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头像
沿金字塔主入口的甬道行不多时， 三个人就遇到岔路。
黑曼巴挑眉：“走哪边？”
章凝站在平台处，面前似乎是通风井，有些微的空气流通， 左边甬道斜向上延伸，右侧则相反， 是往下的坡度。
“柯莉欧，你现在还能感受到吸引么？”她问。
柯莉欧微闭双眼， 沉吟片刻。良久， 她伸手指指左上方。
“穿越茫茫沙漠， 原来是靠人肉导航。”章凝笑笑， “以我的经验， 主墓室一般也不会在地下。”
她果断转身， 走上左边甬道。
来到地球经历数次寻寻觅觅， 足迹踏遍国内外各种诡异惊险的遗迹， 她也早已成小半个考古学家。
甬道回环向上， 却越走越窄，很快只堪堪能容一人通过。空气逐渐变得浑浊干燥， 充斥着灰尘的气息，令人呼吸不畅。
“法老这么小气么？”黑曼巴费力地侧身移动，忍不住开始发牢骚。
柯莉欧笃定地说：“我的方向不会错。”
金字塔内部建筑规划极为复杂， 除主要宫室外， 还存在无数未知的空腔、耳室。他们身处的甬道也极高极深， 两侧石壁望不见顶， 迂回探向黑暗深处，不知道通往哪里。
章凝转过拐角， 眼前豁然开朗。然而，就在照明棒有限的光亮中， 似乎有什么人影忽地一闪。
“谁在那里？！”
她下意识握紧星蚀，用冷光棒前探，待看清之后，微微舒一口气。
虚惊一场。
眼前的石像约有两米多高，头上戴着皇冠，耳边垂着头巾，五官和装束是人的模样，但身躯却是某种四足动物，向前趴伏在地。
“狮身人面像。”章凝在资料里见过，并不陌生。
她举起光源环视头部，发现跟已有的文物不同，这是一尊女性的雕像。她头上刻有发辫的轮廓细节，前额有蛇形浮雕，下颌却蓄着下垂的长须，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可惜精通学识的艾沙不在身边，要不然以她过目不忘的本事，肯定能说出这怪异雕像背后秘藏的乾坤。
章凝有些惘然，不由轻叹一声。
她似乎第一次意识到，尽管他们四位组成小分队纯属巧合，但每个人都有特殊的意义。
“长须是法老的标志，”柯莉欧站在原地，没有上前，“它表明墓主的身份的确是法老。斯芬克斯人面像是阴间的守护者，代表着从这里开始，即将进入另一个世界。”
“你怎么知道？”黑曼巴有些不自然地问。
“我……”柯莉欧低头，揉揉额角，“我也不知道。好像看见它的时候，这些句子就突然出现在我脑子里。”
“女性……”章凝沉吟。
难道踏破铁鞋，这真的就是至今尚未被世人发现的埃及艳后陵墓？
她下意识伸手探进背包，抓紧控制终端，但它并没有任何反应。
“飞鸢”的残体和夸克弹核心究竟是否在茫茫大漠中的金字塔内，目前也还是个未知数。
她轻叹一声，绕过石像，走进背后浑浊的黑暗。
沉重的石门被开启，呛人的灰尘在空中飞舞，黑曼巴有伤在身，受到刺激不由小声咳嗽，激起层层回音。
从声音判断，门后的空间很大。
黑曼巴适时取出矿灯，递给章凝：“用这个。”
跟仓促成行的他们相比，雇佣兵的装备倒是齐全得多。
章凝顶开按钮，雪亮的光柱扫向前方，驱散黑暗。黑曼巴和柯莉欧也手持光源，四处查看。
门内是一间比之前的大厅略小的宫室，跟埃及金字塔的古朴方正不同，宫室呈圆形，四周分布有数十根立柱，雕刻着繁复的浮雕花纹，却明显是古希腊典型的围柱式风格。
宫室内均匀摆放着数十个石台，约有齐胸高，大小很像棺材。章凝走近才发现，每个石台上赫然摆放着一具木乃伊。它们身量不尽相同，但都被缚成蚕茧模样，上面落了厚厚的尘土，看不出本来面目。
在接近中心位置，其中几具木乃伊相比其他而言看上去更为特殊，体型娇小，尖耳长身，显然不是人体。
似乎是几只猫。
跟其他木乃伊一样，它们的尸身被精细处理过，胖瘦高矮各不相同，姿态优雅灵动，栩栩如生。
“柯莉欧，”章凝出声喊道，“之前在甬道里，你是不是说……听见过猫叫？”
“千真万确，我不会听错，”柯莉欧笃定地点头，“除非……是我的幻觉。”
这是巧合，还是……金字塔中真有什么怪力乱神的诡异现象？
“我听艾沙说过，”章凝皱眉，“世界各地的墓葬文化中，用动物陪葬也很常见。”
她向来不太相信所谓的玄学，一切怪力乱神只不过是人类的认知有限，尚不能使用科学解释而已。
她没有多想，微微皱眉，用矿灯扫视这些木乃伊，忽地低呼一声，猛地后退！
它们从头到脚缠满绷带，年深日久已经发黄，上面却密密麻麻写满黑色的符文，跟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
这是古埃及人的祭祀厅！
“柯莉欧，”她稍定心神，“你知道这些绷带上的符文是什么意思么？”
柯莉欧已经走到石台群深处，闻言回头，淡淡说道：“这是诅咒。”
她低眉敛目，语气稀松平常，甚至有些她自己都未曾觉察的高傲贵气。
雪亮的灯光从下方照上她的脸，明明五官精致美艳，却平白染上几分可怖。章凝眼神一滞，恍惚意识到这一幕好像在哪里见过，莫名有些熟悉。
她晃晃头，没有细想，跟着他们向石台中心走去。
置身于数十具木乃伊之间，呼吸着两千年前的空气，一瞬间仿佛回到梦里，令人神思恍惚。
章凝悄悄握紧星蚀，以防其中的木乃伊突然暴起伤人。这种下意识的警惕，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已是家常便饭。
她穿过石台群，发现祭祀厅的正前方用数百枚木板搭出一个平台，虽然历经千年岁月，仍能闻到清新的木香。上面摆着一些木箱，其中部分已经损坏残破，里面的内容物流泻一地，似乎是某种金币。
而在这些箱子的正中，一尊约比真人比例略大的头像摆在平台上。
是一名女性。她头戴王冠，发髻一丝不苟，高鼻深目，双眼平视前方，不怒自威。与门口的狮身人面像迥异，这尊头像是典型的古希腊雕塑风格，女王的模样也与埃及本土人种不同。
虽然在梦里没有看清她的面容，但莫名的熟悉感还是从脊背升起。
章凝不由退后，心底剧震，脚下却忽地一滞，被什么东西绊住。
她低头望去，谨慎地取出手套戴上，捡起脚边的不明物，举到灯下。
那是一枚面具。依稀是一枚卷发的男子，与古埃及的风格不同，面目有明显的古罗马特征，像是跟头像的女性同样的人种。
根据了解过的史料，章凝心底有些猜测。这几乎可以印证，墓主跟古罗马的统治者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视线落到旁边台下散落的金币，她信手擦去尘灰，露出本来面目。
历经两千年岁月，这些金币仍然光洁如新，花纹清晰。一面同样镌刻着女性的头像，与雕塑如出一辙，另一面则写着几个字母，其中一行是古罗马文，也就是现代说的拉丁语，另一行则是埃及圣书字，一种古埃及大量使用在碑刻、铭文等处的象形文字。
章凝细细研究半天，没有任何头绪。鉴于她来自三百年后的平行宇宙太空基地，地球上古文明的语言文字是她的知识盲区。
“柯莉欧！”她叫道。
“怎么了？”
柯莉欧闻声过来，看向章凝手中的金币。
“这是……”她仔细辨认，拼出字母连读，“克丽奥佩塔拉-七世。”
“埃及艳后？”章凝注意到她的发音，“为什么会有你的名字……”
不知是巧合还是别的缘故，用拉丁字母勉强拼出的名字为Cleopatra VII，而柯莉欧的名字为Cleo，前半部分几乎一样。
柯莉欧面露疑惑，视线随即落到木台上的头像。
“啊……”她猛地后退一步，瞪大双眼，露出少有的惊惧神色。
章凝很快明白过来。这尊头像虽然有艺术加工的成分，但跟柯莉欧的面貌几乎有七分相似。而金币上镌刻的名字，更是跟她的名字发音几乎相同。
难道……
在关于地球浩如烟海的资料中，章凝曾读到过，很多古代文明都有灵魂转世的说法。如果柯莉欧真的是受到某种召唤而来，金字塔中又存在如此诡异的巧合，她的身份几乎已经昭然若揭。
但章凝向来不相信怪力乱神，灵魂转世只是传说，结合柯莉欧的描述，她更可能是实验室中的复制品产物。
以当前的科学技术，且没有任何人发现埃及艳后的陵墓所在，谁能得到她的DNA，又是出于何种目的进行这种有违人伦的实验？
她转身望向柯莉欧，对方呆呆地凝望着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雕像，神情怔忡而迷茫，像是穿越千年时光，触碰到另一个自己留下的吉光片羽，有很多问题盘旋在脑中，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至少我们可以确定，这次的确是来对地方了，”黑曼巴在旁边故作轻松，有些不合时宜，“这就是埃及艳后的陵墓。”
疑惑如千丝万缕，纠缠在章凝的心间，但柯莉欧毕竟只是一个偶遇的来历不明女子，对于自己的身份和命运，这可怜人究竟已经猜透多少，也暂时未可知。
章凝隐约意识到，这件事远远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最终，她只是拍拍柯莉欧的手：“你冷静冷静，我们休整十五分钟再走。”
她走远几步，坐在旁边木台上，取出干粮小口咀嚼。
环顾这方诡异静谧的祭祀厅，她心头的疑惑越盘越壮大。
既然陵墓的建造者雕刻有克丽奥佩塔拉七世的头像，以及金币等随葬品，说明她的地位仍然尊崇，又为什么要布下这种恶毒的木乃伊诅咒？
而当时在梦境中所见制作木乃伊的祭司，跟金字塔的建造者又有什么关系？被施下艾沙口中那种永世不得超生的诅咒之人，是埃及艳后本人么？
这一切疑问，恐怕要等找到主墓室才能得到答案。
而她千辛万苦寻觅的残体，或许也就在埃及艳后的棺椁中。
柯莉欧瘫倒坐下，以双手掩面，不知道在想什么。黑曼巴走过来，递给章凝水壶。
“我有。”章凝没有接。
对于她的防备，黑曼巴倒也不意外，在她身旁席地而坐，自顾自地打开塞子喝水。
“身为复制品的命运，我倒算和她有共同语言，”他冷不丁地苦笑一声，“真是讽刺。”
“什么意思？”章凝挑眉，“你和以前的黑曼巴……”
他沉默片刻，几不可闻地点点头，算是默认。
倒也算是个合理的解释。当时在死亡谷，冒充“夏云笙”的黑曼巴死于章凝手下，想必遗体被她在小镇见过的那帮人回收，随后又复制出新的躯体，继续他未完成的任务。
“据我所知，现在的地球科技水平还没有到这种程度才对。”
黑曼巴失笑，神情意味深长：“这个世界上有人在热带雨林刀耕火种，有人却已经建立月球基地。地球的真实科技水平远不止如此。”
“但夏云笙的基因在地球上绝无仅有，不可能凭空复制，你们是怎么……”
有意无意地，他停顿片刻：“隐藏在大洋里的真相，远比海上看见的冰山一角恐怖得多。”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章凝问。
“在神农架见到你们之后，我暗中做过调查，”黑曼巴冷笑，“虽然我得到了一些信息，但他们很快会发现我做的手脚。”
“现在在他们眼中，我已经是一个不稳定因素。就算这次我能有命回去，大概率也不会好过。”
“他们是谁？”
黑曼巴沉默片刻，没有直接透露，而是谨慎地答道：“创造我、赋予我生命的人，但却不需要我真实地活着。”
他语带讥诮：“人造生命怎么会被允许拥有自己的意识呢？那叫失控。”
章凝终于明白，这次再见到黑曼巴时，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对的异样感从何而来。
以前的黑曼巴杀伐坚决果断，是没有感情的任务机器，甚至在最终失败时，毫无眷恋地选择自杀于她刀下。大概也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和意识会以某种毛骨悚然的方式重新复活。
黑曼巴收起水壶，回身走向柯莉欧，蹲下身去平视她：“走吧。”
年轻女子缓缓抬头，泪眼婆娑地看向他，眼神少了些戒备，多了些茫然。
“人不是为别人存在的，”他一脸无所谓，“可以自己赋予意义，寻找自己的答案。”
第122章 冥河
柯莉欧站起身， 盯着那尊熟悉而又陌生的头像默然良久。
她回头来，问章凝：“我想带走她，可以吗？”
章凝倒是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不免有些意外。
“她是世界上曾经存在过的另一个我，”柯莉欧含泪笑道， “尽管对她的了解或许有限，但如果没有她， 我不会有机会被创生而存在。”
黑曼巴听见这话， 神情一黯， 但沉默着没有答话。
“我想留个念想， ”柯莉欧殷切地恳求道， “提醒我， 我是从哪里来， 要到哪里去。可以吗？”
章凝向来没有太多国籍之分， 也缺少文物的概念， 倒也不反对：“如果你能完好地带走她，那是你的能力和宿命。我个人不会阻止。”
“谢谢。”柯莉欧双手端住女王的脖颈和下颌骨， 暗暗使力想将雕像抬起来，却纹丝不动。
“她是固定的，”她疑惑道， “好像卡在底座上。”
章凝敏锐地意识到不对劲， 立即喊道：“别动她！”
但为时已晚。
铮然一声， 像招魂的铃铛清脆。头像下方的木台连连作响， 内* 部机关回环转动，透露出危险的讯号。
“快走！”她伸手拉过柯莉欧， 正要扑向一边，脚下已然落空。平台陡然向下陷落， 连带着三个人齐齐摔倒。
“不好！”
在众人的连连惊叫声中，木台缩进祭祀厅后的暗道中，一路颠簸起伏，曲折回绕，冲向未知的金字塔深处。
身下的平台好像湍急江流中的一叶扁舟，身不由己，章凝紧紧抓住边缘，勉力维持平衡。机关底部与轨道摩擦，发出急促的尖嘶，火花四溅，时而又有蛛网风沙劈头盖脸，众人不得不艰难避让，惊险连连。
不过短短几十秒，眼前明暗交替分割，时而侧滑，时而俯冲，仿佛穿越数千年的风沙。
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是沙漠眼镜蛇的剧毒巢穴，还是古埃及传说中审判灵魂的冥河？
众人应付招架不迭，完全来不及思考对策，木台陡然一转，微光中章凝赫然发现前方轨道斜斜向上，几乎倾成90°直角，立即提醒道：“趴下！扶稳！”
话音未落，平台前端直直撞上石轨，而后欢快地向斜上方直冲爬坡，众人随之一颠，心脏瞬间起飞，齐齐仰面摔倒。
“该死！”黑曼巴紧闭双眼，狠狠骂道。
一阵哗啦啦脆响，存有珍宝的木箱从台上滚下去，彻底倾倒摔破，钱币漫洒，沿着身后轨道倾泻流溢，仿佛下了一场纯金太阳雨。
柯莉欧却显得冷静沉着，仿佛这不是第一次。她半跪半伏在女王雕像后，低着头，两手在胸前交叉，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某种古老的咒语。
女子虔诚低伏的身影似曾相识，仿佛与梦中场景存在某些重叠。一些不祥的预感袭击章凝，她无暇分心，转开头去不再看。
不知道木台已经向上冲了多远，仍然没有停止的意思。身前轨道嘎吱作响，似乎还在做某种调整变动。
“要命，这塔里到底故弄什么玄虚？”黑曼巴彻底失去耐心，扒着边缘骂骂咧咧，“要死也给老子来个痛快！”
“哐啷——”
随着一声巨响，平台猛地冲出石板地面，在半空高高弹起，再狠狠落下。几个人被甩得东倒西歪，台上原有物品都被掀得七零八落。
但木台惯性太强，并未立即停止，重重砸在轨道上，下沿擦着石板还在向前冲去。
“该死，这是哪里？”黑曼巴勉强稳住身形，顺手丢出几根照明棒。
荧光照处，是另一间比祭祀厅更大的宫室，穹顶极为高远，两侧影影绰绰似乎有些人形，阴影交叠，晦暗难辨。
章凝抬头，正撞见眼前石壁不断放大，急道：“快跳！”
石壁飞速向台前撞来，见柯莉欧慌乱无主，她直接先将人推下去。年轻女子惊叫一声，摔在旁边的通道上，顺着惯性往前滚了几圈才堪堪停住。
黑曼巴二话不说，也跟着纵身跳下。
章凝正要动身，耳边听到他惊叫道：“小心头顶！”
察觉到风声袭来，她不假思索，立即往反方向纵身一跃，跟恰好撞来的灯架擦肩而过。
下一秒，平台正正撞上高大坚硬的石壁，顷刻间支离破碎。章凝利落地前滚翻止住去势，仍然被飞溅的碎石落了一身。
那枚柯莉欧心心念念的女王头像也跟着四分五裂，骨碌碌滚到脚下，睿智坚定的眼神与章凝对视。
“没事吧？！”废墟对面传来柯莉欧的声音。
“我还好。”章凝站起身，发现与黑曼巴和柯莉欧跳下的那边不同，自己周围有重重阴影环绕，像是某种人为排布的顺序。
她凝神细看，这似乎是一片碑林。几十上百块小型尖碑有序林立，高约三米，连带底座与地面浇筑合一，自下而上逐渐缩小；上端是尖顶方柱的形状，顶端则形似金字塔尖，似乎镶嵌有某种金属，像黑暗中的无数枚太阳，在矿灯的照耀下互相反射辉映，金光熠熠。
虽然与柯莉欧两人的直线距离不过几十米，章凝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这是法老主墓室的前厅，”柯莉欧手中光柱照向左侧，那正是木台撞毁的方向，“我能感觉到，她就在那里，离我很近。”
她身边静立着数十座雕像，大抵是祭司和官员的模样，它们栩栩如生，姿态各异，持法器信物向主墓室所在的方向祭拜，代表法老政教合一的权威。
除人像以外，这里同样存在数量众多的猫的塑像。它们也齐齐朝着主墓室的方向，或坐或卧，姿态或威严或可爱。
相比起人像，这些猫的雕刻反而精美细致许多，毛发逼真，一笔一画，动感十足，双眼由各色宝石镶嵌而成，脖颈上甚至戴有纯金的项链装饰，昭示着墓主的不凡身份。
墓室前厅似乎是仿照当时朝拜的盛景而建，这些雕像代表的就是当初的官员侍从，猫群则是古埃及人最为喜爱和尊崇的吉祥物。
在矿灯的照射下，无数阴影起舞变幻，雕像犹如活过来一样似动非动，令人头皮有些发麻。
不难想象，在千年以前，墓主或许每日就是在这样的华丽宫殿中，统治整个埃及古国，享受万民的爱戴与虔诚。
“柯莉欧，这里不对劲！”章凝的声音遥遥从另一侧传来。
柯莉欧说话声音并不重，章凝听得很清晰。但当她试图往那边靠近时，不知道为什么，似乎途中有无数阴影阻挡，她怎么也穿不过去。
“章凝，你在哪里？”黑曼巴探头问。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废墟背后是黑漆漆的一片尘雾，连矿灯的光芒都无法穿透。
“我看不见你！”他高声喊道。
章凝绕过一座又一座方尖碑，它们沉默包围，看起来外观几乎如出一辙，一座还未完全消失在身后，另一座就已经在眼前出现。她像是推石头的西西弗斯，还未靠近，即刻远离，永远在碑林中回环往复，生生不息。
“我去找你！”柯莉欧绕过废墟，往章凝的方向走，站在碑林外围往里看。明明碑林看上去面积不大，她左右观望半天，却没有发现章凝的身影。
碑林内外，竟像是被生生分隔的两个独立时空。
听着章凝和柯莉欧徒劳地互相通报位置，试图沟通寻找解法，黑曼巴犹豫片刻，并未选择靠近。他将视线投向平台撞击出的废墟，那里的石壁因撞击而破损，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洞口后方，应该就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埃及艳后陵寝所在之处。
一切的秘密、答案甚至珍奇财宝的终极所属。
为防止柯莉欧发现动静，他摁灭矿灯。舔舔干裂的嘴唇，他拖着带伤的残躯，迈出一步。
他原本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却不曾想，机缘巧合，上天垂怜，竟在绝境中让他窥见一丝曙光。
如果他能成功取得残体，带回总庭，作为谈判的筹码……
或许，他还能有为自己活的机会。
他能拥有一个真正的姓名，有一份普通的工作，也许……肮脏卑贱如他，也会有人欣赏。
一切还有转机。
黑曼巴知道，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身后陡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间杂着低沉的交谈，有男有女。
黑曼巴像被施咒一般，僵在原地。
“在古埃及传说中，太阳神荷鲁斯曾驾驶太阳船英勇战斗，度过冥河，”细碎柔和的词句传来，轻快愉悦，这声线他并不陌生，“法老自诩为太阳神的化身，他期望自己跨越生与死的界限成神，继续日夜巡视埃及的四十二个州……所以，宫室里会有太阳船和冥河的残迹……”
黑曼巴悄悄转身，神不知鬼不觉地隐入雕塑背后的黑暗里。
“咦？这里也有？埃及不产木材，制造太阳船所用的都是从黎巴嫩进口运来的雪松木，造价不菲，”身前很近处，女子轻声讶然道，“可惜这艘太阳船……损毁了。”
“难道有人来过？”是陆霜的声音。
他举起照明棒。地上拖曳的痕迹还很新，石墙被撞击出的洞口触目惊心，周围脚印凌乱，似乎时间就在不久前。
陆霜左顾右盼，声音夹杂着显而易见的欢喜：“是不是章……”
对方至少有三个人，一旦短兵相接，局势将极其不利。黑曼巴知道，自己不能再等。
陆霜正急着找章凝，耳听风声乍起，顿觉不妙：“当心！有偷袭！”
“啊——”艾沙惊叫一声，还没来得及举刀，喉间已被箍住，手腕一麻，利刃落地。
黑暗中寒光一闪，黑曼巴的脸出现在她身后，手中的匕首紧紧抵在颈间。
“你干什么？！”Gareth大惊，立即举刀对准黑曼巴。
“别动！别过来！”黑曼巴死死盯着陆霜，手指一分分收紧。他身形比艾沙高得多，艾沙被勒得几乎双脚离地，喉间痛苦地嗬嗬作响。
Gareth的脸色瞬间苍白：“你别乱来！”
陆霜看着黑曼巴手里的刀。
那把刀他见过，精钢特制，杀手特别定做的蛇形匕首。
他没想到，竟然还能再见到它。
且这把刀，现在正即将割破艾沙的颈动脉。
“你想要什么？”他问。
黑曼巴压住艾沙的喉咙，迫使她的身躯向后弯折，被他一把拖着步步后退。
那是主墓室的方向。
“李小姐……哦不，李博士，我想借你的聪明脑袋瓜一用。”他残忍而得意地笑，“等她帮我拿到东西，我自然就放她走。”
“我警告你，别痴心妄想！”Gareth不甘地跟上去，却又不敢靠太近，急得六神无主，“敢动她一下，我不会放过你！”
“别……别……”艾沙被拖向墓洞，完全无法呼吸，不由瞪大双眼，双手徒劳地试图挣扎。
陆霜神情平静，甚至镇定自若地问：“章凝在哪里？”
黑曼巴一怔，随即放声大笑。
“李艾沙在我手里，章凝现在也是死路一条，你们谁也奈何不了我，不是吗？”
眼底的毛细血管根根爆裂，艾沙面红耳赤，双脚在石板地上拖曳出长长的轨迹。
眼看她是凶多吉少。
第123章 碑林
章凝被困在碑林中徘徊往复， 十几分钟过去，她仍然没有任何头绪。
事实上，她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之前在玛雅金字塔下的广场时， 他们就曾经因为密密麻麻的石柱群而迷失方向，后来才发现其中蹊跷， 成功找到玛雅人留下的标记，从而破解谜题。她还记得， 当时的迷阵是利用光影明暗的对比欺骗人眼视觉， 造成幻觉骗局。
但法老主墓室前厅的方尖碑林截然不同。
她尝试过寻找指示方向的讯号， 却一无所获， 之后也研究过方尖碑顶端的特殊合金是否藏有奥妙， 导致光线产生畸变， 同样没有取得进展。
而她和柯莉欧隔空试图对上位置的尝试， 更是诡异地毫无成效。
“没有别的办法了。”章凝沉声说， “不能再浪费时间。”
她一筹莫展， 准备用星蚀暴力破解碑林，直接以毁灭的方式杀出一条路。
“我进去找你！”面对眼前的茫茫黑暗， 柯莉欧有些焦急。
章凝举刀，对准眼前的方尖碑。耳中忽地听见一声惊叫，她霍然回头， 见一个人影从外飞来， 重重地砸在其中一块碑上， 滚落在地。
“柯莉欧？！”她惊道， 赶紧过去扶起鼻青脸肿的女人。
“果然……”柯莉欧微微喘着气，勉力笑道， “这是单向的……能进不能出……”
“你这样也可能会搭上自己的性命，”章凝心里一动， 有些意外，“不过……你让黑曼巴一个人在外面？”
柯莉欧这才意识到，如果黑曼巴独自留在前厅，他很可能会想办法孤身进入主墓室。
“无论他在里面有何发现，届时陆霜他们的牺牲和我们所有人的努力，都会付之东流。”章凝语气沉肃。
虽然三人过程中算是有些默契，也互相照应配合过，但终究不是一路人。
柯莉欧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由咬紧嘴唇，摇头道：“我一时没想那么多……”
“没事，”章凝平静地摇摇头，“我们尽快想办法出去，应该还来得及。”
“我发现方尖碑上刻有铭文，但我不认识，你能帮我看看吗？”她示意柯莉欧看向周围的碑刻。
柯莉欧蹲下身去，抹去碑上的浮灰，闭上双眼冥想片刻，点点头：“这是古埃及的《亡灵书》。”
“写的什么？”
“古埃及人相信人有来世，但在转生之前，需要先经过冥神奥西里斯的审判，回答他的问题，”柯莉欧如数家珍，“此外，还需要念诵咒语来保护自己的灵魂，以免受冥河恶灵的侵袭。”
“这些咒语以及记载审判流程的教导语，共同被祭司汇编成《亡灵书》的内容，是古埃及人常见的随葬品。”
章凝摇摇头，迫使自己保持清醒和平静。
“看来，铭文并不是离开碑林的指引。”
“我会再努力想办法的，”柯莉欧急道，焦躁不安地绞着自己的手指，“你三番两次救我，我一定要带你出去！”
章凝在柯莉欧面前蹲下，盯住她的双眼，温声道：“现在，你看着我的眼睛，稳定自己的心跳。”
“然后……慢慢闭上双眼。找一找，你的记忆里是否存在类似的熟悉场景。”
章凝的声音轻柔而有磁性，仿佛在对病人进行心理咨询治疗。
柯莉欧依言点点头，神色渐渐平静，呼吸慢慢安稳缓和。
她愿意进来帮助章凝，无疑是个好消息。虽然她记忆的触发和作用机制暂时还未知，但身为金字塔陵墓主人的复制体，没有人会比她更了解这里。
对于她来说，解开碑林迷阵的密码就在自己脑中，只需要在浩如烟海的记忆中像打开抽屉那样，取出正确的钥匙即可。
柯莉欧眉头紧皱，半晌没有回应。
视线落到被她摔落时砸碎的方尖碑上，章凝无意中瞟见有什么东西，似乎在金色的石质中微微反光。
她轻巧地绕开地上散乱的碎片，走过去用手套包裹住，捡起来放到眼前。
方尖碑被拦腰折断，截面露出斑驳灰白的花岗岩断层，碎屑散得到处都是，其中一块残片上，隐隐约约镌刻有字迹。
这字迹处于碑石的内层，按道理不会被人发现。难道只是铸造金字塔时工匠的随手记录？还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章凝用手套擦去其上的灰土，发现竟然是熟悉的阿拉伯数字。她艰难地辨认出来：“14……2……”
“142857，”柯莉欧接话道，“对吗？”
章凝抬眼，才发现不知何时柯莉欧已经清醒，正盯着她手中残片上的模糊字迹。
她点点头：“你认识这串数字？”
不知道为什么，章凝自己也隐隐察觉这串数字似乎很特别，但她暂时还说不出所以然来。
“在我们国家，数学、天文学与建筑学是法老王冠上共存的三颗明珠，”柯莉欧傲然答道，“这串数字跟金字塔的建造模型、世界的本源乃至宇宙的兴起与湮灭都有密切相关的联系。”
章凝一愣，注意到她使用的是“我们国家”这样的字眼。
说这话的时候，柯莉欧的神情像之前一样高贵冷傲，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跟平时善良单纯、寡言少语的年轻女子形象大相径庭。
她继续说道：“142857，一般称为‘走马灯数’，与1至6中任何一个数字相乘，得到的仍然是这几个数字轮流出现的组合，就像回环往复出现在眼前的走马灯一样。反过来，如果用1至7中任何一个数字除以7，得到的结果都是循环小数，且同样没有其他数字。”
章凝见她侃侃而谈的模样，越发有些不安，但时间不允许她细想，便径直问道：“这串数字有没有可能指向离开碑林的方向？”
柯莉欧转过眼珠，平静无波：“是很有可能的。”
“与世人对埃及艳后的污名化不同，她本人实际容貌并不算出众。相反，她精通五种语言，并在数学、炼金术、哲学和建筑设计等领域都有不凡造诣。所以，她的陵寝中使用特殊的数字或几何图形，都是非常合理的设计。”
章凝倒转星蚀的刀柄，在地上的尘灰中比划：“如果使用二进制转换这串数字，142857可以写成100010111000001001，我们再定0为向左，1为向右，这是否能代表某种路径？”
柯莉欧思索片刻，摇摇头：“据我所知，古埃及不使用二进制。”
章凝皱眉，凝眸看向地上写出的这串二进制数字。简单的竖线和圆圈仿佛有生命般复活过来，与记忆中某个印象深刻的画面重叠。
她心底的熟悉感越发清晰，直至那个答案脱口而出：“我知道了！”
当章凝和柯莉欧被困在方尖碑林时，黑曼巴正在抓住他这短暂的一生中可能唯一的机会。
事实上，黑曼巴挑中艾沙，不是因为她恰好倒霉距离他最近，而是早有预谋。
根据出发之前他得到的信息，李艾沙是生物、物理相关方面的顶尖学者，且知识涉猎极为广泛，对古埃及金字塔的各种情况了解远超其他所有人。若要深入克丽奥佩特拉七世的主墓室取得残体，她无疑是最佳人选。
而在上一段人生中，艾沙曾与他在死亡谷交过手，是他的手下败将。比起其他人而言，她无疑是相对最好对付的，一旦在主墓室开棺时出现任何问题，也是上等的替死鬼。
只要将残体拿到手，他就能拥有跟自己的创生者谈判的筹码，虽然铤而走险，但向前退后反正都是死，何不放手一搏？
黑曼巴这一番盘算，不可谓不狠毒。
此刻他挟持着臂弯里的女子，与陆霜和Gareth对峙。
“不要过来！”他步步后退，直至背部抵住被撞击出的主墓室洞口。
“你别伤害艾沙！”Gareth警告道，向陆霜使眼色，寻找机会，“金字塔的危险之处不是你一个人能对付的，我们可以合作，没必要闹得你死我活。”
黑曼巴咧开嘴角，肆意笑道：“现在来跟我谈合作，哼？之前我诚心诚意邀请你们，获得的是什么？”
他松开艾沙的喉咙，抓住她的头发一把拽进洞口：“进去！”
艾沙终于得以呼吸，下意识捂住脖子剧烈地咳嗽，憋得脸上通红。
陆霜扭头看向碑林的方向，黑暗中只见群碑耸立如墓，寂静诡秘，一丝光也没有。
黑曼巴对章凝有所忌惮，一直有意无意看向那边，他知道，她必然就在其中。
“别逼我动手！”见艾沙弯腰不动，黑曼巴狠狠地推她进去，艾沙径直撞在什么硬物上，痛得惊叫出声。
“有……有东西……”她大口喘气，“进不去的。”
“不是说这里就是主墓室吗？”黑曼巴骂道，“别他妈给我耍花样！”
额头瞬间肿得老高，艾沙痛苦地捂着头，眼冒金星。
“这是……石门……”她挣扎道，“关着的，上面写了咒语。”
“写的什么？”经过一番激烈动作，腿上的伤口再度撕裂流血。
黑曼巴喘息着，靠在石壁一侧，眼睛紧盯对面的陆霜和Gareth，防止他们突然发难。
“是……是古埃及圣书字……”艾沙虚弱地说，“意思是……”
“惊扰法老安眠者……死神之翼将降临于其顶……”
“还有一句……”艾沙徒劳地做出吞咽动作，喉间火辣辣地疼，“凡怀有不纯之心入法老坟墓者，奥西里斯将如扼杀鸟兽般扼住其咽喉……”
“冥神是么？”黑曼巴扭过头，匕首刀柄狠狠顶在她的脊椎骨上，满意地看着她痛苦地弯下腰去，“想办法开门！不然老子就是你的奥西里斯！”
“你敢！”Gareth急得上前一步，刀尖指向黑曼巴。
“不要过来！”他抬手便是一刀，割破艾沙的头巾，几乎要扎进她的眼球。
陆霜站在原地，双手抱胸，冷冷地望向他：“你打算拿到残体做什么用呢？继续做一条摇尾乞怜的走狗么？”
“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吗？”
这一刻，黑曼巴如遭雷击。
第124章 密钥
“你的冥想有没有得到什么线索？”章凝问。
柯莉欧摇摇头， 神色失落。
“对不起……”她说。
“没事，你能闯进来救我，我记在心里， ”章凝和声道，“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 就先按我说的来。”
柯莉欧茫然地望向她，半晌， 坚定点头：“我都听你的。”
章凝一笑， 用星蚀的刀柄抹去地上笔迹， 站起身来。
“二进制是计算机指令的常用语言， 142857如果转为二进制的写法， 就是100010111000001001， ”她解释道， “在你进来之前， 我已经发现每当出现岔路时， 前方都有一块方尖碑挡住去路，所以除后退的特殊情况以外， 一般只有左和右两种方向选择。我们可以先假设0为向左，1为向右，走走试试看。”
“这串数字会是出去的密码吗？”柯莉欧诧异于她的笃定， “其实在古埃及， 尤其是埃及艳后所处的托勒密王朝， 数学研究已经有长足进步， 也可能是其他的特殊数字。也或者，根本就与数字无关。”
章凝露出神秘的微笑， 没有正面回答：“反正现在也找不到正确的方向，再坏不过就是继续迷路。”
柯莉欧的身份敏感， 虽然她很信任章凝，但不代表章凝会这么快向她交底。
直到突发奇想转为二进制，章凝才惊觉，一开始心底隐约的熟悉感来源于哪里。142857是波江座雷柏星的宇宙坐标，它曾被写成二进制，镌刻在“飞鸢”的内舱与核心操作系统中作为标记。
无论是纯属巧合，还是古埃及人的确曾发现“飞鸢”的部分残体，并对其中的数字编码进行研究，于她而言，这串数字都有特殊意义。
那是她可能再也回不去的第二故乡。
而现在，它似乎也仍在冥冥之中，成为她逃离碑林迷阵的钥匙。
她扶起跌坐在地的柯莉欧，转过身去：“跟着我走吧。”
矿灯的光芒像强弩利箭，射杀碑林间埋伏的黑暗。柯莉欧乖顺地跟在章凝身后，无声地穿过一座又一座方尖碑。
除镌刻的铭文不尽相同外，每一座碑的外观几乎一模一样，安静地靠近，再沉默地远离。它们的位置排布似乎毫无章法，又仿佛存在某种默契，像精心设下的围困，四面楚歌。
按照内心的顺序，每次遇到岔路时，章凝都依0和1的指示行动。从这串数字的位数看，她至少需要做出18次方向选择。
这听起来就不太合理。
反复几次后，章凝在似曾相识的路口停下。
“你看……”柯莉欧惊恐地盯着不远处，声音颤抖。
那是柯莉欧之前闯入迷阵时，撞断方尖碑所留下的残迹。
章凝环顾四周，确认她们的确已经又回到原地。
“我们出不去了吗……”柯莉欧绝望地看向她，声音低迷，隐隐有哽咽。
章凝拍拍她的肩，坚定而不容拒绝：“不，这恰恰是一个有力证明。我想，我的推测可能是准确的。”
她用刀柄比划道：“二进制142857的前四位是1000，如果用方向表示的话……你看，这是什么形状？”
刀柄右转一次，再左转三次，清楚地显示出一个正方形，正正好好回到原点。
“这说明，碑林迷阵中并没有什么奇诡的超自然现象，与现实中的方向路径其实差不多，”她分析道，“这只是设计者的障眼法，防止不知底细的人偶然撞大运。只有非常了解这串数字意义的人，才能不为其干扰，坚定地找到出去的路。”
柯莉欧讶然：“这是某种考验？”
章凝点点头：“算是一种二重加密手段，只向特定的人提供密钥。”
“特定的人？”柯莉欧若有所思。
章凝继续分析：“接下来的四位是1011，随后又跟随一个干扰选项1000，再是两次001。”
“现在我知道该怎么走了。”她胸有成竹道。
章凝做个手势，示意柯莉欧跟着自己，再次踏上寻找出口的路。两人一前一后，柯莉欧瑟缩地贴着她，倒像是个胆怯的孩子。
难以想象，不吃不喝孤身穿越沙漠、枪炮子弹对她无能为力这种神奇能力，与单纯干净、不谙世事的特质，竟能在她身上并存。
“其实我很羡慕你。”走出一段，章凝听见她在身后闷闷地说。
“嗯？”
“果断坚决，知道自己要什么，要去向哪里，”柯莉欧语气沮丧，“从有记忆开始，我就是浑浑噩噩的，没有目的没有方向。”
“你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章凝答道，随即又意识到这句话语气有些硬，不由放软，“不是每个人都只有一种活法。”
“我有时候在想，我是一个真正的人么？”柯莉欧说，“很多过去的暗影在脑袋里作祟，我好像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
“即使存在所谓灵魂转世，过去的你也只是一具木乃伊空壳，只要你忘记她，你可以是自己。”
柯莉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章凝停下，望向前方的虚空：“我们到了。”
面前不再是无穷无尽的方尖碑，而是一种隐秘的迷雾，无色无味，犹如黑暗本身。
章凝若有所思，突然蹲下身去，久久凝视着脚下的阴影。而后，她了然道：“原来是这样。”
柯莉欧不解地看向她。
“抓紧我，”章凝伸出手，“就跟你进来的时候一样，跳下去。”
跳进黑暗，直面黑暗，拥抱黑暗。
年轻女性的手柔若无骨，因恐惧而微凉。此时的她还不是杀伐果断工于心计的女王，只是一个迷茫亟待指引的女孩。
两人义无反顾地倾身，低头扑进眼前的未知。由于莫名的惯性，两人双双向一侧扑去，章凝踉跄几步站稳，回身望去。
“果然，”她得以印证自己的判断，“这是一个不断自转的圆台。”
所有方尖碑都建造在巨大的台上，与原本的地面有机关相连，因周围有灰雾遮罩，身处内外的人互相视线受阻，形成结界的错觉。
由于未知的动力驱使，圆台不断以中心为原点旋转，而身处其中的人并不知情，一直会在某个特定的范围打转，形成迷宫，就像站在地球上的人不会感觉到地球的自转一样。
正在此时，“咔哒”一声，遥远的某处忽地传来机械的传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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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凝带着柯莉欧试图闯出迷阵时，石门外的局势已是攻守相易。
黑曼巴没想到陆霜不但看上去镇定自若，似乎也不担心被困住的章凝，甚至根本不怎么顾忌被他挟持的艾沙。
跟他想象中稳操胜券的场面比起来，现在何止是相去甚远。
“我能理解你的行为，也了解你的动机，”陆霜淡定得可怕，“但是，很遗憾，你所做的一切并没有什么意义。”
黑曼巴沉默不语，以更为凶狠的推搡作为回应。
艾沙被逼步步往前，直至困在墙洞与石门中的狭小空间。Gareth和陆霜配合默契，趁他出言刺激黑曼巴分散注意力时，一直从旁伺机待动。
“进入主墓室，拿到残体带回去，然后呢？”陆霜双手抱胸，语气冷淡，“问问自己，你到底是谁？”
黑曼巴虽然向章凝表露过身份，但她和陆霜到现在还没有机会见面，对方不应该知道这件事。
他颇有些莫名其妙，下意识挪动伤腿，向艾沙的方向紧靠些，将她整个人挡在身后，防止被硬抢。
“快点！”他扭过头骂道，“搞定这该死的门！不然老子一刀扎穿你！”
“别急……别急……”艾沙瑟缩着埋头研究，抓着照明棒的手颤抖不止，动作都不怎么利索，“我需要点时间……”
陆霜若无其事地瞟一眼，了然于胸。艾沙是现场唯一了解金字塔的人。与其说艾沙的命被捏在黑曼巴手里，不如说他的未来还得靠艾沙。
所以，艾沙不可能有生命危险，除非他不打算活着出去。然而，多年的杀手生涯也造就刻在基因里的谨慎，黑曼巴警惕心很强，很难露出破绽。
必须兵行险着。
“不过也是，”他讥讽道，“复制人有脑子这件事，本身* 也不被允许和容忍，对吧？”
“少来耍嘴皮子！我谁也不是，我只是我自己。”黑曼巴啐道。
“不，你只是‘黑曼巴’的复制体，而‘黑曼巴’这个人的存在是为伪装成章凝的引航员夏云笙，从而达到欺骗章凝的目的。无论哪一个形态的你苟活于世，都只是他们的一枚弃子。”他继续咄咄逼人道，“我很好奇，仿生人会做梦吗？午夜梦醒的时候，你就没有想过吗？你到底是谁？你为何而存在？你以后要怎么办？”
他每问出一个问号，黑曼巴的脸色就难堪一分。
“少他妈来教训我！”他被戳中痛处，越发狂躁不安，脸色涨得通红，猛地飞起一脚踢向艾沙，“磨磨蹭蹭的，是不是想死！”
“啧，”陆霜耸耸肩，无所谓地说，“其实，我还挺能共情你的。”
“……你！”怜悯比挑衅更有效。若不是顾及手中把持的艾沙，黑曼巴恨不得立即冲上去将对方撕得稀碎。他不堪受辱，气急败坏，怒目瞪视着陆霜。
“动手！”
就在这一瞬间，Gareth大吼，扬手出刀，匕首如闪电掠过黑暗，从侧边飞扑向挡在艾沙身前的黑曼巴。
站在他正面的陆霜直接弯腰，一手夺刀，一手屈肘，狠狠击向腰上软肋。
他正要反抗，但为时已晚。缓缓瞪大的双眼中，一切事物都像放慢凝固的镜头，与他息息相关，他却已无从插手。
而在同一时间，章凝带着柯莉欧冲出碑林，沉入灰雾。
墙后的主墓室里，“咔哒”一声，并不遥远的某处忽地传来机械的传动，随后巨岩内部“嘎吱”作响，不绝于耳。
石门上暗雕的阴影轮廓渐渐凸显，狼头人身，纯黑肃穆。艾沙绝望地瞪大眼，她知道，那是死神阿努比斯，在古埃及神话中，他负责引导灵魂进入来世。
“啊——！”被黑曼巴所逼，上半身几乎靠在门页的艾沙惊叫着，狼狈跌入主墓室。
黑黢黢的石门霍然洞开，像某种危险而无言的邀请。
第125章 墓室
石门开启的瞬间， 击碎两千年的宁静。混着木香、没药与蜂蜜的馥郁浓香，时间迎面扑来。
原本剑拔弩张的三人骤然失去平衡，蜂拥着摔倒， 接二连三地跌入门里的黑暗，被这诡异奇香不经意迎头淹没。
众人手上拿的照明棒和矿灯也随之而落， 微光骨碌碌滚向四处，被黑暗一扑而上， 吞噬殆尽。
“艾沙！”Gareth心系她的安危， 立即爬起身摸索着去找。
“没事……”艾沙被压在最下方， 正要挣扎着起来， 耳边劲风一起， 已再度落入桎梏。
“都滚开！”黑曼巴斥道， “让她帮我开棺， 我就放她一条命， 不然我就……”
陆霜不耐地打断他：“省省吧。都什么时候了， 还顾着你那破计划啊？”
“……这是主墓室，肯定有不为人知的机关， 还是先看看有没有命能开棺吧……不然，拿到残体也白搭……”艾沙喘息着说。
黑曼巴好像一拳打进棉花，尴尬地松也不是， 紧也不是。
他越发狂躁， 叫嚣道：“狗娘养的， 什么机关不机关， 统统都是一群史前野蛮人的过家家！老子有枪炮在手，谁能拿我怎么办？”
刀尖一顶， 他高声道：“快点，别磨蹭， 给老子开棺！”
风从敞开的石门外长驱直入，正在此时，黑暗中悄然窸窣一声，有人飞身靠近，随即他后颈一凉，大力袭来。
“……谁？”
对方不答，下手却稳准狠，一个屈膝前顶，重击在他大腿伤处，嵌在其中的砾石像刀剑，霎时入得更深。
“啊……”剧痛像一记闷棍，他眉头紧皱，不禁减弱手上力道。
能确切知道他大腿伤口的位置，且无耻地利用这一点，不用想，他也知道是谁。
艾沙找准时机，立即前扑，脱离他的控制，顺便右脚后踹，恰恰踢在他的小腿骨正面。
噗通——
膝盖跪磕在石板地面，黑曼巴痛得倒抽凉气，冷汗汨汨流下。
他不甘地怒瞪双眼，试图骂出一些不堪入目的话，但甚至已经说不完整：“你个……”
终究……还是……
复制人会有命数之说吗？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良机已逝。鲜血从再次撕裂的伤口喷涌而出，染红身下的地面，他低着头，恶狠狠地银牙咬碎，一时直不起腰。
刀尖顶在他后心，一道冰冷的声线凝定如山：“我就知道。”
这声音陆霜再熟悉不过。黑暗中他又惊又喜，忙出声问道：“章凝？没事吧？”
“一点小波折，”她轻描淡写地应道，“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还以为……”
当时外厅塌得天崩地裂，她一度以为活难见人，死难见尸，这辈子恐怕都再找不到这几个人。
“一言难尽，”Gareth过去扶起艾沙，“幸好你回来，不然我们都得被这家伙害死。”
黑曼巴倒在地上，痛楚过后脸色稍缓，但章凝没有给他机会，正要举刀，陆霜忙抬手拦住：“等等！”
“他还有用。”他笑道。
章凝斜睨一眼，没吭声，将黑曼巴拖到墙边。他光瞪着眼，靠坐在角落无力地喘气，被她三两下用绳索绑得严严实实。
“不要和我耍心眼，”她擦掉指间沾上的血，冷道，“我没什么耐心和你玩。”
黑曼巴翻个白眼：“大姐，命都快没了，你看我还有力气动吗？”
众人在绝境中意外重逢，不由惊喜交加，又忙着对付黑曼巴，似乎没有人留意到章凝身后的年轻女子。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她却一言不发，死死盯着墓室中央，神色古怪，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令她心神恍惚，跃跃欲试。
陆霜爬起身来，招呼Gareth：“先看看这里什么情况。”
两人摸索着找回滚落各处的光源，照亮所在的这方宫室。
主墓室面积并不算大，方方正正，似乎是一个标准的正四边几何体。与想象中的富丽堂皇不同，甚至跟先前希腊式的围柱厅相较也稍有逊色，冷光照处，只见四壁都用花岗岩垒成，绘制着巨幅壁画，色彩鲜艳，线条古朴。
除此之外，只角落里随意堆放着一些随葬品，外表被厚积的尘灰模糊，看不出有多少价值。
因学者的敏感，艾沙细细凑过去，研究壁画的内容。最顶端是一排呈攻击状的沙漠眼镜蛇，寓意神明对不敬者的震慑。正中央是金字塔形的陵墓，大门闭锁，背后隐约有山峦的轮廓，或者表示它就是由山中开凿而成。
“这画的就是克丽奥佩特拉七世的陵墓，”她开口道，“表明它的位置和寓意。一头母牛从山中走来，指代的是保护亡灵永生的女神哈托尔，母牛是她在人间的化身。”
“最下面……这是什么？”Gareth指着下方的黑影，好奇问道。
“这是阿努比斯神，狼头人身，他主持在冥间称量审判灵魂的仪式，也有学者认为，他是保护死者遗体不腐的神。”
除此之外，墓室中并未有太多陈设。而在石壁下的地面各处，似乎放有古老的托盘式灯台，陆霜伸手一抹，放到鼻下嗅嗅，是某种熟悉的气息，很像香油。
他心念一动，摸出火机，凑近点燃。果然，火光欢快地跃动，墓室中各处都亮堂起来。
“奇怪……”艾沙环顾四周，喃喃道。
灯台不止一处，除两面石壁下各有三支，围绕正中央的石棺也有三支，一共有九支，分布在主墓室的各个角落，像是某种不明所以的仪式。
“这个分布的位置，还挺奇怪的，”陆霜喃喃道，“李博士，有什么说法吗？”
“我也不知道，”艾沙摇头，“不过大家尽量小心。”
陆霜沿着墙环绕一周，小心翼翼地排查其中机关隐患，才将所有灯台都点燃，以方便视物。
“你们不会以为，这里很安全吧？”动弹不得的黑曼巴只剩嘴还能攻击，不由讥讽道。
“闭嘴。”章凝冷眼一扫，他不甘心地翻白眼，咽下没说的话。
章凝转过头，这才发现跟在身后的柯莉欧。自从进入主墓室，她就没说过话，视线紧紧钉在正中央的石棺上。
“柯莉欧，”她伸手晃晃，“你怎么了？”
“……”柯莉欧猛地一惊，如梦方醒，“我没事。刚才有些恍惚。”
她机械地转头，若有所思，慢慢走近石棺：“这就是……她的……”
Gareth并不知道她和章凝的经历，多少有些警惕，不易觉察地挪步，挡住她的视线。
“她怎么在这里？”艾沙讶然问。
“说来话长，”章凝答道，“当时外厅倒塌，我被单独困住，却遇到被埋在废墟里的她。她是来找……”
柯莉欧坦然地接过话头：“我想，我可能是她的复制体。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创造我，又要让我做什么……”
“原来你也……”艾沙惊道，“怪不得。”
怪不得她年纪轻轻，就有如此风情万种的容颜和气质，又有那种神奇诡异的能力。
陆霜瞅瞅她，又扭头看看委顿在墙边的黑曼巴，不由笑道：“这是什么情况？群英荟萃，复制人开会？”
“你怎么知道他是……”章凝皱眉。
“诈出来的，”陆霜耸耸肩，“倒也不难猜，而他却没否认。”
“……你！”黑曼巴咬牙切齿。
陆霜似乎想起什么，向章凝使个眼色，走过去一把拽住他：“起来。”
“干什么？干什么！”黑曼巴嚷嚷道。
“这不是你最想做的事么？”陆霜笑道，“在场所有人中，没有比你们俩更适合干这活儿的。”
他一松手，黑曼巴就跌倒在石棺前的地上，艰难地挣扎，却几乎爬不起来。
章凝会意，跟队友交换眼神，艾沙和Gareth立即远离，摆出防御架势。
“是时候揭晓谜底了。”陆霜后退，只留中间三人围住石棺。
“柯莉欧……”章凝看向她。
她雀跃地回答：“我愿意！我也想看看……”
“想看看她。”
“那就祝你好运吧。”陆霜笑笑，试图缓和紧张的气氛。
章凝手握星蚀，刀尖探入棺盖的缝隙，切割开密封层，随即后退。在影绰的灯光下，可以看见石棺亦是由花岗岩制成，呈长方体形状，造型相对古朴。
不过，以克丽奥佩特拉七世的身份级别，在古埃及的下葬礼节中，必然是重重包裹保护，这只是最外面一层棺椁。
“喏。”陆霜举起刀，向黑曼巴示意。
为形势所迫，他不得不抓着石棺的外沿，勉强站起身来，拖着伤腿挪到棺尾。柯莉欧抓住微翘的头部，两人合力，将棺盖挪开。
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虽然什么也没有发生，但章凝总觉得有些不安。
为防止被不轨者侵害，法老的主墓室不可能没有任何机关保护。而身边的奇怪灯台，难道真是贴心地为来人照明所用？
不待她细想，两人已经将内棺抬出，轻轻放在石板地上。
与沉重朴实的花岗岩外棺不同，内棺则是典型的古埃及文物形制，呈量身定做的人形，看上去就像一具巨大的尸体。最外层包裹着层层亚麻布，因年代久远，一些布料已腐烂，露出其中坚硬的石膏。
石膏外表同样画满彩绘，用形形色色的图案和花纹装饰，栩栩如生，记载着当时墓主的衣食住行。
古埃及信奉人死后并不是终点，他们认为奉死如奉生，灵魂仍将附着于尸身之上，所以才会发展出制作木乃伊的仪式和工艺。
视线落到残破的亚麻布上，章凝的心猛地一跳，不由退开一步。
梦中的情景似乎又出现在眼前，记忆里布条上的漆黑咒语与眼前所见重合，别无二致。
艾沙也不由惊讶道：“……跟你的梦一样么？这是极其恶毒的咒语。”
“这陵墓究竟是什么人所建？”章凝恍然问道。
“我有一个猜测，”柯莉欧怯怯地说，“我曾在记忆中看到，她在兵败之后被要求臣服于罗马，埃及成为其行省，从此不复存在。作为交换，她可以从战事中脱身，保住性命。”
“她是因为断然拒绝这种屈辱的要求而被杀？”艾沙问道，“但后世流传的历史中，她是被劫掠到罗马，想像当初嫁给恺撒和安东尼一样，再次向屋大维示好以故技重施，被拒绝后自杀的。”
“不……”柯莉欧连连摇头，“并不是这样的！”
“这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政治和权力斗争，”艾沙沉痛地说，“后人知道的却只有床笫间的香艳秘事。”
“所以……”章凝喃喃道，“陵墓可能是她仍在位时所建，但最终为她下葬者，是她的血恨仇敌。”
“没错，这样就可以解释，”陆霜接道，“这座金字塔里有很多怪异之处，因为前后参与设计建设和下葬的应该是两伙人。”
柯莉欧低着头，紧盯脚下这具彩绘人形棺。
风从敞开的墓室门外涌入，掠过她耳边，像是某种隐秘而热切的呼唤。
内心深处莫名生发出一股冲动，鬼使神差地，她陡然伸出手去，抚上斑驳的棺盖。
掌心微微用力，棺盖豁然开启。
第126章 重生
奇香袭来， 两千年的时间沉默不语。所有人目瞪口呆，定在原地，仿佛中了某种诡异的咒语。
毕竟金字塔中的法老诅咒举世闻名， 众人的态度自不用说，都是慎之又慎， 根本没想到不声不响的柯莉欧会直接出手。
棺盖落地，霍然一声巨响， 章凝如梦初醒， 高喊：“屏住呼吸！”
众人轰然散开， 各自退到墙角， 以防棺中生变。
开棺的柯莉欧首当其冲， 几乎被这扑面而来的异香吞噬淹没。她却恍若未觉， 神情热切， 好奇地探头看向人形棺中。
仿佛只是经年久别的老友， 而今再度惊喜重逢。
不， 那就是她自己。
明灭摇曳的火光中，这位传奇艳后的遗体渐渐显露真容。
她头戴金质法老面具， 彩色颜料描摹出硕大的五官，跟柯莉欧竟有几分惊人的相似。因方才的颠簸，面具已经半遮半落， 露出一张损毁严重的可怖脸貌。
木乃伊全身以细长的白色绷带包裹， 因年代久远而泛出灰黄， 同样画满黑色符咒。象征法老身份与权力的右手放在胸前， 却自小臂以下被折断，相较被固定在身侧的左手， 显得异常短小。
章凝低头望去，脸色微微一变。
这番情景， 跟她梦中所见几乎一模一样。
而在女王木乃伊的肩侧，另有一具相对娇小的棺椁，由纯金打造而成，亲昵地依偎在她身旁。依形状看，像是一只猫。
古埃及人以猫为尊，金字塔的祭祀厅内也有不少猫咪木乃伊。想必女王逝世时，也曾下令将生前的爱猫带入棺椁中，继续陪伴自己。
无论曾经如何尊崇无上，死后也不过只有干尸一具，灵猫长伴。
柯莉欧沉默地看着棺中木乃伊，仿佛有氤氲的雾气渐渐漫上眼角。倏尔，她勾唇露出微笑，喃喃道：“原来你……”
那笑容极尽温柔，又含着浓重的悲悯凄凉，意味复杂难辨。像雨季来临时尼罗河边颤颤巍巍的野花花瓣，水漫浪袭，却仍开得灿烂。
“柯莉欧……”艾沙有些担忧。
她恍若未闻，仰头肆意大笑，笑声却渐渐地越发尖锐刺耳，癫狂又绝望。
趁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前，她猛地伸手，一把夺下木乃伊头戴的面具，扣在自己脸上。
“你在做什么？！柯莉欧！”陆霜惊声大喊。
金质的法老面具紧抓她的五官，轮廓起伏严丝合缝。这一刻，仿佛克丽奥佩特拉竟真的仍有灵魂存活于世，随之附身于她体内，重新绽放生机。
风卷尘沙，她蓦地睁眼，白裙衣裾飞扬。众人大吃一惊，不自觉向后退去。
“何人惊扰吾安眠？！无知的世间愚者，死神之翼将降临于尔等之顶……”跟以往的温柔细语不同，她开口，声音端严沉肃。
静谧的墓室内忽地狂风呼啸，窸窣隐秘的呢喃四起，仿佛陷入看不见的漩涡。石门应风而闭，灯影疯狂曳动，四壁像有无数野兽虎视眈眈，伺机一拥而上。
章凝心知不妙，立即向墓室门口掠去：“快走！”
黑暗中沙尘漫舞，犹如无数毒蛇窸窣吐信，又仿佛千年前的王陵守卫正受她呼唤而出，誓要将不敬之人毙于杖下。
章凝没出几步，就被重重沙雾迷住双眼，难辨方向。不知名的力量自四方卷来，她来不及防备，身不由己，瞬间被拖拽回原地。
“尔欲往何处？”柯莉欧面无表情，开口低斥道。
艾沙惊得目瞪口呆，不由喊道：“柯莉欧！你快醒醒！这只是幻象！”
柯莉欧转头，被面具遮住的脸庞与复活的艳后别无二致。艾沙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对方轻蔑笑道：“吾为托勒密王朝、为埃及付出所有，世人却辱我污我，传我以香艳之名，肆意谣蔑！伊西斯女神勃然震怒，将降神罚于天地，尔等还不速速臣服？！”
“你只是她的复制体而已！你有自己的思想，别为她所控！”艾沙挣扎着挡住眼前风沙，艰难劝道。
柯莉欧伸出右手，五指骤然环转，迅速紧握。
“啊——”艾沙惊叫一声，早被沙尘裹挟，飞撞上石壁。
“艾沙！”其余人早被各自缠缚，根本无法抽身相救，只能眼睁睁见她重重滚落在地，发出痛苦的闷哼。
“闭嘴，”柯莉欧沉声道，“我很知道我在做什么。”
章凝心下微惊。这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想要的，即是我心之所向，是我存活的意义，”她张开双手，声音愉悦而残忍，“现在，她想复仇！”
风沙陡然大盛，像滔天巨浪灭顶袭来。众人身不由己，纷纷被裹挟其中，要么撞上墙壁，要么重重跌倒，再也爬不起来。
重伤的黑曼巴根本无力自保，像半只破布玩偶辗转摔落在地。他歪着头，开始剧烈咳嗽，身侧很快殷红一片。
“吾之子民化灰作土，吾之国土早已不存，”柯莉欧若有所思地敛目，“不如尔等入吾麾下，随我为埃及正名。”
众人各自负伤，在地上挣扎翻滚呻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却似乎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仰头大笑，笑声尖锐癫狂。
“屋大维已死，以伊西斯女神之名，吾必恢复法老的荣耀！罗马之国土，亦将入吾囊中！”
“想想办法！”混乱中，陆霜忍痛爬起身，大喊道。
章凝第一时间靠紧角落，并未被风沙波及，此时她弯腰躬身，手握星蚀，紧盯着站在墓室中央的柯莉欧。
她知道，这不是柯莉欧原本的模样。尽管未曾过多提及自己的过往，但她秉性纯良，并非黑白不分的复制体。在击退虫潮、黑曼巴要分道扬镳时，她选择留下，而章凝深陷迷阵时，也是柯莉欧奋不顾身径直跳进去相救。
她脑中存在太多不属于现世的记忆，又经木乃伊的异香迷惑刺激，大概率已陷入幻觉魔障，才会以为自己是千年前那位法老，还做着复国报仇的美梦。
章凝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出手，只有你死我活。
“柯莉欧，”她静静地开口，“你和我也算是几经生死，这些话我只说一次。”
听见她的声音，癫狂的年轻女人猛地一怔，转头望来。
“你的基因、神经、血肉或许不是天生，但你的心，你存活的意义，可以自己赋予，”她一字一顿地说，“不应由他人定义掌控。”
柯莉欧望着她出神，面具后的双眸似乎恢复些许清明。她沉默良久：“章姐……”
她还认得章凝。
但随即，她只是轻笑一声：“我从有意识开始，就只是凭借本能浑浑噩噩地过。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自己为何而存在——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我感觉到自己活着。”
她伸出手，一滴泪从面具下的腮边滑落。
“对不起。”
十指陡然握紧，风沙骤起！章凝早有准备，立即闪身避开，黑暗中星蚀寒光一闪，斜刺里向她逼近！
众人心下戚然，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们都知道，一旦章凝选择出手，局势便不会再有转圜的余地。
白袖飞舞，柯莉欧手舞足蹈，口中呢喃有声，像是某种古老神秘的咒语。指间风沙瞬间汇聚，跟随舞步凝为环绕周身的城墙，星蚀骤然撞上，如同箭入深河，竟被不声不响裹挟化解。章凝去势已尽，一击不中，立即落下地来，侧翻滚向一侧，避其锋芒。
陆霜见势不妙，大喊：“一起上！”
他抄起滚落在地的重型机枪，拉栓上膛一气呵成，火星四溅，无数弹道朝柯莉欧飞去。另一侧，章凝再次高举星蚀，扑向借身还魂的女法老。
“我也来！”Gareth抄起军刀，三人自墓室各处同时发起攻击。
而在暗处的角落里，艾沙捂着胸口，艰难地爬起身来。
“想办法摘下她的面具！”陆霜大喊。柯莉欧的反常举止或许是因异香而起，但他断定这面具才是关键。只要卸下面具，或许她就能恢复神智。
不过三人的同时进攻并不算顺利。
章凝的星蚀向来碎金断玉，却在这风沙铸就的城墙中迷失。无数细密的金沙像软绵的尼罗河水，轻松化解她每次进攻的力道，令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攻入其中。
而陆霜的枪林弹雨也同样败下阵来，子弹弹在城墙上，仿佛被无形的坚盾阻挡，弹头哗啦啦掉落一地。
“你们……别逼我……”柯莉欧发出低沉的嘶吼，伸手隔空一甩，Gareth立即惨叫着飞出去。
“呃……！”他正正跌在黑曼巴身上，对方闷哼一声，口中更是流下血沫来。
艾沙艰难地喘息，茫然四顾。忽地，她似乎看到什么东西，眼神一顿，在黑暗中摸索着，勉强朝那边匍匐前进。
陆霜和章凝仍在与风沙缠斗，Gareth捂着胸口，痛苦皱眉，一时爬不起来。混乱之中，艾沙终于抓到木乃伊的绷带。
“章姐……”沙帘背后，柯莉欧的眼神绝望而痛苦。在章凝的攻势下，城墙厚度似乎有所削弱，可刀光绵密如网，却仍刺不破肆虐的风沙。
“尔等既不屈服，”很快，柯莉欧再度抬头，不可一世地睥睨，“吾可赐予，尔等为我血祭的荣耀。”
她面无表情，眼中再也看不到属于人类的感情，只剩下无尽的冰冷杀意。
Gareth痛苦地呻吟，还没来得及爬起身，陆霜左支右拙，只能勉强保命，章凝也还没能找到突破口。
“抱歉，我不得不违背自己的……”艾沙低头，看向手中的珍贵“文物”，猛地抬眼，大喊道，“柯莉欧！”
她如触电般惊惶回头，正见艾沙高举右手，持刀狠狠扎进木乃伊的胸口。
“伊西斯女神在上！”她的动作猛然踉跄，痛苦地嘶吼道，“你竟敢……”
木乃伊的皮肤早已干皱皲裂，不堪一击。只需一刀，填充的香料、蜂蜜等内容物汨汨溢出，像四处横流的鲜血。
“罪人速速受死！”柯莉欧怒不可遏，立即伸出双手，扑向艾沙！
章凝忽觉手上一松，依战斗本能不假思索，直接转刀飞身前扑。
就在这一刻，星蚀陡然刺破柯莉欧背后的沙尘，径直没入身体。一侧的陆霜正好子弹耗尽，丢开机枪，飞身向前，伸手抓向她的侧脸。
章凝没想到自己会一击即中。为保护女法老的木乃伊遗体，柯莉欧竟毫不设防，一心扑向艾沙，全然不顾章凝和陆霜的两侧夹击。
她人在半空失去平衡，像断线的风筝急速下坠，脸上的金质面具也被陆霜打掉，骨碌碌滚开去，随身体一同颓然落地。
“柯莉欧……”艾沙茫然地站在原地，仍然紧握着军刀。
章凝一怔，拔出星蚀，地上年轻女人后心的伤口像一泓暴泉，鲜血立即喷涌而出，染红她的白裙。
“你……”刀尖上沾满曾经同伴的鲜血，滴滴下落。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说不出话。
柯莉欧侧躺在地，一动不动，凌乱的长发半遮住脸颊，原本精致的五官早已扭曲。她右手前伸，仍保持着向艳后木乃伊靠近的姿势。
但终究咫尺天涯。
“柯莉欧，”章凝走过去，在她身侧几步处停住，“你不该……”
艾沙跪倒在木乃伊侧旁，身上沾满那些珍贵的填充物，凝结两千年岁月的液体缓缓流动，与尘沙融为一体，直至化为乌有。
身为对各类领域了解颇深的学者，为求自保，却不得不亲手损毁对当代考古学至为珍贵的克里奥帕特拉七世木乃伊。
那些消失的不仅是融化的时光琥珀，更是她随之皲裂的原则和信仰。
黑曼巴无力地躺倒在角落地上，虚弱地喘息，口中不断淌出血水泡沫。
“为什么……”他神经质地喃喃道，“这个世界上……复制人可真他妈多啊……”
风沙落寞地独舞，没有人是最后的赢家。
陆霜沉默片刻，弯腰捡起滚落脚边的金质法老面具。他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又没有任何字句到达喉间。最终，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抬手，拭去面具上沾染的血迹和沙尘。
似乎有所感应，柯莉欧的胸口缓缓起伏，虚弱地半睁开眼。
“章姐……”看见身边的女性，她勉强挤出一个苍白的笑，意味不明地喃喃低语，“原来所有人……都会死，包括我。”
章凝平静地看着她：“你本来不会死。能杀死你的，只有我。”
她艰难地喘气，吐出一口漫长的叹息：“能死在你手下，也……挺好……”
她原本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死倒也不算什么很可怕的事。
她缓缓地转身，牵动伤口，更多鲜血汨汨流涌。视线终于落到早已面目全非的木乃伊上，她轻笑道：“我……终于看见她了……原来、她是这样的……”
或许这就是千里迢迢孤身穿越撒哈拉沙漠的意义。
是赴约。是朝圣。
濒死的女性笑容温柔完满，像已经认识她几千年，终于重逢密友。也许她们曾是最亲密的伴侣，携手登上王座，承受万民崇拜，共享悲喜记忆。
她们有共同的记忆和人生，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不知怎么，章凝忽地想起远在黄浦江畔某个素未谋面的生命。
曾经也有一位与她面貌相似、名字相同的年轻女性，生机勃勃、热烈肆意地活过。
难以想象，如果有一天见到她，自己会说些什么？
她没有答案。只有沉默。
“章凝……”有人轻声唤她，“章凝！”
她如梦初醒，回神望向对方。
“她……”陆霜示意。
章凝低头望去。柯莉欧与另一个自己躺在一起，遥遥相对，安详静谧，再无声息。
一具年轻的血肉，一具苍老的干尸，二者的对视相隔数千年，竟奇异地和而共存，像生与死，白与黑。
第127章 魔方
木乃伊体内的填充物终于流尽， 只剩下干瘪的躯壳。
风沙渐次止息，尘灰从空中簌簌飘落，像刚经历过一场猛烈的沙尘暴。
柯莉欧僵直地探着手， 伸向木乃伊的方向，乌黑的眼珠圆睁， 已渐渐失去神采。
艾沙颓然跪坐，神色恍惚。黑曼巴半斜躺在墙角， 进气多出气少。
大战后的墓室狼藉不堪， 灯影徐徐摇晃， 活人与死尸凌乱横陈， 陈年的香料流泻一地， 古旧的甜香氤氲， 画面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大家都没事吧？”陆霜环顾四周， 问道。
Gareth扶起艾沙， 有些担忧地皱眉：“找到残体， 我们就尽快走吧。”
木乃伊只剩躯壳，内棺中除一些珍贵陪葬品外， 别无他物。章凝低头仔细检视，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她转身来，见陆霜正弯腰研究灯台， 手中似乎还抓着什么物事， 微微反射灯光。
“你拿的是什么？”她问。
陆霜扬起手， 一头雾水地耸耸肩：“法老的面具啊。”
从柯莉欧脸上夺下后， 陆霜怕她再找机会反制，便一直抓在自己手里。
“给我看看。”
陆霜乖乖伸手递过来。章凝正要接时， 耳边忽地响起熟悉的提示音。
“终端有反应？”Gareth双眼一亮。
“咦？”陆霜支着手挪动脚步，绕在章凝身边上下左右地试探。
电子音越发清晰， 刺破墓室的死寂。
章凝向他飞出一记眼刀，接过来细细端详。
这面具是金箔制成，镶嵌彩色宝石，由金砂颜料涂绘出五官，凹凸处跟人脸轮廓正好贴合，做工细腻精巧，璀璨夺目。
她眉目一凝，将其翻转至背面，举到眼前。从旁人的角度看去，沉* 金微光笼在她脸上，正像是将戴未戴的姿势。
电子音陡然急促。
“原来是这样……”她喃喃道。
面具内部凹陷的眼窝处，镶嵌着两颗小小的半透明晶石，呈扁圆形，状似钮扣，在摇曳的灯下，幽蓝的浮光盈盈流转。
“啥呀？”见她久久没有下文，陆霜等不及问道。
“这是‘飞鸢’星舰里导向仪中的璇玑。”
“璇玑？”这个中文词对Gareth来说显然陌生，他费力地重复道。
“帮助‘飞鸢’在航行过程中观测其他星体的异动，以便舵手做出判断，及时调整航向。”
“所以……这次的金字塔没有残体么？”艾沙抓住问题关键。
“目前来看，可能是，”章凝点点头，“自从进入撒哈拉沙漠，控制终端并没有出现过任何反应。如果金字塔里存在残体，我不可能不知道。”
“你是说，刚才终端的反应只是由晶石引起的？”
“晶石因曾经长期与泄露的辐射共处，可能也带微量放射性，所以才会引发终端告警。但这种反应的范围非常有限，我们直到现在才捕捉到。”
“所以她……”目光投向死去的柯莉欧，艾沙面露不忍。
章凝平静地点点头，说出推论：“受面具中的辐射影响，大脑思维模块产生紊乱，才引发她的强烈攻击性。”
“虽然在我们的时代，克隆技术早已被攻克，但她这些奇怪的记忆和力量是从何而来的呢……”艾沙皱眉。
“复制人体有违伦理，明面上不被允许，但暗地里嘛……这类匪夷所思的技术研究应该不少。”陆霜耸耸肩，并不感到意外。
“先带走璇玑，离开这里。”章凝决断道。
陆霜立即附和：“带走带走！上次三星堆太阳祭盘引发的腥风血雨，我可不想再来一次。”
虽然嘴上嚷嚷，他毕竟心细，复又思忖道：“金面就留下吧，这玩意特征太明显，到时候离境容易惹麻烦。”
“毕竟也是人家的文物，”艾沙说，“我们拿走自己的东西就行。”
章凝没有什么国家和文物的概念，选择不发表意见。她反握星蚀刀柄，钎入金质面具的眼窝处，轻易抠出两颗晶石。艾沙小心翼翼地接过，嵌进特制的样本盒中，收入背包内侧夹层。
“这家伙……”视线落到墙角，Gareth沉吟道。
黑曼巴无力地靠坐在地，石板上满是喷射状的血迹。他手捂着上腹部，肺腔像破旧的风箱一缩一放，呼吸已不均匀。原本就有伤在身，方才柯莉欧癫狂时又添新伤，他看上去情况不是很妙。
陆霜斜睨一眼，没有答话。
其他人眼下的状况也算不上好，能活着出去就谢天谢地，没人有余暇和心思在意这个半死不活的定时炸弹。
章凝走到木乃伊身侧，弯腰将金面放回原处。视线落到两具一新一旧的遗骨上，她动作一顿，伸手将柯莉欧的眼皮轻轻阖上。
“希望你的悲剧不再重演。”
就在起身的瞬间，墓室中的灯火忽地无风自动。光摇影乱，仿佛有人在暗处幽幽歌唱，深长轻叹。
“等等……”陆霜发现异样，睁大眼，警觉地环顾四周，“不对劲！”
下一秒，九盏灯猛地同时熄灭。
艾沙瞬间头皮发麻，愣在原地。她警惕地盯着黑暗中的木乃伊，下意识靠向章凝：“什么情况？”
不自觉地，陆霜也有点结巴：“咱们是……又打扰到谁了？”
他可不想再看到谁复活谁复制这种戏码。
不详的预感从心底腾起，章凝拔刀在手，二话不说转身：“快走。”
刚踏出一步，脚下陡然一震！沙尘颤抖战栗，四面墙咔然作响，互相摩擦，仿佛整座金字塔被拔地而起，正在沙漠中移动前行。
“站稳了！”章凝抓住灯柱。
话音未落，整个墓室霍然倾覆。石板地迎面扑来，众人东倒西歪，忙不迭自救，惊叫连连。
墙面与地面来回变换，墓室好像不停翻转的魔方，他们是一颗颗玻璃球，在其中身不由己地满地乱撞。
“……金字塔在滚？！”陆霜双手护着头，崩溃大喊。
“它要去哪啊？！”艾沙一声闷哼，狠狠撞上某面墙。至于是哪一面，头晕目眩的她根本无法分辨。
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肋骨断裂脆响。眼前一片漆黑，方向和重力感知被颠覆，地面墙壁的界限也已模糊。他们不知道自己现在的位置，也不知道将要去往何处。
黑暗中的血腥气越发浓重，众人惊慌失措，大呼小叫，身上的新旧伤口越来越多。章凝忽地手心一温，有人摸索着抓住自己。凭借触感和尺寸，不用想她也知道那是谁。
她早有准备，提前抓住灯柱固定，此时右手又被陆霜握在手里，两人倒像同舟共济的船夫，在风暴洋流中飘摇沉浮。
不知道灯柱能不能承受两个成人的重量。
虽然这样想着，她到底是没有挣脱。
“……谢谢。”他压低声音，在耳边说道。
“别废话，找机会！”章凝咬牙切齿。
她距离门口最近，眼看时机合适，当即扬手扔出星蚀。
刀尖刺破墓门石，割出一道裂口。外面石砾尘灰不时滚落，借着星蚀的光芒，艾沙依稀看见骇人一幕。
“墓室天翻地覆，外面却没动静……”因为惊惧，她甚至有点破音，“这是人为的活动机关！”
全世界的金字塔内部构造都极其复杂，存在各种通风井和不明空腔，考古学家至今都未能完全揭秘。
他们所处的主墓室天花板以上和地面以下都有空间，现在它就像一枚卡在通道里翻滚的魔方，不断倾斜改变重心，人置身于其中，跟搅拌机里的黄豆没什么区别。
“这应该就是所谓神对不敬之人的惩罚，”艾沙脸色煞白，“一旦石棺被破，设计好的机关就会启动，玉石俱焚。”
“想想办法！”陆霜虽然有章凝拉着，却像个摇来晃去的大钟摆，苦不堪言的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别催我！”艾沙强撑着，只能勉强维持身体平衡，思绪乱成一锅粥。
仿佛过去一个世纪，震颤才渐渐歇止。四周恢复寂静，只剩下石缝中的流沙隐秘地涌动，像某种怪虫簌簌靠近的脚步。
“快走！”章凝立即爬起身。
地面仍在倾斜，她踉跄着挪近门口。其他人伤势不轻，纷纷咬紧牙关，拖着残躯勉强爬起身。
“……它变了。”
章凝停住脚步，默然看向门外。原先与主墓室连接的前厅不复存在，封门石的裂隙中，流沙缓缓滚落，背后却只剩坚硬的花岗岩壁。
“该死的机关，把我们带到什么鬼地方来了？”Gareth小声骂道。
“我感觉，这可能只是第一波，”黑暗中，陆霜沉声说，“搅拌机很快还会再发动。”
霎时间，几个人面如死灰。这意味着，他们现在被彻底封存在墓室内，唯一的出口也再无指望，只能任其蹂躏，直至被摔成肉泥。
“法老的惩罚……”
死一样的寂静里，角落墙边的黑曼巴闷哼一声，低声讥讽笑道：“果然恶毒啊……哈哈哈哈……”
章凝一直没有给他松绑，颠簸中他无力自保，大概内脏有受伤出血，昏死过后老半天，才悠悠醒转。
“你还活着？”她有点疑惑。
她还以为此人早已葬身于柯莉欧之手。
黑曼巴敛笑，倒吸凉气道：“朋友们……我可舍不得……丢下大家……一起死不是更好？”
“闭嘴。”艾沙的思绪被扰乱，不由烦躁地怼道。
“别吵，她在思考，”Gareth做个下切的手势，威胁道，“你不想活，我们可还要出去。”
黑曼巴不再答话，只是仰躺着望向头顶的黑暗虚空，嘴角慢慢绽开诡异的笑容。
章凝执刀在手，探出门口裂隙，试探着刻上外面石壁。
“这是实心岩层，”她喃喃道，“星蚀也触不到边缘。难道我们在地下？”
“你小心，”陆霜看得心惊肉跳，“快回来，下一波搅拌随时可能会开始。”
章凝点点头，很快收手回身，正见艾沙蹲伏在地，取出照明棒，直勾勾地照着眼前的灯台。
“说起来，我几年前去过帝王谷，”陆霜说，“别的金字塔里的灯台没有这么奇怪的位置分布。”
“艾沙，你想到了什么？”章凝问。
艾沙皱眉抬头，视线在天花板四周逡巡，最后停留在石墙上的壁画。
“前面进来的时候，石门上有阿努比斯的雕纹，”她紧盯着壁画下方，“壁画上也有他的形象。”
“你是说这个黑色的人身狼头？”陆霜一头雾水。
艾沙点头：“在古埃及神话中，他是冥界之主，可以保持木乃伊尸身千年不腐，相当于亡者的守护神。”
“不过除此之外，根据《亡灵书》的记载，”她喃喃道，“亡者度过冥河前，将由阿努比斯主持称重仪式，衡量心脏与真理女神的羽毛孰轻孰重，若失败便会被怪物阿米特吞噬。”
章凝若有所思：“你是说，机关与重量有关？”
“我还没完全想清楚，”艾沙点点头，又摇摇头，“但也许有没有可能，这些不是灯台？”
“而是天平？”章凝接话。
冷光棒的照耀下，依稀可见以铺陈的石板为界，地面被分割为大小均等的方块。
她沉思片刻：“142857这串数字，在古埃及文化里有没有什么讲究？”
艾沙一怔：“你在哪里看到的？”
“见到你们之前，我被困在方尖碑迷阵里，142857似乎是找到出口的密码。”
“在胡夫金字塔的壁画上，考古学家曾经破译出这串数字，但意义未知，”艾沙埋头，冥思苦想，“难道……”
某种猜测卡在喉间，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像缥缈的幻影，难以捉摸。
就在此时，一阵熟悉的震颤从脚底生发，如同野兽的咆哮遥遥传来。
陆霜不由踉跄一步，心知不妙，大吼：“注意！它来了！它来了！”
话音未落，天旋地转，众人陡然歪向一边，齐齐摔倒在地。四面的石壁后，机械结构摩擦挤压，发出不祥的刺耳噪音，令人头皮发麻。
“我的天！它们在靠近！”Gareth瞪大双眼，手忙脚乱，试图逃离眼前的石壁。
众人大骇，这才发现四周墙壁竟不约而同后退，齐齐向墓室中央不断迫近！
“电饼铛！”陆霜绝望地嚷道，“这是要把我们做成肉饼啊……”
出口被封，四壁紧包，墓室最终会像黑洞，坍缩成一个微型魔方坠入沙漠深处，其中的所有活物都插翅难逃。
“该不会……这次真的要……”Gareth面如死灰。
艾沙下意识地看向章凝，神情无助又绝望。
在混乱的黑暗中，章凝仍然紧攀灯台，身形渊渟岳峙，像唯一恒定。
“冷静点。艾沙，我知道你有想法。”她淡定开口。
艾沙脸色煞白，迟疑道：“可是很离谱，听起来就很扯！”
“说吧。”
她紧闭双眼，破罐子破摔大叫道：“别问为什么，想活命的话，就照我说的做！”
其他人一惊，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现在，马上！”
第128章 天平
整间墓室飞速侧转腾挪， 坠向深渊。众人齐齐被抛向空中，再狠狠砸到地面，魂魄像在躯壳里坐过山车， 随时会彻底升天。
艾沙伸手数着脚下的灯台，口中念念有词：“戴九履一， 左三右七……”
“你在念咒吗？！”陆霜惊恐。
“别打岔，认真听！”艾沙不耐烦地打断， “戴九履一， 左三右七， 二四为肩， 六八为足， 五居中央！”
风沙弥漫， 巨石摩擦震耳欲聋， 她不得不扯着嗓子喊：“按照九宫格的顺序， 一四二八五七， 每个人站到对应的灯台上！”
“这不是河图洛书吗？”陆霜难以置信，“和142857有什么关系？和埃及艳后金字塔又有什么关系？”
他觉得自己和艾沙之间， 一定有一个人疯了。
“现在柯莉欧死了，算上黑曼巴，我们也只有五个人啊！”Gareth迟疑。
章凝的行动力强得可怕， 不由分说， 直接松手下落， 攀到下一盏灯台， 将柯莉欧的遗体拖到最近的对应位置。
“4号已就位。”她冷静报出情况。
陆霜扶额。他越发觉得继艾沙之后，章凝可能也跟着疯了。
“深井是会到头的！”艾沙急得大吼， “我们不可能无限坠落下去！”
“再拖一起死，别浪费时间， ”章凝灵活腾挪，飞身跳向下一个位置，站上灯台，“1号就位。”
陆霜咬牙：“好，听你的！”
Gareth点点头，松开手，立即被倒反的重力摔到墓室另一侧。他龇牙咧嘴地爬起身，和陆霜分别爬上灯台。
“5号就位！”
“7号就位……”陆霜哑着嗓子道。
章凝转头，斜睨向墙角的黑曼巴：“你自己动，还是我动手？”
“……”喉间发出意义不明的声响。
绑缚双手的绳索虽然在机关辗转中松脱，但黑曼巴一直被石墙挤压摧残，满身是伤，无力挣扎，眼看已是强弩之末。
“来不及了！”艾沙大喊。
手中钢绳破空，径直飞出，卷向黑曼巴的腰部，章凝收手沉腕，硬生生将黑曼巴拖向既定位置。
“哈……”他勉强伸手抱住灯台，阴冷地惨笑自嘲，“原来我还有这种作用。”
“8号就位！”艾沙高喊，“大家小心！”
只听“喀拉”一声，墙壁陡然卡住，不再缩紧，主墓室霍然急停！
脚下传来令人心慌的震颤，重力突然改变，众人猛地被强压向地面。
“啊啊啊啊——”
随着飞速上升的主墓室，章凝感觉到他们重新在深井中穿梭。
“我们……在往回走？”陆霜懵逼。
“竟然真的有用……”艾沙狠狠喘一口气，抹去满头大汗，“刚才真怕把大家害死。”
“所以你根本也没有把握？！”陆霜咬紧牙关，怒吼道。
艾沙白眼：“哪还有别的办法啊？！”
十几秒后，四周墙外终于渐趋平静，震颤缓和下来。
章凝扔出一根冷光棒。门外的光源处，隐隐照出雕像群的轮廓，仿佛无数古老的身影静默观望。
“我们回到前厅了，暂时安全。”她宣布。
“呼……捡回一条命。”
众人稍稍放松，心有余悸。
“确实是设计精密的机关，”章凝环顾四周，说出自己的推论，“整间墓室就像天平上的砝码，当内部各处重量不均时，砝码就会下坠，只有内部达到某种平衡，砝码才会上升。”
艾沙点头赞同：“如果我没猜错，142857这六个位置对应灯台的重量应该也不一致。”
章凝神情一肃：“但这种平衡存在无解的问题。”
陆霜很快反应过来：“我们没办法出去！”
一旦人体移动，地面重量分布发生改变，主墓室即刻就会坠入深井。且无论上升或下坠，四面的石壁都会缓慢而不间断地向中央挤压，直至毁掉所有的灯台，难以维持所谓的平衡。
留给他们操作的机会不多。
“趁现在还有空间，我们必须找到可以安全撤出去，又不会触发下坠的解法。”陆霜眉头紧锁。
“六位数字对应六具人体，但墓室的重心分布并不明确，”艾沙分析道，“理论上，能维持重量均衡的条件，应该最低能减少为1、4、2、8、5、7的其中两个点。”
“但我们不知道具体是哪两个点。”陆霜一筹莫展。
“总之大家先别轻举妄动！”Gareth有些忌惮，不由看一眼黑曼巴的位置，“我们没有试错的机会。”
8号位的方向，隐隐传来一声嗤笑。不过黑曼巴并没有说风凉话，也没有搞破坏的意思。
章凝回忆道：“按照你刚才说的九宫分布，2和8分列对角，是最有可能的重心。另外的数字1、4、5、7排布没有规律，大概率是干扰项。”
“在我们进来前，主墓室是整体平衡的，如果只留下对角线上2号位和8号位的重量，应该不会有问题。”艾沙表示赞同。
“但是……”Gareth为难地说，“我们能用的只有一具柯莉欧的尸体，木乃伊重量不够，没法当做砝码。”
“用背包和装备呢？”
艾沙摇头：“不够。当时前厅塌陷，我们很多装备都已经失散，现在带的这些凑不齐人体的重量。”
黑暗中，众人或站或蹲，压着灯盘一动不敢动，场面再次陷入僵局。
“我说……”正在此时，角落传来一声轻笑，打破沉默，“蠢货们。”
是黑曼巴的声音。
章凝抬眼望向他。门外隐隐有微光，流转晕染在杀手身上，黑色的野外特训服似乎也多了些色彩。
“你干嘛？”陆霜敌意不减。
“我留下……不就好了？”对方语气轻巧。
“啥意思？”
“你留下？”
“为什么？”
众人大为震惊，不由接二连三地质疑。
毕竟，就在几小时前，黑曼巴为获得棺椁中可能有的残体，还在跟他们针锋相对、以命相搏。现在这位三番五次追杀、设计陷害、威胁他们的顶级冷血杀手，竟然愿意为救他们留下等死？
“别问那么多，蠢货们，”黑曼巴不耐地翻个白眼，“快滚，趁我改变主意之前！”
章凝沉默着，大脑飞速运转。是同为复制体的柯莉欧之死导致他物伤其类？还是他有别的企图，需要利益交换？甚至是背后隐藏着什么狠毒的阴谋？
“有话好好说……好好说，”陆霜摊手，示意他冷静，“你想要什么？我们可以谈谈。”
“砰——”
一声枪响，石板地被击出深坑，火花四溅。众人大惊，不由露出慌乱疑惑的神色。
见鬼，这家伙刚才什么时候拿到的枪？
“滚！”黑曼巴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忍不住开始狠狠咳嗽，“再假惺惺婆婆妈妈，老子先打死你们！”
晦暗不明中，喷出的鲜血像墨色，涌涂在身下的石砖上。他调转枪口，遥遥对准距离最近的艾沙，却手抖如筛糠，连枪都拿不稳。
这是他第二次以艾沙的性命相威胁。第一次为自己，这一次，却是为别人。
“你疯了？！”Gareth下意识想保护艾沙，却苦于无法移动，只得怒吼。
章凝不再迟疑，冷静点头：“好。”
她调整姿势，将柯莉欧的遗体缓缓挪到对应位置，与黑曼巴恰好形成对角线。
“走，”章凝偏头示意，“倒数三个数，所有人冲向门口。”
三！
二！
一！
默数完毕，四人放手松开灯柱，几乎同时向唯一的出口扑去。星蚀如闪电出击，本已割裂的石门彻底倒塌，轰然洞开。
人走的瞬间，脚底地面一歪，黑曼巴的手猛地磕到石墙，骨裂的声音清脆可怖。他却如释重负，松开被冷汗浸湿的掌心，扔下枪。
“哈……终于清净了。”扯起嘴角，他仰头轻轻笑起来，双眼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像冰冷的火焰。
章凝站在石门前，转身望向漆黑的主墓室。垂死的黑曼巴、已断气多时的柯莉欧，以及千年前就已魂断亚历山大港的克里奥佩特拉七世木乃伊遗体，都被他们抛在身后。
“我救过你，你还有答应我的事没完成，”章凝居高临下，俯瞰深井，“你说过，你是言出必随的人。”
“交易仍然有效，”黑曼巴一怔，微微笑道，“星期四下午四点十六分，科隆大教堂。我可没忘。”
“黑曼巴……不是你的真名吧？”
脚底响起熟悉的震颤，预示着下一秒的异变。黑暗中的男人沉默片刻，才自嘲地说：“复制人只有代号，不配有姓名，只有使命，不配有思想。这是我到现在的短暂人生中，出于自我独立意志的唯一选择。”
随着一声不祥的巨响，墓室倏然一顿，随即疾速下坠！
他咧开嘴笑，牙齿沾着血，在黑暗中微微发亮：“老子也想像个人样，自己做选择！所以我现在选择去死，死得透透的，再也不他妈的复活！”
黑曼巴放开灯柱，闭上双眼，惬意地舒展身体，仿佛身下不是阴森冰冷的石板地面，而是马尔代夫艳阳下温暖的沙滩；即将坠入的不是撒哈拉沙漠下的地狱深渊，而是他渴望已久的永恒归宿。
出口的光亮愈来愈远，黑曼巴嘴角的笑意也愈来愈深，直至放声大笑，快意苍凉，像是祭典上的悲悯挽歌，埋葬三条身怀无数秘密与悲剧的生命。
直到他的微光消失在黑暗尽头，笑声仍在深井中来回激荡不止。
“他……”陆霜心情复杂，拳头捏紧，又慢慢松开，“就愿意这么赴死？”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以黑曼巴的重伤程度，即使能出金字塔，也会死在撒哈拉沙漠，成为一具风化的木乃伊。
但他选择以这样悲壮的方式死去，仍觉震撼不已。
“死亡可能是他最后的抗争，”艾沙评论道，“他在这里万劫不复，就再也无法被创造者回收，无论是记忆，还是基因。”
“是啊……即使再造出所谓的‘黑曼巴’三代，也不会是他。”Gareth感慨。
陆霜轻叹一声，点点头：“可能对他来说，作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人死去，好过像柯莉欧那样的结局。”
章凝俯首遥望，沉默不语。
四壁与周围的巨岩摩擦，噪音尖锐刺耳。以摧枯拉朽的速度，墓室在深井中急遽下坠。流沙从天花板和石缝渐渐渗进来，像是两千年前的缕缕黄金。
墙壁一分分紧缩，华丽的壁画在眼前逐帧放大。留给他的空间越来越逼仄，直至夺走呼吸。
“惊扰法老安眠者……死神之翼将降临于其顶……”
“凡怀有不纯之心入法老坟墓者，奥西里斯将如扼杀鸟兽般扼住其咽喉……”
蓦地，黑曼巴想起进入主墓室时，石门上镌刻的古埃及诅咒。
原来竟是终究应验。他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嗤笑。
在古埃及人眼中，复制人有没有灵魂？会有转世的机会吗？
“走吧。”章凝站在石门外，默然良久，终于转身。
身后空空如也，只剩黑暗浩瀚的深井，像怪兽的巨口，吞噬他们曾经的仇敌、同行伙伴，甚至千年前的传奇艳后。
正如一往无前的时间。
第129章 女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天空开始变得无限辽远，而地面无限逼仄。仿佛稍不注意，就会撞上丛丛鲜花， 或是跌入无垠黄沙。
不，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章凝转身， 警觉地观察四周。所在之地金碧辉煌，珠光葳蕤， 帘幕外不远处的外殿， 一排排侍女垂手默立， 蜜色皮肤， 五官明丽， 穿着清凉而不失精致， 洋溢着明显的埃及风情。
她抬起头， 正对上一双浅琥珀色的清澈眼眸。对方约十七八岁年纪， 五官精致曼丽， 却好像笼着雾气般的愁意。
“你在想什么呢？小家伙？”女孩单手托腮，好奇地眨眨眼。
章凝惊恐地发现， 她能听懂对方的语言。
而更为惊恐的是，对方明明是半蹲的姿势，她却只能抬头仰视。
理论上， 她对这里并不算陌生。但上一次来的时候， 她只是隐在帘幕后的看客， 未曾参透悲喜。
“你能看见我？”她急切地问。
不料话一出口， 并未成为词句。
“嗷呜——喵喵喵——”
少女笑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天崩地裂。章凝惊惧万分，不管不顾地扑到她身后， 探头看向铜镜。
不得不说，如果现在有其他人在， 章凝的模样一定会让他们下巴脱臼。
碧绿的双眼瞪大如铜铃，因此时日光强烈而微微缩瞳。通体玄黑如墨，毛发油光水滑，圆脸、尖耳、卷尾，正用前爪撑地，后爪坐在石板地上，头颈前探，好奇地紧盯铜镜。
这是一只典型的黑猫。坐姿优雅，模样标致，神秘又高贵，甚至也可以说是憨态可掬。
章凝总算知道，一直以来萦绕在心的不对劲感觉是从何而来。
她转身狂奔，但绕不出去。视角低矮得可怕，地面步步紧扑，仿佛某种鱼眼镜头。而在旁人眼中，这不过是一只闲庭信步的玄色猫咪。
这是哪里？眼前的少女又是谁？她为什么会变成一只猫？
留给章凝的时间不多，她没来得及好好理清思绪，就看见一位少年大阔步从帘幕外走来。
不，准确地说，只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男孩。
从侍女们惶恐恭谨的姿势看，他应该地位不低。
身后的少女神色间有一瞬的嫌恶，但随即迅速换为笑脸，上前与他拥抱见礼。
“我最亲爱的弟弟，埃及人民的无上神祗。”她后退一步，微微躬身。
小男孩身高还未及她的肩膀，只得抬头仰视她，语气却冷漠倨傲：“我是法老王托勒密十三世，同时，我亦是你的夫君，你该跪伏于我。”
少女神情一僵，站在原地不动，只是咬紧唇角，一言不发。
“明天就是成婚大典，”托勒密乐于见到她这副模样，毫不掩饰地嘲笑道，“反抗父王遗命的下场，你比我清楚吧？柯莉欧，我最亲爱的姐姐……”
越过小男孩的肩膀，少女可以轻易看见外殿静立的持戟兵卫。托勒密是有备而来，只要她稍有不从，一声令下，这些人就会上前拖走她，执行父王托勒密十二世的遗嘱。
少女的脸色渐渐煞白。她垂目敛眉，低声说道：“是，尊贵的法老王。”
而后，她缓缓弯下腰去，屈膝跪在小男孩身前。可她仍然不肯低头伏地，而是高高扬起头，死死地盯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
“你真是这么多年都没变过。”托勒密咬牙笑着，却猛地伸手，一把拽住她的头发，强硬地压向地面。
额头撞在花岗岩地砖上，咣咣作响，很快血迹斑斑。少女痛苦的惨吟刺破午后的宁静，令周遭的奢靡华丽无端染上可怖。重重帘幕外，隐约可以看见侍女和兵卫们一言不发，默默伫立，不知是早已习惯麻木，还是敢怒不敢言。
撞了十几下，托勒密方才稍稍解恨，仍然拽着后脑勺的头发，强行让她仰起脸来。
原本秀丽的五官已是血流满面，只剩下一双眼睛仍然倔强地怒视。小男孩捧着她的头，咧嘴露出残忍的笑意。他伸手，用大拇指拭取脸上的鲜血，在她唇间涂抹均匀。
蜜蜡色的脸颊上点点血溅，猩红的双唇，像绽放的沙漠玫瑰。
“真美。”他狞笑着说，“即使去父王的金字塔里做陪葬木乃伊，模样应该也不差。”
痴痴笑着，他倾身吻住比自己年长八岁的异母姐姐，品尝她唇瓣的血腥。
“明天你就以这副模样出席大典，让臣民都好好看着，”他站起身来，舌尖舔舐嘴角沾染的血迹，眼中盛放着疯狂的快意，“好好做我的王妃吧，姐姐。”
年仅十岁的贵族男童大笑着，扬长而去。
少女屈辱地跌坐在地，咬紧牙关，双目通红，眼中满是决绝的恨意，却没有流出一滴泪。
章凝站在角落，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从所处环境和刚才的两人对话中不难判断，她就是金字塔的主人——大名鼎鼎的埃及艳后，克丽奥佩特拉七世。柯莉欧是亲近之人对她的昵称。
而这名幼童应该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托勒密十三世。根据历史记载，在克丽奥佩特拉十八岁时，他们依照上一代法老的遗命结为夫妻，共同执掌埃及政权。
但没过多久，姐弟双方即为夺权而反目成仇，关系彻底破裂。
眼前这一幕是真实发生的历史？还是章凝的梦境？
黑猫悄悄踱步，想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走。但没等她迈出几步，一双戴着纯金脚环的赤足出现在她面前。
此人一直隐藏在帘幕后，打扮跟寻常侍女差不多，却比她们更为华贵。她等托勒密走远，立即急匆匆地出来，扶起克丽奥佩特拉。
“他怎能如此羞辱您？”女官愤愤然，“朝野上下都知道，您的才智谋略远在他之上，您才是有能力执掌埃及的法老，他只不过沾着个男……”
克丽奥佩特拉打断她：“别说这些没用的。我们要借用父亲的名义，争取到大臣们的支持。你亲自去一趟荷蒙底斯，以我之名挑选一头公牛作为神明侍奉，另外，铸币的事情也要抓紧。”
女官答应：“是，我今晚天黑后就动身。”
年轻的女王虽眉目间仍是少女，却神情昂然坚定，气势凛然，不复之前的隐忍模样。
“那些金甲兵卫仍然听从于父亲，任何人违抗他的遗命，都会被制裁，成为金字塔内的陪葬，包括我的弟弟，”克丽奥佩* 特拉露出微笑，“他只不过眼下还有忌惮，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
女官领命而去，克丽奥佩特拉取出手帕，对镜慢慢拭去脸上的血迹。视线触到角落里的黑猫，她粲然笑道：“是不是吓到你了？”
“过来。”她伸手。
章凝下意识想走，却身不由己地向对方靠近。
她脸上发热，感到自己四肢僵硬。少女伸出手，摸摸黑猫头顶的柔毛。
章凝愣住了。
长这么大，从她有记忆起，这是第一次被人摸头。
基本跟摸老虎的难度差不多。
但奇怪的是，她的手触碰上头顶的瞬间，章凝浑身仿佛有电流经过，眼前忽地腾起黑雾。
“你做了什么？”她惊惧不已，伸手想驱散突如其来的浓雾。
可恶，星蚀不在身边，她眼下也施展不开手脚。
却在少女眼里，像是黑猫莫名的攻击动作。
“你怎么了？”她疑惑不解。
黑雾渐渐弥漫，浓得难以化开，章凝的意识渐渐沉入深海。
再次睁眼，暴雨遮蔽天地。密布的大团阴云压向旷野，海浪像一波又一波敌军袭上礁石。
暴雨打在身上，像枪林弹雨。章凝第一时间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不由暗骂一声。
该死，还是那只黑猫。
少女一身甲胄，手执权杖，头发被雨水打湿，很是狼狈，眼神却仍闪闪发亮。
她身前的将士疲惫不堪，多有负伤，有些不得不互相搀扶，勉强站立。首领模样的人伏在她脚下，长跪不起。
“今晚就地休整，”克丽奥佩特拉命令道，“明天，回程反攻。”
此话一出，一道闪电猛地撕裂天空，几秒后，惊雷炸响，将士纷纷仓皇仰头张望，惊惧不已。
章凝回头，正见旷野中一棵枯树被劈中，在雨中冒着浓烟。
“这……恐怕不是神的允肯。”将领低声说。
“天降神罚吗……”
“去年大|饥|荒，法老不就是以此为借口将女王驱逐出境的吗……”
“难道这次……”
将士们压低声音，窃窃私语，传入黑猫敏锐的耳中。
“过去看看。”克丽奥佩特拉不由分说，直接冒雨涉水走向那棵焦树。
章凝心下隐隐一动，也跟着上前去。
一道焦黑的裂痕像伤疤，贯穿整支树干。树下丛生的枯草被击穿，火星又为暴雨浇熄，还未燃烧就已只剩一圈炭黑的木灰。
少女却霍然伸出手去，探入灰烬中，取出其中埋藏的东西。
章凝一惊。
“这是神的旨意！”她喜形于色，高高举起手中的信物，“万能神命令我们，守卫埃及的荣耀！”
身后将士一见，不由大惊，立即纷纷跪伏在地，高呼道：“誓死遵从女王圣意！”
“埃及终将属于我们！”
“胜利终将属于我们！”
那是一把匕首。
是章凝的匕首。
也是后世藏于大英博物馆的图坦卡蒙金字塔出土文物。
但图坦卡蒙比埃及艳后早一千多年，匕首应该还在他的金字塔内，为何会被闪电送到克丽奥佩特拉的手中？
黑猫站在少女身后，正看见她翻转手指，不易觉察地将一颗宝石藏进袖中。
章凝猛地明白过来。
“你……”她下意识地开口，“你伪造了信物匕首？”
匕首是图坦卡蒙时代就已为法老所有，身为古埃及人，不可能不知道这柄匕首的重要性。某种程度上，它正是法老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克丽奥佩特拉在此时亮出它，无异于向所有臣民证明，自己才是这片土地上正统的、为神承认的统治者。
而真正被闪电送来的，恐怕只是那枚星舰璇玑。
可它太小，太轻，不足以助女王达成她的野心。
少女回头，俯视一直跟随的黑猫。它脖颈前探，目光灼灼地与她对视，尾音上扬。她露出粲然的微笑，正像章凝第一次见到时那样。
“你也有话要说？”
将领自然听不懂黑猫的意思，却立即行礼：“恭喜！猫神也承认您的身份，我们必将胜利！”
克丽奥佩特拉轻轻一笑。她意气风发，转头遥望远方的浪卷云舒，扬声道：“但我们的将士已疲惫不堪，我不忍心再让他们付出牺牲。”
“朝中传来情报，恺撒大帝已登陆亚历山大港。”
首领浑身一震，猜不透她的用意，只得谨慎地斟酌词句：“是，听说您的弟弟正像沙漠里的硕鼠，惶惶不可终日。”
克丽奥佩特拉微笑，宣布道：“为我备船。”
“您要自己去见罗马大帝？那可是威名赫赫的恺撒……”将领大惊，忍不住劝道，“这是不是太冒险……”
年仅二十一岁的女王打断他，语气不容辩驳：“去吧。”
“是……我这就去准备。”
他仓皇领命离去，克丽奥佩特拉轻叹一声，蹲下身来：“你过来。”
雨势渐小，黑猫簌簌摇头，抖落身上的浮水，走上前去。
“你一定都看见了吧……”她压低声音，摸着它头上的柔毛，“这三年来很多次，我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本心。”
“但我能理解你。”章凝冷静地说。
女王露出微笑：“我想，我们的人民如此尊崇猫神，你应当能理解我。”
她的指尖摩挲黑猫光滑的细嫩绒毛，章凝还想说些什么，双眼却被熟悉的浓雾遮蔽。
该死。她暗骂道。
这到底是在什么诡异的地方？
堂堂星舰舵手竟然成为一只猫，说出去简直荒谬得没人会信。
但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猫能看见的比人多很多。
虽然心底还有诸多疑问，不过这两次经历至少也解开一些谜团。
原来真正的埃及艳后是这样……
她忽地能理解柯莉欧身为她的复制体，对女王存在的复杂感情。
不难想象，以克丽奥佩特拉的才华和智力，她墓室中那种巧夺天工而又残忍血腥的机关似乎也顺理成章。
面对落入时代的星舰璇玑，他们又曾经破解出其中多少秘密？既然能将其嵌进法老金质面具的双眼中，说明他们至少知道，这是一种与观测、视物相关的用具。
在两千年前的史前时代，这已经是十分令人不寒而栗的研究水平。
眼前的浓雾逐渐散去，视野慢慢清晰。
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章凝睁开双眼。
第130章 刺杀
铅云如幕布掀启， 视野渐渐开阔。
海上惊涛袭向港口，天空低沉如铁幕，森严的舰船列队延伸向天际。披挂甲胄的兵士高举矛戈， 沿廊下广场一字排开，个个军容整肃， 一丝不苟。
章凝正四处张望，猛觉脚底一滑， 差点从三层楼高的阳台摔落， 不由下意识向前探手——
不费什么功夫， 锋利的前爪瞬间勾住纯金雕花的围栏， 空中转体270度， 重新回到阳台踱步， 优雅而利落。
以章凝现在的心态， 最初的匪夷所思与荒谬感已退却， 甚至有些新奇。
但没等她探明环境， 凌空飞来一只琉璃花瓶，在距离几步处摔得稀碎， 残躯骨碌碌滚到她脚下。
黑猫的前爪在虚空中将落未落，转而向房内看去。
“您请息怒。”之前见过的那位女官跪在克丽奥佩特拉身前。
比起十年前，二十八岁的女王举手投足间沉稳不少。她风姿秀丽， 但并不像传说历史中描绘的那样倾国倾城， 反而更多的是气势凛然， 仿佛有种震慑心魂的魄力。
“安东尼将军派来的使者已经等了两天， ”冷汗涔涔流下，女官继续冒死说道， “您必须尽快给答复。”
克丽奥佩特拉胸口剧烈起伏，显然余怒未消。她扶额， 修长的手指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以埃及举国财富资助他的军队，这是不可接受的无理要求！”
“安东尼将军正率兵攻打帕提亚帝国①，如果我们拒绝，恐怕大军不出一周就能抵达亚历山大港。”
克丽奥佩特拉惨笑道：“我没得选，对吗？”
“从托勒密十三世到托勒密十四世，始终摆脱不了被指婚给弟弟的命运，”她自嘲地说，“从恺撒到安东尼，罗马帝国的铁蹄还要凌驾于我头上到几时？”
“不是这样的，您的弟弟们德不配位，都已得到神的惩罚，而您的王座却永固，”女官望望左右，低声答道，“身为这片土地上绝无仅有的女法老，您的成就早已是空前绝后。”
“你我都清楚，我不过凭着是恺撒里昂的母亲而已，”克丽奥佩特拉冷笑，“要么是弟弟，要么是儿子，只要我仍是女人一天，我的王座上就必须还有另一位男性。托勒密当初只有十岁，而恺撒里昂登基时甚至还在吃奶！”
女官沉默。这问题实在太过尖锐，以她的巧舌如簧，也无法说出什么舒心的答案。
大臣不认，民众不认，谣言、非议与反抗就始终会是刺向女王的刀剑。
更何况，身为希腊人政权，托勒密王朝从一开始就是以罗马的埃及总督身份建立而来，它处在埃及保守旧势力与罗马铁蹄的夹缝中，不得不仰人鼻息。
克丽奥佩特拉站起身来，走向阳台，女官立即赶在她身前，跪地收拾好玻璃碎片。
她看向晦暗不明的地中海面，问道：“安东尼将军来使的事，臣民们知道么？”
“知道，这些天外面都传得沸沸扬扬。”
“说些什么？”
“他们说……”女官语焉不详。
“你直接说吧，”她倦怠地挥手，“这是你的转述，我不会降罪。”
“传说当年您与恺撒大帝密会时，便是……”女官声如蚊讷。
原话过于下流刺耳，她不得不费尽心思挑选合适的词：“以美貌博得恺撒的欢心，换来大帝的支持……他们说……这次您应该以同样的方式解决，安东尼将军必也不成威胁……”
暴怒与悲哀的神色像两道闪电，同时从克丽奥佩特拉脸上划过，却一纵而逝。
她低眸，看向一旁悠闲静伏的黑猫，转而粲然微笑。
章凝曾两次见过她这样的笑容，每一次，几乎都在她命运的转折点。
她渐渐理解这笑容的其中意味。
“听说恺撒死后，安东尼和屋大维正在争夺罗马政权，”克丽奥佩特拉若有所思，“他们认为谁会赢？”
“安东尼将军这些年战功赫赫，据说都……认为他可能会是罗马未来的统帅。”
“不对，”章凝忍不住急切道，“历史的结局并不是这样！不要去！”
黑猫的言语落在人耳中，只是尖锐聒噪的喵声。克丽奥佩特拉微微皱眉：“猫神大人也赞同他们的判断？”
章凝无声地发出抗议的尖叫，但无济于事。
她继续问：“安东尼崇拜哪位女神？”
“啊？”女官一时惊诧，想想才答道，“不清楚。只听说将军年轻时，似乎是罗马有名的花花公子，所以坊间才说……”
克丽奥佩特拉半蹲下身，手指触上黑猫背后细滑的绒毛。
“为我备船。”她命令道。
她望向辽远的地中海面，惨然笑道：“如他们所愿，我将扮为维纳斯女神，前去塔尔苏斯与安东尼将军会面。”
“可是……您非常清楚，”女官惊道，“这并不是出于您自己的意愿。”
“我的意愿……重要么？”克丽奥佩特拉语气嘲弄，“这些年来，无论是遗命许我与托勒密十三世共同执政的父王，还是不顾我已有身孕，仍然下令将我婚配给幼弟的恺撒，或是埃及举国臣民，谁顾及过我的意愿？”
“如果顾及本心，恐怕我的王座早已倾覆，埃及也早已灭亡，”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去见安东尼，他能给我想要的。结为同盟，各取所需，有何不可？”
她语气轻松，表情却沉痛。不仅仅是在说服手下女官，恐怕更是在艰难说服自己。
黑猫抬起琥珀色的双眸，看向这位手握重权却步履维艰的埃及实际掌权者。不知是不是因已为人母，又或是年岁蹉跎，她眼中的疲惫倍加浓重，但锐气却仍未减，一如十八岁时唾面自干的少女。
克丽奥佩特拉停止抚摸黑猫的手，转而将它抱入怀中。
地中海岸风起云涌，暴雨欲来。一人一猫站在亚历山大港的行宫内，谁也没有出声。
熟悉的云翳渐厚，遮蔽视野。章凝挣扎着，努力想从幻境或梦中清醒，却似乎无济于事。
尖锐的银甲与矛戈反射艳阳，处处闪耀着不祥的辉光。烈火怒烧狂沙，血色冲天，哭喊、尖叫声此起彼伏，犹如修罗炼狱。
黑猫端坐在宫墙顶，抬头凝眸眺望，不远处便是地中海。但此时的海面已被接天的战舰覆盖，罗马的大红双头鹰旗在海风中猎猎飞扬，和着嘹亮的军号和城民的哭嚎，像一曲托勒密王朝大势已去的挽歌。
黑猫耸动着湿软的鼻头，嗅到空气中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是除血腥、黄沙与海水之外的另一种味道。
死亡的味道。
它站起身，看见一名侍女捧着果篮，正穿过殿前重重石阶。
黑猫弓身跳下宫墙，走向殿内。它步调仍然不疾不徐，仿佛置身事外，事实上，对这一幕她的确无能为力。
此时的克丽奥佩特拉已逾中年，岁月和连续四次生育在她身上留下不少痕迹。女官和侍女们在她身前跪成一片，不时有人抬手抹泪，但都压抑着不敢哭出声音。
果篮的到来令寝宫内的气氛骤然紧张，所有人不约而同抬起头注视着它，神情微妙而恐慌。
“法老陛下，您想吃的无花果。”侍女躬身，双手呈上芳香氤氲的果篮。
克丽奥佩特拉显然并没有心情，只是抬手示意她放到一边。
“你们都走吧，”她满面倦意，仿佛只是屏退众人想要进行午后的小憩，“再也不要回来。”
“法老陛下！”众侍女面面相觑，从对方眼睛里捕捉到隐藏不住的惊恐。
“去吧。”女官转身命令道。
侍女们彷徨迟疑着，渐渐散去，有人再也忍受不住，发出低声的啜泣。
“我们还有转机，对吧？”女官几乎是恳求地说。
克丽奥佩特拉没有答话，只是动作轻微、却又笃定地摇摇头。
“您……您曾经凭借才智谋略说服过恺撒大帝，说服过安东尼将军，也未必不能……”
克丽奥佩特拉笑着打断女官：“与我无关。屋大维和他们不一样，如今的埃及，也不再拥有能和他谈判的筹码。”
章凝陡然明白过来。
这是故事最后无可挽回的终章。
克丽奥佩特拉转过身，视线落到放在一旁的无花果篮，伸出手去。
“执政官特使到！”殿外忽地有人宣道。
女官的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地看向克丽奥佩特拉。对方只是收回手，粲然露出微笑，向她点点头。
章凝趁机接近果篮。她知道那里面有什么。
“请他进来。”
来人衣袍带风，举手投足间皆是胜利者的狂妄与喜悦。
他并未行礼，只是站定后微微点头：“我是罗马执政官屋大维的特使，前来传达他的旨意。”
不知是因早已听闻她的种种艳名，还是为其气势所震，他始终没有抬头看向女法老一眼。
“说吧。”
“屋大维执政官向来尊崇恺撒大帝，念在您与他曾经有旧，”特使僵硬地宣道，“只要您愿意臣服于罗马，从此并为埃及行省，除法老之名外，您仍可保全已有的一切地位和待遇，当然，也包括您的性命。”
死一样的沉默。
克丽奥佩特拉眸中含怒，但没有说一个字。
“屋大维执政官此时就在殿外等候，”特使平静地威胁道，“这是您最后的机会。”
女官焦急地看向克丽奥佩特拉，期待她能说出点什么。她一向能言善辩，总能挽危机于将临，但此时她只是默然不语。
在众人不察时，黑猫纵身跳上桌台，踱步走向那枚鲜艳的无花果篮。它浑身的长毛炸起，似乎感知到其中的危险。
“不可能，”克丽奥佩特拉一字一顿，“埃及不可能在我手中让给他人。从前不能，现在也不能，以后亦如是。”
“请原谅。”特使低声而迅速地说。
他突然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匕首，刺入克丽奥佩特拉的心脏！
女官惊叫，立即侧身来救，但只来得及扶住浑身浴血的法老。
就在同一时间，黑猫尖叫一声，前爪击向果篮！棺材形的三角尖头从果篮中探出，蛇信如死亡般鲜艳！
匕首深深刺入心脏，鲜血汨汨流泻一地，混合着寝宫内的熏香，散出令人作呕的腥臭。
克丽奥佩特拉仰躺在女官怀中，那把银质匕首仍留在胸口，她疲倦地合上眼，露出熟悉的粲然微笑。
黑猫一愣，转身似乎想做些什么，前爪却悬在半空，将落未落。
它最终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悲恸的哀叫。
仿佛已预知死亡是必然的结局，女官的表情并未有太多惊惧，只是怔怔地抱着怀中渐渐僵硬冷却的躯体，跪坐在鲜艳的血泊中。
毒蛇悠然游弋着，蜿蜒游向殿外。
“法老陛下自杀了！”外面有人惊叫道。
“屋大维执政官有令，如果您有什么未完成的愿望，他将尽量在一定范围内满足您。”特使若无其事地拔出匕首，鲜血如暴泉般喷涌而出。他取出手帕，小心翼翼地裹好完成任务的信物。
女官抬起呆滞的眼，指向桌台：“法老陛下有一封密函留下，请您交给屋大维执政官亲启。她希望能与安东尼将军合葬，并请求念在恺撒大帝的身份，留下他们的子嗣。”
“我会转达。”特使取过密函，转身扬长而去。
完成一切使命，女官像用尽全身力气，陡然垮塌。她面如死灰，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将怀中的遗体抱上床榻。
“柯莉欧……”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她恭谨而亲昵地叫道，“我自知没有资格。可这一生，那些有资格用昵称称呼您的人，却从未珍视过您。”
“再见，柯莉欧。”她含泪笑道。
而后，整理长发妆容，抚平衣袍的褶皱，放下重重帘幕。
就像她这一生无数次做的那样。
转过身来，她向黑猫招招手。
章凝下意识地想逃，但再一次地，她身不由己地靠近。
女官的手第一次抚上黑猫的头。它颈上戴着沉重的金质项链，昭示着这一生得到的尊崇与宠爱。
“猫神大人，您也……”她低声喃喃道。
“一起吧……”手腕陡然发力，指间一扭，骨头断裂，细幼的动物脖颈不堪一击。
难以言喻的疼痛袭来，黑猫忍不住低声惨呼。
眼前浮起云翳，章凝隐约看见女官从怀中取出匕首，义无反顾地抹向自己的颈部。
她脸上同样浮上意味不明的微笑，就像克丽奥佩特拉曾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温热的血溅在黑猫头上，绯红的颜色模糊视线。
章凝醒来时，头痛欲裂。
好像做了一场冗长的梦，梦中经历了某些人的一生。
她从旅馆的床上爬起身，揉着因疑似落枕而钝痛的后颈。
拉开窗帘，亚历山大港华灯初上，流光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