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第26章
季南珂的脸色又白了三分,但还是强自镇定地摇了摇头:“娘,他肯定不知道。肯定不知道皇后娘娘要为他挑选……”正妃。
她相信他对她的心意。
殷氏轻叹了口气:“自来婚配都讲究‘门当户对’,这四个字是有道理的。”
齐大非偶,更何况,皇后显然看不上武安侯府。
当年她嫁入侯府还是老侯爷亲自登门提亲,可她终究只是一个商户女,嫁进侯府后可谓举步艰难。
殷氏的耳边又响起了那一晚顾衍不屑的声音:
“你别忘了,你是靠着什么才就嫁进了侯府!”
殷氏又何尝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人在背后说她一个区区商户女为了攀高枝不择手段云云的话。
若可以选择,她又何尝愿意嫁进这侯府。
季南珂美目含愁,轻咬下唇:“我们顾家是侯府。”
顾氏自前朝就是世家大姓,到了本朝,更是得封武安侯,晋升勋贵,为何配不起皇家?她与三皇子如何不是门当户对!
殷氏到底心疼女儿,将女儿揽在自己的肩头。
“鸾儿,我们武安侯府虽是勋贵,但自你祖父起就已经败落。”
“当年你祖父在西北战败,皇上雷霆大怒,收回了他的兵权,还想夺了侯府的爵位。你祖父不得不四处请托,请亲朋故交面圣求情,可皇上正在气头上,又有谁会去触这个霉头。”
“还是礼亲王点拨了你祖父,侯府变卖家产筹了百万两白银以兵员抚恤的名义捐给朝廷,这才平了圣怒,摆平了这件事,可那之后侯府就已经被掏空了……”
武安侯府只是勉强保住了爵位,不仅没有实权,连产业都不足曾经的三成。
如今,这朝堂之上,从上到下,谁又把顾家当作“侯府”,京城人人皆知侯府的这个爵位其实就是花钱保住的。
殷氏接着道:“鸾儿,你爹如今只有一个闲差。”
“你的几个叔父至今没有差事,就是在帮着家里操持庶务。”
“你的几个堂弟甚至进不了国子监……”
殷氏揭开了武安侯府的遮羞布,将侯府残酷的现状一层层地剥开,将真实的侯府展露在季南珂的跟前。
她说得越多,季南珂的脸色就越白,纤长的手指在细微地发着抖。
殷氏心疼不已,但还是将现实说了出来,盯着季南珂的眼睛道:“门当户对在哪里?”
“鸾儿,我对你和三皇子的事,从来就是不看好的。”
而今天皇后的态度不过是证明了这一点。
季南珂握住殷氏的手,急切地说道:“娘,可是,三皇子对我是真心的,他说过,他会娶我当他的皇子妃,与我一生一世在一起。”
“我相信他!”
“他的真心在何处?”殷氏并没有动容,平静地反问道,“他若是真心,高公公怎么会……又怎么敢把主意打到你灼表妹头上?”
“一会儿崔姨娘,一会儿郑姑姑,轮番上阵地劝着侯府把你灼表妹送给高公公!”
“鸾儿,那是你妹妹!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愿意牺牲你妹妹来成全你自己?”
殷氏一双凤眼半眯,那锐利的眼神中带着一点困惑,又渐渐地转为失望。
她不懂她的女儿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在殷氏迫人的气势下,季南珂心跳不由加快,慌了,怕了,忍不住就想:娘是不是已经知道了真相?
只是想到这种可能性,她就尝到了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娘若是知道了真相,那么,她就会变成庶女,她就会像前世一样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恐慌的情绪几乎将她占据,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
“娘,我怎么会呢!”季南珂赶紧摇了摇头,略显激动地反驳道,“我怎么会拿灼表妹为我铺路呢!三皇子也不会这样的……”
“娘,你相信我!”
季南珂的声音拔高了几分。
一阵穿堂风猛地刮了进来,庭院里的花木随风摇曳,廊下的少女的衣袂也随之飘起。
顾知灼在廊下把母女俩的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全身僵直,遍体发寒。
她如醍醐灌顶,这一瞬,高公公与崔姨娘的脸在她脑海中交错着闪过。
她终于把那些碎片拼在了一起。
崔姨娘的种种行径、崔姨娘说过的每一句,此刻想来全都有了解释。
此刻再回想起绛云阁中高安看着自己时那黏黏糊糊的眼神,顾知灼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只恨不得那日在巷子里给高安套麻袋时没多踹上几脚。
崔姨娘真的是原主的亲娘吗?
她这分明是要毁了原主的下半辈子。
为什么?
这件事对谁才最有好处?
她心中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个名字——
季南珂。
顾知灼闭了闭眼睛,她没有进屋,默默地转过了身,又默默地离开了正院,没有惊动里面的人。
四月阳光明媚,芍药、丁香、海棠花等春花竞相开放,姹紫嫣红,暗香浮动,一只蝴蝶停在顾知灼鬓角的绢花上,可她似是毫无所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眼神略有些飘乎,似乎心神早已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喵呜~”
一只小白猫在顾知灼的裙边跑过,鸡毛掸子似的长毛尾巴愉快地一甩一甩。
“雪球!雪球!”
顾以灿屁颠屁颠地追着猫跑了过来,脸色红润健康,嘴里喊着:“二姐姐,快帮我逮住雪球!”
“……”顾知灼一时没反应来,呆立在一树杏花下。
但小白猫自己停了下来,两眼发亮地盯着停在顾知灼绢花上的那只蝴蝶,愉快地绕着她的裙裾打转转,跑了一圈又一圈……
当它跑到第三圈时,顾以灿也跑了过来,俯身一把将小白猫抱在怀里。
“二姐姐,你在想什么?”顾以灿一歪脑袋,“发呆吗?”
顾知灼向前倾身,温柔地摸了摸顾以灿怀中那只毛绒绒的小白猫,道:“我在想,当娘的是不是一定会对自己的孩子很好……”
“那当然!我娘对我就很好的!”顾以灿用力地直点头,双手托住白猫的腋下高举到顾知灼跟前,童言童语地说道,“雪球的娘也对它很好的,每天都给它舔毛呢,舔得干干净净的。”
被竖着举起的白猫发出不舒服的“喵呜”声,四只爪子在半空中乱舞。
“是啊。”顾知灼低低道,似是自语,似是叹息。
“娘都是爱自己的孩子的。”
可崔姨娘这个母亲为何对原主抱有那么大的恶意呢?!
她不仅要把原主推进火坑去成就另一个人的幸福,而且在那个梦中,还轻而易举地舍弃了原主,不念一丝一毫骨肉亲情。
莫非……
怦!怦!怦!
顾知灼一时心跳如鼓,浑身血液都往脑子里涌。
小白猫挣扎着从顾以灿的手里挣脱,纵身落在了地上,于是顾以灿又喊着“雪球、雪球”地跑去追猫了。
看着这嬉戏的一人一猫,顾知灼一度混乱的眼眸又渐渐地沉淀了下来,表情沉着静谧,目光望向了东南方。
她深吸一口气,不急不缓地朝崔姨娘的院子走去。
走过一段七拐八绕的回廊,再横穿过一片竹林,她一路来到了崔姨娘的听雨轩。
“二姑娘,您是来探望姨娘的吧!”
顾知灼的到来令听雨轩上下喜出望外,一个丫鬟领着顾知灼来到了宴席间。
“二姑娘,还请在这里稍候,姨娘刚歇下,奴婢这就去叫姨娘起来。”
丫鬟恭敬地请顾知灼坐下,就急匆匆地去通禀崔姨娘,片刻后,她又出来道:“姨娘病着呢,让姑娘稍等,奴婢去给姑娘奉茶。”
顾知灼便在宴席间等着,环视着四周,角落里摆着一个掐丝珐琅缠枝莲纹鼎式炉,线香已然熄灭,只笼着一抹若有似无的余香。
再往西是一座四折紫檀木雕花绣缎屏风,还有掐丝珐琅缠枝莲纹落地大花瓶、紫檀木座羊脂玉佛手、掐丝珐琅长方盆石榴盆景……华贵而不失雅致。
她穿过来后,还是第一次来到崔姨娘的屋子。
这些摆设件件精美,件件奢华,随便拿出一件几乎就抵原主一屋子的摆设。
偏就这样,崔姨娘还总在原主面前摆出一副她日子艰难的样子。
顾知灼在心里低嘲了一声,慢慢地喝着茶。
茶喝了一半时,施嬷嬷从里头出来了,亲自出来把顾知灼迎入一间布置雅致的内室。
内室的地面上铺着柔软的羊毛地毯,踩上去软软的,步履无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崔姨娘穿着一件单薄的月白罗衫,病恹恹地斜卧在垂着秋香色软烟罗床帐的架子床上,乌黑松散的头发衬得肌肤苍白如纸,额头上戴着一根两指宽的抹额。
第 27 章 第27章
“我的燕儿,你来了啊。”崔姨娘见顾知灼来了,喜不自胜。
施嬷嬷搀扶崔姨娘坐了起来,又在她背后垫了一个柔软的大迎枕。
“来,快过来。”崔姨娘一眨不眨地盯着顾知灼,纤白冰凉的手指一把抓住了少女的皓腕,拉着她在榻边坐下。
“姨娘,你的身子怎么样了?”顾知灼柔声问道。
崔姨娘的面色与唇色都很白,白得没什么血色,身上那宽松的罗衫衬得她白腻的脖颈修长纤细。
顾知灼微微眯眼,目光落在崔姨娘下颌缘的位置,流连再三。
“燕儿,姨娘无碍的,你别担心。”崔姨娘柔柔一笑,因为生病而发红的眼角似是染了一抹胭脂,我见犹怜。
施嬷嬷用帕子抹着眼角,唉声叹气道:“二姑娘,姨娘她病得很重,这些天胸口一直痛得厉害,昨晚更是痛得整夜都没睡着,李老大夫的药吃了好几剂也不见好转,奴婢们可真是担心坏……”
“嬷嬷!”崔姨娘轻斥了一声,打断了施嬷嬷。
她轻蹙蛾眉,抬手捂住胸口,下巴尖尖的小脸上露出痛楚之色。
“姨娘,快含一粒保心丸。”施嬷嬷连忙从一个小瓷瓶里掏出一粒珍珠大小的褐色药丸,送入崔姨娘口唇之间。
施嬷嬷不住地为崔姨娘抚背,崔姨娘锁紧的眉头渐渐地又舒展了开来。
榻边的顾知灼用一种冷静的目光旁观着,看着崔姨娘线条明细的下颌线上,下巴与脖颈的色差明显;看着施嬷嬷的左袖口偶然擦过崔姨娘的下巴,袖口便沾上了些许白色的粉末。
果然是在装病!顾知灼在心里暗道,可惜啊,崔姨娘的这点伪装比起现代出神入化的化妆术差远了。
顾知灼吩咐小丫鬟去沏了一杯温茶水,递向了刚缓过来的崔姨娘,温声道:“姨娘,喝点茶水吧。”
“我的燕儿真是孝顺。”崔姨娘柔柔一笑,小心地浅啜了一口杯中恰好入口的温茶水。
顾知灼坐在榻边,紧挨着崔姨娘,两人近得她几乎可以看清对方的眼睫毛。
“燕儿……”崔姨娘看着顾知灼的眼睛,试探道:“上回你是怎么跟夫人说的,夫人没生你的气吧?”
“姨娘这两天都很担心你,可夫人禁了姨娘的足……咳咳。”说着,崔姨娘不适地轻咳了两下。
顾知灼一脸无辜地垂下小脸:“就是姨娘让我问的啊。”
“那夫人怎么说?”崔姨娘略显急切地追问。
顾知灼道:“母亲说她有数。”
崔姨娘拢了拢眉头,似蹙非蹙。
她还想再问,就听顾知灼又道:“姨娘,我方才去给母亲请安,听闻宫里来了一位郑姑姑,在与母亲说话。我就先过来瞧瞧姨娘。”
“郑姑姑?”崔姨娘手一抖,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白瓷茶杯,那双微红的柳叶眼一亮,“听说郑姑姑是皇后娘娘的亲信女官,十分受娘娘的器重。”
她凝眸盯着顾知灼,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郑姑姑是来送千芳帖的。”顾知灼如她所愿,接着说道,“我听那郑姑姑说,皇后娘娘打算在千芳宴上定下三皇子妃,想来届时一定很热闹吧。”
“听郑姑姑说,皇后娘娘很喜欢英国公府的大姑娘……”
崔姨娘一听皇后要定三皇子妃的消息,先是眸中一亮,可听到后一句时,又瞬间僵住了。
旁边的施嬷嬷也同样面露忧色。
若是皇后定了英国公府的大姑娘为皇子妃,那自家大姑娘又该怎么办?!
“姨娘,你说,母亲会不会让我也和珂表姐一起去千芳宴?”顾知灼歪着小脸,面露期待之色,既欢喜,又忐忑。
崔姨娘纤细的手指捏紧了白瓷茶杯,轻叹道:“燕儿,若是姨娘没有被夫人禁足,定是会去跟夫人求情的。”
“可是现在……哎!”
崔姨娘幽幽叹了口气,把那白瓷茶杯放在了一旁的茶几上。
她嘴唇刚沾了茶水,原本的敷粉被洗去了一些,苍白的双唇显得有些斑驳,隐隐露出些许红润的唇色。
她怔怔地看着顾知灼,眼底浮现淡淡的水光,哀哀戚戚地又道:“我的燕儿长得这般好,国色天香,这京城中就没有谁比得上我的燕儿的……本该有个锦绣好前程的。”
顾知灼眼底掠过一抹讥诮,很快掩住。
“燕儿,是我连累了你。”崔姨娘冰凉的手抚着顾知灼柔软滑嫩的脸颊,动作温温柔柔,充满了怜惜之情,“若是你也失了夫人的欢心,那可怎么办?”
施嬷嬷在旁边帮腔道:“二姑娘,姨娘这两天忧思忡忡,就没好好睡过觉,就担心夫人不管你的亲事,耽误了您下半辈子。”
“这女子的立身之本终究还是夫君,只要夫君尊贵,谁都会高看你一眼,你在侯府才能直得起腰板。”崔姨娘一脸真挚地谆谆教诲道,泪眼朦胧,“你才不会像姨娘这般,需要仰人鼻息,燕儿,你明白吗?”
“我听姨娘的。”顾知灼一眨不眨地盯着崔姨娘,清丽的小脸上满是孺慕之情,“我这两天仔细想过了,姨娘肯定是为了我好。”
“我不应该那么不懂事的,还累得姨娘为我操心……”
“燕儿,姨娘不为你着想,还有谁会为你着想呢。”崔姨娘露出一抹慈爱的笑容,经过方才的一番试探,她那颗悬了几天的心终于落了地,心底轻嘲:这丫头还是跟从前一样好拿捏。
她又顺了顺顾知灼鬓角的头发,情真意切地又道:“你放心,姨娘给你挑的那户人家再好不过,男方位高权重,将来等你过门以后,看在他的份上,不仅谁也不敢欺你,而且人人还要求着你、敬着你。”
随着崔姨娘的描述,顾知灼的眼前划过高安的脸,对方看着她的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欲望,令人作呕。
这世上又会有哪个母亲把这么一个阉人当作女儿的良配?
崔姨娘到底有没有想过,若季南珂真的如愿嫁给三皇子,那么堂堂的三皇子妃岂能有一个被送给太监的妹妹?
到时候,原主的下场会是如何?
怕是侯府会对外宣称原主“暴毙”了吧。
怕是从此以后,都不会再有“顾知灼”这个人吧。
至于一个侯府庶女是真死还是假死,谁又会在意呢?!
她的名字、她的存在会被轻轻巧巧地抹去,从此成为一个阉人的禁脔!
顾知灼垂下眼睫,掩饰眸底的冷笑,一派天真地问道:“真的吗?”
“当然!”崔姨娘笃定地说道。
顾知灼又问:“连珂表姐也是吗?”
“连珂表姐也是要求着我,敬着我吗?”
“……”崔姨娘的鼻翼急速地翕动了两下,双眼微微睁大。
顾知灼咬着唇,又道:“我从小就羡慕珂表姐,府里的人都敬着她,捧着她,连祖母、父亲都对她最好。”
她眼底的憧憬羡慕止不住地从眼底流淌出来,眼珠子亮晶晶的,仿佛小孩子一脸渴望地描述着她念念不忘的糖果。
崔姨娘的眸色愈来愈幽深。
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吐出两个字:“是的。”
表情中带着一种腊月寒冬般的冷意,仿佛在说“不自量力”。
可她的语气却十分柔和:“但燕儿,你和你珂表姐是姐妹,你们两个应该相互扶持才对。”
“等到你珂表姐当上了三皇子妃,她日后的前程贵不可言……”
原本低垂着小脸的顾知灼猛地抬起头来,再一次对上了崔姨娘的眼睛,莹润的小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清澈得似乎能倒映出所有的秘密。
“姨娘,可是听郑姑姑的意思,皇后娘娘相中的是英国公府的大姑娘,珂表姐怕是当不上三皇子妃的。”顾知灼幽幽叹了口气,“郑姑姑说,珂表姐也只能给三皇子当个侧室。”
崔姨娘像是被捅了一刀似的,樱唇剧烈抖动了一下,急忙道:“可以的!”
“只要你肯帮扶你珂表姐一把!”
顾知灼凝视着崔姨娘的眼睛,缓缓说道:“所以,姨娘给我挑这门亲事,就是为了帮扶珂表姐?”
从崔姨娘的这两句话,顾知灼终于肯定了——
果然是为了季南珂!
从这件事中唯一能到好处的人是季南珂,崔姨娘一心要把原主送给高公公果然是为了季南珂!
“……”崔姨娘嘴唇微张,眼神闪烁不已,顾知灼的每一句话都令她无言以对。
顾知灼霍地从榻边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榻上的崔姨娘,她的影子投在崔姨娘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压迫。
“呵,姨娘这么一心为珂表姐打算,莫不是珂表姐才是姨娘亲生的?!”顾知灼轻轻一笑,犹如雪落冰河。
话落后,内室中一片死寂,仿佛瞬间进入了寒冬。
第 28 章 第28章
她怎么会知道的!!
崔姨娘喉头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脏如擂鼓般,几乎要从胸口跳了出来。
她的瞳孔几乎收缩成了一个点,连鬓角都渗出了冷汗。
顾知灼将崔姨娘脸上的细微变化都看在了眼里,清晰地捕捉到她的脸上闪过了几乎可以称为恐惧的情绪。
是的,是恐惧。
不是气愤,不是惊愕,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就像是一个身怀藏宝图的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冷不丁地被扒得干干净净,无所遁形,更无处可躲。
顾知灼一手猛地攥成了拳头,心如明镜。
对方的这些反应代表着一个可怕的事实——
她说中了!
季南珂才是崔姨娘的女儿!
顾知灼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丝丝缕缕的寒气在她的体内急速蔓延着,连指尖都冰凉一片……
虽说她早就有所感觉,所以才会来这里找崔姨娘说了这些话,可此刻真得了答案后,她又觉得胆战心惊。
顾知灼深吸了一口气,再一想,又好像理所当然。
记忆里,崔姨娘自小就贬低原主,说她只是庶女,就跟半个下人似的;
让原主不可出头,学什么都要慢一拍;
让原主不可以抢长姐的风头,不要往夫人跟前凑;
更甚至还把原主送去了冀州的庄子,不闻不问地让她在外头待了两年多;
……
崔姨娘对待原主的种种不堪,在这个“真相”的基础上,似乎全都合情合理了。
只可怜原主一无所知,把崔姨娘当成了她的天,自小就在崔姨娘的刻意而为下,被洗脑,被流放,被作践,被利用……
原主实在是太可怜了!
崔姨娘的失态也只是在霎那间,很快就恢复了。
“燕儿,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她不敢置信地对着顾知灼低呼道。
施嬷嬷心跳差点停了,下意识地拔高了音量,斥道:“是啊,二姑娘,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这不是伤姨娘的心吗?!”
“姨娘最在乎的人当然是二姑娘你,你才是姨娘十月怀胎生下的。”
“是吗?”顾知灼平静地说道,“姨娘若是在乎我,心疼我,那么,能不能为了我,让珂表姐当不成三皇子妃?”
这丫头是疯了吗?!崔姨娘的脸色又沉了三分,斥责之语到了嘴边,却被她生生咬住了。
顾知灼笑了。
她也不管崔姨娘是何反应,径自起了身:“姨娘,我先走了。”
“二姑娘!二姑娘,您真的误会姨娘了……”
“二姑娘,姨娘昏倒了!”
这句话一出,前方的毡帘被人粗鲁地掀起,一道高大颀长如冬柏的蓝色身影像一阵风似的从屋外冲了进来,在顾知灼的肩膀上重重地撞了一下。
顾知灼:“……”
顾知灼被他撞得踉跄了一下,很快就站稳了身体,又继续往外走去。
“如儿!”
武安侯顾衍喊着崔姨娘的小名,三步并做两步地冲到了榻边。
崔姨娘软软地卧在榻上,双眸紧闭,脸色煞白,似是失去了意识。
“如儿,你怎么样?”顾衍柔声问道,心疼地将昏厥的崔姨娘揽在他宽阔的胸膛中,一手揽着她纤弱的肩膀。
崔姨娘一动不动,脖颈无力地垂下,几缕凌乱的发丝垂落在雪白的面颊上,那么纤细,那么脆弱。
看着爱妾,顾衍既担心又心疼,与此同时,一股心火蹭蹭地往上冒。
“顾知灼,站住!”顾衍对着顾知灼的背影怒吼道,脸色一片铁青。
然而,顾知灼头也不回,径自往门帘方的向走去。
顾衍更怒:“来人,给本侯把二姑娘拦下!”
说话的同时,他一把抓起了床头柜上那个热气腾腾的茶杯。
门帘边的小丫鬟连忙拦住了顾知灼的去路,无措地喊着:“二姑娘。”
顾知灼转头朝榻边的顾衍看去,打量着她这一世的父亲。
“孽女,跪下!”顾衍面上如疾风骤雨,将手里的那个茶杯高高举起,威吓地摆出了投掷的姿态,“你把你姨娘气成这样,就没一点反省的意思吗?!”
他的声音洪亮,如雷鸣般回响在屋中。
屋内的丫鬟婆子们全都敛气屏息,噤若寒蝉。
顾知灼却是从容地微微一笑,望着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男子,问道:“父亲想不想知道姨娘为什么会晕?”
“……”顾衍握着茶杯的手微微地顿了顿,狐疑地挑眉。
顾知灼眼角触及顾衍怀中“昏迷不醒”的崔姨娘,见她的眼睫剧烈地颤了一下,似笑非笑道:“父亲,我今天发现了一件事,原来姨娘很喜欢珂表姐,原来珂表姐她是……”
“侯爷……”崔姨娘适时地发出了发出低低的呻\吟声,那么痛苦,那么虚弱。
她掀了掀眼皮,缓缓地睁开了眼,抬臂拉住了顾衍的衣襟,艰难地说道:“您别怪燕儿,不关她的事。”
被这么一拉,顾衍执茶杯的左手一抖,那杯中滚烫的开水从杯口猛地洒出,“哗啦”地洒在了崔姨娘的左臂上,浸湿了一大片衣袖。
顾衍却是浑然不觉,担忧地俯首去看自己怀中的崔姨娘,宽慰道:“如儿,你别急。别为了这个孽女气坏了身子……”
崔姨娘:“……”
胳膊上热气腾腾的开水急速地透过衣料渗到了她的肌肤上,又烫又痛,痛得她秀美的脸庞刹那间的扭曲。
可她只能咬牙强自忍下,一脸感动地看着顾衍,柔声道:“侯爷,放下杯子吧,你吓到我了……”
顾知灼在一旁冷眼旁观着。
她轻轻一笑,毫不避讳地笑出了声,似在为这出精彩的好戏叫绝。
然后,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外走。
小丫鬟看了看顾衍,见他不说话,也就没有再拦。
外面的天空中比之前阴沉了不少,日头被厚厚的云层遮蔽。
迎面吹来的风闷闷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一口浊气堵在了她的胸口。
顾知灼迎着风往月出斋的方向慢慢地走着,双腿像被灌了铅似的,小脸上一时晴,一时阴,思绪翻涌。
如果说,季南珂是崔姨娘生的,那么,原主呢?
“顾知灼”又会是谁的女儿呢?总不会是捡来的吧……
等等!
顾知灼蓦地停步,感觉仿佛有一道巨大的闪电劈中了自己,浑身一震。
一个个狗血的剧情涌入她的脑海中,什么狸猫换太子啊、梅花烙啊、蓝色生死恋、真假千金啊等等的片段把她震得魂飞天外。
艹
若真像她猜的那样,那么原主的这一生太悲哀了。
过去的这十几年都活在一场可怕的骗局中。
亲娘就在眼前,却一无所知。
由着旁人在亲娘的眼皮底下,肆意作践她、欺辱她,让她们母女日日相见,却此生不得相认。
人生最悲伤的事莫过于此。
顾知灼微微转过脸,遥遥地望向了正院的方向,抬手捂住了胸口,攥紧了衣料。
她的胸口酸酸的,隐隐作痛,连眼角都有些湿润。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泪水止不住地自眼角滑落。
此时此刻,她的身体似乎被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是自己,另一半是原主。
属于她的一半极其理智,而属于原主的残留情绪从刚刚起就一直很悲伤,直牵动着她的心脏也一抽一抽的,似有股寒意直沁入心脏。
那是一种极度的悲怆,深入灵魂深处。
原主的人生被颠覆,被否决,她活着就像是一个笑话,一个被人摆布命运的提线木偶。
这就像是原主存在的价值被彻底抹去了。
顾知灼轻轻地在胸口上拍了两下,默默地安抚着:
放心。
这两个字既是说给原主听的,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顾知灼只是略作停留,又继续往前走去,心里唏嘘地叹息。
古代没有DNA技术,根本没办法准确判断亲缘关系,即便她自己有八九成的把握,别人会相信吗?
一个是从小被当作庶女养,平平无奇,无才无能的自己。
一个是教养出众,容貌端丽,和三皇子情投意合的嫡长女,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
从侯府的人来说,就算他们相信自己的话,可他们的心里,会更愿意谁当这“嫡长女”呢?
答案显而易见。
在这偌大的侯府里,怕是只有侯夫人会真的在意自己吧……
所以,顾知灼刚刚对着顾衍时没有把话说完。
她知道,有些话,只要她一天没说出口,崔姨娘就会投鼠忌器,会有所顾虑。
可一旦把话给说破了,反而会把崔姨娘逼到绝境上,人若选择了鱼死网破,行事只会肆无忌惮,更难以预料。
顾知灼眉头紧锁,心不在焉地返回了月出斋。
进屋后,她随口打发了海棠和丁香,打算一个人去小书房里待一会儿。
她得一个人,静静。
仔细想想。
不想,当她绕过一座四扇绣梅蓝竹菊的屏风后,却一眼看见小书房的窗边坐了一个不该在此的人。
顾知灼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
玄衣青年发如乌墨,肤白似雪,气质如冰雪般清冷寒冽。
他身姿笔挺地坐在窗边,高挑的身躯哪怕坐着也如山岳般巍峨,右手拿着本书,拿书的手指根根分明,白皙如玉。
窗口的阳光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金粉,有种如梦似幻的光彩,俊美不似凡人。
明明眼前的青年只不过是一个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可此刻在顾知灼的眼里,他的出现竟然让她有那么一瞬间的安心,如同在满天的云雾阴霾中看到了一线光亮。
眼前就有把利刃可以借。
再看窗外那灼灼的灿日,顾知灼登时觉得豁然开朗,这才迟钝地发现外面阴沉的天气不知何时又转为晴朗。
碧空白云,清风朗朗。
她心下也隐隐有了主意。
谢应忱听到动静,放下手里的那本《伤寒论》,抬眼朝她看了过来,墨黑的狐狸眼幽深如古井,斜眼看人时,犹如勾魂夺魄的狐狸精。
“顾二姑娘,坐。”谢应忱平静地说道。
淡淡懒懒的音色敲击在人的耳膜上,格外的清冷悦耳。
他这是把这里当自己家了吗?顾知灼心里默默腹诽了一句,但对上谢应忱的脸时,笑容绮丽如晨曦。
“顾世子忽然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她随口问了一句,礼貌周到地先去给谢应忱倒了杯花茶。
等她端着茶水、点心与蜜饯走到书案前时,不由面露尴尬之色。
她这两天在整理崔姨娘送给原主的东西,和文房四宝一起全都堆在了书案上,有《女戒》、《女训》、绢花帕子、银镯、摩喝乐等等,书案上凌乱不堪,连放茶盏的空隙都没有。
顾知灼一手拿着托盘,另一手随意地推了推案上的几朵绢花,绢花下的一串红玛瑙手串一不小心从书案上滚落。
“哗啦”一声,串珠子的红绳倏然断裂,那十几颗指头大小的红玛瑙珠子一下子散落在地面上,滚动着,弹跳着,惊得原本停在窗外枝头的三四只雀鸟惊飞,“叽叽喳喳”地叫着,几片羽毛从半空中飘落,鸡飞狗跳。
顾知灼傻眼了,两眼圆睁,呆愣地看着一片羽毛飘进了屋。
她很快就回过了神,笑靥如花:“喝茶。”
她把茶水、点心和蜜饯放到了谢应忱手边,也不去管地上还在零星滚动的那些玛瑙珠子。
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谢应忱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唇,从怀中摸出了几张绢纸,放在了那本《女戒》上,“我找了五个伤患试药,这是他们的脉案。”
顾知灼眼睛一亮,连忙抓起了这叠脉案。
这一看,却是呆住了。
她勉强可以认得出脉案上的人名、年纪,可后面就……云里雾里,一窍不通了。
写脉案的人写得一手龙飞凤舞的草书,简直就跟鬼画符似的,她瞪得眼球都要凸出来了,只识得零星几字,看得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顾知灼睁着眼盯着那份脉案良久,又不死心地去翻了第二页,入目的又是那手熟悉凌乱的草书。
她无力地放下了那叠脉案。
刚喝了口茶的谢应忱疑惑地挑眉。
顾知灼蔫蔫道:“这草书也太任性了。”
谢应忱一愣,明白了。
徐军医的字确实是草了点。
谢应忱失笑地伸出了手:“给我吧。”
顾知灼就那叠脉案递还给了他,本想问问大致的情况,就听谢应忱已经对着脉案念了起来:“孙大康,男,二十一岁,右肩砍伤……”
他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冷白的指尖捏着绢纸,那修长有力的手指比纸还要白皙,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纸张。
他有把好嗓子,语调低缓,音色很独特,像是山巅的雪,清清冽冽,明明只是平铺直述,并无情绪,却有一种天然的韵律感,凡是听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顾知灼凝神听着,对着这位军医的字不太满意,但是,他描述病情的遣词造句可比太医文绉绉的脉案可要直白多了,也更容易理解。
比如第二位伤患断三指,伤口化脓,面热高烧,阳热亢盛以致灼伤阴液,脉象见洪……
谢应忱以一种不疾不徐的语速念着脉案,顾知灼给他添了茶,并在心中默默地记下要点,心道:这顾罗刹凶起来要命,可体贴起来,也还真是令人感觉妥帖得不得了。
随着谢应忱一张张地往下念,顾知灼的眼睛越来越亮,忽闪忽闪的,好像两枚熠熠生辉的黑宝石。
这是五份脉案,不过其中两个伤患是昨晚刚开始服药,到现在还没完全退烧,另外三个伤患大致是从三天前开始服药,全都已经退了烧,伤口恢复良好。
谢应忱用眼角的余光瞥着她。
少女大大的眼睛像猫似的,眼珠子明亮又有神。
她很高兴,而不是意外。
她早就确信她的药有奇效,就像她当初确信这种药可以治疗沈旭的伤一样。
那些药已经把三名高烧不退、性命垂危的伤兵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徐军医直呼这简直是当代药王、扁鹊再世,拉着他的手问他:
“世子爷,研制出这种神药的大夫到底是哪一位,莫非是江南那位何神医,还是苗疆那边的苗医?”
“这真是位奇人啊!”
“有机会我定要与这位老前辈切磋……不,讨教一番!”
若是徐军医知道他心目中的老前辈原来是这么个刚及笄的小姑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谢应忱念完了最后一份脉案,莞尔一笑,刹那间仿佛冰雪消融,连窗外的骄阳也为之黯然失色,看得顾知灼不由呼吸一窒。
放下那叠脉案后,谢应忱的右手置于书案上,指节屈起,漫不经心地叩动了两下,再一次问了顾知灼上次的那个问题:
“顾二姑娘,你想要换什么?”
她,想用那些药换什么?
四目相对,顾知灼心脏蓦地一跳。
谢应忱看人时很专注,眼神清而亮,专注得仿佛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
他的眼睛弧度极美,双眼皮很深,外眼狭长,眼角如凤尾般挑起,勾勒出令人怦然心动的魅惑。
两人相距不到两尺,她忽然注意到他右眉间有一点小小的朱砂痣,鲜艳欲滴,似染了点血珠。
顾知灼不由有些手痒痒,很想给他擦去……
等等。
她手痒个什么劲,这关她什么事啊!
顾知灼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弯唇一笑。
谢应忱上次问她时,她原打算要些金银傍身的。
可今天,情况又不一样了,她发现了崔姨娘隐藏的那个秘密。
她改变了主意。
顾知灼道:“顾世子,我想请你帮我去查查我的姨娘,崔映如。”
“查所有跟她相关的事。”
“所有。”
当顾知灼提到“崔映如”这三个字时,语气十分的平静。
应该说,太过冷静,也太过淡漠,其中不含一丝的感情,不像一个人在说自己生母时的语气,也不像他之前查到的那个对生母百依百顺的顾知灼。
她到底想查什么,又在怀疑些什么?
谢应忱眯了眯狭长的眸子,看着顾知灼的目光变得异常幽深。
他不说话,顾知灼也不说话。
她只是执起另一个茶杯,对着谢应忱做出敬酒的姿态。
谢应忱低笑了一声,脖颈上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
他的声线很清冷,但笑声却十分轻柔,像一根羽毛在顾知灼的心口轻轻地撩了撩,又似是带着钩子,在她心弦上轻轻地勾了一下。
谢应忱也执起了茶杯,对着顾知灼敬了这一杯,一饮而尽。
“成交。”
顾世子真是爽快人!顾知灼也颇为豪气地将杯中的茶水一口饮尽,灿然一笑。
无论谢应忱能查到什么程度,也比她一个人瞎子过河要好。
顾知灼心头暂时放下了一块巨石,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把这些天她存的阿莫西林交给了谢应忱。
“这里有六十粒药片,三五天后,我可以再提供差不多的数量。”
谢应忱微微颔首。
“对了!”顾知灼想到了什么,把脸往谢应忱的方向凑了凑,“顾世子,可以麻烦你跟那位涂大夫说一声,让他把脉案写得……稍微端正点吗?”
顾知灼靠过来时,谢应忱突然间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初闻是清雅的龙井茶香,再闻又像是芬芳的兰香,又带着少女独有的香甜气息,与军营中的气息迥然不同。
更柔软,也更……
他第一次意识到姑娘家与他是不一样的。
谢应忱乌黑的眼睫微颤,轻轻垂落,在他白皙的面颊上投下一层浅浅的阴影。
他表情古怪地朝脉案上的落款“徐”字看了一眼。
涂大夫?
谢应忱的薄唇轻扯了一下,若有若无地露出些许笑意,柔化了他的眉目。
“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
他收下了那些药片,接着就起了身,右手在窗槛上一撑,轻盈地从窗户中纵身飞出。
这么简单的动作,也让他做得优雅至极,赏心悦目。
春日的午后,屋里屋外静谧无声,风吹过树枝的哗啦声不绝于耳,显得安静详和。
谢应忱飞檐走壁地离开了武安侯府,从来到走,他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不必要的人,也只有顾知灼知道他来过。
之后,他就策马直接返回了卫国公府,把调查崔姨娘的事交给了国公府的暗卫。
当夜,京城飘起了细雨,连着几天细雨绵绵。
谢应忱依然早出晚归,成日不见人,引得卫国公夫人又对着卫国公抱怨了一通。
春雨淅淅沥沥连下了三天还没停,这一日夜晚,被派出去的暗卫顶着发梢的湿气回来禀话。
屋里没有点灯,黑黢黢的一片。
“世子爷。”暗卫影七悄无声息地走到谢应忱身后,黑暗丝毫不影响他的穿行。
“查到了什么?”脸上戴着黑色面具的谢应忱语气淡然地问道,他背着手站在一扇敞开的窗户前,望着窗外在风雨中婆娑起舞的梨树,身姿挺拔。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梨花香,混合着湿润的水气。
影七往前两步,将一份绢纸放在书案上,跟着又退了回去。
他恭敬地半低着头,抱拳禀道:“回世子爷,武安侯府的那崔姨娘闺名映如,是太夫人的幼妹小任氏之女,小任氏生崔映如时难产,早早地撒手人寰,其父没半年就续了弦,崔映如自小就被继母磋磨,八岁就来侯府投靠了太夫人,在侯府长大,与武安侯顾衍是青梅竹马的情分。”
“十六年前,老侯爷在西北战败,皇上雷霆震怒,老侯爷为了赎罪,变卖了不少家产,才筹了百万两白银献给皇上,侯府也自此败落。没多久,老侯爷就为顾衍迎娶了江南富商殷家的独女殷婉为正室。”
“崔映如不愿外嫁,委身顾衍做了妾,于十五年前生了侯府的二姑娘顾知灼,五年前,又诞下了武安侯的庶长子顾烁。”
“崔映如对儿子疼爱有加,但对女儿并不上心,最近还打算把女儿送给高公公。”
说话间,几滴水滴自影七的袖口慢慢地滴落,落在下方的青石砖地面上,那细微的滴答声被外面的风雨声淹没。
旁观者清,就是影七也能从查到的这些讯息中看得出崔姨娘对顾知灼这个女儿完全没一点真心。
谢应忱沉默了半晌,突然问了一句:“侯府还有一个长女?”
“是。”影七立即答道,“长女季南珂由侯夫人殷氏所出。”
谢应忱面具后的剑眉微挑,又问:“姐妹差几岁?”
“同年同月同日所生。”影七道。
一阵风倏地刮过,细如丝的雨被风吹散,点点雨滴自窗口落了一地。
几滴水晶般的雨水落在谢应忱的面具上、纤长的羽睫上,还有几滴从衣领钻进他的脖颈,凉丝丝的。
谢应忱:“……”
谢应忱眯了眯眼,眸光锐利深邃,如寒潭似利刃。
犹如一道闪电划过心头,忽然间,他就明白了,明白顾知灼到底是想让他查什么了……
他信手拈住了一朵被雨水打落的梨花,手指轻轻地捻动着,那被雨滴沾湿的雪白花瓣微微颤颤,宛如美人垂泪,楚楚可怜。
屋内一片静谧,屋外的落雨声越发清晰。
又过了片刻,谢应忱吩咐道:“去查当日,侯府这两位姑娘出生时,是在京中,还是在别处,稳婆如今在哪儿,周围还有旁人吗?”
影七也是聪明人,瞳孔翕动了两下,一下子也猜到了什么,不由抬头去看谢应忱,随即又低下了头,恭声应诺:“是,世子爷。”
影七步履无声地退了下去,只留下地上的那一滩水迹。
谢应忱依然站在窗口,望着皇宫的方向,外面的天空中水汽更浓郁了,如雾似烟。
前两天,他进宫时,皇帝说到了皇后要在千芳宴给三皇子择妃的事,话里话外,对他的婚事旁敲侧击。
他随口搪塞了过去。
他身上不能为人知的秘密太多了,娶一个妻子,就等于是往府里放一枚钉子。
那他行事就太不方便了,甚至一个不小心……
谢应忱随手把那朵洁白无瑕的梨花丢到了窗外,拿起了刚刚影七呈上的那份绢纸,又看了看。
雨停了,谢应忱拿着绢纸,又亲自跑了一趟武安侯府。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顾知灼就在小书房里看到那个碧玉睡狐镇纸下压了一张绢纸。
窗口的书案被雨水溅湿了一片,但是顾知灼混不在意,近乎急切地拿起了那张绢纸,细细地看过了。
不过是一页纸,她没一会儿就看完了,失望地在窗边的圈椅上坐下了。
这上面写的那些都不是什么秘密,她大都知道,对于崔姨娘交换两个孩子的事,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哎!
想想也是,这才三天,这又是十五年前的旧事,又怎么可能这么容易的!
这是古代,也不是信息发达的现代……就是在现代,想查十五年前的事也没那么简单的。
顾知灼耐心地又将那张绢纸看了一遍,目光在十六年前的那一段流连了一番。
十六年前,侯府因为老侯爷战败而败落了,殷氏嫁进了侯府,成了世子夫人,为此,崔姨娘只能委身为妾。
莫非崔姨娘觉得是殷氏抢走了她正妻的位置,才会这样对待原主?
想着,顾知灼将绢纸一角放到油灯的火苗上。
橙红色的火苗急速地吞噬了纸张,余下一片灰烬。
风一吹,灰烬就散了,没留下一点痕迹。
当海棠捧着一套簇新的衣裙进来时,隐隐闻到了空气中的烧焦味,环视屋子一周,却没发现屋里有什么东西烧着。
顾知灼掏出一方帕子擦了擦手,将手指上残余的灰烬一点一点地拭去。
“姑娘,”海棠犹豫了一下,还是禀道,“今天听雨轩那边又请了光裕堂的王老大夫过去。崔姨娘的手腕不慎烫伤了,还烫得起了好几个大泡……”
听到这里,顾知灼终于有了点反应,懒懒地掀了掀眼皮。
她自然记得崔姨娘的手腕是怎么烫伤的。
海棠还在说着:“姨娘夜里睡觉时,又不慎压到了水泡,现在伤口化了脓,崔姨娘从昨天开始就在发烧,吃了好几剂药,烧都没退。”
“侯爷听说光裕堂擅治烫伤,就派人请王老大夫给姨娘看了,王老大夫说姨娘的伤口愈合不好,化了脓,瞧着十有八九要留疤。”
“姨娘听到时,晕厥了过去……”
海棠神情复杂地看着顾知灼,嘴角翕了翕。
崔姨娘一身肌肤赛雪欺霜,白皙无瑕,在整个侯府也是出了名的,也是崔姨娘引以为傲的,这次身上留了疤,对她的打击怕是不小。
“姑娘……”海棠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唇,想问姑娘是不是该去听雨轩瞧瞧崔姨娘,但终究没问出口。
自家姑娘对崔姨娘素来孝顺,有什么好的都想着姨娘,这些她们这些丫鬟也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哎,也不知道是崔姨娘到底做了什么,伤透了姑娘的心。
顾知灼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嘴角。
“狼来了”的把戏可要不得,这不,原本装病变成真病了。
海棠心中暗暗叹气,将手上的那身妃色衣裙朝顾知灼那边凑了凑,话锋一转:“姑娘,针线房刚把千芳宴要穿的衣裳改好了,您要不要先试试?”
“陶妈妈说,要是您还有哪里要改的,她今晚一定让人给您改好了。”
自打顾知灼给的药缓解了陶妈妈的足痹之症,陶妈妈简直把她奉若神明,新衣、鞋袜等等都先紧着月出斋,连带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也因此得了好处。
顾知灼点点头,海棠就把丁香也叫了进来,两人一起服侍顾知灼试衣裳。
千芳帖上要求赴宴的闺秀穿骑装,因此这身新衣是合身的胡服,版型尺寸恰到好处,衬得顾知灼身段纤长,也就是衣裙的腰身略大了半寸,于是海棠又将这身衣裳送去针线房小改了一次。
等次日出门时,顾知灼就穿上了这身新衣。
这身簇新的妃色胡服很漂亮,衣摆上绣着彩蝶戏兰花,蝴蝶翩跹,兰花疏朗别致。
水红色的襽边上绣了色彩亮丽的春桃、夏荷、秋菊、冬梅,有种清新淡雅的韵味,衬得顾知灼愈发娇柔明丽。
“灼表妹,这身衣裙穿在你身上可真好看!”
上了马车后,季南珂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毫不吝啬的赞美,“不过,还差了点什么。”
她上下打量了顾知灼一番,从匣子取出两朵妃红的绒花,戴在了她头上的那支牡丹金钗旁,又拿了面菱花镜给她看。
镜中的少女多了这两朵小小的绒花的点缀,犹如夏花绽放,更加令人惊艳。
“谢谢珂表姐。”顾知灼笑道。
不一会儿,马车就摇摇晃晃地驶出了侯府的大门。
季南珂又亲自给顾知灼斟了茶,动作优雅无比,眼角的余光瞥着顾知灼。
“灼表妹,喝茶。”她把斟好的茶推到了顾知灼的跟前。
顾知灼姿态闲适地倚靠在车厢上,由着季南珂打量,一会儿喝茶,一会儿编起了络子。
比起绣花、纳鞋、缝制衣裳,顾知灼觉得还是编络子有趣多了。
马车一路疾驰,车厢内一片静谧。
季南珂一路上都有些心神不宁,一杯茶凑到唇边几次,却没喝几口,目光依然不受控制地飘向顾知灼。
书香说,郑姑姑来送千芳帖的那日,顾知灼也去了正院,可是没进屋,那之后,也不见顾知灼露出什么异样,也不知道那天她有没有听到了什么。
应该是听到了吧?
这个念头在她心头一闪而过,季南珂手腕上的镯子恰好碰到小桌子上的另一个茶杯,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顾知灼便抬眼朝季南珂的手腕瞥了一眼,那是一个赤金累丝蝶戏花嵌红宝石手镯,衬得少女的手腕纤细莹白。
察觉到她打量的目光,季南珂将一根手指在镯子上凸起的花纹上轻轻摩挲着,半垂的眸子里波光流转。
“这是三皇子送给我的。”
“你是我妹妹,跟你说说也无妨。”季南珂大大方方地扬唇一笑,“我和三皇子相识于九龙山,那年,我与谢丹灵她们一起去狩猎,恰好遇上了微服的三皇子。三皇子不慎被毒蛇咬伤,中了蛇毒,幸好我带着各种药丸,救了他的命。”
“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皇子,与他彼此倾……”
她微咬饱满的下唇,声音越来越轻,娇羞得像朵花似的,透着一种独属于少女的妩媚。
马车疾行,车厢规律性地摇晃,马车外传来各种嘈杂的人声、车轱辘声、马蹄声。
季南珂解下了那个手镯,轻声道:“灼表妹,我会成为三皇子妃,我会让娘亲为我骄傲,以我为荣耀的。”
“娘自小最疼我了,待我如珍宝,我生病时,她衣不解带地守着我;无论我想要什么,她都会让我如愿,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她会比谁都高兴我有个好归宿。”
“娘曾跟我说过,其他人不过是她生命中过客,没有任何人能与我相比,我是她的骨血,她生命的延续……我是最重要的。”
说着,她抬眼朝顾知灼看来,那华丽闪亮的赤金镯子映得她的眸子熠熠生辉,异常的明亮。
顾知灼直直地看着距离她不过三尺的季南珂。
季南珂这话听得让人很不舒服,这一字字一句句皆是意味深长,尤其是最后一句更像是在对着自己示威,是在暗示自己离殷氏远些?
还是季南珂想告诉自己,为了她后半辈子的幸福,殷氏终究会向高安妥协……
季南珂一直盯着顾知灼,眸子半眯了起来,徐徐地又道:“灼表妹,你说是吗?”
顾知灼:“……”
顾知灼抿着嘴不说话,置于桌下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卷着那个编了一半的络子。
有意思。
季南珂在怕。
也在慌。
她是嫡长女,是什么让她没有自信,认为殷氏会偏向自己而不顾她?
除非是她心虚。
她知道那个秘密!
顾知灼长而卷翘的眼睫颤了颤。
马车这时开始缓了下来,随行的丫鬟在外头喊道:“大姑娘,二姑娘,清晖园到了。”
季南珂漫不经心地掀开窗帘,瞟了眼外头。
清晖园位于京城西郊的云山一带,自云山到附近的安山有九湖,这一片山清水秀,满目葱郁,风光秀丽。
马车外是一条蜿蜒的长龙,一辆辆华丽雅致的马车全都停在了清晖宫外,等着排队入园。
也唯有那些宗室王亲、公主府的马车得了宫人额外的优待,优先入了园,大部分的车马都只能被动地在原地等待着。
周围一片嘈杂,马儿的嘶鸣声、喧哗的人声、马鞭声交织在一起。
一眼望去,那一辆辆熟悉的马车令季南珂觉得安心,这是属于她的世界。
季南珂红润的唇角微微翘了翘,撩着窗帘的手一松,手上的那只赤金嵌红宝石手镯不小心从马车的窗户掉出去了。
“哎呀。”季南珂低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顾知灼,“我的镯子掉了,灼表妹,帮我捡一下吧。”
马车停稳了。
季南珂俏脸一歪,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顾知灼,微微笑着,无声地给她施压。
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宣示。
上一世,她把属于她的一切都让了顾知灼。
这一世,她不会了。
第 29 章 第29章
季南珂漫不经心地将窗帘又挑高了一些。
马车内一片寂静,僵硬的气氛延续着。
顾知灼瞟了眼窗外,突然起了身,自己推开车厢的车门,也没等丫鬟放好马凳,就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季南珂抿唇浅笑,定定地看着马车外的顾知灼一步步地走向了那个地上的赤金累丝嵌红宝石手镯,一眨不眨,眼底掠过一抹轻嘲。
顾知灼还是那个顾知灼。
就算母亲这几日对她诸多维护,可她依然是卑贱的庶女。
自己让她低头她就得低头,让她折腰她就得折腰!
她不配生出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她得认命,乖乖地被自己踩在脚下。
几缕阳光透过马车的窗户把季南珂的的脸分成了两部分,一半光洁如玉,一半在阴影中讳莫如深,那双眼睛幽深如潭,静静地注视着顾知灼,骄傲、笃定且居高临下。
这一世,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终于可以摆脱前世的阴影,改变自己的命运……
见顾知灼走到镯子前,马车里的季南珂唇角翘得更高了,笑容又深了三分,优雅端庄,温婉大方,而透着一股子高高在上的傲慢。
就等着顾知灼屈膝为她捡起镯子。
下一刻,季南珂唇角的笑容瞬间冻结了,就见顾知灼缓缓地抬起右脚,一脚准确地踩在了地上的那个镯子上,将它践踏于足下。
时间似乎静止。
季南珂双眼睁大,感觉自己的心似琉璃般,碎了一地。
这可是三皇子送给她的定情之物,是独一无二的,是她最珍爱的镯子。
顾知灼她竟然……她竟然!
这一瞬,季南珂感觉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像是又回到了前世,她再一次被顾知灼踩在了脚下,如尘埃般无人在意。
她的脸色微微发白,看着顾知灼转过脸,透过马车的窗户准确地望向了自己。
两人的目光静静地在半空相交。
空气中似乎有一根看不到的弓弦在骤然间被拉紧了。
马车外的顾知灼迎风而立,对着季南珂微微一笑,笑得眉眼弯弯,漆黑的瞳孔在阳光下亮如星辰。
她在笑。
这是一种挑衅的笑容。
季南珂:“……”
这是季南珂完全没有想到的状况,嘴角翕翕。
这的确是挑衅。
顾知灼竟然在挑衅自己。
一个无依无靠的庶女,怎么敢!!
“顾、燕、飞,”季南珂一字一顿地喊着顾知灼的名字,脸色微青,“你怎么敢!!”
盛怒之下,季南珂失控地攥了下窗帘,“嘶啦”一声,窗帘被生生地撕出了一条口子。
对此,顾知灼的回应是,右脚更为用力地朝鞋底下的那个镯子碾了下去。
“咔嚓。”
镯子上嵌的一粒红宝石从上面脱落,骨碌碌地在满是沙尘的地面滚了出去……
这一瞬,时间像是无限放慢,每一个细节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季南珂觉得她的心似乎也在那肮脏的地面上滚了一回,脸色一时青,一时白。
“喂,你们还走不走!”
“不走的话,也别拦着别人的路啊。”
马车的后方传来一声声不耐烦的吆喝声与催促声。
此时此刻,各府的马车都在排队等着进清晖园,武安侯府的马车在这里纹丝不动,自然也影响了排在后方的其他马车。
后方的喧嚣声渐响,周围渐渐鼓噪了起来。
有一些马车的窗帘也被撩了起来,从车厢里探出一道道探究的目光,全都朝武安侯府的马车看来。
就看到一个身穿妃色衣裙的小姑娘站在侯府的马车外,忐忑地看着马车里的季南珂。
小姑娘手里捏着一方帕子,轻轻地在眼角按了按,清澈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似的自眼角淌下,楚楚可怜。
这到底是怎么了?
周围那些打探的目光在季南珂姐妹俩之间扫视着,揣测着,思量着。
他们不认识这陌生的小姑娘是谁,但她既然站在武安侯府的马车外,那么十有八九也是侯府的姑娘。
不都说武安侯府的大姑娘端庄贤淑吗,怎么在大庭广众下把自家妹妹逼下马车了?!
周围越来越嘈杂,越来越多的人朝季南珂、顾知灼这边看来,还有人吩咐自家下人前去打听一二。
“夭夭。”
一个娇滴滴的女音打破了这片古怪的气氛,语调亲昵得像是含了蜜糖般。
随着这声喊叫,一辆华贵的翠盖珠缨八宝车驶过,鲜艳的金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富丽张扬,招摇得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无视它。
华丽的窗帘上不仅绣着朵朵牡丹花,还钉着一颗颗五颜六色的宝石,被掀起一半的窗帘后,露出一张娇丽的面庞。
正是谢丹灵。
“夭夭,你怎么了?”谢丹灵双手扒在窗框上,蹙眉看着捏帕子抹眼泪的顾知灼。
顾知灼用帕子又拭了拭眼角的眼药水,对着谢丹灵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她抿了下唇,对季南珂道:“珂表姐,我知道你是长姐,我该敬着你,让着你,我会乖乖的。”
她的声音柔柔弱弱,像是软绵绵的云朵,风一吹,就会散似的。
“你胡说什么!”季南珂脸都黑了,脱口斥道。
这话一出,她便注意到谢丹灵微微地皱了下眉,就赶紧咬住了牙关。
一想到被顾知灼踩在脚下的手镯,季南珂心如刀割。
顾知灼瑟缩了一下,又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梨花带雨地颤声道:“你别生气……”
“我以后都听珂表姐的,珂表姐别赶我走。”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吐字清晰,周围好几辆马车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由露出意味深长的目光。
谢丹灵来回看了看顾知灼与季南珂,不知道这对姐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可以肯定的是,顾知灼被赶下了马车。
无论是什么事,季南珂也不该在半途把人赶下马车啊。
“夭夭,你过来和我一起!”谢丹灵亲昵地对着顾知灼招了招手。
眼眶犹湿的顾知灼捏了捏帕子,犹豫了一下,才问季南珂道:“珂表姐,我可以去吗?”
她笑盈盈地看着季南珂,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眉眼微弯,笑容十分笃定。
季南珂:“……”
季南珂想说不能,可在触及谢丹灵不以为然的眼神时,理智回笼。
一步错,步步错。
她若是继续与顾知灼犟下去,只会落个咄咄逼人的印象。
季南珂强忍着心头的憋屈,柔声说道:“灼表妹,你去吧。”
“谢谢珂表姐。”顾知灼优雅地福了福,把礼数做主,还不忘用帕子擦干眼药水,这才快步朝谢丹灵走了过去,转而上了那辆翠盖珠缨八宝车。
车门关闭后,王府的车夫动作娴熟地挥起了马鞭,郡主的马车堂而皇之地越过了季南珂的马车。
季南珂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眼底染上一抹浓重的阴影。
她不懂,明明谢丹灵是她的朋友,明明像谢丹灵她们这样的贵女最不喜庶出了,从来都不与庶女往来的,可为什么谢丹灵竟然会对顾知灼另眼相看呢?
为什么?
她们也才见过两次面而已,而自己与谢丹灵可是五六年的交情了,自己却被抛下了!
明明待在马车里,季南珂却仿佛感觉到了刺骨的寒风,指尖冷得发麻。
这一切似是在嘲讽着她。
嘲讽她哪怕是占了这个嫡女的身份,却还是比不上顾知灼。
大丫鬟书香心疼地看着自家姑娘,赶紧下了马车,小心翼翼地把地上那个手镯捡了起来,也包括那粒脱落的红宝石,一并放在一方素白的帕子上。
“姑娘。”书香用帕子包着镯子,透过马车的窗户交给了季南珂。
镯子上全是泥土,少了一粒红宝石的小小坑洞异常的刺目。
季南珂死死地盯着那镯子,眼角隐约发红。
书香忍不住劝了一句:“姑娘,送去金玉斋修一修,肯定能修好的。”
“……”季南珂面沉如水,手几乎快把窗帘给拽了下来,脑子里反复地回想着方才的一幕幕,定格在顾知灼踩踏手镯的那一幕上。
就算镯子能修好,肯定也与原来不一样了,必然会留下细微的瑕疵。
有些裂痕一旦存在,就算再怎么修补,也回不到过去了……
想起前世种种,季南珂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慢慢地放下了窗帘。
帘子完全落下的那一瞬,眼角瞟见前方百来丈外谢丹灵的那辆八宝车优先被宫人们迎进了行宫中。
春日的晨曦暖暖地自碧空倾洒下来,给周围的山水、建筑、马车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进了八宝车的顾知灼才刚坐稳,口中就被谢丹灵塞了一粒玫瑰糖。
“这是鼎食记新出的玫瑰糖。”谢丹灵也没问她刚刚出了什么事,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好吃吧?”
香甜的滋味弥漫在顾知灼的口腔中,带着一股玫瑰特意的芬芳。
“好吃。”顾知灼弯起嘴角。
“夭夭,你今天就跟我一起玩。”宁舒抬手轻轻抚了抚顾知灼的耳鬓,“别怕。”
这小郡主真体贴。顾知灼朝着宁舒云郡主微微一笑:“好。”
她的笑容止不住地从眼底流淌而出,灿烂,明媚,比春日的阳光还要明媚三分。
心底因为季南珂带来的那点阴霾烟消云散。
真乖!谢丹灵也是笑。
翠盖珠缨八宝车在进了第一道宫门后,稳稳地停住,马车外头传来宫女恭敬的请安声:“谢丹灵安。”
车门被打开,外面的阳光也随之照了进来。
“夭夭,我们下车吧。”谢丹灵探出了手,搭着一个圆脸宫女的手,优雅地踩着马凳下了马车。
顾知灼紧随其后,也下车。
负责招待两人的圆脸宫女规规矩矩地屈膝行了礼后,看向了顾知灼,正想请教她的身份,就听后方传来一个男子骄矜淡漠的嗓音:
“你是鸾儿的妹妹?”
顾知灼循声望去,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站着一个着杏黄刻丝蟒袍的青年,长身玉立,丰神俊朗,那夹着金丝的蟒袍在晨曦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三皇子殿下。”圆脸宫女连忙福身给三皇子行礼,垂眸俯首,不敢直视贵人。
谢丹灵挥了挥手,轻快地唤了声:“大堂哥。”
三皇子谢璟信步朝两人走了过来,举手投足之间,尽显皇子的优雅矜贵,令人不敢轻慢。
他对着谢丹灵微微颔首,轻飘飘地又扫了顾知灼一眼,骄傲而又疏离,问道:“鸾儿呢?”
“还在外头呢。”谢丹灵在一旁代顾知灼答道。
谢璟神情淡淡地又看了看顾知灼与谢丹灵,眼底隐约浮现一抹疑惑。
他不理再理会她们,大步流星地朝行宫的正门方向走去,极目远眺,在外面长长的车队中搜寻着武安侯府的马车,眉眼含笑,神情中难掩期待之色。
谢璟一走,那圆脸宫女就放松了下来,对着谢丹灵与顾知灼了笑了笑:“郡主,顾二姑娘,请随奴婢往这边走,先去水榭小憩。”
圆脸宫女领着两位姑娘一路往东行。
清晖宫是皇家行宫,格局恢弘,园子里的亭台楼阁、轩榭廊舫、山石花木美轮美奂。
四月是京城最好的季节,牡丹、芍药、紫藤、蔷薇、石榴花等等在春风中盛放,园子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争妍斗芳。
不一会儿,她们就来到了一条姹紫嫣红的花廊前。
圆脸宫女指着那花廊道:“郡主,顾二姑娘,这花廊中不仅有真花,还挂了不少绢花,两位姑娘可以随便挑一朵,绢花里藏了字条。”
她点到为止,没有再往下说。
这倒是有点意思。谢丹灵的眼睛瞬间就亮了,步履轻盈地拉着顾知灼走进了那条花廊中。
风一吹,花廊中那数以千计的花在风中颤颤巍巍,乍一眼看去,根本就分不出哪些真,哪些假。
谢丹灵兴致盎然地在花廊中漫步,目光搜索着混在真花里的绢花,笑盈盈地说道:“夭夭,这些绢花是皇后娘娘让针工局做的,惟妙惟肖的,好看吧?”
“好看!”顾知灼点点头,也在兴致勃勃地打量着这道花廊。
设计这花廊的人还真是费了一番心思,这里的花至少有十几种,繁而不乱,密而不杂,花团锦簇。
“夭夭,”谢丹灵神秘兮兮地凑在顾知灼耳边,又道,“一会儿我们开个庄,好不好?”
“开庄”这两个字在顾知灼的脑子里转了一圈,她才反应过来:小郡主这是想当庄头,开赌局?
谢丹灵头头是道地分析道:“皇后娘娘后头肯定有别的安排,从先帝起,年年的千芳宴都是这样的,去年是投壶,前年应该是捶丸……”
“听说,皇上与皇后娘娘也是在千芳宴上相识,当时皇后娘娘得了机会在先帝跟前献艺,凭借一曲《广陵散》名动京城。”
“今天皇后娘娘既然让我们穿胡服骑装,我猜测十有八九是骑射或者马球。”
顾知灼:“……”
“夭夭,”谢丹灵笑得要多甜美有多甜美,要多娇俏有多娇俏,撒娇地甩了甩顾知灼的胳膊,“既然有比赛,当然有输赢了。”
“放心,庄家是怎么也赔不了的!”小郡主得意洋洋地笑了。
顾知灼:“……”
顾知灼蓦地想起宁舒打叶子牌时一家独输,输光了一匣子绢花。
还真是位赌性坚强的小郡主!
“呀!”谢丹灵的目光落在了顾知灼的头顶上方,灿然一笑,“我找到了!”
她踮起脚,从花廊上拈下了一朵大红色的绢花。
“我也找到了!”顾知灼信手摘下一朵紫藤绢花,摇了摇,一簇簇紫色的花朵像是一个个小巧的风铃,精致好看。
两人分别从各自的绢花中抽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字条,展开一看,两人的字条上都写着同一个字:“乙”。
“恭喜两位姑娘。”圆脸宫女笑容满面地过来恭贺两人,“皇后娘娘稍后安排了一场马球赛,唯有抽中了‘甲’和‘乙’的人可以上场。”
“名额一共也才十八个而已。”
“两位姑娘的运气可真好!”
说话间,圆脸宫女领着两人穿过那条花廊,继续往东走。
“那是!”谢丹灵得意得不得了,一手扬了扬手里的字条,一手则亲昵地挽着顾知灼的胳膊往前走,娇滴滴地说道,“我们抽的都是‘乙’,应该是一组,待会儿比赛时,有我罩着你,你听我的就准没错。”
谢丹灵高兴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好,都听你的。”顾知灼乖巧地附和道。
侯府是武将,就算原主再不受宠,从小也是和其他姑娘们一起学过骑马的,马骑得还不错。
古代的马球呀。一定会挺有意思的!
顾知灼忽然间就充满了期待。
“郡主,顾二姑娘,天一水榭到了。”拐出一条抄手游廊后,圆脸宫女笑容可掬地指了个方向。
迎面是一片湖光水色,湖面上架着一座九曲桥,连接着一座湖心亭与一间飞檐翘角的水榭。
水榭的三面挂着一片片半透明的薄纱,天青色的薄纱随风起舞。
顾知灼与谢丹灵到得不早不晚,不少人已经在水榭里了,一眼望去,里面人头攒动,珠光宝气,二三十位年纪相仿的公子姑娘们说说笑笑,有人举杯共饮,有人寒暄家常,有人赏花喂鱼……一片语笑喧阗声。
谢丹灵知道顾知灼与这里的人都不熟,热情地与她介绍了起来:那位与陆三娘容貌有三四分相似的翠衣姑娘是她的表妹,赵大将军府的二姑娘;在窗口喂鱼的粉衣姑娘是靖王府的五姑娘,还有门外那位刚到的紫衣姑娘是英国公府的程明月……
说说笑笑间,一道风姿绰约的身影走到了水榭外。
季南珂一袭红衣,纤细婀娜,明艳照人。
她一进水榭,就有一道柔和的女音唤住了她:“顾大姑娘。”
季南珂寻声望去,就见靠东窗的程明月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程大姑娘,”季南珂抬步朝程明月款款走去,嫣然一笑,“不知你可抽中了没?我是甲组。”
她笑容浅浅,表情亲切,一派长袖擅舞的样子。
陆三娘不由联想起最近的一些传言,悄悄地拉了拉谢丹灵的袖子,低声道:“我听说,皇后会在今日给三皇子择妃,看上了程明月和严吟夏……”这是真的假的?
水榭内,静了一静。
周遭的好几个姑娘都竖起了耳朵。
他们大都也听过这个传言,听说皇后更属意英国公府的程大姑娘与燕国公府的严三姑娘为三皇子妃。
“我没抽到。”程明月笑了笑,摇了摇头,也是落落大方。
“那真是可惜了。”季南珂叹道,唇角始终噙着一抹得体的笑容,仿佛并不在意程明月是皇后内定的皇子妃人选。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水榭外,一个小内侍拖着声音高声喊了起来。
周围那些细细碎碎的声音瞬间消失,水榭中安静了下来。
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一道道目光转而投向了水榭外。
一个明黄色的华盖在半空中摇曳而来,在习习春风中飞舞。
华盖下方,身着明黄色的龙袍的皇帝与一袭燕居冠服的皇后在众人的簇拥并肩而行,缓缓往这边走来。
皇帝看着四十来岁,浓眉长目,眼窝略微凹陷,面颊潮红,人中与下颌处蓄了短须,容貌与三皇子有四五分相似。
虽身形略有几分单薄,但颀长挺拔如松柏,信步走来时,自有一股帝王的高贵威仪。
帝后两人说说笑笑,气氛融洽。
水榭中的众人纷纷起了身,前往水榭外恭迎圣驾,后方有人轻声嘀咕了一句:“顾罗刹怎么也来了……”
帝后的后方簇拥着好几人,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一袭大红蟒袍的谢应忱夺去。
他面上戴着半边黑色面具,面具后的那双狐狸眼形状优美,那泼墨似的眼瞳闪着凌厉的锋芒。
那旖旎的阳光染在鲜艳的红色长袍上,映得他那冷白的肌肤莹润细腻,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风姿无比。
谢应忱薄唇含笑地跟在皇帝的身后,清贵似高山流川,锐利如寒气四溢的长刀,冷峻中自有一股泰山压顶般无坚不摧的气势,让人无法无视他的存在。
三皇子谢璟就站在谢应忱的身边,却被衬得黯然失色,光彩完全被他所掩盖。
谢璟背手而立,紧锁着眉头,心不在焉地扫视着四周,已不见了刚刚的神采奕奕。
当他的目光看到人群后方的季南珂,霎时间眼睛一亮。
鸾儿!
谢璟想上前,又收住了步伐,直勾勾地望着季南珂纤秾合度的倩影,眼神是那么炽热,那么专注,仿佛他的眼里只看得到她一人。
而季南珂却是飞快地撇开了脸,避开了谢璟的目光。
人群中的好些人都注意到了他们之间那微妙的气氛。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三皇子对季南珂情真意切,一片深情,而季南珂对三皇子却是冷冷淡淡,似是有意避嫌。
谢璟薄唇微动,身子绷得紧紧。
方才他特意出行宫去接季南珂,可是季南珂拒绝了他,宁可在外头等上半个时辰。
她说:“殿下,我们还是算了吧……”
“您可知道,郑姑姑前几天去了一趟侯府,说皇后娘娘更属意英国公府与燕国公府的姑娘,她还说,只要我娘把我那灼表妹送给高公公,高公公就会去皇上跟前为我美言……”
“殿下,我家是落魄,配不上堂堂三皇子,可是,您也不要这样来折辱我!那可是我的妹妹!”
“现在,我娘在怪我……灼表妹也怪我,也和我翻了脸。”
季南珂悲痛欲泣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谢璟的脑海中,让他觉得心脏似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锤击了一下,心如绞痛。
他知道,他的鸾儿并非是真的不愿意接受他,只是她必须顾及侯府的亲人。
谢璟面无表情跟着皇帝与皇后进了天一水榭隔壁的澹碧水榭,待众人见过礼后,便坐在了帝后的下首。
他灼灼的目光一直粘在季南珂的身上,一刻也不曾偏移过。
茶水刚奉上,柳皇后唇角含笑地抚了抚衣袖,转头问郑姑姑道:“明月呢?”
“娘娘,程大姑娘在那边,奴婢这就去唤她过来。”郑姑姑就指了指另一边的天一水榭,随即就领命去隔壁宣程明月。
柳皇后艳丽的红唇抿了抿,又低声对皇帝耳语道:“皇上,明月是程绍的长孙女……”
程绍是现任英国公,程明月是英国公与安惠大长公主的嫡孙女,足以为三皇子妃。
柳皇后牵引着皇帝的目光望向了水榭外,郑姑姑正领着程明月往这边走。
帝后之间的耳语被谢璟听得一清二楚,刹那间下定了决心。
他霍地起了身,在程明月迈水阁前,朗声道:“父皇,儿臣已经有意中人了,求父皇为儿臣赐婚!”
谢璟对着皇帝躬身作揖,声音清亮,响彻整间水榭,周遭的其他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是绝对不会放弃鸾儿的!
第 30 章 第30章
水榭外的程明月瞬间收住了步伐,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四周一片死寂。
三皇子有意中人并非什么秘密,一时间,不少人把目光投向了季南珂。
“不行。”柳皇后的声音瞬间变冷。
季南珂的心头顿时如同被针扎了一下般,一阵轻颤,低下头,不言不语。
柳皇后侧脸柔声道:“皇上,泽儿的亲事,臣妾还在看呢。”
就算不是程明月,也还有燕国公府、清阳长公主府或者徐首辅家的姑娘。
绝对不可以是武安侯府的那个季南珂!
“母后,为什么?”谢璟抬头看向了柳皇后,两眼写满了不甘与受挫的情绪,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儿臣对她真心相付,就像当年您和父皇一般情投意合。”
“为了父皇,您委曲求全地等了那么多年……”
谢璟实在不明白,照理说,他的母后应该是最能体会他的人才对,她与父皇等了那么多年,一直等到父皇登基,才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只想动之以情地说服皇后,却没注意到旁边的皇帝变了脸色。
皇帝的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折扇的扇柄,手背上凸起根根青筋,眼底隐约透出了难堪之色。
长子的寥寥数语让皇帝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当年为了得到卫国公府的相助,他不得已才娶了那个女人。
哪怕他如今贵为九五之尊,一国之君,坐拥天下,可卫国公依然在他的头顶作威作福。
旁人依然会说,是卫国公护住了大景的半壁江山,没有卫国公,他这个皇帝连这把龙椅都坐不稳。
皇帝的脸色阴沉得如同铁板一块,冷冷地打断了儿子:“闭嘴!”
“你的婚事自有你母后做主,不用再说。”
皇帝低沉冷硬的声音听起来压迫感十足,不容置喙,其中的怒意显而易见。
周围的低气压使那些宫女内侍全都噤若寒蝉地低下了头。
谢璟梗着脖子迎上皇帝逼人的目光,不肯退也不愿退:“父皇,儿臣不愿,儿臣只想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
皇帝与柳皇后夫妻恩爱,三皇子是两人唯一的儿子,皇帝打小宠他,时常把他抱在膝头,哄着玩耍,甚至在他三岁之前,每晚都和帝后睡在一块儿。
到了开蒙的年纪,皇帝更是手把手地教他识字读书习字,骑射御剑,哪怕在御书房处理政事,也不避着他。
因为这份偏爱,谢璟素来对皇帝只亲不畏。
皇帝的脸色又沉了三分,目光阴沉地盯着儿子的眼睛,太阳穴上的青筋一抽一抽。
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气氛因为皇帝父子的对峙变得愈发紧张。
季南珂死死地攥紧了帕子,指尖发白,皇帝的反对无异于重重地往她脸上甩了一巴掌,告诉她,她不配!
“皇上息怒,”头戴三山帽、身穿一袭蓝色蟒袍的高安适时地劝道,“您不是常说,三皇子殿下少年意气,一片赤子之心吗?”
其实皇帝后面还有一句话:三皇子像朕。
高安察言观色道:“殿下生性率直,对皇上一片孺慕之心。”
被高安这么一劝,皇帝也想起平日里对这位皇长子的重视与宠爱,而且,长子越是像他,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情。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这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怒意渐缓,神情也平复了些许,淡淡地挥了挥手:“阿泽,这件事以后再说。”
他稍微给了一点余地,当作安抚长子。
“父皇……”谢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眸子里迸发出孤注一掷的情绪。
柳皇后心下一惊,赶紧打断了儿子:“阿泽,母后有些胸闷,你去给母后取一下护心丸好不好。”
区区护心丸哪里需要劳烦堂堂三皇子,任谁都能看看出皇后这是在给三皇子台阶下,试图缓和父子间的关系。
郑姑姑在柳皇后的示意下,轻轻地拍了拍谢璟的胳膊,用眼神示意他别再和皇帝犟下去了。
谢璟的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沉默了半晌,终于恭声应诺:“是,母后。”
三个字压抑着心头的不甘。
谢璟又揖了一礼,就退出了水榭。
他一走,这里的气氛自然而然地缓和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
顾知灼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在茶盅的浮纹上缓缓摩挲着,冷眼旁观着。
在方才这短短半盏茶功夫,她看到了三皇子的迫切,也看到了季南珂的难堪,更看到了高安在皇帝面前的地位。
高安很得皇帝的信任,他一句话抵旁人十句百句,不过是寥寥数语就让皇帝冷静了下来。
也难怪高安胆大包天到敢跟一个侯府开口要人,哪怕只是一个庶女,他倚仗的不过是皇帝的宠信与看重,才会令他膨胀至此!
气氛虽然缓和,但空气还是有些沉闷,众人依然不敢大声说话,只默默地喝喝茶、吃吃点心。
顾知灼喝了口茶,看着高安俯身与皇帝说笑,直说得皇帝再度开怀。
她拉了拉谢丹灵的袖口,小声问道:“那是谁?”
谢丹灵压根没受低气压的影响,正兴致勃勃地往两个篮子上系丝带,一个篮子系黄色丝带,代表甲队,另一个篮子系上红色丝带,代表乙队。
听到顾知灼的声音,她抬起头来,顺着顾知灼的目光望去。
一个三十五六岁、白面无须、着鸦青色斗牛服的太监正端着一盅茶朝皇帝走去,可高安一个侧身就挡住了他的去路,手肘还在对方的托盘上撞了一下。
托盘上的茶盅一震,滚烫的茶水自杯口溢出,洒在了那名太监的手背上。
他顿时变了脸色,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御前失仪。
高安不动声色地斜了那太监一眼,以背挡住了对方的身形,含笑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瓷瓶,取了一颗赤红的丹药给皇帝服用。
皇帝服了丹药,眉眼渐渐地舒展开了,似有几分飘飘欲仙之感。
“那是梁公公,”谢丹灵也学着顾知灼的样子,小小声地说,“也是御前伺候的。他是前年才升到御前的,高公公是御前总管,他是殿前总管,这两年正和高公公争锋呢。”
“我父王说,这梁公公也不简单,才七八年就从一个内侍做到了殿前总管。”
谢丹灵最喜欢听八卦、说八卦了,从她父王、母妃还有太妃那里听了不少宫廷秘闻。
顾知灼“哦”了一声,摸了摸下巴,看着那梁公公忍着痛把那洒了一半的茶水又端了下去,心道:果然是能人,这么能忍!
能忍、会忍的人,大多不会淡薄名利,更不会甘愿被人压制。
谢丹灵往篮子上系好了丝带,就拎着一个篮子起了身,把另一个篮子递给顾知灼,笑道:“走啦。”
顾知灼挑眉:“去哪儿?”
“收银子啊。”谢丹灵理所当然地说道,慧黠一笑,晃了晃手里提的那个小篮子。
顾知灼:“……”
这小郡主还真要开赌局啊!?
谢丹灵兴高采烈地拉着顾知灼往澹碧水榭那边走。
“皇伯父,”她轻快地走到了皇帝跟前,娇滴滴地说道,“待会儿的马球赛,侄女打算开个庄,您要下一注吗?”
谢丹灵是皇帝的亲侄女,自小出入宫廷,很得太后与皇帝的喜爱,自是比旁人多了几分恃宠而骄的胆色。
皇帝的正在揉太阳穴的手顿住,原本微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被小姑娘逗笑了。
他一手展开了折扇,慢慢地摇了摇扇子,亲切地颔首道:“好,那朕就下一注。”
一旁高髻丽容的柳皇后闻言微微蹙眉,欲言又止,就见皇帝笑着随手解下一块羊脂玉佩,抛给了谢丹灵。
“好,朕就押……”皇帝凑趣道,“押你胜。”
“多谢皇伯父。”谢丹灵乐了,接着又去请皇后也下注。
柳皇后神色淡淡,随便拔了个玉镯当作押注,押了甲队胜。
有了帝后起头,谢丹灵接下来讨银子的过程顺利极了。
“宝安,下一注吧,凑个热闹,待会儿看起比赛也带劲。”
“李三公子,这次还押玉佩吗?”
“押我吧,押我赢准没错。”
“……”
在她的舌灿莲花下,她与顾知灼没一会儿就收了不少赌注,有玉佩珍珠、金银锞子、手镯戒子等等,两个篮子里琳琅满目。
顾知灼一边帮着收赌资,一边做记录,记下谁押了哪队,又押了什么赌注,忙得不亦乐乎。
她收获颇丰,不仅手里提的篮子沉甸甸的,她还顺便把在场的这些人记了个七七八八,连他们的亲属关系也记下不少。
走了大半圈,如鱼得水的谢丹灵突然停下了脚步,顾知灼不由一愣,手里那个系着红丝带的篮子差点没撞上她的背。
“……”顾知灼疑惑地顺着谢丹灵的视线望去,一丈外,谢应忱姿态闲适地倚在窗边,在面具的衬托下,侧脸轮廓分明,宛如一幅名家笔下的古画,静谧而又危险。
谢丹灵咽了咽口水,低声与顾知灼咬耳朵:“要不……他还是算了吧。”
她可不敢找顾罗刹讨银子。
听说,这家伙一刀下去可以把一个人拦腰截断,肚破肠断,血流满地,可人还留有最后一口气,宛如恶鬼哀嚎,足以把看到的人吓得做三天三夜的噩梦。
可她要是不去,他会不会误会他们是在故意孤立他?
这万一因此让谢应忱记恨上了她,她怕是睡觉都会做噩梦的。
谢丹灵纠结了,看着顾知灼的眼神变化十分精彩。
顾知灼与她对视,小脸一歪,璀璨的眸子熠熠生辉:“要不,我去?”
“好好好。”谢丹灵点头如捣蒜,娇滴滴地说道,“回头我请你吃糖……鼎食记最难买的粽子糖!”
“那粽子糖每天只卖二十盒,好看又好吃,样子做得就跟一粒小粽子似的,晶莹剔透,糖里面夹有玫瑰花和松仁碎,吃起来松松脆脆,满口生香。”
“吃了还想吃!”
“一言为定。”顾知灼抬手与她互相击掌,眉眼弯弯。
在谢丹灵灼灼的目光中,顾知灼提着小篮子步履轻盈地走向了窗边的谢应忱。
“顾世子,”顾知灼停在了谢应忱的茶几旁,笑容可掬地说道,“你要押一注吗?”
“押大押小都行,我们什么赌注都收。”
“你押了哪边?”谢应忱的声音如秋日细雨,字字都仿佛带着淡薄的凉气。
他随意地转了转手里的白瓷酒杯,一股清冽的酒香随风散开,夹着丝丝花香,钻入顾知灼的鼻尖。
这好像是荷花酒。顾知灼小巧的鼻头动了动,品着酒香,同时抬手指了指自己:“我自己。”
“不过……”
她看了看左右,微微倾身,小声地告诉他:“我不会打马球。”
顾知灼弯了弯眉眼,嫣然一笑,清澈的眼里一派坦然。
这小丫头,一双眼睛像会说话似的。谢应忱轻轻扯了下嘴角,又闻到了她身上那股清雅无比的熏香味,若隐若现。
这是姜记香铺的九珍香,适合用来熏衣,也不是什么昂贵稀罕的香,可在熏在她身上时,这香的气味却变得更柔软,更清新,更淡雅,让人闻了心绪宁静。
谢应忱从袖中掏出了一个金锞子,往她的篮子一抛,只吐出了一个字:“跟。”
跟什么?顾知灼眨了眨眼,才意识到谢应忱这是要“跟”着她押注。
顾知灼笑得格外灿烂,收下了那个金锞子,又很有良心地提醒了一句:“你说不定会输钱哦。”
谢应忱优雅地饮着酒水,唇角一扬,在酒盏后弯出了一个柔和的弧度。
顾知灼放心了,拎着小篮子往回走。
“夭夭,”谢丹灵连忙迎上,对着顾知灼投以敬仰的眼神,佩服得五体投地,小小声地说道,“你真的从他手上讨到银子了!?”
她也太厉害了,胆子太大了!难怪不怕毛毛虫。
“这是他给的。”顾知灼摸出那个金锞子给谢丹灵看,两人头挨着头。
说话间,她忽觉如芒在背,抬眼对上了水榭外一道阴戾的目光。
谢璟薄唇紧抿,直直地注视着顾知灼,眼神越来越晦暗,也越来越阴鸷,心头暗潮汹涌。
凭什么,她凭什么乐在其中,凭什么他与鸾儿却要那么煎熬!!
谢璟迁怒地想着,耳边再次响起了之前季南珂的那番话,看着顾知灼的目光又是一变,如利箭般寒光凛冽。
“……”顾知灼不是木头,自然能感受到对方不善的眼神,笑了笑。
他莫非是在怪她不肯牺牲自我,成全他们吗?!
他们想要谈恋爱,自己当然管不着。
但是为了他们的爱情,想要牺牲别人,那可不行!
尤其那个被牺牲的人还是自己!
顾知灼毫不退缩地望着谢璟,一派泰然无惧。
“皇上,球场已经安排好了。”后方响起了梁公公的禀报声。
谢璟收回了目光,大步流星地朝皇帝与皇后那边走去。
皇帝含笑道:“那就开始吧。”
梁公公恭声应诺。
皇帝蹙眉又揉了揉太阳穴,转而对高安闲话道:“高安,你年轻那会儿,马球也打得好。”
皇帝喜欢打马球,高安年轻时就是凭着一手出神入化的马球入了皇帝的眼,因此被提拔。
“皇上过奖了,奴婢如今年纪大了,早不如从前了。”高安含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奴婢这义子还颇有几分奴婢从前的风采。”
高安指了指旁边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内侍,那小内侍稍微谦虚了两句。
“长江后浪推前浪啊。”皇帝似有几分感触,幽深的目光望向了不远处的谢应忱,“向阑,当年朕与你爹也时常一块儿打过马球。”
皇帝喊的是谢应忱的表字,谢应忱,字向阑。
“你的马球也打得不错,有你父亲往昔的风采,要不要也上去玩一把?”皇帝随口问了一句。
即便在皇帝深沉的目光下,谢应忱依然闲庭自若,手里的酒杯转了转。
他眼角瞟向了对面水榭中正与谢丹灵头靠头笑得欢的女孩子,想起刚刚她说她不会打马球,生怕他会输钱吃亏的样子。
想赢还不容易吗?
谢应忱秀长的剑眉在面具后扬了扬,颔首道:“好。”
水榭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噤了声。
气氛变得相当微妙。
在谢应忱回答前,所有人包括皇帝在内,都以为他不会应。
毕竟对于久经沙场的谢应忱而言,这马球就像是小孩子家家的玩意,可是谢应忱竟然应了。
周围更静了。
甚至有人手里吃了一半的糕点脱手掉在了桌面上。
还是皇帝第一个笑出了声:“难得向阑你这么有兴致。”
“向阑,你打算加入哪一队?”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又有一个青衣小内侍走到了谢应忱身边,手里分别拿着一红、一黄两根抹额,请谢应忱自行选一根。
谢应忱低低一笑,从小内侍手里勾起了那根大红抹额:“自然是臣押注的那一方。”
大红色的丝带夹在他白皙修长的指间,他又瞟了对面水榭系着大红抹额的顾知灼一眼,随意地将丝带在指间缠了两圈。
柔软鲜艳的丝带缠在那冷白的手指上,红与白的对比,平白生出一股子莫名的暧昧来。
不远处所有戴着红色抹额的人皆是一惊,心尖乱颤,差点没脚软。
谢应忱那可是个罗刹啊,而且此人素来好胜心强,这要是他们在比赛中失误的话,谢应忱说不定会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当球踢。
一个青衣的公子哥打了个激灵,机灵地说道:“哎呀,我的脚好痛,刚刚扭到了,怕是骑不了马。”
“我就不参加了吧。”
他的表现委实是浮夸至极,任何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装的,引来周围一众鄙视的目光。
好几个束着大红抹额的公子哥都有些懊恼,他们的反应太慢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了这个机会,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这比赛开始没开始,两队都感受到了那种如泰山压顶般的巨压,简直快喘不过气来。
该来的,始终躲不过。
在小内侍的催促下,这些人慢慢吞吞地骑着马进了场,之前商量的战术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铛!”
球场边的铜锣被重重地敲响,意味着上半场比赛正式开始了。
站在马球场中央的内侍奋力地把一个如拳头大小的黑色皮鞠往上一丢,将之高高地抛起。
谢丹灵确实没吹牛,她的马球打得果然好,一夹马腹,就策马冲在了最前方,敏捷地挥动鞠杖,最先抢到了这一球。
“宝安,接着!”
她高喊了一声,一杆挥出,将那皮鞠打向了不远处的宝安县主……
然而,谢璟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抢在宝安县主之前,挥杖打中了鞠球。
“咚”的一声,黑色的皮鞠被他一杖传向了季南珂。
“鸾……”
从前他与季南珂配合默契,无需言语,他只需要一个眼神,季南珂就会心有灵犀地明白他的意思,接过他传的球。
可今天,季南珂没有接他的眼神。
谢璟身形一僵,像是被当头倒了一桶冷水般。
球场上瞬息万变,谢璟只是一个愣神,谢丹灵就眼明手快地把皮鞠抢了回去。
这一开场,两队之间就是火花四射,你争我抢,没一会儿,谢丹灵就势如破竹地拔得头筹,助乙队先进了一球。
“进了!郡主进了第一球!”
马球场旁的水榭中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如雷声般连绵不绝。
以三皇子谢璟为首的甲队也不愿落了下风,短短几个呼吸间,就在谢璟的主攻下,进了第一球。
凌乱的马蹄声此起彼伏地回响在马球场上,骏马奔驰,疾如雷电,衣袂飘飘。
整个马球场被所有人近乎沸腾的欢呼声所包围,鼓掌声、鼓舞声此起彼落,场上场下的气氛可谓热火朝天。
很快,皮鞠再次回到场中,被内侍抛起,又一轮新的进攻与防守马不停蹄地开始了。
本朝尚武,不仅皇室子弟个个擅长骑射,包括这些勋贵子弟也全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一个个骑术非凡,他们手里那宛如月牙的白色鞠杖灵活得仿佛身体的一部分。
众人如百鸟朝凤般策马追逐着场上那小小的皮鞠,额头上或红或黄的长长抹额随风飘扬。
唯独顾知灼有些格格不入。
她骑的那匹小红马是谢丹灵亲自给挑的,这是一匹矮脚母马,性情温和。
她不会打马球,所以就等于只是在场中骑马而已,皮鞠往哪儿飞,她就盲目地拎着鞠杖往哪儿追,显得有些莽,有些憨。
顾知灼对自己的要求很低,别给同队的其他人添乱就好,反正她就是个凑数的。
上场不过一盏茶功夫,顾知灼的骑术已经娴熟了不少,乐颠颠地策马在谢应忱身边驰过。
“红霞,你真乖!”
顾知灼毫不吝啬地称赞着胯下的坐骑。
谢应忱听得清楚,忍俊不禁地勾了下唇。
果然像她之前说的那样,她不会玩马球,只是在骑着马遛弯罢了。
有意思极了。
谢应忱大臂一横,看也没看,就轻轻巧巧地一杆打中了半空中急速飞来的皮鞠。
皮鞠转了个方向,如流星般朝顾知灼疾驰而去。
这一球的角度极好,几乎等于是送到了顾知灼跟前。
顾知灼随手一挥鞠杖,“咚”的一声,准确地击中那个拳头大小的皮鞠,将之直直地击入了球门中。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居然能进球,不禁瞪大了眼睛,乌黑的瞳孔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进了!”顾知灼愉快地挥了挥手里的鞠杖,对着远处的谢应忱比划了两下。
他方才这一球传得实在是太漂亮了!
她一双弯弯的眉眼皎皎如弦月般,与天上的骄阳交相辉映。
谢应忱看着顾知灼灿烂的笑靥,不知道为何心情莫名就觉得非常的好,就像是小时候喝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似的,直甜到了心里。
有种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的喜悦。
“夭夭!”
一道粉色的身影如疾风般在谢应忱的眼前掠过,风风火火。
谢丹灵策马来到了顾知灼身边,抬手与她轻快地一击掌。
“啪!”
一记清脆的击掌声响起,谢丹灵娇声赞道:“你太棒了!”
两个小姑娘相视一笑,皆是霞染双颊,小脸粉莹莹的,宛如两朵春日盛放的娇花。
“郡主,你的抹额有些歪了。”
顾知灼这么一说,一向爱美的谢丹灵急了,连忙道:“快,快给我正正!”
“你别动。”顾知灼就抬手给宁舒调整了下抹额的位置,还顺手给她正了正发钗,两人之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亲昵的感觉。
谢丹灵对着顾知灼甜甜一笑,又挥着鞠杖去追球了。
看着这一幕,不远处的谢璟勾出一个冷笑,来回看着顾知灼、谢丹灵与另一边遥望着两人的季南珂。
最后,他灼灼的目光落在了季南珂秀美的侧脸上,难掩心疼之色。
他的鸾儿就是太善良了。
鸾儿与宁舒素来交好,可自打鸾儿好心带着她那个庶妹认识了宁舒后,宁舒的心就偏了,竟然亲近起顾知灼这个庶女,反而远了鸾儿。
不仅是宁舒,连鸾儿的母亲武安侯夫人都因为这个庶女责备起自己的亲女,明明高安的事根本就与鸾儿没有一点干系!
鸾儿这庶妹还真是心机深沉!
就为了这样一个人,鸾儿却要被逼着与自己分开……
真是碍眼,像这等碍眼的人,就不该存在!
谢璟策马朝场中疾飞的皮鞠驰去,不知道第几次地挥动了鞠杖,对着皮鞠奋力一击。
那皮鞠就如一道流星急速地划过马球场的上空,凌厉至极地射向顾知灼的方向,带起一阵令人心惊的破空声……
谢璟拉住了缰绳,微微扬唇,眼看着那飞驰的皮鞠距离顾知灼越来越近,顾知灼拉了拉缰绳,胯下的红马不安地踱着步子,反应不及。
“夭夭小心!”谢丹灵惊呼道。
水阁中以及马球场中的其他人也全都变了脸色。
谢璟的唇角又翘得更高了一些,他只是给这丫头一个小小的教训。
一道如火焰般的红影忽然间迅如雷电地奔驰而过,快得几乎化成一道虚影……
如弯月的鞠杖顺势挥出,又稳又准地打在了距离顾知灼不足一尺的皮鞠上。
又是“咚”的一声,皮鞠瞬间被高高地弹飞,划破天际,直飞向了谢璟。
皮鞠重重地击打在谢璟的心口,让他感觉犹如遭受了一击重拳,又像是被人往心口捅了一刀似的。
谢璟闷哼了一声,从高高的马背上摔了下去,在马球场的草地上连滚了好几下……
他的坐骑也受了惊,不安地发出嘶鸣声,甩着马尾在原地转了一圈。
“三皇子殿下!”
其他人也都顾不上马球比赛了,旁边的几个内侍连忙朝他跑了过去,高喊着“快去宣太医”。
“殿下!”季南珂花容失色地惊呼着,整个人不住地发着抖,急忙下了马,也往谢璟那边跑去。
顾知灼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对着谢应忱投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刚刚她要是被那一球撞得摔下马,怕是轻则摔折了手脚,重则头破血流兼内脏出血再兼脑震荡。
幸好啊……
更好的是,机会来了。
她没有去看倒在地上的谢璟,反而望向了澹碧水榭的皇帝,心中默默地数着数:一、二……
嘴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