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薛野回到太上峰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太上殿前的广场今日竟然出奇地安静。
这场面可不常见。然而薛野虽然心有疑窦,但也只是疑惑了一瞬间。毕竟太上峰没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太上峰,乃至整个上清宗的弟子,都需要定期外出做任务,用来换取修行所需的天材地宝,要是不凑巧,便会出现一窝蜂离峰的状况。
薛野这么想着,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得眯起了眼睛。他抬起头,看见远处的黑云越行越近,便知道一场山雨马上就要避无可避。
薛野不喜欢淋雨,而从大殿去薛野住的弟子院尚且需要经过一段没有屋檐的道路,在下雨天必然会淋湿衣衫。所以他心里盘算着还是赶紧拜见了宋思远,早拜早结束,然后趁着雨落之前回到住所。
这样,等一会儿楚平来了,他们二人便可以在他淋不到雨的房里,舒舒服服地盘点从蓬莱取到的那群宝贝们。
计划做得很好,薛野便脚步轻快地一步跨入了太上峰的主殿之中。
薛野却又发现今日的太上殿里,竟然没有点灯。
“难道是因为人都不在,所以打算省点灯油?”
要知道,作为上清宗最富裕的几个山头之一,太上峰的太上殿很大。它有高高的穹顶和,和极深的纵深,但墙壁上却没有开任何一扇窗,整个大殿里唯一能透进光亮的地方,便是入口处那一排雕花镂空的木门,因此整间屋子的采光很差。平日里便是白天,也需要点上层层叠叠的天灯,一是用来照明,二来也是为了凸显太上殿庄严神圣的氛围。
而今日殿里未点灯,再加上室外的天上布满了厚重的乌云,遮住了日光,导致整个太上殿采光不佳,便显得有些过于幽暗了。
往日里极尽奢华的陈设,在黑暗中只能显现出一道模糊的轮廓,看上去就像是有各种奇形怪状的魔物蛰伏在黑暗之中,随时伺机要取人性命。而薛野的身后,仅有的光源将雕花门扉上的那些繁复花纹化作阴影,投射在了薛野的脸上,如同理不清的藤蔓一般将他层层包裹,缠绕纠结。
薛野对于潜在的危险无知无觉,只是立在了进门后三步的地方,扬声喊了一声:“师父?”
薛野其实并不确定宋思远在哪里,但是按照经验来说,此刻应该是宋思远在主殿中打坐的时候。
但太上殿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不像有人的样子。
薛野以为自己估错了,于是便转过了身,打算离开此地,去别处寻寻。谁知他刚跨出一步,便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沙哑的呼喊:“回来了?”
正是宋思远的声音。
薛野这才发现,宋思远就坐在黑暗里,盘踞着一个小小的蒲团,如同一抹因沉疴离世的幽魂,羸弱无力。
宋思远的声音听上去比薛野上回见他的时候苍老了很多。
薛野注意到了宋思远的欠佳,但他骨子里也不是什么尊师重道的好人,只要宋思远没死,其他事情,薛野也懒得多问。
他在心中暗暗幸灾乐祸道:“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用天材地宝堆砌出出来的修行方式出了什么岔子。”
虽然薛野心里想的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话,但他手上的动作却很规整,只见他恭恭敬敬地朝着宋思远的方向施了个礼,然后朗声回答道:“是,弟子薛野,拜见师父。”
一边拜薛野还一边漫不经心地想,宋思远一般见他拜会,都是挥挥手就让自己退下了,料想今日也不会例外,正好能赶在山雨到来之前回到住处。
不料薛野却听得宋思远说:“上前来说话。”
这话说得薛野一愣,宋思远一般只会和自己的得意门生近距离说话,而薛野同宋思远向来不是多么亲近的关系。宋思远只是看在宋邈的面子上才勉为其难收他做的徒弟,两人这些年也不曾交过心,都是点到即止的表面功夫。
薛野不由地感到疑惑,心道:“宋思远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事实上,仔细想来,今日这太上殿着实处处透着古怪。
事出反常必有妖。
薛野仍是站在原处没有动,他试探性地询问道:“对了,师父,今日怎么不见众位师兄弟。”
谁知道薛野刚一问完,宋思远便立时陷入了沉默之中。
如同死一般的静默充斥着整座太上殿,让这里变得如同一座装饰华美的陵寝。
就在薛野以为宋思远不会回答的时候,却突然听见宋思远开口说道:“他们都出去收尸了。”
薛野听得心头不禁一震:收尸?
太上峰有人死了?
可什么人死了需要整个太上峰的人倾巢出动地去收尸?
薛野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他咽了咽口水,问道:“收的是谁的尸体?”
宋思远没有瞒着薛野,他开口,声音如同年久失修的木门开启一般传到薛野的耳朵里:“宋邈。”
也是这轻飘飘的两个字,让薛野意识到了,大事不妙。
宋思远也不多废话,他在说完宋邈的名字之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蒲团上飞身而起,而后顺势在空中变换出了自己的本命剑。
寒芒一点,剑光如练,不闪不避地朝着薛野刺了过去。
好在薛野在意识到不对之后,便立刻祭出了寒江雪,此刻见宋思远发起攻击,想也没想便立刻挥剑抵挡。
“铮”的一声鸣铮过后,薛野只觉得自己肺腑内真气被震得无限激荡。
薛野抬头看向了自己昔日的师父,他强忍着体内的不适,不抱希望地规劝道:“师父,莫要冲动。”
而此时宋思远走到了大殿中的亮堂处,薛野也终于得以看清了他的样子。
只见宋思远鬓发散乱,面色憔悴,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赫然便是一副癫狂之状。
“冲动?”宋思远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情,道,“我当时若是冲动一点,直接剖出了你的金丹,邈儿便用不着死了。”
若是当时,宋思远没有听薛野的去等待徐白的金丹,而是强行剖了薛野的金丹,那么当天晚上宋邈便可以平安渡过,而不是在等了几日之后心灰意冷地独自离开。
说到底,都是眼前这个巧舌如簧的坏种的错!
宋思远的剑招招招朝着薛野的要害处招呼,他咬着牙,状似恶鬼,似乎打定主意不把薛野打死不算完。
薛野还想着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道:“师父明鉴啊,伤宋邈的是徐白,与我无关啊。”
宋思远听了这话之后,冷笑一声,道:“杀了你之后,我自会去找徐白算账。”
薛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宋思远此刻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如同一只暴怒的野兽一般“哼哧哼哧”地挥舞着剑招,不知疲倦,满心只想着如何杀死薛野。
薛野渐渐也察觉出了宋思远的不对劲——他的剑招力道有余,灵巧不足,挥剑的姿势也乱作一团,委实不像是一个用剑高手的样子。
薛野这才终于察觉了出来,宋思远这是走火入魔了。
既是走火入魔,那便是根本毫无道理可讲了。
不怪薛野一开始没有分辨出来。照理说,修士实为长生之人,无需子嗣繁衍血脉,故而死个把儿子,不应该对自身心性有这么大的影响。
但薛野不知道的是,宋邈是宋思远亡妻的独子,宋思远对自己的这位亡妻感情颇深,爱屋及乌,便也自小溺爱宋邈。
说起宋思远和他的这位亡妻,倒也算得上鹣鲽情深。那时候,宋思远练剑,他的妻子便会在树下为他温茶。他收剑的时候惹起一道剑风,恰能拂过她的发梢,他便含笑为她整理鬓发,然后接过她手里的茶。
可宋思远的亡妻是个凡人,寿元有限。宋思远又醉心剑术,常常一练便是数载春秋。等他再过回神,花树下的人便已从二八娉婷,慢慢变成了耄耋老妪。好在,宋思远的妻子最后寿终正寝。而她死的时候,笑着求了宋思远一件事情,便是好好照顾他们的独子。
宋思远却连这件事都没有办好。
宋思远深深感到了自己的无能。
第一次,他对自己手里的剑感到了质疑。
剑修不相信自己的剑,那么他的修行路便也走到头了。
宋思远的神志已经算不上清醒了,他陷入了无限的自我谴责循环,上清宗的众位长老试了许多办法,也无法成功将他唤醒。怎料今日,当宋思远看见薛野的那一刻,他竟将自己的一腔懊悔全部都化成了对薛野的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当时要听这个小子的话。”宋思远不停地质问自己,“如果当时没有贪心,直接剖出了他的金丹,是不是邈儿就不用死了。”
世界上比“无能为力”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我本可以”。
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是无法保有理智的。
宋思远像一个疯子一样不知疲倦地挥着剑,一心只想着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他要剖出薛野的金丹,去祭他的邈儿。
可尽管宋思远的剑招已经崩坏到了如此地步,薛野依旧抵挡得十分吃力。
这是必然的,因为宋思远是个合体期的大能,修为比薛野高出了两个大境界,就算宋思远达到合体期之后便疏于修炼,但终归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剑修越境斩杀不是不可能,只是越一个大境界尚且有戏,越两个境界基本就已经变成了天方夜谭。
更糟糕的是,薛野的剑术都是宋思远教的,薛野想出什么招式宋思远都心里有数,极易化解。
种种不利的状况摆在眼前,薛野不由地苦中作乐般地扯出了一缕笑意,心道:“外面的大风大浪都没奈何得了我,莫不是今日真要阴沟里翻船。”
正当薛野走神之际,却见宋思远在收剑回身的同时,凌空飞出了一脚,正中薛野的胸口。
薛野被踢飞了出去,重重砸在了身后的雕花木门上,雕花木门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冲击力,瞬间四分五裂。薛野也因此重重跌在了太上殿前的广场上。
此时,天上的雨云已经凝成了型,薛野讨厌的雨滴已经落满了天地之间,雨幕重重打在了薛野的身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薛野从木门的碎片中坐起了身,忍不住吐出了一口血。更糟糕的是,薛野因为刚刚的冲击没有拿稳寒江雪,此刻它已经掉落在了离薛野不远的地方。
而一心想着要杀薛野的宋思远,自然不可能给他任何一丝喘息的机会,凌厉的剑锋几乎是在薛野倒地的瞬间就已经送到了薛野的身前。
凛冽的杀气让薛野呼吸一窒,几乎挪不开步子,但好在薛野的身体在多次的打斗中已经养成了条件反射,生死一线之际,薛野本能地往地上一滚。
这么一滚不光避开了宋思远的杀招,也成功让寒江雪回到了薛野的手中。
只是寒江雪刚一入手,薛野就发觉自己握剑的手竟然在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薛野感到疑惑,他忍不住想道:“我这是受伤了吗?”
不,并没有。
刚刚落地的时候,薛野明明很好地护住了自己的关节要害,并且还故意调整了自己的姿势用来卸力,根本不可能受伤。
那他的手为什么会抖?
薛野还没想清楚,便看见宋思远的一剑又至眼前。
薛野又靠着自己颤抖的右手吃力地迎上了宋思远的一击,可这一击之后,宋思远并未罢休,他以剑作刀,不停追砍着薛野的剑刃,薛野抵御艰难,在宋思远的步步紧逼之下不断后退。
最后,退至了太上峰前的悬崖边。
而那一刻,薛野看着身前的宋思远和身后的无底深渊,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手为什么颤抖:“我这是害怕了。”
怕是人之常情。
怕输,怕死,怕生不如死。
哪有人会不怕呢?
“可,怕解决不了问题。”这么想着,薛野站直了身体。
薛野此刻身上沾满了泥浆,看上去多少有些狼狈。而他却目光坚定地直视着前方,然后将寒江雪夹在了自己的肘窝处,重重地用自己身上仅剩的干净布料擦了擦寒江雪剑身上,因为先前落地而沾上的尘土。
然后,薛野直视着前方,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这是剑冢中最漂亮的一把剑。”他想,“它的主人便也该生来就只能打漂亮的仗。”
如同应和着薛野的心念一般,他手上的寒江雪竟突然发出了隐隐的微光。
那光芒四散,最后随着薛野的经脉钻入了他的气海之中,化做一道灵力,便围绕着薛野的金丹开始运行。
是寒江雪在将自己的灵气输送给薛野。
岂料,因着这一缕灵气,薛野那原本便有突破迹象的金丹,竟然在这种时候,传来了一阵剧烈地波动——这是将要结婴的前兆!
薛野一时喜不自胜。
要知道,与宋思远的这一战本是十死无生的局,但若是薛野能够升至元婴,那么与宋思远一战的结果如何,尚未可知。
这是难得的一线生机。
可福兮祸之所倚,修士结婴需要静心打坐。薛野如今尚处在和宋思远处在对战之中,因着金丹震动,又要分心操控翻腾的气海,竟然反而使薛野面临的困境升级了。
薛野好不容易一个闪身,避过了宋思远的一剑,却紧接着感觉到自己的丹田一痛——竟是因为一个分神,导致自身内息运转之间出了岔子。
薛野痛得跪倒在地,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思远的剑离自己越来越近。
薛野心中警铃大作,心中直道:“吾命休矣。”
他很想闪身避过,可他的身体却动弹不了分毫。
正在此时,薛野看见一把质朴的剑从自己身旁斜了过来,电光火石之间,便成功挑飞了宋思远离自己只差一寸的剑尖。
薛野往一旁看去了,便看见愣头愣脑的楚平正一脸气喘吁吁地握着剑,见薛野看他,还露出了个憨笑,道:“薛师兄,你没事吧。”
第52章
生死存亡之际,所有的感性思考都要放在一边,这种时候最忌讳话家常,哪怕片刻的犹豫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下场。
薛野也不墨迹了,他直接对着楚平大喊道:“楚平,替我抵挡上片刻,我就要结婴了。”
楚平闻言,答应得毫不迟疑:“好。”
他直视着眼前看上去就不太正常的宋思远,目光却十分坚定。
楚平横着剑,笃定地说道:“薛师兄你放心,今日宋长老若是想要害你,需得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在楚平眼里,薛师兄是一个很好的师兄,又会在楚平危难时帮助他,又会在楚平失落时安慰他。
所以,如今薛师兄有难,自己也理当义无反顾地帮助薛师兄。
而另一头的薛野还想关照楚平些什么,但是他的腹内实在是绞痛难忍,若是再不及时调整灵力的运转,薛野说不定将也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于是薛野立马就地盘腿而坐,调整起了自己的内息。
到这时,薛野才发现自己的内息之所以会这么混乱,是因为先前寒江雪注入的一道灵力,正在与自己体内的另一道灵力纠结、撞击、角力,而那道灵力,是徐白之前滞留在薛野体内的一道残余雷息。
换言之,寒江雪的灵力和徐白的雷息正在薛野的金丹外围打架,这才导致薛野痛不欲生。
薛野简直气得要昏过去:“好你个徐白,人都被关进不归涯了,竟然还在我体内留了一道雷息坑我。”
着实阴险!
话不多说,薛野赶紧调动起自身金丹内的所有灵力,将寒江雪输送进来的那道灵气给强行拽进了自己的金丹之中。
而寒江雪的灵气在进入金丹之中后,便如鱼得水般地同薛野自身的灵力运行到了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也成功加速了薛野结婴的步伐。
而徐白那道残留的雷息,则被薛野拒之门外,金丹坚固,它突破不了壁垒,只能无望地在金丹之外一圈又一圈地打转,留下一道落寞的背影,看上去委屈巴巴的。
但薛野可没有这么多无聊的同情心,就是有,也不会去怜悯徐白留下的一道雷息,更别说他此刻正在结婴的关键时刻。
小小的元婴已经在金丹之内初具雏形,接下来,薛野只需要把自身的灵气全部收纳进元婴之内。
按照道理,吸收了灵力的元婴会逐渐涨大,最终将会破开金丹的外壳,成为一个完整的元婴镇守在薛野的识海之内。
可问题也就在此处,薛野挑在这个时候结婴,其实是有些草率的,因为其实他的灵力储备量,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充足。这直接导致,当薛野的金丹外壁被破到一半的时候,他的灵力便无以为继了。
薛野的元婴也因此停止了膨胀。而摆在薛野面前的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将半成型的元婴缩回到金丹之内,继续温养,下次再冲击元婴期。
这也意味着,薛野冲击元婴失败。
见事态如此发展,薛野不由地咬了咬下唇。
要知道,一旦薛野结婴失败,那么他便只有死路一条。宋思远已经疯魔,楚平修为低微根本坚持不了太久,在这种时候,如果薛野结不了婴,那么他和楚平两个人一个都活不下来,全都会被宋思远斩于剑下。
薛野不甘心!
于是他再次尝试着运转起了内息,涨大元婴,但,不出所料的是,这次依然是毫无突破。
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
那一瞬间,薛野明白,再试下去已经没有意义,只能白白拖延时间了。
并不是人人都是徐白,再艰难的结婴都可以一蹴而就。
薛野心中满是不甘地想道:“难道,我这一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吗。”
也正是在这绝望之际,薛野突然感觉到来自金丹外壁的阻力,竟然神奇地变小了。而薛野调动灵力查探一番之后,发现始作俑者竟是徐白留下的那道雷息。
那雷息本便在薛野的识海之内横冲直撞,屡次想要破开薛野的金丹,虽然总是无功而返,却也从来不曾放弃。如今因为薛野冲击元婴的关系,他的金丹外壁终于有了裂痕,那雷息简直就像是受到了鼓励一般,冲撞得更加剧烈了。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在一个不经意间,那雷息竟然真的成功地破开了让薛野极为困扰的金丹外壁。
不得不说,有志者事竟成。
霎时之间,只见薛野识海内光芒大盛。
那是薛野的元婴,成了。
而原本薛野识海之内尚有一些未来得及被收纳的灵气,它们散落在识海各处,无规律地飘荡。
元婴一出,他们便开始围绕着元婴环行。霎时间,薛野的识海之内如同飓风盘旋,而风眼便是薛野刚刚长成的元婴。那些灵气渐渐离薛野元婴越来越近,并最终被消纳进了元婴之中。
这也是金丹期与元婴期的最大区别之一,元婴期的修士能更高效地吸纳灵气,进步自然一日千里。
但很糟糕的的一件事情是,徐白留下的那抹雷息,也是瞄准了这个时机,它就像是有意识一般,竟然趁着薛野吐纳灵气的当口,也鬼鬼祟祟地混入了薛野的元婴之中。
事急从权,薛野着急结婴,只一门心思地专心吐纳,哪里能分出心绪去关心一抹残留的雷息的动态。
等薛野发现那雷息竟然钻入了自己的元婴之中时,才手忙脚乱地分出灵气想要拦。
可雷息并无实体,元婴是灵力的聚集体,雷息本质上亦是灵气的一种,故而,那雷息一入元婴,便与元婴顺利融合在了一起。
薛野再想要拦,却已经是拦不住了。
元婴无相,却极似一个粗糙的婴儿形状。那雷息便顺着薛野元婴的脚底板一路钻了上去,如同一道会移动的紫金色花纹一般,慢慢爬遍了那婴儿的全身,似乎是在寻找一个合意的去处。
最后,它似乎终于敲了自己的归宿,乖乖盘踞在了那婴儿肚脐的位置,化作了一道紫金色的繁复花纹。
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的薛野:“草。”他只能咒骂一声,却也无计可施。
而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成功结婴的薛野睁开了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楚平的背影。
楚平半跪在薛野的身前,用剑支撑着地面。
他已是站不住了。
薛野举目四望,只见原本太上殿面前整洁的广场上,如今已经覆盖上了无数深深浅浅的剑痕。那些剑痕或长或短,让整个广场看上去伤痕累累,满目疮痍。
但唯有一个地方,那就是薛野打坐的这块地面,只这小小的方寸之间,平整如常。
可见楚平为了保护薛野下了多大的功夫。
薛野看着楚平的背影,喊他:“楚平。”
楚平的身影闻言微微震动了一下,然后他慢慢回过头,望向了薛野。他仍然带着那抹憨憨的笑意看向薛野,欣喜道:“薛师兄,你结婴成功了?!”
可楚平面上是欢欣的,可是他一开口,鲜血便从他的嘴角溢了出来,那鲜血如同一条潺潺的涓流一样落到了楚平的衣襟上,似乎源源不绝。
但这鲜血并没有弄脏楚平的衣襟,因为薛野发现,楚平背面的衣物虽然看上去与平常没什么区别,但他正面的衣服却早已因为淋漓的鲜血而湿透了。
楚平的身上,包括胸、腹、腿等地,一共受了宋思远十二处剑伤,每一道都是为了阻止宋思远靠近薛野而以身作挡的。
每一道都深可见骨。
那一刻,薛野看着楚平嘴角溢止不住的鲜血,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薛野如今结了婴,照理说,想要保命,最好的办法应该是丢下楚平,然后趁乱自己逃走。
可是一旦到了那时候,不管宋思远上不上来追不追薛野,楚平都死定了。
但对薛野来说,那又如何呢?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既不费时,也不费力,只需要牺牲一个小小的楚平,简直是最佳方案。
这个想法就像是个无所事事的人一样,在薛野的脑中来来回回地踱步,就像是在说:“采纳我吧!采纳我呀!”
薛野被那不存在的声音念叨得烦了,临了,他恶狠狠地甩了甩脑袋,看着楚平那张憨笑的脸怒骂道:“笑,笑,笑,你笑个屁。”
楚平对薛野无缘无故的发脾气已经习以为常了,他赶紧收敛起笑意,缩了缩脖子等着薛野的下一步指示。
然后,楚平便看见薛野从芥子囊中掏出一枚小药丸丢给了楚平,凶狠地说道:“吞下去,靠边站。”
楚平喜滋滋地接过了薛野递给他的药丸。这东西他见过,是薛师兄从蓬莱宝库里拿出来,他记得薛师兄见到当时见到这药丸的时候眼睛都在放光,盛赞它能“活死人,肉白骨”,连看都不让自己多看,如今,竟舍得让自己吃。
楚平想:“薛师兄果然是刀子嘴,豆腐心。”他不疑有他,当即便乖巧地吞下了薛野递给他的药丸。
药丸入肚的那个瞬间,楚平便感觉自己好多了,于是他强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他说:“薛师兄,我和你一起……”
楚平想要强迫自己的双脚用力,却不想差点一个踉跄摔在地面上。
见状,薛野忍不住呵斥道:“一边去,少碍手碍脚。”
而后,薛野不再去看楚平的状况,而是迅疾地站了起来,直视着面前气势汹汹的宋思远,缓缓抬起了寒江雪。
薛野开口,话却是对着楚平说的,他说:“你要是还有力气,便赶紧去求救。”
第53章
楚平御剑飞在群山之间,他正在听从薛野的话去找人求援。
宋长老的修为不低,等闲之辈定是制不住他的,所以楚平将自己的目的地选在了上清宗的主峰——他打算寻求上清宗掌门伯清的帮助。
虽然众多的山峦都囊括在了上清宗的宗门地界之中,但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的距离却委实不远。单单说从太上峰到主峰的距离,若是一个凡人用步行的方式的话,需走上一天一夜。
御剑也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先前,楚平吃完了薛野给的药丸之后,身上的剑伤总算是不再继续流血了,虽然他的内息还在剧烈地震荡,但一时半会儿确实也已经死不了了。
看着薛野与宋思远打得有来有回,楚平心中思考着薛野出招之前同他讲的话:“你要是还有力气,便赶紧去求救。”
楚平于是决定:“我定要为薛师兄出一份力。”
于是楚平忍受着尚在波动中的內息,强行御剑前往主峰,去搬救兵。
楚平抵达主峰的时候可谓声势浩大。
当时,他简直是从天上坠入主峰的大殿前的。他落地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巨响,将广场上来往的弟子吓了一跳。等众弟子循声望去的时候,便看见楚平正浑身是血地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很快便有主峰洒扫弟子认出了他是清净峰的楚平,赶紧上前将他搀扶了起来。
那弟子虽然入门已久,却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仗,关切地询问道:“楚平,出了什么事?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可楚平却没时间细说了。
刚刚那猛烈的落地,对楚平本就受伤的脏腑又造成了二次伤害,直震得他头晕目眩。
楚平随时都可能晕过去。他心系薛野的安危,只能迫不及待地挑重点说,道:“我要见掌门,快去太上峰,薛野师兄他……”
他有危险。
说到此处,楚平突然感觉肺腑中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他的喉管中不由自主地泛上了一层血沫,呛得他说不出话来,只能不断地咳嗽。
那好心的主峰洒扫弟子一见楚平这一副下一秒就要归西的样子也有些慌了神,连忙规劝道:“好了,你别再继续说话了,我这就去通知掌门。”
楚平听了这话,才终于安心地昏了过去。
洒扫弟子不敢耽误,招呼另一名小童安顿好楚平之后,便立马入内禀报了伯清:“禀告掌门,刚楚平师弟浑身是伤地来报信,说太上峰有异动。”
“太上峰?”伯清原本正在看手里的医案,听了这话,立马搁下了手中的书,走到洒扫弟子面前,询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洒扫弟子据实以告:“他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只说太上峰出了事,还提及了……”
“提及了什么?”
“提及了薛野师弟。”
洒扫弟子之所以会迟疑,是因为薛野在上清宗可谓是恶名远播,而楚平又是常年公认的受气包。这两人的名字出现在一处,听上去更像是施害者与受害者的关系。
但洒扫弟子也不清楚其中的内情,到底不敢妄言。
伯清闻言,沉吟了片刻,而后什么也没说,伸出手往虚空中一划,便可看见一道裂缝凭空生成。
竟是同那魔尊一般破碎虚空的招式。
伯清往那虚空中踏出了一步,下一个瞬间,便现身在了太上峰的广场上。而他到达太上峰广场的第一时间,便发现此地已是乾坤倒转——原本郁郁青青的山头尽在一息之间被冰雪所覆盖,天上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鹅毛大雪。太上的一切都覆盖在了白雪之下,而落雪之中,有一个人孑身而立。
正是薛野。
他穿着单薄的灰色弟子服,在惨白的天地之间支撑起了一道清瘦又倔强的声音,他身上有好几处都被宋思远扎出了血窟窿。血液正从那几个血窟窿里汩汩流出,顺着他颀长的躯干蜿蜒而下,落在雪地上,如同盛开了一朵鲜红的花。
宋思远正躺在薛野面前的地面上,气息尚在,威压全无,如果没有料错的话,宋思远的元婴应当是被薛野一剑给废了。
至于这异常的天象嘛……
伯清将目光放到了薛野插在地面上的寒江雪身上——这把剑还未来得及收回它身上无穷无尽的寒气,看来这场恶战不过刚刚结束,而这异常天象的来历应当正是薛野的这把本命剑。
薛野突破元婴之后,寒江雪的威力也同时有所提升。
此刻,薛野正一边斜倚着寒江雪,一边从自己的芥子囊中掏灵药出来。他一粒接一粒地将那些上品灵药往嘴里塞,嚼吧嚼吧再继续塞下一粒,宛如一个正在嗑瓜子的猢狲。
伯清心中感到好笑,他想:“这小子倒是悠闲。”
然而话到出口却变成了:“大胆逆徒,还不速速下跪就擒。”
薛野听了这话先是一惊,随后又是一愣,再接着,他朝着伯清行了个弟子礼,询问道:“掌门这是何意?”
伯清咳嗽了一声,而后扬起音量说道:“你欺师灭祖,伤及师兄弟,还不束手就擒?”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薛野虽然心里在骂娘,但面上还是一派恭敬,他道:“掌门明鉴,分明是那宋思远心存恶念,致使自己走火入魔,伤及无辜门人,我奋起反抗。”他顿了顿,语气也显出了几分恳切,道,“还请掌门莫要不问是非,颠倒黑白。”
伯清听了这话都要气笑了:“颠倒黑白?我且问你,数月之前有弟子来报,昔年你入剑冢取剑,便曾想方设法加害于徐白,是也不是。”
是。
但薛野肯定不能这么说,他只是没有做声,皱着眉头听伯清的后文。
伯清接着说:“我再问你,宋思远是不是你所伤,你说他走火入魔,可有证据?”
这话说得好生没有道理,宋思远的元婴被薛野给破了,体内的灵力自然也已经消散,经脉如何运行就此也是没了实证,哪里还能找到什么走火入魔的证据呢?
薛野被伯清的话说得气闷,却还想着要据理力争,他道:“可是……?”
说到此处,薛野突然止住了话头,他看着面前的伯清,一个大胆的想法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宋思远有走火入魔的迹象这样关键的事情,伯清能不知道吗?
太上峰所有的人都倾巢而出,一个也没留下,这其中就没有掌门的授意吗?
“你是装傻的。”薛野不可置信地说,“你想要为宋思远遮掩,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宋思远是太上峰的长老,是上清宗排得上号的人物。上清宗自诩名门正派,却出了一个走火入魔的长老。甚至看管不利,让这个长老险些杀了两名门人,说出去岂不成了修真界的笑柄。
伯清见薛野如此聪明,便也不瞒着了,他放软了语气,道:“此事也怪我,确实忘了你也是太上峰的人,否则不会让你回来。”
听了这话,薛野不由地咬紧了下唇,他不甘心地说道:“一句忘了,掌门便想诓我背下这口黑锅吗?还是说,为了遮丑,掌门打算杀我和楚平灭口?”
说到此处,薛野不由地默默拔出了寒江雪,警惕地后退了两步。
但薛野的抵抗终究只能是螳臂当车。
与宋思远的一战中,薛野只是险胜,实际早已力竭。而且就算薛野处在全盛时期,单凭伯清刚刚使出的那一手踏破虚空的招式,他也没有一丝胜算。
伯清闻言,叹了一口气,道:“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我好歹也是为人师长,只是权衡利弊之下不能将宋思远推出去而已,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伯清说着,将目光放到了太上殿积雪的屋檐上,他说:“宋长老修为既散,必是活不过十年了,你且受点委屈,等他死后,我自会为你翻案。”
这样的说法薛野可不敢苟同,十年,三千六百多天,时刻都可能产生变数。说得不好听点,万一伯清在这十年里一不小心,嗝屁了。薛野找谁说理去?
但这样的话,薛野肯定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讲,他只问:“若我不从呢?”
伯清显得胜券在握,他说:“你尽可以试试。”
也就是说,伯清这话,是通知,不是商量。
薛野的眼珠子转了转,然后陡然收敛了脸上戒备的神色,朝着伯清露出了个谄媚的笑,他说:“掌门说的这是哪里的话,不过区区十年,我便当做是闭关了,哪里用得上您老人家动手。”
不管薛野心里骂得如何难听,但他面上一副殷勤的样子,看上去倒真的是真心实意。
伯清哪里在乎薛野是否真心,只消他愿意配合便也足够了,遂满意地点了点头。
既然已经达成了一致,伯清便立刻运起灵力,施展起了门内传音。
霎时间,一道声音响彻了上清宗的所有山头,道:“罪徒薛野,谋害同门。欺师灭祖,罪不容诛。打入恶狱,听后发落。”
这是掌门金令,代表着上清宗最高的权力,能覆盖上清宗所包含的所有势力范围,包括不归涯。
而当这道金令在不归涯的上空响起的时候,剑圣正在和面壁的徐白在一起喝茶。
徐白听完金令的内容之后,便缓缓地放下了自己手中的茶杯,然后骤然拿起手边的玄天,一言不发地就要往外走。
剑圣见状,赶忙起身阻拦徐白,问道:“你要去干什么?”
徐白不说话,仍是自顾自地往外走。大步流星,行步如风。
剑圣于是了然道:“你想去救那个姓薛的小子?”
旋即,他斩钉截铁地对徐白说道:“你不能去。”
准确地说,徐白不是不能去,是去了也没用。
刚刚落下的是掌门金令,是上清宗至高无上的信令,断断不可能因为徐白一人的劝阻就轻易撤回。更何况,徐白如今尚在禁闭期间,若是他擅自离开不归涯的事情传到了无上水宫的人耳朵里,免不了又生出一番是非。
今日,仲简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徐白。
“站住!”伴随着仲简的一声呼喝,徐白只感觉大乘期的威压在自己的身后铺展开来。
徐白回过身,便看见仲简的身后已经显现出了使他登上剑圣之位的九道剑意。
仲简说:“除非你能赢过我,否则,别想离开这间洞府半步。”
徐白盯着那九道剑意看了良久,最终,缓缓拔出了玄天,对着剑圣面沉如水地说道:“那么师父,今日,便得罪了。”
第54章
徐白输在了第五十四招。
彼时他的玄天被仲简的列缺挑飞了出去,直直地插进了他脚边的土地里,直白地揭示了徐白的失败。
说到底,徐白的天赋再高,也终究只是一个元婴期的后生,或许打打那些金玉其外的修士尚有胜算,但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人可是仲简。
真正的当世剑圣。
玄天脱手之后,徐白不住地喘着粗气,汗滴顺着他的额角落进了泥土里,但他却毫不在意,甚至擦都没有擦一下汗,而是不服输地再次握住了玄天的剑柄,直视仲简道:“再来。”
“再来?”剑圣见徐白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额角忍不住跳了跳,“你小子先回头看看再说这句话。”
剑圣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刚刚两人仅仅只过了五十四招,身后的不归涯就已经在打斗中被削掉了半个山头。
再这么打下去,不归涯早晚会被夷为平地。
剑圣痛心疾首地说道:“上清宗一共就这么点产业,你是想一次性全都败完吗?”
徐白没有回答,他只是神色漠然地看着仲简,然后将他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再来。”
如同一头沉默的倔驴。
见到徐白这种架势,仲简便知道自己劝不动他。
仲简到底还是心疼他这个唯一的徒弟的。
“好了好了,算我怕了你了。”
说完这话之后,仲简便在自己的芥子囊中搜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只见仲简掏出了一件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然后凌空扔给了徐白,道:“穿上。”
徐白闻言将那包裹打开,发现里面竟是一件墨色的披风。那披风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轻薄透气,入手滑腻无比,应当不是凡品。
徐白望了一眼那件披风,向仲简询问道:“这是什么?”
其他人的徒弟,收到来自师长的馈赠,怎么样语气里都会透露出些许感激,但徐白却向来将一切宝物都是做粪土,更不要说体会宝物背后所包含的关怀之心了。
如今,仲简听着徐白那冷硬的语气,心里直呼作孽:“这收的哪是徒弟啊,这收的分明是祖宗。”
但仲简嘴上还是兢兢业业地向徐白解释道:“这是可以隐匿身形的法宝,你一会儿穿上了,跟着我,我带你进恶狱。”
徐白闻言,皱了皱眉,道:“恶狱?”
仲简闻言,恼怒道:“你不是要见姓薛的那小子吗?他肯定已经被投入恶狱了,我带你见他一面。但你必须答应我,万事不可冲动,做任何决定之前需得与我商量商量。”
徐白听了这话,没有做声,只是用力攥紧了手里的披风,将原本整洁的面料捏出了一片褶皱。
只是见一面,并起不了什么作用。
但先了解了解眼下的状况也是好的。
仲简见徐白没有出声反驳,便知道他这是答应了。
这披风名叫诓天袍,徐白披上之后,果然如仲简所说,周围的人都看不见他了。准确来说,诓天袍并不是真的能让人隐身,只是在穿的人戴上诓天袍的兜帽之后,可以模糊周围人的认知。在周围人眼中,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走了过去,至于那个人是谁,周围的人会本能地忽略。
从而达到隐匿身形的目的。
徐白便这么穿着诓天袍一路跟着仲简,大摇大摆地进入了恶狱。
恶狱,说白了就是专门关押犯人的地方,里面多的是犯错的弟子,或者从外面抓回来的恶徒。这里面终日不见日光,只有一条石阶无限向下延伸,石阶两侧便是关押犯人的牢房,惶惶不安的犯人无事便会发出哀嚎,说是阿鼻地狱亦不为过。
仲简与恶狱的看守算是旧相识。他年轻时常常因为莽撞被他师父丢进恶狱里受罚,那时候老看守便已经在了。那老看守终日浑浑噩噩,不是喝酒就是烤火,很是不称职,但听说是哪个有头有脸的长老的亲戚,所以稳稳拿了这么些年的铁饭碗。
仲简记得,自己当时在恶狱里,这个看守尚是壮年,火气极大,故而他没少跟这个看守吵架。却不想一眨眼的功夫,再进恶狱,这看守却是一副垂垂老矣的样子。
然而如今为了让徐白见上薛野一面,仲简也不得不厚着脸皮与老看守攀起了交情,他道:“老潘,还记得我吗?”
老看守年纪大了,看见仲简,很是惊讶道:“这不是仲小子吗?怎么?又犯错了?”
仲简心知这老头还和当年一样,话里话外专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给自己找不痛快。
但这么些年过去了,仲简早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了,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被他激到。
“不是,我师父都羽化了多少年了。”仲简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带我徒弟来找个人。”
“你要找谁?”
仲简刚要开口回答,就听见徐白低沉的嗓音从自己身后传来:“一个叫薛野的人。”
老看守拈了拈胡须,说道:“哦,是有这么个人,刚进来的,在第四层。”
话音刚落,便看见徐白长腿一迈,向着第四层走去。
仲简也想跟着一起去,却被老看守拦了下来:“你小子都多少年没来了,快,陪我喝点酒,我藏了两坛子好酒,今天便宜你了。”
仲简道:“谁要跟你喝酒,我要看着我徒弟。”
然而刚说完这话,就见老看守已经从桌子底下掏出了两个小小的酒坛,仲简的鼻子动了动,他斜睨了老看守一眼,问道:“真是好酒?”
最终,随着酒坛的盖布一揭,仲简到底没能跟上徐白的步伐。
而徐白抵达第四层的时候,看见薛野正独自背对着他蹲在牢房的一角。
薛野的背影清癯,突出背骨看上去如同振翅欲飞的蝴蝶,搭配着他弟子服下摆上早已的血迹,怎么看怎么像一只濒临死亡的白鹤。
薛野对徐白的到来无知无觉,只一门心思地蜷缩在角落,他手上忙碌,一刻不停,也不知道在鼓捣着些什么。
徐白就这么静静地望了薛野背影出神了片刻,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半晌,徐白将头上的兜帽摘了下来,出声喊他:“薛野。”
受到这声呼喊的惊动,薛野惊讶地转过了头。他一双点漆似的眼睛惊慌地望向了徐白,而后慢慢尴尬又僵硬地转过了身子。
为了防止徐白的窥探,薛野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了他身后的墙角,然后局促地不断扯过一旁地上落满了灰尘的稻草,将这些稻草一个劲地往自己的身后堆积。
等他终于堆得差不多了,薛野才终于镇定了下来。他松了一口气,然后戒备地看着徐白,问道:“你怎么来了?是来看我的笑话的吗?”
徐白早就发觉了,薛野总是如此,无论自己做什么,薛野都觉得他不安好心。
徐白没有回答薛野的问题,而是反客为主地向薛野询问道:“你在干什么?”
“我……”薛野听了这话,原本还怒气冲冲的神情立马收敛了不少。他看着地面,目光游移地说道,“我肚子饿了,刚刚看见这里面有老鼠……”
薛野的声音越来越弱,说到最后,他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脸,紧接着,细微的呜咽声从他的指缝中漏了出来。
这时,徐白才明白,薛野刚刚那一阵忙碌的动作是竟然为了保护薛野那仅剩的自尊。
那一瞬间,徐白突然觉得那游丝一般的呜咽声仿佛有了实质,如同一根细线一样横亘在两人中间,一端连着薛野,而另一端仿佛连通着自己的心脏。
“徐白。”薛野的呜咽声停下了,他说,“你能去给我找点吃的吗?”
徐白答应地没有迟疑:“好。”
说着,徐白便要往外走,没想到还没迈开步子,便被薛野急切的挽留声制止了。
薛野说:“等等。”
徐白果然停下了脚步,他回头望向牢房里的人。但恶狱里的光线昏暗,因此徐白并无法完全看清薛野的表情。
徐白问他:“怎么了?”他向来冷然的声音也在不经意间放缓了些许。
薛野说:“我一个人在这里有点害怕。”
害怕?
薛野原来怕黑吗?
徐白之前没注意过。
但他转念一想,恶狱里常年鬼哭狼嚎,确实骇人;而薛野又无缘无故被安上了一个十分重大的罪名,心内自然也会不安。感到害怕也属于人之常情。
于是徐白罕见地说出了安慰人的话,他道:“我马上就回来。”
薛野却道:“我不信,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把你的玄玉留给我。”像是为了防止徐白不同意般,薛野又急切地补了一句,“求求你了徐白,这里面黑漆漆的,没有一个念想的话……。”
我怕我过不下去。
然而薛野的话还没说完,徐白的回答就已经脱口而出了。
他说:“好。”
薛野没想到徐白答应得这么痛快,不由地瞪大眼睛望向了徐白,他用怯生生地语调问道:“真,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徐白也不多跟他废话,直接将挂在腰间的玄玉解了下来,往薛野的方向丢了过去。
薛野顺利地一把接过,很是宝贝地将玄玉捧在胸前,他用欣喜的语气对徐白说道:“谢谢。”
徐白闻言,点了点头,道:“我很快回来。”
说完,徐白便快步向着恶狱门口走去。
徐白抵达恶狱门口的时候,仲简正和老看守喝得兴起。
仲简正想指责老看守浑水摸鱼,碗里的酒没有和干净的时候,便看见他徒弟表情冰冷地站到了老看守的面前,厉声质问道:“为什么克扣他的吃食。”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着实让老看守摸不着头脑,加上他刚刚喝了酒,脑袋不太灵光地大着舌头问道:“什么克扣?”
徐白也不多废话,只冷冷地看着老看守。
老看守反应了片刻,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说道:“哦,对了,你们那个熟人啊,掌门交代要好生对待。这不,他刚一进来,便让我备了一桌酒席,吃得直打嗝。后来他说他要睡了,我才收拾东西离开的。”
说到这里,老看守很是开心,他招呼仲简道:“他还剩下了一叠花生米,待我寻来,正好可以让你我下酒。”
说着,老看守连忙弯下腰翻找了起来。
而一旁的徐白听了这话,眉间皱得如同道道沟壑。
下一个瞬间,徐白立马转身,再次向着地下四层赶去。
仲简见他神情不对,生怕出什么乱子,也跟着急忙快步跟上。
地下四层的牢房里哪里还有薛野的身影。
只有墙角的一个大洞,往牢房里漏进了阵阵的山风。
仲简一见这状况,不由地傻了眼:“这,这是……逃了?”
说着,仲简扭头看向了徐白,却见他那素来面无表情的徒弟,此刻唇角竟然带上了一抹近乎凶狠的笑意。
徐白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好得很。”
第55章
寒山镇的茶肆里此刻人满为患,众人正围坐在一起看一名跑江湖的耍皮影。
只见那跑江湖的操纵着一名皮影小人,正在与另一名皮影小人在雪白的幕布之上缠斗,小人的影子被身后的光源投射在了幕布上,显得魁梧又生动。这两名皮影小人都是执剑的,唯一不同的是,一名执剑小人被雕琢得风流倜傥,另一名却被制作得青面獠牙。
只听那跑江湖的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念出了漂亮小人的台词:“呔!小贼哪里跑!”
话音刚落,那跑江湖的又掐着嗓子扮演起了那青面獠牙的小人:“剑君饶命,剑君饶命,小人……”
坐底下的小孩子看得津津有味,他们最喜欢看这种打戏,管他演的是什么,只要皮影会动,便能看上一整天。
但也有懂门道的,一下子就听出这不是传统回目里的皮影戏,台词和情节都听来耳生,颇有些粗制滥造的意思在里面。
于是便有人开始喝起了倒彩:“喂!耍皮影的,你演的什么东西啊,下去下去。”
一出戏嘛,有人喜欢就有人不喜欢,很正常。
一开始跑江湖的的也并没有太意在意那些嘘声,但因为他的无视,那几名看客喝倒彩的声音更大了。声音一大,别的看客免不了要受到影响。
跑江湖的知道这么下去不行,这才不得不将皮影放了下来,走到台前安抚起客人来。
那跑江湖的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带个毛毡小帽,身上的衣衫洗得发白,但胜在干净整洁。他鼻子上豆大的汗珠将落未落,却并没有在意,反而朝着那喝倒彩的人讨饶般地笑了笑,随后双手抱拳作了个揖,行了个瑟缩但诚意十足的礼。
这时,那几名喝倒彩的看客才看清,这跑江湖的五指上,满是大大小小制作皮影时留下的伤口。
一时之间,几名喝倒彩的看客倒颇了有几分不好意思之感,更多刁难的话也成功被他给咽了回去。
只听那跑江湖的开口说道:“各位爷,不好意思,实在是不好意思,这一折是新戏。不过,虽然是新戏,但是现在外面流行得很哩。”
寒山镇的人一听外面流行,态度倒是缓和了不少。
只见一名之前喝倒彩的看客装模作样地佯装出了一脸不屑的表情,却又掩饰不住好奇地问:“真的假的?叫什么名字啊?”
跑江湖的也不恼,还是好脾气地笑了笑,道:“叫《玄天剑君》。”
那跑江湖的向来流窜在中州各处,耍皮影为生,这戏他不是第一次唱,但寒山镇,他却是第一次来。
因为这所谓的寒山镇,委实是一个不大的镇子,先前这里也不怎么有人来往,只有这段时间是极为热闹的。
听说是因为寒山镇发生了一桩“仙女择婿”的奇闻——据说是有山上的仙女下山挑童子,挑中了便带回去做道侣。所以十里八乡的男子都汇聚在此地,等着被挑中,好一同去修行哩。
而这所谓的童子呢,指的也不是孩子,而是元阳尚在的成年男性。只说是仙山上的仙女不甘寂寞,想找男子双修,所以才会下山。而这所谓的“童子”一旦被挑中了,仙女还会额外给男子家中送一笔财宝,作为补贴的嫁妆。
这消息,在光棍多年的单身汉听来,跟天上掉馅饼没什么区别。
不,有区别。这回掉的可不是馅饼这等粗鄙之物,而是颜如玉!是黄金屋!
这不,十里八乡的成年男子,甭管长得有多歪瓜裂枣,从半个月前开始就齐聚在此地,等着被仙女带回去双修呢。
人一多,寒山镇附近的农户便也自发自觉地赶着来凑热闹,推着自己家里的农副产品来卖,半个月下来,这寒山镇竟然还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挺大的集市。
跑江湖的也是前两天刚刚路过这里的,见这里人多,这才决定留下来赚点盘缠。
台下的看客还在追问。
而跑江湖的吃的就是人情饭,受多了刁难之后,早就练就了一身金刚不坏的本领,满脸赔笑地对那喝倒彩的人道:“这位兄弟你有所不知,现在修真界风头最盛的,便是上清宗首徒,玄天剑君徐白。”
这几名看客哪里能知道。
玄天剑君?
没听说过。
他们肉体凡胎哪里能知道修者那么多事情,往往到耳朵里的全是些只言片语,道听途说,了解得也没有那么详细。
那几名看客不接着问,一旁看皮影的小孩却是忍不住了,抢答道:“是大英雄!”
那小孩刚学会说话没多久,童言稚嫩,简单却又单纯,跑江湖的听了忍不住笑笑,朝小孩夸奖道:“说得很对。”
“嘿嘿。”小孩腼腆地笑了笑,而后迫不及待地朝跑江湖的问道,“那他打的是谁呀?”
这话问得跑江湖的犯了难,他哪里能知道。
他就是一回走山路的时候摔下了悬崖,让仙人救了。后来听说仙人在寻人,说到来龙去脉的时候,偶然提及了这么一段故事,但具体的,跑江湖的也不甚清楚,只知道:“是三年前逃出上清宗的一名叛逃弟子。”
小孩了然:“是大坏蛋!”
说得倒也合理。
跑江湖的笑着点头。
他们一大一小说得有来有回,讲得津津有味,余下的人要是还接着喝倒彩便多少有些不识时务了。再加上,那跑江湖的说这戏在寒山镇外面极为流行,只要外面来的,那自然是稀奇东西。
想到这里,那几名看客便也不再多言。
跑江湖的见看客安静下来,便感激地笑了笑,而后进到了幕布后面继续演起了他的皮影戏。
等手头的这一幕戏演完之后,跑江湖的乐呵呵地拿着个托盘出来收打赏,先头那个倒彩喝得最厉害的,许是不好意思,反倒出手阔绰,竟一口气出了三个铜板。
这里聚集的都是穿着粗衣烂布的穷苦人,三个铜板已是他们一天的口粮钱,能用来打赏演皮影的,已经很大方了。
跑江湖地笑得合不拢嘴,想着回家可以顺道去集市上买些花绳,回家的时候带给自己的闺女,缠在头上一定是顶顶好看的。
他边想边在人群中穿梭,然后便看见人群后排坐了个穿着灰色短打的年轻男子。那男子手边放着一碗粗茶,随意地坐在人群里,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跑江湖眼睛多毒啊,他一看就知道这位公子定有来历,因为那衣料在日光下可以透出隐隐的暗纹,一看就不是凡品。
跑江湖的心里大喜:“今日说不定还能给女儿赚出个头花来。”
于是他露出了个谄媚的笑,大喊着:“谢谢爷。”然后恭恭敬敬地把手里的托盘递到了这位男子身前。
却不想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只见男子斜睨着他,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字,道:“滚。”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却没想到此时竟然不灵了。
就在跑江湖的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身体还僵着没有动的时候,竟突然感觉胸前传来一阵闷痛。瞬间,跑江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倾倒,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让人当胸踢了一脚。
跑江湖的虽然会一些三脚猫的功夫,但是根本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当场倒在了地上。
众人见状,立刻围了上来,声讨那名黑衣男子。
刚刚那名喝倒彩的将跑江湖的搀扶了起来,然后指着那黑衣男子喝问道:“你怎么打人呐!”
“打人?”黑衣男子听了这话嗤笑了一声,说道,“我还要杀人呢。”
接着那黑衣男子看着跑江湖的,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记住了,再叫我听见你唱这出戏,我割了你的舌头。”
那语气里包含的杀意,叫人不寒而栗。
那喝倒彩的本来是想给跑江湖的出头,见黑衣男子不像个善茬,也忍不住后退了两步,但好在黑衣男子只是说说,并未真的采取什么行动。他话一说完,便不再理会众人的指责,头也不会地往茶肆外走去了。
喝倒彩的见他走远了,这才放下心来,转头去问跑江湖的:“你没事吧。”
跑江湖的揉了揉胸口,觉得有点疼,但也没什么大碍。他心知那黑衣男子并未用劲,只是想吓唬吓唬他,本着和气生财的道理,跑江湖的招呼众人大事化小。
“没事没事,算了算了。诸位受惊了,我给大家再唱一出,诸位不要不高兴了。”
跑江湖的老道地抚平了众人的抱怨,而后转过头期期艾艾地回到了后台。怎料他刚想去拿自己的两个皮影,却惊诧地发现,那个长得好看的执剑小人皮影,竟然被拦腰斩断了……
跑江湖的又惊又怕,几番思索之下,他连忙打开工具盒,将两个执剑小人皮影收了进去,压在了箱底。
接着,跑江湖的拿出另一个故事的一套皮影,敲响了开场锣。
自此,这出《玄天剑君》的皮影戏,也就此失传了。
而破坏皮影的始作俑者——黑衣男子,也就是薛野,此刻正走在寒山镇的大街上。
他边走边直呼晦气:“怎么哪儿哪儿都能听见徐白的名字。一个皮影而已,给他就做得英俊潇洒,我就青面獠牙,还教小孩说徐白是大英雄,我是大坏蛋——”
薛野咬牙切齿地想:“不行,下次看见那个做皮影的,得用点力揍他。”
薛野之所以会出现在茶肆,是因为他本想在办事之前先喝杯茶的,如今让那耍皮影的搅了兴致,薛野的心情差到了极点,便也彻底没了喝茶的兴致。
他一路臭着脸往镇子上最大的酒楼走去。
酒楼的门口放着一块大牌子,上面用苍劲有力的笔触写上了“报名处”三个大字。
此刻,酒楼门口已经排满了人,他们都是来等着被仙女挑选回去的“童子”。
薛野刚一抵达,排队的人群中有一名少年人立刻发现了他,笑意盎然地朝他招手,大喊道:“薛师兄!这里!这里!我已经替你报过名了,你直接来排队便是。”
那少年生得唇红齿白,好生漂亮,只是他虽然看着待人热忱,但细瞧之下,便可发现那少年的笑意并未及眼底。
若是楚平在此,定会满脸诧异地认出这挥手之人正是之前背刺过几人的黎阳。
薛野满脸不情愿地走到了黎阳的身边,怒道:“我不是让你不要再喊我师兄了吗?你我都不是上清宗的人了,你还喊我师兄作甚。”
黎阳也不知到底有没有把这话听进去,热络地满口答应:“好的,以后都不喊了。薛师兄,你刚刚干嘛去了?”
“你管得着吗?”说着,薛野长腿一迈,站到了黎阳的前面,挤在队伍中,抱臂望着前方。
前方,酒楼的大门敞开,但内里昏暗,如同一头张着巨口的怪兽,静静等待着无知的人群,排着队自投罗网。
第56章
黎阳站的这位置算得上是队列前排,薛野只在队列中等了没一会儿就轮到了两人。
报名处设在酒店进门后的天井里。
说是报名处,实际上就是个小桌板,小桌板上放着文房四宝,桌子后面坐着个十分平常的中年男人。
薛野站到桌子前面的时候,那男人便掀起眼皮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然后低下了头,将微微有些发干的毛笔尖放在舌头上舔了两下,例行公事般地问道:“姓名?”
薛野又不是傻子,出门在外,哪会用自己的真名。
他干净利落地报出了两个字:“徐白。”
那男人听了,不疑有他,自顾自地落笔在手边的纸上写下了“徐白”二字,道:“进去吧。”
这就是已经报名完成了的意思。
但薛野需要等黎阳一同进去,于是他并没有往里走,而是便站到了一旁。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依稀看见那中年男子又将手中的毛笔换成了搁在一边的朱笔,然后用朱笔缓缓地在“徐白”两个字的旁边留下了一道批注。
做完这一切,那男人便又扬起了声音,朝着队伍喊道:“下一个。”
排在薛野后面的黎阳便依照次序上前,报出了“黎阳”两个字,那中年人也是同样的流程,看了黎阳一眼之后,便工工整整地在纸上写下了“黎阳”两个字,再改为红笔批注。
“进去吧。”
黎阳点了点头,带着薛野一同往酒楼里面走。
两人往酒楼里面走的时候,薛野忍不住向黎阳询问道:“所以黎阳也不是你的真名?”
黎阳没想到薛野竟然会好奇这个,忍不住笑了笑,实话实说道:“是真名,只是没什么用而已。”
事实上,他虽然或者这么多年,但除了之前在上清宗假扮丹修的那些日子之外,从来没人叫过他黎阳。在他认识的绝大多数人眼里,他是“魔尊的儿子”,是“从渊城少君”,却从来不是一个叫黎阳的人。
想到此处,黎阳不由自主地慢下了脚步,脸上露出了一个落寞的表情。
薛野用余光看见了黎阳的变化,但薛野的脚步可一点都没慢,他才没那个闲心去关心黎阳的心理状况,他是来办事的,又不是来交朋友的。
想到此处,薛野再次向黎阳确认道:“随你用真名假名,你只需记得,一旦我这次帮你取到了东西,该给我养灵丹一颗不能少,便足够了。”
这话说得好生无情。
但薛野一开口,黎阳脸上那些晦暗的表情,便瞬间如同日出后的朝露一般,消失得无隐无踪。
黎阳嗔怪道:“好无情啊,薛师兄,完全不顾念师弟的心理健康。”
这话说得薛野忍不住皱了皱眉。
“不是让你别喊我师兄吗?”他有些不悦地说道,“再说了,我可不相信多愁善感的人能在从极之渊活下来。”
黎阳闻言耸了耸肩,显得不可置否。
而对于“养灵丹”一事,黎阳再次打起了包票。
他道:“放心吧,薛师兄,都是自家人,你还信不过我吗?”
呸,谁和你是自家人。
薛野听了这话,不自觉地撇了撇嘴,心道:“那可真是太信不过了。”
说起来,他之所以会和黎阳同路,也是因为巧合。
薛野自逃出上清宗以后,便开始当起了散修。
靠着在蓬莱搜刮到的宝物,他随意找了个洞府窝进去闭起了关。就像是冬眠的狗熊一样,潜心修炼。
但宝物虽好,终有穷尽之时。
这不,薛野常用的一味增灵丹便已经告罄了。
这增灵丹是用来增加修者对空气中灵气的吐纳能力的。没办法,上清宗有灵脉,灵气充裕,极为适合修炼,但薛野逃出来以后却是随意找了个犄角旮旯。洞府里的灵气杂乱而又稍显稀薄,只能依靠增灵丹才可以勉强与上清宗的修为环境相匹配。
增灵丹用完之后,薛野近日修行便立刻进入了瓶颈期,故而想要再精进修为,增灵丹必不可少。但薛野自身又不会炼丹,所以便闲来无事只身去中州与从极之渊交界处的鬼市碰碰运气,想看看有没有丹修恰好在卖他需要的丹药。
谁料这么巧,就遇上了黎阳。
薛野撞上黎阳的时候,薛野正蹲在一个丹修的摊子上挑挑拣拣。那丹修应该是个新手,练出来的丹药委实是不堪入目,但偶尔也有品质好的,那丹修也懒得分选,胡乱将好和不好的丹药都堆在一处,统一卖出一个极低的价格。
薛野一看有这等好事,哪里能忍,当即就蹲下捡起了漏。
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挑得很认真。
却也是正在此时,薛野听见耳边传来了一声极为欣喜的呼唤声:“薛师兄!”
那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薛野抬头一看,发现来人竟然是黎阳。
这场见面要是放在三年前,薛野只要一想到那缠丝缚,说不定便会当场祭出本命剑将黎阳捅成筛子。
但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此刻的薛野却只是内心毫无波澜地想道:“倒确实是很久没见了。”
边这么想着,薛野边又把头给低下了——他手里的丹药还没能挑完呢。
黎阳见状,撇了撇嘴:“薛师兄,你怎么这么冷淡。”
薛野头都没抬地说道:“别叫我师兄,我都不是上清宗的人了。再说了,我没拿剑追砍你,不是已经仁至义尽了吗?”
说到底,也是因为黎阳闹事,先前薛野才有机会狠狠抽了徐白三鞭,功过相抵,薛野自然懒得同他计较旧怨了。而黎阳做的事情俱是陷害上清宗的,如今薛野又不是上清宗的人了,就更没必要和黎阳打了。
黎阳听了这话,笑得眯起了眼睛。
“薛师兄的事,我三年前便听说了,我本想去帮师兄一把的,怎料……”说到这里,黎阳顿了顿,道,“师兄如今过得如何了?”
薛野又从那堆丹药里挑出了一颗中上品的增灵丹。
“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说罢,薛野掂了一下自己手里丹药的分量,觉得差不多了,正打算跟那名新手丹修说“结账”的时候,转头却看见那丹修竟然吓得抱着一旁的柱子,正看着他身边的黎阳瑟瑟发抖。
那丹修说话的时候气若游丝:“少,少君……”
薛野又扭头看了看四周,发现原本周围摆摊的、逛街的都不见了,刚刚还热闹无比的鬼市瞬间变得冷冷清清。众人四散逃离,生怕走慢一点就被黎阳抓住。
薛野见状不由地皱了皱眉,看向黎阳,说道:“你怎么像个瘟神似的。”
薛野这话一出,直把那名新手丹修吓得瞪圆了两眼,不住地伸手掐自己的人中,唯恐自己就这么晕过去。
黎阳却对薛野的话显得并不在意,连脸上的笑意都不曾减弱一分,他瞥了一眼薛野手中的丹药,道:“薛师兄在找增灵丹?”
黎阳也是丹修,而且是天赋极佳的丹修,他只消瞥上一眼,便可轻易知道薛野手中丹药的功效。
薛野没有回话。
黎阳却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不知道师兄可曾听过养灵丹?”
自然听过。
尽管养灵丹和增灵丹只差了一个字,但是品阶却是天差地别。最显著的差别,便是丹药中所蕴含的杂质。要知道,修士吃丹药,或多或少会在体内留下一些杂质,这些杂质初时并没什么影响,但随着修士吃的丹药越多,体内的杂质也会堆积的越多,时间一长,便会滞塞经脉,对修士精进造成很大的阻碍。
而养灵丹与增灵丹虽然功效相似,但是养灵丹的杂质含量,只有增灵丹的十分之一,从这个角度说来说,最上品的增灵丹也比不上最下品的养灵丹。
当然,这么上等的丹药,能炼制的丹修自然也很少。
薛野闻言挑了挑眉,他看着黎阳询问道:“你的意思是,能炼制养灵丹?”
黎阳胸有成竹地说道:“自然。”
听了这话,薛野也不客气,直接问道:“多少钱。”
黎阳却道:“不要钱,只需要薛师兄帮我一个小忙。”
这话听着,便像是有诈。
薛野也不是傻的,他立刻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增灵丹道:“算了,我今日买的这些也够用了。”
薛野说着,转而对着那战战兢兢的新手丹修道:“结账。”
那名丹修哪里敢说话,只谨慎又胆怯地望向了黎阳,等待着少君的指示。
黎阳很自然地接过话茬,道:“真的是小忙,我要去偷一样东西,正愁没有人手。”
薛野闻言,望着黎阳身后那几个看不清面目的魔修,反问道:“没有人手?”
那他身后那些是什么?装饰品吗?
黎阳见状,失笑着道:“是真的,他们都长得太丑了。”
这话听起来就更像是个临时找的借口了。
薛野翻了个白眼,一言不合就要结账走人。
黎阳赶紧拦住薛野,道:“好师兄,我真的没开玩笑,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真的是需得长得好看才能去的地方。”
为了养灵丹,薛野这才不得不跟着黎阳来了这所谓的“仙女择婿”现场。
可等薛野真正走到酒楼内部的时候,却发现这里聚集着的所谓“童子”,却是万万与好看搭不上边的:
他们有的年逾四十,满口黢黑的牙齿,顶着稀疏的头发正在与人谈天说地:“等我娶了那仙女啊,我便……”
有的一身破烂的衣衫,形容瑟缩,正在同人讨论:“若是仙女真的看上了我,会不会要我的聘礼?这聘礼数目该如何计算呀,要是能提前知道仙女给的那笔嫁妆有多少就好了。”
还有的听说今日酒楼吃食由仙女全包,不用个人掏钱,早已经迫不及待地叫上了一桌子满汉全席,喝了个半醉。
……
总之,全是歪瓜裂枣。
薛野见状,心里忍不住冒火,他转头看向黎阳,质问道:“你不是说这地方只有长得好看的才能来吗?”
那这些是什么?
黎阳却显得极为淡定,他道:“薛师兄别生气呀,你没看见头前那报名的用朱笔写了什么吗?”
朱笔?
薛野见到了,不是普通的批注吗?
“看见了,怎的?”
黎阳惊讶道:“原来师兄不知道呀?”他的表情看上去极为夸张,一看便知道是装的。
薛野可没这心思在这同黎阳玩笑:“有屁快放。”
黎阳见薛野不配合,倒也不恼,他笑道:“墨笔书乾坤,至于这朱笔嘛——”
说到此处,黎阳敛了神情,望着前方拥挤的人群,面无表情地说道:“断生死。”
第57章
正当薛野还在思考黎阳的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却见整个酒楼中乍然飘起了一阵绛红色的雾。
这雾起得浓郁,来得蹊跷,多数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已经将这雾气吸进了身体里去。
周围原本还在高谈阔论的男人们次第倒下。
当然这雾虽然对付凡人效果卓著,但是想要制住作为修士的薛野和黎阳还是不太可能的,他们俩炼体之后本就对毒药之类的东西具有一定的抗性。
不过,这种情况下,薛野和黎阳要是还站着就太过突兀了。
薛野与黎阳对视一样,然后两人便也装着晕了过去。二人早在进入酒楼之前便已经服下了黎阳特制的丹药,可以很好地隐藏自己的修为。如今两人往地上一趟,与旁边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几乎毫无二致。
紧接着,薛野的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且听声音,人还不少。他们的脚步有轻有重,这与修为有关,修为高点的脚步声也自然会轻上那么几分,修为低点的便免不了还留着些凡俗的习惯,走起路人脚步沉重。
薛野与黎阳屏息凝神,静观其变。便听到这群人在酒楼中四散开去,脚步稍重的那几个朝着那群“歪瓜裂枣”走去,而这群人中脚步最轻的那一个人,则朝着薛野的方向走了过来。
那脚步声在薛野的身边站定,而后说道:“写了甲等的我带走。剩下的那几个,你们带去母菌的培育房,随意摆放便是。”
听声音,领头的是个女人。
薛野尚在疑惑所谓的“母菌”是什么的时候,便突如其来地感觉道有人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自己的脸颊,那力道可真是一点都不轻。
薛野还需要装晕,只能由得那女子握着他的脸上下打量,就在薛野即将忍无可忍之际,他听见头顶传来了领头女子的声音:“这个就是这回的甲等?没有更好的货色了吗?这个姿色倒也还行,就是长得不够白净,不知道合不合尊上的口味。”
本就心情不悦的薛野听见这话,更是心头火气,什么叫长得不够白净?
他那叫有男人味!
难道要各个都长得跟徐白那个小白脸似的才叫好看吗?
薛野还在腹诽,却听见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有另一个女声说道:“这里还有一个。”
说的应该是黎阳。
领头的那名女子听了这话,随意地放开了薛野的脸,转而去看黎阳。而薛野为了装睡,不得不放任自己的脑袋重重砸在了地上。
薛野只能忍痛暗自磨牙:等东西到手了,他定要叫这帮不知好歹的女人付出代价。
薛野听见那名女子走了过去,见到黎阳的脸之后,说话的语气里却仍旧透露出了一丝嫌弃:“这个长得虽然白净,但是年纪这么小,尊上怎么可能满意,怕是要养上两年。还不如刚刚那个呢。”
薛野听罢,内心窃喜:“确实,黎阳那小子,说到底长得过于文弱,哪里能同我这样完美的剑修相提并论。”想到这里,薛野的心中不由地原谅了那领头女子几分,“还算识货。”
也许是没能看到合意的甲等,那领头女子提高了音量,不耐烦地说道:“不看了,赶紧把人带回去吧,省得回去晚了尊上责罚。”
那女子甫一说完这句话,薛野便感觉自己的身体浮了起来,没过一会儿,他的面颊便被日光照得暖洋洋的,这说明他们已经离开了酒楼,来到了室外。
薛野闻到了一阵兽类特有的气味,接着,身下触及到了温热的皮毛,应当是被放到了什么大型动物的身上。
薛野暗戳戳地将自己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发现这几人用来运送他们的工具竟然是一辆再普通不过的牛车。他与黎阳被整齐地排布在牛背上,而他们的身后,那群“歪瓜裂枣”被杂乱的堆积在了牛身后跟着的板车上,一个叠着另一个,像一堆刚刚被捡回来的柴火。
牛车在天上飞了没一会儿,便落在了一处山头上。
薛野怕被人发现自己是装晕的,没敢再看,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耳边传来那个领头女子的声音:“那个尚需养养的,送到院子里,这个不太白净的,往尊上屋子里拉吧。”
剩下的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是。”
到这时,薛野方才发现,这些将他们带回来的人,竟然全是女子。
但现下薛野却管不了这么多了,因为他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又再次浮了起来。
薛野最终被送进了一间房子里。
等周围的声音都退去之后,薛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睁开了眼睛。
薛野细细打量起了面前的房间,却突然发现,这应当是一间女子的闺房。
所以,这个所谓的尊上,也是一名女子?
正当薛野想从这间房里找出点什么线索来的时候,房门却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薛野见状,二话不说用最快的速度,再次躺回了床上。
薛野只听得进门那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然后在床边停下了脚步,薛野感觉身边似乎微微陷下去了一些,料想那人应是在床边坐下了。
见时机成熟,薛野便扮作是从昏迷中醒来的样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一睁眼,薛野方才看见了那名女子的样子。
只见那名被唤作“尊上”的女子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云鬓半拢,香腮似雪,额上画着一抹极为红艳的花钿,衬得她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朵正在盛放的牡丹。
她穿着一身红艳,满脸笑意地坐在床边看着薛野,娇嗔道:“郎君……”
好一个风情万种的美少妇。
要是寻常男人听到这一声“郎君”怕不是骨头都得当场酥了,只是薛野如今可全然没有那等风花雪夜的心思。他亲眼看见这少妇指使手下无端掳掠“童子”,又用落选的人来培育所谓的“母菌”……
桩桩件件,看着都绝非善类。
只怕不是美少妇,而是黑寡妇。
那美少妇不知薛野心里在想什么,只当他是头脑昏沉尚未清醒,为了加快薛野的回魂,那美少妇慢慢靠近了他些许,再次婉转唤道:“小郎君安好。”
薛野想来最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见美少妇如此热情,便知道自己定是性命无虞,剩下的,便要看他如何见招拆招了。
为了降低美少妇的戒备,薛野学着黎阳惯用的那套表情,努力将眼睛瞪到了最大,佯装出了一副怯生生的表情,回道:“姑娘安好。”
那美少妇见状,捂着嘴露出了一个极其逾越的笑来,她道:“唤我阿芜便好。”
薛野便也顺着她的意,轻轻地唤她:“阿芜。”说完,还故意露出一副害羞的表情。
他羞怯的样子让阿芜忍不住发出了“咯咯咯”的笑声。
“小郎君可知我带你来此是为了什么?”
薛野自然能猜出几分,但他此刻正扮演着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凡人,于是他摇了摇头。
阿芜也不直说自己的目的,反而旁敲侧击地向薛野询问道:“小郎君想不想修仙?”
在黎阳给的丹药的作用下,薛野此刻不过是个凡人,他自然应当作出所有凡人都应该做的选择,于是薛野尽职尽责地拼命点起了头。
却见阿芜做出了一副苦恼的表情,叹道:“可惜小郎君的年纪有些大了,若是现在开始修炼,怕是要到五十岁才能筑基了。”
她说完之后,便用一副整好以暇地表情偷偷观察起了薛野的反应。
果然,薛野听了这话,立刻配合地露出了一副担忧的神情:“那可怎么办呢?”
却见听了这话的阿芜笑得十分开怀,她凑近了薛野,狡黠地眨了眨眼,说道:“不如,与我双修,这样,郎君自然也可有所获益。”
阿芜说完,也不装了,上手就要解开薛野的衣襟。
还真是黑寡妇!
薛野哪里肯干,这美少妇如今说得好听,是为“双修”,就怕真的到了床上,眨眼便将自己做成了炉鼎。再说,之前那群聚集在酒楼的男人,不就是因为相信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泼天富贵,这才全都让阿芜送去喂了母菌吗?
薛野又不是个傻子,哪里能平白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想到此处,薛野应是用蛮力便一把将怀中的温香软玉推了开去。虽然他用的力道与怜香惜玉毫无关系,但面上却仍是装出了一副极为楚楚可怜的样子。
薛野边推还边满脸惊恐地说道:“我,我不会。”
愿意是想在明哲保身的同时,询个理由敷衍敷衍阿芜。
却不想阿芜完全没有给他被敷衍的机会。
只见阿芜在被拒绝之后,丝毫不复之前的温存,竟是立马站起了身来,整理起了自己稍显凌乱的衣襟。
她冷冷道:“不会?”随即,她发出了一声冷哼,“不识抬举。”
阿芜伸出双手,放在耳边拍了两下掌,瞬间,两名绯衣女子破门而入。
她们齐刷刷地半跪在了阿芜的面前,恭敬道:“尊上。”
阿芜没理那两名女子,反而对着薛野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逼你,你便入孽海情天好好学学吧。若是学不来,同你那些同期们一起去喂母菌,也未尝不可。”
紧接着,阿芜将目光放在了半跪在地上的那名两名女子身上,道:“带他去孽海情天好生教导。”
那两名女子异口同声道:“是。”
紧接着,便将一人一边,将薛野制住了,带出了房子。
薛野出门之前,恰看见阿芜漫不经心地端起了一盏茶,向手底下的人吩咐道:“既然他不行,那今夜还是照旧,唤邈儿前来服侍吧。”
薛野听了这话,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吃了个哑巴亏。
什么叫不行?
但薛野已经没机会为自己自证了,因为他当场就被关进了所谓的“孽海情天”之中。
孽海情天这名字虽然起得风雅,但本质上,便是一间刑房。
只见两根白色的绸缎自上而下地从房梁上垂落了下来,分别捆绑着薛野的两个手腕,将他给吊了起来。那绸缎的高度控制得很好,好到恰巧让薛野的双脚只有脚尖可以着地,这导致他的身体没了着力点,全身的肌肉需要全都紧绷着,委实不是个舒适的姿势。
薛野的上身的衣服被扒了,冷风飕飕的吹在他的皮肉上,好在薛野作为修士并不怕冷。
他背对着门口,正在尝试用自己的嘴把手腕上的绸缎咬开,但他很快就发现了自己是在做无用功,因为这绸缎上也不知负上了什么法术,如同有生命力一般,越解就收得越紧。
薛野气结。
正在此时,薛野身后响起了“吱嘎”一声。
是木门被人从外面给推开的声音。
但推门的人却站在门口没有进来。
薛野只觉得有一道炙热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背上,如有实质的目光将他光裸的后背灼烧得生疼。
薛野咽了咽口水,没有忘记自己给自己立的人设,他放软了声音,佯作可怜地朝身后求饶道:“好阿芜,我的手腕好酸呀,快给我解开吧好不好。”
只要解开了,薛野有的是办法可以见机行事。
怕她不肯答应,薛野又补了一句:“我想过了,双修的事情,我可以学。”
但薛野的话说完了,身后的人却没说话,整个屋子里静悄悄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薛野有些疑惑,于是他又唤了一声:“阿芜?”
薛野心想:“不应该啊,难道我的男子汉魅力失效了?刚刚她不是还表现得挺喜欢我的吗?”
正在薛野疑惑之时,他突然听见身后的人迈开了脚步,开始向自己的方向靠近。
薛野这才终于放下了心,心道:“小样,这拿不下你?”
那人在薛野的身后站定,还是没有出声。
于是薛野又再次开口唤道:“阿芜,你……”
薛野的话被一根冰凉的手指给打断了,那手指的指腹轻轻印在了薛野的后脖子上,而后顺着他的脊柱一路往下走,慢慢地拂过了他背上那道弧度优美的脊骨。
薛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他先前见过阿芜,阿芜肤如凝脂,手若柔夷,芊芊十指一看就是不沾阳春水的。但是如今落在薛野背上的这根手指,指腹却布满了经年累月遗留下的茧,这不像是阿芜的手,反倒更像是——
一双练剑的手。
薛野还未来得及想明白,那根手指便已然停到了他的尾椎处——那里有一个明显的凹陷,只消缓缓移动上一寸,或者两寸,便可以自由地选择是攀登丘陵般的凸起,还是探访无人涉足的深谷。
但那手指却不急于前进,反而不紧不慢地在薛野的尾椎处画起了圈。
紧接着,薛野听见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从自己的身后传来:“你刚刚说,你要学什么?”
薛野惊讶地想转头,尽管由于角度的问题,他只能看见身后人的半个肩膀,但这并不妨碍薛野认出这个人的身份。
薛野咬着牙,恶狠狠地咒骂起了身后的那个人:“徐白,你这废物怎么会在这里?”
第58章
徐白对于薛野的愤怒不予理睬,他停下了用手指在薛野身上画圈的行为,转而将指尖停在了薛野的尾椎处,沉默着没有说话。
薛野背对着徐白,所以他看不见徐白的表情,但不知道是不是薛野的错觉,他总觉得徐白停在他身上的手指有些微微地发抖。
“不应该吧?”薛野想,“世上不可能有比剑修的手更稳的东西了。”
毕竟对于剑修来说,执剑的手,就是剑修安身立命的保障,就像人不能连吃饭的碗都拿不稳一样,剑修若是手不稳,怕是早就死在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山精野怪手里了。
而就在薛野疑惑之时,身后的徐白竟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话:“你刚刚说,你要学什么?”
徐白这么一问,薛野就更觉得他奇怪了——他们俩都三年不见了,刚一见面,徐白也不问自己当年是怎么逃的,也不去问自己从他身上骗走的玄玉在哪里,反而问自己打算学什么?
这是跟着上清宗那几个糟老头太久了,把脑子学坏了么?
薛野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他道:“我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你管得着吗?”
薛野说完,便听见身后的徐白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而后,语气不善地说道:“你最好嘴一直这么硬。”
说罢,徐白收回了放在薛野身上的手指。只见徐白将那只手微微朝自己的方向收回了些许,然后五指张开,迅速朝着薛野挥去。
“啪”的一声,徐白将手重重地扇在了薛野一侧的臀瓣上。
清脆的皮肉碰撞声骤然在薛野的耳边炸响,打得薛野的整个身躯不可避免地颤抖了一下。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薛野瞪大了眼睛,他踮着脚尖努力想要往前走,与徐白拉开一段距离。
薛野边逃边咒骂道:“你疯了吧徐白。”
但着注定是无用功,薛野踮着脚尖根本跑不远,而徐白也没有要停手的意思。薛野的话刚一说完,徐白便又甩下了第二个巴掌。
同样的力度,同样的位置,打得薛野那叫一个吱哇乱叫。
薛野尖叫道:“你这小人,有本事等我解开,我们堂堂正正的一决雌雄!”
薛野可不想再吃第三下,往前跑不掉,就左右两边闪。这么想着,薛野努力晃动起自己的身体,左躲右避,力求让徐白的掌击落空。
谁料下一秒,一双如同铁箍一样的手,便放到了薛野的腰上——是徐白的两只手,他用左右手同时握住了薛野两侧的腰窝,以不容抵抗的姿态镇压住了薛野的反抗。
徐白问薛野:“你记不记得你当日在无上水宫,害我受了三道赶山鞭?”
当然记得。
而且薛野还清楚地记得那三道鞭子就是他打的,徐白挨完那顿打以后还对他说过:“这三鞭,我记下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徐白还没忘呢?
这么记仇?
薛野咽了咽口水,胡搅蛮缠道:“当年陷害你的是黎阳,要打你的是你岳阙,下令打你的是仲简,你不找他们算账,拿我撒什么气?”
虽然撺掇他们的确实是薛野,但薛野可不会认这件事。
毕竟他不想挨打。
然而徐白却没有继续与薛野计较口舌之利的意思,他二话不说便扬起手,在薛野的臀瓣上拍下了第三下。
“啪”的一声脆响在孽海情天中乍然响起。
徐白落掌的地方还是同一处,结结实实挨了三巴掌下来,薛野觉得自己的半拉屁股肯定是青了。徐白这小子竟然一点没留力,明显就是奔着把自己的屁股打肿去的。
薛野可算是气坏了。
他都一把年纪了,还叫人打屁股,实在是有些丢人。先前挨打的时候薛野只想着如何躲避。到了此刻,屁股上传来了阵阵胀痛之感,薛野才终于回过味来。
谁家好人报仇打人屁股啊?!
薛野涨红了脸,满腔怒火地叫嚣着:“你大爷的,徐白,你敢羞辱我!”
本着士可杀不可辱的精神,薛野不停扭动着身体,试图转过身与徐白一较高下。却不想腰间再一次被徐白的手掌给制住了。
下一个瞬间,徐白有些沙哑的声音便传到了薛野的耳边:“别动。”
说完这句话后,徐白便这么安静了下来。
他站在薛野的身后,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就这么虚虚地环着薛野的腰。良久之后,徐白发出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喟叹。那声音如同烟雾般轻悄,朦胧却又不可捉摸,恍然掩藏着无数失而复得的喜悦和无可奈何的纵容,却又狡猾地,在被薛野耳朵捕捉到之前便随风四散,不可追查。
薛野直觉认为徐白定然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询问,耳边就乍然响起了一连串“嘤嘤嘤”的叫声。紧接着,薛野突然感觉自己的脖子猛的一下被什么冰凉的东西环住了。不仅如此,那东西还越收越紧,好险差点没把薛野给勒死。
薛野只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了,从喉咙深处发出了抑制不住的咳嗽声:“咳咳。”
就在此时,徐白的声音响起:“烛照。”
随着徐白的一声低喝响起,薛野脖子上的力道终于有所减缓。
终于摆脱了生命危险的薛野定睛一看,发现这个勒着他吱哇乱叫的东西,竟然就是徐白在东海秘境里收伏的那条小龙,只是这龙——
“它是不是长大了不少?”薛野疑惑地询问道。
确实长大了,而且烛照不光身体抽条了,原先头上的肉疙瘩也也已经变成了一个小芽一般的小龙角。它原本看不出颜色的鳞片,如今变得如同琉璃一般流光溢彩。
已然是一条威风凛凛的银龙了。
烛照欢喜地趴在薛野的肩上,亲热地蹭着薛野的脸颊。它的口水蹭了薛野一脸,这让薛野表现得很是嫌弃:“你又不是我的灵宠,同我这么亲作甚。”
薛野将自己的脖子伸到了极致,力求将自己的脸从烛照的身边挪开。烛照却不理会薛野的无情,依旧死皮赖脸地与他亲昵。
正在这时,薛野的身后再次传来徐白的喝止声:“烛照。”
听到了主人的命令,烛照再不情愿也只得呜呜咽咽地离开了薛野的脸
烛照发出了失落的叫声:“嘤嘤嘤。”
薛野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心内腹诽道:“从见面到现在,徐白总算是干了一件人事。”
而成功脱离魔掌之后,薛野原本停摆的大脑终于再次转动了起来,他眼珠子转了转,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只见薛野朝烛照露出了一个堪称和善微笑,道:“小烛照,你饿不饿呀,我的芥子囊里有好吃的哦。”
哪里有什么好吃的,薛野不过是记得之前烛照曾经不问自取地从自己的芥子囊里拿出过逆鳞来,如今想要好好地利用一下烛照的这个本事罢了。
“嘤?”烛照的脑袋歪了一下,似乎在消化薛野话里的意思。
薛野道:“真的。就在一个红色的瓷瓶里面,可好吃了。”
片刻后,烛照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了薛野话里的意思,进而十分欣喜地将自己的尾巴伸进了薛野的衣襟之内。
一个精巧的红色瓷瓶就这么被烛照从薛野的芥子囊中给卷了出来。
一见那瓷瓶,烛照不疑有他,迫不及待地就打开了瓷瓶上的封盖。霎时间,一群红色的小虫便从瓷瓶里成群结队地飞了出来。
这瓷瓶是薛野从蓬莱宝库中带出来的东西,里面的这种虫子名唤潮汐虫,最喜欢拿灵力当食物。
当年,薛野之所以从上清宗的恶狱中逃出来,靠的就是这种虫子。
恶狱之所以坚固,是因为其外围层层叠叠的结界。上清宗的每一任掌门上任之时,都有一想极其重要的工作,就是在恶狱的最外围套上一层属于自己的崭新结界。
故此,恶狱被层层叠叠的新老结界一层又一层地结实包裹了起来,又因为这些结界的灵力运转和运行方式各不相同,所以便是再精通结界之法的人都无法悉数解开。
恶狱的牢固,由此而生。
可薛野的潮汐虫就像是一条生长在果核里面的蛀虫一样,从里面无差别地在所有的结界上简单地啃了一口,就像是打通了一条由内而外的虫道,成功让薛野畅通无阻地逃了出来。
那些潮汐虫刚一离开瓷瓶,便迫不及待地落在了束缚住薛野双手的那两条绸缎上。它们饿了三年,如今乍见这附着了灵力的绸缎,简直像是钻进了米缸里的老鼠,吃得那叫一个欢天喜地。
不消片刻,薛野的双手便被成功解放了出来。
绸缎眨眼间便被一扫而空,而那些潮汐虫一阵风卷残云之后,竟一个个吃得如同花生米般大,酒足饭饱地想要打道回府,却不想府门口出现了一头拦路虎。
只见烛照按住了瓷瓶的小口,兴高采烈将往回走的潮汐虫真的当成了花生米般一口一个往嘴里送。看得出潮汐虫很合烛照的胃口,它吃得眯起了眼睛,喉咙里不住地发出快活的呼噜声。
它竟然真的爱吃!
可烛照是吃爽了,薛野看得那叫一个心疼啊,他忙不迭地上前,想要从烛照的手里抢回瓷瓶,却不想有个人竟然比他的动作更快。
只见徐白伸出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而易举地从烛照手里收过了那红色瓷瓶,然后将那瓷瓶朝空中一挥,利落地将为数不多幸存的潮汐虫纳入了瓶中。而后手掌翻覆,把这红色的小瓷瓶就此收入囊中。
薛野见状,哪里肯干,他对徐白厉声说道:“还给我!”
面对薛野的发怒,徐白却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他说:“没收。”
第59章
薛野哪里能忍得下这口气,徐白这厮现身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不光打了他的屁股,竟然还敢将他保命用的潮汐虫据为己有。
薛野当即就要跟徐白拼命。
他动作麻利地从芥子囊中掏出了流云锦换上,而后又立马祭出了寒江雪。正要袭击徐白,就听见孽海情天之外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难道是被人发现了?
薛野暗道不秒,连与徐白的恩怨都搁置在了一旁,他刚想举剑防御门外可能出现的袭击,便听见楚平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不行,你必须跟我去见小师叔。”
从楚平的声音可以听出,他正在用力与什么人在僵持着,应是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快走!”楚平催促着。
紧接着传来的是黎阳显得略有些无可奈何的回答声:“你别这么死脑筋好不好。”
楚平不以为然:什么叫死脑筋?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做着他觉得对的事情。
楚平虽然憋了一肚子的大道理,却没有就此事与黎阳争辩,他只是一个劲地埋头苦走,不多时便成功出现在了薛野和徐白的视线范围内。
一听见有人的声音传来,烛照立刻快速躲了起来。
它刚刚躲好,楚平便已经拉扯着黎阳跨进孽海情天的大门,呼唤徐白道:“小师叔……”
却不想楚平的话音还未落下,就在下一个瞬间便率先与薛野四目相对了。
霎时间,楚平原本不善的脸色立刻云销雨霁。他欣喜地冲到了薛野身边,欢欣鼓舞地一把抱住了薛野握剑的那只手臂,说道:“薛师兄,你没事啦?!”
这话说得薛野极为纳闷:他能有什么事啊?
便是天塌了,薛野也定能活得好好的。
薛野翻了个白眼,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臂,后退了一步与楚平拉开了一些距离,说道:“少叫得这么亲热,谁是你师兄,我早就不是上清宗弟子了。”
楚平一个,黎阳一个,都明知道他叛离了上清宗还在坚持不懈地喊他师兄,喊得他都烦死了。
久别重逢,楚平倒是完全不介意薛野的无情,他很是焦急地向薛野询问道:“薛师兄,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为什么我一觉醒过来,整个宗门都说你欺师灭族,叛逃下山了?”
楚平当年被宋思远伤得很重,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薛野逃出恶狱的第三个月了。关于太上峰那一战的后续,他只能从别人的口中得知。却不想他听见的故事版本,与他亲身经历的版本有着如同天堑一般的巨大差别。
薛野闻言,挑了挑眉毛,他斜睨着楚平,满脸嘲讽地说道:“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区别吗?你是能打得过伯清,还是能打得过仲简啊。”
这话说得未免有些不近人情,换做旁人只怕要唾弃薛野无端将好心当做了驴肝肺。
但楚平却全然不生气,反而十分恳切地说道:“我可以替你解释啊。”
薛野反问他:“你解释了这么多年,有用吗?”
自然是没什么用。
楚平被这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
这么些年,楚平逢人就说,当年打伤他的不是薛野而是宋长老,但根本无人相信,反而觉得他是伤到了脑子。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早些年薛野在上清宗的所作所为,导致他的名声早就臭了的缘故。平辈的人不信,楚平便去找长辈诉说,可长辈们听完,也只是冷着脸关照楚平“此事休要再提”。
唯一相信楚平的,只有徐白。
想到这里,楚平立时便如同一只被打击到了的大狗一般,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下去。
薛野也非是铁石心肠。毕竟楚平当年确实救过他一命,更何况如今修真界中真心实意愿意帮他的人可不多见了,这等关系还是需要好好维护的。
于是薛野很贴心地扯开了这个让人不快的话题,向楚平询问道:“你怎么把他抓过来了?”说着,薛野看向了被楚平拉扯进来的黎阳。
说起了黎阳,楚平便立刻肉眼可见地亢奋了起来:“小师叔命我四处打探,我正好看到了这个魔修在鬼鬼祟祟地不知查探着什么东西,所以我就将他捉了来,交给小师叔处置。”
他一派邀功的语气,若是长了尾巴,怕是此刻已经甩得飞起来了。
不过薛野全然没有夸奖楚平的意图,他反而发现了楚平话里的重点——
四处打探?
这么说来,徐白会出现在此地,应当也不是偶然。
想到这里,薛野扭头看向了一旁的徐白,直接询问道:“你们到底是来干嘛的?”
徐白也不瞒他,就事论事地说道:“找一样东西的解药。”
“什么东西?”
听到两人的对话之后,楚平这才终于意识到,薛野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似乎与他和徐白不一样。
“薛师兄你不知道吗?”虽然觉得奇怪,但楚平还是十分认真地解释道,“最近中州出现了一种极为古怪的蘑菇。”
这事薛野倒是未曾听闻过。
“蘑菇?怎么个古怪法?”
蘑菇能有什么可怕的?
薛野道:“不吃不就得了。”
“这就是这种蘑菇可怕的地方。”楚平只是说说都感觉到无比的害怕,他满脸如临大敌地向薛野解释道,“这种蘑菇不是被吃进人的身体里的,而是长在了人的身体里。”
“长在人身体里的?”
“嗯。”楚平重重地点了点头,“而且这蘑菇不会长在凡人和女人身上,它们往往偏好男性的修士,会寄生在男性修士的腹腔之内,以修士体内的纯阳灵力为食,灵力吃得越多,生长得便也越快,据说它们往往要待足整整十个月!”
十个月?对于修士来说,倒是一个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但是是要供给灵力的话,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在这十个月之中,被寄生的修士都还活着?”说到此处,薛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楚平点头:“是的,所以修士们给这蘑菇起了个名字,唤作血肉灵芝。”
那听来,确实是苦不堪言。
但修真界向来多的是奇花异兽,像这等寄生之物,虽然罕见但也不算太过稀奇,不用那么大惊小怪吧。
薛野道:“就不能想办法剖出来吗?”
薛野这样的想法,是第一次听说血肉灵芝的人普遍会有的反应。
却听得刚刚一直沉默着的徐白开口说道:“曾经有人试过,但是后来发现了两个问题。”
薛野扭头看他,问道:“哪两个问题?”
楚平接过徐白的话头,接着道:“一是剖不干净,曾有修士试过剖腹将血肉灵芝取出,却不想不到半夜,那孽障便又再次生了出来,搅得腹内翻江倒海,生不如死;二是这血肉灵芝实则并不致命,此物只消在修士体内存活上十个月,之后便会自动脱离宿主,而宿主也只是修为尽失一段时间,并不会死。”
倒是听来奇诡。
“既然不致命,那还去管它作甚。”
楚平却做出了个苦哈哈的表情,道:“薛师兄,你是不知道,被那血肉灵芝寄生之后,肚皮会渐渐涨大,宛若怀孕的妇人,到了第十个月,更是腹若银盆,甚至还有胎动。而等到那血肉灵芝要脱离宿主的时候,还会通过宿主的谷道钻出,整个过程如同生子般疼痛。”
从谷道钻出?
那得多疼啊,薛野光是听一听,便觉得头皮发麻。
“不光如此。”楚平没有停下讲述,他继续说道,“最可怕的是,当那血肉灵芝被生下来之后,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一朵色彩艳丽的蘑菇,但到了宿主眼里,便会不自觉地将它看成是一个刚刚呱呱坠地的婴儿,说什么也不肯交予旁人,甚至会将其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保护。”
楚平便曾经亲眼见过一名将血肉灵芝生下来的修士。那么一个曾经一身煞气,五大三粗的男人,最后竟抱着一朵蘑菇哭喊着“不要杀死我的孩子”。
那模样,着实让人觉得荒唐。
可见培育此物的人,该有多么的恶趣味。
听到这里,薛野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询问道:“所以你们来这里,就是为了这所谓的血肉灵芝?”
楚平点了点头。
“我们查到最早被血肉灵芝寄生的几名修士,便曾经不约而同地路过过此寒山镇。恰好我们刚到此地,镇上就出了件莫名其妙的‘仙女择婿’的事情。我们就悄悄地跟踪起了这群来历不明的“择婿”人,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楚平这么一说,薛野便好似想起了什么。
他记得,自己确实也曾经听到阿芜威胁说要将自己送去喂“母菌”,而与他同在酒楼里的那群“歪瓜裂枣”们,也似乎早就已经先行一步,被送去见了“母菌”。
那这么说来的话,这所谓的“母菌”,指的会不会就是楚平口中的血肉灵芝呢?
薛野环视四周,从酒楼出来之后,他便一直在装晕,不曾见过所在之地的真实面貌。但将这种种的一切串联起来之后,薛野发现,他现在所在的地方,说不定便是专门用来培育血肉灵芝。
真是叫人不寒而栗。
薛野不由地自言自语道:“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他本也没想着有人能回答自己的这个问题,却没想到许久没有说话的黎阳竟然选择在此时开了口,他道:“此处名唤薄命司。”
薛野闻言,不由地挑眉看向了黎阳。他虽然是被黎阳叫来帮忙偷东西的,但是关于薄命司的事情,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薛野刚想接着询问黎阳,却不想被一旁的楚平抢过了话头。
原来是刚刚黎阳一开口,楚平便想起了自己拉他来到这孽海情天的理由。
楚平还有正事没办完呢。
只见楚平看向黎阳,认真说道:“对,还有你的事呢。等事情解决之后,你必须随我我和小师叔去上清宗认罪。”
楚平这话简直是脱口而出,薛野就是想要捂他的嘴都来不及捂。
薛野忍不住在心里骂他:“真是个憨货。”
楚平还当面前的是柔弱的丹修黎阳呢,那可是从渊城的少君!哪怕一个黎阳打不死楚平,他只消一声令下,从渊城里大大小小的魔修便会倾巢而出,怎么也够楚平喝上一壶了。
敢当面叫从渊城少君认罪的,怕是世上除了楚平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但还好,黎阳听了楚平的话之后并没有勃然大怒,他不怒反笑,反问楚平道:“认罪?我有什么罪。”
楚平不懂黎阳怎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他皱着眉头说:“你杀了玄武。”
黎阳道:“我杀了玄武又如何,上清宗管得了你,却管不了我,我要守,也是守从渊城的规矩。我上回杀了玄武,可是受了我父亲好大的嘉奖。”
“可是……”
他们俩之间的对话与其说是仇人见面,不如说是幼童吵架,吵得薛野直犯头疼。
薛野及时叫停,道:“行了,黎阳的事情等你们找到了血肉灵芝的解药之后再议不迟。”
说到此处,薛野看向了黎阳,询问道:“关于这薄命司,你还知道些什么?”
黎阳实话实说:“我只知道这薄命司中全是女子当家做主,领头的亦是一名女子,你应当已经见过了,便是那群人口中的‘尊上’。她修为不低,对外宣称是托世的‘水月观音’。”
薛野是见过阿芜的,好看是好看,但说是观音,怕是过于牵强了吧。
薛野觉得好笑,道:“怎么如今,连观音都要四处搜刮面首了吗?”
不管如何,这薄命司处处透着诡异却是真的。血肉灵芝,水月观音……这些东西同时出现在这薄命司里未必不是巧合,背后说不定还能牵扯出什么更深层次的秘密。
想到这里,薛野不由地看向了一旁真正能做主的徐白,朗声道:“你们要找血肉灵芝的解药,我却是随黎阳来找旁的东西的,与你们互不干涉,井水不犯河水。”
说完,也不等徐白回话,薛野便指了指徐白和楚平,接着说道:“既然这样,我们分头行动,你们俩去查那血肉灵芝的所在。而我们,”他又指了指自己和黎阳,说,“去查那位,水月观音。”
薛野这分配看似公事公办,实则全是他的小心机:他又不需要查明血肉灵芝的来源和解药,只消黎阳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他便可以随时和黎阳一同撤退,哪里还用管留在薄命司的徐白和楚平死不死。
似是看透了薛野那些不能言说的小心思,他的话音刚落,便听见一旁的徐白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行。”
他抬头看向薛野,眼中的是不容反驳的笃定,他说:“我同你一道。”
第60章
薛野时刻记得自己来这什么劳什子的薄命司,是为了得到黎阳作为报酬的养灵丹,旁的事情与他无关,他也不想掺和。薛野向来如此,穷则独善其身,便是有人同他讲天要塌下来了,他也不会舍得施与一个眼神。
万般闲事,薛野都不吝啬交由徐白。
如今,徐白却说要同他一路?
这不是明显就是想让他陪着去管闲事吗。
“你同我一道做什么?”薛野瞪着眼珠子看着徐白,问他道,“我又不去找血肉灵芝的解药。”
却见徐白薄唇轻启,轻飘飘地留给了薛野三个字:“看着你。”
听了这话,薛野简直气结,他心道:“好啊,徐白如今连装都不愿意跟我装一下了,竟然狗胆包天地当着我的面就敢直说是为了防止我跑掉。”
这样的理由薛野肯定不能接受,再说他也不想跟徐白去,谁料薛野刚想开口回怼徐白,就听见一旁的黎阳先开了口。
黎阳道:“便按小师叔说的办吧,我与楚平去探那水月观音的虚实,薛师兄同小师叔一起去找那所谓的血肉灵芝。”
薛野不知道黎阳要偷的是什么东西,所以水月观音那边,只能由黎阳亲自出马。
照理说既然付钱的都这么说了,薛野也应该答应了吧。
可是他不,因为本质上,薛野对黎阳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任。薛野就怕万一真的与黎阳分头行动了之后,一旦黎阳找到了他此行要偷的东西,便会立刻翻脸不认人地说薛野没帮上忙,不愿意支付一开始约定好的养灵丹怎么办?
而黎阳作为多年在魔修群里摸爬滚打的人精,哪能看不出来薛野在担心什么呢,他不着痕迹地向薛野提点道:“薛师兄你不相信我,还信不过楚平吗?”
楚平?
“那必然是信不过啊。”薛野边这么想着,边用嫌弃地眼神看向了站在黎阳身边的楚平。
但天性乐观的楚平,似乎把薛野的这种眼神理解为了对自己的鼓励。
只见接收到了薛野眼神的楚平挺直了腰杆,带着一副骄傲的表情说道:“薛师兄,你放心,我一定把他看牢了。”
楚平的声音中气十足,看上去十分跃跃欲试。
“你……”薛野难得地让人用话给堵住了,他看着楚平欲言又止,末了只能说上一句,“量力而行吧。”
薛野的要求不高,只要最后能见到他应得的养灵丹就行。
“跟徐白一组就跟徐白一组吧。”薛野心想,“反正徐白一坑一个准,我迟早能脱身。”
薛野不再发表发对意见后,四人的分组便也就此定了下来。
楚平和黎阳那一组率先出发了。
楚平为人憨直,不擅长制定作战计划,被黎阳半诓半骗地朝着外走去,薛野看着光是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就觉得他前途堪忧。
薛野尚在嗟叹之中,却听见身后的徐白突然冷不丁地冒出了一个问题来。
徐白问道:“你与楚平很熟吗?”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饶是薛野都愣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回答道:“不熟啊。”
徐白听了薛野的回答之后,也没再接着问,转而一言不发地朝外面走了出去。
弄得薛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这人三年没见,倒是变得会没话找话讲了。
就是找的话题不怎么样。
这么想着,薛野耸了耸肩,跟上了徐白的步伐。
等到薛野真正走到了室外的时候,才发现这所谓的孽海情天,竟然是坐落在山上的一个平顶湖之中的,四面环水,可说是一座孤岛。而这刑房极为简陋,外形修建得四四方方,内里则不断向下延伸。掩映在不高的乔木丛中,看上去更像是一座无人祭拜的荒冢孤坟。
冷清得甚至有些过分了。
说起来,这一路上走出来,也不曾见过有人看守。
薛野不由地有些纳闷,道:“这地方怎么连个看守都没有?”
却听一旁的徐白说道:“原来是有的。”
他这么一说,薛野不禁转头看向了他,问道:“你干的?”
徐白也不回答,只是随手从腰间拿出了一颗小小的黑色珠子,展示给薛野看,道:“都在这里面了。”
意思是人都被他收进了这珠子里面。
这黑色的珠子薛野倒是第一次见。
别看先前薛野对徐白没一点好脸色,如今见了新奇的宝贝,态度倒是骤然缓和了很多。
薛野好奇凑近了那颗黑色的珠子,上上下下看了又看:虽然晶莹剔透,但是与普通的珠子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于是薛野向徐白询问道:“这是什么?”
徐白解释道:“这是囚珠,连通芥子,一颗可以关押一百人。”
薛野第一次见这所谓的囚珠,他也不客气,竟直接将摊开的手掌伸到徐白面前,伸手讨要。
嘴里还不忘询问徐白,道:“你师父给你的?”
徐白点了点头,算作回答,而后便将那颗珠子放到了薛野的手掌之内。
薛野一边观察着这所谓的囚珠,一边还不忘挖苦徐白的师父:“他倒是舍得。有什么好东西,平常从不拿出来,只顾着私底下偷偷接济自己徒弟。”
薛野如今不在是上清宗的弟子了,骂起师长来更是不用避着人。
说着,薛野将那颗囚珠高高抛起又接住,漫不经心地往前走去。
走到一半,薛野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落后了他两步徐白,问道:“那你怎么没把我关进去?”
照理说,薛野现在的身份是上清宗的叛徒,徐白理应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把他给抓起来了。但徐白好像完全没有这样的意思,甚至薛野不问,他都没有拿出囚珠的打算。
徐白面色冷淡地看着他,反问道:“你想进去?”
怎么可能。
这囚珠说白了就是个移动监狱,薛野又没有坐牢的癖好。
薛野听了这话,一把便将手里的珠子扔还给了徐白,道:“自然不想。”
徐白用食指和中指准确无误地夹住了凌空飞来的囚珠,然后淡定地将囚珠放回了自己地腰间。
做完了这一切之后,徐白看向薛野,意味深长地说道:“那你最好乖一点。”
树林阴翳,阳光被枝桠遮挡,只照亮了徐白的下半张脸。说这句话的时候,徐白的眼眸隐藏在阴影中,显得晦暗不明。
薛野听了这话,却觉得很不服气。
什么叫乖一点?
徐白这厮说话真是越来越难听了,还当自己是“小师叔”呢,竟敢用这种长辈的口吻交代自己,真是不知死活。
要是放在从前,薛野高低要同徐白打上一架,但是如今嘛——
“算了,办正事要紧。”这么想着,薛野气呼呼地扭过头去不再看徐白,转而率先御剑离开了孽海情天。
然而等到了岸上,薛野才发现,这个所谓的薄命司,竟是个华美的山庄。
亭台水榭,移步成景。裁四时之景尽数幽禁于小小的山庄之内,虽然华贵不足,但是精巧有余。匠心独具,别有一番风味。
可以看得出来,这山庄的主人应当是个极其注重生活品质的人。
离开了孽海情天之后,薄命司内来往的人便有些多了。这些人大多都是女子,年龄层次各不相同,有老妪,有少女,各个眼底带笑,步履匆匆。偶尔也能见到几个男人,他们虽然看上去衣着整洁,但是一看便经常干脏活累活,两只手上布满了老茧和污渍,他们眉眼疲惫,显然日子并不舒心。
薛野和徐白毕竟不知道整个薄命司中到底有多少人,每个人的实力如何,所以两人都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尽量避开人群,意图先打探清楚这薄命司的地形,等到了晚上,再借着夜色掩盖,四处走动。
却不想走着走着,便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院落。
这院落虽然看上去与别处一样精致,却明显能看出地上的落叶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被清扫了,稀稀疏疏地铺在地上,看着很是萧条。
就在薛野和徐白思索着要不要将此处当做藏身之地的适合,竟突然看见一个造型怪异的男人走进了院落里。
那男子穿着一件形制考究的白色绸缎衣衫,外面罩着一件淡绿色的纱衣,那纱衣上还用精美的刺绣绘制了一丛丛栩栩如生的翠竹,煞是风雅。而那男子一头的墨发被一根玉簪挽起,在头顶盘作了一个个规整的发髻,看着风姿灼灼,一派书生意气。
但诡异的是,这么一个身姿挺拔的大男人,竟然挺着一个硕大的肚子。
他的月份明显已经很大了,走起路来不得不一只手扶着腰,另一只手托着肚子,走不了两步,又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倚在一旁的栏杆上休息。
不用说,这个男人定然也被血肉灵芝给寄生了,既然如此,那么他定然知道些什么。
薛野和徐白对视了一样,都心知肚明对方在想什么,两人立刻二话不说,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那名男子身后。
那名男子原本打算回房间休息,走到一般,忽然感到腹内胎动,便想着停下来休息一会儿,谁曾想还没缓过劲来,就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脖子一凉。下一秒,一黑一白两把剑便交错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那名男子吓得瑟瑟发抖,但第一反应还是牢牢地护住了自己的肚子,他开口,用极尽恳切的语气说道:“好汉饶命,你们想要什么只管说便是,还请万万不要伤我。”
他说完这句话,却发现身后的劫匪竟然骤然静默了一瞬,而后,其中一名劫匪快步走到了他的正面,惊诧地上下打量着他的脸。
绕到了那名男子正面的薛野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惊讶地喊出了男子的名字:“宋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