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由本官罩着
领头的男人长着一双又小又细的鼠眼, 眉毛杂乱无章似两团野草,额头狭窄,下巴尖尖。
他穿着一身灰色交领长袍, 领口处缝着两块鼠皮,腰间革带挂着一块金镶玉,其旁坠着钱袋一只, 鼓鼓囊囊, 连革带都压弯了。
“都给本大爷让开。”
男人呵斥了一声, 他身旁的那几人便替他用力撞开人群,硬生生地腾出一条路来。
这派头竟是比谢婴都要大上不少。
“你这是摆了一个什么摊?”
他瞥了一眼小食摊上的几碗盖饭, 不屑道, “可有去商税务交了税?”
他每日一般挑未时去青云县的街道上走上一圈,倒是不曾见过这个摊子。
摊子虽小, 但摆摊之人
是哪家的小娘子?
“如您所见,一个吃食摊子,至于税, 自然是交了。”
沈雁回从推车上翻出一张税务印记,“足月时便已经交了,这儿有商税务给我的文书。这位大哥,是商税务的差爷吗?”
沈雁回自然知晓眼前之人是谁。
她还记得秋雨中, 他一脚踩烂小贩的柿子,她也在后来与人打听过此人的身份。
并不是个好东西。
“你连陈爷都不认识, 是怎么在青云县混的?”
一旁的跟班冷哼一声,蔑视道, “你也不去打听打听, 码头上的哪个摊贩,不认识咱陈爷?”
真是做足了一副狗腿子派头。
原本的码头上吆喝声不断, 但自从此人来了以后,那吆喝声便都戛然而止,小摊贩们更是连头都不愿多抬几下,生怕他走到他们的摊子跟前,伸手要钱。
食客们被他的跟班们挤着,眼下根本拿不了沈雁回手中的盖饭。
“哪个陈爷?”
沈雁回收起那张税务印记,低头用筷子夹起梅子酿肉,添置到方才一位食客要的盖饭之中,“我并不认识,且我为什么要去打听打听。”
“你这女子!你可知”
“二狗子,不得无礼在下陈康安,确实实在商税务任职,许是姑娘来缴纳税款时,在下恰巧不在。敢问这位姑娘芳名?”
男人狠狠瞪了跟班一眼,示意他往后退。
他名叫陈康安,是前任青云县县令吴大起的小舅子。姐姐嫁了县令,成了县令夫人后,秉承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态度,弟弟自然也跟着风光。
吴大起便给他安排进了商税务。
他素来是个偷鸡摸狗的泼皮,进了商税务,就如老鼠掉进了米缸,成了个土霸王。
商户交税,本只需每百抽二,可那二交上去后,还需再抽十五给陈康安。
岂不是他什么不做,要独占一成多?且那税款并不进朝廷,反而进了他陈康安的钱袋。
曾有商户不服气,告到吴大人那儿去。可他不仅没有得了公正,反而挨了一顿板子。
大雍律法,市偷草窃被抓了,若所偷之银钱未达一贯,便直打三十板即可。
可那商户,硬生生挨了六十板子。
他本就已经年事已高,与孙女相依为命,靠着做些草编生意养家糊口。他草编技艺高超,编个蟋蟀蚂蚱,如同活物,所以生意还算是不错。
六十板子,别说是身强力壮的年轻小伙挨了都得伤筋动骨一百日,何况这快五十的大爷呢。
他被拖出衙门几日后,便忽然暴病去了。
人人心里都知晓,这商户之死一定与陈康安脱不了干系,可谁敢再做那出头鸟?
那商户独留下的孤女,申冤无门,将自己卖给了戏班子,凑了一些银两,请了讼棍写状书,想要告到府衙去。
可那状书写了一封又一封,却没有一封能出得了青云县。
这是青天白日里人人都能瞧见的冤情,可谁人能有办法
在青云县,谁又能有县太爷大?
自此,无人再出头。
若是不交钱,他陈康安便砸了摊子,叫你再也无处摆摊。酒楼茶馆、食肆布庄尚有一房一梁,可小摊贩们或推车或挑担,街头叫卖。
为了保住这唯一的饭碗,小摊贩们每日起早摸黑挣来的银钱,每百抽二后,只能再抽出十五,乖乖上交给陈康安,惶惶度日。
眼下吴大起调任,还是右迁,更叫人不敢站出来再多说一句得罪陈康安了。
“敢问,姑娘芳名?”
见沈雁回迟迟不回答,陈康安又笑着问了一句。
“不想说。”
沈雁回低头不看他。
“小娘子可知晓我是谁?”
陈康安并不责怪,反而来了兴趣,心里兀然升起一股征服欲。
从未有姑娘敢这样对他说话,有些特别。
“这位差爷,您挡到我卖盖饭了,我的税款已交,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还有商税务的盖印,不曾造假。若您想用盖饭,便去后面排队,若您不用,请让一让后面那位那个,可否?”
“竟是个暴脾气的。”
陈康安双手撑了撑小推车的边缘,大声笑道,“但小娘子说话的样子,怪可人的。且抬起头来,让本大爷好好看看嘛。你瞧瞧,你的手腕这样纤细,皮肤细白,如何做吃食这辛苦行当磋磨自己,真是看得叫本大爷有些心疼。”
方才那几声“在下”不过是装腔作势,想要学一番风流书生搭讪娇俏小娘子。
只是一会儿,这陈康安便暴露本性,调侃起沈雁回来。
也不是沈雁回不愿意瞧陈康安,只不过对她来说,陈康安确实是长得有些
抽像派。
这活脱脱的她小时候看的《邋遢大王奇遇记》中的鼠王成精了。
她怕她一抬眼看他,就忍不住想笑。
“劳动最光荣。”
沈雁回侧过身去,从陈康安的身旁将梅子酿肉盖饭递给身后的那位食客,“我又不是去偷抢,如何做不得吃食行当难道天下还有不做话,银钱能从他人的钱袋子里跑进我的钱袋子里的行当?不如差爷给我介绍介绍。”
稍微读过些书的人,自然是懂得沈雁回话中有话,摆明了在讽刺陈康安。
连身旁的几个随从都听懂了,欲要动手。
可陈康安本就是个泼皮,字都不识几个,如何能听懂这些。
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黄牙,“有啊,这天下自然有这般的好行当,小娘子想听吗?”
“那还真是想愿闻其详。”
“就是做本大爷的美妾。”
陈康安的一双鼠眼在沈雁回的身上来回打量,露出贪婪之色,“若小娘子跟了我,本大爷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自此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用再这般辛苦咯。”
陈康安此人,年十七时,便已经取了妻,还是吴大起的偏支表妹,这样一来,两家人更是亲上加亲。
可妻子无盐,又因县令哥哥的关系,实在是泼辣,这叫陈康安如何受得住,他便偷偷在外养了几房美妾。
至于到底有几房,他自己都有些记不住。今日看上瓦子里唱戏的头牌带回去,明日又觉得妓馆里的花魁娘子风韵十足,也带回去。
更有渔船上的船娘,清清白白的,也叫人趁着月黑风高夜,偷偷绑了,强行要了,将那生米煮成熟饭。
“不行。”
沈雁回擦了擦额角的汗,“差爷您还是罢了吧,我这人有一毛病,治不好,实在是难登差爷之榻。”
虎狼之词!
李大河在一旁干瞪眼。
这样精明干练,貌若广寒仙子一般的沈小娘子,竟能说出这样孟浪之话。
难道说,她真是谢大人养在外头的美妾?
毕竟李大河也去偷偷询问过其他脚夫,谢大人不曾娶妻。
从凤姐儿回答所得,不是妻,那便是妾了。
“是什么毛病,可与本大爷说说,本大人有的是钱,自是可以帮你治病当然,美人身上有些病,也是应当的嘛。”
他虽然不曾读过什么书,但西施、杨玉环、飞燕合德这样的美丽的女子,他也是听说过的。
哪一个不是身上都带些病症?
一位美人,娇滴滴地捂着胸口,喘着气,真是美极了。
“我怕丑。”
沈雁回依旧不去看陈康安,“我看了丑人,我就吃不下饭若是叫我与丑人同塌而眠,我定是睁眼到天亮,一刻也不能安歇的。”
此话一出,陈康安后头的食客们捂嘴的捂嘴,捧腹的捧腹,实在是有些忍不住的,便只能大笑出声了。
当然,谁都没有一旁的明成笑得大声。
此声响彻码头,划破云霄,直冲天际。
他方才就一直在沈雁回身旁看着。
若是陈康安一旦对沈小娘子上手,他定是要替谢大人拧断此人的手腕。
他也不愿意睁眼瞧陈康安。
长相与来福抓到的老鼠实在是太像了。
只是沈小娘子说话,真是太好笑的,笑得他忍不住去瞧陈康安,瞧了又后悔。
若是方才那两句讽刺,陈康安听不出里头的门道还情有可原。眼下这两句,他还听不懂,那可真成傻子了。
“你说什么?”
陈康安暴跳如雷,一双鼠眼直直地瞪着沈雁回,“你可知我姐夫是谁?本大爷想纳你做妾,是瞧得上你,你别不识抬举!眼下你就跟了我,若有反抗,本大爷将你扔进妓馆里去!”
“你动不了我的。”
沈雁回无奈,只能抬眼去瞧陈康安。
瞧了一眼,很快又撇过头去,瞧一瞧身旁乖巧的沈锦书洗洗眼睛。
“哈哈哈哈!”
明成继续大笑,“这是你瞪眼的最大限度的吗?怎得瞪得还没有我家来福大?哎唷你再试试瞪大些,我真想瞧瞧”
明成捧着肚子,连方才偷吃了沈锦书盘子里摆好的荸荠,都忍不住笑得从嘴里飞出来。
“这谁啊?你再笑!”
陈康安听了明成的话,下意识地继续瞪眼,“抓起来,给我抓起来狠狠地打!”
“要打小爷?”
明成又偷了一个荸荠,扔进嘴里后揉了揉手腕,神色一黯,“哥几个怕是皮痒了。”
不过是咽了一个荸荠的功夫。
“陈,陈哥打,打不过啊。”
陈康安那几个手下全都趴倒在地上,个个神色痛苦,奄奄一息。
痛快!
码头上所有的小摊贩看了这幅光景,心中都痛快极了!
这几个跟班,平日里就仗着陈康安的势头作威作福,吃食买卖,从来没有给过一分钱,还要拿着竹篮与麻袋往家里装。
如此无赖行为,虽是小偷小摸,但简直令人发指,与陈康安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群饭桶!平日里白吃老子那么多东西了!”
陈康安怒从心来,打不过一旁的男子,他还拗不过面前的小娘子吗?
小娘子近在咫尺,只需轻轻一揽,便能揽入怀中,红袖添香。
“别看我了,你真动不了我的。”
沈雁回又绕过了陈康安,递给他身后之人一碗蛋饺盖饭。
岂有此理!
简直根本不将他放在眼中!
想他陈康安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姐姐曾赞扬他“貌比潘安,颜如宋玉。”
这小娘子真是不识抬举!
“本大爷如何动不了你?本大爷眼下就要动你!”
陈康安伸手就要去抓沈雁回的胳膊。
“我有人罩着啊”
沈雁回往后退了一步,陈康安扑了个空。
“何人能罩你?”
陈康安仰天长笑,“在青云县,敢与我陈康安作对,便是敢与我姐夫作对,敢与我姐夫作对,便是要与朝廷作对我陈康安便是青云县的天,我今日便要看看,到底是何人敢罩你!”
他一用力,将小推车推向一边,张开双臂,就要将沈雁回往怀里搂。
“本官罩,如何?”
在陈康安听清“如何”二字时,他已飞在空中。
待他灰头土脸地爬起来,还未抬眼,便瞥见青衣的一角。
不是青衣,是官袍。
“本官竟不知,这青云县,竟是你陈康安当家。”
谢婴睥睨着陈康安,踩上了他的后背。
他眉头轻佻,原先如秋水般的眸子在此刻却如寒潭,眉宇间尽是一片阴鸷。
“你,想翻天吗?”
镶着青玉的官靴踩在陈康安的背上,只是微微发力,他便已经动弹不得,脸挨着地,连头都无法抬起。
“小,小人,不敢”
陈康安的口中溢出鲜血,染满了他整片牙齿。
他不用抬眼,也知背上之人是谁。
可他不服!
心中不服。
谢婴当年名满汴梁又如何,官拜三品又如何,不还是被贬到区区小县来当一个县令。
他眼下的官职,还没他姐夫大。
“雁雁,饿了。”
谢婴放开了脚底下的陈康安,一转身,森然之气全无。
“蛋饺盖饭?”
“好。”
周围的食客们傻了眼了,码头上看热闹的小摊贩们也傻了眼了。
这这这,这一直来沈小娘子这儿吃饭的小谢,是谢大人!
方才发生了什么?这陈康安如何就飞了出去,谢大人如何能在冷漠与温柔之间,切换得如此之快?
莫不是学了川峡四路的变脸之术
“怎么都不动?”
谢婴刚坐在小板凳上,便发现四下无声。
人人皆在大眼瞪小眼。
“谢大人,小人给您”
“不必跪,吃饭啊。”
吃饭啊。
周围的人极其不自在。
原先他们一同吃饭,有说有笑,是因为他是路人小谢,不是穿着官袍的谢大人
“岑婆婆,来我这儿坐,站着腿酸。”
谢婴热情地向举着一只鸭腿的岑婆婆打招呼。
岑婆婆慢慢挪动。
她还记得她向“小谢”介绍姑娘们不计其数,她还记得她最后偷偷问“小谢”,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嘛,岑婆婆一定要想办法给你找出来!
“小谢”回答,已有心上人。
出大事了,她竟帮谢大人相看姑娘一月有余。
“谢大人,您可知,小人的姐夫眼下任府”
待谢婴远离了陈康安好几尺,他才敢慢慢起身,一旁的跟班也凑过来搀扶,被他打了几个巴掌低骂废物。
“吴大起吗?”
谢婴饮了一口梨汤,一双凤眸瞥了他一眼,“那你叫你姐夫回来,或是叫他去参本官让本官想想,参些什么呢?是参本官为民除害啊,还是参小舅舅偷拿税款。又或者是,参自己中饱私囊,用所贪之税款,加官进爵啊雁雁,还要再喝一杯。”
“小人的姐夫没有买官!谢大人,您这是污蔑朝廷官员!您这是造谣!小人,小人要去告你!”
陈康安偷偷与吴大起三七分的税款被谢婴一下点破,登时急火攻心,连话都说不利索。
“是不是污蔑,自有宋推官与各位大人们细细查明,也轮不到本官来造谣呐。”
谢婴接过沈雁回递过来的又一杯梨汤,“只不过你当真以为你姐夫此番调职,是右迁加官?”
吴大起当然被调职了,只不过调进了汴梁的大牢里头,对外并无人知晓。
汴梁自太祖起,便偶有买官之风,等到新帝即位,此风更是肆起。
虽然谢婴此番来青云县,确为贬官,但为何贬来此县,是汴梁府衙想将吴大起捉拿问话。
顺道将谢婴贬来了青云县。
若是贸然拿人,必定打草惊蛇。
此计真妙啊。
圣上捋了捋胡须,夸赞自己。
挫谢婴之锐气,抓贪赃之官员,还能顺道叫谢婴替他查看查看风土民情。
妙,妙。
“谢婴,你什么意思!你只是个八品县令!”
此话一出,方才还因用饭缓和氛围,正慢慢攀谈的食客们,登时更加鸦雀无声了。
要了命了。
陈康安定是平日里尾巴敲到天上去了,谢大人的名讳又是他能直呼的。
姐夫当官又如何,任职商税务又如何,不还是平头百姓一个。
“本官,没什么意思。”
谢婴用筷子夹起碗中的蛋饺,轻咬了一口,“只不过,近来冬日,也该多雨了,青云县的河堤,该修了。就是本官是个穷官,此次被贬,竟一穷二白,仔细翻看了青云县的旧账,竟见账上空空,实在是没钱,没钱呐雁雁,这个蛋饺好吃的。”
一旁的李大河偷偷笑出声来。
他常年当脚夫,当然知晓青云县的河堤牢固,根本不用修缮,而秋季最为干燥,哪里来的多雨。
谢大人此番话,别说是他一个脚夫,便是一个黄毛小儿,都知晓是什么意思。
“好官谢大人没有钱吗?”
沈锦书献宝似的将剥好的荸荠分给了谢婴一半,“那谢大人与陈叔叔借钱吧,凤姐儿知晓陈叔叔很有钱的。陈叔叔的家,是青云县最大的,陈叔叔的马车,是青云县最华丽的,陈叔叔的钱,是青云县最多的凤姐儿原先与阿娘一同去卖刺绣络子时,总是瞧见陈叔叔向叔叔伯伯,婶婶姨姨们要钱呢!”
童言无忌。
陈康安平日里所作令人发指之行为,连孩童都看在眼里。
所有人都知晓,只不过都因上头有吴大人,只能将打碎的牙都吞咽到肚子里去。
这样的光景,一旁的摊贩们不再默不作声。
“谢大人,小人要告发陈康安向小人收取百十五的税收!”
“谢大人,小人告发陈康安强抢民女,致那渔女投河,若不是有人发现,岂不是一条人命!”
“谢大人,小人告发陈康安因前任县令吴大人的关系,打死商户李草!”
“谢大人,求您为小人们做主啊!”
“”
码头上再也不是吆喝叫卖声一片,而是商贩们团结一心,终于敢为自己站出来了。
自从谢大人来了青云县,还不足二月,便已勘破两起案子,抓了王媒婆一众牙人,抓了李德子这个恶毒的杀人犯,又听闻他在公堂之人放了王翠兰,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在告诉他们,谢大人,是一位好官。
“其实,是雁雁与本官一同破的案,你们夸本官的时候,也要夸她啊雁雁,再给我一个蛋饺。”
谢婴望向一旁的沈雁回。
是她聪明,他只是从旁协助。
他放下饭碗,清了清嗓子,“看来青云县的河堤,确实要大修了,你们说,是不是?”
“是!”
“陈康安,如你所说,本官是一位穷官,八品县令,钱袋里摸不出几个子,日日都要来码头这儿蹭饭吃眼下冬日将至,为了青云县百姓的安全,就由你出银钱,将青云县的河堤给修缮了吧。”
谢婴把玩着茶碗,“不过你强抢民女,打死商户李草一事,还是需要你去县衙里,喝上一杯茶水了。”
他转向沈雁回。
“雁雁,我做的好不好。”
第42章 粘粘糕,海棠糕
十一月, 立冬,天愈冷。
“雁雁,吃粘粘糕。”
人声鼎沸的码头上, 沈锦书左右手各举着一串年糕,往沈雁回的小食摊飞奔而来。
她今日穿着一件红色的交领棉袄,是沈丽娘亲手所缝, 里头灌了不少柔软的棉花。袄上绣绒团兔子三只, 是按照她平日里喂得最肥的那三只模样所绣。
双髻上绑了两只真用兔毛做的小绒球, 发间簪了一只小兔子,活灵活现, 这是沈雁回所做。
她还记得这小兔子的做法, 雁雁说这叫戳戳乐。
右手的年糕已被沈锦书咬了一半。
年糕嚼起来费力,她却贪心地咬了一大口, 将腮帮子塞满,像极了袄上正在嚼着草的兔子。
“雁雁,快吃嘛”
她拿着年糕的左手在沈雁回面前晃呀晃, “是顺姐儿阿爹新打的,用剪子剪了给凤姐儿串好,蘸了沙糖汁,甜甜的, 粘粘的,好吃!雁雁吃, 不然一会被风吹硬了,嚼起来腮帮子疼, 牙牙还受罪。”
年糕本色若白玉, 又浸满甘蔗熬成的沙糖汁,赤红诱人, 闻起来米香四溢。
沈雁回眼下手里正忙活着一锅马兰头抄腊肉。她一手颠锅,一手拿锅铲,哪有手去接插在竹签子上的年糕。
“没事,凤姐儿你先放在一旁,一会儿雁雁炒完了再吃。粘粘糕热一热,还是软乎的。”
“不成,那味道就变了”
沈锦书手里头的年糕正冒着热气,滚了一大圈的沙糖汁顺着竹签直直往沈锦书的手心里淌。她踌躇了一会,眼睛一亮,“凤姐儿喂雁雁吃好了!雁雁吃一口嘛。”
沈锦书垫脚撒娇,将年糕往沈雁回的唇畔旁伸了又伸,沈雁回侧过身去,张嘴咬了一口。
才打好的年糕果然粘牙,便是空口吃,也能品出米香与丝丝甜味,何况外头又浸满了沙糖汁。
香甜软糯,满口生香。
年糕真是一种适合初冬的,热腾腾的食物。
“凤姐儿,快来逮螃蟹!石板下的螃蟹好大一只!”
远处传来顺姐儿兴奋的声音,远远一望就能瞧见那个与沈锦书穿着同色棉袄的小身影使劲地招手。
她手里的竹篮已经蓄势待发。
“再等一会!”
“再等一会儿螃蟹跑啦!”
二人互相在码头上吆喝,倒有些像两位捕鱼的小小船娘。
沈锦书心中左右摇摆不定。
她很想逮螃蟹,可雁雁的粘粘糕才吃了一口。
“凤姐儿去逮吧。”
沈雁回用锅铲盛出炒好的马兰头,又下了腌好的嫩肉丝,根本不得空,“多逮两只,夜里咱们蒸了,一块吃酒。”
“又可以吃酒了,凤姐儿要吃酒!”
陈莲三伏天时用麦仁、麻叶酿的黄酒,在前两日开了坛。等用暮食时,温上一小碗黄酒,下肚后整个人身子都暖融融的,夜里特别好睡。
沈锦书就不一样了,她也想喝,但沈雁回只用筷子给她蘸些,解解馋。
她倒是装模作样,学着像个小酒鬼似的,舔上一舔便开始摇摇晃晃,让人瞧了捧腹大笑。
“凤姐儿去吧。”
谢婴拿过沈锦书手中的竹签,微微一笑,“去晚了,一会儿螃蟹该跑了。”
“好官谢大人!”
沈锦书手中一空,见年糕有了着落,只是一个转身,就飞奔向不远处的顺姐儿。
“如何,我喂的,雁雁不吃吗?”
那根竹签上的年糕如今换了一只手,横在沈雁回面前。
谢婴的轻声细语,低笑一声。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谢婴不在她面前自称本官了?
是从铜锣县回来后,还是每日的相处中,沈雁回也记不清。
沙糖汁离开了沈锦书,又赖上谢婴的手。
它犹如温润的琥珀,沿着修长的指节缓缓滑落,留下一道赤色的痕迹。
“雁雁,手酸。”
沈雁回咬了一口。
低头。
谢婴又瞧见了她脖颈处泛起的红晕。
青云县的日子,果然比汴梁畅快。
他未尝年糕,却已知其香甜。
“真是绝美话本子。”
明成一手杵着下巴,一手用调羹挖着碗里的农家一碗香。
好想让汴梁里总是跟谢大人对着干的老古板们瞧瞧啊。
好想啊。
没有陈康安与他一众手下的码头,别样热闹。小摊贩们放声吆喝,使劲叫卖着摊上的货物,都想多挣些钱,预备好一个多月以后的春节。
初冬的寒风并不算凛冽,阻挡不了小摊贩们的的热情与客商行人的脚步。
除了沈雁回的摊子,各式各样的小食摊多了起来,沿河叫卖,蒸汽腾腾,香气四溢。
晨起挖的芋头,在锅炉内里煨得绵软香甜;卖炫炒栗子的,栗子在铁锅中翻滚,声响沙沙且诱人。更有炫炒银杏、甘糖梨、柿膏儿、姜辣萝卜
都可以拿油纸包了,或是秤上几两,边走边尝。
坐下来捧着碗的,有芝麻或枣泥馅的澄沙圆子,猪骨底的梅花汤饼,赠一叠辣芥瓜,就着吃。
小摊前围满了人,或站或坐,享受着初冬中难得的温暖。
做朝食的不用早早收了摊,生怕遇着陈康安,脚夫们也不用一直嚼干饼子,有了更多的选择。
“方才岑婆婆与我说,这个海棠糕味道好。”
待沈雁回好不容易得空,饮了口茶,谢婴用又油纸包来了海棠糕。
“那排海棠糕的,人好多果然好吃!”
明成吃完农家一碗香,依旧觉得肚里不得劲,非要吃些糕点蜜煎,甘草凉水,将缝隙都给填满才罢休。
“雁雁吃吗?”
谢婴坐在小凳上,抬眼望她。
自从码头上的人知晓了“小谢”便是谢大人,还当着他们的面惩治了陈康安,个个都热情得很。
年纪稍大些的,今日请他吃炊饼,明日叫来自己摊子吃杂嚼;年纪相仿的,莫说是姑娘们,连小伙见了都容易臊了脸,一边语无伦次地打招呼,一边又赠些香梨、蜜柿,就差没将谢婴埋里头了。
这海棠糕就是岑婆婆买来送他吃的。
不像明成,只能自己排队,自己买。
既是谢婴送给她吃的,沈雁回哪有不吃的道理。毕竟自来了大雍,她自个儿也好就没有吃过海棠糕了。
海棠糕状如海棠花瓣,在面糊的内里嵌上猪油与熬得出了沙的红豆馅,待内外熟透后,再抹上一层糖油,嵌些果仁,再烙上一会儿。
外头的糖被烙成了焦糖,微微发黑,但甜味更甚。面糊成了酥脆的壳,咬上一口像是在吃面团糖球儿,更有果仁香气浓郁十足。
内里是极致的暄软,零星的猪油融化在豆沙中,绵软而香甜。
“谢大人好像很受欢迎啊。”
海棠糕与年糕是两种不同的糯,沈雁回嗜甜,这两样东西下肚,对于她这个忙了一个时辰才喝上一口水的人说,甚是满意。
大家送给谢婴的东西,多得他没手拿,他便全给堆在沈雁回的小推车旁了。
“青云县,很好。”
他确实是被贬了官。
十八岁的探花郎,又被太祖任命为如今已是圣上的太子太傅,傲些是应该的。
若说得再厉害些,那便是帝师。
要说汴梁城内那些老古板们固执,那对谢婴来说,他是一种别样的偏执,比固执还要固执。
他提出的决策,他认为的东西,那就是对的。
也许是新帝即位后,朝堂不仅动荡,还有外戚干政,又也许是寒门苦读,一朝及第,想要将自己全部奉献给大雍的热情
他做的事,可多了。
谢婴冤家多。
多到圣上都是他的冤家了。
圣上对谢婴的评价:大雍开国还未百年,竟出了谢婴这样的千年老古板。
他想学学历朝明君,来一个“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
谢婴虽不要奖赏,但他天天刺。
再学一个“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叫官员们可以勇于纳谏。
谢婴虽说自己不当镜子,但他天天谏。
真是古板至极!
真想请人来看看,谢婴是不是千年老树精变的。
但好在有谢婴等人的辅佐,短短一年的光景,他的帝位便稳固了。
可弹劾谢婴的奏章,堆叠起来,能当一张龙床。
其中最多的便是弹劾谢婴有狼顾之相,又手握众权,暗示圣上,别走当年曹家老路。
真是岂有此理!
他人不了解谢婴,他还不知晓谢婴吗?
便是将皇帝的冠冕戴到谢婴头上,他也只会说上一句——陛下,您额头也不烫啊。
可若是再不动谢婴,那些朝内的老古板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找事。
譬如这个大臣的亲戚,忽说偶遇天降巨石,上面竟刻着“怀风”二字,又譬如那个大臣的太爷家的哪位侄子,捕鱼时竟在鱼腹中发现藏书一封,竟写着“怀风王”
圣上有时真想将这些老古板们统统一锅端了,发配回老家种地。
是当他没看过史书还是怎么的。
但贬总归要贬,明贬暗保。
在谢婴罗列出八百条民生问题,改科举,修律法等一系列措施后,他大手一挥,贬了。
圣上第一次在谢婴的眼中,看到了震惊。
这官贬得真值。
圣上内心暗爽。
但若是圣上此刻来了青云县,见到这副样子的谢婴,可能需沈雁回帮他亲自接个下巴。
他这样死板,也会这样温声细语。
平日里面对大臣们时,那双阴鸷的眸子,竟总要为她泛起波澜。
“雁雁,我很开心。”
谢婴注视着沈雁回,“香糖果子很甜,祖母晒的腊肉很好吃,青云县的百姓很好你,很厉害,也很好。”
谢婴从前过得并不开心。
他姓谢。
即便是没落了,也是自他记事起,母亲都要将“王谢”门楣挂在嘴边的。
因为他姓谢,三岁的年纪,别人孩童都在父母的臂弯里撒娇游戏,他却要读书。
卯时初刻便已经起了。
人人都道谢婴,三岁识得千字,五岁出口成诗,七岁作好文章,九岁得童生,十二岁中秀才。
天降文曲!
他谢婴不是天才。
冬日的早晨那样冷,天未亮,他便要熟读昨日先生教过的文章,等着母亲抽背。
家里炭火买得少,他的一双小手上,长满了冻疮。
文成,武也要就。
别的孩童在玩推枣磨、踢蹴鞠,他便要君子六艺,样样都会。
母亲租来的马,比他还要高,母亲借来的弓,比他还要大。
他心底里难过,可又如何怪得了母亲呢。
父亲走得早,他靠着母亲给人家浆洗衣服过活,背地里多少人在讽刺挖苦母亲。
瞧瞧,谢氏门楣,竟给他们浆洗衣裳。
母亲手上的冻疮,比他更多。
他读《战国策》,自然知晓那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可他不开心。
中了秀才后,本因再向上考,可谢婴逃了。
他未参加乡试。
他跟着客商去做生意,明明才十三岁的年纪,却在短短几月挣了二十多两银子。
原来他谢婴,也是做生意的料。
当他捧着这二十多两银子来到母亲面前,告诉母亲自己相当商人时,母亲却哭了。
“怀风你读了这么多年,你要当商户吗?若是到了下面,我怎么与你爹爹交代?”
“为什么不能当商户,难道商户天生就低人一等吗?母亲就非要我读书吗?我讨厌做文章,我讨厌什么劳什子‘文曲星’的称号!做商户有什么不好?母亲,这几个月我很开心呐,这是怀风从小到大,第一次这样开心!母亲,怀风挣到钱了,母亲就不用再给人洗衣服了,不用整日擦一些最便宜的手油,不过擦一会儿,手上的伤口又要裂开。”
母亲哑然。
她同意他做商户了。
母亲说,她不应将她自己的想法,按在他身上。
“是母亲太自私。”
那日谢婴才明白,母亲让他读书,不是因为他姓谢,是母亲自己喜欢读书。
姓“谢”,不过是母亲为自己找的借口。
谢婴忘记了自己为何能识得千字,是母亲写得一手好字,她日日都要写上一个字,抱着谢婴念。
他为何能做文章,是母亲日日一边浆洗衣物一边从旁点拨。
凭什么大家与谢婴去的同一所学堂,唯有谢婴脱颖而出。
是母亲教的。
母亲明明比他厉害,却只能嫁作人妇,一双提笔成章的手,却只能浆洗衣物,生得满手烂冻疮。
她将自己想要的,自己想做的,全都灌注在了自己的孩子身上。
因为大雍。
女子不可科考,商户也不可。
职业下贱者,统统不可。
“母亲,我不做商户了。”
谢婴拜官后,谏科考。
朝堂尔虞我诈,官海沉浮,很累。
青云县民风淳朴,很好。
“喏,一半的海棠糕给谢大人吃,怎么忽然就一副伤春悲秋的做派了。海棠糕甜,谢大人您心里也甜一甜。”
方才的海棠糕沈雁回掰了一半,另一半又回到了谢婴的手中。
谢婴咬了一口。
真的很甜。
“沈小娘子,来碗肉沫豆腐盖饭。”
李大河从码头的运船那儿一路奔来。他长叹一口气,已经习惯了有谢大人的存在。
他原先是想争一争的。
在打听了沈小娘子并非谢大人的美妾之后。
但谢大人像是长在沈小娘子推车轱辘上的青苔似的,日日都来,无时无刻
送吃的,比他快。
送喝得,比他快。
就连凤姐儿,也更加喜欢谢大人。
他算是看出来了,他真没戏。
他也看出来了,沈小娘子与谢大人二人的嘴,算是白长了。
作为沈小娘子夸赞过的——好人李大哥。
自然是要为她着想。
他李大河退出。
“李哥,给我也叫一碗!”
“知晓了!”
待过了饭点,沈雁回像往常那样收拾了东西,预备回家。
只不过自此有一些不同,她雇了谢婴与明成二人,当保镖。
“我的天呐!”
明成跟在二人后头,身上背着一麻袋的铜板,“大人,沈小娘子虐待我。”
“从前几十斤的戟都甩得,眼下不过二十贯钱,就背不得了?”
谢婴瞥了明成一眼,“似乎来了青云县,你肚子有些大了。”
“什么!”
明成虽背着二十贯钱,但依旧原地起跳。
虽说他尚且没有谢大人这般在汴梁城叫人一出门就有人追赶的皮囊,但也算得上相貌堂堂。
尤其是自从跟了谢大人,练了十八般武器后,人变得更精壮了。就连从前给谢大人抛花的人,也时常抛给自己些,如何能受得了“大肚子”。
“毕竟明公子一碗盖饭下去,续的饭又能将碗给添满。”
“是吗?”
“毕竟县衙后厨里晒得腊肉咸鸡,大多都叫你半夜下了汤饼煮宵夜。”
“大人,那腊肉下在汤饼了煮宵夜真是绝了,再煎上一枚鸡卵,佐以一把霜打过的青菘。”
“明公子,你衣衫上的盘扣好像崩掉了一个。”
“”
明成恨不得扛着这一袋子的钱,绕着青云县跑上十圈。
“沈小娘子,你还有别的二十贯钱吗?我日日都来给您抗。”
“我倒是想”
沈雁回摆了摆手,“这已是我摆摊至今,全部的积蓄,明公子,你跑慢点,别将我的铜板给跳出来了!”
自沈雁回的盖饭摊子摆摊至今,已有一个半月之久。除了她白日里在码头上做的生意,还有翠云楼那儿的宵食外卖,拢共加起来,她仔细数了数,得足足有二十贯钱!
要不怎么说摆摊是个挣钱的行当,摆个吃食摊子,更是挣上加挣。
这样下去,若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她只要再摆一个月,就能将小饭馆一年的租费也付了,余出来的钱还能多多少少置办些桌椅板凳,锅碗瓢盆。
她争取在春节前,搬进小饭馆。待过完春节,东风一吹,便开张!
“怎么这样开心。”
自钱庄兑完银钱出来,谢婴便发现沈雁回一直在笑。
“谢大人,这么一大袋钱”
沈雁回用手比划着,脸上笑意甚浓,映出她的浅浅梨涡,“变成了这么小三块银子,等这几块银子攒到五块时,我便可以开小饭馆了。”
“早日开张,本官就不用日日跑到码头去吃了。”
谢婴似是不愿意将视线从沈雁回的脸上离开。
她笑起来
好看。
就是这种财迷的样子,真是对味。
“谢大人喜欢吃我做的饭吗?”
沈雁回将这几块碎银子用布反覆折叠,小心翼翼地塞进了怀里。
从前她总是见到那些老人们拿钱,脱了一层塑料袋后,还有一层塑料袋,再脱完塑料袋,还有好几层布反覆折叠。
在这个时候,一定要手指沾一些口水,仔细地数着手上的票子。
沈雁回算是知晓了。
若不是手上拿的是银子,不是票子,她定也是这般模样。
“喜欢吃。”
谢婴跟在沈雁回的身边,二人连一点儿间隙都不曾空出,“等你搬来了衙门的对街,本官就再也不用吃冰糖肥肠了。”
“哈哈哈!”
明成跟在二人回头,手里还拿着方才兑了钱的空袋子,“大人,那小饼就做了一次冰糖肥肠,后来就没做了,哪能让大人这般记挂。小的做的饭菜,不也是挺好吃的吗?若是大人觉得日日跑码头麻烦,那小的”
“咳。”
谢婴清咳一声,“不麻烦,本官不像你,不爱锻炼,盘扣崩飞。”
人身攻击。
这是恶毒的人身攻击!
谢大人从前都来都不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明成在一边将自己碎掉的心脏仔细一块块地粘起来。
谢大人,变了!
他决定了,从明日起,他一早就开始绕青云县跑,一定要将自己从前的风姿都找回来!
“眼下要去哪里吗?这似是不是回桃枝巷的路。”
“去瓦子,舅母还在那儿呢,我想正好顺路去接她。”
原是沈丽娘一点儿都不愿意得空,日夜呆在家里,她觉得浑身刺挠,若是再不叫她出去,她定是要闷死了。
离春节还有一月,她在家里做了不少新的式样的络子与绣了许多漂亮的刺绣,极其适合春节。
此刻不卖,岂不是有钱不赚?
在沈丽娘日日说十遍想要出门后,众人终于同意了。
只不过要陈莲送出去,沈雁回接回来。
在瓦子里也只能坐在凳子上叫卖,不可挤到人堆里站着,监督者——芍药。
“牛大胆,你就说你卖的猪肉缺斤少两,你还不承认!”
瓦子里头本来人声鼎沸,听些琵琶语,或是靡靡之音都可。
眼下唯独只剩下两个熟悉的人在那里争吵。
“魏勇,你当真是喝酒喝浑掉了,还是上次那龙阳丹的教训不够?我牛大胆就告诉你,我不可能压你的秤,少一块肉!”
第43章 那你和离吗?
魏勇因上次“龙阳丹”的事躺了一月有余, 除了整天喝上不少苦药之外,每日还好吃好喝的将养着,躺了整整一个月, 近日才出门。
他不但是个管不住嘴的,偷喝了不少酒,还是个喜欢出门的, 让他成日在家里呆着, 对他来说已是无趣至极, 更何况还不让他去瓦子里玩。
魏勇家开了一家炙猪肉铺子,店里的猪肉全都是牛大胆一早送来, 但最近因身体的原因, 这一月的铺子都是他的妻子陈桂芝在打理。
“我说我昨日自个儿做炙猪肉时,怎么切好少了一盘。原是牛大胆你这泼皮趁我病着, 给我们家缺斤少两。牛大胆,你开了这么大一家屠宰铺子,钱还不够你挣的吗?”
魏勇似是又喝多了, 满身酒气,逮着前来听戏的牛大胆一通质问。
牛大胆气得满脸涨红,喘着粗气,远远一瞧, 竟像是能从鼻子中冒出烟来。
“魏勇你说什么胡话。我牛大胆,十几岁拜了师傅就跟着人杀猪。二十多岁就有了自己的屠宰铺子, 卖猪肉从来就没有少过别人的,如何就缺了你了呢?病才好就出来污蔑我, 小心恶疾复发!”
牛大胆这话一出, 翠微楼里那些围观的,纷纷哄堂大笑。
魏勇这病是吃“龙阳丹”吃出来的, 又经过他媳妇儿那样一宣传,闹得青云县人尽皆知。
恶疾复发,岂不是要再伤肾一次?
“不是,难道送来的猪肉自己会跑不成?牛大胆,只有你知道,送猪肉,应该送到我家哪里!”
今日他进来时,那些厮波还对他客客气气的,眼下都在私底下笑他,这可将魏勇气得也红了脸。
“怎就只有我知道了啊?那些个收泔水的,又或是你的邻里,稍微一去打听就知道,就知道你家那猪肉放在哪儿了,如何又要怪到我的头上来。”
“我不管,你就是少了我家猪肉。少了你就你得赔钱。同样的钱,就卖我这么些猪肉,指不定你这样干,已是一月有余了!”
“我可去你的吧!我赔钱我看你就是因为是病了,这两日铺子里头生意不好,就想着从我这讹钱来了?”
二人争论不休,这架势,也分不出个谁在撒谎。
台上的曲也不唱了,台下的戏也不听了,纷纷都凑过来。
“哦我知晓了,你是不是因你妻子因龙阳丹的这件事情之后开始打理铺子,到你的手里头的钱便少了。如此一来,养不了你外头那一个了,所以才要向我讹钱?”
牛大胆眉头向上扬,似是被他窥破了这其中的门道。
“你你你你说什么你,你血口喷人!”
魏勇确实在外有女人,只不过他藏得很好,竟至今无人知晓此人到底是谁。
“大人!是魏勇这孙子,他污蔑我!小人敢对天发誓,这辈子从小人杀猪开始,就从未有过缺斤少两的问题!”
二人争辩到如今,终于想起身旁有个谢婴。
方才谢婴与沈雁回一进翠微楼里,牛大胆就跪到谢婴身旁求他评理。
可还未等谢婴多说一句话,二人便又开始掐架呛嘴。
“魏勇,你说牛大胆缺斤少两,那是从何时开始的?”
眼下事未解决,也不好将沈丽娘给接回去。谢婴便挑了一处坐着,顺道给沈雁回叫了一些蜜煎。
“小人原先病着,并不知晓。小人虽是今日才发现缺少猪肉,但小人最近铺子里头的一直生意不好,眼下细细想来,就是牛大胆这厮少送猪肉。”
一盘子猪肉,如何能决定铺子里头的生意?况且这根本就是空穴来风。
牛大胆登时暴跳如雷。
“魏勇你说的是什么话?你家铺子生意不好,怪我一个送猪肉的做什么?我猪肉还送给各大酒楼食肆呢,客来楼的猪肉也是我送的,那客来楼的生意就这么好,独你魏勇家的炙猪肉铺子生意不好?你自己做不好生意就来怪我,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二人越吵越激烈。
“谢大人面前不得无礼!”
明成大喝一声,发挥了他的价值。
“大人,您给小人评评理。小人兢兢业业做生意,魏勇在这么多人面前要小人难堪。这以后让小人的猪肉铺子的生意还怎么做呀?”
牛大胆一时有些委屈。
竟当着这么多人空口污蔑他。
“大人您不要听他胡说,就是他少了小人家的猪肉,难道小人就因为这个猪肉去污蔑他不成?小人平日跟牛大胆无冤无仇的,小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才我不是说了吗?你是想要跟我要钱来了我看你就是手里没钱了养你外头那个,才打起我们家主意。我牛大胆就看不起你这样式的,家里好好的发妻不尊重,不照顾,在外头养一个。你是魏勇是什么?是大老爷还是大官人,你有那么多钱养吗?你还当以为你是咱们谢大人呢?像咱们谢大人这样的大人物,才有资格养外室。”
二人吵架,伤及无辜。
“咳。”
谢婴轻咳一声,“本官并不会养外室。”
他顺势又瞥了一眼正在低头拨弄蜜煎的沈雁回。
“你们说,魏勇外头那个人到底是谁?”
“陈桂芝到如今还未查清楚吗?不会真是沈丽娘吧?就那耳坠子,非常可疑。”
一厮波窃窃私语。
“不可能是沈家的媳妇,上次我还在街上瞧见沈长生买了一大堆吃的给她媳妇吃。都这样了,沈丽娘肚子里的那肯定是沈长生的孩子。沈长生好歹是个秀才,人又不傻。”
“你们这几个人又开始嚼舌根,丽娘平日里在这卖刺绣你们可也看见了,不曾跟人说一句废话。她现在就坐在这里,今天也是一句话都没有同魏勇说过。”
芍药听了,开始替沈丽娘不平。
一帮子男人聚在一起,除了会嚼着女人的舌根,吹吹牛,造些谣,也无事可做了。
反倒是沈丽娘并未生气,只是坐在一旁喝红豆沙。
清者自清。
“谢大人上次已经说了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你们还要怀疑我那你们就是说,谢大人的决定是错的。”
沈丽娘特地将后面这个几个字说得很重,然后望向一旁的谢婴。
谢婴瞥了他们一眼,目光冷冽,那几个人吓得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这几人虽成日混在瓦子里,平日里大家少不了谈天说地,说些八卦日常。
要说最近什么事说的最多,肯定是说谢大人的事。
今日听说谢大人破了什么案子,明日又说谢大人惩治了那恶霸陈康安。
这样一个接一个的事迹,自然有不少人认为谢婴是个狠角色,眼下这谁还敢说话。
“魏勇,最近这段时间,可在你的铺子跟前见着生人鬼鬼祟祟?”
“大人,小人这些做生意的,尤其是像小人这样开在码头不远处的炙猪肉铺子,生人那是多了去了。走南闯北的客商哪一个不是生人?”
魏勇说的也并无道理,他们家的炙猪肉算是在青云县有些名气。
每每有客商路过,他都要吆喝几句,夸赞自己家的炙猪肉多么多么的好吃,选用三月大的猪仔,慢慢烘炙,外酥里嫩,色香味美,唇齿留香。
说的客商们不得不把钱掏出来。
实则这样的炙猪肉铺子在大雍各个地方都有。味道也都差不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素来自己也爱缺斤少两,正如上一次陈桂芝所说,他们总是要压秤卖给那些客商。毕竟客商来青云县,只是将这当作一个路过歇脚的地方。
即便后来他知晓了这炙猪肉的份量不对,但只能甩了甩袖子,骂一声黑心罢了。
难不成还要叫这船主调转船头去找着魏勇算账吗?
可以说魏勇家的炙猪肉铺子正是因为这位置好,让他挣了不少银钱。
上一次沈雁回与谢婴去王翠兰家里的时候,明显隔壁魏勇家的房子造的更气派,不仅是朱门,还有青云县名家写的匾额。
“若是牛大胆这个人确定缺斤少两,不会单单弄你家的铺子,他大可以所有的酒楼都来一遍。”
谢婴将上来的红豆沙给沈雁回盛了一碗,慢条斯理道。
魏勇家需要的猪肉可没有客来楼那些酒楼食肆里多。
一个靠诚信做了多年生意的铺子,理应不会因为一盘猪肉这样的大小,毁了自己多年苦心经营下的招牌。
“大人明察秋毫,小人实在是佩服。”
牛大胆感动地几乎热泪盈眶,抹了一把眼泪,“我牛大胆做了这么久的生意啊。我为什么非要针对你魏勇?你魏勇是什么青云县的大富商吗?我觉得,分明就是你要向我讹钱。”
若真是讹钱,也讹不了多少钱,一盘子猪肉不过一天十多文。
还真是奇怪。
“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想败坏我的生意”
牛大胆恍然大悟,“我晓得你媳妇儿那有一个远房表哥,前阵子因私自捕鱼的事情罢免了官职。眼下要来投奔你家来了,听闻那表哥当差前,就是个杀猪的。哦,原来如此,魏勇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呢,好小子,真有你的!”
眼下是休渔期,不能私自去江中补大鱼。可陈桂芝的表哥却偷偷捕鱼去卖大价钱。
尝了一点甜头后,更加贪心,不过几次就被逮了个正着,最后连差事都丢了。
“我媳妇那表哥过不过来还不一定呢,如何去开养猪铺子,开个养猪铺子多不容易,得花多少钱,你牛大胆不知道吗?”
“那既不是为了你媳妇儿的表哥,也不是为了污蔑我,那就是想讹钱了,不会是你外头那个要你这么做的吧,是她缺钱花了。”
弯弯绕绕的,又绕回来了。
大家似乎都想知晓外头那个究竟是谁。
“你放屁!凌香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你少污蔑她……”
魏勇话还未说完,就立刻捂上了嘴。
凌香。
好耳熟的名字。
岂止是耳熟啊,围观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不就是翠微楼里的一位焌糟娘子?
原来凌香就是魏勇养在外头的那个,真是人不可貌相。
沈雁回也想起来了。
还记得上一次沈丽娘出事时,凌香也出来帮沈丽娘说过话,但后来陈桂芝闹得很厉害,凌香忽然就不见了。
是凌香开口,说这耳坠子有些眼熟。
众人齐刷刷地望向一旁的凌香,果然见她面色涨红,连手上的酒壶都握不住了。
“魏勇!原来她就是你养在外头的狐狸精,我就说怎么成日里满身酒气,原就是因为养了个卖酒的。你告诉我这些酒买来多少钱?怎么的,家里的酒不够你喝,非要在外头喝酒?”
众人窃窃私语之际,便见陈桂芝从外头怒气冲冲地踏进来。
怎能来的这般巧!
“娘子!”
魏勇急忙迎了上去,跟在陈桂芝身后。
“我今日还在铺子里头做炙猪肉呢,我一回头,你人都不见了,我就知晓你又跑到这瓦子来。魏勇,你莫不是不想过了!
“娘子我错了,娘子我错了,我跟你回家我给你回去!”
魏勇似是胆小地缩到了陈桂芝身后,一副非常听话的模样。
“别介别介呀,这猪肉问题还没解决,怎么就回去了?”
牛大胆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好不容易找出了魏勇那个外头养成的,那不赶紧热闹热闹?
眼下还是缺斤少两的事儿吗?是凌香的事儿被发现了。
“不行,魏勇你不能回去,你方才污蔑我的事情,就这样完了?若是我以后猪肉铺子的生意不好,那便是你魏勇的事!”
“牛大胆,你不要无理取闹,你是猪肉铺子生意不好关我什么事?”
眼下两件事都未解决,魏勇急得直挠脑袋。
“自然要关你的事了,你瞧瞧翠微楼里那么多人,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牛大胆缺斤少两,那日后这话要是传出去,谁还愿意来我牛大胆家买猪肉?”
牛大胆一把扯住魏勇的衣袖,“今日你当着大家的面给我说清楚,说明白了,我牛大胆没有缺斤少两!”
“不对啊,咱们家猪肉确实是少了。”
陈桂芝疑惑开口。
这两日她也是发现了做好的炙猪肉会少上一盘子。
“对嘛对嘛,我就说猪肉少了,娘子你不生气了吧,不如眼下咱回家。”
魏勇继续缩在陈桂芝的后头。
“那你到底想如何?如今谢大人在这里,我相信谢大人一定会证明我的清白。”
这些人又终于想起谢婴了。
谢婴正在默默喝红豆汤。
“牛大胆,本官问你,你一般是何时去魏勇家送猪肉?又放在哪个位置?”
“每日寅时初刻。就放在魏勇铺子后门的竹筐里头里,面会放一个木盆,小人就将猪肉放在木盆之中。因小人每日的猪都是新鲜屠宰,所以要起得早,也就放的早了。”
“最近都是你去送的吗?譬如像雁雁咳,沈小娘子家那样是由牛俊来送又或是你的伙计。”
“确实小人的儿子也去送过,不该啊,俊哥儿从小对猪肉就没兴趣”
牛大胆挠了挠后脑勺。
“说不定就是你缺斤少两呢,你牛大胆不做这件事,保不齐你儿子不会做。”
“你放屁!”
“若你们俩都各执一词,那就还有别的,就是有人拿了猪肉。”
沈雁回在一旁淡淡开口。
翠微楼里的红豆汤滋味甚美。应是炖了许久,全都出了沙,又浓又香甜。
“雁雁还要吗?”
“嗯。”
“我帮你盛。”
“青天白日里还有人来我家门口偷猪肉?到底是谁这么胆大包天!要被我抓住了,我非把他揍一顿不可。”
“要被我抓住了,我也要把他给揍一顿啊,就因为他,我牛大胆这么多年积累出来的好名声,险些就毁了!”
二人终于说到一块去了。
“谢大人果然明察秋毫,小人佩服。那咱们明日早晨就看到底是哪个贼偷了猪肉。眼下娘子我们先回家吧,我们回家好不好?”
魏勇想离开这儿的心达到了顶峰。
“好你个头,魏勇,今日你就将这事情给我弄清了。你若是实在不喜欢我,咱们就和离,我陈桂芝又不是非你魏勇不可了。”
眼下是陈桂芝拉着魏勇,不让他走。
这下子周围的人拿黄豆的拿黄豆,磕瓜子的磕瓜子。
“哪能和离呀,哪能和离娘子不能和离,娘子我可非常爱你,怎么能与你和离呢?娘子你快莫说胡话,我魏勇离了你可怎么办哟!”
如何这般大声,叫一旁的人听了偷偷发笑。
“你爱我?你爱我,还在外面养一个!”
“那都是她骗我买酒啊,都是挣钱的手段罢了。娘子,是我错了,我心里只爱你一个。”
魏勇拉着陈桂芝便走。
“魏勇你放屁!如何是我骗你买酒了?”
魏勇这样一说,一旁的凌香便也不愿意了。
“难道不是你要来买我的酒,是你说你娘子如何的泼辣,是你说我如何的温婉,是你说你喜欢我,是你说早日与你娘子和离后将我娶了当正妻。魏勇,这些都是你说的!”
说罢,凌香嚎啕大哭起来,声音悲切。
看来魏勇,两头骗。
“我没有,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过,娘子你且相信我!”
这凌香怎得将那些私房话当着众人的面就说出来了!
“今日我请大家做个见证,我陈桂芝要与你魏勇和离。”
陈桂芝忽然道。
“啊?我不同意啊!我不同意!”
怎么好端端的忽然就要和离了?
陈桂芝怎么能与他说和离?
不可能和离。
魏勇怒上心头。
“你怎么能打他,你如何能动手?她是你娘子!”
那个缩在陈桂芝背后的魏勇,忽然转身,狠狠给了陈桂芝一巴掌。
那力道之大,竟将陈桂芝打翻在地,唇边流血,叫在场所有人都震惊。
“丽娘,原先我这样冤枉你,你竟然对不起。”
上来扶陈桂芝的,竟是沈丽娘。
陈桂芝不可置信地望她,实在是羞愧。
以德报怨。
“大胆魏勇,当着谢大人的面,你还敢胡来不成?”
明成放下手中的红豆沙,立刻闪到沈丽娘与陈桂芝的跟前,反手握住魏勇再次抬起的手。
“她是我媳妇儿,我想怎么打她,就怎么打她!”
他双眼猩红,这哪里还是方才那个懦弱不已的魏勇。
这似是他的习惯动作。
“放肆!你再打你妻子一下试试?你若再打她,你打一下,本官便打你十下!”
谢婴平生最见不得打女人的男人。
“本官说什么就是说什么,你敢忤逆本官?陈桂芝,本官就问你一句,你到底想不想与魏勇和离。”
“想。”
陈桂芝抚着自己的脸,忽又卷起自己的衣袖,“民妇不敢期满大人,这些,都是魏勇打的。”
陈桂芝的手臂上一片青紫,大大小小,不计其数。
原魏勇是个表面软蛋,实则背地里打女人的人吗!
“那本官今日就替你做了这主,叫魏勇签了这和离书。明成,给本官按着他,叫他写。”
“是!”
和离有二,一为双方自愿签下。
二是通过官府,若官府要你和离,即便自己不愿,也能生效。
明成仿佛又看见了汴梁城里的谢婴。
谁都不能忤逆他的谢大人。
“真要和离啊?今日算是看着大戏了。我就说这瓦子来得对,以后我日日都要来瓦子听戏,这不比戏好听?”
“这要是和离了,那这炙猪肉铺子算给谁的?”
“这炙猪肉铺子原是陈桂芝父亲的,是陈桂芝的嫁妆。她那父亲回乡下老家种地去了,眼下这铺子”
魏勇要将这铺子还回去吗?
“是我的。”
陈桂芝长舒一口气,“这是我阿爹的铺子。”
“陈桂芝,你还有心吗?这铺子这些年花了多少心血啊?你竟要将这铺子给还回去,我不同意!”
“本官今日在此,你不同意也得同意,签字画押。”
“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明成按着魏勇的手,一笔一画地叫他写下一封和离书。
待和离书签下,魏勇还在原地揉手指。
明成几乎将他手指按断。
“雁雁,我做的好吗?”
“好。”
“雁雁还要吗?”
“再吃一点。”
魏勇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只是来瓦子喝个酒。如何就和离了,如何铺子都不是他的了。
他只是平时喝多了,偶尔会打一下陈桂芝而已。
她都是他媳妇儿了,如何打不得了?
陈桂芝在沈丽娘搀扶下,慢慢起身。
“还有魏勇,那房也是我陈家的,你搬出去吧”
第44章 凤凰男要不得
“怎么出门还随时带着官印?”
和离书一式两份, 按了赤色印泥,将谢婴的官印覆在上头,算是成了。
“以备不时之需。”
红豆汤的甜香味萦绕在谢婴舌尖, “眼下岂不是正好。”
“还是谢大人想得周到。”
沈雁回喝了口茶清口,两碗红豆汤下肚,一旁又摆了不少香糖果子, 便是一下午都不会饿了。
“沈小娘子, 不理应夸夸我吗?”
明成收好官印, 放回身上斜挎的布袋中,随后将布袋拎起, 捧到沈雁回面前炫耀。
“你这, 百宝袋?”
沈雁回揉了揉眉心,确保自己没有看错里头的东西。
那布袋里头叮铃当啷的, 各种各样的物件不计其数。莫说笔墨纸砚、官印文书、澡豆手油,怎么还有专门放置在一方小木匣里头的筷子、汤匙?
“大人说,有时去沈小娘子家, 方便蹭”
“咳。”
“嗨,就说全不全吧。”
“全。”
沈雁回帮明成扯好挎包上的抽绳,拨弄了一下与上头与她那个挎包相同的银铃铛,“今日我就赠你‘小叮当’之称号。”
魏勇躺坐在地上, 瞪着双目,不可置信地盯着手中的和离书。
“如, 如何我这房都没了?”
那和离书上除了写着炙猪肉铺子归还给陈桂芝,还写着眼下他的住处, 也是不属于他。
真就光腚子被扫地出门了。
“毕竟这房, 也是我陈家的。”
陈桂芝走到魏勇跟前,“难道你魏勇住了几年, 便忘了?”
“你胡说!”
魏勇一把抓住陈桂芝的裙摆却被明成又再度扯开,只能手里捏着“新鲜出炉”的和离书声嘶力竭,“这房难道不是我看着别人建的?是我请的泥瓦工,那家具那也是请老李头来打的,如何全就是你陈家的了。陈桂芝,你昨日还与我卿卿我我,今日就全然变了?你们女人真是虚伪好歹毒的心肠!”
莫说这些铺子与住宅了,今日魏勇就带了几十文出门,眼下竟是一个子也不给他留?
和离不理应坐下来算算这钱财如何分割吗?他魏勇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是你请来的泥瓦匠,也是你请老李来家中打的家具可魏勇你别忘了,这地契是我家的。若你不服,你便去将那泥瓦匠叫来将这房梁给拆了,将这砖头给砸了。若你还是不服,你便去将老李也给叫来,将这家具给劈了当柴火烧,我陈桂芝今日定是不会多说一句话!”
看陈桂芝这架势,真是铁了心要和离。
不过怎么才一晃眼的功夫,她的转变就如此之快。
围观的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陈桂芝不是事事都以丈夫魏勇为重吗?
“陈桂芝你这个刁妇!你把这么多年来,我为铺子挣的银钱还给我!”
魏勇浑身颤抖,他苦心经营多年,到头来竟是这副模样,“你与我好好分分这身家银钱!”
“你魏勇要好好分是吗?”
陈桂芝抹了一把泪,“这么多年,你花出去的银钱,远多于炙猪肉铺子挣的钱。眼下这铺子还能开着,是因我拿着嫁妆在填补!你要分,那将花出去的钱先分了一个月,且不算听戏,你光买酒就要花去十多两,更别说背着我去妓馆,给那些妓子们的赏钱。魏勇你可曾给我买过些什么?”
说到这儿,她难免心酸起来,终于抑制不住,掩面哭泣。
多年夫妻,魏勇做的事,陈桂芝自己心里也知晓。
只是这是她当年自己的选择,又怪得了谁?
譬如阿爹与阿娘,搬到老家去住,全是因为当年她非要嫁给魏勇,而与她闹翻了。
“我,我不是也与你买过东西嘛”
魏勇方才还气势足着,说到这儿,却有些心虚,越说越小声。
“是你随手在翠微楼门前摘的花,还是成衣铺子里打了折扣的旧衣,又或说是,与狐朋狗友吃剩下的宵食,叫人胡乱包了,说是特意给我买的”
陈桂芝这么多年的隐忍,一朝爆发,那讲起来便是滔滔不绝。
一旁围观的人听了都低声怒骂这魏勇可真不是东西,就没有见过赘来的女婿这样横行霸道的。
“若你真是想与我分,那你眼下遍将身上的衣裳,先脱下来吧。”
“陈桂芝你别欺人太甚!”
“你身上的衣物行头,哪一样不是我陈桂芝替你置办的?是你分要说与我好好分分的”
“脱。”
谢婴饮了口茶,冷哼一声。
初冬,天冷。
魏勇脱得只剩下一件里衣与亵裤,瑟瑟发抖,好不“风光”。
今日这场戏,当真是好看。
围观的人拍了拍手心里剩余的瓜子皮。
魏勇本还想再多说些什么,但被明成狠狠一瞪,便只能攥着手中的和离书,低头自己抱着自己驱寒。
魏勇与陈桂芝这件事算是解决了,那猪肉那件事呢?
炙猪肉铺子的猪肉不翼而飞,也是真的。
待围观的人堆散去,唱戏的唱戏,喝茶的喝茶,牛大胆一拍脑袋,可算是想起这件事了。
“猪肉那件事必须得解决。谢大人您得还我小人一个清白小人苦心经营多年,不能让这魏勇这厮信口胡说,坏了我猪肉铺子的名声。即便魏勇成今日都这样了,可瓦子是什么地方,那些人添油加醋些,谣言还是会传出去的。请大人替小人做主!”
牛大胆“砰砰”地在地上磕头,磕得可卖力了。
他还记得两个月前,他还一把抓住谢大人的衣襟,将他怒骂一顿。如今谢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已是恩赐。
眼下又出了这档子事关乎到他猪肉铺子的名声,他的态度自然要更加诚恳些。
“魏勇,本官再问你一句,你家炙猪肉铺子的猪肉不翼而飞,可是你信口胡诌,诓骗的牛大胆?”
“哼。”
魏勇紧紧地抱着脖颈,冷哼了一句,不再说话。
都是因为这谢大人,若不是他今日来翠微楼,他也不会落得这下场。
想知晓此事,没门!
就让牛大胆的名声臭去吧!
“我瞧你是皮痒了。”
明成一把揪住了魏勇的耳朵。
“哎唷”
“本官瞧着也是,既然皮痒,自然有法子治。方才本官进门时,瞧见门口有一根抵门的门栓,拿在手里倒是件称手的兵器,与衙门的板子也有些想像。明成,你且去拿来给这魏勇止止痒雁雁,这个蜜煎金橘味道好,你今日卖盖饭的时候吆喝了一个时辰,润润嗓子。”
谢婴挑了几个蜜煎金橘,放到了沈雁回面前的碗碟中。
沈雁回算是发现了,谢婴此人酷爱投喂。
自铜锣县一日游后,她几乎吃遍了青云县所有铺子里的蜜煎。
明成焯起了那根门栓,还在魏勇面前挥了挥,舞了几下。那门栓挥动得快,扫过的魏勇的脸,带来阵阵冷风。
着实吓人!
魏勇只觉得下腹一紧,几乎当场淌尿。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的说,小的说!确实不是胡诌!确有其事!咱家确实少了肉。”
“原来我家炙猪肉铺子真的有贼。”
陈桂芝面露疑惑,又瞥了魏勇一眼,“注意措辞,眼下不是你的铺子了,是我陈桂芝的。”
“那谢大人,我们明日便去捉贼吧。”
沈雁回将那些吃不完的香糖果子收起来,“舅母,咱们该回家了,一会凤姐儿该着急了。”
“今此一闹,那贼人许会不来了。”
“也许,但不试试又怎么知晓呢。毕竟牛叔也与我做生意,我这样的小食摊,他给我送来的肉都是鼎鼎好的,新鲜的。不仅从未有过缺斤少两,有时还会多赠几根猪骨他又何必去少炙猪肉铺子的一盘肉,岂不是坏了自己苦心多年的名声。”
沈雁回接过芍药递来的兔毛披风,给沈丽娘披上,又拿过她手里的扁箩,预备回桃枝巷去。
“雁雁,你这样说,牛叔可真是感动坏了。”
牛大胆一把抓住沈雁回的胳膊,闪动着眼里晶莹的泪花,“请雁雁放心,牛叔日后来给你送肉,定是风雨无阻,且送最好,最新鲜的肉给雁雁!”
“嗨,牛叔甭客气。”
“雁雁可真好,要是能成我牛家的媳”
“咳咳咳。”
“谢大人,要我说,今日的金橘蜜煎,理应你多吃些。”
沈雁回笑着瞧谢婴连连假咳了好几声,许是不小心呛到了口水,到最后又变成了真咳嗽,整张脸都咳红了。
“喏,金橘蜜煎。”
沈雁回挑出两颗递到谢婴跟前。
“丽娘”
正当众人起身走时,陈桂芝在身后轻声叫住沈丽娘。
“从前是我的错,我那时跋扈,可今日丽娘却不计前嫌,还这样挡在我前头。若不是有谢大人在,恐丽娘都要挨了那魏勇的巴掌。”
陈桂芝上前拉住沈丽娘的胳膊,“我也不知该如何赎我之前的过错不如今日夜里由我做东,请丽娘与雁雁吃顿便饭吧。还有谢大人,若谢大人不嫌弃民妇的手艺,谢大人来也一块来。正因为有您,我才能与魏勇这厮和离。”
“雁雁?”
“去呗,把凤姐儿与祖母也给叫上。”
“那本官也去。”
明成将那根门栓归还原位,望着谢婴与沈雁回的背影,一声感叹。
真好,从前谢大人在汴梁城里绷着,端着,就怕一出什么错漏,就怕被那些老古板们逮个正着。
别人给谢大人说亲,他也不愿。除了他这个侍从与宋推官这个朋友,便只有谢大人一人了。
他总是一个人呆着。
眼下这样的谢大人,也许是真正的谢大人吧。
反正他觉得谢大人在这儿,很开心。
昔日救命之恩历历在目。
谢大人开心,他明成便也开心。
陈桂芝家确实气派,光是院子,就抵沈雁回家三个大了。更别说里头还有假山、荷塘,又有一方小亭。
今日的菜都是陈桂芝亲自下厨所做,眼瞧着花了不少心思。
光是蟹做的菜肴,便有不下三种。年糕炒蟹、渫蟹,还有一道酿蟹橙与洗手蟹。
更有旋切莴苣、酒煮玉蕈、东坡猪肉、炙羊炙猪、山家三脆连米饭都是用藕片与莲子煮成的玉井饭。
“丽娘,螃蟹寒凉,你如今有身子,要少吃些。你试试这道东坡猪肉,我炖得烂烂的,很适口。”
陈桂芝也不吃饭,而是穿梭在餐桌边,给众人夹菜。
“我倒是觉得,桂芝做的炙猪肉,比原先魏勇那厮做的好吃。”
陈莲夹了一块炙猪肉,吃得有滋味。
她原本是不愿意来的,毕竟当时两家闹得并不愉快,她甚至都将陈桂芝的牙给打飞了。
这要是还去,她可没这个脸皮。
奈何陈桂芝亲自登门,几乎给陈莲跪下,求她原谅。
她又听丽娘讲了陈桂芝与魏勇的事,都是女人的她心里登时生出几分同情来。
陈桂芝百般相邀,她推脱不得,只好来了。
“确实如此,我的摊子摆在码头那儿,是日日要路过陈姨家的炙猪肉铺子的。这一个月,铺子的生意明显好了许多,排队的客商也多了。”
“真是惭愧”
见众人这样客气,又如此不计前嫌,陈桂芝登时红了脸,“这炙猪肉手艺原本是我阿爹的,我儿时就看着阿爹做了。唉,是我对不起阿爹,险教魏勇坏了我们家手艺。”
“雁雁,这只螃蟹剥好了。”
谢婴给沈雁回剥了一只完整的蟹,完整到那腿与壳里不带一丝蟹肉,像是螃蟹自个儿脱的壳。
“谢谢。”
沈雁回其实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谢婴的转变如此之大。
她二人不过相识短短两个月。
要对她来说,她喜欢谢婴吗?
许是
因为谢婴真的很好。
她很肤浅。
其一,古代的探花郎,果然长得真的很好看。这张脸整日在她面前晃啊晃,她又不是坐怀不乱的和尚。
其二,她有些慕强。谢婴也真的很厉害,很重民生,对她也不错。
到底谁不会喜欢啊?
可谢婴呢。
对谢婴来说,她只是个小老百姓,为何如此
新鲜感吗?
若新鲜感过去,谢婴还会如此吗?
沈雁回有些怯了。
“我叫沈锦书,雁雁叫我凤姐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魏冬,不如今我叫陈冬。”
“这是好官谢大人买给我吃的香糖果子,这是高手明叔叔买给我的糖球儿,我请你吃。”
“谢谢,这是我阿娘做的炙猪肉,我阿娘做的炙猪肉可好吃了,我也请你吃。”
“你家炙猪肉铺子是不是开在码头那儿的那家?你衣裳上什么啊,脏脏的,红红的,凤姐儿给你擦擦。”
“是啊,凤姐儿去过吗?”
“我知晓的。那明日凤姐儿带你去抓小黄鱼,你去吗?”
“好啊!”
餐桌的一角,是两个小娃娃在互相玩耍。
今日一顿饭后,沈锦书又交了一个好朋友。
“其实陈姨如何不叫凌香一起来呢?”
沈雁回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有些吃惊。
“方才在翠微楼,陈姨难道不是做给魏勇看的吗?陈姨一直在看凌香,凌香也会朝陈姨点头呢陈姨,好计谋。”
“雁雁竟如此会察言观色。”
陈桂芝瞧了沈雁回一眼,心中佩服。
她与凌香,眼神接触,不过短短几瞬,这样竟还能瞧出里面的矛头。
“我早就知晓了,一月前我就知晓了凌香,便是魏勇养在外头的女人,其实大家又何尝不都是可怜人呢。”
陈桂枝只是脾气暴躁,容易上头。那是父母娇养惯了,从小养成的性格。
炙猪肉铺子的生意很好,她本来应嫁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可后来她认识了魏勇。
魏勇没有与陈桂芝成亲前,模样也算长的标志。他很能吃苦,也很努力,虽然身上的衣服总是有补丁,但是周围的人都说他“人穷志不穷”。
魏勇的家里穷,也不可能去上学堂。人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所以魏勇自十岁起就出去干活了。
他做过很多行当,但都挣得少。直至他十八岁,还在酒楼里头当闲汉。
陈桂芝家里家境还算不错,养了个刁蛮任性的性格,也不怎么爱听父母的话。
她很喜欢吃,胃口很好。用她的话来说,即便是肚里不饿,嘴里也要嚼些东西,不然浑身都不自在。
可她是个不爱出门的,自然不愿意自个儿出去,便只能叫些闲汉,将酒楼里她所有爱吃的吃食,统统都送到家里头来。
她有个习惯,便是爱上一样吃食,便能吃整整一月,直至吃腻为止。
而各大酒楼食肆里的闲汉,不过那么固定的几个。
魏勇正好便在陈桂芝爱吃的那家酒楼里干活。
这一来二去,自然是认识了魏勇。
陈桂芝是在父母的娇养下长大的,魏勇总会将酒楼里发生的故事说与她听,也会带她去瓦子里玩,更将她带回了家。
她对于这常年在外头自己做活的魏勇,忽然生出几分好感。
眼瞧着面前之人老实肯干,模样长得也标志。
自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越瞧越欢喜。
后来二人真是瞧对了眼,竟珠胎暗结。
陈桂芝的父母原先是不同意的,虽说他们家只是商户,但好在炙猪肉味道好,家里的生意也不错,在衣食住行上从未短缺过陈桂芝什么。
女儿只是爱吃了一些,就随她去吧,只要她一生平平安安便好。
可没想到这爱吃的习惯,不是食物吃大了她的肚子,竟是被魏勇这厮
他不过是个闲汉!
魏勇家实在是太穷了,他们见不得女儿受苦,可女儿的肚子越来越大,没办法,思来想去只能叫魏勇来做了上门女婿。
不仅将炙猪肉的本事交给了他,还供他吃住。
可以说魏勇能混到今日,全是因陈家。
日子渐渐过去,陈父的身子不好,见魏勇确实看着像老实能干的样子,他就将铺子全然交给魏勇。自己则与媳妇儿回老家种地养病去了。
魏勇与陈桂芝二人也算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
可待陈桂芝生下孩子,又因她实在爱吃,这身子也愈发的肥壮起来。
魏勇虽然嘴上不说,但是见了陈桂芝如今的样貌,便开始打心底里厌恶。
自此,魏勇总是藉着给瓦子里送炙猪肉为由,日日往瓦子里跑,每每都一身酒气的回来。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魏勇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给陈桂芝送吃食的闲汉了。他一喝酒便打人,别说是陈桂芝,便是他的儿子也打。
陈桂芝后悔过,当她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她只能一个人躲在被子里蒙着头哭。
“今日你要嫁给他,往日你便不要后悔!即便你后悔了,你也不要来找我?你可知你未婚先孕,叫我的老脸都丢光了!”
原先魏勇只是给上两巴掌,但他躺着那段时间心里发闷,明明身子不好,依旧对着陈桂芝敲打脚踢。
陈桂芝后悔了,她后悔了,为什么自己没有听父母的话,非要嫁给这个闲汉?
阿爹与阿娘便是因为这件事,才回乡下去的,哪里真是为了回去养病。
阿爹从来就没有看得起魏勇过,也从未相信魏勇老实。
他教魏勇做炙猪肉的本事,根本就是为了她。
为了不让她嫁给魏勇后受苦。
如果魏勇真的好,又怎么不会堂堂正正地攒钱娶她,而是非要与他珠胎暗结?
成亲后他才显露出他的本性,从前种种的憨厚都是装的罢了。
陈桂芝好后悔,可她实在是再无脸面去见阿爹阿娘了。
在陈桂芝黯然神伤之际,凌香找上了门。
她也被魏勇给打了。
凌香是个可怜人。
魏勇认识她时,哄骗他自己未婚,不断地买她的酒,对她百般呵护。待生米煮成熟饭,凌香一打听,才知魏勇早就有了妻子和孩子。
“姐姐你想和离吗?若姐姐信得过凌香,那凌香便与姐姐做场戏。”
陈桂芝早早就去了翠微楼等候,想着与魏勇撕闹,再由凌香出来护着魏勇。而陈桂芝便假装戳破二人的奸情,藉着翠微楼所有的面,去逼魏勇与她和离。
即便是不能和离,她也要魏勇从此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成为整个青云县的笑话。
只不过恰巧沈雁回与谢婴在,顺水推舟,也不用她与凌香撕闹,便也能和离。
“魏勇此人,真不是东西。”
陈桂芝抹了一把泪。
“阿娘,您别哭,日后还有冬儿呢!”
陈冬攥着陈桂芝的衣角,替她擦去眼泪。
“谢大人,我好像知晓,谁是窃猪肉之人了。”
第45章 小秘密,软绵绵,脆皮炸鸡
冬日的清晨, 风不大,但冷飕飕的,人们出门还需裹紧身上的夹袄。早起卖汤饼的小贩挑着他热气腾腾的担子从没什么人的巷口走过。
街边的草丛上被覆了一层白霜, 映得未出太阳的寅时稍微有些光亮。
“吱呀”一声,陈桂芝家的朱门被悄悄打开,从里头探出一个小脑袋。
他左瞧右瞧, 确保未在巷子里的人都走光后, 才从里头踏出来, 随后小心又小心地轻轻关上门。
他身上虽然裹着一条小棉袄,但穿得很随便。上衣袄边的带子系得歪歪扭扭, 下身的棉裤竟是穿反了, 能清晰地瞧见内里的包边线头。脚上的布鞋倒是穿得规整,只是未穿兜罗袜, 两个脚背都露在外头。
头上戴得兜风帽遮住了他的半张脸。
活脱脱一副“只要我不瞧见人,人就瞧不见我”的掩耳盗铃做派。
这一身打扮,如此瞧来, 他倒是急得很。
竹枝巷离炙猪肉铺子还算有些路程,他一路跑跑跳跳,看起来尤为着急。
倒是很快就到了。
已是寅时三刻。
牛大胆按照寻常的样子,早就已经将猪肉送到了陈家炙猪肉铺子的后院处。那儿放着一只箩筐, 木盆里头是新鲜的猪肉。
这一整盆的猪肉可大了,叫他怎么也搬不起来, 也拎不动。
炙猪肉铺子的后院背阴,此刻没有了白霜的反光, 着实漆黑一片, 一点也看不清晰。
没有办法,他只能用小刀将手伸进箩筐, 摸黑找到那块猪肉,小心翼翼地从上面割下一块。
为了将那块猪肉割得平整,不叫人发现,又为了能更好借力,他右手拿小刀,左手要伸进去按住那块大猪肉。
那这便要考验牛大胆放猪肉的技术了。
若是横放摆平,则是手心去按猪肉,事毕只需洗一把手即可;若是竖着放,为了防止小刀弄上自己的手,他只能用手按住猪肉的中段部分,如此一来,棉袄的衣袖处便容易沾上刚宰的猪肉的污迹。
此刻天未亮,袖口处沾了污迹又怎么会发觉,毕竟窃猪肉之人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那块割下来的猪肉身上。
他拿着小刀划拉了半天,可算将那块自己需要的那块给割了下来。
一小块,一点儿也不贪心。
他仔细拿将小刀给收拾好,双手捧着那块猪肉,又蹦蹦跳跳地离开了炙猪肉铺子。
飞奔之中,挂落在草尖之上的白霜映照出他衣袖口的污迹,也映照出他的脸。
陈冬。
“我有些不懂,如何不在昨日的席面上戳穿冬儿呢。”
陈桂芝随着沈雁回与谢婴,不紧不慢地跟在陈冬身后。
三人并没有跟太紧,恐叫陈冬发觉。
“每一个小孩子,都有自己的秘密。”
沈雁回看着那个一蹦一跳的背影,缓缓道,“冬儿既然是背着你做的事,自然是不愿意告诉你。若是你当着他的面强行戳穿他,他难免伤心。”
“雁雁当真是考虑周到。”
陈桂芝对沈雁回的佩服之意又深了几分,“从前我太过专注于与魏勇的夫妻情分,对于冬儿,真是有些疏忽了雁雁,竟对孩子心中所想这样了如指掌吗?”
雁雁,年十七,还未成亲呢。
“毕竟谁都是从孩童过来的。”
孩童总有一些自己的秘密,不愿意与大人分享。
正如她。
沈雁回儿时,酷爱写日记。
女孩子的什么小心思,与好朋友说,也与日记本说。
那本小小的日记本,承载了她许多的秘密。
秘密就应当是秘密,应该永远被珍藏着。
不能被戳破。
可妈妈偷偷进了她的房间,翻开了她的日记,并在与亲戚过年的聚会上大声朗读出来。
她七岁收集的小野花花瓣,被抖落在桌沿;十岁考差的试卷,她偷偷藏起来。
十四岁,隔壁班那个高挑的男孩子,打篮球的样子很好看。她悄悄买好水,假装在篮球场走过
他的睫毛很长,会在她走过时嬉闹着要水喝,会对她偷偷眨眼睛。
这些,都是秘密。
可它们却以玩笑的形式被宣之于众,没有人能察觉到日记主人眼中使劲憋着,欲落的眼泪。
即便是被察觉到了,也只能换来一句——哎呀我就随便念念,我们家乖囡囡不要这么小气嘛。妈妈不会在意这些的,只要囡囡不会因为这些影响成绩。
这与妈妈是否在意有关系吗。
沈雁回再也没有写过日记。
“我们要保护小孩子们的秘密。”
沈雁回的梨涡很浅,白霜将她的眼眸映照得黑亮。
温润如玉,如风抚冬霜。
谢婴替她理了理脖颈处的斗篷。
“别着凉。”
风,亦抚过谢婴从前在汴梁尔虞我诈那片被霜冻住的地方。
明明恰逢冬季,却能听到冰雪消融,一滴一滴落下的声响。
爱意在冰雪消融中,生根发芽。
穿过早起摆摊的小贩熙熙攘攘的人群,再多走两三里,便是一片树林。
这么一段路,陈冬的小脚都被那一点儿风吹得发红,可他像是没感觉到似的,眉眼间全是喜悦。
秋日的树林里多落叶,脚踩在树叶中,发出沙沙的脆响。
“咪咪,我来啦!”
清晨的树林中并没有人,陈冬的叫喊声回荡在树林中,格外明显。
“咪咪我又给你带吃的来了,快出来呀!”
他很有耐心,再偌大的树林里一遍又一遍叫喊。
“沙沙沙”
枯树叶中,探出了几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是几只巴掌大的狸奴,哼唧唧地叫。
“喏,我把肉肉切成小块,这样你们就可以吃了。”
陈冬将那块猪肉放在一旁的一块石头上,小心地用小刀一点一点地将它分割成适合狸奴吃的大小。
“你们的阿娘哪里去了?”
他揉了揉它们一边吃肉,一边动得欢快的小脑袋。
“喵。”
一声不似方才软糯的叫声从枯树叶中传来。
她的毛色为浅黄中又糅杂了均匀的黑色,是一只长得极为漂亮的三花。
这是小狸奴的妈妈。
陈冬是一个夜晚发现这几只狸奴们的。
他的父母亲总是会为一点儿小事争吵不断,他很讨厌听到他们争吵。
每当这时候,陈冬便会独自出门,绕着巷子胡乱徘徊。
巷子的尽头,有叫声传来。那是一只漂亮的狸奴,就是有些瘦。
陈冬撕了一块手中的炙猪肉扔给它。
它却只叼不吃。
陈冬好奇,便跟着这只狸奴,一路跟进了树林,原是它将炙猪肉都留给它的孩子吃。
狸奴尚小,有两只竟还要吵闹着喝奶。
可它都瘦成这样了,哪来的奶水。好不容易叼来的炙猪肉,也不舍得吃,全都丢给孩子吃。
陈冬大手一挥,将手中所有的炙猪肉都厮成小块,丢给了它们。
看着小狸奴一点一点地啃着炙猪肉,那只大的也尚能分到两块。
他开心。
狸奴尚且能这么疼爱它的孩子,可他的阿娘呢
全将心思放在了阿爹外头的那些人身上,日日猜忌。
自此,陈冬每日都开始喂狸奴。夜里不好总跑出去,便只能白日去喂。
可他如何拿到那些多余的炙猪肉,阿爹最喜欢斤斤计较。
若是阿娘也知晓他拿炙猪肉喂狸奴,定是会不高兴的。
阿爹与阿娘,总是会为卖给食客们的一点点炙猪肉的份量不对,便开始吵架。
早些时候,阿娘的秤是准的,被阿爹骂了几顿后,阿娘的秤也开始不准了。
若是被阿爹知晓,做好的炙猪肉变少,定是又要骂阿娘了。
可大狸奴与小狸奴不吃东西,一定会饿死的。
陈冬想了想,既然拿不了炙猪肉,那便拿未做之前的生肉吧。
只割一小点,应不会被察觉吧。
这一月来,这几只狸奴被陈冬将养的很好。
大狸奴长了肉,小狸奴的肚子也圆滚滚的。陈冬揉它们的肚子时,还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谢大人,好漂亮的三花猫!”
沈雁回瞧着那大狸奴亲昵用脑袋去蹭陈冬的手,激动地攥了攥谢婴的衣袖。
它的脑袋上是白毛,虽非家养却纯白如雪,打理得很干净;身上杂以玳瑁的纹路,黑黄相间,错落有致;尾端纯黑,长而蓬松。
“雁雁,喜欢狸奴吗?”
“有人会不喜欢狸奴吗?”
“那便聘一只回家罢。”
陈桂芝惊讶地注视陈冬与那几只狸奴的熟稔模样。
“好啦,我该回去了,明日我再来看你们罢。”
陈冬不舍得碰了碰每一只狸奴的脑袋,收起自己的小刀,飞快地跑了。
“是我太疏忽冬儿了。”
陈桂芝的眼角滚落下泪水,“他竟孤单得跑来与狸奴作伴就连家里开了炙猪肉铺子,他也不敢明面上多拿,只能摸黑起早,跑来‘窃’。”
她从前太过依赖自己的丈夫。
丈夫说什么便是什么。
“我逼你嫁给我了吗?难道这不是你自己选的?”、“既然说爱我,为什么能不能相信我?”、“难道我没有自己的事吗?你以为我魏勇像你一样,成日都这般闲?”、“如果你爱我,你就该原谅我。”、“你若是要这般想,我也没有办法。”
这些话像是咒语一样,日日萦绕在她的脑海里。
让她忘记了,自己从前也是个快乐自信的姑娘,而非丈夫的附属品,让她日日将心思放在了丈夫身上。
“陈姨,与狸奴作伴,也不是件坏事”
沈雁回用胳膊肘了肘谢婴,朝他眨了眨眼睛,“谢大人,您说对不对?”
“知晓你想要。”
*
十二月初二,黄道吉日。
适合聘狸奴。
院中石桌上摆着的水仙开了。
花瓣轻薄如蝉翼,茎如玉带,蕊如点金。
“我的字,是真丑。”
沈雁回实在用不惯毛笔,就连沾墨汁都沾不明白,多则洇墨,少则看不清写的是什么。
这是她第十次将写好的纸张团了球。
沈雁回趴在石桌上长叹一口气,“谢大人,您帮我写吧。我这字也太丑了,软绵绵她一会儿都不愿意进我家门了。”
她强烈希望哪个大发明家立刻发明签字笔。
软绵绵是沈雁回翻看了不少的书,给狸奴精挑细选选好的名字。
她打听过了,那些聘了狸奴的人家,都给它们用心地取了名字,什么“四时好”、什么“尺素”,实在是雅,大雅!
她将谢婴珍藏的几本书翻了一遍,最终取名——软绵绵。
“神示格,宗祧燕。人民悦,祉福正绵绵。”
沈雁回希望狸奴福祉绵长不觉,又因她的皮毛实在太过柔软。沈雁回一拍脑袋,再加个“软”字。
也是大雅!
“沈小娘子,这‘软绵绵’真是你翻了这么多书找出来的?”
明成在一旁帮沈雁回磨墨,“你取出的名字感觉像呼吸那么简单。”
“难道要我给软绵绵取名来福?”
沈雁回狠狠扫了明成一眼,“鄙人不才,实在取不了这样的大雅之名。”
“来福怎么了?嗯?来福招你惹你了,你竟这样说来福!怎么了!来福有福气!”
明成气得将墨块往身边一丢,不磨了!
“是是是”
沈雁回又拿了一张纸,“有福气得让它以为自己是只鸽子,而非鸢鸟。”
她原本以为是什么特色品种的鸽子,又被明成喂成了肥鸡。后来她有时无趣,站在明成身旁仔细地瞧了瞧这几只“鸽子”。
首昂扬,喙尖锐,目光锐利。尾羽褐色且修长,爪尖锐。
谁家的鸽子长这样!
“当鸽子怎么了?当鸽子怎么了!咱家来福,来财,来旺就乐意当鸽子,当鸽子有福气,当鸽子不用整天去狩猎挨饿!”
明成在一旁上蹿下跳反驳,“大人,您看看沈小娘子,她说来福的坏话”
“来福,也确实该适当减减肥了。它站在本官肩上,如千斤坠顶。”
“”
呵呵,善变的谢大人。
从前在汴梁时,还总夸来福有福气,眼下来了青云县,就千斤坠顶了?
“谢大人,您过来帮我写罢。这纸张买来贵,也太浪费了。”
沈雁回欲再下笔,想了想纸的价钱,咬了咬牙,不动了。
“你聘狸奴,如何我能帮你写,这岂不是不够诚意我教你。”
桌上的水仙之香不足以掩盖壶柑的香气。
“你这般握笔,自然是写不好。”
谢婴的轻抬起沈雁回的右手,“你且用中指与食指轻轻夹住笔杆,再用拇指按压,小指轻撑。”
他的指节修长,轻轻地调整着沈雁回的握笔姿势,似能洞察她的内心。
温热的呼吸萦绕她的耳边,那一处小茧又再次磨过她的手背。
痒。
待一整张聘狸奴的契书写好,沈雁回整个人都熟透了。
“雁雁,凤姐儿点好香香了!雁雁什么时候”
沈锦书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双眼,却透过指尖的缝隙悄悄往外瞧。
“什么时候拜西王母娘娘呀”
她嬉笑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就,就眼下吧!”
沈雁回从谢婴的怀里慢慢挪了出来。
陈莲与沈丽娘备好了香台,放了些糕点果子与冬梨。
沈雁回接过沈锦书点好的细香,朝着西方败了又拜,而后将烟雾袅袅的细香插入香台上的香炉之中。
这便是已经拜过西王母娘娘了。
“雁雁,聘礼我帮你拿,好不好?”
“好好的。”
沈雁回飞速地收起写好的聘书,一路飞奔在谢婴的前头。
谢婴在她身后晃了晃手上的聘礼。
聘礼吗?
是个好东西。
作为今日的奔跑健将沈雁回,她从桃枝巷飞奔到竹枝巷,只用了一刻。
就是谢婴这什么速度,也跑这么快!
好在脸上的红晕已经被气喘吁吁与汗水替代,她大可以哈哈几声,说两句“可把我累坏了,哎唷,把我脸都跑红了,有些热呢。”
此乃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典范。
谢婴就这样看着沈雁回做戏。
笑。
陈桂芝已经替陈冬将那几只狸奴给聘回了家。只是沈雁回见着狸奴,实在是走不动道,便与陈桂芝与陈冬商量着,从他们家聘一只回去。
“好啊!雁雁姐姐一定会对咪咪很好的!”
陈冬咧着嘴,将小手拍着啪啪作响,“凤姐儿说雁雁姐姐好,阿娘说雁雁姐姐好,那咪咪一定也会觉得雁雁姐姐好!”
阿娘同意他养狸奴那日,是陈冬记事起,最快活的一日。
阿娘说,这都归功于雁雁姐姐。
在陈冬的眼中,雁雁姐姐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那么好看与善良。
“这是雁雁给软绵绵准备的聘礼。”
谢婴在将手中的一竹篮聘礼全都递给了陈桂芝。
那竹篮中放置了仔细包好,并贴了红纸的盐、糖,几罐茶叶与一些蜜煎果子。
“那就劳烦圆圆将软绵绵给我聘回去啦您尽管放心,我日后一定会对软绵绵好的!”
沈雁回将一大串小鱼干挂到三花的脖子中。
圆圆,是陈冬给三花取的名字。
这一大串小鱼干是沈锦书亲手所捞小黄鱼,并经过她认真地晒制,再由沈丽娘将它们串成一串。
圆圆使劲嗅了嗅这一串小鱼干,满意地将自家女儿“嫁”了出去。
软绵绵也被两根小鱼干诱惑进了谢婴提着的木桶中,其中放筷子一根,其上再用布覆盖。
“小心这些,不要去踩坑坑洼洼的地方,吓到软绵绵。”
沈雁回满心欢喜地走在谢婴一旁小心提点。
“雁雁交代给我做的事,我不会做不好。”
明成在二人身后环抱着双臂,那么他在这场聘狸奴的场景中,扮演了个什么角色。
想回汴梁了。
待二人将软绵绵接回了家,沈雁回又欢欢喜喜地抱着软绵绵拜了灶王爷。
沈锦书则是在院中的一角插了根筷子,告诫软绵绵日后要在这儿如厕哦。
软绵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蹭了蹭沈锦书的脑袋。
眼下沉家的院子里除了兔子与鸡,又添狸奴软绵绵一位。
“谢大人,要留下来用饭吗?”
“嗯?”
谢婴眉头一挑。
“好吧。”
沈雁回抓了一只鸡,“多谢今日谢大人教我写契书,帮我接软绵绵回家请谢大人请下来用饭。”
“好。”
明成自然是先一步踏进沈家的院中。留在青云县也挺好的,自从学了谢大人这般厚脸皮,能吃到很多好吃的吃食。
不想回汴梁了。
“这鸡好好吃!”
明成大口地啃着一块鸡肉,“不愧是从铜锣县带来的鸡,回头谢大人去铜锣县,也带小的去吧,小的也想吃黄金鸡!”
“不去。”
“为什么!”
“那里有黄鼠狼。”
“小的不怕!”
“此黄鼠狼,非彼黄鼠狼。”
谢婴驱散开脑海中那个嚎啕大哭,实则恨不得立刻当场给沈雁回下聘的身影。
他不可能再有机会。
“高手明叔叔,这不是黄金鸡,这是雁雁做的脆皮炸鸡。”
沈锦书的腮帮子塞满了鸡腿肉,“是雁雁裹了鸡卵与白面面做的,还用羊奶腌了哦。是不是很好吃呀,高手明叔叔。”
“好吃!”
外皮酥脆,色泽金黄且诱人,咬一口“卡嚓”作响。
内里鲜嫩多汁,那汁水会顺着嫩鸡肉悄然滑落,油香芬芳。
好鸡!
“那日后雁雁炸了,凤姐儿带给高手明叔叔吃。”
“凤姐儿,明叔叔平日里果然没有白疼你。”
明成老泪纵横,伸手便要去抱沈锦书。
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关爱他这个孤独老人家的。
“咦高手明叔叔的手上有很多油,不准抱!”
“”
自然不止有脆皮炸鸡,沈雁回还炒了脆藕肉丝,爆炒西京笋,更用干桂花与咸白梅混着蜂糖,冲泡了酸甜可口的冬日饮品,解腻生津。
谢婴觉得。
要不去赁居瞧瞧桃枝巷有没有空房对外租售,他搬来桃枝巷算了。
“雁雁在家吗?”
“咚咚咚。”
院门被敲响。
是牛大胆。
“哎唷,谢大人您也在呢,小人给谢大人请安。”
“牛叔,您这是?”
沈雁回瞧了一眼牛大胆怀中所抱。
“嗨,这不多谢雁雁与谢大人还我一个清白嘛,证实我的猪肉铺子并没有缺斤少两,我心里头感激。你说我一个卖猪肉的,也不知道送些什么。猪肉吧,我日日都送你说我灵机一动,我送头小猪仔吧!”
牛大胆怀中抱着的,正是一头正在哼唧的小猪仔。
小猪仔粉粉嫩嫩的,一脸憨像。
明成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嗨! 谢大人您也有的”
“小人呐!一早给您送衙门去咯!”
第46章 喝羊汤,吃馄饨,玩关扑
十二月中, 冬至。
阳生春又来,冬至大如年。
晨起的气温更低,若衣裳的内里不多穿两件夹袄, 出去外头走两步,便冻得直哆嗦。
连眉头上都要被打了霜,被迫扮作白头翁。
“祖母, 我们家青菘都蔫吧了。”
沈锦书抱着软绵绵, 从蔫吧中的青菘挑出两片叶子, 撕了几片喂兔子。
“咦好冷。”
撕完叶子,她立刻将手伸进了软绵绵的柔软的毛毛中取暖。
“团团, 你也吃两片。”
沈锦书顺势也扔了两片给木栅栏里围着的粉不溜秋直哼哼的小猪仔。
团团, 是小猪仔的新名字。
沈丽娘自然是怕沈锦书受冷,将她裹成了一团球球。
头戴威风堂堂虎头帽, 身穿色彩鲜亮厚襦袄。
短襦厚实,里三层外三层。里头是鹅绒内衬,外头是棉花袄子。藕粉的袄上绣了软绵绵扑蛾子, 针脚细密,活灵活现。
软绵绵算是过上了好日子。自从进了门,有沈锦书一口吃的,便不会少她一口, 不过短短十几日,便被养得毛润肚圆, 整个小身板长大了不少。
明明是沈雁回聘来的,如今已成了沈锦书的跟班, 整日与沈锦书形影不离, 便是夜里睡觉,也要压在被子上咕噜咕噜, 或是一不留神钻进被褥里头去了。
“昨日夜里的霜太大了。晴日霜花大,一会儿正午应不会太冷。”
陈莲正用刀使劲地剁着砧板上的肉馅,有些肉沫从砧板上飞溅下来,全入了底下等着的几只散步鸡口中,“等太阳出来就好了,太阳将霜都晒走,青菘会变得绿油油的,更加甜。”
“咚咚咚。”
那剁肉的声响并不沉闷,反而轻快且富有节奏,剁出的肉馅肥瘦均匀。
“祖母今日包什么馅的馄饨,凤姐儿想吃猪肉玉蕈的,猪肉白菘也好吃。”
沈锦书的身上挂着软绵绵,从旁揪了一点儿沈丽娘揉得正好的面团,团在手心里反覆捏玩。
“凤姐儿想吃,那祖母便都调呗,今日凤姐儿想吃啥馅都行。”
“好!凤姐儿去给祖母摘白菘去!”
沈锦书一把丢下手里的面团,带着软绵绵去菜地里拔白菘。
沈丽娘将那小面团摆在一边,无奈摇了摇头。
与软绵绵一块玩的小手将面团捏成了小灰团,可不能揉进这白玉面团里头。
“哎唷”
沈雁回手上提溜着一块用细柴串好的羊肉,气喘吁吁地踏进院中,“祖母你是不知晓,今日卖羊肉那儿的人也忒多了,给我脑袋都挤晕了,眼下脑中还是嗡嗡的。”
若不是她今日特地起了个大早,是绝对买不到眼下手里这块肥瘦相间的羊肉的。
“今个儿冬至,家家户户都买羊肉,自然人多些。雁雁可有用过朝食,厨房里还煨着豆沙馒头,你去用些。”
陈莲三步并两步,伸手接过沈雁回手中的细柴,“回头祖母给你缝两对暖耳,瞧瞧你的耳朵都冻红了。”
“祖母,我在外头吃过了,喝得羊汤,可鲜。本想给你们也带些,可那羊汤铺子的掌柜愣是忙不过来,连招呼铺子里的食客们都来不及凤姐儿你小心些拔,别摔个屁股蹲。”
“知道了!”
大雍人冬至好吃羊。
冬至晨起的朝食,定是要来一碗羊汤搭配干面饼子,体现出过冬至的仪式感。
这时候的羊汤铺子一早就排满了人,携老扶幼,定是要先尝一口新鲜的。
端上的羊汤暖呼呼的冒着热气,可按自己的喜好撒葱花与芫荽。先大口地饮一口羊汤,再将干面饼子揪成小块,泡在羊汤里头。
烘烤过的干面饼子外皮酥脆,内里柔软,散发着浓郁的麦香,即便是空口吃,也是很有滋味,更别说泡在羊汤里了。
被羊汤浸润过的干面饼子慢慢地吸了羊汤的精华,嚼起来更加饱满。
届时,汤汁醇厚不腻,香而不膻,沈雁回好吃芫荽,撒了一把便更有一股淡淡的辣味,此刻再嚼一口泡得恰到好处的饼子,从羊汤底部捞一块片好的羊肉作配
倒真是无尽的温暖与满足。
冬至的码头极为热闹,客船来了一趟又一趟。
在青云县做工的,也该收拾包袱归家;在外闯荡的,或背着,或拎着一大堆年货,从船板上跳下,满眼都是回乡的喜悦。
叫喊声,吆喝声,没有一处不在体现,春节快要来临了。
“沈小娘子,今日怎么这么早。”
孙伍的背上用麻绳捆了一大个包袱走到沈雁回小食摊前,那包袱瞧着竟比他半个人都还要大。
“冬至嘛,早些出摊,早些卖完,祖母还在家里等着与我吃馄饨孙大哥是要回家乡去了吗,背了好大的包袱。”
沈雁回打开豆腐的盖子,笑着与孙伍攀谈,“今日还是肉沫豆腐盖饭?”
“馄饨啊,馄饨滋味好。说到馄饨,我也想念我老娘包的荠菜猪肉馄饨咯。待我此次回家,我定是要每日都吃,一顿不落,将这馄饨的味道都揉进我的肚子里。”
孙伍的目光里流露出无限眷恋,“今日不吃肉沫豆腐了,吃个大荤吧。这顿也是我在青云县的最后一顿,那定是要好好犒劳自个儿一顿,哈哈哈来个大荤!”
“既是最后一顿,那我便都给孙大哥盛些,不过不会多收孙大哥钱的。”
沈雁回打开甑,盛了好几勺米饭,给孙伍炒了个腊肉西京笋,又在上面盖了梅子酿肉、蛋饺、红烧狮子头与一大只卤鸭腿。
“这是提前给我吃年夜饭啊,那我可真是美了。”
孙伍望着面前这碗多得几乎要溢出来的盖饭,心里陡然升起的那股思乡情达到了顶峰。二十多岁的年纪,竟是湿润了眼角。
“都给孙叔叔吃,多吃些,孙叔叔就会力气大。”
沈锦书咬着糖球儿,坐在一旁数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雁雁,今日好多人呐,凤姐儿都数不过来了。”
“大家都忙着归家,孙叔叔也是。出来做工多年,也没什么本事,这周边的县啊,都呆过一趟,也没找着什么好行当除了在家里头的老娘,沈小娘子,你倒是第一个这样对我好的。”
那一口有嚼头的红烧狮子头下肚,竟当真被他品出了一丝儿时过年,母亲将剁碎的肉馅混了鸡卵与面糊,揉成肉团,炖在灶台上煨着的味道。
“我还记得我秋日初来摆朝食,是孙大哥与李大哥多番对我照拂。”
沈雁回将一碗热汤放到孙伍的桌前,“若不是你们俩在货船上吆喝,哪会有这么多脚夫来捧我的场。”
沈雁回卖的是煎饺,虽说个个馅大饱满,却还是要卖到八文。
莫说是尝个味道,大多脚夫听到这价钱便望而却步了。搬一日才多少钱,何苦用八文钱在早晨吃一顿饺子。白面馒头就水,不也是能吃出一丝甜滋味?
也是李大河与孙伍瞧着沈雁回一个小姑娘家,年纪轻轻却要起个大早来摆摊,觉得她并不容易。尝过一次煎饺后,不仅觉得此煎饺色香味美,更觉沈雁回待人好又热心,才给宣扬宣扬的。
若是行人与船里头的客商见脚夫都将那煎饺吃得酣畅淋漓,滋滋冒油,也会生出一股馋意,想着买一份来尝尝。
“羊汤?”
孙伍闻了闻桌上那碗汤的味道,大吃一惊,“沈小娘子,今日卖的羊肉可不便宜,你这定是要做亏本生意。”
“是羊杂汤,倒也没有羊肉那么贵。孙大哥试试,看看味道如何毕竟今日是冬至,喝碗羊汤,驱驱寒意吧。”
羊杂比羊肉便宜得多。今日羊肉铺子里羊肉卖得火热,倒是那羊杂无人问津。羊杂平日里买即可,冬至家家户户都想秤块羊肉吃些好的。
沈雁回秤了两斤羊杂,用草木灰仔细清理了,煮羊杂汤。
羊肉的膻味一看处理手法,实则最重要的是看这只羊的本身。
好羊肉的膻味很小。
好在青云县的羊肉铺子几乎都是做的良心生意,卖的羊都不错。沈雁回用了黄酒、姜片与葱段煮过那羊杂后,膻味便已经很小了。
“自然是好滋味。”
汤色醇厚不腻,鲜香丰富,底下捞上来的羊肝、肺、心、肠等杂碎口感丰富,嚼之有味。
孙伍大口嚼着饭,又喝了一碗羊汤,只觉浑身都是暖意,十分酣畅,“只不过沈小娘子的手艺,只是用来摆个小食摊,那但真是屈才了。要我说,堪比食肆里头的饭菜。”
“借孙大哥吉言了那就还请孙大哥年后回青云县时,来我的小饭馆多多捧场。”
“沈小娘子要开小饭馆?”
孙伍瞪大眼睛,险些将米饭呛到气管里头,“开在何处?”
“在县衙对街的,原先是个馒头铺子。”
来吃饭的食客眼下也开始多了,沈雁回便忙着炒菜,回孙伍的声音也逐渐混着热油炝锅的声响。
“哦我知晓那里,他家的枣泥馒头最为好吃,竟不开了。”
孙伍看着沈小娘子忙碌的身影,将心中的那份感情掩藏在心底,“等回头过完年了,我一定来捧场!我叫他们都来捧场!”
“孙叔叔,你怎么总是看雁雁啊。”
沈锦书睁着眼睛,对着孙伍眨啊眨,“方才我数人的时候,就瞧见孙叔叔总是盯着雁雁,没有离开过。”
“咳,嗨,哪有的事。”
孙伍挠了挠头,冲着沈锦书一笑,“凤姐儿,孙叔叔在瞧那船什么时候来呢。”
客船的位置在东边,西边又如何瞧得见客船。
那个桂花树下总是忙碌的鹅黄身影,对谁都是捧着一张笑脸,对谁都真诚热情。
说不会动心,那是假的。
只不过他知晓李哥也喜欢,他也只能偷偷的藏着。
有时会也会生出吃味之意,这时的他便佯装叫李哥来搬货,打断二人的攀谈。
他只是个脚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年到头,身上也只能攒出三四贯钱,如何能给沈小娘子幸福。
他知晓的,知晓沈小娘子虽然见谁都笑,但是见到谢大人时,是不一样的。
她会红了脖颈,她会口齿不清,会偷偷在谢大人的菜里多放一勺盐那都是他坐在船上,隔着人群远远一望,瞧见的。
谢大人会面无表情地吃完。
谢大人是个好人,若是他们俩在一起,很好。
真好。
爱意有时不用宣泄于口。
“小孙,我给你占了个好位置,赶紧来将你的行李搁这,一会儿叫人抢了还有还有,给我带一碗农家一碗香来,起一早给你占,人饿晕了!”
李大河立定在船上,给孙伍占着位置,大声呼喊道。
“来了,李哥!”
今日的盖饭卖得很快,众人都行色匆匆,一碗盖大多只吃上半盏茶的功夫,便赶着跳上船忙着回家去了。
其实租铺子的钱已是够了,沈雁回准备再摆上十天,便收了摊子,置办东西,搬进小饭馆。紧接着给自己放几日假。
春节,先陪好家人,才有精力开启新的一年。
“祖母,我们回来了!”
沈雁回与沈锦书才到家门口,便已经闻到了里头传来的阵阵馄饨香。
“雁雁。”
谢婴帮她将小推车放好,“冷吗?”
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衣袍,其上绣湖蓝色兰花,衣领处是一圈貉子毛。
“还好,今日太阳不错,晒着不冷。我一路走来,看到街上有许多关扑摊子,什么样式都有,好热闹。”
沈雁回瞧了谢婴一眼,“谢大人不在县衙里过冬至?”
“噢那我眼下就回去了。”
“”
沈雁回攥了攥谢婴的衣袖,“我哪有这个意思!”
“这不是逐客令吗?”
谢婴盯着自己被攥紧的的衣袖,嘴角微扬,“雁雁的意思难道不是说,‘这谢大人,怎么冬至还来我家打秋风?’”
“喂喂喂,这真是造谣。”
沈雁回揉了揉眉心。
“那,雁雁要我回去吗?”
“罢了,我猜牛捕头他们都休沐回家过冬至去了这么一瞧,谢大人与明公子还怪可怜的,留下吃馄饨吧。”
“好。”
“取黄豆、榆树叶、米糠适量,先晒后拌。哦哦哦,原这拌还有水拌和干拌之分,水拌是诱它多吃草,干拌则适合保存,一次多拌些,下回还能用。好的祖母,已经记好了”
明成继续执笔书写,态度端正又认真,“可多浸泡再蒸煮,以便更好地咀嚼。更能炒制,使饲料能香浓,适口性更高。”
“明公子,再不过来吃馄饨,馄饨该凉了。”
沈雁回与沈丽娘端了起个食盘,其上放置了好几碗馄饨,正冒着热气。
“沈小娘子,你说这养猪,还真是一门学问。”
明成勇笔杆子搔了搔脑袋,“光是拌饲料,便有不同的拌法我就说凭啥都是一个娘生的,你家这只小猪仔眼下膘肥体壮的,我们县衙那只,瘦巴巴,蔫啦吧唧。”
“谁叫你日日喂它吃地龙,它又不是来福。”
谢婴用调羹舀了一只馄饨,吹了吹,“拿它当鸽子养,如何能养好。”
“噢”
明成未吹上两口气,便咬了一只馄饨,烫得他像是在嘴里放了炮仗,整只馄饨在里头上下翻滚,叫他连忙龇牙咧嘴。
谢大人说得倒是轻松。
又不是他养。
谢大人不养猪,却总是会摘两片叶子去逗弄。
快让汴梁城的老古板来看看,谢大人在青云县逗猪!
今日的馄饨并不像上次的泡泡那样,注重吃它的那一口鲜美的汤与薄如蝉翼的皮子。每只馄饨都被陈莲塞得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
“丽娘,蟹黄虾仁的吃两只便好,你吃玉蕈猪肉的。”
沈长生将蟹黄虾仁馄饨从沈丽娘的碗中“偷”走,“蟹黄寒。”
今日冬至,他自然要回来,陪家人过。
只是不知道雁雁与谢大人什么时候这么熟识,叫他十分吃惊。
谢大人毕竟救过他的妻儿,沈长生也是打心底里感激的。所以每每谢婴来时,他都非常尊重。几日下来,也有些相熟了,谢婴偶尔会指点指点他的文章。
能得昔日探花郎的指点,沈长生连做梦都在笑。
“吃三只吧,再给我一只。”
沈丽娘又愤懑地舀回来一只,“眼下螃蟹的时节,每每我都不能吃个痛快,可叫我气死了!”
“我与丽娘保证,日后不会了。”
沈长生也给自己舀了别的馅,连忙哄道,“丽娘吃几只,我便吃几只,我也不吃。”
“那阿爹与阿娘的,都给凤姐儿吃!”
沈锦书挥了挥小手,将所有剩下的蟹黄虾仁陷馄饨纷纷“偷”走。
蟹黄虾仁馅最为鲜美,新鲜的虾仁也饱满弹牙;玉蕈猪肉馅则是山珍与汤汁猪肉的结合;至于白菘猪肉,则是老生常谈,其美好滋味经久不衰。
院中的那只火炉上咕嘟咕噜地炖着沈雁回的一早买的羊肉,是花了大价钱放了些香叶与花椒,佐以豆酱。待炖到暮食,则是软烂无比,连筋都炖耙,最适合舀一勺汤汁盖在饭里头。
待吃完了馄饨,沈锦书打了个盹,自觉无聊,便要嚷嚷着上街。
难得的节日,青云县的街道上尤为热闹,都不用沈长生哄着,沈锦书便被明成一路抱着往街上去了。
没有了陈康安这样的泼皮,小摊贩们恨不得将所有的东西都搬来街上。
“谢大人在汴梁时的冬至是怎么过的?”
沈雁回东凑凑,西逛逛,瞧着什么都新鲜,心里不断感叹古代的东西真是精致,手艺巧夺天地。
冬至开关扑,关扑摊子上的商品琳琅满目,食物果品,日用杂物,样样俱全。
有小吃时兴果子,蜜煎糖糕、灌藕、旋切炙猪肉;亦有玩意儿杂采球、绢扇纸扇、“据说是东汉曹孟德喝过的酒杯”;更有衣裳首饰,销金袄裙、香囊珠佩。
沈雁回最在意的,竟还有各式家具!
螺钿交椅、藤椅、小木凳
“陪圣上去南郊祭天,回家睡觉。”
谢婴背着手,也如同沈雁回那般,东看西看。
自从做了官,倒也没有怎么过过冬至。
“岂不是很无趣,那谢大人今日多瞧瞧。”
“好。”
“高手明叔叔好厉害!”
沈锦书在不远处拍手叫好,随后接过小摊贩递过来的灌藕,“竟一下子掷了三面相同的!凤姐儿最喜欢明叔叔了!”
小吃的摊贩,二文钱获取一次掷铜板的机会,若是留个铜板的灌藕中,有三面同时朝上,便只花两文钱便能拿下那一整根的灌藕。
“凤姐儿还想吃什么,明叔叔再去给你掷!”
沈锦书的一句句夸奖,就像那灌藕的蜜灌进了明成的心里,今日他必定要大展拳脚。
“吃红边糍!”
“好!”
“雁雁要什么?我也可以掷。”
谢婴瞧见沈雁回一直盯着各类摊子,几步走到她身边。
“关扑,讲究运气,我这个人一直不太好运啊。”
真是好挣钱的摊子,两文钱一次,谁能一下子掷得这么准。她眼瞧着小摊贩们的铜钱罐装了个盆满钵满。
“哪有只有掷铜钱的关扑,那边可以掷飞剑,只要掷到你想要的东西便行。”
谢婴清咳了一声,“我应是可以。”
“真的可以?”
沈雁回有些心动。
“自然可以,运气不可控,但准头可以控要哪只钗环,或是销金裙。”
“我想要螺钿交椅两只,那个小木凳,也挺好的,可以放在小饭馆里。”
沈雁回期待地瞧了谢婴一眼,“您说对吧文韬武略的,谢大人。”
“对。”
谢婴满意。
掷飞剑的,十文钱掷一次。
对于这些精美的家具,虽说听着便宜,可对面的转盘既会由小摊贩转动,那分割几份写有折扣的东西,远远一望,可太细了。
那“免费”字样,更是在转动下,看都看不清。
“真能掷到吗?好难。”
沈雁回瞥了一眼谢婴手里的飞剑。
“我大话都说出去了,不能也能得能了。”
小摊贩正美滋滋地转动着转盘,心里想着这位小郎君这样带小娘子来掷飞剑,不掷到是决不罢休的。
这样细小的字样,实在是难以掷到,他今日真是可以大赚一笔。
高兴呐!
“啊?”
小摊贩的嘴才咧了一半,就只见那飞剑已直直钉如“免费”二字中。
这可是他进价一百多文的螺钿交椅啊!
“真的!真的掷到了!谢大人好厉害!”
谢婴只觉自己的腰间被一双手环住。
他一怔,手上剩余的飞剑被全然丢下。
轻轻一托,她浅浅的梨涡。
近在咫尺。
第47章 你这个骗子!
十二月末, 初雪。
这场雪下得并不大,还夹着细密的小雨,稀稀落落的, 轻盈且细腻,落在江面上,很快便与江水融合在一起。
约莫下了一个多时辰, 才在青石板上积起薄薄的一层。
“沈小娘子, 今日下着雪还摆摊呢!”
有行人用一只手掌捂着脑袋, 快步从码头边经过,脚踩在薄雪与雨水混杂的石板上, 发出轻微的咯吱细响。
“嗯, 摆最后一日,一会儿我就回去了。陈大哥走慢些, 地上滑!”
沈雁回端起手中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梨汤暖暖手。
她今日穿得也多,如同沈锦书一样, 陈莲既让她穿鹅绒里衣,又要套棉袄,就连暖耳也是两日就缝好,让沈雁回戴起来。
在雪花飘扬的码头上, 除了露出的手有些冻,她实则并不是很冷。
“嗨, 我媳妇儿叫我来买条花鲢来炖汤你赶紧收拾收拾回家吧,这雪混着雨一时半刻也积不起多少, 一会儿化起来该很冷了。”
“好, 提前祝陈大哥过年好!”
“你这闺女嘴就是甜,过年好!”
行人与沈雁回攀谈几句, 匆匆回家去了。
今日码头上的人并不多,回乡的早乘了船回去,归家的也在雪天躲在家里共享天伦之乐,沈雁回打算再摆半个时辰,便也归家,结束今年的摆摊。
由于下雪的缘由,她便没有让沈锦书跟过来,毕竟以她往日上蹿下跳的性格,指不定能在雪地上滑上一跤,摔一个屁股蹲。
好在她的小推车既能防雨,自然也能防雪。只不过呼呼的被风将轻飘飘的雪吹得倾斜,还是有不少雪夹着雨,洋洋洒洒的飘在她的鬓发间,被她坦然拂去。
鹅黄的袄裙在白茫茫的一片落雪中尤为明显,鬓角簪着的新鲜丹桂也被腊梅缠花替代。
美人拂雪。
小饭馆的一年的租金已付,如今那块铺子已是属于沈雁回的了。前阵子与谢婴在关扑上赢回的一些摆设家具,也已全然摆放进去。
待过了新年,她预备去东市淘上一淘,再添置些。眼下可不能去铺子里头买。临近新年,什么东西的价钱都蹭蹭往上蹿,随便买些东西,都是一顿大出血。
码头上的船没那么多,偶有一艘船在码头边停靠,也只是下来三三两两人。
这是摆的摊子比路人还多啊。
“雁雁姐姐,凤姐儿今日没来吗?”
顺姐儿被她爹拉着手,在沈雁回小食摊旁左瞧右瞧,都未见沈锦书的身影。
她像是个小毛球似的,穿着一件兔毛夹袄,头戴一顶毛茸茸的兜风帽。
“对啊,今日下雪,凤姐儿在家呢。”
沈雁回半弯下身子,摸了摸顺姐儿的脑袋,“顺姐儿有事找她嘛,让雁雁姐姐帮你说好吗?”
“好啊!阿爹,快给我罢!”
顺姐儿乖巧地眨了眨眼,接过她爹递过来的一只木匣,“过年了,我要随阿爹去阿娘老家去,不能一直看到凤姐儿了。这是我阿娘给我与凤姐儿做的磨喝乐,有两个呢。顺姐儿一个,凤姐儿一个,便代表着顺姐儿与凤姐儿是永永远远的好朋友,请雁雁姐姐帮忙带给凤姐儿吧!”
木匣里装着一只精美的磨喝乐,穿着一件色彩斑斓的华服。
身形小而精致,脸蛋圆圆,眉眼弯弯,满含笑意。她的手上还抓着一条小鱼儿,更显活泼可爱。
这憨态的小模样,不就是沈锦书本人吗?
这一只磨喝乐,除了脸蛋不一样,与顺姐儿手上的,如出一辙。
“好漂亮!”
沈雁回对这精致的磨喝乐大为惊奇,也替沈锦书代为感谢,“雁雁姐姐替凤姐儿谢谢顺姐儿,她一定会非常喜欢的。”
“这是我阿娘做的,我阿娘厉害吧!”
顺姐儿一脸骄傲,几乎要将小脑袋昂扬到天上去,“那雁雁姐姐,我与阿爹回家去了。祝雁雁姐姐新年好,雁雁姐姐一定要告诉凤姐儿,我会想她的,叫她一定要想我啊!等春日里,我们再一起玩!”
“一定,也祝顺姐儿新年好哦!”
沈雁回与顺姐儿做了告别,便将这只木匣子妥帖收好。
只是在这儿又呆了一会儿,便有其他的孩童纷纷来给沈雁回送东西。
应说是送给沈锦书的。
码头上的孩子,大多时候,船舱便是他们的家。青云县码头的停船并不都属于这儿,它们来自四面八方。
每到一个地方,孩童们便有机会交上新朋友。
按把平日里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香糖果子都要送给沈锦书来看,她在码头上定是交了不少好朋友。
沈雁回知晓今日用饭的少,备的菜也少。待她在椅子上坐了一会,眼瞧着也没几个人,其他的小摊贩们也开始陆陆续续地走了。她便也收拾了碗碟,预备回家。
雪落在江面上,似是给上头笼了一层薄纱,朦朦胧胧。
飘飘落落的雪中,忽然有一艘船拨开薄纱,闯入沈雁回的视线。
既是还有人来,她便再等一会儿。若是有人行船路途遥远,饥寒交迫,在她这儿还能吃上一口热饭。
那是一艘小船,船身并不大,应载的客也不多。
待小船靠岸,放下板子,便有人从上艰难地下船。
说她艰难,是她还拉着一匹马的缘故。
那马似乎受不了外面的雪花,感觉周遭寒冷,嘶鸣一声便要转身回到船舱里去。
“胭脂!你这厮怕什么冷嘛。原先去漠北,你觉得热,眼下来了这儿,你又觉得冷了再不出来,一会儿船家将你拐了,做成马肉火烧!”
此话一出,那匹名唤“胭脂”的马登时没了方才的倔强,乖巧地任凭这女子扯着缰绳,从船上下来。
船家:
“胭脂,这儿当真是漂亮,与漠北不一样嘛。”
女子下了船,环顾了四周,仔细欣赏了一会,满意点了点头。
但她很快又皱起了眉头,“胭脂你饿不饿,我快饿死了。果然我还是坐不惯船,从漠北买的哈达饼一路上晕船全给吐光了,可惜了了嗯?好香。”
女子使劲嗅了嗅鼻子,远远一张望,便瞧见了桂花树下的小食摊。
“胭脂,吃饭!”
她牵着她的马儿,兴冲冲地往沈雁回的小食摊走去。
“先喝碗梨汤吧。”
沈雁回见她似乎一路风尘仆仆,身上穿得单薄,便盛了一大碗梨汤,端了过去。
“好甜,好暖和。”
女子接过梨汤喝了一大口,转着又朝着她的马嘟囔,“胭脂,这儿好冷。咱们从漠北过来,也没准备什么御寒的衣裳,失策了。”
她一抬眼,沈雁回只觉得。
真漂亮啊。
凤眼修长,鼻高唇薄。
她竖着高马尾,额间垂着一根银链,身穿着一件白布红边的袄裙,腰间叮铃当啷地挂着一堆银饰与一只香包。
这副打扮,美则美矣,就是有些不太保暖。
“我这儿有件斗篷,若是娘子不嫌弃,您先披上。这样的小雨夹杂着雪,可冷。”
沈雁回从小推车下拿出一条月白色狐皮斗篷,递到女子跟前。
她自然是没有狐皮斗篷的。
这是谢婴的。
临近年末,县衙的琐碎之事便多了起来。乡里有不少的文书册子递上,都要给谢婴过目,最近的谢婴便很少来小食摊用饭。
当然,也不能叫他在县衙里可怜巴巴地吃冰糖肥肠。
陈莲给谢婴包了许多馄饨与饺子,叫明成下了给谢婴吃。
虽然大部分全叫明成给吃了。
谢婴的衣服,本不便借给他人穿,况且这是谢婴特地取了给沈雁回御寒用的。
可眼前的女子实在是穿得太少了。要是穿得这样单薄,在她小食摊上用完一顿饭,非冻成冰棍不可。
她知晓谢婴爱干净。
但她还是好好琢磨琢磨如何才能不将白狐皮洗坏吧。
“多谢。”
女子接过这斗篷,先是一怔,又抖开仔细瞧一瞧,随后嗅了嗅,就是迟迟没有披上。
“娘子,这斗篷不脏。”
沈雁回眉心一皱。她好意将谢婴的斗篷借给她披,莫不是她还嫌弃上了?
“并不是。”
那女子莞尔一笑,上下打量了一番沈雁回,眼里露出几分狐疑,“这斗篷上好大一股壶柑的香味,还挺好闻的这是小娘子你的斗篷吗?”
虽说这是谢婴的,但这好歹也是从沈雁回的小推车底下拿出来的。
沈雁回瞧了一眼这女子的眼神。
怎么一副似是她偷了谁的衣服似的!
虽然说她这样摆小食摊的,有一件毛色上乘的白狐皮斗篷,确实是有些奇怪。
但是,她瞧起来也不像是个扒手吧!
“是朋友借给我的”
沈雁回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但还是张罗着给她炒菜,“娘子您瞧瞧要吃些什么?腊肠芋头、油焖虾子、酱炒茭白,还有鸭腿、蛋饺类,您选一选罢。”
“嗨,我不挑,你随便给我上些,我都能吃”
她将那件狐皮斗篷往身上一披,又转身与她的那匹马攀谈,“胭脂,还是狐皮斗篷暖和啊。这料子,让我有些想起一年多前,我猎的几只白狐狸呢。你还记得嘛,是咱们一块猎的。”
她那匹马儿上前嗅了嗅她身上的斗篷,竟嘶鸣了几声,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
不对劲,很不对劲。
沈雁回忽然觉得很不对劲。
凭借她多年的侦查本领,她怎么瞧着,这一人一马,认识这件白狐皮斗篷啊!
“好香!”
见一碗饭端上来,女子并不在意什么形象,很快便端起饭碗,拿着调羹大快朵颐,“胭脂,这儿的小摊子做的饭,味道都这般好,要不咱们留在这儿过年罢。”
胭脂也饿。
它注视着女子身上的饭,艰难地点了点头。
“它吃林檎吗?”
沈雁回的小推车抽屉里还摆着陈半瞎收摊前送给她的林檎。
“多谢胭脂,你真有口福啊。”
女子捧过沈雁回递过来的林檎,徒手一掰,那林檎便立刻一分为二。她小心地喂马儿吃半只林檎,转身与沈雁回道,“我叫荆三娘,小娘子可唤我三娘。敢问小娘子芳名?”
虽说才坐在用饭便互报名字有些怪异,可眼瞧着面前之人的性格颇有江湖儿女的气势,她也不好不回应。
“沈雁回。”
荆三娘眼睫微颤。
“沈雁回?”
那剩下的半只林檎被她扔在一边,让马儿自己低头去吃。
她很快又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沈雁回一眼。
“可是出自易安居士的‘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中的‘雁回’二字?”
“是的。”
这是祖母思念祖父取的名字。
当年祖父远在军营,沈雁回那时恰巧呱呱坠地。
后来祖父再也没有回来。
沈锦书出生,沈长生取“锦书”二字,也是为作思念。
就这般猜出来了?
“沈小娘子,我瞧你年纪轻轻,便已经这样能干了。”
荆三娘歪着头瞧她,“像你这样厉害的小娘子,可有成亲?”
“还未。”
沈雁回知晓了,这人真有些自来熟。眼瞧着这声打扮,与她方才之话,大概她是漠北人。
听闻漠北的姑娘性格很好,非常豪爽。
“那可有意中人?”
“没,没有。”
她猜错了,这人是做媒婆的?
“没有吗?”
荆三娘摩挲着身上披着的白狐皮斗篷,“那这白狐皮斗篷,不是沈小娘子的意中人的吗?我观这斗篷大,应是男子所有。”
“朋友的。”
沈雁回炒茭白的手都有些不自在了。
“朋友吗?”
荆三娘一手握着调羹,一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沈雁回,“什么朋友这般重情义。这样一件白狐皮斗篷,若是放到市面上去卖,定是值千金。你的朋友便这样给你了?”
“不是,也没给我,届时我会还给他的。”
茭白遇到热油,散发出阵阵香气,“我只知狐皮价贵,没想到这件斗篷竟这般贵,我今日就还给他。”
这件白狐皮斗篷最近日日都由沈雁回出摊时披着,实在是保暖。彼时若要炒起菜来,她便收好了放在小推车的下边。
千金!
这要是从泥炉里蹦出个火星子,飞到上头,她可一点儿都赔不起。
“既是给你披的,你还给他作甚?”
荆三娘笑了笑,“情意可不止千金呐。”
沈雁回瞥了她一眼。
余光中,她忽然觉得荆三娘披着这件白狐皮斗篷的样子,有些眼熟。
“这是今日最后一些茭白了,我给三娘炒了,您一并吃吧。”
冬日的茭白鲜嫩,码头上随处可见有卖茭白的。用于油焖,用于酱烧,都滋味鲜美,油香中饱含着一股清甜。
“茭白,好东西。”
荆三娘夹了一块,放在嘴里细细咀嚼,“我的儿子就很喜欢吃茭白如今想来,他到底是真的喜欢吃茭白呢,还是喜欢冬日里去泥塘里挖茭白跟那些摊贩去换瓜蒌呢。”
“三娘,您有儿子了?您看起来很年轻啊。”
她怎么瞧,都觉得荆三娘与舅母的年纪相差不了多少。
“是吗?”
荆三娘抚了抚自己的脸颊,“沈小娘子的嘴这般甜,我儿子都很大啦。”
“三娘您生冻疮了。”
沈雁回注意到了荆三娘的手,与她年轻的脸庞大相迳庭。
她的手倒是有些粗糙,手指关节处俨然一片绛紫色。
“冻疮这东西,得过一次便反反覆覆,只要不甚注意,一到冬日里便会得,我都习惯了。”
“若是保暖得当,也能养好的。譬如三娘您方才说那瓜蒌,也有治冻疮之疗效。”
“这个我知晓,我儿以前就给我涂过,确实有效果。不过,我成日都在外头,风吹雨淋的,那也没什么办法。”
荆三娘说到这儿,登时眉飞色舞,“沈小娘子,你没有去过漠北吧,那儿可真漂亮。好大的草原,好多牛羊。在那边,你想怎么骑马便怎么骑马,想骑多久便骑多久,没有人会管你!”
“三娘去过很多地方吗?”
“那是自然。南海,漠北,高山,我都去,好畅快!”
说起这些东西,荆三娘便滔滔不绝地与沈雁回讲起了那些美丽的风光。
“三娘既是喜欢出去闯荡,怎么来我们青云县了。”
二人言谈举止间,沈雁回也被荆三娘所说的大好河山给吸引。
她心中想着,若是以后得空了,她也出去瞧瞧。
大雍疆域辽阔,小小青云县只是九牛一毛。
“找人呐。我初来乍到,对这青云县并不熟识,也并不知晓夜里去哪里歇脚,此番只能向沈小娘子打听打听”
荆三娘眯起眼睛,微微一笑,“请问这儿的县衙怎么走?”
沈雁回握着锅铲的手一滞。
“三娘有冤情?”
“非也。”
荆三娘摇了摇头,塞了一口饭,一边咀嚼,一边继续攀谈,“不瞒沈小娘子,三娘我此番前来这青云县,是为投靠。”
“不知三娘与县衙里哪位差爷有亲?”
“非也。”
荆三娘继续摇了摇头,凑到沈雁回身边,悄声说道,“沈小娘子,我与你说,不是县衙里的差爷”
“那便是找的明公子咯。”
沈雁回握紧了锅铲。
“嗨呀,不是的。”
荆三娘咬了一口鸭腿,几乎耳语,“是找你们青云县的县太爷。”
谢婴?
沈雁回几乎要捏碎这锅铲。
她长舒了一口气,仔细朝着荆三娘望去。
她长得很漂亮。
真的很漂亮。
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
说的便是荆三娘这样的美人罢。
“三娘找谢大人,是什么事啊?”
沈雁回扯出一抹笑容。
“也不是什么大事,左不过是一堆家事罢了。”
说起谢婴,荆三娘像是在攀谈一位故人,十分熟稔,“我初来乍到,没有地方去,只能去投靠他了。”
家事。
很好。
沈雁回使劲咽了咽口水。
“家事嘛那三娘与谢大人,是什么关系?是姐弟?”
也没听说过谢婴有姐姐啊。
“这不方便说罢。”
荆三娘饮了一口梨汤,嘴角含着浅浅微笑,冲沈雁回眨了眨眼,“毕竟眼下我初来乍到,不愿将我与他的关系分说,若是传来传去,怕是影响不好。”
明成不是说谢婴从未娶亲?
这便是,从未娶亲
沈雁回只觉得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酸楚,似是在上面压了一块大石头。
是谁日日过来说她的饭做的好吃。
是谁牵她的手,牵一日都不愿放开。
是谁将她小心抱起,在她耳畔说再给雁雁掷一百个。
谢婴,你这个骗子。
今日的冬雪,好冷。
“沈小娘子,你怎么了?”
荆三娘伸手在沈雁回的面前晃了晃,“怎的像是要掉眼泪似的,莫哭。三娘不该说这些的,三娘逗你呢,莫哭莫哭!”
谢婴,你这个大骗子。
她再也不想理他了!
都生儿子了,都生儿子了
下次谢婴再来,她就在他饭里下巴豆!
沈雁回用手狠狠地抹了一把眼角。
真想把自己好好骂一顿。
她为什么要喜欢谢婴。
他可是探花郎啊,说实在点就是圣上都承认的好皮囊,所以当年定是不知有多少人都在榜下捉婿。她那时还在跟着老师在现代勘察现场,什么大雍,她来都没来。
也不知谢婴有多少红袖添香。
美色误人!美色误人!
竟是一位有了儿子的父亲她可不好这口。
沈雁回又抹了一把眼角。
她一定要好好挣钱,日后再找个比谢婴还要好看的。
“沈小娘子,莫哭!”
荆三娘从凳子上连忙起身,急得就差没伸手给沈雁回抹眼泪了。
“我同你说沈小娘子,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实则谢婴,呸,谢怀风,他是我”
不远处露出一个莲青色的影子,撑着一柄青伞的谢婴从积了雪的青石板上快步走过。
雁雁,怎么哭了?
他心中一颤,扔下青伞。
“雁雁,你”
“谢,谢婴”
沈雁回说话上气不接下气,盯着这张慌张的脸就来气,她伸出手,用手指怒指着他。
“谢婴你日后别来我这儿吃了,我不要你来打秋风了,我,我,你,你,谢婴我不给你当仵作了,你去找别人验尸罢,我,我小饭馆也不开在你那儿了,我要搬走,我要搬走!”
谢婴急了。
搀扶沈雁回那个身影,也随着沈雁回的目光转了过来。
谢婴脸一黑。
“母亲,你与她说什么了?”
“怀风我儿,这真不关我的事啊。”
荆三娘擦了擦额角的汗。
“怀风,你快哄哄她!”
第48章 很喜欢
初雪下得愈发大, 没有了雨水的浸润,很快在房檐与枝丫上积起白雪。
“我还以为你这样高的心性,被贬来这种地方, 会成日饮酒生圣上闷气呐。”
荆三娘牵着胭脂踏入县衙,进了后院,环顾了四周, 啧啧称赞, “怀风我儿看来, 你过得不错啊。”
院中已堆积了不少白雪,有几只兔子混在其中, 在积雪旁嚼青草。三两只鸡从笼子里钻出来, 上头留下一串串脚印。
更有不知哪里传来的哼唧声。
倒不像是县衙,俨然更像是一处农家别院。
“夫人, 您怎么来青云县了!”
明成正左手拎着一只木桶,右手拿着一根木棍搅拌。木桶里,是黄豆、榆树叶、米糠等不知名混合物。
见来人, 他立刻将木桶丢下,飞奔而来。
“怎么不与大人提前说一声,明哥儿也好去接您胭脂,一年多未见, 怎么这样肥壮了?”
明成笑着抚了抚胭脂的头,胭脂也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掌, 嘶鸣两声回应道。
青云县人杰地灵,果然养人。
荆三娘双手握着明成的胳膊, 前前后后仔细瞧了一眼, 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哥儿, 来了青云县这儿人精神了不少,想必伙食不错吧。”
明成挠了挠头,“伙食是挺好的夫人。夫人远道而来,一路风尘仆仆,定是饿了,您想吃些什么,明哥儿立马给您去做!”
自从跟了谢婴,夫人对他也多番照拂,明成的心底里是尊重与感激荆三娘的。
明面上是夫人,背地里称一声“娘”都不过分。
“明哥儿,看不出来呐,你还做上饭了?”
荆三娘挑了挑眉,见明成容光焕发,虽样貌未变,但与在汴梁时,总觉得有哪里不同。
“我记得原先你还是个汴梁公子哥,哎唷那点茶功夫可了不得怀风,看来此番来了青云县,明哥儿也未跟着你受苦。怀风,怀风?”
得不到儿子的回应,她转了个身,见谢婴眉头紧锁,心不在焉。
“怀风?”
“母亲,你害死我了。”
方才的那副光景,如今还在谢婴的脑海中晃悠。
眼下荆三娘与明成说什么,他都不关心。
沈雁回误会了荆三娘是谢婴的夫人,心里又气又难受,一时间那眼泪也是憋不住,直直往下淌。
在谢婴赶来时,将他一顿骂,还未理清他与母亲的关系,就跑了。
那小推车推的,比蹬得还快。
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她很生气。
“怀风,似是很喜欢她嘛”
荆三娘将身上的白狐皮斗篷裹了裹,嘴角扯出一抹弧度,“咱们家价值千金的白狐皮斗篷,就这样送人啦。”
“我不与你说,白狐皮斗篷给我。”
谢婴一脸冷意,抬手去解荆三娘脖颈上的系带。
“不孝怀风,这是你老母亲辛苦猎来的,你可知白狐多么罕见。这么一件白狐皮斗篷,可叫我与胭脂在山野里呆了两天两夜,才给你凑到。”
荆三娘往后一退,躲过谢婴伸出的手,似乎并不愿意将这白狐皮斗篷交出。
“那你是不是送给我了?”
“是啊。”
“那我的东西,我愿意给她,母亲觉得有问题?”
“自然是没有问题。”
荆三娘笑意更浓,连额角的银饰都跟着颤动,叮当作响,“只是怀风,我方才瞧着你们二人的样子,似是并未互相诉说心意啊。”
若是诉说了,还能这般隐忍着?
谢婴一愣,抬起的手缓缓放下。
“我。”
他叹了一口气,将视线瞥向一边,“我不知晓,要怎么说。”
谢婴伸手接住飘在他手中的雪,那雪只是才触到他的一点儿掌心,便化开,再也消失不见。
“你的文章做出来一串一串的,你与圣上说的治国之策,也是长篇大论的。怀风我儿,如今,你与母亲说,就这样说心意这般简单的事,你就说不出口了?”
荆三娘解开身上的白狐皮斗篷,递到谢婴怀里,“你晚些去给她。这件斗篷眼下可是我送的,不归你了你得好好想想与沈小娘子如何说了。你迟迟不张口,还叫人家姑娘总等着你不成?今日她将我认成你夫人,也只能说还好来人是我。来日你在汴梁那些桃花要是真找到青云县来,我看你如何是好。”
她知晓她儿相貌好,当年高中探花,打马过街,那汴梁的主街竟围得水泄不通,前来说亲的媒婆险将他们家门槛给踏平了。
谢婴一心专注在政事上,无心儿女私情,对着这些事,往往都是推了或者全扔给她。
那些温婉的小娘子有时遇到谢婴,远远一望便好,但有些飒爽的小娘子,竟有夜里攀上她家墙头的,就为了与在偶在院子里的谢婴说上两句话。
那两个月,谢婴都是摸黑起,摸黑回,能避则避。
“只不过我有些不知,我儿怎么转了性子了。”
荆三娘回忆起方才沈雁回的性格与样貌,确实是出挑。
对于她这样素不相识的人,竟能将白狐皮斗篷相借。
还有饭菜的味道,实在是好。若不是她溜得确实太快,剩下的那饭,她定是要打包带走的。
“不与你说。”
谢婴重新唤明成拿了件斗篷扔给荆三娘,“我与你不熟你在漠北呆得好好的,来我这儿做什么?我这儿也没有多余的客房,你什么时候回漠北?”
“哎唷,我儿还生为娘气呐!”
荆三娘笑着披上了新的斗篷,“怀风不气,为娘错了。你瞧瞧,为娘不是来找你过年来了吗?你开不开心,为娘还给你带了些漠北的好皮子,最适合冬日了。”
无论谢婴如何冷脸,荆三娘依旧捧着一张笑脸,一点儿也不在意。
“原本我应是该开心地将这个年给过了。”
谢婴瞥了她一眼,依旧语气冷淡,“眼下好了,大家都不开心了你什么时候回漠北?”
“谢大人与他母亲,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我怎么瞧着一副水火不容的样子,像是碰着冤家似的。”
牛大志凑在明成的身旁,悄声问道。
他的视线可全在荆三娘的身上了,脚也跟打了钉子似的,根本挪不开道。他作为一个男人,一直也能瞧出谢大人的样貌生的标志,如今一瞧,这全然遗传的她的母亲。
这哪里是母亲,这是仙女。
像是草原上策马驰骋,张扬而热烈的仙女!
“嗨,我偷偷说一句,实在是夫人自找的。”
明成见二人水火不容,眼下都不敢多插半句话,只能小声说上一句。
“怀风,你真的是太冷漠了,真叫为娘伤心。”
荆三娘佯装着捂了捂自己的胸口。
“你会伤心?”
谢婴当是没看见似的冷哼一声,眉头一挑,“你会伤心当年便不会不告而别了。”
“告了,哪里是不告,可不要信口雌黄。我不是写了书信嘛,你瞧瞧,还给你猎了白狐制成斗篷,我瞧那沈小娘子可喜欢为娘赠你的斗篷了。”
“噢你什么时候回漠北。”
“谢怀风!”
“荆三娘!”
二人同时互呵一声,惊得一旁圈着的小猪仔都停止了哼唧唧。兔子飞速地蹿进了窝,鸡飞上了房檐。
当年谢婴高中不过三月,荆三娘便写了书信溜了。
怀风我儿。
你高中,为娘甚是欣慰。
那么多媒人来说亲,为娘更加欣慰。
只是日日都有媒人来,说得为娘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我儿大了,任何事还需你自己做主。
为娘得去外头瞧瞧,谢家的屋檐太高,险些让我连家乡的风光都记不住了。
不要想娘啊!
娘会回来看你的!
——爱我儿怀风但更爱自由的你的貌美如花的母亲荆三娘留。
这书信谢婴一直贴身留着。
就是。
她说是会回来看他。
不过是夜半时分在院子里扔几张白狐皮,然后又跑了!
除了这白狐皮,就是每两月一封的书信。
“书信来就信了,你人就不用来了。”
谢婴嘴上这么说,但见母亲眼下活得肆意张扬,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替人浣衣腰疼得连站立都难受的模样。
他实则心中,是高兴的。
“哪能不来嘛,这不来找你过年来了为娘想着我儿一朝被贬,以你的一根筋性格,势必每日神色戚戚,索性来开导开导你。没想到啊,怀风我儿,你在这青云县,过得很好嘛!”
连性子似乎都变了。
“我方才说了,原先是过得很好。你一来,我便不好了。”
谢婴眼下满脑子都是一会儿去找沈雁回,他该说些什么。
上一回他见沈雁回哭,还是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与他做戏。
那回是假哭,这一回
他真该死。
“那不会,我既然来了,定是要给你出谋划策的,包在为娘身上了。”
荆三娘一拍胸膛,信誓旦旦。
“不用了。”
谢婴转身,朝不远处的明成招了招手,“带母亲去休息,给她买两件成衣袄子穿,还真当这儿是漠北了。要是冻出个什么病症,我区区八品县令,可没钱给你看病。”
“我儿!你去哪里啊!”
荆三娘知晓谢婴关心她,一边乐呵一边在谢婴身后挥手。
“我去负荆请罪。”
谢婴黑着脸,似是责怪,“荆三娘,雁雁这事我要是说不好了,我立刻回汴梁,去成佛寺,做和尚,你日后就来成佛寺看你儿子罢。”
“哎唷我的天!”
荆三娘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的儿,这沈小娘子真这般好?真叫你铁树开花了。”
“对。”
“哪般好?”
“哪般都好,样样都好。”
谢婴甩了甩衣袖,将那件白狐皮斗篷全然包裹住。
“只她一个,从此不变了?”
“只她一个,不会变。”
“那你空手去作甚?哪有这般哄姑娘家的,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且这白狐皮斗篷,可是我赠的,不是你赠的,你还要再赠一次不成喏,我儿,接着!”
荆三娘轻轻一抛,便有一样什从她手中掷出。
“什么?”
谢婴伸手稳稳一接,竟是一块质地极佳的白玉。
这玉他当然知晓,是母亲宁愿一直洗衣服,都不愿意当掉的玉。
“你那死鬼老爹送我的,说是你谢家的什么家传宝玉我眼下戴着,日后骑马,恐碎了。万一等我百年后到地底下,你那死鬼老爹编排我怎么办,我向来最不喜欢他唠叨了。”
说起谢婴的爹,荆三娘似是并不喜欢。
“是吗?也不知晓是谁喝醉了,会抱着父亲曾经写的字大哭。”
“不孝怀风,还给我!”
“不给,我的了。”
谢婴紧紧握住了那块玉。
县衙离桃枝巷脚程远,谢婴连伞都未撑,一路奔跑着去。即便如此,等到了沈家的院门口,他还是让落雪白了头。
原先他不知如何与沈雁回说自己的心意,怕她为难,也怕她不喜欢她。
她今日种种表现,他才知,原来她也是这般在意他的。
落雪沿着谢婴额角的汗淌过脸颊,将他衣襟处打湿一片,他却全然不在意。
“凤姐儿,雁雁呢?”
院门未关,院里只有沈锦书坐在板凳上与软绵绵玩,手上是拿着一个磨呵乐。
院中兔子与鸡乱蹦乱跑,与县衙几乎如出一辙。
陈莲与沈丽娘去了县里的寺庙烧香,要晚些才归。
原本热闹的沈家院子,即便有鸡兔,也着实有些冷清了。
“好官谢大人”
见了谢婴,沈锦书并不像往常那般热情,然而小嘴向下,连笑都未笑。
“你是不是欺负雁雁了?好官谢大人要是已经有娘子了,就不要找雁雁好不好,凤姐儿从来没见过雁雁哭,你再这样,你就不是好官谢大人。”
沈锦书说到这儿,便奔跑到院墙旁,捡起她平日里最喜欢玩,最直的那根棍子。
“你有娘子了,别来找雁雁!”
沈锦书攥着手里的棍子,指着谢婴,抽泣道,“凤姐儿不会让任何人欺负雁雁的,谢大人,你回去罢!”
一旁的软绵绵似是也察觉到了沈锦书的不满,竟炸开了毛,冲着谢婴龇牙。
“谢大人,并没有娘子。”
谢婴将沈锦书抱进怀里,低声安抚,“凤姐儿乖,告诉我,雁雁在哪里,好不好?”
“谢大人当真没有娘子吗?”
沈锦书用小手抹了抹眼泪,委屈道,“谢大人是好官,是不能骗凤姐儿的,也不能骗雁雁。”
沈雁回对沈锦书极好,日日哄着捧着,沈锦书自然是知晓。
阿娘说,爱是相互的。
若是有人欺负雁雁,无论是谁,凤姐儿都要站出来维护雁雁的。
“不骗。”
谢婴伸出手,勾了勾沈锦书的小指,“谢大人答应凤姐儿,永远都不会骗凤姐儿,也不会骗雁雁。”
“雁雁在房里,她一回来便一直擦眼泪,不叫凤姐儿瞧,还一股脑儿将阿爹买的屠苏酒喝了整整一坛子,她定是难过死了”
虽是听谢婴这般说,沈锦书依旧攥着她的棍子,“若是谢大人再欺负雁雁,凤姐儿就打你!”
“不欺负。”
谢婴揉了揉沈锦书的脑袋,“若是以后谢大人有做的不好的,谢大人让凤姐儿打。”
谢婴与沈锦书,做了这个两人的约定。
沈雁回的卧房本就是陈莲隔出来的,小小的卧房中只有一张小小的床,以及她缩在床边的小小的身影。
小轩窗开着,雪混着风洋洋洒洒落进来混着冷意,她却全然不觉。
“雁雁。”
谢婴走过去轻声唤她,低头却发现沈雁回睡着了,眼角还沾着淡淡泪痕。
周遭围绕着酒气。
是他让她不开心了。
他伸手替沈雁回将散发的发丝勾在耳后。
那件白狐皮斗篷,他一路过来全然抱着,不曾沾上什么风雪。
他悄然替她盖上。
去铜锣县那日夜里,他也曾这样注视过沈雁回。
紫色的扁豆花下,她的睫毛轻轻垂合,如同羽扇,笼下淡淡阴影,可那时未有泪痕。
眉心是皱的。
谢婴忍不住去抚平她的眉心。
“妈妈”
沈雁回低喃一句,“你骗我。”
谢婴一怔。
眉心忽然冰凉,身上却有一丝暖意,沈雁回忍不住睁开了眼。
是谢婴。
很狼狈的谢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婴。
“谢大人。”
沈雁回身子往后一缩,身上的白狐皮斗篷也随之滑落在一旁,“这是女子的寝居,谢大人您,不便进来。”
她眼神微微清冷,不再明媚热烈。二人这样,竟有些生分了。
谢婴的心口忽然有些绞疼。
“雁雁,她不是我的夫人。”
谢婴半弯着身子,语气轻柔,“你听我与你解释,她是我母亲我谢婴,从未娶亲。若雁雁不信,我们去县衙,一起去说清楚,好不好?”
“不好。”
沈雁回退缩了。
若是日后会失去,那不如眼下不开始。
就像她的爸爸妈妈。
说好会在家里等她,却被大火吞噬干净。
谢婴迟早会离开,可她如今有了新的家人,再也不愿意失去。
她喜欢谢婴,喜欢与谢婴每日的相处。
可今日的事,即便是假的,也让她升起一丝害怕。
要是谢婴以后走了怎么办,她一定会很难过的。
“谢大人,我不过小女子。谢大人是否娶亲,与我并无关系”
推开他,早些推开就好了。
“有关系。”
谢婴声音沙哑,凑得离她更近。
她很喜欢谢婴身上的壶柑香,就像很喜欢谢婴。
沈雁回抬眸,眼眶通红,轻咬嘴唇,“谢大人,您是大人。您不可能一辈子留在青云县,我知晓,圣上,会让您回汴梁的。”
风更大了,卷起了落雪,刮进小轩窗,吹起沈雁回鬓角的发丝。
她低头垂眸,紧咬住唇瓣,不去看他。
可谢婴将沈雁回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一眼,他重新拾起白狐皮斗篷。
“我留。”
他坐在床沿,轻握住沈雁回的手腕,一字一句道,“我留在这里。大雍不会因为少了一个谢婴而不复存在,可谢婴”
发上的落雪还并未融化,连指尖都透着寒意,可谢婴说出来话却分外灼热。
似有千万言语涌上心头,可倒了唇畔,便只剩下一句话。
“谢婴不能少了沈雁回。”
沈雁回瞳孔骤缩,抬眼。
谢婴不能少了沈雁回。
谢婴目光灼灼,映照着窗外的飘雪,可他握着沈雁回的手腕却微微颤抖。
“母亲说,我谢婴做文章,长篇大论,有无尽的话要说。我与雁雁,也想说无尽的话,可每每到嘴边,却不知怎么开口谢婴并未与女子表明过心意,说话笨拙。可雁雁,我不要再看到你哭了。”
那块白玉被他温在手心里,不曾带上一丝凉意,捧到沈雁回面前。
“这是谢家的玉,雁雁收了,好不好?”
许是秋雨里倾斜的青伞歪了些,映出她浅浅梨涡,许是船舱内她为了她人感同身受的泪落进了他心里,又许是面对案件的她侃侃而谈,叫人上心
不知什么时候,连谢婴自己都不清楚。
他谢婴寒窗多年,本以为会将自己一生都投身在江山社稷上。若非要让他说出在意的事。
一为大雍,二为母亲。
眼下。
三为,沈雁回。
爱意是悄然生长的,它的主人们并不知晓。
“谢婴。”
沈雁回替他拂了拂额发间的雪,“你喜欢我吗?”
“喜欢,很喜欢。”
灼热的爱意。
谢婴却不敢多逾矩一步,只是将她的手贴在脸颊轻轻摩挲。
他的发丝有一半都被雪水浸湿,唇瓣悄然刮蹭过她的指尖,带着丝丝凉意,似是淋湿的小狗。
沈雁回忽然环上谢婴的脖颈,滚烫的唇瓣堵住他微凉的嘴唇。
发间雪水融化,一滴悄然落在谢婴的眼睫,一片儒湿。
她,不生他气了。
“那你日后不要骗我。”
她故作生气,在他唇边轻轻啃咬了一口,眼里重新绽开明媚。
谢婴的笑意在唇边荡漾,连同一旁的那颗小痣都格外勾人。
衣襟处带着清凉的湿意,谢婴伸手扣住沈雁回的后颈,紧紧相贴,似要将她揉进身体里。
手中白玉被紧握着,它日后另有所属。
温热的呼吸互相交融,笨拙,却越愈深愈热烈,混着浓郁的壶柑香与淡淡酒意。唇齿相抵,勾出浅浅银丝。
“我永远,都不会骗雁雁。”
吻视若珍宝般轻轻落在她的眉心。
小轩窗被从内关上,窗外枝丫积雪,簌簌落下。
爱意在冰雪消融后,蓬勃生长。
第49章 雁雁,你亲亲我。
元日。
辞旧迎新, 暖阳映积雪。
“三娘娘,你瞧瞧凤姐儿的衣裳好看吗?”
前两日雪下得又大又急,沈家院子里积了厚厚的雪。
沈锦书起了个大早, 叫沈雁回仔仔细细地打扮一番。见来人,她脚踩过雪,一路向着门口飞奔。雪太厚了, 即便是小小的身影, 也留下了一串串的脚印, 咯吱作响。
“好看好看,凤姐儿眼下就像天上的小神仙, 是下凡来给我们送福运的。”
荆三娘将沈锦书一把抱起, 左脸亲一口,右脸亲一口, 是怎么看都看不够。
“嘿嘿是阿娘给凤姐儿做的新衣裳,雁雁给凤姐儿梳的头。”
沈锦书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咧着小嘴, 小脸红扑扑的,当真如同小神仙般。
她今日穿的是赤色交领襦袄,其上不仅绣着软绵绵打盹,还绣着兔子们啃草, 就连团团都被沈丽娘绣在了衣袖旁。头上梳的是三丫髻,绑着几条金边云纹赤带。
“祖母, 天亮了吗?”
这是今日沈锦书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一想到元日一早便可以穿新衣,她便兴奋得怎么都睡不着觉。等过了子时, 隔一会儿就问陈莲一句, 隔一会儿又问一句,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 便欢欢喜喜地去沈丽娘的屋子叫她梳头。
这自然被沈长生给拎了出来。
沈丽娘的肚子已渐渐显怀,到了冬日里整个人觉得疲乏,最为嗜睡。如今正酣睡着,沈锦书却兴奋地嚷嚷,一把被沈长生拎去了外头。
陈莲一早便要炖蹄膀,蒸糕,腾不出第三只手照顾沈锦书,那整个沈家就只剩下沉雁回了。
沈雁回爱睡懒觉,窝在被窝里时,沈锦书在她耳畔叽叽喳喳,困得她半眯着眼给沈锦书绑头发。
一趟头发绑下来,人自然也就不困了。见沈锦书整个人都精神奕奕,她揉了揉眼,给她抹了些胭脂,还在她眉心点了红点。
如此打扮一番,真似那年画娃娃。
沈雁回捏了捏沈锦书的小脸,觉得妹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生物。
“呐,给小神仙的压岁钱。”
荆三娘从怀中掏出一只鼓囊囊的赤色荷包,往沈锦书的衣领里头一塞,“外头街上好热闹,凤姐儿一会拿着压岁钱去买东西,想买什么便买什么。”
“三娘娘最好了!”
沈锦书在荆三娘的脸上吧唧一口。
“明叔叔不好吗?”
明成晃荡着他手里的荷包。
“高手明叔叔,也好!”
沈锦书也是吧唧一口。
“咳。”
“好官谢大人!”
吧唧一口。
沈家亲戚甚少,从前沈锦书收到的压岁钱只有陈莲、沈丽娘与沈长生的,再远些便是沈锦书祖父祖母的旁支。
早些年还有些联系,这两年也渐渐断了。那时就因为沈锦书是个女娃娃,他们不喜欢,逢年过节就只给两三个铜板,如今更是连门都不串了。
眼下她棉袄中塞了三个鼓鼓囊囊的大荷包,沈锦书心里头甜滋滋的,预备用完饭便跑去与桃枝巷的小伙伴炫耀,她定是桃枝巷收到红包最鼓的小孩。
“雁雁,你的。”
沈雁回手里也不得空,坐在院里的圆椅上,手中正搅拌着才熬好的米浆,软绵绵则窝在她怀里打盹,咕噜咕噜的也不知梦到了些什么。
“好多钱啊。”
虽说这荷包没有沈锦书那一只鼓,但沈雁回拉开抽绳,里头放了好几块碎银子。
“原先答应你,去铜锣县帮忙,再给你包二两银子,我可没有食言。”
米浆自然是没有银钱吸引人,沈雁回将几块碎银子摊在掌心排开,眼睛眯着弯弯月牙。
“谢大人,我们今年能不能再去铜锣县公干?”
“绝无可能。”
“那好吧”
沈雁回长叹一口气,似有遗憾地将银子仔细收好,继续搅拌米浆。
“我不让雁雁去,雁雁很失望嘛。”
谢婴将另一只圆凳挪到身边,坐到了沈雁回对面,托着腮帮子瞧她。
今日她也穿了一身新衣,与不往日不同,多了些赤色。
眉目如画,唇色如樱。
“不去铜锣县,我也每年都给你多包银子,好不好?”
“好啊!”
沈雁回那弯弯月牙又回来了,“那便不去呗米浆给你,舅舅买了钟馗新符,还有舅舅写的春联,都给你去贴,也省得我搬凳子。”
“好。”
谢婴接过东西,甘之若饴般去了。
那日雪后,谢婴的皮面似是越来越厚。
新年伊始,他用了两日,便将县衙所有的公务处理个干净,而后给捕快们发了月俸,包了红包,速速放他们休沐。
原先那位吴大人,让他们正月初一还来上值,即便无事可做,也见不得他们闲着。等回到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更别说还有红包拿。如今不仅放得早,还给发红包,几个捕快恨不得泪洒当场,现场给谢大人编上几段传唱流芳。
自此,谢婴每日便是县衙与桃枝巷两点一线,日子过得十分舒爽,难免有些怪到了圣上,何不将他早早贬官至此。
“莲姐,你炖的蹄膀好香,你教教我如何炖,日后我也炖给我儿吃。”
院中的火炉上正炖着一只大蹄膀,透过气孔,能闻到丝丝肉香。
陈莲掀开锅盖,用竹筷试了试软烂后,便将煮熟又用油煎过一遍的一盘子鸡卵倒进去。
锅盖一掀,水汽蒸腾,蹄膀已经被豆酱上了色,伴随着咕嘟咕嘟的冒泡声轻微抖动,一时间香气四溢。
“我炖了几十年蹄膀了,还是第一次有人要我教怎么炖。”
陈莲往里头撒了些盐,将锅盖重新盖好,“炖这东西不难,三娘,一会儿我将里头放的东西都抄一份给你。”
荆三娘很是自来熟。
第一次来桃枝巷,便带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就连在漠北置办的皮子,全给搬来了。
陈莲还以为此人投奔亲戚,走错了屋子。
后来荆三娘一介绍,才知她是谢大人的母亲。
好年轻!沈家人全然震惊。
“我一瞧雁雁这孩子,我心里头就喜欢。”
荆三娘笑眯眯道,“我儿蠢笨,在青云县的日子,也多劳烦了你们家照顾,我心中感激,也不知如何报答,就随意买了些东西,都快收下罢。”
陈莲本想推脱,但没想到荆三娘大手一挥,全叫捕快们给抬了进来。
一边抬一边道,“好姐姐莫要客气,好姐姐”
一口一个“好姐姐”叫得真真亲热。
这一来二去,她与陈莲便熟络了。也不在谢婴在县衙给她备好的客房呆着,而是日日也往桃枝巷跑。
本就谢婴与明成二人,眼下是一家三口,都来“打秋风”。
“三娘啊,我倒不曾有过妹妹,今日不如我们认个亲,做个嫡亲姐妹如何?”
荆三娘模样生得标志,嘴也甜,陈莲心底里是越瞧越喜欢。
“好”
“不好。”
谢婴一手端着米糊,一手执着两张钟馗,“母亲,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漠北?”
这二人要是认了姐妹那还了得。
日后他见了雁雁,难道要唤她一声姑姑?
母亲来了青云县,除了捣乱,便是捣乱。
“哎呀,我儿又赶我。”
荆三娘撇了撇嘴,“为娘自然要在你这儿过完年,元日要过,腊八、元宵都要过。最好你我儿,你懂为娘的意思吗?”
“你同意了?”
谢婴眉头一挑,对荆三娘总算有了好脸色。
“这还需要我同意?我儿,这不像你啊。”
荆三娘抓起桌上的小橘子剥,“不同意你真去成佛寺啦,指不定你爹夜半三更要来我梦里骂我再说了,雁雁可好可好,为娘,非常满意。”
“那你可以在这呆到结束后。”
谢婴嘴角的笑,怎么都压不住。
“我儿真没良心。”
荆三娘一口吃掉剥好的小橘子。
好甜!
“沈小娘子,你也给我整点活计呗,大家都在忙,就我一人在这儿杵着,怪不好意思的。”
在明成吃了八百个小橘子,桌上堆积成了橘子皮小山后,他终于开了口。
“明公子,橘子多吃长燎泡。”
“不怕,我天生身体好。”
“多吃,人会变黄。”
“原是如此”
荆三娘吐掉嘴里的橘子核,捧起了明成的脸,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我就说明哥儿最近小脸蜡黄,我还以为你果子吃多了,秘涩呢。”
“夫人,真的很黄吗?”
明成不自觉地摸了摸面颊,他就说衙门最近那几个捕头怎么日日见着他捂嘴偷笑。
他自知自个儿丰神俊朗,晨起也是随意抹了一把脸,很少照铜镜。
“确有一点。”
荆三娘肯定地点了点头。
“沈小娘子,可有补救之法?”
临近初日,明成的肚子并没有像他原先所说,多多锻炼,小上一圈,反而果子、蜜煎每日乱吃一同,隐隐有“更上一层楼”之势。
本就愁着呢,眼下夫人与沈小娘子又说他“发黄”。若是哪日回了汴梁,那些总是与他吃酒的,岂不是要问候一句——明兄,你在青云县下田种地去了?
“可以。”
沈雁回拿过桌上的挎包,掏出四五根粗针,在明成的面前晃悠了几下,“来几针。”
“可有温柔一些的办法。”
望着那些明晃晃的针,明成的脸皱成了苦瓜。
“运动。”
沈雁回将身旁的笤帚郑重地递到明成跟前,“待将院里的积雪都扫完,出出汗,许是能缓解一些。”
“那我要是还想再缓解多些呢。”
“把团团喂了,祖母菜地里的枯草拔了,兔笼与鸡笼也该打扫了。”
“有没有完全痊愈之法。”
“围着青云县跑八百圈。”
“”
待日头愈升愈高,沈丽娘也起了身。
见大家都在院子里忙活,她便找来红纸,用剪子剪窗花。
“娘子手真巧。”
沈长生一手执书,一手碰给沈丽娘在藤椅上铺好被褥,“小心些走。”
“你年年都见我剪窗花,年年都这般说,也不觉乏味。”
“那必然永不可能。”
沈长生给沈丽娘铺好了厚厚一层被褥,见她身子重,心里头开始后悔起来。
日后不管如何,都要先将东西备好才行。就只一次,便这样了。若他再不好好多挣些钱,或是认真苦读,如何对得起她。
院子里暖阳高照,谢婴贴好钟馗,便被沈锦书拉着去放爆竹。
桃枝巷的其他孩童不懂什么官官民民,谢婴与他们混作一团,又塞了很多饴糖。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混成了他们的“大哥”,成了放爆竹的一把手。
一个个爆竹被插在小河沿的积雪中,就等谢婴点燃引线。
“彭!”
在孩童们的欢声笑语中,大家都年长了一岁,新年换旧年。
三人帮沈家做了那么些事,自然也被热情地留下来用饭。
元日的席面最一整年中最好的,整张桌上排满了酒菜,气势十足。
冒着热气的山煮羊,一早挑来小苍山的泉水炖煮,尝之满是杏仁与花椒的香气;蹄膀炖鸡卵,用筷子轻轻戳开,便能将整根猪骨取出,外皮肥糯,内里炖酥了一点儿也不柴。鸡卵更是被炖成了酱褐色,揉满了肉香;酱烧花鲢,鱼肉软嫩弹牙,蘸上汤汁,更添风味;洗手蟹,公蟹膏肥,母蟹黄香
暖锅下放了炭火,其中煮爆鱼、蛋饺、咸鸡、走油肉,若是腻着了再添一把野荠菜,正咕嘟咕嘟冒泡。
春盘、什锦小炒、蜜煎、果子一盘一盘地垒在上头,连个空出来的地儿都没有。
“这是三娘酿的屠苏酒,这次来青云县全给带来了,雁雁你喝,好喝得很。”
荆三娘眉目温柔,与沈雁回说话时更是轻声细语。
短短几日,她拉着沈雁回在街上东奔西走,这儿买丝绢,那儿备年货。每每出去一趟,回来时二人定是手上拎满东西。
她还不让谢婴跟着,美其名曰——女子逛市集,你这男子跟来做什么,速速走开。
原先沈雁回误会了荆三娘,心里头实在是不好意思。
如今谢婴送给她的玉被她挂在了身上,她打听了是荆三娘所赠,这两日又拉着她闲逛,二人的关系早就翻上一番,有时甚至夜里还能抵足而眠。
二人的性格倒是很合得来。
“好辣”
沈雁回饮了几口,只皱眉头,不出片刻,整个脖颈都染上一片绯色。
米酒尚可,这样辣的酒,她还是头一回喝。
“酒,就该辣些才好喝嘛,不过雁雁莫饮这样急,很容易上脸的。”
荆三娘笑眯眯地给所有人都倒上,避开了沈丽娘与沈锦书。
“凤姐儿不可以喝吗?原先雁雁都用筷子蘸了给凤姐儿喝。”
沈锦书见着沈雁回这幅陶醉模样,更加好奇眼前这屠苏酒的味道,“原先阿爹酿过屠苏酒,也不是很辣。况且阿爹叫凤姐儿说‘正月饮酒先小者,先酒贺之。’要凤姐儿先喝了,祖母在凤姐儿后头喝,祖母才会长命百岁,比那仙翁的岁数还要长,所以三娘娘也给凤姐儿用筷子蘸些。”
“凤姐儿,阿爹这句话就教凤姐儿说过一遍。”
沈长生目瞪口呆,见沈锦书念诗朗朗上口,惊道,“凤姐儿竟全然记住了?”
“自然能记住啦。阿爹总是不在家,那阿爹说过的话凤姐儿肯定要认真地记在心里。”
用筷子戳着一枚鸡卵,咬了一口,满嘴生香,乖巧地点了点头。
“凤姐儿,等开春,雁雁送你去上女学,好不好?”
沈雁回脸颊染上红晕,拿筷子蘸了蘸酒杯,“今日的酒真辣,凤姐儿只能尝一筷子。”
“那凤姐儿岂不是不能与雁雁去摆摊了,凤姐儿不去。”
沈锦书就喜欢日日跟在沈雁回后头,洗碗也好,数钱也好,当个小跟班。
码头也好,有顺姐儿同其他伙伴,有陈爷爷,有岑婆婆,还有总是给她吃柿饼的李叔叔等人。
人多得沈锦书能念出好长一串。
“凤姐儿去嘛。”
沈雁回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说出的话也带着浓重的酒意,“日后雁雁送凤姐儿上学,下学雁雁也去接。上来学堂,凤姐儿可以认识许多新的朋友,还能长许多学问变得像谢大人这样厉害。”
“真的可以像好官谢大人这样厉害吗?可以保护雁雁?”
说到这儿,沈锦书还是有些期待。
若她能像好官谢大人这样厉害,便能保护雁雁了。
就像原先有个长得像老鼠一样的坏人来雁雁的小食摊说胡话,她也能站出来。
“真的。”
谢婴轻笑一声,“等开春,也让明叔叔教你些功夫,好不好?”
“学了能不能像高手明叔叔上次那样,将那些人给揍扁!”
“那可不。”
明成痛饮了一口屠苏酒,用手揪了揪沈锦书的脸颊,“全部揍扁!”
“那我们什么时候上学堂啊,凤姐儿等不及了。”
沈锦书期待地舔了一口筷子,登时小脸皱成了一团,连眼泪花都出来了,“三娘娘,辣辣辣!”
怎么比阿爹酿的屠苏酒和祖母酿的黄酒辣上不知多少!
“是你非要喝嘛。”
荆三娘夹了只鸡腿到沈锦书的碗中,“凤姐儿来,吃鸡腿,吃完就不辣了。”
沈锦书拿起鸡腿,一口咬下去,妄想压一压舌头上浓郁的辣味。
无果。
“雁雁”
屠苏酒实在是上头,而暖锅的热气又熏得沈雁回整个人头涨涨的,在众人推杯换盏之际,她便进了院子吹吹风,也好醒醒酒。
白狐皮斗篷被轻轻地披到了她肩上。
“也不是很冷,软绵绵在我怀里呢。”
沈雁回抱软绵绵,但还是往斗篷里缩了缩。
软绵绵今日也是裹上了个美滋滋的年。
陈莲蒸了两条小鱼,还给剔了鱼骨,软绵绵吃得整个肚子都涨得溜圆。冬日狸奴嗜睡,眼下又缩在沈雁回的怀里做美梦。即便有什么声响,她也不愿意睁眼,哪还有狸花品种的半点气势。
“雁雁这两日都和母亲在一起。”
“嗯?”
“我日日跑空。”
沈雁回抬眸轻笑,绯红的面颊更衬得五官明艳,“那该如何是好,待我小饭馆开张,我更加没了空闲。”
“雁雁。”
月色洒在谢婴的脸上,在他长长的睫毛下投下两道阴影,“你亲亲我。”
“嗯?”
沈雁回揉了揉眉心,今日的屠苏酒太烈,她有些恍惚。
“你亲亲我。”
谢婴声音沙哑,似乎带着一丝恳求。
沈雁回笑意更浓,倒映着月色的眼眸似是有些混浊,垫起脚,覆上谢婴的唇。
她的脸颊滚烫,温热的混着酒气的呼吸洒在谢婴唇畔,引出阵阵似有若无的酥痒。
他身上好香,她很喜欢闻壶柑的味道。
沈雁回将双手都环上了谢婴的脖颈,垫着脚,情不自禁地加深了吻。
软绵绵扑了个空,惊醒后抬头瞧了二人两眼,喵了几声,便识趣地溜进了屋子。
“雁雁”
谢婴明明只饮了两口酒,他注视着沈雁回那双似被雾气笼住,水润润的眼,眼里的混浊却比她更甚。
他将沈雁回抱起,坐到一旁的圆凳上,让她的腿环住了自己的腰。
坐在腿上,她能更好借力,将谢婴搂得更紧。
谢婴能听见她的心跳声。
耳畔的呼吸声越来越浓重,卷起银丝不断。
滑腻的银丝四处勾连,混着低沉的喘息。
“雁雁,你别蹭”
谢婴的腰间挂着佩玉,沈雁回怎么坐都觉得有些硌,便不自觉地动了动。
“我没有,就是硌着不舒服。”
沈雁回皱了皱眉,只是呼吸了一口冷气,便继续去咬谢婴的唇瓣。
屠苏酒乱了她的理智,可她灼热得如同一颗赤色的浆果,香甜诱人,叫人忍不住品尝,比酒意更能扰乱谢婴的理智。
“雁雁”
谢婴声音低哑,眉头微皱,“我抱你下去。”
“不让我坐着吗?”
沈雁回抬眸,水润的双眸中增添了几分不解,语气也带着一丝混浊的不满。
“让。”
谢婴环着她脖颈,而一只掌心却悄然握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的语气隐忍,喉头不自觉滚动,“我让雁雁坐,只是雁雁,别蹭了。”
他的吻滑入沈雁回的脖颈,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几处淡淡红痕,“今日只讨这些。”
明月映积雪,赤色的袄裙铺盖在月白的衣袍上。
沈雁回的鬓发微乱,轻拂过谢婴的面庞。
呼吸浓重,双眸浸满欲色。
“那明日讨什么?”
谢婴低笑着哑然。
“你真是”
第50章 倒立吃冷淘,乳糖圆子,傩戏
待过完元日, 沈锦书便又开始盼。
一个“盼”字,最近围绕着沈锦书的小脑袋。
十个手指头都掰完了,软绵绵也长了一圈肉, 好在可让给她盼着了。
“阿娘,你给凤姐儿梳快些,喜姐儿已经在外头等着我了!”
沈锦书嘴里衔着半只橘子, 不断昂着头朝着院门口眺望。
院门口有一个和沈锦书模样差不多的小娃娃, 用手攀折门沿的一角, 露出半张小脸。
“凤姐儿,你好了没, 去晚了漂亮的花要叫金姐儿他们抢完了!”
今日翠微楼的门口摆了个摊子, 卖绢花。牡丹、水仙样式的绢花只要五文钱。
沈锦书与她的小伙伴们才拿到了压岁钱,如今正当阔绰。女孩子们虽是小小年纪, 但也喜欢这些漂亮的东西,瞧见便走不动道。那绢花无论是戴着或是绣在衣服上,都鼎鼎好看, 谁都想来上一朵。
“来了,来了!”
一盏栗子大小的莲花灯悬于沈锦书的发髻间,她举着铜镜美滋滋地照了好几下,连身上的橘子汁液都未擦, 便急急忙忙地飞奔到院门口,一溜烟儿不见了。
“凤姐儿早些回!”
“知道了, 阿娘”
不过片刻的光景,声音就已经愈传愈远。
“雁雁要不要戴一支?”
沈丽娘晃了晃手里的灯花簪子, “如今这卖簪子的商贩们倒是越来越有想法了, 竟能在簪上做灯,用铜丝缠成莲花样式, 竟一点儿也不俗气。”
“舅母,这不会往我头上掉火星子吧。”
沈雁回用手指戳了戳坠着的小莲花,即便使劲晃悠,依旧亮亮的,半点都未熄灭。
“即便只掉下来一点,就能给我烧秃了。”
沈雁回感叹古人手艺的巧夺天工,为了美观,竟往发簪里塞炭火,还能点着来回晃。
“不会。”
未等沈雁回反应过来,沈丽娘便已经将莲花灯簪插于她发间,“这要是掉出火星子来,那今日青云县街上的姑娘们,且都需要抱着水桶了雁雁簪这支簪子,好看。这是你来了青云县后,头一回过上元节,你也出去瞧瞧,外头眼下比元日还要热闹呢。”
沈雁回很少簪流苏垂饰的发簪,这莲花灯簪垂在她的鬓边晃晃荡荡,有一种别样的美。
上元佳节,华灯璀璨,人声鼎沸。
明明已是夜里,整条街却被各式各样的花灯照得发亮。
“雁雁,给你。”
沈雁回还在一处的小摊面前排队买玉板鲊,谢婴就已经将一盏花灯塞进了她的手心。
“哪找的小狐狸花灯?”
别人家的花灯都是花鸟鱼龙,怎么偏偏到她手里便又成了狐狸,还是只眯眼连眼睛都瞧不见的小狐狸。这叫沈雁回有些哭笑不得。
“这个特别。”
谢婴嘴角微微上扬,对自己挑选的花灯甚是满意。
小狐狸就该提小狐狸。
上元节有不少灯谜摊子,猜出来是一件很费脑筋的事,即便是谢婴自告奋勇地拍了拍她的肩,示意他能猜,沈雁回还是将他从那些灯谜摊子前推了出去。
“好不容易休沐十四日,就让你的脑子多休息休息吧,谢大人。”
沈雁回用竹签挑起一块玉板鲊,塞到谢婴嘴里,“不猜那个,我们去看戏。方才我远远就瞧见了翠微楼前头搭了好大的山棚,恰巧凤姐儿也在那头,我们去瞧瞧她挑了个什么花。”
灯谜这东西,从古至今,每逢元宵,为了能增添些年味,都要摆出来猜上一猜,沈雁回觉得着实无趣。
平日里已经淹没在医书海里了,好不容易过个元宵节,自己出去吃碗元宵,还要被店里的老板拉着整一个猜灯谜送把小扇子活动。
还是大戏好看呐。
是融合了古人的智慧,她想瞧都瞧不见的大戏。
山棚上,什么戏都有。
“谢大人!他他他他真将剑给吞了啊。”
沈雁回跑到左边仔细瞧了瞧,又跑到右边上前凑了凑,愣是没瞧出来这是什么可伸缩的道具剑。
真剑呐!
真吞呐!
“你喜欢这个?”
说是要提着小狐狸花灯,实则沈雁回手上又捧上了桂花糖藕、核桃肉与炫炒银杏,哪里有空余的手去提。那花灯辗转反侧,又回到了谢婴手里。
“就是觉得太惊奇了,这简直是神人。”
沈雁回随着众人一起拍手叫好,“果然,高手在民间。”
“其实,若雁雁想看,我也会吞。”
“”
沈雁回将手上的油纸往怀里拢了拢,伸手抚上了谢婴的额头,“乖,咱不弄这个。”
“那弄那个倒立吃冷淘如何?”
“谢大人,你觉得那样做,俊吗?”
“我觉得那样做,很令雁雁惊奇。”
“咱也不弄那个。”
荆三娘与明成跟在两人后头,窃窃私语。
“明哥儿,你说我儿什么时候能给我表演一个倒立吃冷淘?”
“夫人您就甭想了。”
明成嚼着一只炙鸭腿,似是早已习惯谢婴眼下这副做派,“下辈子也甭想了。”
“我儿平日里也这样吗?这比今日的猴百戏还要令我惊奇。”
荆三娘从明成的油纸包中扯出另一只炙鸭腿,咬了一口,“明哥儿,我儿不会叫人给替换了吧。我记得汴梁最近时兴新的话本子,说是能借尸还魂什么的,还有从几百年前来,从几百年后来的魂呢。”
“应是不会。”
一只炙鸭腿下肚,明成嘬了嘬手指,“若是沈小娘子不在身边,大人也不这样,还是以前那般冷着一张脸。”
“噢,这样啊但我还是想看我儿倒立吃冷淘。”
“那夫人您什么时候与沈小娘子说道说道,就说她要看的。”
“当真是好主意。明哥儿,夫人平日里果然没有白疼你。”
饮酒喷火、药法傀儡、鲤鱼过刀门山棚上的百戏样样俱全,围过来瞧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沈雁回兴奋地几乎将手心给拍红。
烛火倒映在她的双眸中,一片暖色。
“炫炒银杏还吃吗?”
“吃不下了,给谢大人吃。”
“好。”
谢婴嚼嚼嚼。
“桂花糖藕还有一大截。”
“吃不下了,给谢大人吃。”
“好。”
谢婴继续嚼嚼嚼。
“我儿何时这么大饭量?他不是最喜欢一日二食了吗?”
荆三娘嚼了一只油焖鸡腿,继续跟在二人后头。
“自打来了青云县,大人莫说一日二食了,不是一日二十食就已经很不错了。”
明成嚼着半只炖得软耙的蹄膀,撕扯着上头弹牙的猪皮。面对这样的谢大人,他已是家常便饭。
好好的上元佳节,纵情游乐的好时光,灯火辉煌的约会街道,硬生生地被着四人变作了吃食一条街。
羊脚子、姜虾、鹅鸭签那是有啥买啥,有啥吃啥。
“咻咻咻”
有一个小身影穿梭在人群中,从中攥住沈雁回的衣角,用着似乎吓唬人的声音幽幽道,“猜猜我是谁?”
她戴着一只傩面具。这面具有些大,与她的小脸并不相配,她只能一手扯衣,另一只手托着这面具。
“是威风凛凛的仙锋小姐。”
“没错!本将军就是最威风凛凛的仙锋小姐崔良玉!”
傩面具被画上了凤冠,面容丰润,弯眉秀目,仅是一张面具,就能瞧出她的端庄美丽。
瞧着虽端庄,崔良玉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武仙锋。
“雁雁,我们一起去那里瞧傩戏好不好,一会儿就要演到崔良玉了,凤姐儿可喜欢了。”
傩面具轻轻一摘,露出沈锦书一张嬉笑的脸。
鬓边不止摇晃着莲花灯簪,还簪了一朵艳丽的牡丹花,但并不突兀,反叫她的模样更加乖巧可爱。
如同月娘娘座下的小仙子,沈雁回忍不住捏了一把沈锦书的脸。
“那凤姐儿还不将傩面具还给人家。”
沈雁回盯着那张傩面具仔细瞧了瞧,此面具雕刻精美,绘色鲜艳,定是值不少银钱。即便是沈锦书今年所挣的压岁钱努力攒攒拢能买得起,凭她的性子也不会用所有的钱孤注一掷。
“那雁雁陪凤姐儿一块去嘛,这是牡丹姐姐的面具哦,一会是牡丹姐姐演崔良玉,咱们一起去看牡丹姐姐咯。”
沈锦书拉紧沈雁回的手,努力穿过一波又一波的人群,终于走到了另一个山棚前。
傩戏虽精彩,但逢年过节,人人都要看上一遍。相比方才的吞剑戏猴,看傩戏的人没有那个山棚的人多。
灯火阑珊处,是两个熟悉的身影。
“牡丹,你弹琵琶好听,没想到穿了这崔良玉的衣裳,也这么好看哦!”
牡丹今日未抱琵琶,相对于她平日里穿的衣裙,她今日的打扮叫人眼前一亮。
未施脂粉,只描了微微上扬的黛眉,轻甲束发,是一副女将的打扮。
“平日班头叫你弹琵琶,可真是屈才了。好看,真是好看呐!”
男人的个头比牡丹还要矮上半个脑袋,一双细眼中冒着别样的精光,喋喋不休,一张嘴便吵闹无比。
牡丹倒是一句话都未与他说,只是回头与芍药嬉笑攀谈。
芍药还是往日那副样子,一说到有事的事,便捧腹大笑,一点儿也不在乎什么形象。
翠微楼的这个戏班子在沈雁回这儿点了两月的宵食,她自然知晓这骚扰的男人姓甚名谁。
此人名叫康禄,是戏班子的一员,平日嗓门最为大,是未见其人便闻其声的代表人物。
沈雁回的一份盖饭已是实惠,但他却总是嚷嚷着不够,还说她做黑心生意,味道也就那样。可他一边说,一边又将碗中的盖饭吃个精光。
他生性好色,平日里在戏班子挣得几个子几乎全扔妓馆里头,人也并没有戏班子其他人勤快。
有几日戏班子太忙,是沈雁回亲自拉板车送饭。他前来取饭时见沈雁回独自一人,上来便要侃几句,取时甚至想摸一把她的手。
可惜他未见到暗处的谢婴,若不是沈雁回打呵呵,康禄的手眼下可能是断了。
但班头始终没有赶走他,毕竟此人是班头的二大爷。
“牡丹,我在与你说话,你耳朵没聋吧?”
见牡丹迟迟没有反应,康禄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骂道,“你也别太过分,清高给谁看呢?我又不是没瞧见过,夏日里你还与那刘成在翠微楼墙角根亲嘴呢怎么了,眼下刘成死了,你要给他守活寡?就刘成那穷酸样老好人样,有什么好的。瞧瞧,人越好,越没好报,死了罢。”
恶毒的话似是一串爆竹似的,接连不断地往外放。
牡丹忽然神色一冷,眼中一片寒芒,哪有方才与芍药说话的半点柔和。
“康禄,你若再敢编排一句刘成的是非”
她的语气中带着汹涌的怒意,一字一句道,“我便杀了你。”
不似往日嘤咛琵琶语,真如仙锋小姐崔良玉。
“哟呵!你还能杀我?”
康禄咧嘴一笑,将目光投射到牡丹的双手上,“凭你那香软的纤纤玉手吗?你这会弹琵琶的玉手啊,若是没有人再去牵它摸它,你可以找我啊。反正你已让刘成占了便宜,便宜了他,你也可以便宜我,我的好牡丹,你说是不是”
“刘成他,从来都没有。”
牡丹眼里怒意更甚,若是此刻她手中真有一把刀子,当真许是会刺在康禄身上。
刘成已死,且他不是个坏人。
眼下再去说些风言风语的话编排他,未免太过恶毒。
“谢大人,此人讨厌。”
沈雁回眉头微皱,方才好不容易看戏积攒的一点儿乐趣,全叫康禄给搅光。
“确实讨厌。”
“哎唷我去!哪家小孩吃不完的桂花糖藕往我脸上丢,是哪家小孩!”
康禄淫/笑间,从人群中飞出半截桂花糖藕,精准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桂花糖藕本就绵软,但丢者许是力气有些大。绵软的糖藕瞬间在康禄的脸上炸开,糖汁与糯米淌了他一脸。
“哎唷我去!谁,谁扔的鸡骨头,你还有没有一点儿公德心!”
一根嘬得极为干净,不沾着一点儿肉丝的鸡骨头也从人群中飞出,其力道之大,硬生生将康禄额上砸出一块红。
“夫人,你力气这般大?”
咬着蹄膀的明成震惊地望着康禄的脑袋上瞬间起了个鼓包。
“雁雁不是说此人讨厌嘛明哥儿你这蹄膀分我两块,我尝尝。”
“也是哦。”
明成乖乖将半只蹄膀一撕为二,将自己未咬过的另一半递给了荆三娘。
“哎唷!你是不是没完没了!”
人群中又飞出了一根连上头的筋都啃得一干二净的猪骨,一下给康禄砸倒在地。
“康禄,你让你编排刘成,说不定是刘成来找你了!”
戏班子中另一人哈哈大笑,将一只色彩更加艳丽的傩面具递到康禄手中,“你赶紧起来收拾收拾,一会儿还要演黄鬼呢。”
“我说康平啊,凭啥子让我演黄鬼嘛,让我演开山猛将,演关二爷,实在不行演让关二爷斩了的蔡阳也成嘛,那也是威风凛凛的,非演这黄鬼,怪猥琐的。”
康禄一边接过面具,一边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
黄鬼是洪涝、疫病的象征,是忤逆不孝、恃强凌弱的代表,是位丑角。
演黄鬼者需全身赤/裸或是穿条黄裤衩子,浑身涂上黄色,四肢用缠带固定上假刀,用鸡血涂抹,营造鲜血淋漓之效。
“关二爷身长八尺。”
班头康平继续笑道,“且不说你能不能演不出老百姓们想看的关二爷,那青龙偃月刀的个头都比你高,叫他们如何能接受?说不定明日就不让咱们在翠微楼里头干了你快赶紧收拾收拾去,糖汁沾在傩面具上,容易将那色彩给融了,赶紧去。”
“不孝侄子,有你这样说你二大爷的吗?赶明儿空闲了我就找你父亲告状去。”
“二大爷,您就别去了。我都三十好几了,可不想总是被他用拐揍。”
康平皱了皱眉,催促着康禄去洗漱。
“我方才不在,眼下才看到凤姐儿。”
芍药将沈锦书一把抱起,亲了亲她的脸颊,“今日我们凤姐儿又扮什么小神仙呀,好乖哟,让芍药姐姐亲亲。”
说话间,芍药就已经在沈锦书的脸颊处留下一个红印子。
“芍药姐姐不演戏嘛。”
沈锦书乖巧地回了个礼,吧唧一口。
“你说叫芍药姐姐平日里翻百八十个筋斗,芍药姐姐在行啊,你说叫芍药姐姐唱大戏,那不成,我唱出来犹如虾蟆叫,指不定将底下的人全吓走呢。”
“谁说的?芍药姐姐的声音就像小苍山上的小鸟一般好听。”
沈锦书一本正经道。
“亲亲凤姐儿,我可越来越稀罕你了。干脆今日不回去了,跟芍药姐姐睡吧!”
芍药捧着沈锦书的脸亲了又亲,在她的脸颊上留了好几处印子。
“雁雁,你也来了。”
牡丹注意到了沈锦书身后的沈雁回,亲昵地与她打招呼,“你过来,方才戏班子里煮了好些乳糖圆子,我记得你爱吃甜的。这乳糖圆子是白糖芝麻馅的,汤里还加了蜜渍桂花,保管你喜欢。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取来。”
在送宵食这段时间,沈雁回与牡丹熟络了不少,更何况上次在翠微楼的时候,沈丽娘看病的大夫还是牡丹去请的,也是半个救命恩人。
牡丹平日里虽弹琵琶,嗓音婉转,叫外行人看来,似乎有股子小家子气。身量纤纤,似是风一吹就倒,像是只喝蜜水的仙子般。
实则不然。
她可爱吃沈雁回做的酸辣鸡杂、酱烧大肠、酥炸小肠就连沈雁回亲自所卤之臭豆腐,连谢婴尝起来,筷子都要抖三抖,牡丹直呼人间美味!
自此,二人一拍即合。
臭蕨菜、臭鳜鱼、霉千张沈雁回每回一捣鼓出来,就邀请牡丹前来品尝。
“雁雁还要吃吗?”
谢婴嘴里还在嚼嚼嚼。
“为什么不吃呢?”
沈雁回快步走上前,上元节,就应多吃些乳糖圆子嘛。
戏班子里的乳糖圆子是班头康平的媳妇儿黄秋香所做,连外头的那层糯米皮子都混了不同的菜汁花液,揉成了四种颜色,尤为鲜亮,光是瞧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外皮滑润,轻轻一呡就化开。
芝麻被磨得很细腻,混以融化的糖汁,馅心绵软,但要仔细着吃,防止流出来的馅心烫口。
几只乳糖圆子下肚,满嘴都是芝麻的甜香气。
“雁雁,你脖子怎么了?”
牡丹拿着调羹,藉着灯花,瞥过头去瞧沈雁回的脖子,她的鬓发间多了一支莲花灯簪,随着她偏头摇摇晃晃,“这么冷的冬日里还有蚊虫吗?”
“咳。”
沈雁回半口乳糖圆子险些呛进气管,几声咳嗽下满脸通红,“是!蚊虫真是可恶,冬日里竟是打不死似的。”
谢婴食髓知味,起初只是喜欢舔/弄,后来愈发放肆,爱上了轻轻啃咬。
若是沈雁回抵抗,他只会在耳畔柔声问两句——好不好,乖雁雁。
沈雁回算是渐渐知晓了,什么叫从此君王不早朝。
迟早扒开谢婴的脸皮,看看他是不是山精鬼魅变的。
“如今这虫子竟这般不怕冷。”
牡丹一本正经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罐子,“这是牛俊卖的澡豆,说是有去红去痒之疗效。前阵子我贪嘴,多吃了几只螃蟹,生了不少小红点,只涂了两日,竟全好了。雁雁,送给你。”
牡丹客气地往沈雁回的怀中一塞。
“咳多谢,多谢牡丹姐。”
沈雁回狠狠瞪了谢婴一眼,但很快便好奇道,“牛大哥的想法真是愈发多了。”
她瞧了一眼那罐子,都快发明出青草膏与花露水了。
“雁雁,错了。”
谢婴从桌底下拉了拉沈雁回的衣角。
“可不是嘛,他做的口脂颜色也好看,我与牡丹姐都买了,一人一罐,擦唇上很润,冬日里即便水喝得少,唇上也不会起皮。雁雁,你说他怎么这般有想法回头见了他,我要再买几罐。”
芍药从远处凑到跟前来,手上湿漉漉的,似是才洗过手。
她大声赞叹牛俊,脸上红扑扑的。
“芍药,还说回头见,方才我去乳糖圆子的时候,正瞧见你与牛俊大眼瞪小眼呢。”
牡丹捂着轻笑。
“牡丹姐!”
芍药的脸更红了。
几人攀谈间,山棚上的傩戏也开场了。
黄鬼之戏与牡丹所演之崔良玉并不是一个曲目。
黄鬼危害村民,带来灾难。村民请神驱邪,在奔跑呐喊中捉拿黄鬼,再请来审判。最终,由大鬼、二鬼将黄鬼抽肠剥皮行刑。
总之,是一个正义战胜邪恶,人人都爱看的故事。
此戏无须唱,用鼓与锣等乐器敲打,村民的呐喊来衬托黄鬼之可恨,行刑之酣畅。
竹竿子串好的布帘一杯掀开,那可恨的黄鬼便暴露在台下看戏的人们面前。
观者们也很配合,大声呼喊着,用声音加入捉拿黄鬼的行动中,俨然成了村民的一员,声音响亮,气氛登时有些高涨。
黄鬼戴着可怕的傩面具,浑身都被抹上了黄色,四肢缠着刀,只是远远一观,便觉可恨无比。
“康禄,你动一动啊,别装死,眼下正演着呢。”
扮作大鬼的戏班子一员,见康禄坐椅子上一动都不动,心中生出股怒意来,压住嗓子提醒道。
平时叫安排康禄去敲锣,那锣敲得沉闷先不提。如今扮黄鬼已是众多傩戏中较为简单的戏目了,他康禄只需多蹦跶几下,等待他与二鬼来抓便可。
竟还是这么懒散!
“喂,康禄!”
见大鬼戳了戳康禄,他没有反应,二鬼也来帮忙。
二鬼晃了晃康禄,企图用力道直接将康禄捉起来。
康禄的傩面具似乎没有戴稳,只是轻轻晃,便从面颊上掉落。
面具下的康禄紧闭双眼,唇角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