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明珠。

    “这不是李小娘子吗?”

    “芝兰你, 不是上个月出嫁了吗?”

    人群叽叽喳喳的,很快就有人认出了她。

    在立于围观百姓中时,李芝兰是戴着面纱的。

    如今她跪在堂前, 摘掉了遮蔽她容貌的面纱。

    那是一张瘦削的脸,苍白,十七八岁的年纪, 没有却没有一点儿精神气。

    惊堂木又响, 谢婴招了招手, 示意李芝兰继续讲。

    李芝兰恭敬地朝谢婴磕了几个头,一字一句道, “大人, 民女李芝兰愿做人证。民女便是被王梅花以嫁娶为由,卖进了山中。”

    “芝兰, 你别说了,快回家去!”

    沈娣想开口打断李芝兰的话,李芝兰却将手抚上了沈娣的脸。

    她轻轻抚了抚沈娣紧皱的眉心, 冲她甜甜一笑,“沈姨,如若芝兰不出来。仅凭沈姨一人,怎么能斗得过这些坏人呐。”

    “芝兰啊。”

    牛大志长叹了一口气。

    你这又是何苦说出来。

    李芝兰就是那位自己跑回来报官, 将王梅花和那几个牙人送进牢狱的女子。

    县衙的几个捕快心照不宣,谁都没有向他人提起, 这本该是个秘密。

    按理说,凡案子都要有人证物证, 可这女子买卖案虽有人证, 却判不了。

    谁会叫自己受了伤害的宝贝女儿出来指证。

    所以王梅花和这几个牙人,迟迟未判。

    沈雁回将视线落在了李芝兰的手上。她原本葱白纤细的手指, 如今每一根都包裹着布条。布条不雨水打湿,渗出淡淡血色。

    谢婴也注意到了那手指,他神色凝重,“细细讲来。”

    “民女李芝兰,家住乌衣巷,于上月初十出嫁,而说亲的媒婆,就是这王梅花。”

    李芝兰如同方才的沈娣,抬手指向王梅花。

    面对这将她推入火坑之人时,她还是止不住浑身颤抖,声音渐渐嘶哑,“那本应是个喜庆日子,奈何民女却上了陈强的贼船。那恶人陈强在船行至半路时就将民女迷晕,锁在木箱之中。他用布条塞住民女的口舌,用麻绳束缚住民女的四肢,民女哭喊不得,动弹不得,只能在暗无天日的木箱中与鸡鸭同住”

    “待民女浑浑噩噩,再次睁开眼睛时,竟已经不知被带到了何处。四周都是山,看不到尽头的山。而民女那所谓的‘丈夫’,却是个已是天命之年的人”

    是要有多大的勇气,她才能说出这些话。她要出来指证,她要将那些坏人绳之以法。

    “造孽啊,王梅花你就不怕造报应吗?芝兰她才十八岁啊!”

    围观的百姓又开始蠢蠢欲动,这王梅花自当上这媒婆以来,到底是做了多少恶事。

    他们也怒气冲天,恨不得也像沈娣与李芝兰一样,将堂上的王梅花撕碎。

    “一派胡言!”

    上月才做成的生意,又是她亲手送她入的牢狱,王梅花当然识得李芝兰,这样一指证,再抽丝剥茧,岂不是真坐实了她买卖女子之名?

    沈雁回那件亲事,她可以说是替亲戚帮忙。她咬牙切齿,只要她不承认,便怎么也要为自己搏一搏命。

    “你这小贱蹄子简直一派胡言,自古说亲都要纳彩纳征,见过双方父母的。你怕是在婆家遭了什么难,偷偷跑回来,污蔑于我,你这”

    “王梅花!”

    李芝兰打断了王梅花气急败坏的胡言乱语,她指向王梅花的背后,“你身后的,不就是那所谓的男方父亲吗?”

    王梅花的身后,是另外的几个牙人。他们从一开始被带到公堂上时,就一直低着头,用散乱的头发遮脸,不敢说一句话。

    别看王梅花身段矮,但确实这帮牙人的头儿。她能说会道,鬼主意多,做事又狠辣,一开口能将黑的说成白的,这些年带他们几个挣了不少银钱,没有人不服气她。

    沈娣也跟着往后瞧去,她忽然瞪大眼睛,大口喘气,若不是一旁的牛大志扶了一把,几乎要晕倒在地。

    “是你们,是你们。三年前,你们可是姓白啊!”

    “我,我”

    有着王梅花顶在前头,那几位牙人自然不敢大声喘气。

    “好好说话。”

    谢婴的声音冷冽,吓得他们不停地抖动,更是说不出半句。

    没想到这上月刚送去的姑娘,不知怎么的跑的回来,不知怎么的将他们给送了进去。今日还到这公堂上来,认出他们。

    “打板子吧。本官一向不愿用这些刑罚,可给了你们机会,不中用。”

    谢婴扔了一个令签。

    让他来!今日非打死这帮孙子!

    牛大志自告奋勇,提了那杀威棒,将沈小宝往刑椅上一拎,举棒便打。

    他才用了饭,有的是气力!

    身后的捕快也才用了饭,那气力,力拔山兮。

    才打了没几下,那几人就受不住了。

    那沈小宝,更是哀嚎连连。

    沈雁回在堂外看得心里舒坦。

    嚎得最响亮,那说明伤得不重。要是没救了,嚎都不会嚎。

    牛大志像是听见了沈雁回的心声,吐了两口沫子搓手心,打得更重了。

    杀威棒的打上皮肉的声音今日倒像支动听的曲子,听得百姓们心里直舒坦。

    白色的囚服很快被浸染,变得血肉模糊。

    “梅,梅姐要不咱们招了吧。再不招,就要被打死了。啊!我招!我招啊!”

    “大人,是小的生了贼心,卖了这些姑娘小的,小的再也不敢了。别打了,可别打了啊”

    其中一个牙人脸色苍白,已是连说话的气力都没了。

    另外的那两个连同沈小宝,更是直接晕了过去。

    “泼醒。”

    几盆冷水下去,他们又醒了。

    今日怎么着,也得将眼睛睁得大大的。

    堂下的沈雁回朝谢婴竖了个大拇指。

    谢婴自然是注意到了,他清咳了一声,将脸转向别处。

    谢婴没有打王梅花,他要留着她的气力,一字一句清楚地承认自己的罪行。

    平日里跟在她后面做事的几个兄弟,如今都奄奄一息,血肉一片。

    牢狱里的板子可不比公堂之上,那是几十板子下去,是能要人性命的。

    “小的招。”

    王梅花终于忍受不住,瘫软下去。

    对于这些年干过的勾当,王梅花与那几个牙人在公堂上说得清清楚楚,一笔一划,全让暂代师爷的明成记在纸上。即便记不清,杀威棒一横,便记得清了。

    听着这些人说也说不完的罪行,堂下的百姓听得揪心,更有人抹起了眼泪。

    简直就是十恶不赦的恶徒,便是下了十八层地狱,放在那油锅里煎炸,那也是轻了!

    “芝兰啊,你这是要了阿娘的命啊,芝兰啊!”

    一声悲呼从人群中传来,是李芝兰短短一月生了半头白丝的母亲。

    “芝兰啊,阿娘不是叫你别出来。你何苦爬了那围墙翻身出来,这样一来,你日后可怎么办啊!”

    她在堂下哭得伤心欲绝,老泪纵横,却又踏入县衙内不得,只能倚着柱子悲怆。

    沈雁回心中一凛,原来这就是她手指又渗血的缘由。

    李芝兰是翻墙出来的。

    “进来吧。”

    谢婴叹了一口气。

    “谢大人。”

    她踉跄着进了堂上,朝着谢婴扣了几个头。

    “芝兰啊”

    李芝兰被搂进了怀抱,“你这又是何苦,我的好芝兰。”

    那衣衫已被雨水浸透,可李芝兰觉得别样温暖。

    她抬眸,已是泪流满面,“阿娘,我想帮帮艳艳姐,我想帮帮她们。”

    “我逃出来了,可她们没有。”

    李芝兰真的没有想过能再次见到周艳。

    那根本不是她记忆中的艳艳姐。

    她们同住在乌衣巷,沈姨将艳艳姐养得很好。她的眼睛很漂亮,笑起来很好看,却总是来逗她。

    很多人说,仵作女,晦气,命里带煞,娶回家是要折寿的。

    她的艳艳姐从不这么想。

    “大不了我以后不嫁人,大雍行当千千万,还能没有一样是我周艳不能做的吗?万一日后陛下心慈,叫仵作也能走仕途呢,到那时,我便女扮男装考科举去!”

    日光将她的眼睛照得亮亮的,扑闪扑闪,她整个人散发着蓬勃的朝气。

    跟在她屁股后头的李芝兰觉得

    艳艳姐,好像一颗发光的明珠啊。

    那不是艳艳姐,不,那不是她的艳艳姐。

    李芝兰不敢将头转向那一面。在草垛子里躺着的,浑身臃肿的,笑得痴傻的妇人,不是她的艳艳姐!

    “芝兰,你喝一口粥吧。”

    周艳将一碗稀粥捧到李芝兰面前,一脸痴笑,“不然要饿肚子的。”

    “我不吃!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李芝兰一把打掉周艳手里的碗,嫌恶地看了她一眼。

    瓷碗碎裂的声音很响,很快就惊动了外面的男人。

    那男人推门而入,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暴怒地给了她一巴掌,又狠狠地踹了她几脚。

    “老子把你娶回来,不是让你当千金小姐的!给脸不要脸。”

    好疼山里的夜又湿又冷,李芝兰蜷缩在木板上不断发抖。

    她觉得她的肚子被他踢破了,好疼,她的手也好疼啊,指甲在路上也掉了好几个。好疼

    半梦半醒间,有人轻轻抚过她的额头,一遍又一遍地给她擦身退烧。

    她隐隐听见了

    小时候一直唱的,乌衣巷的歌谣。

    第二日,李芝兰推开门走到院子里,没见着人。

    逃!眼下就逃,逃出去!

    她朝着山里一路狂奔,就连手脚被树枝划破都未敢停下。

    可这山太大了,山连着山,她迷路了。

    山里有一个好心的婆子给了指了指路,等她一转身,只觉得眼前一黑。

    醒来后,还是熟悉的木板,熟悉的草房子。

    她的腿也好疼,扭伤了

    “芝兰,吃饭吧。”

    周艳还是将一碗米粥捧到她跟前,“做什么事,都是要吃饱的。”

    “周艳!”

    李芝兰一把揪住周艳的领口,虽然手指的钻心般的疼痛,但她依旧怒气冲冲,“你还是周艳吗?为什么不逃啊!”

    “芝兰,吃饭吧。做什么事,都是要吃饱的。”

    周艳依旧重复着方才的言辞,对李芝兰的话无动于衷,像一具木偶。

    两日未进食让李芝兰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那碗白米粥冒出的热气钻入她的鼻子,她可她捧不住碗,那拿不起那汤匙。

    周艳没有说话,拿起汤匙,一口一口地喂她,“做什么事,都是要吃饱的。”

    待一碗粥全部下肚,周艳笑了两声,转身离开。

    “你的腿?”

    李芝兰终于发现周艳走路的姿势不对劲。

    “瘸了。”

    周艳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门,留给了她一个背影,一个臃肿的背影,像极了一位老妪。

    李芝兰很难过。

    不知是因为眼下遭遇的自己,还是变了样子的周艳。

    但她还是要想办法逃。

    接下里的李芝兰,变了。

    她温言软语,变着法子撒娇,让男人给她买药治手治腿,哄他自己要留在这儿一辈子。

    年轻,朝气,水灵灵娇滴滴不似山里的女人那样粗糙,这些都能迷得男人找不着北。

    “可以也给大姐治治腿吗?”

    李芝兰搂着男人的脖子,在他耳侧轻轻吹气,“大姐还要干农活,一瘸一拐的,走起来慢。”

    “她的腿都瘸了三年了,哪能治好,浪费银子。”

    男人一把抱起李芝兰,踹开房门,“不如买些好东西给你这小妖精补一补,给我生个儿子。”

    今日村里又有人娶亲,好多人去帮忙,男人也跟着去了。

    他走了。

    逃!

    是个逃的好机会!

    李芝兰去厨房里摸了几个馒头,趁着月色,打开院门。

    可那院门口,站着个黑影,那是周艳。

    “你要阻止我吗?”

    这些日子实在遭受了太多苦难,李芝兰终于撑不住了,崩溃大哭。

    “为什么啊,艳艳姐,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艳艳姐,我好怕,我想回家,艳艳姐,我想回家”

    “兰姐儿,那就回家。”

    周艳用袖子擦去李芝兰满脸的泪水,“艳艳姐,带兰姐儿回家。”

    周艳塞给了李芝兰一大包干烙饼子,几颗从她头面上偷偷扣下的蚌珠。

    其中有一颗蚌珠,用红线串着,最大,最圆。

    还有一张地图。

    一张周艳用三年时间,拄着木棍,一瘸一拐,走遍了整座山,画出的地图。

    “艳艳姐,你和我一起逃吧。”

    李芝兰哽咽地抱住周艳,痛哭流涕。

    她误会她了!她误会她了!

    她一直是她的艳艳姐!

    “兰姐儿,艳艳姐的腿瘸了。”

    周艳轻轻地拍打李芝兰的背,如儿时她们在乌衣巷。

    蝉鸣的午后,她在芭蕉叶下,拍着她的背,唱着歌谣,哄她睡觉。

    “等你出去了见到我的母亲,告诉她,她的艳艳过得很开心。让她快拿着这蚌珠,想艳艳了,就看看它。”

    月光洒在周艳的脸上,照得她整个人熠熠生辉。

    李芝兰觉得,即便艳艳姐的样貌不复当年。

    她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艳艳姐,她心中的那颗明珠。

    待李芝兰讲完,沈娣几乎昏死过去。

    她又听了一遍她的艳艳的遭遇。

    李芝兰怎么会跟沈娣说假话。

    那是她逢人就笑呵呵,从小到大将饴糖塞满她衣袋的沈姨。

    她李芝兰,也要将周艳给救出来。

    沈姨听了她们的遭遇后,不说话,只回了家。

    只是一夜间,沈姨的头发全白了。

    艳艳还是那个艳艳,可沈姨再也不是那个沈姨了。

    她去找到了牛捕头,抓了王梅花,抓了牙人。

    不够,还不够。

    还有陈强,在船上的魔物陈强,他的手中有所有女子买卖的单子,那单子上有地址。

    即便她狂奔三天两夜下了山,用了艳艳姐留给她的蚌珠勉强逃回了青云县,可她不认得路。

    她不止要救艳艳姐,还要救那单子上所有的女子。

    李芝兰买了鼠药,买了烈酒,站在码头边,雨打湿了她的长裙,她攥紧酒坛子,不断发抖。

    只要踏上船,和从前一样与陈强说几句好话。

    让他喝了酒,毒死他,找到单子。

    一把油纸伞在她的头顶倾斜,“芝兰,回去吧。”

    沈娣将她送回了家。

    待李芝兰回了家,母亲却再也不让她出门了。

    而她买的鼠药与烈酒,不见了。

    后来她知道陈强死了。

    她知道,一定是沈姨做的,可她不说。

    可后来,周叔也死了,与陈强一样的死法。

    她忽然想起来,那白姓人家来向艳艳姐提亲时,她扒在门缝旁悄悄看。

    是周叔笑意盈盈地招待他们,称兄道弟,喝了个痛快。

    原来周叔是知晓的!

    “沈娣,本官再次问你。杀陈强、周恒,你可认罪?”

    “民妇认罪。”

    沈娣恭敬地不断磕头,“可民妇还有一事相求。求大人,救救民妇女儿。”

    自沈雁回与谢婴来了她家,问了那些问题,沈娣就知道瞒不住了。

    杀陈强后再杀周恒,仵作在来不及验尸前就死了,便无人知晓陈强吃了鼠药。

    陈强回家路上毒发,而周恒,沈娣给他的烈酒中未掺鼠药。

    院中,烈酒,生剖。

    他与她弟弟一样的冷血心肠。

    不知这二人是如何查出来的。

    那沈小娘子聪敏,像极了她的艳艳。

    雁雁,艳艳。多好的姑娘。

    她连她搓洗衣裙都能察觉。

    那新来的谢大人瞧着一身正气,万一是个好官。

    比那吴大人好。

    赌一赌吧。

    若是赌对了,许能救出艳艳。若是赌错了,他日到了地底下,她就不喝那孟婆汤,她就坐在那奈何桥上,等艳艳。

    “那陈强的单子,你可知晓在哪?”

    谢婴当然想找到全部的女子,即便沈娣不说,他也会去找。

    “民妇真的不知。”

    她将陈强的家与陈强的大船都快翻烂了,都找不到那单子。

    “陈强此人自负,藏东西极为狡猾艳艳姐。”

    李芝兰喃喃自语。

    “启禀大人,民女也许知晓。”

    沈雁回站在堂外,恭敬地朝着谢婴作揖。

    “哦?”

    谢婴挑了挑眉,向她招了招手,“上前来说。”

    “那日去船舱民女听到‘咚’得一声,而非‘啪’得一声。”

    沈雁回走到公堂上,提腿便跪。

    “不跪。”

    谢婴抚了抚袖子,“只不过本官实在听不懂你的哑谜。”

    牛大志与明成更是听不懂。

    放炮呢?

    “是谢大人卸了的箱盖,掉在地上,‘咚’得一声。”

    “里头是空的?”

    “谢大人果然绝顶聪明,七窍玲珑,民女佩服。”

    沈雁回深深作揖。

    “谢大人果然绝顶聪明,七窍玲珑。”

    堂外的围观百姓忽而跟着沈雁回一同喊。

    “不如眼下谢大人就去将陈强船上的箱子都提来?”

    “早提了,后面摆着呢,那都是证物。”

    “谢大人果然未雨绸缪,深思远虑,民女佩服。”

    沈雁回再深深作揖。

    “谢大人果然未雨绸缪,深思远虑。”

    堂外的围观百姓又跟着沈雁回一同喊。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都是好词儿,与谢大人很相配,就跟着沈小娘子一同喊了。

    谢婴清咳了几声。

    来了青云县,嗓子不太舒服。

    待众人用利刃割开箱盖,里头果然藏着一叠单子。应是用那只木箱运哪位姑娘,就将她的名字与买卖地址写在上头。

    其上名字不计其数,不知陈强这些年到底做了多少孽。

    “沈娣,本官会派人去救你的女儿,只是杀人,要偿命。”

    “谢大人,民妇认罪!”

    沈娣深深地朝谢婴磕了一个头。

    “女子买卖案与‘僵怪杀人’案并入一案,因此案涉及范围广泛,本官需上报朝廷,再行定夺。将嫌犯收押,退堂!”

    伴随着杀威棒的声响,这两件案子终于了结了。

    “李芝兰。”

    沈雁回叫住了被母亲搀扶着的李芝兰。

    “你的蚌珠。”

    那一颗散发着萤光的蚌珠,是李芝兰母亲亲自托人洒的萤光粉。

    “多谢。”

    蚌珠熠熠发光,救了李芝兰,也救了所有的女子。

    “沈姨。”

    在牛大志押沈娣回牢狱时,沈雁回也叫住了她。

    “沈姨,我想问问您”

    沈雁回走到沈娣跟前,“您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为了弟弟,为了丈夫,为了女儿。可沈姨,你是你啊。沈姨,倘若眼下让您选择一次机会,让您为自己而活。您,会做什么?”

    沈娣一滞,而后忽然一笑。

    那笑很美,如少女般天真。她的眼神清澈,似隋珠和璧。

    “我呀,想吃小黄鱼。”

    *

    “哒哒哒。”

    一阵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雨已经小了许多,但多日秋雨,地上早已坑坑洼洼地积了不少水潭。官靴踩过地面,溅起阵阵泥水。

    “找到了吗?”

    “没到找。”

    “这狗/日的李德子,到底跑到哪里去了?等老子找到他,非宰了他不可。”

    牛大志咒骂了一声,准备喝完一碗姜汤继续再找。

    “谢大人知晓李德子去哪里了吗?”

    沈雁回提了食盒,朝着气喘吁吁的牛大志招手,浅浅一笑,“牛捕头,先缓一缓,来喝老鸭鲜菌子汤!”

    “这么好!”

    手里的姜汤如今哪还有滋味,牛大志立马将剩下的姜汤往院里一抛,举着碗直直奔过来。

    其他的捕快见了,也有样学样,将那姜汤往院里一抛,捧碗盛汤,一气呵成。

    “天呐,我的姜汤!”

    明成将一张脸拉成苦瓜样,朝着雨中还冒着丝丝热气的姜汤呐喊,“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这也是我辛辛苦苦熬的。这不止是一碗姜汤,还是我待人的赤诚之心与自尊。我的一颗真心被你们丢弃,我的自尊被你们践踏在地,我的”

    “明公子,快别嚎了。也就今日轮到你煮姜汤,从前那日不是我们煮的,就是滚水里扔几片姜,再滚一滚啧啧啧,哪像沈小娘子这老鸭鲜菌子汤,鲜,那是相当的鲜!”

    “给我留一碗,别盛光了!”

    院中一抛,捧碗盛汤。

    “李德子去哪了?”

    谢婴擓了一勺汤后,细细品尝。

    真鲜!

    汤色如珀,香醇满口,细品之下,回甘悠长。

    “雨后的菌子,长得真好。”

    沈雁回用大汤匙特地舀了许多菌子放进谢婴的碗中,“谢大人觉得鲜吗?”

    “要本官帮忙捡菌子?”

    谢婴挑了挑眉,自然而然地夹了筷子菌子,细细品尝。

    真鲜!

    口感滑嫩,鲜香浓郁,细嚼之下,滋味甚美。

    “谢大人英明。”

    “真叫咱们谢大人捡菌子啊!”

    一旁喝汤的众捕快傻了眼了。

    干嘛呢这是?

    “那当然不是本官。”

    谢婴又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汤,嘴角微扬,“是叫你们去。”

    “谢大人,咱们还要找李德子呢!”

    “本官去找李德子,你们去捡菌子,就这么决定了。”

    谢婴用手巾擦了擦唇角,缓缓起身,“前些日子为了这案子,你们难免疲累,是时候休沐几日。不过记住,在休沐的时候,势必要去捡捡菌子,呼吸呼吸野外新鲜的空气。”

    “去哪里捡?”

    一众捕快总觉得自个儿掉陷阱里头了。

    “小苍山脚下。”

    沈雁回跟着起身,还是笑眯眯的,“牛捕头,砂锅里头还有好些汤,你们慢慢喝。记得,小苍山脚下哦。”

    众捕快望了望这两个背影,总觉得后头长了尾巴。

    一柄青伞下面,是一黄一青两个身影。

    “捡菌子做什么?”

    “做菜啊,为我的小食摊添砖增瓦。”

    “需要这么多?买不就行了。”

    “谢大人,您知道鲜菌子它不便宜吗?”

    “知道,本官寒门出生眼下你不可以告诉本官,到底李德子去哪里了吗?”

    “这不正在去嘛。”

    “你家?李德子在你家?你私藏罪犯啊,按照大雍律法,私藏罪犯者,按情理分配蹲监时日。”

    “”

    明成撑着把伞跟在二人后头。

    他宁愿去捡菌子。

    三人确实来了桃枝巷,只不过站在了刘成家的门口。

    “李德子,在里面?”

    谢婴指了指院门。

    “可能死里面了。”

    “咳啥?死里面了?”

    明成才收了伞,就被自己的口水大呛一口。

    他一点儿都不想进去,二度凶宅啊!

    “你怎么知道刘成不是沈娣杀的?奇怪,这门怎么打不开了”

    “啪!”

    谢婴一脚便踹开了院门,但依旧神色淡定地与沈雁回说话。

    “谢大人真乃大力士也。”

    沈雁回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院门,朝着谢婴竖起了大拇指。

    “沈娣也没说刘成是他杀的呀。”

    沈雁回踏进院门环顾四周,“沈娣也没说过自己是僵怪呀。”

    院子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雨早已将院中的血迹冲刷干净,似是从未发生过案子,只不过院中的落叶许久无人打扫,显得十分凄凉。

    “僵怪杀人,自始至终都是李德子一个人在说。除了李德子,无人见过。”

    谢婴忽然一顿,恍然大悟。

    她好聪明!

    他怎么就没想到!

    她怎么不走仕途?大雍的女子可以走仕途。

    届时,给她提溜到汴梁去。

    他俩若统一阵营哼,那帮腐朽老登,全都回家种地去。

    谢婴心里嘀嘀咕咕,一时忘了自己眼下是位八品县令。

    “要不你去考个童子试,再考个秀才?”

    谢婴转变了话题,对沈雁回的仕途之路格外上心。

    “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考试。”

    沈雁回白了谢婴一眼,心底默默呐喊。

    你知道要她考了多少场试才当上了法医?

    你知道两天两夜不睡觉研究案子,在写报告的时候猝死的痛苦吗?

    这辈子已经莫名其妙地走上二次法医路了,再也不想考试了。

    做做菜,吃吃喝喝当咸鱼,安稳一生。

    “你再考虑考虑?”

    “你还想不想要找李德子!”

    沈雁回大喝一声,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格外明显。

    后厨有什么东西碎了。

    “啊!什么声音!”

    明成原地起跳三尺。

    他的胆子极小。自打跟了谢婴,净做些风雅事。点茶、研磨、听雨、赏荷

    来了青云县看验尸,摆摊子,探凶宅

    好想回汴梁。

    “是,李,德,子还是刘,成呢略略略。”

    沈雁回双手揉着自己的脸,一边朝着明成扮鬼脸,一边语调恐怖地说话。

    “大人,小的想回衙门。”

    “衙门有刘成的尸体。”

    好想回汴梁!

    “李德子,李德子,李德子!”

    沈雁回朝着厨房大喊三声。

    谢婴扯了扯她的袖口,又仔细看了一眼她的双手。

    “谢大人,您干嘛。”

    “看看你的葫芦藏哪里了?”

    “”

    在沈雁回喊了十声李德子后,忽然有个白色身影,提着刀从厨房跑了出来。

    这身影穿着白衣,头发,脸全是白的。

    当真僵怪!

    “妈呀!”

    明成全身汗毛倒竖。

    登时在那白色身影离沈雁回与谢婴还有五六尺远的时候,将它踹飞。

    那身影在空中作了一个优美的弧度,而后在地上扑腾。

    地上有水潭,那身影脸面朝地,直直扣进了水潭里,将那泥水变成了白色浆水。

    “这咋还,掉色?”

    明成将靴子使劲蹭了蹭地面,想将鞋底的白污给蹭掉,“怎么都是面粉水。”

    “李德子,你想要用杀刘成的方式,杀本官吗?”

    谢婴的威严气势说来就来,方才还问你有没有拿葫芦,眼下这一嗓子霎时让李德子浑身一震。

    “原先沈小娘子说你半夜与刘成争吵,你死咬着不松口。未曾想你竟趁押你的捕快小解之际,偷偷逃走。如今沈小娘子就站在你面前,你还能不认吗?刘成,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李德子将脸趴在水潭里,就是不抬起头。

    桃枝巷审周兰他没出门,公堂上了案件他也一概不知。

    在他的眼里,谢婴

    客来楼要死要活上吊的狗官。

    “你不承认吗?”

    沈雁回一改玩闹的神色,上前一步,一脚踏上李德子的背上,而后拉起他的两条胳膊往上一抬。

    其中的一只胳膊上,赫然有三道血痕,是抓痕!

    那伤口虽已慢慢结痂,但因抓得用力而极深。

    短时间内是好不了的。

    “刘成的指甲里有皮肉,说明他在死前,又或者是与人争吵时,将对方抓伤。你既然说你没有见过刘成,那你的胳膊上,为何有三道血痕?你别跟我说是野狸子抓的!”

    沈雁回这怒意,也是替她祖母撒的。

    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要用这种方法杀刘成!

    “我是与他吵过架,又怎么样,能说明我杀了他吗?”

    李德子兀然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沈雁回,眼神狠厉无比。

    是沈家的那个外孙女,他的眼睛瞥向一旁那把掉落的刀。

    多管闲事。

    “杀人剖肚,就为了伪装成相似的案子,嫁祸给别人吗?”

    谢婴眯了眯眼,走到李德子跟前,睥睨着他,“一刀剖开人的肚子,那鲜血势必喷涌而出。李德子,你的血衣与杀人凶器应来不及好好藏吧你当青云县的衙门是吃素的!说,刘成是不是你杀的!”

    “刘成是”

    李德子忽然暴起,冲向那把刀,捡起便朝沈雁回砍,“你这个死丫头,多管闲事!”

    “铛”得一声,刀再次落回了地上。

    李德子口吐鲜血,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大人这两拳头,这李德子估计断好几根肋骨我说,大人呐。”

    明成才转过身,又转了回来,四处看风景。

    温暖的热意将沈雁回圈住,弥漫着比原先浓重的壶柑香。

    雨也停了。

    第25章  什么叫不正宗的农家一碗香?

    今日起不用再摸黑起大早。

    沈雁回的房间有一扇小轩窗, 她将叉竿往窗沿一方,外头的阳光能直接倾洒进来。

    今日的阳光真是鼎鼎的好。

    “雁雁醒了?”

    陈莲瞧见那小轩窗被支开,在院中叫喊道, “将被褥拿出来晒晒,下雨下得里头发潮。”

    秋雨连绵了约莫七八日,又阴了两日, 终于放晴了。

    陈莲将沈家所有的房门窗户统统开着, 恨不得今日就叫那太阳将屋内所有的湿气都蒸个干净。

    有阳光的清晨, 人容易发懒。

    沈雁回顶着被褥走到院子里,那光洒在脸上, 暖融融的。此刻若是摆个藤椅, 泡壶清茶,躺在院中晃晃悠悠, 那日子定是十分畅快。

    院里搭了三根竹竿,晒四条被褥正好。陈莲正用一根棍子敲打着被褥,好让里头的棉花更送些。

    沈锦书平日里裹来裹去的小被子却没了地, 只能搭拉在一旁光秃秃的小桃树上。

    “雁雁懒。”

    沈锦书坐在凳子上,手里头剥着一只橘子,“凤姐儿一早就起来的,雁雁要等太阳爬这么高才起。”

    “你雁雁姐最近都是寅时起, 难得让她多睡会。”

    沈丽娘也在一旁剥橘子,“雁雁, 快去洗把脸,锅里熬了米粥, 煨了芋头, 还给你捂着呢,快些去吃。”

    二人身边摆了一大箩筐的橘子, 已经被剥了大半,却仍然在剥。橘肉放在竹篮里,橘皮则是扔在另一只扁箩里。

    那橘皮被剥成了盛开的花朵状,一气呵成,一点儿都没有断的。只不过“漂亮的花朵”旁也有几棵歪歪扭扭的,许是沈锦书一不小心的“杰作”。

    “就懒。”

    沈雁回用手指弹了弹沈锦书的脑袋,急得沈锦书四处躲闪,“舅母剥这么多橘子,如何吃得完,吃多了舌头上要生疮。”

    竹篮里头剥好的橘子呈金黄色,圆鼓鼓的,瞧着诱人。她伸手去拿了一个,剥了两半放进嘴里,登时皱起了眉头。

    “好酸!”

    酸得她连忙吐掉。

    好虚有其表的橘子!

    “雁雁,这是酸橘子,咱们不吃的。”

    沈锦书咯咯直笑,连手里头的橘子都拿不稳。

    “晒些橘皮等冬日里泡茶喝,天一冷容易咳嗽。那些橘肉回头拿去喂猪仔。凤姐儿别闹了,让你雁雁姐去喝粥。”

    沈丽娘将沈锦书一把捞回来。

    这橘肉若是秤上两斤白糖,混了面粉,还能制成橘糖。

    但这花费可比橘子都贵。

    沈雁回想了想,还是便宜猪仔吧。

    她洗漱好,将米粥与芋头端到院中来吃,摆在小桌上,再夹了一小叠辣脚。

    “好糯。祖母,这芋头哪里买的,一会我从码头回来再买些,晚上淋些香油蒸来吃。”

    碗中的芋头比较小,且都是生得奇形怪状。剥了外头黑黝黝又粗糙的皮,里头的肉却生得白嫩。

    粉糯细腻,沾白糖,沾豆酱,可咸可甜,味道却出奇得好。

    “是我自己选得种,雁雁喜欢,祖母一会多挖些。”

    “我们家的呀?”

    沈雁回瞥向了不远处菜地的一角,果然那儿一处才翻了土,露出不少芋头根子,“祖母种得真好,这芋头一点儿也不噎人,又润又糯。”

    “凤姐儿给雁雁挖!”

    沈锦书一溜烟跑到墙根下,挑了平日里最喜欢拿着与桃枝巷其他孩童一块玩的棍子,上手便去挖芋头。

    “凤姐儿,那不是你用来当大王的棍子嘛,你舍得用来给雁雁挖芋头呀?”

    沈雁回瞧着沈锦书这风风火火的模样轻笑,“到时候他们都不认你当大王。”

    孩童总是觉得什么东西都新鲜好玩,可以用瓦片作碗泥作饭扮家家酒,也能耍根棍子当山大王。

    谁要是挑选到了一根直棍子,那定是威风凛凛,叫其他的伙伴艳羡的。

    “凤姐儿扮过大王了,下次轮到平哥儿。眼下最要紧的,是给雁雁挖芋头。”

    沈锦书学着陈莲的样子,用棍子捣着泥土,嘴里时不时还得喊上两句“嘿咻嘿咻”。

    “凤姐儿可得仔细些,别叫挖断了祖母的瓠瓜藤。”

    “那一定不会!”

    芋头的味道实在是好,沈雁回将粥喝完,芋头也一个不剩。她帮沈丽娘剥了些橘子后,便扎到厨房忙活去了。

    案子一解决,太阳也出了。原本的斜风细雨被成了秋风送爽,吹得舒服又不阴冷,不用再多穿件夹袄。

    沈雁回思量着该换换菜色,不再做朝食。

    一来再过不足两月就到了冬日,要在寅时起身实在是辛苦。二来她日后的目标是小饭馆,而非朝食铺子,也先要从炒菜开始做起,揽些客人才好。

    还有一点儿极为重要。

    原先她那朝食,是起早摸黑的“神秘”流动小摊,眼下要好好摆一个摊位,是要去商税所交税的。

    灶台旁摆了一箩筐的菌子,那都是牛大志和他们的手下们“快乐休沐”所得,没有花费。

    菌子形形色色,到都是些常见的。

    小苍山山大,人说靠山吃山。山边的人都知晓哪些该吃,哪些不该吃,自然没有毒菌子混进去。

    今日的肉是牛大胆亲自送来,一块新鲜的瘦弱,一块上好的五花。

    来时可谓喜笑颜开,神清气爽。

    陈莲一早便已经将五花按照沈雁回的方子切块炖了,眼下已经炖得软烂入味。

    刘成的案子一破,为了安抚民心,县衙街口也贴了告示。那刘成是李德子模仿犯案所杀,根本没有所谓的僵怪,而是李德子混了面粉水浆吓人。这消息牛大胆耳中。

    给牛大胆气得“蹭”得一声,蹦起来了,且破口大骂——你这狗/日的李德子!

    原本他还在床上喝着苦药,那气又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进出。

    大夫唉声叹气,媳妇儿在一旁抹泪。

    这一蹦,将大夫与他媳妇儿都蹦呆了。

    她媳妇连连给大夫倒好茶水,托牛俊给大夫准备一桌席面,并直呼“神医”。

    那大夫也是摸不着头脑,这方才还是气若游丝,眼下如何就声如洪钟了?

    算了,吃个席面吧。

    沈雁回将菌子洗净,猪肉切丝切片腌制,再将其他素菜备好。

    原先那口大锅被她刷得珵光瓦亮,又取了她之前订好的大碗,提了一只泥炉,用了好些炭火木柴,便准备出摊了。

    “凤姐儿,跟雁雁走不?”

    “凤姐儿来了!”

    沈锦书一下子扔了木棍,乐呵呵地跟上了沈雁回。

    “昨日雁雁说的什么?”

    “昨日雁雁说码头人多,南来北往,凤姐儿要时刻在雁雁身边,不准乱跑。雁雁你瞧瞧,凤姐儿都记住了!”

    前阵子码头上阴雨濛濛的,人虽多,但总觉得有股泥巴味。

    今日的码头人来喧往,栗香、柿香、馒头香闻起来甜丝丝的。

    不过那桂花树下,怎么倚着一抹月白的身影。

    “咳谢大人早啊。”

    “咳谢大人早呀,明叔叔也在呀。”

    沈雁回清咳了一声与谢婴打招呼,沈锦书也像模像样地跟着学。

    “巳时三刻。”

    明成感觉自己站得腿都麻了,他上前几步就把沈雁回的小推车推到桂花树下,一边推,一边念叨,“沈小娘子,你管巳时三刻,叫早?你今日怎么到现下才出摊,我已饿得晕死过去。”

    “久等久等。”

    这话听着,不会是一早来用朝食的吧。

    也就是说,等了至少有一个时辰了。

    沈雁回忙从车上摆出两个凳子,放到二人跟前。

    “谢大人,您饿吗?”

    沈雁回擦了擦冷汗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还好。”

    谢婴接过沈雁回递过来的茶,小饮一口,“梨汤?”

    “对。切了些梨块与红枣,放了橘皮,秋日饮着嗓子舒服谢大人,您看着吃些什么?有肉沫豆腐盖饭,菌子肉丝盖饭,梅子酿肉盖饭,还有不太正宗的农家一碗香盖饭。”

    沈雁回走到小推车跟前,不厌其烦地报了一大堆菜名,炫耀着她新出的盖浇饭。

    “不卖煎饺了?”

    谢婴听着这一长串菜名,望向那一口大锅,几乎遮住了沈雁回的半个身子,“先不说什么是盖饭,且说说什么叫不太正宗的农家一碗香?”

    “谢大人想吃煎饺,可以来凤姐儿家呀。”

    沈锦书乖巧地给谢婴添茶,“凤姐儿也会包饺子。”

    “好,回头便去。”

    谢婴揉了揉沈锦书的脑袋。

    真乖啊。

    “日后不卖朝食了,谢大人不用一早来等,早上冷。“

    沈雁回将备好的菜都拿到台板上,“用了芥菜的农家一碗香。是将芥菜、鸡卵、五花同炒,谢大人您要吃哪个?”

    为什么不太正宗,是因为大雍没有辣椒,只能用芥菜来提提味道。

    “那本官要不太正宗的,农家一碗香盖饭。”

    “我要吃那个菌子肉丝盖饭,其中肯定有我捡的菌子!”

    这一长串的菜名将明成的馋虫都勾出来了,明成瞧了一旁洗好的菌子一眼。

    那肯定吃自己的劳动成果呀。

    “好勒!”

    除了梅子酿肉是提前备好的,其他的都要沈雁回现炒。

    盖饭吃得就是个新鲜热乎。

    她又添了些柴火,将泥炉烧得旺旺的,铁锅也烧得发烫。

    “滋啦。”

    一叠五花肉下去,连同那铁锅上都蹿起了火。

    “霍!沈小娘子你没事吧!”

    明成坐得离那铁锅近,他被这突如其来蹿起的火给吓了一跳,只觉得面前一片火热。

    “没事吧?”

    谢婴站起了身。

    “没事啊。”

    沈雁回熟练地将那片好的五花爆炒煸油,待炒熟的鸡卵与芥菜一同放下去,那火才回到原处,“盖饭要吃得烫才好,这叫有锅气。”

    热油遇到肉菜,烫出的香气飘满了小食摊周围。

    “刺啦刺啦。”

    她熟练地颠了颠锅,从甑中挖了好几勺米饭盛到那大碗中,再将炒好的农家一碗香盖在上头。

    “这么快?”

    谢婴盯着面前那碗油亮亮的盖饭有些吃惊,也不过几口茶的功夫,菜就炒好了。

    在汴梁那些食肆酒楼中,两盏茶下去,也只上来两三盘。

    “咱们的盖饭一向是以快闻名谢大人,吃盖饭,用调羹更好。”

    沈雁回放下农家一碗香,再转身去炒明成的菌子肉丝。

    当年她家的饭馆开在大学城旁,也卖盖浇饭。一到饭点,那大学生蜂拥而来一大片,一分多钟就要炒好一份盖浇饭。

    谢婴一向是吃得比较清淡,但面前的盖饭色泽鲜亮,实在诱人。

    用调羹来吃饭?倒是少见,毕竟调羹多用于喝粥盛汤。

    “谢大人,要擓满满一大勺,有菜有饭,这样吃是最香的。”

    沈雁回笑眯眯地提醒道。

    谢婴清了清嗓子,将方才擓了一点儿菜的调羹,狠狠地挖了一大勺。

    五花肉的油脂已被全然煸出,只有油香,一点儿都觉得肥腻。

    炒鸡卵嫩滑,浸透了五花与豆酱的味道。芥菜带着微微的辣味,能清爽解腻,又开了胃。

    而最要人叫绝的却是底下的米饭。

    蒸的恰好的白米浸透了吸收了所有菜的汤汁,粒粒油润,唇齿留香。

    “这个味道,着实可口,非常下饭,不愧是一碗香。”

    谢婴低头仔细地擓了一大勺,又擓一大勺。

    “大人您别说了,给小的馋死了。”

    明成眼巴巴地等待着他的菌子肉丝,就眼瞧着谢大人一口接一口吃得喷香,早知道他也点农家一碗香了!

    但等他的菌子肉丝盖饭上来,他便不再这么想。

    鲜鲜鲜鲜!

    香香香香!

    怎么会如此的鲜嫩多汁,菌子又鲜又滑又嫩,连着这肉丝也是滑嫩的,一点儿也不老。

    咸香的汤汁渗透进了米饭,他觉得这米饭都是嫩的!

    不愧是他捡的菌子!

    一早来了码头,即便是没有吃到他想得紧巴巴的煎饺,吃到这菌子盖饭,也是值了!

    “好香的肉味。”

    这么大一口锅在这儿横着,肉香味也传得远远的,这当然能吸引来路过的行人。

    尤其是马上到了饭点。

    “沈小娘子,早上我没等到你出摊,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孙伍瞧见了沈雁回这小食摊,乐呵呵地走过来,“这么大一口锅?沈小娘子炒什么呢?”

    “炒的盖饭,孙大哥要不要来一碗?肉沫豆腐盖饭,菌子肉丝盖饭,梅子酿肉盖饭,农家一碗香盖饭。”

    孙伍瞥了一眼明成的碗,上头的菌子与肉丝鲜亮亮的,相当诱人。

    “多少钱啊,这么多肉,瞧着不错的样子,应该挺贵吧?”

    这不相当于一盘肉菜?搁在食肆里,不得卖上个十五二十文的。

    “小荤六文,大荤八文,白饭免费,且还可以续。”

    沈雁回掀开放着梅子酿肉的砂锅,里头的五花色泽油润,好大一块!

    这么多菜,且可以免费续的饭,就就就,六文?

    孙伍瞧了瞧那大碗,正是平日馄饨铺子的那种汤碗,又深又大。

    “那我可要个梅子酿肉了。”

    孙伍说完这话,却一直站在一旁。

    那不谢大人吗?

    方才低着头他还没注意到。

    谢大人也吃六文的饭啊?

    “孙大哥您坐下呀,这还有位置。”

    沈雁回给孙伍炒了个油渣青菘,又去砂锅里夹了三块梅子酿肉,这速度比方才给谢婴二人炒的还要快。

    “我,我站着吃就成沈小娘子,我可以带到码头上去吃吗?一会吃完了我给您送来。”

    孙伍捧着碗,越站越靠边。

    “可以啊。”

    沈雁回顺手给他倒了一杯梨汤,“您什么时候拿回来都成。”

    “多谢,多谢。”

    孙伍付了铜板,千恩万谢地捧着盖饭与梨汤奔回码头。

    快跑啊!

    “沈氏独家,外头吃不到的。”

    沈雁回挑了两块梅子酿肉,一人一筷地夹到谢婴与明成碗里。

    谢婴慢条斯理都咬了一口,嗯,甜咸适口,肥而不腻,还带有丝丝的酸味。

    他将碗递到沈雁回面前,眉头一挑,“本官添饭。”

    “凤姐儿来添!”

    沈锦书将谢婴的碗捧来,对着甑就是狠狠地又添了三大勺。

    已经吃了半饱的谢婴攥了攥调羹。

    罢了,凤姐儿盛的。

    都给吃完吧。

    一旁将碗递给沈锦书的明成喝了喝了一口梨汤,心中长叹一口气。

    他那一日二食,极其自律的谢大人啊

    罢了,先吃饭吧。

    饭点很快就到了。

    一时间,小食摊面前人多了起来。

    肉沫豆腐讲究一个烫,可直接用调羹搅碎了拌在饭里,咸香适口。

    虽说是肉沫,但被做成了臊子,也是满满一大勺,只卖六文,竟是最受欢迎的。

    码头上的人并没有什么讲究,捧着碗就捧着碗吧,他们也不嫌烫。

    不一会儿,小食摊前围满了端着碗吃饭的人。

    看着沈小娘子热锅现炒,这怎么不是又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呢。

    “我说,那李德子为什么要杀刘成啊?可真残忍。还装什么僵怪吓人,整得媳妇儿不敢出门,码头上的货少,叫我一天才挣五十文。”

    一天到晚忙着做活挣钱,最闲暇的时光,便是用饭的时候。

    眼下大家三三两两的围着、蹲着,吃着喷香可口的盖饭,总归要找些话来聊聊。

    而如今最有聊天的话,便是响当当的假冒僵怪杀人案。

    “听说是看上刘成的钱了。这李德子也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你说大家一同游手好闲,这另一人突然像是有钱了,可不把人给嫉妒坏了?”

    “这就要杀人了?这也太吓人了。”

    另一食客擓了一大勺米饭,“这整得我都不敢发财了。”

    “您老可劲做梦吧,这财岂是想发就发的。他那哪是发财了,是将他爹的传家宝给卖了,预备做些生意,听说是洗心革面了。”

    “为啥啊?就突然洗心革面了,心里头有姑娘了?”

    “还真让你给说对了翠微楼的角儿,那个角名叫作哦,牡丹。”

    听着食客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案情,沈雁回的心里未免儿有些难受。

    刘成并不是个坏人。因祖母一到天冷就咳嗽,总是偷偷地给祖母去小苍山里头找蜂巢采蜜,就怕祖母觉得药苦的人,又怎么会是坏人呢。

    儿时他的父母成日不在家,只是缺些管教。

    若说游手好闲,只不过是来码头当脚夫,做几日再吃几日,不曾有个什么长久的活计。

    秉承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念头,又不愿意成日呆在家里,在他人的眼中,不就成了游手好闲之人。

    牡丹是刘成去瓦舍听戏认识的。

    一副好嗓音,一手绝琵琶,唱着刘成儿时与沈长生被陈莲一同带去戏台听的《六幺》。

    这可真唱到刘成心里去了。

    待这妙音娘子卸了脂粉,刘成一瞧,这不小时候跟在他屁股后头需要他护着,吹这个大鼻涕泡的丹姐儿?

    自此,这蜂巢也就有了牡丹一份。

    今日送甜梨,明日送金橘,收到的东西与陈莲相仿,这唱戏也不也要护着嗓子嘛。

    本就有着小时候的情谊在,这一来二去的,也多生了不少情义。

    原本只需养活一人,眼下刘成心里可有目标了。

    可不能再这样过下去,得挺直身板谋个生计,将牡丹从瓦舍接出来。她日后愿意弹唱便弹唱,总比一天唱到晚,熬坏了嗓子好。

    他一咬牙,把他终日不着家的混蛋爹老子的传家宝给卖了,做些小生意。

    原本他做得好好的。进了几批货,卖得不错,手里头有了些小钱。

    还给牡丹打了两只银臂钏呢。

    可总有人不愿意你过得好。

    大家同住在桃枝巷里,从前都是游手好闲的,还一起当过脚夫。

    如今你渐渐发了家,而我却依旧过得不如意。

    那李德子见刘成生意不错,便想跟着入伙。

    刘成不愿。

    他清楚地知道李德子嗜赌成性,届时别说是拉他做生意,许能将他的那一份都输了去。

    不拉着做生意,本也没什么。

    没想到这李德子在赌坊里欠了二十两银子,被追得走投无路,便想着来跟刘成借钱。

    若是几两银子,看在儿时的情分上,刘成还能帮衬着。

    二十两可不行。

    他还要攒着给牡丹下聘呢。他才攒够了二十两,待挑个好日子,便去向牡丹提亲。

    那李德子见借钱不成,便趁着月黑风高夜,爬了刘成家的围墙。

    未曾想动静大了些,将那刘成给吵醒了。

    刘成哪会不知道这半夜爬墙,定是来偷钱的,于是与李德子争执起来。

    推搡间,李德子越想越气,一边推一边骂。

    “将钱给那婊/子有什么用处?就是个瓦子里卖笑的货色,你刘成还真拿人家当金疙瘩,也不知跟多少人在床上快活过!”

    那是他刘成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怎能容得人这般侮辱?

    他当场要将李德子给撵出去,并警告他,他不会给他一个铜板,并再也不要来找他。

    否则,就将他从前去别人家偷东西,当扒手的事闹到衙门去。

    赌徒又怎么会有人性?

    李德子来时本就摸了一把刀,如今又听刘成这么闹,登时怒从心来,对着刘成的肚子就是一刀。

    那一刀,本不致命。

    可李德子怕刘成将他的事抖出来,又杀红了眼。

    他一想到前阵子小苍山的贼寇剖心杀人,便准备嫁祸给那些贼寇。他看着捂着肚子的刘成,登时凶光乍漏,将他生剖。

    若不是牛大胆在客来楼里说不是小苍山的贼寇干的,李德子也不会当场编排个“僵怪杀人”的事来。

    他对于僵怪的印象,都来源于儿时桃枝巷里流传的僵怪故事。

    “沈小娘子?”

    待饭点一过,谢婴拿手在摊前发愣的沈雁回面前挥了挥,“怎么了?”

    “没什么。”

    沈雁回揉了揉眼角。

    “明日是刘叔的头七,我想去拜拜他。”

    第26章  重阳糕,茱萸囊,新订单

    今日有暖风。

    沈雁回晨起时, 沈家一家人已经都在院儿里忙活。太阳晒得舒服,洒在她们的眼睫上,扑闪扑闪。

    桂花树下的那方小木桌上备了不少东西, 一个放了面团的大木盆,几碟子红枣、核桃仁、松子干果种类繁多,有些连沈雁回都叫不上名。

    “雁雁吃些核桃。”

    陈莲一边揉搓着木盆里的面团, 一边笑眯眯地吆喝沈雁回过来, “是小李在山里新摘的, 一大堆果就出了这么点,但个头大得很, 味道也好。祖母今早都炒了, 还热乎着呢。还有一碗热羊乳,祖母添了两勺糖, 你也喝。”

    她揉面团的力气大,小木桌晃晃悠悠的,吱吱响, 险些将碗中的羊乳给撒了。

    “回头等长生回来,叫他补补这桌子,要是我气力在大些,非散架了不可。”

    “今个什么好日子, 祖母要做枣泥馒头吗。那我一会备菜的时候,去将这枣子蒸了。”

    木盆里的面团黏黏的, 似乎是糯米粉,沈雁回又转念一想, “是枣泥汤圆?”

    “雁雁, 是九月九啊。”

    沈锦书坐在一旁,帮沈丽娘整理着竹篮中的彩线, 她的小指头弯弯绕绕的,整齐起来有条不紊,倒是将这些彩线整理得很好。

    “祖母在做重阳糕呢。祖母做的糕好吃,甜甜的,软软的,等咱们出摊回来,就可以吃了祖母今日还要混些羊乳进去,定是会更好吃,凤姐儿今年还要吃八块!”

    别说是蒸糕了,眼下这面团还在揉搓着呢,沈锦书就已经馋这甜滋滋的重阳糕了。

    可惜她是个眼大肚小的,次次说要吃八个。祖母做的重阳糕个个块头都大得很,每次她捧着吃上一块,就已经撑得肚皮滚滚,再也吃不下了。

    “是重阳节啊,真好那祖母,待我与凤姐儿出摊回来,咱们去小苍山脚下放纸鸢去?”

    沈雁回几乎还没过过重阳节,毕竟这也不是个放假的节日。来了大雍可不一样,毕竟重阳节还是个“老人节”,不就是祖母的节日?

    “放纸鸢?那祖母哪跑得动啊,叫凤姐儿与你去。”

    陈莲乐呵呵地笑着,“前些日子她那纸鸢的样式早就画好了,一直嚷嚷着要去放,今日不是来得正好。你们去,祖母走不动,就不去了。”

    “祖母去!祖母去!”

    一听说要去放纸鸢,沈锦书登时来了兴致,跑跳着来到陈莲身边,将手搭在她的胳膊上轻轻摇晃,“那么好的太阳,祖母应去晒晒,那大夫来家里就跟祖母这么说的,凤姐儿都记着呢!”

    “祖母去吧,这么好的日子,多走走对您的咳疾也好。再说了,祖母您做事风风火火的,又干练。说什么走不动,哪有的事?我说祖母登上小苍山,都不带喘气的。”

    眼瞧着两个孙女都冲她撒娇,陈莲被哄的心里像是喝了蜂糖,连连笑着,“好,好,祖母去还不成吗。”

    哄了祖母,沈雁回捧起那碗羊乳,咕嘟咕嘟喝上几口后又嚼了两块核桃。

    热好的羊乳并没有浓重的膻味,混了两勺糖后反而比牛乳更加细腻香甜,而新鲜的炒核桃脆香可口,香气浓郁,搭配着吃,别有风味。

    “舅母打这么多络子吗?最近瞧您倒是刺绣刺得少了。”

    沈雁回喝完最后一口羊乳,便顺势给沈丽娘搭把手,绷着另外的两根彩线。

    “这几日络子卖得好,一个卖五文都有人买呢。九月九,大家都将络子买了用来搭塞了茱萸的香包。眼下你去外头,人人的腰间都挂着茱萸香包。雁雁你过来,舅母也给你挂一个。”

    沈丽娘打的络子样式巧妙,或是十二生肖,或是梅花、牡丹。明明是几根彩线编织出来的,却活灵活现,如同真的一般。

    她挑了一个打好的络子,与已经塞了茱萸的香包放在一块,仔细地给沈雁回挂上。

    “凤姐儿是小兔子,雁雁的是大老虎。”

    沈锦书炫耀着腰间的小兔子茱萸香包,一晃一晃,又瞧见沈雁回的大老虎香包与她送的那只老虎有些相像,心里头高兴,连眼睛都眯成了月牙。

    不愧是九月九,秋高气爽,街道上很热闹。也正如沈丽娘所说,几乎人人的腰间又挂了一只茱萸香包,保佑自己健康长寿。

    茱萸的气味芳香浓郁,辛辣而苦,大家认为这味道能驱散邪恶之气,而红色的茱萸瞧着喜庆,挂着腰间寓意吉祥如意。

    沈雁回眼下掐好时辰,等她与沈锦书将小推车推到码头时,正好是饭点。

    她给沈锦书买了一串糖球儿,叫她乖巧地坐在旁边,自己则是将所有备好的菜拿到台面上分拣。

    那筐新鲜的菌子早就已经一扫而空,变成了叮铃当啷的铜板。

    替换了菌子肉丝的菜品变成了肉沫酸豆角,酸酸辣辣的,特别下饭。

    夏日的豇豆角一长一大把,沈家人成日吃炒豆角、茄子炒豆角,吃了一茬又生一茬,吃得沈锦书脸都要发绿。可老了的豆角嚼起来味道又不好,陈莲便一半腌,一半晒,全都给处置了。

    晒得干干的,冬日里泡了水可以与肉一起炖,软烂得都是肉味;加了姜蒜、芫荽和醋封起来的,待吃的时候与肉沫同炒,能下两碗饭。

    “凤姐儿,又陪你雁雁姐出摊啊。”

    李大河提溜着一盒柿饼,拆了一只递到沈锦书跟前,“来,李叔请你吃柿饼沈小娘子,来一份肉沫豆腐盖饭。”

    “谢谢李叔。”

    沈锦书吃了一半糖球儿,又乐滋滋地咬上一口柿饼。

    开心!

    陪雁雁出摊真好啊。

    谢大人会给凤姐儿买糖球儿,岑婆婆会给凤姐儿买栗子,还有那头船工的女儿顺姐儿,会叫凤姐儿一同去抓小鱼儿。

    今日还有红红的柿饼,香甜软糯。

    今日谢大人不在,多么美妙。

    李大河哼着歌,往凳子上一坐,见谁都打招呼,笑得跟红通通的柿子似的。

    前两日谢大人在这,他都不敢往这跑。

    眼瞧着沈小娘子小食摊上的食客笑眯眯地跟谢大人打招呼,李大河觉得他们可真虎啊。

    码头上的脚夫与摊贩们除了家里便是码头,也不往县衙那儿去,几乎没有人认识谢婴。

    他们只觉这小伙热情,长得还秀气,岑婆还拉着他的手,预备给介绍几位姑娘。

    “沈小娘子,他们说你在码头摆摊了,原先我还不信,原来是真的。”

    牛大胆踱着步子走到小食摊跟前,猫着身子往摊前看了两眼,眼瞧着蔬菜新鲜又切得整齐,肉油滋滋的惹人发馋。

    “这是我家的肉吧,瞧着可真不错,好香好香!”

    “牛叔,您怎么来码头了?”

    沈雁回热情地招呼牛大胆,“是您家的,做了梅子酿肉,牛叔您要来一碗尝尝不?”

    “当然。”

    牛大胆往一旁的凳子上一坐,往后招了招手,“不过,是来两碗。俊哥儿你过来啊,杵那干啥啊。”

    牛俊站在小食摊的不远处,踌躇着不敢上前。犹豫再三后,他还是慢慢地挪到牛大胆身边。

    他已经有十七了,但由于个子生得小,街坊邻居的,还是喊他一声俊哥儿。

    说到这个,大家也都很好奇。

    明明牛大胆生得五大三粗,舅舅牛大志也是身板魁梧,怎的牛俊就长得白白净净的,个子也与一般的姑娘家那样,牛大胆怎么给他变着法的进补,却怎么都蹿不高。

    “你怂啥啊。”

    牛大胆猛地一拍牛俊的肩膀,“别总是扭扭捏捏的样子,坐下来。”

    “沈,沈小娘子”

    牛俊轻轻地唤了一声,声音如蚊子般嗡嗡叫。

    而后他瞥向一边,脸霎时就红了,像煮熟的虾子。

    “俊哥哥你的脸好像柿饼哦。”

    沈锦书一只柿饼下了肚,拍了拍手心的糖霜,坐在一旁盯着牛俊,“大红柿饼。”

    牛俊本就喝了一口梨汤缓解眼下的尴尬,沈锦书这话一出,他登时呛得一口梨汤全然喷出。

    还好他迅速地转了个身,没往沈雁回小食摊上喷。

    但喷到了李大河脸上。

    “干啥呢这是。”

    方才心里头美滋滋的李大河的霎时生出了些恼意,“小沈娘子熬的梨汤这么好喝,你还要吐?你吐就吐吧,你吐我脸上干啥!”

    李大河用袖子使劲地将脸擦干净,而后嗅了嗅,心中的火又往上窜了窜,“我昨日才洗的衣服,你这小子!”

    “对不住,对不住,小兄弟”

    牛大胆看着儿子这不争气的样子,心底怒骂了好几句,但他还是拍了拍一旁李大河的肩膀,“今日你这顿,我请了,你看,我儿子实在有些不着调,多有得罪,对不住。”

    “嗨,哪有,年轻人嘛,没事没事。”

    这话一出,李大河哪还会生气,还白得一顿饭,有些美哉。

    他瞬间转了一张笑脸,“我能体谅。”

    “我就是说。”

    牛大胆逢人就爱闲聊两句,眼下他又凑到李大河耳边,悄声说道,“瞧瞧,我儿子看上人家姑娘,都不好意思开口,还要我带着来,你瞧瞧,我这儿子真是不着调”

    牛大胆阔气,说话也爽朗,只是这话听得李大河满脑子嗡嗡的。

    看上人家姑娘?哪家姑娘?

    李大河往四周转了一圈,码头上的姑娘少得很。

    是卖鱼的四姑娘,还是做馒头的二娘子?

    眼前倒是有一位抡着大铁锅,正炒着油渣肉白菘的沈小娘子。

    沈小娘子!

    “您等会”

    李大河揉了揉太阳穴,抬手指了指沈雁回。

    牛大胆狠狠地点了点头,又大力拍了拍牛俊的肩膀,“俊啊,胆子大点,说吧。”

    “沈,沈小娘子”

    牛俊一张脸憋得通红,说话也吞吞吐吐,“我,我,你觉得我咋样?”

    “挺好的啊。”

    沈雁回正炒着菜,锅铲划动铁锅,声音也有些大,牛俊的话她也不太能听清。

    她对牛俊也没什么印象,原先替牛大胆送过几日的肉,但因为“僵怪”的事,他总是送完便飞快地逃走。

    不过最近倒是日日来,依旧是放下肉便跑。

    沈雁回还以为是什么僵怪后遗症。

    “那那那”

    牛俊听了这话,心里简直像是灌了蜜,“那今日你有空吗?小苍山脚下有,有许多放纸鸢的,我,我想”

    若是一句话还好,若是对心仪之人说上一长串话,那万万是说不明白的。

    “放纸鸢吗?”

    沈雁回给食客搭好一碗肉沫豆角盖饭,“我本就要去的,等我摆完摊子就与祖母同去,牛大哥你要一块去吗?”

    “去!”

    牛俊心里炸开了花,面色是又喜又红。

    这头的李大河却不同,那可是真似嚼了苦瓜。再好吃的肉沫豆角盖饭也没有了滋味,他试探性地问道,“要不,我也去?”

    “好呀好呀,李叔也去。”

    沈锦书在一旁抢着帮沈雁回回答,她只觉得人多放纸鸢热闹。

    “哎唷,咱们凤姐儿嘴真甜,来来来,李叔再给你吃个柿饼。”

    李大河心里头高兴,越看沈锦书越喜欢。他又从油纸包中取了个柿饼往沈锦书手里塞。

    “凤姐儿吃不下啦!凤姐儿吃不下啦!”

    沈锦书嘴上一边喊,一边又眯着眼睛将柿饼收入囊中。

    一会儿带给顺姐儿吃。

    “李哥,又来了一船货,你给我带碗肉沫豆腐盖饭,吃完了赶紧搬啊!”

    远处的孙伍朝着李大河挥了挥手,将他打回了原型。

    沈锦书待她吃完手上的东西,在凳子上自己玩了一会,便帮沈雁回洗碗。

    夏日挂在藤上的丝瓜,晒干透了,变成了丝瓜瓤,打了清水就能将碗洗干净。

    这是她自告奋勇的活,美其名曰帮雁雁打下手。

    沈雁回事先帮她将清水打好,她自己“呼哧呼哧”坐在凳子上洗。

    说好了要打下手,自然要将活干得出色。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便已经洗好二十只,还洗得挺干净。

    “雁雁,凤姐儿想同顺姐儿去抓小鱼儿,她叫我了。”

    沈锦书用裙摆擦了擦手,抱着沈雁回的胳膊撒娇。

    码头不远处的一条船上,有一个身穿棕色袄裙的女孩。她用红绳绑了两只小辫儿,正冲着沈锦书扮鬼脸。

    她的身后,还有几个男孩,或是拿着扁箩,或是刷着棍子,全都伸着脑袋朝这边张望。

    这些都沈锦书一同随沈雁回这两日摆摊认识的新朋友。

    码头这儿的孩子都识水性,半大点小子就敢扎进水底下捡蚌。这下难得来了个乖巧的女娃娃,总是笑眯眯的,却连鱼都识不得几种。

    这可让他们生了当个“小夫子”的念头,全都乐意与沈锦书玩,教她识鱼捉虾。

    沈锦书不会水,只能双手捧着捞几条小鱼,又或是用竹篮子去河沿的水草那儿捞虾米。

    一篮子下去能有几十只虾米蹦蹦跳跳。

    “不能去水深的地方。”

    沈雁回一边告诫着,又一边从小推车的布袋子里抓了一把饴糖。

    “保证不会!”

    牛大胆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付完了三人的钱后起身离开,就剩李大河与牛俊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李大河一边刮着碗中最后的米粒,一边打量着牛俊的样貌。

    身板,没他板正,且比他矮一大截。

    相貌,他还是觉得他的样子好,健康的麦色,强而有力的膀子。

    至于这家里头,确实是比他有钱,但他有的是气力,可以挣呐!

    综合评价:哪都没他好。

    牛俊与他父亲牛大胆不同。

    他自幼就认为卖猪肉是个这个行当一点儿也不雅正,且父亲身上总是沾染着一股猪腥味,他闻了就难受。

    他爱脂粉。

    当然,并不是自个儿涂脂抹粉,而是做一下口脂、胭脂。他一直觉得那些做出来的东西色泽靓丽,好看的很,父亲却说他整日捣鼓些女儿家的玩意。

    因此,牛俊虽然个头不高,但生得也算俊,白白净净的还带着脂粉香,做事又慢,颇有一股弱柳扶风之味。

    牛俊转着了身,就注意到李大河一直盯着他,且一会儿傻乐,一会儿又盯,盯得他心里发毛。

    他可不知李大河在心底里偷偷地拿他和自己比较,并且偷偷给他自己打高分。

    他将凳子挪到了小食摊的最边边角,给李大河打上了标签——似好男风的登徒子。

    沈雁回眼下自然是没空招呼他们的。

    今日的肉沫酸豆角盖饭脆嫩酸爽,最为下饭,卖出了一碗后,好几个脚夫蜂拥而至,都吆喝着腰吃这口。

    她再添上几根柴火,炒菜炒了一锅又一锅,沈雁回也不觉得疲累。

    摆了几日摊,光做朝食试水,除去成本,就挣了约莫有四百文。

    她用这些钱进米铺买了好些白米,又去打了油。

    至于眼下这盖饭生意,虽卖得便宜,但薄利多销。

    一趟饭点下来,卖出去盖饭少说也有六十碗,除去成本,一日也能挣上两百来文。

    她也事先去赁居与那儿的伙计打了招呼,请他吃了两盅酒,说定下来这几日付给他一两银子的定金,待卖馒头的夫妻搬出去,就先将那铺子租给她。

    这样下来,租铺子也提上进程,沈雁回卖起盖饭来更有干劲。

    “可是沈小娘子的摊位?”

    炒完一份农家一碗香,沈雁回刚倒上一碗梨汤解渴,便有男人走过来打听。

    “正是,您瞧瞧要吃些什么?”

    是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眼下我已经在班子里吃过了”

    男人瞧了一眼菜色,油润鲜亮的,着实诱人,“我来是想问问,你这盖饭可做宵食?”

    “这,我暂还未考虑做这个,夜里人多吃馒头、面汤与馄饨,很少有人吃饭,我若是用饭来做宵食,应没什么生意您喝茶。”

    虽然男人不用饭,但沈雁回也就倒了杯梨汤给他。

    “你客气了。”

    男人接过梨汤饮了一口,觉得嗓子清润又畅快,“是这样的,我是戏班子的。我们戏班子眼下都在翠微楼里头,有时候嘌唱、戏傀儡与做影戏要弄得很晚,唱戏是个力气活,夜里实在是肚饿。”

    “翠微楼里应有卖吃食的?”

    沈雁回有些不解,瓦子里头的吃食,可比她卖得多多了。

    “里头东西不便宜,也不顶饱。我们搭台唱戏的,瞧着光鲜,实际上一趟唱下来,也没挣几个钱。”

    男人挠了挠头,说起自己的行当,有些不好意思,“我有个脚夫朋友说是这儿有个小食摊,卖的盖饭量大味道也好,且卖得便宜,我就想着问问。”

    “你们多少人?”

    “一整个戏班子的人,加上箱官儿那些人,有三十三个。”

    “几时要用饭?”

    “戌时三刻,吃上一顿,夜里头还要继续唱的。要是沈小娘子同意,咱们会派人来取,不必麻烦沈小娘子亲自送到翠微楼。”

    “可以做。小荤六文,譬如肉沫豆角,菌子肉丝;大荤八文,譬如油渣肉炒白菘配酱肉或炙猪肉,鸡鸭腿。炒菜并不固定,会按照时令炒钱需当天结清。”

    “当然可以。瓦子里一道炙鸭皮,就卖上二十文,这样一比,你这实在是便宜。”

    “您要不试试味道?也算是我请您吃的。”

    “这也成,你少盛些。”

    男人还是没有抵挡住油亮亮的梅子酿肉的诱惑。

    这样预定的生意,沈雁回心里头别提多高兴。

    她也是做上外卖了,还能在家中炒,这怎么不算是变相的私房菜呢。

    三十三个人,几个菜色可以大锅出,省去一个一个炒的麻烦,一个晚上还能多挣一百文。

    “雁雁,凤姐儿今天捉了好多小黄鱼。”

    沈锦书提着木桶,将袖子挽得老高,待走到沈雁回跟前,便骄傲地将桶里的鱼炫耀给沈雁回看,“里头有好几条是凤姐儿捉的,雁雁瞧!”

    “凤姐儿真厉害,那咱们收拾收拾,回去找祖母放纸鸢好不好?”

    “好!”

    好!

    过了饭点还在一旁等着的牛俊,在心里也大喊了一声。

    姐妹俩风风火火地收拾干净摊子,与牛俊一同回了桃枝巷。

    “雁雁,你可总算回来了!”

    才到院门口,隔壁的周婶子就快步走到沈雁回跟前,面色涨红,气喘吁吁。

    “你快去瞧瞧吧,你舅母被人拉着,说与那柳枝巷的魏勇唉,我都不知道咋说。”

    “周婶子,您别急,您慢慢说。”

    瞧着周婶子着急的样子,沈雁回眉头一皱,应是出了什么大事。

    “我阿娘怎么了?”

    沈锦书将她那小木桶都扔在了地上,连去攥周婶子的衣角,“婶婶,我阿娘怎么了?”

    周婶子反覆啧了几声,最后一拍大腿。

    “那魏勇媳妇儿,说,说丽娘与魏勇通奸!”

    第27章  那你捡到裹脚布怎么办?

    出事的地方并不在竹枝巷。

    沈丽娘手艺好, 平日里隔三差五会去街上卖一些刺绣与络子来贴补家用。

    她绣的花样栩栩如生,色彩搭配得不错,针脚走线又均匀, 自然要卖得比旁人好些。

    沈丽娘从家里取了一只干净的扁箩,将各式各样的络子装在里头,进瓦子叫卖。

    今日翠微楼里头听戏的人特别多。

    台上一堆身着色彩斑斓服饰的人正演着杂剧, 或唱或跳, 动作夸张。

    台下的厮波忙着给客人献果子, 斟酒换汤

    又恰逢九月九,大家都爱挂茱萸香包, 再挂络子装饰, 出手也格外阔绰。

    故今日的生意相当的好。沈丽娘扎堆在卖糕、卖炙猪皮的小贩中叫卖,偏只算卖络子的进帐, 一个时辰就能有七十文。

    能帮衬到家里,沈丽娘自然是心里头高兴,她收拾了剩余的几样络子, 正盘算着去牛大胆那儿买两斤排条,晚上清炖了吃。

    正当午后,也应是吃茶听戏的好时辰。在本该听听咿咿呀呀的琵琶语,瞧瞧近日刚上的傀儡戏, 又或是听听说书人声情并茂的民间故事,楼内应喧闹不凡才是。

    但情况并非如此, 原本闲适的好时光却被人打断。

    “你可别在这儿惺惺作态了,你以为谁都像男人似的, 哄上几句, 听你说上几句话吉祥话,就乖乖地把钱交到你手上。沈丽娘, 你这副狐媚样子做给谁看呢?与魏勇通奸,你胆子可真大啊!”

    在翠微楼里大吵大闹的,正是竹枝巷魏勇的媳妇儿陈桂芝。

    她的体态略显肥胖,穿着一身宽松的褐色对襟袄裙,裙摆随着她激动的情绪一摇一晃。

    “陈桂芝,你把嘴放干净点。我再说一遍,我与你丈夫魏勇并不熟识,平日里根本连话都不曾说上几句,你这是发癔症了?在这胡言乱语。”

    精致漂亮的络子被打翻在地,更有些不知被丢到哪里,被围观的人偷偷摸走几个。

    沈丽娘并不愿意过多去理会陈桂芝,她小心地将地上的络子捡起,轻轻吹掉上头的灰尘,重新装回扁箩里头。

    陈桂芝双颊因激动而满是红晕,一双绿豆似的眼使劲瞪得滚圆,露出一股不让人质疑的泼辣劲儿。

    她双手叉腰,声音尖锐,“魏勇都承认了,你还嘴硬是吗?是不是要叫全瓦子的人都听听,你沈丽娘与那死鬼通奸!”

    这嗓音又尖细又响亮,这么一闹,台上唱戏的,台下吃酒的,全都纷纷往这里瞧。

    沈丽娘是经常来翠微楼做生意的。寻常干活的,做生意的,很少穿刺绣的衣裳,也只有瓦子里头的角,平日要登台演出,要给自己置办几身像样的行头。

    她下针稳健,即便是用力揉搓那绣样,也不容易脱线。选些好的花样做两件衣裳,能用好几年。

    “通奸,你是说魏勇?他一身肥肉,走两步路,即便是在冬日里,也要淌两滴汗。咱们丽娘又不瞎,能看上他再说了,‘通奸’这两字又岂能挂在嘴上乱说!你这妇人,嘴也忒毒了。”

    角中有花名唤作芍药的,素来与沈丽娘亲近,在她那儿买了好多样式的刺绣。陈桂芝这样一闹,戏也被她闹停了,芍药便跳下台来,帮沈丽娘说话。

    “魏勇,魏勇我认得啊我记着是开了一家炙肉铺子,味儿很好。”

    耍皮影戏的王麻子牵动着手上最肥胖的那只皮影,“但人我知晓,长得就同我这只皮影似的。”

    皮影随着主人高超的牵线技艺一晃一晃,那姿态模样,当真瞧出了几分魏勇的味道。

    “通奸?你说什么,丽娘才不是这样的人。”

    有焌糟娘子名凌香,才替客人斟好酒,听了这话也上前来替沈丽娘说话。

    “去去去,耍你的皮影去!”

    陈桂芝双眼露出愤怒的目光,连呼吸都变得急促,“我还能污了她不成,就是她与我家中那死鬼通奸,证据确凿!”

    说罢,她从怀中掏出一片折叠的布帛,翻转了几次,从里头拿出了一只金累丝绿松石耳坠。

    那耳坠样式极好,缠了金丝又镶了成色不错的绿松石,无论是色泽还是缠丝技巧,都代表着它不便宜。

    “哟,好漂亮的耳坠子,你这妇人眼下这情况,还要拿出来炫耀不成?”

    芍药叉着腰,满是嘲讽,“要是炫耀,你回家去,偏来我们翠微楼做什么。”

    凌香瞧了一眼那耳坠,眉心皱了皱,“这耳坠子,确实有些眼熟。”

    “行当之中,你们这唱戏的属最下流。你走远些,一身脂粉气,懊糟死了,好不要脸。”

    陈桂芝最是嫌弃瓦子这样的场所,在她看来,能在瓦子里搭台唱戏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手指将耳勾捏得紧紧的,冷哼一声,“这耳坠子不是我的,是你身旁这位狐媚子的,不信你问问她。”

    果然是她的耳坠子

    沈丽娘神色一凛,是前阵子来翠微楼卖刺绣的时候不小心掉了,她寻了一整日都未寻的,想着定是叫人捡走了,懊恼了好几日。

    那金累丝绿松石耳坠十分精贵,是沈长生送给她的生辰礼,一对要一两银。

    她当时听了这价格,肉疼得很,问骂他是不是成日出去捡钱了。

    要不是沈长生哄她,说是再给她买上一对便宜些的,她非将翠微楼给翻过来寻不可。

    怎得到了这陈桂芝手上?

    “原是你拿的。”

    沈丽娘伸手去取那对耳坠,“那你还给我。”

    “哪是我拿的,是我家那死鬼拿的。这可是你们通奸的证据,你休想拿回去你且猜猜我从哪里寻到的?”

    陈桂芝将手收了回去,也顺势将耳坠捏在手心,“哦,我差点忘记了,是你挂的,你怎么会不知晓呢大家快过来听听,这耳坠子可是是从那死鬼的腰带上找到的,正别着铛铛得响呢!”

    陈桂芝猛地后退一步,双眼怒视着沈丽娘,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般,大声喊道,“你这狐媚坯子好不要脸!暗地里通奸还不够,还将耳坠子挂到他腰上?怎么的,做给我看?你是在向我示威不成!”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说了这是我掉的,定是叫那魏勇给捡去了,你这烂嘴休要在浑说一句!我有丈夫!”

    沈丽娘也不是软柿子,眼下被污蔑,她也心中气愤。她索性将扁箩往桌子上一扔,双手插腰,“你家那魏勇那肥头大耳的德行,能比得上我丈夫?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

    这二人都来了脾性,声音越吵越大,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我家魏勇怎么了,哪里肥头大耳了?你说我浑说,来,大家可都评评理”

    陈桂芝啐了一口,“我知晓,你丈夫成日不在家,你肯定要寂寞,看上我们家那个,也在所难免。可你每隔两日,夜里就要约他出去一趟,弄得他浑身脂粉酒味,眼下还将耳坠子挂在他裤腰带上。你这模样,看着老实清冷,实际上就是个妖精,将他的精气都要吸干了!”

    “你胡说!”

    沈丽娘气红了脸,“张开闭口‘通奸’,你好不害臊。你自己管不住你丈夫,还被他诓了来污蔑于我。我跟那魏勇根本不熟,你一人在这说算什么本事,你去将魏勇叫来,我们当面对质!”

    “如何能叫的来,我都说了,他的精气都要叫你吸干了!”

    陈桂芝长叹一口气,喃喃道,“大夫说他费了太多精气,伤了肾经,如今在床上,只说腰疼,都走不动路。”

    这话,陈桂芝还真敢往外说。

    “哎唷我去!”

    “这得啧,真是人不可貌相。”

    “难不成真,真有通奸之事”

    围观者中有人凑到一旁之人身边耳语,他扶了扶自己的拐杖,“我就说那是个骚娘们,平日里这清高模样都是装的,你听听,都将魏勇弄得连肾经都伤了,这得有多骚啊。上次我摸她手,她还踩我一脚,啧,还是魏勇这小子有福气啊。”

    虽是耳语,但在只有沈丽娘与陈桂芝在说话的眼下,依旧大声,都叫人都听了去。

    “这金累丝绿松石耳坠,我去首饰铺子里问过,这是汴梁那儿卖的款式,青云县虽有,但还没做得这般精致。那死鬼一有空就往翠微楼跑,我来翠微楼打听过了,他们都说见你沈丽娘带过这耳坠子。还说不是你这小妖精!”

    “定是他魏勇捡到的,我是丢了这耳坠”

    沈丽娘原先在翠微楼里头卖刺绣,很多人都认识她,也帮衬着她说话。

    可如今这耳坠一出,还是不少人都见她带过的。这确实有些像烂泥进了□□子,说不清了。

    渐渐的,有人开始对她指指点点。

    “他怎么不捡别人的,偏偏来捡你的?还说不是通奸!”

    陈桂芝气势上也占了上分,说话声也越来越大且刻薄。

    “陈婶子的意思便是魏叔捡到谁的东西,谁就与魏叔通奸?”

    沈雁回几乎是跑着来到翠微楼,她一边喘着气,一边道,“那若是魏叔捡到了李叔的拐,是不是也可以说是与李叔通奸?”

    方才那假装耳语的男人拄着拐杖,咳嗽不止。

    “若是魏叔捡到了原先陈姥姥的裹脚布呢?捡到了吴婆婆的烧火棍,捡到了孙爷爷的布鞋”

    “这魏勇够能捡的。”

    “咋不捡我的搓脚刀,看不上我的搓脚刀吗?”

    沈雁回的话一出,方才的风向霎时就变了。

    好像说得,也有道理。

    “是啊,我说陈桂芝,捡到别人的东西应该还,你说这魏勇怎么还给别腰上了。”

    人群有有人开始戏谑。

    “这这这,我我我”

    风向转变得这么快,陈桂芝一时间开始无语伦次,“这不是捡的,是是沈丽娘别上去的!”

    “沈丽娘!你这妖精!”

    陈桂芝气愤不已,又不知怎么去反驳。眼瞧着沈丽娘站在她面前,她一把推了上去。

    沈丽娘没想到陈桂芝会忽然动手,她也并未反应过来。如今身子一斜,便直直往桌子撞去。

    “彭!”

    虽说沈丽娘尽量先用手往后撑,但还是撞到了一旁的凳子,直直地摔到了地上。

    “肚子”

    芍药站得离沈丽娘近,她是第一个上去帮扶的。

    “舅母!”

    “阿娘!”

    “肚子疼。”

    沈丽娘不断地捂着自己的肚子。

    芍药扶着沈丽娘的手只觉一股湿意。

    “血!丽娘流血了!”

    第28章  我打听你老爹的狗屁!

    芍药这一喊, 将翠微楼里头所有的人都惊得不敢吱声。他们面面相觑,这沈丽娘莫不是

    陈桂芝这是摊上大事了。

    沈丽娘下身穿的是一件浅色百迭裙,有鲜血透过百迭裙, 一侧渐渐晕染开。

    她死死地咬着嘴唇,眉头拧成了一团,捂着肚子, “好疼啊”

    方才那张气血十足的脸登时变得煞白, 连额发都打湿, 汗如雨下。

    “丽娘,丽娘你这是有孩子了吧?你怎么也不说啊。陈桂芝, 你瞧瞧你干的好事!你家那死鬼出去鬼混, 你偏偏不找他,来找丽娘!”

    芍药气得对着陈桂芝破口大骂, 扶着沈丽娘的手都在打颤,她低头唤她,声音沙哑又焦急, “丽娘,丽娘你坚持住。找大夫,牡丹,你去找大夫去!”

    沈雁回掐了一把沈丽娘的脉搏, 动如滚珠,果然已经怀胎一月有余。

    这个时候并不稳固, 是最容易掉的。

    就这一晃眼的功夫,沈丽娘已经疼得晕死过去。

    脸也是越来越白。

    “这不关我的事吧这真不关我的事!”

    陈桂芝哪会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她真的只是想推搡一下沉丽娘, 给她个教训而已。

    谁曾想到,沈丽娘怀着孩子, 还出来讨生计。

    她竟怀着孩子,还出来勾她丈夫!

    陈桂芝扶着桌子,身形微微发颤,大口喘着粗气,“是是她自己摔倒的,我,我就轻轻碰了她一下,真不关我的事啊!”

    “去请大夫,快去请大夫,丽娘,丽娘”

    姗姗赶来的陈莲也是心急如焚。

    方才已经从隔壁周婶子那儿听说了这件事,奈何她年纪大了走得慢,这千赶万赶才到了翠微楼,一进来就瞧见了倒在地上的沈丽娘。

    脸煞白,不省人事了。

    真是天杀的王八蛋!

    沈丽娘从小与沈长生一块儿长大,性格柔顺,懂事又乖巧,她是将她当亲生女儿看待的。

    自从嫁到她家,丽娘孝顺顾家,哪哪都好。

    眼下丽娘的这副样子,真叫她一副心肝都要碎了。

    “来不及了。”

    沈雁回看着百迭裙上渗出的血,大声呵道,“医馆离翠微楼太远了,等大夫到了,孩子大人都可能保不住。你们先去请大夫,我眼下要救我舅母。”

    “芍药娘子你们这可有睡榻,或是有帷帐能遮盖的?”

    “有有有,后头有一间有休息的卧房,里头有床的。”

    芍药也急得掉眼泪,但她只会唱戏,也没有什么能帮衬到沈丽娘。眼下听沈雁回这么说,急忙回应。

    “你来帮我搭把手,帮我将舅母抬过去。”

    除了芍药,围观的人都无人敢上前。

    生怕沈丽娘出了什么事,到时候保不齐还怪在他们身上。

    说是抬,实际是沈雁回一把将沈丽娘拦腰抱在怀里,往后头的卧房走。

    即便是怀了孩子,舅母也是身段轻轻。

    可见她为了这个家实在是操劳

    “阿娘,阿娘,你坚持住,阿娘,凤姐儿来了,阿娘你睁开眼睛瞧瞧凤姐儿!”

    沈锦书哭成了泪人,语无伦次,眼眶通红,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般不不断地往下落,眼瞧着一张小脸已经皱成了一团。

    可任凭她怎么哭着叫唤,沈丽娘都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皱了皱眉。

    她抽噎着摇着沈丽娘的胳膊,哭喊道,“阿娘,你快醒醒!阿娘,凤姐儿日后一定好好听你话,阿娘你快醒醒啊阿娘,凤姐儿日后再也不出去玩了,一直陪在阿娘身边!”

    望着沈丽娘那张苍白没有一点儿血色的脸,翠微楼的掌柜也急了。

    妇女落胎,自古以来都是件险事,这保不齐死在她翠微楼里头,这还叫她日后还怎么做生意。

    “等等要不抬去医馆吧,等一下!”

    掌柜瞧着沈雁回往后头走,想要阻止,“这要是出了什么事,你瞧我这地”

    “我定不会让我舅母出事,掌柜您放心,还请您通融一下。”

    沈雁回抱着沈丽娘,后头瞥了掌柜一眼。那眼神通红,虽眼角含泪,但又带着丝丝寒意。

    掌柜身形一滞,这是什么凌厉的眼神?

    怎求着人,却偏偏像是要吃了她似的。

    “这唉,好吧。”

    她的同理心最终还是战胜了私心,“我去给你们备些热水,也不知要不要用到。”

    毕竟她也是一位女子,虽不曾怀过胎,也知女子怀胎不易。

    “我,我先走了。”

    眼瞧着沈雁回抱着沈丽娘往后头走,陈桂芝马上想溜之大吉。

    真的不关她的事。

    今日她本是来拿捏这沈丽娘,叫她好看的。怎么眼下又出了这档子事。

    “陈桂芝你站住!”

    陈莲一把揪住陈桂芝的衣袖,将她生平最大的气力都使上了,“今日你因我儿媳的耳坠子丢失而污我儿媳,他日若魏勇再捡到什么东西,是不是再要污他人清白如今我儿媳未醒,你便想撒手不管了?你若再多走一步,我便去衙门那儿敲那堂鼓告你!”

    陈桂芝胡说八道的事她一路都听说了,她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先不说沈丽娘的品性极好,根本干不出这样的事。

    再说丽娘与儿子夫妻二人成亲以来一直蜜里调油,即便是儿子一直忙着船运,经常不在家,他俩的感情依旧是很好。

    怎么会与那猥琐的魏勇扯上关系!

    放狗屁!

    “你松开,死老婆子你给我松开!要不是她勾引我家男人,会有这档子事?你怎么不叫你儿媳管好她自己?你瞧瞧,今日翠微楼里头有多少卖络子的,怎么偏偏她沈丽娘的络子是卖得最好?指不定使了什么身段颜色!”

    陈桂芝被陈莲拉扯到胳膊上的皮肉,疼得龇牙咧嘴。

    “还怀孩子,指不定这孩子也不知道是谁的?你还真当是你家沈长生的啊?说不定不止我家魏勇,还有其他你,你这死婆子敢打我!”

    “啪!”

    一记响亮的巴掌落在了陈桂芝脸上。

    “打你就打你,还有什么敢不敢的!我叫你胡说八道,我叫你胡说八道!”

    陈莲年轻时挑担种田几个时辰,都不带喘口气的。如今虽然年纪大了,腿脚走得慢,但有的事力气。

    她一把将陈桂芝推到在地,骑在她身上,“啪啪”又是几记巴掌。

    那巴掌清脆又响亮,直接给陈桂芝的脸打得脸又红又肿,巴掌印清晰地印在了脸上。

    “唔你这死老婆子疯了!”

    陈桂芝想要从地上站起身,却怎么也起不来。陈莲就如泰山压顶般,将她压在了地上,叫她动弹不得。

    “你不叫我说,我偏说!”

    陈桂芝捂着自己的脸,“叫外头的人看看,谁家已经成了家的媳妇儿一天到晚往这翠微楼里头扎?人人都卖刺绣,就偏她卖得好?有的是人传她做些不成名堂的生意,你陈莲要不出去打听打听?又不止我一人哎哟喂!”

    “我打听你老爹的狗屁!”

    陈莲不止用上手掌,如今更是连拳头都用上了。

    “咻”得一声,陈桂芝的门牙飞掉了一颗。

    这周围的人也不敢出来偏帮,可瞧热闹的人却越来越多。

    这场景,可比唱大戏好看多了。

    “堂鼓敲堂鼓,你这坏人!”

    沈锦书听了陈莲的话,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狠狠地瞪了陈桂芝一眼,忽然跑出了翠微楼。

    沈锦书已经不是垂髫小儿,她认得路,而眼下翠微楼里又乱作一团,要管,也要先管昏迷的沈丽娘。

    “芍药娘子,你应有针吧,能去取些来吗?”

    沈雁回将沈丽娘轻轻放到床上,用热手巾擦去她脸上细密的汗水。

    “对,平日唱戏翻跟斗动作大,衣裳有个破的,我们都自己补。我,我这就给你取来”

    芍药也不知沈雁回为何要针,但她觉得眼前这姑娘虽模样看着小,当方才那番话和眼前临危不乱的阵势,让她从心底里信任她。

    她忙去妆匣里翻找针线。

    沈雁回来得急,不曾带自己的竹箱。

    沈丽娘眼下有明显的先兆流产症状。古代比不得现代医疗,能建立静脉通道补液保胎,还有监护仪不断地观察情况。

    她只能试试针灸止血,先保住沈丽娘。

    至于孩子到底怎么办,也只能看天意了。

    芍药取来了不少针线,一一先用烛火消毒。

    烧过烛火的银针有条不紊地落在沈丽娘的内关、神阙、足小脚趾的外侧膀胱经等位置。

    这把身旁给沈丽娘不断擦汗的芍药看得目瞪口呆。

    这就是丽娘一直提到的那位厉害得出去一人摆摊的侄女?

    听闻还协助谢大人破了什么案件,她们一直以为沈丽娘夸大了,竟还会扎针治人。

    “嘶”

    沈丽娘眉心一动,缓缓睁开眼。

    “舅母您醒了。”

    “雁雁。”

    她虚弱地动了动唇瓣,费力抚上自己的肚子,“我,我的孩子。”

    她月信一向不准,只觉得最近身子疲乏,还以为是秋困。

    没想到是有孩子了。

    “应是没问题,放心吧舅母。”

    沈雁回搭了一把沈丽娘的脉搏,轻声安抚,“等大夫来,给您开一些保胎的药,您自己也要多注意些,不要再受累了。”

    “好。”

    沈丽娘这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她环顾了四周,“凤姐儿呢,我方才好像听见她的声音了,凤姐儿哪里去了?”

    “谢,谢大唔。”

    卧房外头传来沈锦书一边抽泣,一边忍不住又大声哭喊的声音。

    “就是她,她欺负我阿娘!”

    第29章  大人,您喝我这温肾补气的汤

    王桂芝还未从翠微楼的地上找到那颗飞掉的牙齿, 就已经被牛大志给提溜进了衙门。

    虽然未升堂,但还是提到了公堂之上。

    “明镜高悬”四字匾额悬于高处,没有人的公堂之上透着森森冷气, 那刑凳上似乎还有什么赤色污迹没有冲刷干净。

    方才牛大志在后厨房杀过一只老鸭,预备下午炖汤,官服沾染了点点血迹, 还有丝丝腥味。

    这里哪一样, 都快将王桂芝给吓晕过去。

    她平日里从未干过什么出格的错事, 连啥条鱼都要再三斟酌,敲晕了再杀, 更别说犯了罪来什么衙门了。

    “王桂芝, 你可知罪?”

    谢婴拿起茶杯浅饮一口,森然的语气在空荡荡的公堂之上更显骇人。

    “知罪知罪!”

    王桂芝哪有方才半点气势, 一边磕头一边哭喊道,“民妇知罪!民妇不该推搡沈丽娘,更不该污蔑她通奸, 民妇知罪,民妇再也不敢了!”

    因被打掉了门牙,她说话并不顺畅,有些漏风。此刻声音“呼哧呼哧”的, 还有沫子飞溅到一旁牛大志的衣角上。

    她一路上被镣铐锁着,虽未脖带枷锁, 但王桂芝还是已经在心里面将认罪状书排练了千八百遍,该用哪些措辞, 该说什么才能不打板子。

    要不成先夸赞一遍谢大人玉树临风也成呐

    保不齐谢大人心里头一高兴, 就将给她给放了。

    未曾想眼下连惊堂木都未用上,谢婴才说了一句, 王桂芝便吓得屁滚尿流。

    这还讲什么夸赞不夸赞的,先磕头保命再说吧!

    “这是其一。”

    谢婴放下茶杯,语气更加阴冷吓人,“王桂芝,你可再想想,你还有什么欺瞒本官?”

    还有!

    她真没没错其他的事啊!

    想想

    “回大人,民妇愚昧,民妇不知”

    “嗯?”

    “回大人!今年春日,民妇家的炙肉铺子,少交了一成税!”

    “嗯?”

    谢婴挑了挑眉。

    再想想!再想想

    “回大人!今年四月休渔期,民妇沿南海的哥哥偷偷出海捕大鱼,给民妇寄了好些海货!”

    谢婴眉头继续一挑。

    还将亲戚给供出来了?

    “回大人!还有不少咸鱼干在民妇家中悬挂这晾晒,大人若是想吃,民妇定当全送给大人!”

    “不对,还有。”

    谢婴摇了摇头。

    陈桂芝真要晕了。

    在说了“上月卖一客商炙猪肉多收了二十文钱”、“这月偷摘了邻居家九只橘子”、“昨日因气恼狠狠踹了一脚对门家养的大黄”等等一系列事情之后

    谢婴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

    “你可知你丈夫魏勇,为何如今卧床不能起身?”

    这还不是因为沈丽娘这件事吗?这又回过来了。

    谢大人怎么知道她丈夫躺在床上?

    陈桂芝战战兢兢道,“回大人大夫说,是因他耗了太多元阳,伤了肾经,肾气不足所致。”

    “那又为何会肾气不足?”

    “”

    在翠微楼里头,陈桂芝火气上头,尚能嚷嚷着与沈丽娘叫嚣。可面对小她半轮的谢大人,她还是臊了一张脸。

    “回大人,是大夫说是因房事过频,才导致了肾,肾气不足。”

    “陈桂芝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偷偷购买加了过量淫羊藿、阳起石的壮阳药!你可知因为这药份量过量,青云县如今已经有不少男子,都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了!”

    谢婴猛地一拍桌子。

    谢大人还能查到她买壮阳药?谢大人还管这事?

    陈桂芝如今真想低头在公堂之上找条地缝钻进去算了!

    原是那魏勇在外头耗费太多心神,这回到家里头,难免力不从心。

    陈桂芝正当三十妙龄,对于房事的需求量还是有些大。

    可这魏勇不知为何,每每面对她,却总是疲软无力。不是今日说“有点累”,就是明日说“早点睡”,将身一趟,便呼噜冲天响,还哪里还来的半点温存。

    她成日唉声叹气,好管闲事的邻里王婶子瞧了肯定要拉着手相问。

    二人在院中一同切了炙猪肉下酒。吃了两盏酒后,酒意渐浓,一来二去间,陈桂芝就将这两日的心声全然吐露。

    说那魏勇真是个杀千刀的,明明自己不过三十,那魏勇就已经对她提不起兴趣。这好不容易才提枪上阵,连半盏茶的时辰都不到,便已经败下阵来泄了去。

    语气戚戚,尽是叹息。

    王婶子一拍大腿,原是为这事啊,这好办呐!

    说她这有一味药,唤作“龙阳丹”,那是相当好用!

    她这儿尚有两颗,你且先拿去试试。

    这男人吃了它,便是能将那枪舞得是生龙活虎,上蹿下跳,即使是半个时辰,都能舞得!

    陈桂芝眼瞧着王婶子说这话时,眉眼含春,又转念一想她最近确实满面红光。明明是与她相仿的年纪,却瞧着比自己年轻了好几岁。

    再者,她们家那老刘平日里搬个重物都费劲,吃了这“龙阳丹”竟能有这般活力。

    倘若她家魏勇吃了,岂不是能超越半个时辰?

    陈桂芝当晚就拿了那“龙阳丹”,捏碎了便往酒里下。

    果然。

    魏勇自此重振雄风!

    第二日满面春光的陈桂芝心里头高兴,觉着这“龙阳丹”当真是好东西。

    自此她便向王婶子打听购药来源,花大价钱买了整整一瓶的“龙阳丹”,每日都给魏勇吃。

    普通的壮阳药尚且不能日日吃,何况是份量严重超标的“龙阳丹”呢?

    恰逢今日九月九,魏勇要去老家的村里头帮衬着干活,一来一回,至少得耗费三日。

    陈桂芝心里头实在是不愿,她便在昨日的酒里头,下了两颗“龙阳丹”。

    果然,今日一早,魏勇就不行了。

    陈桂芝哭天抢地,请来了大夫,那大夫打量着他俩,诊断出伤了肾经,怒斥她这个年纪了,还不好好注意注意,真要将这魏勇给榨干了!

    这叫陈桂芝臊得满脸通红。

    可她在替魏勇收拾衣服时,却瞧见了别在他腰带上的金缠丝绿松石耳坠。她可没有买过这么好的耳坠,是谁的?

    她说怎么魏勇日日没有精气神,且这“龙阳丹”才用了几日,即便日日上阵,也不能这样大伤肾经。

    原是外头养了女人!

    想着魏勇成日去那瓦子里头吃酒,定是那里头唱戏的角。

    陈桂芝拿了这耳坠便去翠微楼里头打听,这样独特漂亮的耳坠,若是带了肯定叫人艳羡。

    只稍稍一问,就打听出来是沈丽娘的。

    自此,她便认定了沈丽娘就是那吸了精气的妖精,就有了翠微楼里的闹事。

    “大人,民妇实在是不知这‘龙阳丹’有弊端,也不知不能买!大人,您开恩呐大人!您要这‘龙阳丹’,民妇那儿还有,您,您都拿走罢!”

    原来罪魁祸首,就是那她日日都用的“龙阳丹”。

    谢婴自然不会因为百姓的不知情,去怪罪。他要抓的,是那制药之人。

    近日,有妇人偷偷来报案,说她丈夫因吃了那“龙阳丹”一阵后,身子不能动弹。

    这本事夫妻私事,且大雍的药铺里确实都有壮阳药兜售,算是枚药材,这叫谢婴怎么查。

    未曾想,短短几日,来报案的越来越多,都是一个起不来身的症状。

    大夫还说,似有中毒迹象。

    谢婴便派牛大志等捕快走访了青云县各大药铺,连隔壁县都打听了,竟没有查到这“龙阳丹”的来源。

    大雍的药,尤其是像壮阳这般有风险的药物,需登记在册,不能偷偷售卖。且他叫人查了那“龙阳丹”,才知里头用了大量的淫羊藿、阳起石,甚至朱砂。

    短期服用,便已经起不了身,若是长期用,是会吃死人的。

    他一审,所有的人都支支吾吾的,说是熟人所介绍。至于哪位熟人,偏偏都指向竹枝巷的王婶子。

    今日他本应去竹枝巷的,却被哭哭啼啼的沈锦书打乱了计划。

    沈锦书这么小的个头,却蹦跳着要将那堂鼓上的棒槌取下来,敲那堂鼓。

    谢婴一打听,原是她母亲在翠微楼被人欺负,并已昏死过去。

    沈锦书哭得嘶声力竭,谁听了都叹息着可怜。

    去竹枝巷查“龙阳丹”的事,且先交给其他的捕快,先去瞧瞧凤姐儿母亲吧。

    谢婴连口气儿都没换,马不停蹄地去了翠微楼。

    后来牛大志听翠微楼的客人们说,那欺负人的陈桂芝丈夫,也在家躺着起不了身。他才知,这陈桂芝,也用了“龙阳丹”,还是因那王婶子。

    “买‘龙阳丹’之事,你并不知情,本官不怪罪。”

    谢婴朝着一旁的牛大志使了个眼色,“只是构陷他人,因而导致那孕妇险些掉了孩子,本官得给你个教训就打二十个板子吧。”

    沈丽娘之痛,也该让陈桂芝尝尝。

    陈桂芝怎么也不会想到,因自己的一时冲动,反叫自己挨了板子。

    县衙的板子,若是狠打起来,那便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了。

    打板子之事,交给捕快们去做。谢婴握着茶杯,打算去后院瞧瞧。

    “所以,谢大人要买‘龙阳丹’?”

    借用了衙门厨房炖汤的沈雁回并不知“龙阳丹”其中的缘由,就是方才在处理羊肾时,听院中的捕快讲起什么——谢大人要龙阳丹。

    “龙阳丹”,只听它的名字,就知道这是个什么药。

    原来谢婴瞧着身有八尺,身强体壮的,原来内里子是个虚的。

    沈雁回在内心对谢婴表示了深深的同情。

    “其实大人,那些壮阳药吃多了不好,有副作用。是药三分毒,您一会儿喝我这羊肾杜仲汤,温补肾气。肾虚这东西,得长期食补。”

    沈雁回忽然提醒道。

    “噗!”

    谢婴这下真是将刚饮了一口的茶全然喷出了。

    她说他虚?

    一派胡言!

    “本官不是!本官没有!”

    沈雁回搅动着砂锅里的汤,一脸严肃,注视着谢婴的目光又稍稍地带了几分同情。

    “大人,您无需自卑,我深知男人在这档子事上,多多少少都有些难言之隐。若您不嫌弃,我可以给你开一个食补方子,主要您照着这方子喝上几个疗程。譬如肉苁蓉羊骨汤,三子泥鳅汤,黑豆排骨汤这些烫好喝且没有副作用。假以时日,您一定,重振雄风!”

    沈雁回掰了掰手指头,给谢婴一一介绍着壮阳靓汤。

    “沈雁回!你给本官闭嘴!本官没有!”

    “好的谢大人。”

    沈雁回将砂锅的锅盖放在一旁,拿去扇子扇了扇泥灶,继续看火。

    嗨,男人果然口是心非。

    身为医学生,她又不会瞧不起他,众生平等。

    大夫已经去瞧过沈丽娘,开了药方,要她静养。

    谢婴也派人将她送回了桃枝巷。

    因将陈桂芝被抓来了县衙,又因沈雁回方才在场,所以她要留在县衙里做个证人,等发落完陈桂芝才能走。

    回来的路上,恰巧路过了羊肉摊子,沈雁回便买了一对羊肾,又秤了些杜仲,给沈丽娘炖汤补身子。

    羊肾杜仲汤,不仅能温肾补气,壮阳固精,还对胎动与先兆流产的孕妇,有缓解作用。

    男女皆可饮。

    “本官是要查‘龙阳丹’的案子,本官没有肾虚。本官,十八岁就因文韬武略就被圣上点为探花,请注意,请仔细听好,这儿有个‘武略’二字,本官力能一人打本朝三人大力士者。所以,本官再说一遍”

    “本官没有肾虚!”

    谢婴声音之大,一个厨房装不下。

    “你们刚刚听见什么了吗?”

    明成在院子里头夹着地龙喂来福。

    自从谢大人来了青云县,这样的谢大人,他已经不会少见多怪了。

    “没听见,小的什么都没听见!”

    捕快们个个摇头晃脑,四处看风景。

    今个的风儿有些喧嚣,今儿的阳光有些正好。

    什么肾虚?没听见啊。

    “王婶子不曾学过医理,应不是她制作的‘龙阳丹’。谢大人要是这般大张旗鼓地去查,难免打草惊蛇,叫那兜售之人逃之夭夭。”

    沈雁回用筷子戳了戳羊肾,试了试它的软硬程度。

    “确实有道理。”

    说回案子,谢婴方才因气急而涨红的面色稍稍有些缓和。

    “其实谢大人要查这‘龙阳丹’的案子,且将那兜售‘龙阳丹’之人找出来,不难”

    “你有办法?”

    谢婴背着手,又瞧见了沈雁回眼神里头闪过的狡黠。

    沈雁回尝了尝羊肾杜仲汤的味道,盛了一碗,笑眯眯地递给了谢婴。

    “是的,我有一计。”

    第30章  酸辣鸡杂,兜售澡豆,竹枝巷

    秋风暖, 朝阳好。

    “凤姐儿,将底下的柴火捣一捣,再用蒲扇去扇。”

    “好。”

    沈锦书嘴里叼着半块重阳糕, 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搬着凳子坐在泥炉旁边煎药。只是那泥炉底下“乌烟瘴气”,火没着多少, 反而熏了她一脸灰。

    听了沈雁回的话, 沈锦书捡起身旁一根细长的木柴, 戳了戳泥炉底下的火堆。下头一空,火也瞬间蹿了上来。

    “雁雁厉害!”

    沈锦书擦了擦脸上的汗, 高兴地又扇了扇。

    火苗也很给面子, 突突地往上跳。

    大夫给沈丽娘开了好大一张药方,抓了两包药, 得吃些时日。

    沈锦书也不让其他人煎,等按方子将药放进砂锅中浸泡后,她便自告奋勇地坐在一旁看火。

    这样一来, 那药倒也被煎得像模像样。

    陈莲一早便出去了,说了要将今日小贩那儿最好的几只母鸡买来,买上两条大鲗鱼,再秤上些好药材

    沈丽娘正怀着孕, 昨日又平白无故地糟了难,叫她心里头难受。

    眼下别说是吃几只老母鸡补身子, 即便是鲍参翅肚,她也愿意买的。

    太阳照得院子里暖和, 但还有秋风淡淡吹过。

    沈丽娘卧躺在藤椅上, 身上盖了一条小被褥。那是沈锦书整日里披来披去的那条,如今已被她将外头洗干净, 也将内里晒得松松软软。

    “阿娘,之前陈爷爷给凤姐儿送了一斤山楂,还剩下好多呢。雁雁还给您买了金橘蜜煎,这样阿娘就不会觉得药苦了。”

    陈爷爷就是卖糖球儿的陈半瞎,平日里就孤孤单单一个人住着。他的一只眼睛看不见,也不知为何而瞎,但因瞎眼的缘故,显得面目有些可怖,没有孩童敢跟他多说几句话。

    即便是买糖球儿,也只是付了钱立马跑开了。

    可沈锦书在码头上无聊时,她就会跑去和陈半瞎说话。有时候还会给他带沈雁回做好的梅子酿肉尝。

    有这样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娃娃,还很喜欢吃他卖的糖球儿。陈半瞎心里头欢喜,便将自己种的山楂送给她。

    “雁雁,厨房有煨着的重阳糕,你吃些,还有羊乳,你也喝。若是今日得空了,也给谢大人带几块。”

    沈丽娘捧着一杯热羊乳,笑意盈盈。

    眼下所有的活,沈家人都不让她做,能坐着也绝不让站着。那羊乳,本是为了做重阳糕准备的,如今陈莲准备日日都去买上一罐。

    为了养身子,她只能再院子里呆着,光一个时辰的功夫,就已经绣好了一朵娇艳的芍药,针脚精妙,呼之欲出。

    陈莲做了不少重阳糕,现下都在窗户旁摆着,能够吃上好些时日。

    沈雁回将重阳糕当作朝食,喝完热羊乳,备好了今日的菜,用油纸绑了十块重阳糕,便收拾收拾准备出摊了。

    院子里晾着一件月白的衣袍。

    沈雁回瞥了一眼,将它收下来叠好,塞进了她的推车里。

    沈锦书要在家里陪着沈丽娘,最近这一阵子都不陪她出摊。

    今日起还要给翠微楼备好菜,也不全靠家里用的那些,还得去摊子上买。

    一大堆菜,搬起来可不容易,沈雁回思量着,也该去找李叔,做一辆拉货板车了。

    到了码头,果然又瞧见了谢婴。

    他今日穿着是件莲青色的圆领衣袍,革带的香包旁挂着昨日从扁箩里挑走的小狐狸络子。

    这是谢婴挑的答谢礼。

    狐狸,没什么人会选,那是沈丽娘觉得老虎兔子有趣,单又打了个小狐狸络子。

    偏偏谢婴瞧了却欢喜。

    他总爱倚着那棵桂花树等沈雁回。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沈雁回忽然想起了那句乐府诗。

    算了,俗气点吧。

    好帅。

    “谢大人,今日要吃些什么?”

    沈雁回将小食摊摆起来,放好泥炉,添好柴火,抬眼问谢婴。

    “都行。”

    谢婴毫不客气地坐下。

    自个儿搬凳子、倒茶,一气呵成,没有给身旁的明成半点机会。

    嗨。

    明成潇洒一坐,最近总觉得自己很闲。

    “那吃酸辣鸡杂吧,下饭,也是个新菜。”

    沈雁回将酸豆角切成丁,取了已经洗净且处理好的一盘鸡杂准备开炒。

    “何为鸡杂?”

    即便是没做官前,谢婴也不吃这些东西。

    “鸡心、鸡肝、鸡肠、鸡胗与酸豆角、荆芥同炒。”

    沈雁回将竹篮里的鸡杂展示给二人看,“谢大人要试试吗?还有明公子。”

    “这真能吃?”

    明成看着那篮血腥的鸡杂皱了皱眉,这混作一团的内脏,倒有些让他想起了前阵子的案子。

    啊!

    可恶的脑子,不准想!

    “能吃,并且超级美味。”

    沈雁回抖了抖竹篮笑了笑,“我记得大雍人也是吃大肠的,怎么二位这么无法接受吗?”

    “是。汴梁有些馆子卖炙金肠与炒东坡,听说是尝起来味道不错,但是本官不吃。”

    谢婴还记得有同僚请客,点过这两道菜。席上个个吃得喷香流油,再饮一口酒,直呼过瘾。

    谢婴闻了闻,这不还是臭的吗?

    他们回,谢大人这哪是臭味,这是香气。吃大肠,就得吃这臭香臭香的味道,地道。

    当时谢婴觉得,他们要害他。

    “还有还有。”

    明成喝着梨汤感叹道,“还有张家铺子的羊双肠汤非常绝,吃起来很鲜,没有一点儿膻味,这我能接受。不过你这炒鸡杂,倒是有些像汴梁摊子上卖的鸡杂碎,全混在一起我一直都不敢尝试。”

    “人要敢于尝试,尝试是成长和进步的重要途径。”

    沈雁回故作夫子状。

    “沈小娘子,吃个鸡杂碎还饱含着这样的人生道理?”

    明成咳嗽道,“那我尝试一下,敢于挑战人生。”

    “那本官也尝试下。”

    谢婴故作镇定。

    区区鸡杂碎,有什么不敢的。

    “好勒!”

    这些鸡杂被沈雁回用草木灰清洗得很干净,还加了不少清酒与姜片去腥。

    鸡不比猪羊,内脏原本就没有很大的臭味,又经过了沈雁回一番精心处理,就更闻不到什么异味了。

    大火,热油,爆香葱姜蒜,而后炒鸡杂。

    香!

    谢婴仔细闻了闻,没有那臭香臭香的味道。

    单单只有一个香!

    “二位爷,你们的酸辣鸡杂盖饭。”

    大火爆炒是个快活,且鸡杂不能炒得过老,不出片刻,油亮亮的酸辣鸡杂盖饭就端到了二人面前。

    “这瞧着就有胃口,这么鲜亮,沈小娘子,你不说,谁知晓这是鸡杂碎啊。”

    一勺酸辣鸡杂盖饭入口,味奇绝。

    好下饭,竟没有一点儿腥臭味,只有满口油香。

    鸡杂炒得火候正好,鸡肠、鸡心与鸡胗嚼起来“咯吱咯吱”,格外脆嫩,而鸡肝却带有一点别样的绵软。

    酸豆角的酸,芥菜的辣,很好地掩盖了鸡杂的腥,它们互为映衬,滋味丰富,且热烈滚烫。

    一口酸辣交织的鸡杂,覆上热气腾腾的米饭,直冲味蕾。调羹刮过碗碟,只想一口接一口,再呼呼地往外吹热气。

    酣畅!

    “我说罢,人就用勇于尝试。”

    二人的进食速度,是对她酸辣鸡杂盖饭的最佳肯定。

    这当真是个活招牌。

    二人在她的小食摊上吃饭时,一直吃得很香,吸引过不少路过人。

    当然,大多还是脚夫,捧了碗带到船上去吃。

    岑婆婆笑眯眯地与谢婴打了声招呼,买了一碗肉沫豆角盖饭回自己摊子上去吃。

    这活招牌真真好,像极了沈雁回从前总爱看的美女帅哥吃播。那小姑娘,长得跟小蛋糕似的,吃得香,吃相又好,让沈雁回总想给她送小花花。

    这二人同理。

    谁不喜欢看斯斯文文的书生似的人吃得香啊,也当真是秋日花少,不然保准有人向他们俩扔花。

    赠花,是大雍向心仪之人表达爱意的方式。

    花。

    沈雁回想起了书上那些状元郎簪花打马游街。

    探花郎,应也会簪花吧。

    不知谢婴簪花,会是什么模样。

    “沈小娘子,我也吃一碗酸辣鸡杂盖饭。”

    牛俊打断了沈雁回的思绪,今日他的胆子倒是大了些,但耳尖还是有些泛红,站在小食摊的一脚,轻言轻语。

    “好勒!稍等,牛大哥,您坐。”

    沈雁回又买了两只小凳,加起来拢共三只,若是使劲挤一挤,还是能坐得下五人的。

    “你好,你好。”

    牛俊坐下后,礼貌地与身旁的谢婴打招呼。

    他仔细地打量了谢婴一眼。

    这人相貌长得好,一定是注重生活的精致男人。一会问一问他要不要买些他最近刚刚做好的澡豆,毕竟秋日若是不抹些东西,面上容易起皮。

    这坐凳子的功夫,牛俊已经在心里头打起了小九九。

    “你好,你好。”

    谢婴热情回应。

    明成继续低头吃饭。

    习惯了,习惯了。

    但这可将李大河肺都气炸!

    他在不远处猛地揉了揉眼睛,怎得瞧见谢大人与那牛俊正谈笑风生。

    这么和谐吗?

    今日管他什么谢大人、吴大人,便是宰相来了,他也要去!

    “您瞧瞧这个澡豆,我不仅在里头加了杏仁、桂花粉,还额外添加了蚌珠粉,最为养颜。要是坚持涂抹,肌肤会日渐细腻光滑,还会越来越白嫩呢。”

    牛俊从怀中掏出一罐澡豆,蘸了一点儿在手背上,涂抹开来。

    果然油亮亮的,很是润肤,似乎白了一点儿。

    半盏茶的功夫,谢婴与牛俊已是聊上了。

    牛俊面对沈雁回时害羞,可介绍起自己的东西,倒是一点儿也不含糊,滔滔不绝,连嗓音都很响,非常有气势。

    “这么神奇呢?一下就变得白了不少。”

    谢勇握着调羹感叹。

    “那当然,这可是我‘英俊’牌澡豆,抹了保管您更加英俊,只要二十文。”

    “那有抹手的吗?”

    “有有有!”

    牛俊又从怀中掏出一罐,“这个,‘英俊’牌手油,里头有芝麻油、蜂糖、桂花等物,抹一阵子啊,那手就跟水葱似的,完全不用担心冬日生出冻疮,只要十五文。”

    “这个好。”

    谢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要不您再看看这个”

    牛俊又又又从怀中掏出一罐,“这个,‘英俊’牌唇脂,不是那种鲜亮的颜色哦。”

    他取了一点儿抹在了自己的唇上,而后抿了抿嘴,“怎么样,是不是非常的润,我就加了一点儿颜色,抹起来跟水蜜桃似的,要不给您娘子买两罐?秋日干燥,这款非常滋润,针对唇上起皮,还带了一点儿微微的藕粉色,漂亮吧,也只要二十文。”

    当真是瞧着有些好用。

    “好,那你每样给我来两罐吧。”

    谢婴抬手给银子。

    竟是如此豪爽的买家。

    “真的吗?那真是太谢谢您了!”

    牛俊激动地用双手拉住了谢婴的一只手,使劲握了握,“感谢您的支持!这几罐我都用过了,我给您换新的!”

    说罢,他又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六个罐子,献宝似的捧到谢婴面前。

    “这,这有些太多了吧,我今日钱没带够,要不改日我再卖给您。”

    牛俊瞧了一眼放在他面前的碎银子,这少说里头有一两吧。

    这才一百多文的东西,他眼下身上没有带这么多铜板。

    “不用了,日后有新出的,你再给我些就行。”

    谢婴伸手将这六个罐子给揽了过来,“你这东西做得很好。譬如这唇脂,若是卖去汴梁,定是会大受追捧。”

    “真,真的吗?”

    牛俊此刻已经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了。

    真的有人在认同他做的东西!

    “真的,我倒是很期待日后在汴梁,能见到‘英俊’牌澡豆呢。”

    谢婴肯定一笑。

    当真是个很有想法的年轻人。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都能出状元。面前这些东西,并不比汴梁铺子里头卖得差。

    隐隐有超越之色。

    即便是油锅翻炒的声音大,沈雁回也在一旁将这件事听了个真切。

    牛俊当真是个天才,会做护肤品,口才也极佳,真适合做销售啊。

    她听了都想买。

    “十分感谢您!日后我再出新品,我一定给您送来,您家住”

    牛俊热泪盈眶,几乎要将谢婴的手甩飞。

    “你要是有空闲,也帮我送几罐去桃枝巷的沈家,就是沈小娘子的家。”

    “一定一定!”

    “那什么,给我也来两罐!”

    李大河阔气地排出三十多枚铜板。

    牛俊正激动呢,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他搬着板凳,往后又坐了两步。

    “你要这些做什么,你应是没娶亲。”

    他怎么可能将东西卖给这个好男风的登徒子!

    “我自己用不行啊,我成日在码头风吹日晒的,我保养保养。”

    李大河故意不看谢婴,假装自己没瞧见他。

    等谢婴一走,他便将东西送给沈小娘子。

    “不成,我不卖给你。”

    他自己涂唇脂吗?

    牛俊狠狠地上下打量了李大河一眼,打了个冷颤。

    “凭啥子嘛,偏偏能卖给他,不卖给我?”

    李大河说完就后悔了,这不变相在说自己瞧见了谢大人吗。

    “就不卖。”

    牛俊扭头。

    恰好他的酸辣鸡杂盖饭也上来了,他便拿了调羹低头吃饭,不再去理会李大河。

    “谢,谢大人。”

    李大河不得不和谢婴打招呼,并预备磕头。

    “不必。”

    谢大人?

    牛俊擓酸辣鸡杂的手一滞,扭头看谢婴。

    谢婴肯定地朝他点了点头。

    牛俊倒是不怕。

    但他很激动。

    谢大人方才鼓励他?谢大人方才夸奖他?谢大人方才说想在汴梁瞧见他的“英俊牌”澡豆?

    何其荣幸!

    牛俊眼下当真是幸福得冒了泡,眼前的酸辣鸡杂盖饭似是一碗甜滋滋的蜂糖水。

    自此,谢婴多了一名超级拥护者。

    “李大哥今日要吃些什么?”

    沈雁回才炒好一碗肉沫豆腐,瞧见了李大河,便上来热情地招呼。

    “还是肉沫豆腐吧,我习惯吃这个。”

    见到沈雁回热情的笑,李大河心里那叫一个高兴。

    他盯着沈雁回,目光灼灼。

    “对了,这些送给你。”

    谢婴站起身来,将方才那六个瓦罐圈在手里,递到沈雁回跟前。

    “你是买给我的?”

    “嗯,昨天的羊肾杜仲汤好喝,这是回礼。”

    “嗨,应该的,谢大人您客气了。”

    沈雁回笑了笑,并不去接,“拿东西补肾固精,您最近就该多喝些嘛。也怪我,让您耗费了太多精气神,回头我再给您煮。”

    沈雁回眼下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昨日她也算开开玩笑,打趣打趣谢婴。当时他还跟她急眼呢,今日怎么还感谢上了?

    罢了,舅母的事他也是费了心,回头给他多炖些补补,表示感谢。

    就是干啥呢这是,互相感谢来感谢去的,感觉有些奇怪。

    “好。”

    什么。

    补肾。

    我让您耗费了太多精气神

    李大河站在二人身边,一动不动。

    明明沈雁回的声音并不算大,可他却觉得如雷贯耳,如遭雷劈。

    “哦,对了。”

    沈雁回清水洗了一把手,再用手巾擦了擦,从小推车的下面拿出了谢婴的外袍。

    “谢大人,您的衣服我已经给您洗干净了,还给您。下次干正事的时候,咱还得注意卫生,着急忙慌的,都不小心弄在了上头。”

    “好,那下次,本官注意些,不会那么着急的。”

    谢婴接过那外袍,回答得缓慢且字正腔圆,唇角的笑几乎压不住。

    月白的衣袍被洗得很干净,一点儿都看不出之前的污迹。

    一股淡淡的皂果香。

    明成在一旁饮着梨汤,啧了一声。

    他就说。

    谢大人还是那个谢大人,一点儿也没变。

    轰隆隆。

    李大河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李大哥,您不吃了吗?”

    “不吃正好,他这碗给我。”

    孙伍在一旁等着着急,眼下这碗肉沫豆腐盖饭,来得正好。

    沈雁回望着忽然跑走的李大河,百思不得其解。

    那身影跑得极快,明明他长得人高马大,背影雄壮,她却偏偏似乎品出了一丝落寞。

    “沈小娘子,你没听见吗?”

    明成端着茶碗。

    “什么?”

    “‘卡嚓,卡嚓’,碎裂的声音。”

    “我的碗碎了吗?”

    沈雁回看了一眼一旁的桌沿,“没有啊。”

    一旁的牛俊倒是没有受多大的影响,他还沉浸在谢大人支持他事业的美梦当中。

    他嚼着鸡杂帮腔道,“沈小娘子,谢大人送你,你就快收下吧,这可是我精心调配的,你快试试,也是谢大人的一番心意。”

    谢婴点了点头。

    “那好吧,多谢。”

    自此,沈雁回成了“英俊牌”澡豆的第一位女子使用者。

    谢婴在小食摊一直呆到了饭点结束,而牛俊则是早兴冲冲地回家研制新澡豆去了。

    “是是是,小的推回去,你们快去吧。”

    明成已经习惯了当下的流程,他搭拉着谢婴的外袍,“我去陈半瞎那儿给凤姐儿买糖球儿去。”

    正午的阳光洒在明成的背影上,微微发着金光。

    英雄。

    竹枝巷,翠竹挺拔。

    秋风吹拂,沙沙作响。

    “昨日谢大人不是对我主意嗤之以鼻吗,今日怎么就又愿意了?”

    沈雁回走在谢婴的身边,偷偷笑道。

    翠竹临河而立,秋水潺潺,河中鸳鸯捕鱼,河沿女子浣衣。

    一艘小船拨开莲叶,是渔人撑杆而来,船上还堆着几节刚挖的脆藕。

    “眼下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谢婴背着手,欣赏着竹枝巷的秋日美景。较汴梁的繁华,这儿有一种别样的美。

    “可以让牛捕头他们试试,应也是愿意的。”

    “牛捕头生在青云县,其他捕快日日巡街,谁不认识他们?”

    谢婴轻笑一声,“且牛捕头都三十多岁了,又在青云县立了不少威严,你可放过他吧应就是这家了,咱们进去吧。”

    王婶子家就住在河畔一角。

    谢婴抬手就要去敲门。

    “等一下。谢大人您这样也不像个肾虚之人啊。”

    沈雁回走到谢婴面前,抬眼望他,“您的气色太好了,唇红齿白,如何求那‘龙阳丹’?”

    面若春晓之花。

    “那本官这气色,也是天生的。”

    谢婴清咳了一声,不自觉转向别处。

    “我有主意了。”

    沈雁回忽而的笑得更加爽朗。

    “什么主唔。”

    有温热的手捧过谢婴的脸。

    沈雁回垫着脚,捧着他的脸,仔细地涂抹方才的澡豆。

    那双杏眼眸光流转,顾盼生辉。

    秋风拂过她鬓角的鹅黄发带,悄悄抚过谢婴的耳畔。

    脸颊、眉眼、唇角一一涂抹。

    温热的呼吸弥漫在谢婴的面颊。

    她梨涡浅浅,璨然一笑,“这样白一点,才行嘛。”

    “嗒嗒嗒。”

    是敲门的声响。

    “王婶子在家吗?小女子与携同夫君,前来求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