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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薛野和徐白从石室中出来之后,岛上已经进入了黑夜。于是众人也就顺便原地安营扎寨,并燃起了篝火。在夜晚,篝火可以有效地驱赶岛上的凶兽,比什么都重要。

    而在篝火的不远处,楚平正在抱着自己的脑袋不住地吸着凉气:“嘶——好疼啊。”他额角起了个明显大包,是刚刚被薛野揍的。

    好心的黎阳则正坐在楚平身侧给他抹药:“你说你,惹谁不好,为什么要惹薛师兄。”

    楚平心说自己也委屈:“我以为……”

    谁料楚平刚说了三个字,就感觉身后袭来一阵凉意,回头一看,是薛野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往自己的身上扎了过来。

    楚平哪里还敢继续说话,他赶紧闭上了嘴,乖乖等着黎阳替他抹药。

    薛野满意地收回了眼神,回头正看见徐白冷冷看着自己的目光。薛野也毫无惧色,他挺直腰杆看向了站在自己对面的徐白和陆离两人,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自己刚刚已经说过的话:“我都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们还要问几遍?”

    对于薛野的话,陆离明显不买账。他挑了挑眉,再次把薛野的话重复了一遍:“你的意思是,你会挑中这个山洞完全就是个巧合?”

    薛野看向陆离,理直气壮地说道:“不然呢?我没记错的话,东海秘境每五百年一开,你我都是同时上岛的,就算我有心害人,也不可能未卜先知,提前知道在岛上有这么个山洞可以害人吧。”

    薛野虽然说得不客气,但陆离却也能推断出这是实话。也正因为这是实话,才使得整件事变得更加离奇。怎么说呢,就像是一只猴子,路过了海边,然后这只猴子看中了水中的月亮,于是猴子便把手伸进了海里,想把月亮捞出来,结果就是那么随意的一捞,让这只猴子捞出了一颗硕大的明珠。

    猴子不解其意,而世人亦不解其意,只是强行把这种无法解释的巧合,统称为——天命。

    一知半解,管中窥豹。

    天命不可观,司天门却以窥探天命为毕生职责。他们中的很多人,包括陆离,算得久了,便以为天命不过是手中的几枚铜板,几道批命。可当天命真正到了眼前的时候,陆离才明白,什么叫做只缘身在此山中。

    陆离不由地自嘲一声:“世人捧一句在世司命,便真的以为自己便可看得清命数了。”

    所谓沐猴而冠,陆离就像是那只戴着帽子的猕猴,戴得久了,竟反而把自己当成了人。

    当然,陆离这些深思薛野无从得知,也懒得得知。他只是据理力争道:“而且,我害徐白什么了?把他从金丹初期害成了金丹后期吗?害他收了个灵宠吗?”

    确实,从结果来说,要说是薛野暗害徐白,未免过于牵强。

    说罢,薛野咄咄逼人地看向了利益既得者徐白,道:“徐白,你自己说,我害你了吗?”

    虽然世事往往是问迹不问心,但徐白脖子上的牙印还尚在隐隐作痛。

    徐白于是警告地看了薛野一眼,示意他见好就收。而后侧头看向了陆离,说起了正事:“这洞里似乎存有真龙一族的秘术。”

    收了真龙做灵宠一事过于惊世骇俗,徐白对陆离了解不深,故而没提烛照的事情,只避重就轻地说了秘术的存在。

    陆离听完果然感到十分惊讶:“真龙?我听闻……”

    然而尚未来得及等陆离说些什么,他的话就被一阵尖锐的声音给打断了。只见苍茫的夜空之中,一道七彩琉璃光猛然从小岛的东方极速升起,明亮的光芒伴随着尖锐的凤鸣之声划破了原本平静的夜晚,吸引了小岛上每一个人的注意。

    陆离认得此物:“这是蓬莱仙山的箜篌引。此物是蓬莱弟子用来求救的东西。”

    蓬莱的箜篌引里放的是火凤的羽毛,一旦开启,便会自行攀至高处燃烧,吸引同伴救援。但火凤数量有限,火凤毛更是难寻,箜篌引用一个少一个,不到有生命危险的时候,蓬莱弟子不会轻易使用。

    陆离说完,众人便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因为这次进入秘境的蓬莱弟子只有一个——是旬若淼。

    虽说救人是美好品德,但夜晚的岛上百邪尽出,前方等着几人的不知道是什么,贸然前往可能导致最终自顾不暇。但若是见死不救……

    楚平和黎阳只觉得脑子里像是被塞了一把稻草,纷乱而又无从理清,片刻的怔愣之后,两人本能地看向了一旁的徐白:“小师叔,这……”

    徐白知道楚平和黎阳在核舟上和旬若淼处得不错,料想是要求情。便适时地止住了他们俩的话头,言简意赅地说道:“救人要紧。”

    沉稳且坚定的声音如水波荡漾开去,在兵荒马乱的场景下,如同一根定海神针一般安抚住了几人。

    甚至还隐隐透露出几分威严。

    听了徐白的话后,楚平和黎阳就像是找到了领头羊一样,快速行动起来,熄灭篝火的熄灭篝火,确定方位的确定方位,纷纷整装待发。

    薛野对于助人为乐并不热衷,但旬若淼是例外。毕竟旬若淼曾在不归涯下救过他,加上他现在正处于在夜晚的秘境小岛上,若是落了单跟去送死没什么分别,所以保险起见薛野还是选择了跟着众人一起。

    见薛野跟上,徐白居然破天荒地主动向薛野搭话:“你要去救人?”

    薛野认为徐白这话是故意找茬,他又不是什么冷血动物,就不能难得大发善心?

    薛野不悦,说出来的话像吃了火药:“怎么,若淼帮过我,我就不能回报回报她,还是你认为只得你徐白长了一颗人心,换做是我,胸口跳的便是一团污泥?”

    这话说得委实不客气,但徐白也没说什么,只是皱了皱眉,便扭头去找陆离商议赶路的方位了。

    许多夜行的凶兽都在此时开始了捕猎,影影绰绰的树丛之间,依稀可以看见数双发着幽光的眼睛。

    原本楚平还在担心会不会等几人赶到的时候旬若淼已经被吃得渣都不剩了,等到了地方,却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旬若淼就那么完好地出现在众人眼前,她倒在一片花丛中,拂尘掉落在身旁,生死不知。

    那花丛也煞是诡异,紫粉色的一簇,艳丽的颜色在这茂密的树林中显得极其突兀,且此时明明不是花期,却开得特别繁盛,看上去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若淼!”楚平看见旬若淼,惊呼一声,刚想上前救人,便看见走在前面的陆离、徐白、薛野三人止住了脚步。

    他们就这么站在距离花丛约三步远的地方,不再前进。

    楚平虽然感到疑惑,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在了几人的后面,只探头张望,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薛野、徐白和陆离都没有回答他,只皱眉看着眼前的花海。

    倒是楚平身后的黎阳把他往后扯了一点,而后小声地耐心向他解释道:“这周围明明是凶兽遍布,却一只也不敢到若淼跟前去,这说明——”

    黎阳那少年特有的,轻柔却笃定的声线飘散在黑暗中,合着冰凉的夜风,莫名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若淼周围,怕是有比凶兽更可怕的东西在。”

    楚平闻言看向了站在前方的三人,见他们都没有说话,便知道黎阳所言非虚。

    几人都小心戒备着面前的花丛,而先有动作的是薛野,他将自己手中的剑鞘朝着旬若淼的方向扔了过去,充作试探。

    只见那花丛受了惊动之后,便有几根粗壮的树藤陡然从旬若淼的身下钻了出来。那些树藤如同鞭子一样在空中疯狂舞动,而后朝着周围蔓延开去,就像是巨大的触手一般,疯狂地寻找着活物。一些停驻在花海边缘等着捡漏的凶兽躲闪不急,顷刻间便被卷了起来。不过刹那之间,原本还在剧烈挣扎的凶兽便陷入了昏迷之中,然后被藤蔓带到了旬若淼的身边。

    看来这灵植已然是成精了,它在给自己寻找花肥。

    同样有几根藤蔓感知到了徐白等人的存在,瞬间就朝着众人袭来。

    当然,这种正面袭击抓抓灵智有限的凶兽或许可行,但是对于早有准备的修士是无法起到任何作用的。

    面对着来势汹汹的树藤,薛野淡定地祭出了寒江雪,轻易抵挡下了这些藤蔓的一击,虽然费了些力气,但整体而言并不难。

    谁料正当僵持的瞬间,那些藤蔓的躯干之上竟突然绽开了数道裂口,一只只金黄的眼球赫然展现在了众人的眼前。那眼球不像是简单的花纹,竟然在黑夜中忽闪忽闪,似乎真的是树藤在眨眼。

    当看到这密密麻麻的眼球陈列在眼前的时候,薛野只觉得头皮发麻。

    薛野皱眉:“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正当薛野愣神之际,另外一根藤蔓绕路,袭向了他的后心。

    好在一道剑意及时斩断了这根树藤。

    然而那树藤虽然断在了地上,树藤上的眼睛却好像活了一般,尽数脱离了树藤,直直朝着薛野冲了过来。

    看到这样的情景,陆离才终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对薛野和徐白大喊道:“糟了,这不是眼睛。快,屏住呼吸,用火攻。”

    听了这话,薛野和徐白不再犹豫,两人各自掐了个诀,而后,巨大的“金乌”在夜空中被点亮。

    近处的几道藤蔓被金乌术烧了个干净。

    与此同时,陆离飞身进入花丛,一把拽住了旬若淼的腰带,带着她朝外跑去。

    花丛似乎感觉到有人要抢自己的猎物,几乎瞬间把自己所有的藤蔓都伸了出去抢夺,一瞬间遮天蔽日的藤蔓聚在一起,朝着陆离追赶而来。

    陆离回身撒出了一把棋子,黑白的棋子在空中停留,竟凭空罗列出了星斗之数,那藤蔓撞上了悬停在空中的棋子,便瞬间被定在了原地,陆离趁着这个机会,迅速朝着薛野和徐白的方向跑了过去。

    而薛野和徐白等陆离跑到了自己的身后,便刻不容缓地将手中再次汇聚起的金乌朝着那团藤蔓扔了过去。

    升腾的火焰间,树藤发出如同嘶鸣一般的叫声,而在扭曲缠绕的藤蔓之间,隐约可以看见正有无数金黄色的眼睛想要挣扎逃离,然而一切到最后,都只能不甘地被化作了一团飘散的尘烟。

    一股腐肉灼烧的味道萦绕在空气中,激得体魄稍微逊色一些的黎阳差点吐了出来:“这花烧起来的味道,怎么这么难闻啊。”

    然而花虽然烧光了,旬若淼却没有醒。

    黎阳作为丹修,自然略懂岐黄之术,他快速检查了一下旬若淼的身体状况。黎阳一边撑开旬若淼的眼睛观察,一边思索着说道:“她似乎不是中毒了,而是……睡着了。”

    睡着了?

    在这种情况下?在这种地方?

    陆离闻言,却似早有预料一般叹了一声,道:“果然如此。”

    徐白转头看向陆离,道:“怎么回事?”

    陆离一边看着旬若淼一边说道:“我也只在书中看过,所以不太确定。但结合若淼的症状,先前便猜了个十有八九。”陆离顿了顿,继续说道,“那花名叫枯骨红颜,喜食肉,且喜欢吃富有灵力的肉,过去时常有修士因为不认识枯骨红颜,被其绚丽的外表欺骗,而命丧黄泉。但事实上,真正致命的不是枯骨红颜,而是它的伴生灵兽。”

    楚平疑惑道:“伴生灵兽?”

    黎阳于是向他解释道:“伴生灵兽便是生来命里便带的灵兽,绝不独立存在。也就是说,有这花的地方,必定有它的伴生灵兽。”

    徐白一点就透:“是那些眼睛。”

    陆离点头,道:“对,那些不是眼睛,而是一种叫做晓梦蝶的蝴蝶。修士若是吸入晓梦蝶的鳞粉便会陷入昏睡,无法醒来。时间一长,便会死在睡梦之中,成为枯骨红颜的花肥。”

    倒是一种没有痛苦的死法。

    楚平看着已经陷入昏睡的旬若淼,向陆离询问道:“那怎么才能叫醒她呢?”

    陆离摇了摇头:“枯骨红颜早已绝迹,极少有人见过,更别说解晓梦蝶的毒了。”

    楚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末了,不确定地问道:“那这么说,若淼醒不过来了?”

    没有人能回答楚平的这个问题,一时之间,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楚平的情绪肉眼可见地低了下去。

    这是自然的,昨天他们还和旬若淼一起吃席,今天就要准备吃旬若淼的席了,换了谁能高兴呢。

    但事情也不是一点转机都没有,陆离道:“不过,我倒是知道有一个人,或许能解此毒。”

    楚平听了这话,便立马肉眼可见地振奋了起来。如果他长有犬类的耳朵,现下怕是早就已经竖了起来:“谁?”

    陆离也不藏着掖着:“空觉山的佛子。他素来爱花,对天下各种奇花异草如数家珍,所以只要能找到他,他必然有办法。”

    空觉山在中州以北,与东海相隔千里,也就是说,如果想要救旬若淼的话,那么东海秘境之行便只能到此为止了。

    对此,薛野倒是无所谓。毕竟哪怕这秘境里宝贝再多,也断断不可能再找出第二条真龙来供他收伏了。况且,对于薛野而言,若是留了下来,不管之后再在这秘境之中捡到什么宝贝,他终归会觉得不过是些徐白挑剩下的东西。

    不如不要。

    陆离道:“就算我们不打算亲自去空觉山,起码也要赶紧把旬若淼交给蓬莱的人,由蓬莱的人照顾,最为稳妥。”

    最后,众人商定,为了防止生变,众人先一同将旬若淼带出秘境,交给蓬莱的人,再做定夺。

    徐白看着一同朝秘境入口处走的薛野,问道:“你也要一同离开秘境?”

    薛野奇怪地看了徐白一眼,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徐白今晚管得格外得宽。

    “不行吗?”

    徐白却似乎只是随口一提,说完便独自向前走去,不再言语。

    作为苦力背着旬若淼的楚平表示十分感动:“薛师兄,你可真是个好人,虽然你不说,但其实你也很担心若淼吧。”

    担心?薛野可一点都不担心。这么多人看着,旬若淼就算是个鸡蛋都碎不了。但这趟秘境薛野必然是要出的,毕竟,这可是蓬莱掌门之女的性命,若是救了她。蓬莱拿出来的谢礼能寒碜得了吗?

    直接从蓬莱的宝库里挑,不比在这危机四伏的秘境中千方百计地找,来得快吗?

    但是,虽然薛野本来想的只是护送旬若淼出秘境,但现实却给了薛野一记响亮的耳光。

    等向蓬莱众人解释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看着面前的蓬莱掌门,薛野只觉得哭笑不得。

    只见那名身份尊贵的蓬莱掌门竟朝着薛野等人行了一个大礼,道:“众位仗义,不知道可否跑一趟空觉山,请来佛子?”

    如果提这个要求的只是蓬莱的一个普通弟子,薛野会立刻劈头盖脸骂上他一顿,痛斥对方不懂事:“得寸进尺!得陇望蜀!得了便宜还卖乖!想得美,要去自己去。”

    但面前的人是蓬莱掌门,无论是上清宗还是司天门,都不能轻易地说出“不去”两个字。

    直到几人半推半就地应下了这趟任务,都还在感到莫名其妙。

    “他怎么会让我们去,蓬莱随便派两个脚程快的高阶修士,不是更加稳妥吗?”

    却见陆离一边沉思一边说道:“那这么看来,可能坊间的传闻是真的。”

    薛野往前走的脚步顿了一下,转头看着陆离询问道:“什么传闻?”

    陆离道:“听闻蓬莱和空觉山似有旧怨。”

    众人一听这话,也是一愣。

    连向来都不轻易发表意见的黎阳,都感觉到了傻眼:“他们一个天南,一个海北,也能结仇吗?”

    陆离点了点头:“我也只是听我师父无意间提到过一嘴,说是蓬莱掌门年轻时曾搅过空觉山的清净,具体干了什么,也是语焉不详,没想到是真的。”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蓬莱掌门既想要救女儿,又不想低头,就派出了他们几个小兵小卒当炮灰,当真是好算计。

    薛野简直是咬牙切齿:“这老东西,看我找到佛子以后不好好讹他一顿.”

    唯有徐白,竟然还能心平气和地冷静分析状况:“陈年旧事押后再议,当务之急,是先救旬若淼。”

    说罢,徐白看向陆离,认真询问道:“空觉山佛子,现在何处?”

    一听这话,陆离倒是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原先没想到这差事会落到我们头上,所以之前没说清楚。月前中州的司天门弟子传出消息,空觉山那位修无情道的佛子,好像跟着一个女鬼私奔了。”

    薛野:?

    你们修无情道的,玩得还真花啊。

    第26章

    蓬莱借了一艘核舟给几人。

    如今陆离正站在船头上,拿着星盘努力地确定着方位。无他,唯手熟尔。陆离一身常年练就的观星定位本领,不用来寻路实在是可惜了。

    若是有旁人在这里,怕是也不得不感叹一句上清宗这一届的小辈办法太多,所谓的在世司命,到了他们的手里竟也乖乖变成了在世司南。

    而薛野美其名曰给陆离帮忙,但他翘着二郎腿,坐在船头看着陆离干活的样子,却分明更像是监工。

    “所以,你算出来那佛子很有可能在中州和幽鹿泽的交汇之处。”薛野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倨傲,一看便是在为之前陆离诘问他的事情公报私仇。

    陆离专心看着星盘,倒没有因为薛野的恶劣态度而生气,如实回答道:“至少星盘上显示确是如此。”

    薛野虽然不喜陆离,但是他不得不承认陆离算出来的结果绝无出错的可能。

    “怪了。”得了肯定回答的薛野喃喃道。

    虽然陆离不可能算错,但他这回算出来的地方,确实有些离奇。

    薛野忍不住念叨:“堂堂一个佛子,跑那地方去干嘛。”

    一旁帮忙掌舵的楚平听了这话,忍不住向薛野询问道:“薛师兄,中州和幽鹿泽交界的地方有什么不妥吗?”

    听了这话,恨铁不成钢的薛野便用力敲了楚平的脑壳一下:“这话你也问得出来,平时沈长老的博物课,都没有好好听吧。”

    一听到“博物课”三个字,被打疼的楚平只能紧紧地闭上了嘴。他一听理论课就犯困,沈长老教的是修仙界的各种风土人情,他虽然也是努力听讲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沈长老说的每个字都是从他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留不在脑子里,该记住的知识点一点没记住。

    但好在楚平是剑修,沈长老似乎年轻时和剑修有过什么过节,所以一直对剑修有偏见。到了真正教考地时候,若是楚平答不上来,沈长老便会一边摇头一边说一句:“所以说你们剑修啊……”然后就这么放过楚平。

    楚平每每总是如蒙大赦。

    毕竟,被歧视总比被要求重考强。

    可薛野却比沈长老还要严格,他显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楚平,只见薛野把手往身后一背,说道:“我问你,常人为何不可进幽鹿泽。”

    这题不算冷门,特别是当他们在蓬莱还见过无上水宫的人的前提下。

    但楚平一听这题,便开始抓耳挠腮了起来:“常人……常人……”楚平哪里知道,他只能用眼神求助了一旁的黎阳。

    黎阳失笑,却还是出声帮忙,道:“幽鹿泽多山岳沼泽,山岳瘴气遍布,沼泽多野怪,除了无上水宫的女弟子之外,连修士也无法彻底安然进出。常人若贸然闯入,不死于林间瘴气,也会困于沼泽泥淖和山间失途,成为凶兽的盘中餐。”

    是个标准回答。

    薛野也不拦着黎阳告诉楚平正确答案,只在黎阳说完之后瞪了楚平一眼,问道:“记住了吗?”

    “记,记住了。”

    呜,薛师兄真的很严格。

    楚平垂头丧气的样子像个缩着脑袋的鹌鹑。

    谁料楚平刚刚受难完毕,陆离的星盘便立刻猛然强烈地抖动了起来。

    陆离见状,关上星盘对楚平说道:“让核舟在前面那座城池降落吧。”

    这是有收获了。

    楚平一听,立马来了精神,为了防止薛野继续考他功课,楚平简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掌控飞舟,嘴里忙不迭地应道:“好的,陆司南。”

    看得出楚平和黎阳已经渐渐跟陆离混熟了,有时还能甚至开上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感觉到飞船在下降,船舱内的徐白也走了出来,他看了看飞船的行进路线,然后向一旁的陆离询问道:“你先前不是说,佛子的星盘指向幽鹿泽的边缘吗?”

    陆离解释道:“星盘只能定佛子命定所在,却不能定佛子眼下所在。”

    薛野道:“那你又是如何知道佛子现下就藏身于这座城中的。”

    “我虽找不得佛子,却可以找那女鬼。”

    找佛子是一条路,找鬼气却是另一条路。

    “听闻那女鬼本寄身于空觉山的一朵佛心莲中,在佛殿之中受戒了五十余年,已成鬼仙之身,故而身上的鬼气自然与寻常妖鬼不同,可以说举世无双。”

    陆离便是吃准了这一点,用星盘推演出了现下鬼气大盛之地,然后选出了其中最靠近幽鹿泽的一个点位。

    “东方的那座城中鬼气冲天,料想必是那鬼仙无疑。只要能确定那鬼仙确实在此,便可断定佛子定也一同藏身在这城中。”

    说话之间,核舟翩然降落,恰好停在了离城门不远的地方。这核舟倒确实方便,停下之后徐白只一伸手,那核舟便又变幻做了桃核大小,安安静静地落到了徐白的手里,引得楚平直呼神奇。而薛野则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青灰色的城门。

    只见那城门不大,砖石垒砌而成,城门上挂着块匾额,上书锻鹿城三个大字。

    锻鹿城这个名字,不曾在书中看到过,应当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

    中州对修士极为推崇,故而几人亮出修士身份后,入城之时非但没受到刁难,反而还得到了一定程度礼遇。但不知是不是薛野的错觉,总觉得周围人的视线似乎有意无意地集中在了他们身上。薛野安慰自己这不过是心理作用,毕竟锻鹿城地处偏僻,灵力稀薄,素日里很少有修士往来,今日一来便来了这么多个,让人不禁想多看两眼倒也不稀奇。

    几人停泊在城外之时还是个大晴天,甫一入城天便阴了下来,接着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城中行人不多,却处处张灯结彩,每家每户门口都高悬着一盏红灯笼。这城里的建筑大多是砖石砌成的,本是青灰色的小楼在雨水的滋养下显得颜色更深了,本就凝重而又压抑的环境,在红灯笼的衬托下,俨然已经达到了另一个极点。此时华灯初上,灯笼在石板街上浅浅的水洼里投下一抹红色的倒影,幽幽曳曳地如同一缕幽魂,看上去无端有些渗人。

    “这城里是有什么喜事吗?”满城添红,便是楚平这个榆木脑袋都看出了不对劲,“该不会,是佛子要和那鬼仙成亲吧。”

    楚平这不过脑子的话刚一说完,在场剩下地四个人便向他投去了神色各异的眼神。

    这猜测着实离奇。但在场的人却也没有一个站出来反驳,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楚平这话可不算是空穴来风。

    倒是陆离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笑道:“若是真的,那我可要好好讨上一杯水酒喝,看看什么样的天姿国色,能破了空觉山佛子百余年的无情道心。”

    徐白适时止住了几人天马行空的想象:“先找人。”

    陆离闻言点头,立刻掏出星盘查看,末了,指着长街的尽头说道:“此处的鬼气最为浓郁。”

    长街尽头是一座红楼,那楼宇通身漆成了朱红色,在这青灰色织就的城池中显得有那么一丝格格不入。红楼门可罗雀,但雕梁画栋,披红挂绿好不热闹,门口匾额上的字迹龙飞凤舞,潦草得很,依稀可以辨认出是“如月馆”三个大字。

    知道了地方那就好办了。

    楚平作势便要去敲那红楼的门:“既然如此,那我们赶紧找到佛子求他救人吧。”

    一旁的黎阳听了,也抓紧跟着楚平往前冲。

    谁料还没走出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了薛野的声音:“等等!”

    楚平听话地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去,便见薛野面色不善地瞪着两人,道:“你们俩起个什么劲,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楚平和黎阳老实地摇了摇头。

    见到他们两人这傻愣愣的样子,陆离似早有预料般叹了口气,而后好心地给两人做起了注解:“世人常言,秦楼楚馆,它既然叫‘如月馆’那便说明,这是一家青楼。”

    得到了回答的楚平惊讶地叫出了声:“啊!你是说,佛子藏在青楼里?!”

    惊诧之下,楚平的嗓门都提高了些许,引得街上行人侧目,吓得黎阳赶紧捂住了他的嘴。

    陆离却摇了摇头,道:“佛子未必尚在此处,但此处的鬼气如此森然,除了鬼仙曾来过,我想不到第二种合理的解释。只要她曾来过,便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我们顺着查找,早晚能找到佛子。”

    这模棱两可的话听得楚平又没了主意,他看向走在人群最后的徐白,小心翼翼地征求意见道:“小师叔……”

    “进去之后,你和黎阳牢牢跟紧我们,不要乱跑。”说这话的时候,徐白面目沉静,就好像马上要去的不是什么秦楼楚馆,而是上清宗的演武堂一样正经。

    这是要进去的意思了。

    楚平最听徐白的话,听到他这么说,就着被黎阳捂嘴的姿势便朝着徐白拼命点头。

    小雨之中,烟雨迷蒙,天光渐暗,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沉入了一片幽蓝之中。唯有如月馆檐廊下的红灯笼,如同怪兽的两只眼睛,在渐渐四合的暮色中,显得那么猩红。

    一座人丁寥落的小城里,耸立着一座装潢考究的顶级妓馆,这事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而当几人最终出现在如月馆中的时候,不出意外地引起了一阵骚动。

    毕竟这么多年轻的修士一起逛青楼,任谁看了都得赞叹一声“世风日下”。

    而薛野等人甫一进楼,如月馆原本还人丁寥落的门庭突然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一群姑娘就像是从犄角旮旯里变出来的一般,鱼贯而出,朝着几人簇拥了上来。

    原本踌躇满志,走在第一个的楚平一见这架势,瞬间就被吓呆了,他连路都不会走了,僵直着身体,连关节都忘了弯曲,简直变作了一个木雕,惹得他周围的姑娘一阵调笑。

    黎阳已经完全躲在了楚平的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而薛野倒是不紧张,但他从进门开始脸色就不好,黑着一张脸,看上去心情极差,叫人看了便想退避三舍,不敢去触他的霉头。

    徐白身边倒是围上了不少美人,但都不敢近前。他生得俊美,最易得到少女芳心,然而徐白见了谁都冷着一张脸,如长剑一般孤直,带着一股凌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导致姑娘们只敢在他三步开外远远地观看,根本没胆子靠近。

    反倒是落在最末尾的陆离最受欢迎,他游刃有余地躲过四面八方伸过来的手掌,一张甜嘴逗得众位姑娘“咯咯”直笑。陆离很聪明地没有开口便问佛子的事情,而是笑道:“我今日路过此地,特地带我这几位朋友来见见世面,吃素席,几位姐姐可要手下留情啊。”

    吃素席,便是纯喝酒不做其他的意思。

    陆离人长得好看,还一口一个姐姐叫得欢实,几位姑娘自然也是眉开眼笑的:“这个自然,这位仙师大人请放心。”

    姑娘带着几人到了一个厢房,刚一落座就如狼似虎地不停劝酒。几人都不同程度地应付了几杯,连薛野也陪了两杯薄酒。

    酒过三巡之后,见众位姑娘都渐渐放下了戒心。陆离这才不紧不慢地表明了来意:“说起来,几位姐姐可曾见过一个和尚?”

    “……”

    原本还在欢笑的众位女子,听了这话却突然静默了下来。尽管只是一个瞬间,但她们也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反应有些太大了。于是一名为首的女子,立刻率先干笑了几声,道:“什么和尚呀,我们这里啊,和尚没有,癞子倒是多得很呢。”

    其他姑娘便也跟着笑。

    此地无银三百两。

    又是一轮劝酒,楚平苦着脸喝下了今夜的第四杯酒的时候,看见坐在他对面的薛野递给了自己一个眼神。楚平细细一瞧,才发现薛野用口型向他做了个“装醉”的指示。

    楚平二话没说,往桌上一趴,谁喊都没了反应。

    紧接着,楚平听见四声倒下的声音传来,看来是其余众人也一同装起了醉来。

    几位姑娘显得很是不解:“怎么回事,也没喝几杯酒啊。刚刚还好好的,说醉就一起都醉了。”

    却有一名姑娘捂嘴调笑:“男人嘛,都是银样镴枪头,不顶什么用的。”

    说完,惹起一阵此起彼伏的笑声。

    “仙师,仙师。”

    楚平感觉到他身边的姑娘还不死心地推搡了自己几下,见他确实没了反应,几位姑娘便很有眼力见地一同起身,退出了门去。

    关门的声音一响,五人便立马坐了起来。

    陆离看了楚平和黎阳一眼,制定起了计划道:“这楼里的姑娘必有隐藏,我们分头找。记住千万小心,一旦发现任何异状第一时间互相传音,知道吗?”

    楚平和黎阳点头:“知道。”

    于是薛野道:“散。”

    厢房的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然后陆离、楚平和黎阳率先溜了出去。

    薛野也打算打开房门出去找人,谁料他一回头,却看见徐白竟还端端正正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动也不动。

    徐白这小子,这时候学会偷懒了?

    察觉到不对劲的薛野上前拍了拍徐白的肩膀:“喂,你怎么了。”

    然而徐白只是受力晃动了两下,并没有给薛野任何回音。

    一个可能性浮现在了薛野的脑海中。

    于是薛野俯身去观察着徐白的脸色,却见他面色如常,一张瓷白的面皮在灯火下显得英俊异常,薄唇上沾了些未消的酒液,让那唇瓣显得更加殷红。

    看起来不像有什么问题的样子。

    薛野于是试探性的喊了一声:“徐白。”

    徐白听见自己的名字,无比乖顺地抬眼朝薛野看了过来,他的眸子依旧淡漠,却少了几分平日里生人勿进的冷然。

    徐白的表现似乎在逐步验证着薛野的猜测,带着三分不确定,薛野直接询问道:“你不会是喝醉了吧?”

    徐白没有回答薛野,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薛野看,眼睛一眨也不眨。

    这基本是坐实了薛野的猜测。

    薛野嘴角不由地勾起了一个愉悦的弧度:“好啊,你也有今天。”

    薛野乐不可支,甚至大胆地用自己的手掌拍了拍徐白的脸:“知道我是谁吗?”

    徐白的脸被拍得晃了晃,但他依然没什么反应。

    薛野不由地得寸进尺,他指指徐白又指指自己,道:“‘你’徐白,是‘我’薛野的手下败将,知道吗?知道了就叫声薛野大人来听听。”

    然而这话一出,徐白便似乎对话里的“薛野”二字有了反应,在薛野还没能反应过来的时候,徐白迅速出手,一把擒住了薛野尚未来得及撤离的手腕。

    薛野的手腕可谓是多灾多难,在东海秘境的石室里便被徐白捏了个青紫,如今尚未来得及好全,又遭受了二次重创。

    薛野疼得直低头抽气:“嘶——。”

    “徐白!你……”薛野刚想问罪,谁料抬起头便直直地撞入了徐白的眼眸里。

    漆黑的瞳孔倒映着薛野的身影,浓密眼睫在烛光的照射下落下一片小小阴影,烛火摇曳,那片阴影便也跟着拉长、变形。薛野有一种错觉,那阴影底下或许掩盖着徐白最不为人知的秘密,当羽睫无法遮盖眼睛的时候,秘密便会从徐白的眼睛里跑出来。

    正当薛野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的时候,便听见徐白有些低哑的声音传到了自己耳边。

    “薛野,你为什么这么尽心地要帮旬若淼?”

    徐白看着薛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认真得有些近乎执拗,似乎铁了心要得到个满意的答复出来。

    第27章

    徐白的提问可真是让薛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疑惑地看着徐白,说道:“什么叫这么尽心?”

    又不是只有薛野一个人在想办法救旬若淼,要比积极,怎么也是楚平排在第一位。薛野不过就是跟在这群人身后浑水摸鱼,怎么到了徐白嘴里就变成了“这么尽心”了。

    徐白没有回答薛野的疑问,只是一言不发地握着薛野的手腕不放。

    像个不肯开口的锯嘴葫芦。

    徐白这副不配合、不作罢的样子可把薛野气了个够呛——你有话倒是说啊。

    薛野没那么多耐心,他动了动被徐白握住的手腕,没好气地说道:“我问你话呢。”

    徐白还是不说话,薛野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在这里陪一个醉鬼耗时间,于是他又挣了挣自己落在徐白手里的手腕,没想到却适得其反。

    徐白这回有反应了,他好似生怕薛野挣脱似的,握着薛野的那只手竟越收越紧。

    薛野真是怕了徐白了,他发现这人喝醉了比清醒时还要难缠。惹了清醒时的徐白顶多就是挨顿打,惹了喝醉的徐白简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薛野没办法了,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徐白之前的那个问题:“若淼救过你我的命,我帮她一次,也算还清因果,有什么稀奇的。”

    修士最怕欠下因果,每欠上那么一点,渡劫时候的天雷便厉害上一分,欠得多了之后直接被渡劫期的天雷劈得灰飞烟灭也是常事。薛野想还旬若淼的因果,并不是什么说不通的事情。

    当然,薛野没告诉徐白的是,他同样在期待着救回旬若淼之后蓬莱将要送的谢礼。但这些不可对外人言的小心思,薛野自己知道就罢了,没必要告诉徐白。

    薛野自觉解释得已经足够到位了,于是他低下头,不耐烦地向徐白询问道:“可以放手了吧。”

    然而徐白却还是目光沉沉地盯着薛野的脸看,他似乎有话要讲,但却又咽了回去,末了,喉结微微动了动,终是按捺不住地问道:“我亦救过你,但你却总想着要杀我。”

    薛野莫名从徐白的话里听出了几分黯然的意味来,但旋即,薛野又对自己说不可能。

    徐白会在意自己想杀他?

    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事。

    薛野觉得有些荒唐,眼前的人不会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吧?

    薛野居高临下地看着徐白的那张脸,细长的眉眼,挺拔的鼻梁,还有一张看着就显得十分薄情的嘴。

    还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也没什么问题啊。

    徐白抬眸看着薛野,他分明一句话没说,但薛野一看见徐白那幽深的眼神,就是觉得徐白的目光好像比往日更加咄咄逼人了。于是薛野罕见地在与徐白的对视中败下阵来,他移开了目光,看着地面争辩道:“你不是也总想杀了我,也没见你对我留过手啊。”

    然而薛野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徐白打断了,他听见徐白说:“我从未想过要杀你。”

    薛野不信,他嘴角扯出了一个带着嘲讽的弧度,而后看向徐白,说道:“这话你……”

    薛野的话顿住了,他发现徐白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徐白的那双眼睛往日里看上去像是暴风雪中的湖泊一样,风雪太盛遮住了湖面,叫看的人只能见到一片冰冷。而如今徐白醉后,眼中却或多或少地带上了点水汽,那如画的眉目便霎时如同云消雪霁,露出风雪之下那一汪深不见底的蔚蓝寒潭。

    让人,有些招架不住。

    薛野甩了甩脑袋,深觉自己不能让自己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之中。于是薛野就着被徐白握住手腕的姿势,将右手往前一伸,用虎口一把握住了徐白的下巴。别说,当那锋利的下颌线被薛野的手遮挡住之后,徐白那张脸的攻击性瞬间下降了不少。

    徐白也没有反抗,配合地任薛野将自己的脸捏圆搓扁。

    看着那可恨的脸颊上的肉被自己捏得嘟起,薛野顿时觉得舒心了不少。

    薛野一边捏一边恶狠狠地说:“你这是什么话,你不想杀我,我就不能想杀你了?再说了,都这么过了多少年了,你还会在乎这个?”

    薛野一边说着,一边手上愈加用力地揉起徐白的脸。

    徐白被揉疼了,张嘴一口咬在了薛野的虎口上。

    “嘶——”没有预料的薛野吃痛,迅速放开了徐白,埋怨道,“属狗的吗,你。”

    薛野甩了甩手,懒得同醉鬼计较,他踢了一脚徐白的凳子,催促道:“赶紧起来,找佛子要紧。”

    陆离、楚平和黎阳还在等着呢。

    说罢,薛野便转身朝着厢房外走去。

    与此同时,薛野听见徐白的声音如同叹息一般从自己的身后传来。那声音很轻,像是喃喃自语一般,说的却是问句。

    徐白说:“若有一日,出事的是我,你也会为我奔走吗?”

    薛野的脚步顿了顿,末了,只是留下一句:“你发什么酒疯。”便继续往前走了。

    但从徐白的角度,可以明显看出薛野加快了脚步,看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徐白的嘴角似乎提起了一个弧度,若有似无。

    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的薛野终于冷静了下来,他正打算推开厢房的门,却陡然察觉到了一件怪事。

    太安静了。

    门外原来应该有的丝竹歌舞之声、推杯换盏之声、行人脚步之声统统消失不见了,就好像这扇门的外面什么也没有,整个如月馆安静得像是只剩下了薛野和徐白两个人一样。

    不对劲。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薛野的手悬停在门前,迟疑着该不该推开眼前这扇门扉。

    就像是看出了薛野的犹豫一般,他面前的门后传来了一声空灵的女声,婉转悠扬,像是正在歌唱的夜莺一般抓人耳朵:“啊呀呀,真是好生无情的郎君呀。”

    那声音听起来就在门外不远处,并且已经等候薛野多时了,见薛野迟迟不推门,方才出声唤他。

    薛野皱眉,厉声喝道:“什么人?!”

    当然,是不是人可就很难说了。

    那女声却并不回答薛野的问题,反而调笑着向薛野问道:“郎君怎么不哄哄他?”

    合着外面这女子把刚刚的那场闹剧从头听到了尾,吃瓜吃了个饱。

    这话当真是把薛野给气笑了:“哄他?你可知道你口中的‘他’是谁?”

    如同是应和薛野的话语一般,薛野的话音刚落,一道剑气便从他的身后破风而出。只听得一声脆响,那雕工精美的木门便在剑意的作用之下,顷刻之间四分五裂,变成了一堆切割平整的废柴火。

    是徐白。

    薛野面色如常地透过还在坠落中的木头碎片看向厢房外面,气定神闲。

    只见雕梁画栋的大厅变得空无一人,巨幅的红绸从房梁上垂直落下,在距离地面三丈高的位置弯出一个弧度之后,又再次绕回到了房梁上。数道红绸在最低点缠绕纠结,如同一朵盛放的红色花朵。

    一名女子正坐在那红绸交汇之处。她身穿着前朝的服饰,珠翠满头,罗裙翩跹,被完美收拢在这红绸之中,就像是这朵红花的花蕊一样,得其风华,而隐其华光。

    那女子见薛野和徐白破门而出,也不惊慌,只端坐在那红绸之中一个劲地掩面巧笑。她的声音如同银铃般悦耳,且生得美艳,若是换个场景,不知道要迷倒多少文人骚客。但孤城野店,红绸冷烛,此时听见女儿笑声,是个人都只会不自主地感觉到心慌了。

    那女子笑够了,便对着徐白嗔怒道:“你这郎君好生无礼,奴家为郎君鸣不平,郎君怎得还打坏奴家的东西。”

    徐白没有回那女子的话,只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薛野的身侧。

    薛野用余光察觉到了徐白的动静,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地看着那女子,口中呵斥道:“休得胡言乱语。”

    心里想的却是:“徐白刚刚走的那两步,看起来可不怎么直。”

    看来刚刚不是装醉,确实醉得都走不稳直线了。

    但这种节骨眼上,薛野肯定不能叫对面的女子看出来徐白醉了,只能尽力出声吸引那女子的注意。

    薛野也不是傻子,多少猜到了那名女子的身份:“你便是和佛子私奔的鬼仙?”

    那女子听了这话,掩面低笑,道:“郎君不好这么说的,奴家确是鬼仙无疑,但私奔这种话可是万万不能乱说的。”

    听鬼仙矢口否认,薛野也怕自己弄错,万一佛子不在此处,事情便麻烦了。

    “这么说,你不曾带着空觉山的佛子出逃?”

    那鬼仙听了这话,便将自己的纤纤玉手伸了出来展示给薛野看,雪白细长,还涂着丹蔻。鬼仙娇滴滴地说道:“郎君看奴家,奴家哪里像是有力气能带着佛子出逃的人呢。”

    她顿了顿,转而狡黠地看着面前的两人说道:“分明是那佛子,不管不顾地要带着奴家出逃。”

    好一出俏佛子强夺柔弱艳鬼!

    可薛野又不是来抓佛子回空觉山的,他只是来找佛子帮忙的,他对佛子和鬼仙这些谁带着谁出逃的恩怨情仇可没什么兴趣。

    于是薛野打断了鬼仙对他们爱恨情仇的讲述,言简意赅地询问道:“佛子呢?”

    鬼仙一听这话,璀然一笑,道:“佛子,佛子当然是被奴家给吃了。他皮薄肉嫩,可着实是太好吃了。”

    而后,她望向薛野和徐白,看上去喜笑颜开,由衷地对着两人夸奖道:“两位仙师看来也不差,看来奴家今日,当真是有口福了。”

    薛野闻言,瞬间祭出了寒江雪,他冷笑一声,看着那鬼仙说道:“是吗,那我可得剖开你的肚子,好好找一找空觉山的这位佛子了。”

    第28章

    薛野撂下狠话,刚要飞身上前,鬼仙便立刻驱使着一道红绸朝着薛野射了过来。好在那红绸准头不行,撞在了栏杆上。只这一下,栏杆便霎时四分五裂,一时间木屑纷纷扬扬而下,足见其威力之大。

    这要是被打上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薛野避开了飞溅的栏杆碎片,然后煞气腾腾地提着寒江雪纵身一跃,朝着鬼仙所在的位置飞了过去。

    薛野尚在空中,第二道红绸便紧随而至。好在薛野够聪明,他面对着来势汹汹的红绸既不躲闪也不回避,反而一个纵身跃起,跳到了红绸之上。他踩在红绸上面,沿着那笔直的红绸一路前行,如同抄了近道一般,正好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鬼仙的所在地。

    但鬼仙也不是傻子,不可能乖乖地等着薛野冲到面前还不有所行动。只见那鬼仙美目一睁,瞬间数道红绸便朝着行进中的薛野次第袭来,这些红绸瞄准了薛野的脑后,腰侧、脚畔,看样子是特意挑了薛野的视觉死角进行攻击,真是好不刁钻。

    眼看着红绸近在咫尺,薛野却像是没有察觉一样连看也不看,只顾着脚底生风,一个劲地朝鬼仙的方向冲。

    见状,那红绸更是没了顾忌,如同盯上了猎物的雄鹰一样,目的明确地朝着薛野飞去。就在那红绸只差方寸便可触及薛野的时候,异变陡生。只见一道剑意及时出现在了薛野的身侧,干净利落地将这些红绸切割成了一道道碎布条。

    是之前一直默不作声的徐白出手了。

    鬼仙哪里会甘心,立马又派出更多红绸阻拦薛野,但这些红绸在徐白的剑意面前却统统变得不堪一击。红绸前仆后继,却没有任何一缕能碰到薛野的衣角。

    满天飞扬的落红映衬着鬼仙娇艳的脸庞,她当时脸上的表情啊,别提有多精彩了。

    但鬼仙已经来不及生气了,因为没了阻挡的薛野已经成功来到了她的身前,此刻正挥着寒江雪便要向她斩来。

    那鬼仙当机立断,怪叫一声之后便马上身形下沉,她的身体如同被点燃的蜡烛一样,竟融化了起来,慢慢与红绸融为了一体。

    原本如美人端坐的鬼仙,眨眼间便只剩个头颅还露在红绸的外面,她仍是顶着那张芙蓉面,佯装幽怨地对薛野娇嗔道:“郎君真是好狠的心呐。”

    那声音凄婉秀美,叫哪个世俗男子听了都得心肝疼。

    薛野却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打算,他提剑便朝着那鬼仙的头颅斩去。

    那鬼仙见状,不由地怒骂一声:“好生不解风情!”然后便立刻趁着剑锋未至,快速隐没进了红绸之中。

    竟像是泥牛入海一般,了无踪迹。

    眼见着鬼仙在自己的眼前消失,薛野不悦地皱起了眉头。铺天盖地的红色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站在红绸之中,仔细寻找着鬼仙踪迹的端倪。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红绸也保持着死物应有的样子,完全没有一丝动静。

    薛野不由地心想:“这鬼仙不会是已经逃离如月馆了吧。”

    完全没有头绪。

    薛野“啧”了一声,回头望向了还站在厢房门口的徐白,徐白尚在醒酒的过程中,整个人站得笔直,如同一杆青竹,唯有一双眼睛一直注视着红绸中的薛野,提防发生任何意外。

    薛野对徐白说:“快来帮忙。”

    徐白闻言,二话不说便飞身而来,同薛野一起站到了那悬在空中的红绸之上。

    人虽然来了,酒却还没醒。

    “怎么帮?”徐白冷静地向薛野询问道,虽然丝毫看不出醉态,但他的脑子却明显不在转了。

    薛野哪里能知道。他也是第一次遇见鬼仙,徐白这傻子怎么能向他问出这么不过脑子的问题。

    薛野气得侧过身看向徐白,他刚想开骂,却看见鬼仙的头竟然从另一侧离徐白较近的红绸里探了出来,一反之前“美人如花隔云端”的貌美之相,如今那鬼仙竟完全换了一副面孔,变得青面獠牙、七窍流血,看上去着实骇人,她张着一口尖利的牙齿朝着徐白靠近,分明是想搞偷袭。

    换做平常,有人要偷袭徐白,薛野必然是乐见其成的,毕竟连薛野自己满脑子想的也是如何偷袭徐白。

    但今天的薛野先前被徐白堵在厢房里问了几个问题,早就被镇住了。面对鬼仙的攻击,薛野甚至没来得及思考,他的手就比他的脑子更快一步做出了选择。

    薛野想也没想便朝着鬼仙挥下了手中的寒江雪,阻止了鬼仙对徐白的进攻。

    而那鬼仙见被薛野发现,怪叫一声躲避了寒江雪的剑尖之后,便迅速隐入了红绸之中。

    薛野见状,瞬间了然,他对着徐白说道:“那鬼仙就藏在在这红绸之中,快想办法找出来。”

    徐白闻言,也不扭捏,他立刻催动剑气,只消片刻,便将这遮天蔽日的红绸全部切成了碎片。

    但即使残红一地,鬼仙依旧没有现身。

    事情变得麻烦了,这一地的红绸范围更广,碎片更多。鬼仙若是隐匿在这满地的红绸碎片之中,只会更加令人防不胜防。

    真是走了一步臭棋。

    薛野傻了眼:“这得找到什么时候去。”

    那鬼仙倒是会藏。

    正在两人一筹莫展之际,只见徐白的衣袖突然动了动,随后,衣袖里面传出了“咪”的一声鸣叫声。

    紧接着,烛照从徐白的衣袖里钻了出来。

    它朝着徐白和薛野分别叫了一声,算作打过了招呼。而后,烛照从徐白的手上跳了下来,落在了铺满红绸碎片的地面上。

    烛照落地不稳,踉跄了一下,它紧张地抬头,见薛野和徐白没注意到,这才放下心来,赶紧站稳。

    好险好险,差点损害了作为龙族的威严。

    只见烛照快速地向着一个方向爬了过去,而后认准了一片红绸碎片,二话不说“嗷呜”一口咬在了嘴里。

    那红绸刚一到烛照的嘴里,便旋即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啊!”

    是那鬼仙!

    只见那鬼仙瞬间从烛照口里的红绸中跌落了出来。她的样子更加可怕了,她身上但凡被烛照的口水接触到的地方都像是被灼伤了一样,显得让她原本便已经足够阴森的鬼面增添了几分狰狞。

    鬼仙一边颤抖着捂住自己的伤口,一边抬眼看向了面前的薛野和徐白两人。她的脸上已经没了之前的柔媚,只余下了满脸的愤恨。她朝着薛野啐了一口,怒道:“呸,一对狗男男,竟用真龙来对付我一个妇道人家。”

    真不要脸!

    受了冒犯的薛野面上也不恼,他眯起了眼睛看着鬼仙,而后,毫不怜香惜玉地把寒江雪架到了她的脖子上,厉声喝道:“说,佛子到底在什么地方?”

    鬼仙哪里肯告诉他。

    鬼仙看着薛野笑了:“郎君不是很有本事嘛,不如直接杀了奴家,自己去找佛子,岂不更好。”

    这是料定了薛野不敢杀她,要把佛子当成人质了。

    鬼仙一脸有恃无恐地看着薛野,仿佛笃定了薛野和徐白没法靠自己找到佛子。

    薛野哪里能如她的意。

    只见薛野听了这话,竟真的当着鬼仙的面摆出了一副思考的状态,说道:“倒也不是不行。”

    薛野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急切,甚至还隐隐透出几分无所谓,他不疾不徐地说道:“左右我找佛子也不过是为了蓬莱的谢礼。如今你说佛子被你吃了,我便将你杀了,就算蓬莱的礼拿不成了,我一样可以去空觉山讨赏,不亏。”

    当然,也还是有几分遗憾的。

    薛野叹息道:“就是可惜了若淼,年纪轻轻便要命丧黄泉。不过没关系,等葬礼的时候,我匀上那么一两件空觉山厚礼给她随葬,也算不负我俩相识一场。”

    说着,薛野就好像是打定了主意一样,作势便要挥刀砍向鬼仙。

    鬼仙哪里敢赌薛野是不是真心的,赌赢了她也获得不了自由,赌输了直接灰飞烟灭,怎么都是一败涂地。鬼仙像是终于知道害怕了,开口阻止薛野道:“郎君不能杀奴家,否则你永远走不出这锻鹿城。”

    “哦?”见鬼仙愿意配合,薛野及时收住了剑,他挑了挑眉看向鬼仙,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鬼仙这才道出实情:“真的锻鹿城早就毁于地动之中,如今你们眼前这座城只是一个巨大的红莲幻境。”

    “红莲幻境?”

    薛野不曾有过耳闻这样的术法,只是鬼仙这话若是真的,那这所谓的幻境足有一座城的大小。这断不可能是一个小法术,所需的灵力亦将是一个不可估量的大小。

    “你一个小小鬼仙,怎么可能有如此本领。”

    “是真的,奴家在空觉山的书海中看见了一个古阵法,心向往之。只是这红莲幻阵需要一个阵眼,所以奴家才骗了空觉山的佛子出来,因他……最是合适的。”

    鬼仙知道自己的行为为人所不齿,所以越说,声音便也声音越小。

    一旁久未发声的徐白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变成阵眼的人会怎样?”

    鬼仙老实道:“阵眼需要用自身灵力开启换阵,待到大阵将成,便会灵力枯竭而亡。”

    听了这话,薛野和徐白对视了一眼,而后皱眉道:“这么说,佛子真的死了?”

    鬼仙摇了摇头:“还活着,这阵法需借助阵眼的灵力运转九九八十一天,方可大成。如今才过了六十多天。”

    既然活着,便会有转机。

    薛野也不多废话,他问道:“人在哪里?”

    鬼仙道:“在如月馆的地下。”

    “带路。”

    薛野于是收回了寒江雪,准备带着鬼仙去找往地下的路。怎料那鬼仙抓住了这一瞬空隙,竟从怀里掏出了个球状物,不管不顾地往地上一掷。

    霎时间,又是一阵山摇地动。

    第29章

    “先生!先生!”

    薛野听见一个急切的声音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受到这声音的惊动,他自昏沉的黑暗之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薛野发现自己正侧身坐在二楼最角落处的木质栏杆旁,手倚在栏杆上。凭栏望去,楼下是正在推杯换盏的人群,鼎沸的人声几乎能将房顶掀翻。

    隔窗望向天色,可以看出此时已是入夜时分,室内通明的灯火更是晃得刚刚睁眼的薛野眯起了眼睛。

    薛野用手遮了遮头顶的光亮,而后望向刚刚出声喊他的人。那人正站在他的面前,是一名面容清俊的少年人。那少年睁着一双澄澈的桃花眼,正用担忧的眼神看着薛野。

    看上去有些眼熟,但薛野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你是……”

    薛野感觉自己脑袋里像是搅入了浆糊一样,他努力在自己的脑中搜索了半天眼前人的名字,却依然一无所获。

    那少年说道:“先生,您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我是黎阳呀。”

    “黎阳……”

    这名字听着也耳熟,好像确实是有这么个人。

    黎阳见薛野重复了自己的名字,说道:“对啊,我是您的小厮呀。”

    “小厮?”

    经过黎阳这么一说,薛野的脑海中好像凭空出现了一段记忆一样,过往黎阳为他端茶倒水的画面一一浮现在了薛野的脑海里。

    薛野想起来了,他好像确实有个小厮叫黎阳。

    面对薛野反常的举动,黎阳投来了疑惑的眼神。

    黎阳试探性地向薛野询问道:“您今天怎么了?为什么一直在重复我说的话呢。”

    薛野还在混乱中,他有些不确定地确认到:“我重复了吗?”

    因着身体的不舒服,话语里也不自觉地带上了那么些许的不耐烦。

    黎阳慌忙摇头,否认道:“没有。没有。”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的颤抖,似乎除了担忧之外,还隐隐透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薛野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少年在害怕自己。

    于是薛野皱着眉头望向黎阳,问道:“你怕我?我是谁?”

    他的语气冷硬,竟然把黎阳吓得一下子跪了下来。

    黎阳否认道:“我不怕,我不怕。先生待我是顶顶好的,我怎么会怕先生呢。”

    薛野注意到,在黎阳做出大幅度的动作的同时,他宽大的袖管也随之微微上移,不经意间露出了黎阳遍布着伤痕的皮肤,看上去像是被打出来的。

    看黎阳那瑟缩的样子,难道——

    “是我打的吗?”一个结论出现在薛野的脑海中。

    但还没来得及等薛野向黎阳询问出自己的猜测,黎阳的一句话让薛野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您是如月馆的清倌人薛野呀。”

    这回答可着实把薛野给镇住了:“清倌人?!”

    也就是还没来得及接客的妓子?

    薛野当然不可能接受这样的身份,他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话中带着明显的怒气,让本就战战兢兢的黎阳更是吓了一跳。

    黎阳以为自己又要挨打了,后背“唰”的一下就被自己的冷汗浸透了,他低下了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很小声地说道:“是……是真的。”

    看上去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这表现让薛野有些心烦——他明明什么都没干,为什么黎阳搞得好像是被他欺负了似的。

    但薛野也不好怪黎阳,他只能看着黎阳,换了个话题,语气不善地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这话提醒了黎阳,他似乎终于想起了自己的任务,立马抬起头,焦急地对着薛野说道:“先生,妈妈差人来唤了您好几遍了,我找不着您,都快急死了。还好楚平提醒我说,刚刚看见您往这边走了,我才找了过来。”

    黎阳看看薛野,又看看薛野身后的栏杆,天真又不解地问道:“您怎么会睡在这儿呢?”

    这里又硬又四面透风,黎阳想不明白最爱享受的薛野怎么会挑了这么个地方。

    是啊,薛野怎么会睡在这里呢?

    薛野也在试图回想着他睡着之前的事情,却感觉脑袋里只剩下了一篇迷蒙,所有的事物就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纱一样,看不真切,也辨不分明。只要薛野一试图想起,就会感觉到脑袋里隐隐作痛。

    一阵细密的疼痛光顾着薛野的额角,让薛野忍不住用手掌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难过地眯起了眼睛。

    薛野回想着黎阳所说的话,分析着里面所涉及到的人物:“妈妈?”

    说的应该是妓馆里的老鸨吧。

    薛野感觉自己的头疼终于稍微缓解了一些,于是向黎阳询问道:“找我干什么?”

    黎阳听了这话,看着薛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道:“您忘了?今夜是选花魁的日子呀。妈妈催您打扮自己呢。”

    花魁?

    这两个字薛野哪个都认识,怎么拼到一起反而看不懂了呢?

    他,薛野,一个男人,要选花魁?

    这合理吗?

    然而还没等薛野理清这其中的关窍,他已经被黎阳引着往前走了。

    “先生,咱们这就赶快回到您的房间去,我会尽快为您打扮一番的,保您今晚一举夺魁。”

    还在云里雾里的薛野刚想阻止:“等等……”

    就在此时,便看见一个慌慌张张的身影从旁边的一间厢房里面冲了出来了,正与走在薛野前面的黎阳装了个正着。

    那人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人,脸上藏不住事情。甫一看见黎阳,便一脸“得救了”的神情,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立马一把拽住了黎阳的手,急切地说道:“黎阳!快帮帮我!徐相公他……他不肯梳妆。”

    说着便要把黎阳往房间里领。

    黎阳惊道:“楚平,等等……”

    被楚平拽着走的黎阳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他身后的薛野就已经率先说道:“徐相公?”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薛野的记忆也在慢慢完善,他记得最近如月馆里好像是来了这么个人。

    听见这明显有别于黎阳的嗓音,意识到什么的楚平僵硬地回了头,这才终于注意到了黎阳身后的薛野。

    意识到自己冲撞到了薛野,楚平那原本急得通红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他生怕因为自己的冲动拖累了黎阳,又不好明着开口。只能呜呜咽咽地对着薛野恭敬道:“薛先生。”

    薛野懒得同他计较,只是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说得徐相公,可是那位没落了的世家公子,徐白?”

    前阵子有个世家大族遭了难,家中的长公子被卖进了如月馆里,便是那位徐相公。

    楚平不敢隐瞒,道:“正是。”

    薛野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唇角勾起了个轻佻的笑意,说道:“我替你看看去。”而后他长腿一迈,径自跨过了门槛,就往旁边的屋子里钻。

    黎阳和楚平甚至都没能赶得上拦,薛野便已经独自进入了房间里。

    黎阳和楚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着平素里薛野那嚣张跋扈的样子,最后还是决定不去触他的霉头,乖乖等在房间门口。

    厢房里燃着龙涎香,一缕白烟婷婷袅袅地飘散在空气中,半遮半掩地勾勒出一个颀长的身影。

    正是徐白。

    徐白正坐在铜镜面前,他身着白衣,坐姿挺拔,漆黑的长发瀑布般披在身后。徐白虽然对镜,却不照镜,只是敛眸沉思。他面容俊美,气质出尘,四散的龙涎香如同天上的云雾,更衬得徐白恍若仙人一般缥缈清冷。若是寻常人在此,怕是都不敢发出响动,唯恐惊扰了他。

    但薛野却不怕。

    只见薛野故意踩着重重的脚步走到了徐白面前,似乎铁了心要扰徐白的清净。

    见徐白仍是闭目端坐不理会自己,薛野也不客气,他直接朝着徐白伸出了右手,然后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了徐白瘦削的下巴,一把将他的脸掰向了自己。

    逼得徐白不得不睁开了眼睛。

    “这不是天生丽质的俆相公吗?怎得家道中落还偏生得如此清高?”

    徐白的眼睛里似乎满是压城的黑云,隐隐夹杂着欲来的山雨。

    看得出,眼下的徐白是相当不悦的。

    但面对薛野的无礼,徐白并没有发作,他只是斜睨了薛野一眼,而后不咸不淡地抬了抬头,将下巴从薛野的手里挣了出来。

    徐白用一副了然的表情看向薛野,他说:“你的苦难非是因我而起,亦不是因你的小厮而起,苦海之中,你又何苦非要相互倾轧呢。”

    话里话外甚至透着些不易察觉的怜悯。

    多可笑啊,一个落魄的世家子,竟也敢怜悯起他薛野来了。

    徐白一击即中,成功踩中了薛野的七寸。

    如果说薛野原先不过是存心戏弄,那么如今听了徐白这话,薛野便是彻底动了真怒了。

    薛野面上不显,反而状似随意地用左手的拇指沾了些许徐白梳妆台上的口脂,一边动作还一边漫不经心地对徐白说道:“那又如何?我偏生要倾轧你,你待何如?”

    话音刚落,薛野便朝徐白扬起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右手再次擒住了徐白的下巴,接着,恶狠狠地将沾满了口脂的拇指按在了徐白的下唇上。

    鲜红的口脂印在了徐白的唇上。

    这还不够,像是为了涂均匀一般,薛野用力地在徐白的唇上揉搓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好心地帮徐白“打扮”呢。可看徐白那盯着薛野厌恶皱眉的样子,便知道薛野用的力气可一点也不算轻。

    徐白一把拽住了薛野左手的腕骨,低喝道:“够了。”

    确实够了。

    薛野满意地看向了徐白被自己被自己蹂躏过后的脸:那殷红的口脂花了,旁落在了徐白那瓷白的脸上,如同一道模糊的血痕,显得凄怆又狼狈。

    这才像样。

    薛野真心实意地笑了,他轻而易举地将自己的手腕从徐白的手里挣脱了出来。

    他说:“不够。”

    然后,薛野俯身贴近了徐白的耳朵边,半是威胁半是恐吓地轻声说道:“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第30章

    薛野离得太近了,他的吐息全都喷到了徐白的耳朵上。和薛野那些恶毒的话语相反,吹在徐白耳朵上的气息倒是与薛野气质不符地温暖且轻柔。徐白的耳廓被微微搅动,感觉到痒痒的。于是徐白侧身避开了薛野的过分靠近,转而把自己的视线落到了薛野那一张一合的唇瓣上。

    与主人那薄情的性子相反,薛野的唇肉倒是显得十分丰盈。

    徐白敛眉看着薛野,漆黑的眼眸显得愈加深沉。

    昏黄的灯光下,张牙舞爪的薛野还在喋喋不休地嘲讽着徐白,全然没有察觉到徐白盯着自己的目光中,所隐隐透露出那丝不易察觉的危险气息。

    正当薛野说得兴起,却被门口传来的一声呼唤给打断了:“薛野,你又在欺负新人了?”

    薛野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衣着华贵的男子站在门口,峨冠博带,风流异常。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把折扇,折扇半张,被男子举至胸前,掩住了下半张面容,那男子一脸嫌弃地看着薛野说道:“你看看你,邋里邋遢的,梳洗打扮了吗?若是搞砸了今晚的花魁选举,我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看衣着,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只是薛野想欺负人便欺负人了,什么时候看过旁人的脸色,他面无惧色地诘问道:“你是谁?凭什么来管我的闲事。”

    薛野这没大没小的话语一出,简直差点把眼前的男子气出个好歹来:“大胆,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连你陆离妈妈都不认识了?”

    哦?

    “你就是妈妈?”

    原来眼前这人就是黎阳口中不停提到的“妈妈”。

    薛野挑着眉将陆离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突然福至心灵,对着陆离给出了个中肯的评价:“倒是适合你。”

    这话乍听之下没什么问题,细一想想却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了。

    然而还没等陆离咂摸出薛野话中的不对味来,薛野便已经兴致缺缺地松开了徐白,站直了身体后他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朝着陆离的方向走了过来。

    错身而过的时候,薛野对陆离说道:“那我先去梳洗打扮了,妈妈您留下慢慢教吧。”

    说完,薛野全然不顾留在房间里的两个人,打着哈欠便走了出去。

    薛野目的明确,他只是来给徐白落井下石的,不是诚心来找不自在的。如今被欺负的对象有人撑腰,他再纠缠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回房补觉。所以薛野可谓是走得毫不留恋。

    然而当薛野走出徐白的房间的时候,却发现刚刚还在门外等候的黎阳和楚平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想来两人是以为房里少不了要大闹一番,为了防止被牵连,偷偷避祸去了。

    这可难为了薛野,因为没了人引路,薛野这回算是彻底不知道自己的房间在哪里了。当然薛野也可以选择掉头回房里,去问陆离和徐白,但这个方案一开始就被薛野给否决了,毕竟薛野又不是真的急着回去梳洗打扮,找不到路正好可以当做个借口,且行且看呗。

    于是薛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亦步亦趋地在二楼徘徊,一间房一间房地查看起了情况。

    如月馆的房间实际上都长得差不多。花楼里的姑娘,除却自己辛苦存下的体己,实际是没有任何私产的,姑娘们房里的所有陈设也都是由花楼统一添置的,一眼望过去大差不大。要不是薛野偶尔会开门打搅到一些房间里办事的野鸳鸯,他都要以为自己每次打开的都是同一扇门了。

    也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去。

    正当薛野有条不紊地从一间传来喝骂声的房间里退到走廊上的时候,忽然感受到一阵巨大的撞击力从身后传来了过来,撞得薛野都差点站不住。

    薛野定睛一看,撞向他的竟是一个容貌艳丽的女子。

    那女子穿着夹杂着金线的纱衣,头上纯金的步摇在灯火下熠熠生辉。但她却不停地喘着粗气,发髻有些微微地散乱。她的身形不大,能撞动薛野必然是因为她刚刚在走廊上全力奔跑,没看清路所致。

    这种打扮出现花楼里出现的女子,自然是花娘。

    但任凭哪个花楼里的花娘都不可能这么莽撞,在满是客人的时候还在楼里乱跑,不说别的,但凡不慎冲撞了贵人,都免不了要挨一顿鞭子。这是所有花娘的常识,可这女子不光之前不管不顾,见到撞了薛野,也没有停下的打算。更离奇的是,她竟然连让薛野帮着遮掩的功夫都没有,只是稳了稳身形要接着往前跑。

    那女子妆容精致,头面贵重,身上的衣裳也是上好的料子做的,一看便知道是有点身段的花娘。又不是刚刚被卖进楼里的姑娘,照理不该这么不懂规矩。

    可何事能让她惊慌至此呢?

    薛野盯着那女子的面容看半天,总算有记忆慢慢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叫出了那名女子的名字:“东珠,你跑什么?”

    东珠是楼里的头牌,一晚上的流水能养活一个五口之家一月的花销。她平日里虽然装得端秀大方,私底下却眼高于顶,爱用鼻孔看人,很少瞧见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东珠却不理会薛野,只一个劲地要往楼梯口跑。

    薛野见状皱了皱眉,一把拉住了东珠,阻止她接着乱跑,一方面是想问个清楚,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东珠闯祸。

    东珠却不领情,她回头看着薛野拉着自己的手,怒道:“放开我!”

    几缕散乱的发丝落到了东珠的唇边,她那激动的情状跟疯了没什么差别。

    薛野却没有被东珠的样子吓退,他不光没有松手,反而继续问道:“马上都要花魁选举了,你这么着急是要去哪里?”

    花娘对花魁大赛都很上心,毕竟这可是难得的涨身价的机会。

    东珠挣脱了两下,但薛野力气实在是大。东珠见挣脱不了,只能不耐烦地对薛野说了实话:“我找到我娘亲的消息了。”

    “你娘亲?”

    这么巧吗?

    反正话都说了一半了,东珠便也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了,她从衣襟里掏出了一样物什,递给薛野看。

    “是啊,你看这个。”

    那是一只木头雕成的凤头钗,做工极其一般。有几处地方明显是刻坏了,虽然后期努力修补过了,但依然能看出做钗的人手生得很。这样的东西,说白了就是破烂。

    东珠房里最次等的珠宝都可以比这根凤头钗强上百倍,但东珠却将这根凤头钗用最上好的丝绸手绢包着,妥帖地放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

    “我的侍女说,今早在街上,看见一名妇人带着跟这个一模一样的凤头钗。”东珠唇边带着笑意,说这话的时候紧张中又夹杂着欢喜,“这是我自小带就带在身上的物件,若我的侍女说的是真的,那名妇人,便有可能是我的娘亲。”

    东珠说着,眼神变得坚定,她说:“我要去找她。”

    听了东珠的话,薛野忍不住皱眉。因为东珠完全是头脑一热就往外跑,根本没有任何计划。

    薛野反问东珠:“你也说你的侍女是今早看见的,她有没有看清先不论,你如今又不知道那妇人住在哪里,你怎么找?”

    但东珠显然是铁了心,她说:“人既然在城中,我一条一条街看,一间一间房找,只要我有耐心,总能找到的。”

    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

    东珠的眼神凄怆,她的唇角嗫嚅着,声音有些哽咽地说道:“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

    “十三年。”东珠说。

    那是四千七百多个日夜。

    十三年前,东珠不过是个七岁的孩童。东珠那时候年级太小了,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她只记得那时候家里很穷,什么东西都要紧着弟弟,只有过年能吃上点好东西。而那一天是她的生日,奶奶说要带她去买糖吃。

    东珠很开心,那是她人生中最开心的日子。

    奶奶带着她在锻鹿城中穿行,她笑呀跳呀,想着一会儿买了糖,要留一半,回去给弟弟吃。她高兴地蹦跳着往前冲,再回头,却发现奶奶已经不见了。

    等东珠再有记忆的时候,她已经身处在如月馆中了。一开始,东珠只是给清倌人当当侍女,后来年纪大了,便被逼着做了花娘。

    如月馆比地狱更像地狱。这里的所有人都衣着光鲜,善于伪装出一张令人作呕的笑脸,可真正关起门来,却活得比禽兽还不如。

    表面和善的鸨母背地里擅长用暴力手段逼着姑娘们接客;生活本就不如意的客人每每消遣起来也从来没有把姑娘们当人看;姑娘们从客人那里受了委屈便会一股脑地将脾气倾泻自己的侍女身上……

    苦难让如月馆变得像一座熔炉,熔炼得这里的每个人都生出了扭曲的个性。他们急于宣泄苦难所带来的痛苦和绝望,而最终找到的唯一出口不过是将痛苦和绝望倾泻到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身上。

    可笑,熔炉哪有出口。

    东珠在这如月馆中的衣着越来越考究,身份也越来越尊贵,却终究不过是从一种绝望变作了另一种绝望。

    人间苦啊。

    东珠做梦都想着,有一天自己的父母能来找自己,救自己脱离苦海。

    她盼啊盼,就这么在地狱中忍过了四千七百多个日夜。如今眼看着这梦想就要实现了,东珠当然不能放弃,她怎么甘心放弃。

    东珠说:“今日我便是死,也要去碰碰运气。”

    薛野见状,知道这是没什么留她的必要了,于是薛野松开了东珠。

    没了阻碍的东珠感到欣喜,她一路小跑着下了楼,眼看着如月馆的大门就在眼前。

    但往往命运,才是世间最残忍的东西。

    正当东珠跨出如月馆大门的一瞬间,一阵强烈的震动从众人的脚下传来。

    薛野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听见楼下的宾客已然发出了尖叫:“地龙翻身啦!”

    竟是地动了!

    薛野第一时间便反应了过来,他没有一丝犹豫,迅速下楼,向着室外冲去。

    薛野刚刚跑出如月馆,身后便传来一声巨响。是如月馆的大梁掉了下来,几名客人被直接压在了大梁下面,当场没了呼吸。一些刚刚没能及时往外跑的客人像是现在才如梦初醒一般,发出了凄厉的惨叫,疯了一样向外跑,但躲过了大梁不代表他们就能躲避接下来陆续掉落的瓦砾碎片,不消片刻,如月馆中便已是死伤遍地。

    而更多的人则早就已经逃到了如月馆的外面,但外面也并不一定安全。不停地有建筑物在倒塌,导致人员死亡。

    锻鹿城从未遭遇过地动,这次的地动让所有人都没有经验,措手不及。

    薛野的视线穿越过人群,他既没有看见黎阳、楚平,也没有看见陆离、徐白。

    但他却看到了东珠。

    东珠逆着人群在往建筑密集处奔跑。

    这是一种不要命的行为。

    但薛野已经顾不上她了。

    薛野眼前的大地突然裂开了一条巨大的缝隙,好几个正在奔走中的人毫无防备,恰好掉进了这缝隙之中,那些人甚至没有爬出来的机会,不过转眼之间,那地缝又快速地合了起来。大地发出闷响,而后鲜血和残肢便不住的从那道地缝之中喷涌而出,地下传来凄厉的哭喊声,那是尚未死去的人们在悲鸣。

    那些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大地给吞噬了。

    一切如同噩梦。

    达官显贵衣衫不整地在城中疯跑,绝色美人蓬头垢面地在路上哭叫,平头百姓忙于自救却力所难及。

    强大天灾面前,所有人都像婴儿一样毫无还手之力。

    这种时候,谁也管不了谁了。

    东珠还在拼命地往前往前跑,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死,我要找到我娘,我们要一家团聚。”

    但一家团聚,终究只是东珠的妄念。

    不过一个刹那,便有一块飞落的砖石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东珠的脑袋上。

    东珠只感到了瞬间的痛楚,她还在坚持着往前走,却感觉自己的腿越来越软,最后慢慢倒在了地上,接着,不停有碎片砸到她的身上,但她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血肉模糊的时候,东珠只有一个想法:“可我还没找到回家的路,我要去找我娘。”

    这条回家路,东珠终究没走上。

    东珠死了。

    薛野却还活着,他看着周围的人间烈狱,只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还是各自逃命去罢。

    谁知薛野刚要迈步,却突然被人一把薅住了衣领。

    薛野回头一看,看见了徐白那张他最不想看见的脸。

    徐白睁着一双清明的眼睛,透过兵荒马乱的人群看向眼前的薛野。而后徐白伸出右手食指,在薛野的眉心轻轻点了一下,口中念念有词道:“醒来。”

    霎时间,惨叫声、坍塌声、地鸣声,薛野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停了下来,只剩下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陆离、楚平和黎阳三人倒在薛野和徐白的不远处,看样子是尚在昏迷中。

    汹涌的记忆如潮水般涌进了薛野的脑海中。他像是突然清醒了一半,震惊地看着面前的徐白,道:“你没有陷入幻境之中?!”

    徐白微微颔首,道:“多亏了烛照。”

    “那你……”薛野想说那我欺负你你怎么不还手,却见徐白将食指放在了唇边,示意他噤声。

    眼下不是说这些无关痛痒的事情的好机会。

    薛野顺着徐白的视线看去,只见黑暗之中,出现了一方玉做的巨大莲台,而莲台之上,端坐着一名俊美的和尚,他穿着白色的僧衣,手中拿着一串青玉制成的佛珠,阖目低眉,一边低声念诵着经文,一边拨弄着自己手里的佛珠。

    想来这便是那位传说中的空觉山佛子。

    那薛野和徐白所处之处,应当便是所谓的红莲环境的阵眼了。

    薛野和徐白这么两个大活人出现在这里,这佛子却一点都不惊讶,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凭空出现的这些人,只专心念着他的经。

    薛野刚想开口搭腔,却听得那和尚乍然吟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如同回应和尚的这句话一般,无边的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道裂缝。虚空破碎,红色的绸缎如同树木的根茎一样从那裂缝中钻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柔媚的女声:“和尚,幻境怎么又碎了。”

    紧接着,恢复了美丽容貌的鬼仙出现在了几人的面前。

    鬼仙刚一露面,薛野便将她认了出来,那张脸分明便是幻境中的东珠。

    见到薛野等人在此,鬼仙也怔愣了一瞬,但她旋即便露出了个冷笑来。

    鬼仙道:“你们倒是有点本事,竟然能找到这里来。不过也无妨,便和着和尚一起,成为这红莲幻境的灵力供给吧。”

    说完,鬼仙不再看薛野和徐白,转而想着莲台上还在持续念经的和尚说道:“和尚,重启幻境,再塑锻鹿城。”

    听了这话的佛子,终于停下了转动手里的念珠。他睁开眼,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的鬼仙,略带悲悯地说道:“纵使幻境能重塑千次万次,锻鹿城也早已毁于地动之中。逝者已矣,你所见所感,不过是虚妄相罢了。”

    佛子语气平和地对鬼仙说出了世间最残忍的话语。

    听了这话,鬼仙那双美目之中倏地便落下泪来。

    她说:“如果这座城毁了,那我娘怎么办?她该怎么找我?这城不能毁……这城不能毁!”

    鬼仙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近乎癫狂。

    和尚凝望着她良久,末了,只能低头,再次转动起手中的念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