来这边的阅览区集合,有可疑线索及时同步。”

    他压低声音,凑近章凝:“咱们低调点,别再像上次一样闹出人命。”

    图书馆到处都是监控,麻烦可不好处理。

    章凝点点头,快步走向国际新闻的北非区域。

    偌大的图书馆内人虽然不少,却意外地很是安静,只能偶尔听见书页翻过的声音。偶尔有寻找书籍的人与她匆匆擦肩而过,顶多只是为她出众的气质而多看两眼,没有人察觉到她的不平凡身份。

    高过头顶的一排排书柜以固定间隔摆放,一本本书位列其中鳞次栉比,井然有序。上到两千年前的珍稀古籍,下到今天刚出版的书籍报刊,都被工作人员一一记录入库,收藏在这数万平方米的广厦中。

    章凝虽然心中牵动着要找的报刊合订本,却也不由为这气势所震撼。在她成长的雷柏星基地,人类所能留存下来的文明成果少得可怜,更别提建立起这样浩如烟海的实体知识库。

    正当她找到国际新闻区,即将迈入非洲部分时,余光却悄然瞟到一抹灰影。

    她心念一动,转身走进距离自己最近的书架间,随手取出一本书翻阅。国际区的人流相对稀薄,对方也随之隐入前方几排书架间,利用一人多高的书架隐藏自己的身影。

    透过排排书籍的间隙,章凝注意到那是一个年轻男人,身着帽衫卫衣,亚裔长相,身高约一米七出头。他虽然也捧着一本书翻阅,但显然心思并不在字里行间。

    章凝左右看看四下无人,便将手中书插回书架,快步走向那人所在位置。

    密集的书架遮挡视线,有几秒钟,对方从她的视野中消失。她不动声色走到既定位置,却见摊开的书被随意放在书架上,人已经杳无踪影。

    她下意识亮出星蚀藏在袖中,抬头只见对方的背影消失在大厅拐角。想起陆霜的叮嘱,她犹豫片刻,没有追上前去。

    章凝转过身,从背后的书架中按照序列号找到自己的目标,2011年12月的国际新闻合订本,取走之后回到约定的阅览区位置。

    偌大的书桌可容十几人同时阅读,陆霜已经找到书回来,正在翻阅。

    “有人盯我。”她在他身边的位置坐下,悄声说。

    陆霜讶然抬头:“这可是国家图书馆,谁活腻了?”

    章凝告知体貌特征,陆霜点点头:“我找人问问,什么情况。”

    正说话间,Gareth和艾沙也各自抱着自己的任务回来,入座后,都说没有异常。

    “你们先看,我出去打个电话。”陆霜匆匆离开。

    图书馆本就安静,他们也不由受气氛感染,没有多议论,各自翻开当年的旧报刊开始查找。

    为保险起见,章凝从12月份开始看起,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21世纪的人类竟会无聊到这种地步。诸如某个酋长喜迎第二十七个妻子和第七十三个孩子,整个部落狂欢,某位居民发现自家的鸡产下双黄蛋,这种所谓的新闻若放到她的时代,甚至都不会有人关心,竟然都可以见诸报端。

    而有价值的信息,她甚至一条都没找见。

    她有点崩溃地闭上眼又睁开,顺便瞟一眼身旁艾沙面前的资料,发现大差不差。

    这还都是国际权威报刊的报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Gareth和艾沙翻过手中的最后一页,抬起头来,摊手耸肩,表示一无所获。

    章凝轻叹一声,将合订本竖起来,手指随意划过,让书页从指尖溜走。书停留在其中一页,她的视线落到上面,在某个角落的豆腐块上,寥寥几行字引起她的注意。

    “本月早些时候,文物高级委员会秘书长哈帕斯宣布,在亚历山大港附近、靠近奥西里斯神庙废墟的尼罗河左岸找到了克里奥帕特拉的陵墓,引起全球轰动。不过,近日他又发布声明否认这一宣布,表示他是被误导的,令人大跌眼镜。”

    陆霜正走回来,见章凝神色有异,也凑过来看:“看上去很像是洋葱新闻之流。”

    “咦?”艾沙也瞟一眼,“克里奥帕特拉?”

    “她是谁?”章凝问。

    “大名鼎鼎的埃及艳后,”Gareth答道,“据说她死后与情人安东尼葬在一起,但陵墓位置至今没人知道。”

    “说起来,古埃及金字塔也是北纬30°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同样存在很多未解之谜。”艾沙说道。

    陆霜自从打完电话回来后,表情就有点焦躁不安。他的心思似乎早已从手中的资料上漂移,草草翻过一遍后,他摇摇头,站起身来。

    “一般来说,这种有名有姓的人物不至于发出官方声明又撤回?”章凝说道,她实在被几百年前的古地球人搞得有些混乱。

    “按道理来说是这样。”Gareth说。

    艾沙点点头,分析道:“我知道多年来考古学界一直致力于寻找发掘克丽奥佩特拉的陵墓,如果当时太阳电磁风暴导致一些监测数据出现紊乱,从而让他的判断出错,就比较合理。”

    “既然这样,”陆霜向外走去,低声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动身去埃及。”

    “啊?”Gareth和艾沙异口同声地发出惊讶的反问。

    陆霜左右看看,去到停车场,迅速发动保时捷:“事不宜迟,立即准备动身。”

    “出什么事了?”章凝问,“跟刚才盯梢我的人有关?”

    陆霜摇摇头,语气不太确定:“不清楚对方身份,但我的情报线人告知,有来自北欧的重点关注人员已经进入海关。”

    “总部的人?”Gareth问。

    “除了他们,北欧应该也没别人,”陆霜笑道,“我们现在直接去机场,智者会安排将我们秘密送出国,行程和目的地可以飞机上再定。”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就连章凝也不由眉头紧皱,心中隐隐透出不安。

    他单手握方向盘,望着机场高速远方的天际,幽幽地叹一口气。

    “放飞自我这么久,该来的总是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