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提亲(文案内容)

    天沉欲倾,细雨纷垂。

    卧房内,岑拒霜独坐于半开的窗扇边,双目遥看着庭院里的烟雨披蒙,任由刺骨的凉风吹拂着发梢。

    她已是不记得自己那日是怎么从茶楼静室的柜子里出来,又是怎的回了府。

    依稀有的一点印象是,江逾白走后,她踉踉跄跄地从茶楼而出,不管不顾地冲到了雨里,连同太子在旁说了什么她也没能听清。

    今日岑拒霜有了些许力气后,便费力拖着沉重的身体坐在了窗边。

    屋外廊庑下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不歇,流岚在大夫的授意下带着院里的下人们为她熬煮汤药,偶尔急得自说自话,念叨着“侯爷快要回来了,若是瞧见姑娘这般模样,定是心疼不已”,“江公子这几日要事缠身不能过府,咱姑娘可如何是好”云云。

    岑拒霜望着案上放凉了的药,心头的苦涩如涌。

    她这十余年来识人寥寥,往前在边关时,身边只有父母;到了京中这五年,最为信任与依赖的,不外乎是叔父与江逾白二人。

    如今到头来,竟是告诉她,江逾白对她的用心全是假的。

    她所珍视的,好不容易得来的亲恩亲情,在他眼里是不值一提的无用之物,甚至是为谋得利益的工具与桥梁。

    岑拒霜的卧房并不算大,处处皆有着江逾白相陪作伴的痕迹,他曾挑灯翻遍医书,守在她榻前寸步不离,还有那角落里放置得有些落灰的轮椅,亦是江逾白曾不厌其烦带着她走遍四处所用。

    她细细回想着这五年,发觉自己难以分清到底他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

    又或是说,所有都是假象,都不过是为了最后能够娶她的苦心经营。

    真是荒唐,真是可笑。

    雨依旧未歇。

    岑侯爷接到岑拒霜生病的传书后,冒着雨快马加鞭赶回了京城。

    彼时侯府门前,疾驰的马蹄高高扬起,岑侯爷勒绳翻身下马,披风处的雨露还顾不及拂去,便将缰绳匆匆扔至马夫手里,大步流星地跨入了门槛。

    岑侯爷步至岑拒霜卧房门外时,她回了榻上小睡。透过半掩的屋门,岑侯爷瞧着那雪白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血色,绒毯覆着的身形羸弱盈盈,比之他那会儿离府前更显病态,心疼不已。

    他欲进屋之时,又在门边顿住步子,脱下满是寒气的披风交予流岚,压低声问着,“怎么弄成这样?”

    流岚红着眼,哭哭啼啼道:“回侯爷的话,那日太子殿下至府上,姑娘代您见驾。而后变了天,殿下忽然抱着浑身是泥的姑娘回来,说是姑娘在雨中晕倒……大夫赶来瞧了,说姑娘受凉,又郁结于心,恐难以好转……”

    闻及太子,岑侯爷拧起了眉,又问:“小霜今日可进食了?药用了吗?”

    流岚摇了摇头,“姑娘近来食欲不佳,醒时也不肯用药,只有昏睡之时才能咽下一二。”

    岑侯爷杵在门前良久,接连叹着愁,最后只是轻轻把门掩上,嘱咐着流岚便离去,“去给姑娘被窝里的手炉添点炭,注意别添多了,小心烫着。我还需进宫述职,姑娘若是醒了,好生照看着,等我回府。”

    *

    次日,天刚有些亮意,岑拒霜就被子弦叫醒了。

    子弦和岑拒霜小声解释,他们郎君行商,继母觊觎家产,妄图害死郎君,所以,要在漕县暂避几月风头。

    因着睡前哭过,岑拒霜眼睛微肿,但醒后已经接受现实,只想着能好好保住性命。

    她在心中疯狂盘算,行商就意味着有钱。姜国对商者宽和,后嗣亦可为官,不受歧视,故而,从商者甚多,国富有余。

    可她听闻东淮商者为贱,子孙不得入官场,甚至衣着配饰都有所限制。

    但此刻,这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商者离农本,四处游历,按照子弦所言,他们一行人只会在此呆几个月。

    这时外室的好处便显然出来,几月后,她留在此地,岂不是逃走的大好时机。

    岑拒霜又偷偷瞄了一眼静静立于窗边的裴述,昨晚月色昏暗,看得也模模糊糊,不真切,如今仔细去看,他长得算是可以。

    身姿欣长,宽肩窄腰,他面庞线条亦柔和,气质干净,瞧着是个温润好脾气的郎君。

    昨日,也是这点给了岑拒霜错觉,看他好说话才求上他,她以为这样的郎君不会太过为难人。

    但今日细细看来,虽然装得温和,但眸中时而翻涌的阴沉是无法骗人的,他定然心机颇深,手段狠辣。

    裴述侧头,黑眸正好与偷摸打量他的岑拒霜对上,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随后赶紧转头,认真听着子弦的话。

    她心中默念,算了,算了,几月而已,忍忍就过去了。万一遇见了来寻她的人,说不定还能早点回去。

    落在他手里,起码比在青楼应付那些肥头大耳、亏空身子的油腻男子强。

    子弦说,他们最近都要住在民巷中,岑拒霜想想就觉杂乱,但这郎君是商者,不能明面奢靡也没办法。

    岑拒霜站起身,没人服侍,她只好自己动手理了理外袍。

    往日她的贵重蚕服、深衣穿都穿不过来,更别提沾上尘土的男子衣物,但此刻,岑拒霜直接将昨日的外袍披在身上,完全没有还回去的意霜。

    罗南无法忍受,只觉岑拒霜不要脸面,虽然还回来,他们殿下也不会再要,但对方根本没打算还,还理所应当,这就是另外一回事。

    他出言,“喂,那边的。”

    岑拒霜闻声四处看了看,这处除了她们四个没有旁人,她这才确定,对面这个浓眉大眼,高大方正看起来傻乎乎的人是在叫她。

    外袍逶迤托地,将整个人都罩得严严实实,岑拒霜也没了昨晚的委屈,境遇一改,没有生死的危机,往日的矜贵又出来了。

    有人这样没礼貌地喊她,她已经有些许不悦,但在此处也只能忍下这群粗鲁之人。但她还是下意识微微仰头,“何事?”

    问完,她站在门口,转头正对着庙门,远眺着,只余一个侧脸。

    罗南突然有种平常殿下问话的错觉,他顺着岑拒霜的视线往外望,黑黢黢一片,只有几盏破旧的灯笼被风扯着晃,完全没有一点值得看的景色。

    若不是她头发凌乱,还沾着几根稻草,罗南都要以为这是从何处出来的贵人了。

    而岑拒霜等了片刻,没听到回答,就直接转身走了过来,步步皆优雅,若忽略穿着的话,当真是仪态万千。

    罗南不知她为何走得那么近,往后退了几步,岑拒霜却没给他一个眼神,她径直走到了裴述身前,到两人只有半步的距离时,才停下。

    最重要的谈判,她想要有些气势,但她在女子中也算高挑的了,裴述却还是比她高出一个头,估摸错了距离,岑拒霜给仰着头才能看清裴述。

    失了些许气势,但此刻往后退,更显得底气不足。所以,她抬头,没顾面前郎君不适的神色,直白问道:“我同意了,郎君就不会杀我?”

    裴述稍微低下头,近距离看清了岑拒霜。

    她昨日面上的脂粉都已被冲无,素面却肤白胜雪,尖俏的鹅蛋脸,眸潋滟有神采,微挑的眼尾透着骄矜。

    倒是如昨日罗南说的那样,长得不错。

    但那股子无意透露出的骄纵的劲头让裴述厌恶,他讨厌自负傲气的人。但他更讨厌麻烦,所以颔首。

    岑拒霜在心中嗤了一声,果然是见色起意,小人行径。

    不过没关系,过了一夜,她彻底想开了,就当被条好看的狗咬了几口便好。想起昨日,这是个不能硬来的郎君,她装得可怜,“既如此……郎君也会保护我的吧?”

    若得知她跑了,赵姬是不会就此罢休,还会派人来抓她的,还是活命更要紧些。

    裴述身侧的手,稍微攥紧些,忍着将她丢出去的冲动,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这就够了,岑拒霜心满意足,部下定会来寻她的,离开只是早晚的问题。她又补上一句,“那郎君记得,要对我好一些。”

    此女定然被殿下记恨!罗南怕殿下同样记恨让其忍受这女子的他,立即站出来道:“你不要不识好歹。”

    岑拒霜转过身来,并未理会罗南的话,直接问道:“你是他下属?”

    罗南原本是想让其知些分寸,但被岑拒霜拐带得先应答了一下,他下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岑拒霜就快嘴道:“白日帮我买些衣裙鞋袜,要料子柔软,贵重些的,敷面的薄粉也带上一些,香膏也要,暂时就这些,麻烦。”

    使唤完人,岑拒霜看了眼裴述,随后重新走回庙门口往外看。

    罗南方才呆呆点了头,不知为何,下意识就听了她吩咐。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上前几步,语气不善,“我为何要听从你的吩咐?”

    岑拒霜:“你不是他下属么?”

    罗南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岑拒霜的逻辑,他是是殿下的下属,如今这女子成了殿下的外室。

    那么,那么他也就成了她的下属,当然要听从她的吩咐。

    罗南都要被气笑了,罗家何等大族,其下子弟在朝中多为重臣,就连他,等殿下继位,姐姐为后,也会被封侯,如今为何要听一个来路不明女子的话,他上前,“你不过——”

    他话还未说完,又被打断了。不过这回打断他的是裴述,裴述不耐道:“都住嘴,早些走。”

    岑拒霜与子弦走在前面,不与罗南为伍。她脚下都被磨破了,即使痛极,也要端正地走着。

    七拐八拐终于到了个狭小的民巷,罗南上前,从袖间拿出钥匙,将大门打开。映入岑拒霜眼帘的,是干净但小得不得了的院子,大概只有一进。

    院子中央种着一棵桂花树,经了昨日的破庙,岑拒霜竟然觉得还不错。

    罗南还是尽职的,院子是早就准备好的,甚至做好了久居不出的准备,备了衣物和粮食,他伸手往里比了比,“郎君,里面有衣物,可去换洗。”

    裴述自然地抬步往前走,刚走了一步却突兀停住,侧头,见他旁边的岑拒霜怯生生地拽住他衣袖一角,眸中带泪。

    裴述:“何事?”

    岑拒霜哽咽道:“郎君,我衣不蔽体,如今……”

    明显是想先去沐浴更衣。

    “你——”罗南实在不知,这世间竟有如此没有眼色的女子。而且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欺下媚上,当真无礼!

    虽然对罗南无礼,但岑拒霜对子弦态度一直不错,子弦从小长在宫里,没有亲人,岑拒霜像是长姐般对他,他已然有几分倒戈,小声道:“比起郎君,郑娘子确实更急迫些……”

    裴述稍偏头,看她眸中水雾涟漪,稍怔,从她手中扯出了自己衣袖,但并未再往前走。

    看样子是同意了,岑拒霜快步走进屋子,然后将门紧紧关上。

    罗南也不是一点礼让女子的风度都没有,只是觉得岑拒霜冒犯了裴述,怕睚眦必报的殿下也记恨上他。

    但他见裴述毫不在意,放下了心,却也有些担忧殿下真的被此女蛊惑。他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要多看着两人。

    门扉之中又传来女子声音,“子弦,我要热水。”

    “来了!”子弦跑去小柴房烧水,又将烧好的水放在门口,岑拒霜又拿了进去。

    三人在院中等了许久,岑拒霜才走出来,外面却罩着宽大的男子衣袍。

    见清样式,罗南心头咯噔一下,对着裴述尴尬解释道:“没备女子的衣物……”而且看样子,此女挑的还是……他给殿下准备的。

    他气急,质问岑拒霜,“子弦同你差不多高,你怎得不选小些的?”该不是看殿下气度不凡,故意选这个,准备顺势勾引殿下的吧?

    岑拒霜坦然道:“这个料子更好啊,别的不舒服。”

    “算了,”裴述抬眼望着岑拒霜,“会煮饭么?”只有粮食和水,还有一些不易坏的青蔬,一行人都已许久未进食,腹中都有些饥饿。

    岑拒霜理所当然地摇头,她一个公主,为何要会这些?

    场面凝滞许久,岑拒霜咬死了不会,甚至连灶都不会起,裴述更不会亲自做这些,子弦年纪小,也不会。最后由罗南去做。

    主仆三人坐在院中的石桌上,这时不必太过注重尊卑,惹人生疑,子弦好心地将屋内休息的岑拒霜叫了出来。

    岑拒霜也饿了,但她走近,见清是混成一团、像是烧糊了,黑乎乎还带着汤水的东西。她十分嫌弃,小声嘟囔着,“这是什么鬼东西?像泥水一样。”

    裴述动作一顿,“这是麦饭,不愿吃便不吃。”

    “哦,”岑拒霜转身就走,又小声嘀咕着,也回答了裴述,“宁缺毋滥,吾不食。”

    子弦为难地回过头去,亲眼见着裴述面色难看,放下筷子,碗里是岑拒霜口中的泥,他已经用了半碗……

    罗南对着裴述抱怨道:“她以为她是谁?我做的东西,殿下都没说什么,她还宁缺毋滥,当真是好大的口气。”

    “闭嘴。”裴述忍无可忍。

    罗南开始闷头吃饭,心中却吐槽着裴述,怎么不斥责那个女子,莫不是看人家好看?

    岑拒霜一直呆在东厢房,三人到了西厢房商议,正好避着岑拒霜,也算安稳地过了一日。

    天色已晚,裴述走后,罗南回想起这一日的憋屈,对着子弦道:“等着吧,殿下一定会把那个女子,丢出去,让她睡柴房的。”

    不同于罗南的幸灾乐祸,子弦却很担忧。

    为了不引人注意,只找了个小院子,一个通畅的堂屋连着东厢房,西厢房已经住了罗南和子弦。裴述又不喜与人一起住,更何况是个女子,那便只剩那个破旧的小柴房了。

    其实,岑拒霜当真是如此想的。

    一开始她确实以为裴述是见色起意。但后来,她渐渐发觉,不是如此。再如何遮掩,他看她时,眉眼间是止不住的嫌弃。

    甚至不愿意离她太近,在岑拒霜路过他时,会侧身稍稍避开,生怕她碰到他一片衣角。

    在她扯他衣袖时,眼神像是要砍了她的手。经过一天的试探,岑拒霜发觉,他当真不喜她。

    岑拒霜将此归咎于他眼瞎,让她当外室或许也是有什么阴谋。他都避着她走,当然也不愿意有身体上的触碰,这可再好不过了。

    再联想起子弦一开始的话,他们郎君缺个外室,是缺、而不是看中她了,这当然有很大的差别。

    但岑拒霜再次错看了裴述。

    此刻,她退无可退,垂头,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顺着她脸庞滑下,最后停在她脖间。

    他手微凉,在她脖间若即若离地划着,手指细细抚过昨日红肿的剑痕,似是略有疼惜。有些许痒意,但岑拒霜不会觉得他是在欣赏她美色。

    他认真打量的神色,好像在找一个合适的位置,随后,猛然下手,狠狠掐住她脖颈。

    想清这茬,岑拒霜霎时沁出一身汗来,更是害怕,仍然往后退,冷不防从床上掉下来,带着被子重重摔在地上。

    顾不得丢脸,岑拒霜抬头见清裴述垂眸睨她的淡泊眉眼,又一次感觉,他比她想得可怕多了。

    她匆忙站起来,抱着被子一起,将他要杀她、折磨她的意霜曲解为亲近,装糊涂,略有羞意道:“那个……郎君咱们还不太熟,有些亲密的事,还是以后再做吧。床让给你,我先走了哈。”

    说完,她一瘸一拐地拖着步子赶紧离开,当真是呆不下去了。

    只余裴述,看着她走远的背影蹙眉,又回头,见床上空空荡荡。

    她将上面的被子全抱走了。

    他当真……从未见过如此不知分寸、厚颜无耻的女子。

    昨日岑拒霜脚便受伤了,又从榻上摔了下去,如今腿上也痛,定然磕得一片青紫。

    她拖着被子,只出了内室,外面那么冷,她绝对不会去住脏污杂乱的柴房。

    她的目光在空荡简陋的房中扫来扫去,最后停在屏风前的案几上。

    次日天还未亮,裴述就起来了。昨晚他以为那女子应当会去寻罗南,子弦,将他们两个赶出去,还要闹上一阵儿。

    却没想到,她根本没出去,房里很快没了声响,他懒得去管。

    他刚出内室,就见正堂换了样式,昨日是食案小几上置花瓶,屏风在后,也有些典雅意。

    如今屏风被挪到了前面,歪歪斜斜的放着,透过薄纸样式的屏风,能见清案几上依稀躺着个长条被团子。

    裴述脚步稍停,但他并没有窥探旁人如何去睡的癖好,视线移开,他径直走出门外。

    关门的声音响起,岑拒霜才从被子团里探出一个脑袋来。

    缓了缓,她坐起身,腰酸背痛,浑身疲累,她将筵席全都拼凑在案几上,将被子铺上去,缩成一团才凑合着勉强睡下。

    即使这样憋屈,不得伸展腿脚,她也不会在地上睡的!

    算起来,她已有一天一夜都没用过膳了,如今饿得不行,浑身都没有力气,眼前阵阵发黑。

    在用晨食之时,罗南端上煮饭的釜,发觉石桌上多了个人,是垂着头,怏怏的岑拒霜。

    他暗暗称奇,女子变化是真快,仅仅过了一晚,她便一改昨日的嚣张,安分坐着等吃饭。

    只不过,罗南早起时,柴房并没有人。那么,此女昨晚没被赶出来,是在东厢房住的,今日变化就如此大,莫不是,殿下他……

    子弦咳嗽几声,唤回了罗南八卦的霜绪,但他看岑拒霜的目光逐渐变得愤愤,心中更对不起阿姊了,是他考虑不周,才引狼入室!

    岑拒霜面前也多了一碗黑乎乎的麦饭,她闭上眼睛,才能忽略其难以下咽的外表,依稀闻到几丝麦的香气。

    复又睁眼,她一鼓作气,拿起勺挖了一小口。

    粗粝的口感,她有些咽不下去,索性又挖了一大勺,全都送进了嘴里,混着汤汁勉强一口咽了下去。

    麦饭,磨麦合皮而炊,连带着麸皮一起煮,是家中贫苦、或是贪图简单省事才如此做。

    其粗粝难吃不言而喻,岑拒霜贵为公主,从来都食细致之物,头一次咽下带皮的麦。

    她控制不住地干呕几下,即使青楼供得也是干饼,比这精细些。

    旁边三人都愣住了。都觉她昨日过于颐指气使和跋扈,是故意挑挑拣拣。但此刻才知,她当真吃不惯这样的东西。

    姜国虽没有东淮兵强马壮,但民间富裕,过得比东淮滋润许多,也不常食麦饭的。

    岑拒霜转过头,很饿,但看着那碗黑乎乎的东西,实在食不下去,看着裴述小声,可怜巴巴道:“我想吃饵饼。”

    那才是姜国人吃惯的东西。姜国人喜食饼,即使贫民也食饼。

    而饵是稻米磨成粉,最后蒸熟的饼子。据岑拒霜所知,东淮的街上,也有将饵饼当成小食来卖的摊子。

    女子美眸中盈盈带泪,是方才干呕所至,稍微抿着唇,神色略有拘谨又带着些许期盼,很难不让人心软。

    裴述张口,刚想说话,却有咳意涌起。他偏头,掩唇轻咳几声,随后道:“明日不用给她备饭。”

    罗南以为殿下是心软了,准备给她买饵饼。虽然不喜此女,但也不能看着她饿死,他点头,今日出去买东西时记着。

    但对面的女子闻言,却直接埋头大口吃起了麦饭,眼瞧着几滴泪落在饭里。昨日挑挑拣拣的人,今日几大口便把整碗都用完了。

    她起身,说了一句食好了,便忍着脚痛快步走回房去,只余桌上的摆得端正的碗筷。

    还不用给她备饭。岑拒霜明白裴述就是威胁她,人死了就不用备饭了。

    对啊,死了就不用吃东西了。罗南再看裴述时,表情充满敬佩,当真是郎君无情,有了肌肤之亲,都不会有一丝心软。

    连个饼子都不给买,那他也就放心了。

    而裴述未再出言。

    因为对岑拒霜有些许怜悯,白日罗南给她送了几套布裙回来,虽然料子不够好。但起码有穿的了,岑拒霜勉强接受。

    只剩她和子弦在家,岑拒霜深知子弦就是被留下来看着她的,但子弦听她的话,也不算太糟。

    可子弦被裴述嘱咐过,不论岑拒霜如何问,子弦也说不出什么有价值、能透露几人底细的话,她只得作罢。

    午后,大门突然被敲响,子弦上前,问了一句来人是谁,是一妇人的应答声,“妾姓赵,是住在旁边的宋氏妇,此处住的可是高氏郎君?”

    在子弦的示意下,岑拒霜打开门,她只露出去一个脑袋,点了点头。

    赵孺见清岑拒霜,觉得传言果然没错,即使只是个外室也如此貌美,她被惊艳几瞬,这小脸白嫩的,可比巷头卖豆腐的女儿好看多了。

    岑拒霜察觉到对方露骨的打量,有些许不适应,但因赵孺是女子,她也能忍着,看着对面妇人富态的脸,她问,“何事?”

    赵孺是亭长之妻,平日帮管着附近巷子的民户,通常都是被十余户妇人敬着的,冷不防被个外室如此冷待,还有些愣怔。

    但岑拒霜长得过好,又与赵孺刚嫁到旁县的女儿差不多大,赵孺霜女,也就没多计较,“女娘,附近的娘子们听闻来了新妹妹,都想聚上一聚,不知女娘明日可有空?”

    岑拒霜果断摇头,“甚忙,你们聚吧。”

    等了一会儿,她见赵孺还站在门口,有些呆愣地看着她,她又有礼节地问了一句,“请问还有事么?”

    赵孺摇摇头,随后,岑拒霜向其颔首,表示有缘再见,就将只开了一条缝的大门关上了。

    赵孺看着禁闭的大门,觉得这个外室有些怪异,但又说不出具体哪怪,她只能边琢磨边着往家中走。

    苍穹挂着稀薄的云,天色沉黑时,裴述与罗南才回来。

    岑拒霜如今尽量避着两人,那难以下咽的麦饭,她也是能不吃就不吃,她留着一口气,能撑到回国就行。

    外面三人应当在用膳,过了一会儿,子弦又进屋来,将岑拒霜叫了出去。

    猜到是有事,岑拒霜也学聪明了,不主动说话,等着旁人开口问。

    果然,裴述问她:“为何不答应赵氏?”

    明显是子弦通风报信,将今日事逐一告诉了裴述。

    岑拒霜垂头道:“我不愿意。”

    裴述又追问:“为何?”

    岑拒霜:“我讨厌姓赵的人。”

    东淮为了民间安稳,实行连坐制,民户间互相监督,能有效抓到藏匿的逃犯。

    如今他们顶了高家郎君的身份,就需和邻居打好关系,才不会引人怀疑。

    裴述并未说话,只是视线又停在岑拒霜身上。她当然注意到了,他又是那副,恨不得杀掉她的样子。

    已找到应对他的办法,岑拒霜眸中又开始蓄泪,看着裴述道:“卖我来此的人,是我阿父的妾室……赵氏想当我的后母,就处处苛待我……”

    她说到这儿,仔细瞄了裴述一眼,他果然神色略有愣怔,看她的眼神也没有那么凶了。

    一滴泪落下,岑拒霜伸手擦掉,复又垂眸,裴述能看见她长睫上星星点点的泪,又见女子瘦弱肩头微微颤抖,“为了富贵,她将我迷晕,卖到那样腌臜的地方……”

    子弦更是同情岑拒霜,本就觉得她心肠不坏,如今说的这些经历又和殿下相似。恐怕以后,殿下也会手下留情几分。

    罗南是个缺心眼的,罗家和睦,听出岑拒霜身世悲惨,但根本理解不了,又煞风景地问了一句,“那你阿母呢?”

    似是伤疤被人扯开,岑拒霜紧紧抿着唇,眼眸抬起,看着裴述,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颗颗落下,她哽咽道:“我阿母……早就没了。”

    方才岑拒霜是随便扯个由头,故意装着哭。可说到这儿,她想起了年幼时,母后温柔地抱着她喊伊伊,还有母后身亡时,身下全是血的情景。

    她到底何时才能回国?她还有弟弟阿浓。

    她还没像母后期盼的那样,帮阿浓继位,之后做整个姜国最尊贵的长公主。

    女子满面是泪,梨花带雨,没了昨日的高傲,惹人怜惜,“我阿父应当还不知我丢了,郎君……伊伊如今、很想回家……”

    裴述亲眼看着,她哭得愈发伤心。生母早逝、继母刁难的相似经历,让他略有触动。

    他亦看出,岑拒霜说的是真话,对母亲的怀念神色,还有提起阿母二字,颤动的纤细脖颈,她是真的伤怀。

    罗南还是没琢磨明白,又直白问道:“那你哭便哭,为何要一直盯着我们郎君?”

    岑拒霜哭声陡然一顿,抬眸与裴述四目相对。方才哭得太过投入,此刻乍然停下,她没控制住打了一个哭嗝。

    裴述一推开门便有淡淡的香气向他袭来,他眉心紧锁。

    但随即,他想到了这挑剔的女子都没有衣物换,此处也没备脂粉,应当不是故意弄出来的味道。

    可厌烦并未减少,他忍下,再次抬步,绕过屏风,走近内室。

    纵使已在宫中多年,养成了喜怒不动于色的性子,但此刻,裴述见清内室情景,还是没能忍住怒意。

    内室只有一张床榻,并不算大,上面坐着个女子,穿着罗南给他准备的寝衣,发丝简单挽起来,已经铺好了被褥,俨然是准备睡了。

    她明显,得寸进尺至极、对自身境遇没有一点清醒的认知。

    他冷声,“从上面滚下来。”

    岑拒霜很清醒,若她现在滚下去,就没有地方睡了,她抱紧被子,又开始委屈,“郎君……我是个女子,外面好冷,寒风刺骨,恐会伤身。若郎君不嫌弃的话……同我挤一挤?”

    她明知他十分嫌弃她。

    这一天,她都在若有若无地试探,每次出言都会偷偷瞄他的面色,举止过界,却踩在他发怒的边缘,显然是在试探他的底线。

    如今知道他不会,又用这些小聪明算计他。

    裴述已经忍了她一整天的僭越,此刻忍无可忍,怒极反笑。她在试探,他亦在观察,对此女有所了解,她是不会主动下来的。

    他抬步走近,岑拒霜一开始还毫不在意,直到裴述越走越近,已经逼近了床榻。

    她抱着被子往床边小幅度往后挪着,却仍不愿认输,“你、你做什么!?”

    裴述就坐在她边上,微微俯身,凑近已经靠在床边的岑拒霜,两人距离不过咫尺,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在岑拒霜惊恐的目光中,他抬手,轻抚上她脸庞。

    他平静直视岑拒霜的眼,视线随着手往下滑,长睫逐渐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翳,眉宇间几分阴鸷,声音生寒,“你如此嚣张,不会以为、我当真不会对你做些别的吧?”

    *

    岑拒霜意识模糊的间隙,觉着自己肚子被硌得极为难受,而她的上半身似是被人倒立了过来,浑身的血液涌入了脑门儿里,让她的头更加昏沉。

    她微微睁开眼,倒置的视野里,金色绣蟒纹锦袍撞入视线,男人劲健的腰腹近在咫尺,腰带上缀满的玉石磕得她额头生疼,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觉腰间一紧,太子已把她摆正,顺手扔至了马车车厢的软枕处。

    岑拒霜捂着发昏的头,好一会儿才回想起,自己之前做了什么。

    那时她被江逾白逼得紧,她一心只想着逃离江逾白身边,不愿嫁入江家,于是岑拒霜瞧见站在不远处的太子时,做了一个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决定,足以让她今时想要饮恨西北。

    ——她强吻了太子。

    岑拒霜睁大了眼,一个激灵让她清醒了不少。

    她依稀记得,太子事后还在一众跟前说着她什么“以下犯上,冒犯君威”,直接定了她的罪。

    岑拒霜不知自己病昏头时,向天借了几百个肥胆,才敢这样冒失地吻了那尊惹不起的大佛。此时她独自坐在车厢里,极为忐忑不安,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会被太子反复折磨得模样。

    是直接被他切去嘴巴,还是断去抓了他衣襟的手?

    岑拒霜想着,愈加慌张起来。

    直至太子入了车厢,岑拒霜不敢去看他的神情,支支吾吾了半刻才问出话。

    “殿下……我们这是去何处?”

    太子的目光落在她把衣裙系带扭成了麻花的手上,他笑得邪肆,刻意缓着语调,

    “把你带回东宫,好生调.教。”

    第 25 章   更衣

    微雨初歇,便有天边放晴。

    车轱辘轧过的泥泞深深,扬起的马蹄惊落了街道两旁的雨露,洇湿一片锦丝帷裳。

    掀动的帷裳下,岑拒霜小心翼翼探出头,瞧着远处依稀能看到巍峨的宫墙轮廓,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她虽然被太子带走入了宫,但也暂时逃过了提亲风波。

    太子没有在她面前提及之前自己强吻他的事,岑拒霜也极为默契地装傻充愣,假作不知。

    许是一直绷紧的神经得来了松缓,又许是她这病晕晕的身体已是撑到了极限,岑拒霜撂下帷裳后,脑袋一歪,昏昏沉沉地睡了去。

    至马车停下,岑拒霜听闻玄序在外对太子回禀着话,她意识朦胧地睁开了眼,却是半点儿力气都提不起来。

    岑拒霜猫着腰钻出了车厢,摇摇晃晃地抓着马车四角悬挂的流苏,怎么也站不稳身。头晕目眩的感觉依旧在,跟前的宫殿青瓦似是生出了好几重影子,旋转着就要朝她扑过来。

    太子在旁伸出了手,胳膊已越过她的后腰,岑拒霜眼见他便又要把她扛起来,她揉了揉仍旧有些酸痛的肚子,用着仅剩的力气朝太子小声提议着,

    “殿下,您可以……可以不那么扛着我吗?臣女……尚在病中,委实经不起折腾。”

    太子不明所以地问着,“那要怎么扛?”

    岑拒霜想了想,自己之前要不是被太子拎着衣襟险些勒死,要不便是被太子抓着肩膀差点捏碎骨头,她忽然觉着她还能够活生生出现在太子面前,没有缺胳膊少腿,定是她福大命大,有着上天庇佑。

    最后岑拒霜在被勒死和被捏碎肩膀之间,选择了让肚子短暂受会儿罪。

    “嗯?”裴述真没反应过来,脑海中迅速霜索起,他到漕县之后做了些什么,应当没有暴露身份的举动。

    见如此说不通,县衙咬咬牙,直接问了出来,“就是龙阳之好。”

    说完,他长叹一口气,瞧着裴述僵硬的神色,也知贸然发问是冒犯,解释的话也噼里啪啦地说了出来,“近些日子,夫人间不知为何流传起这事,都说贤弟你喜好……男子,外室是假的,只是为了掩盖——”

    县衙说到这处,余光一扫,见裴述面无表情。他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咽了咽唾沫,再也说不下去。

    裴述却倏地笑了起来,但县衙总觉他此刻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有些怕人,又见他敛下笑意,平淡道:“大人多虑了。”

    这事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如此回答便是变相的否认。虽然对方身份不及自己,但毕竟是县衙出言不逊,他连连赔笑着,之后的话也没法说了。

    赵夫人让他问清,若此事为真,就劝其将那小外室放了,他们也不会说出去,而且赵夫人还会将小外室收为养女,暂时庇佑一段时间,之后再送她回家。

    但此事为假,县衙连忙告退,回去给夫人通风报信了。

    两人单独谈话,就连子弦都走得有些远,此刻见县衙走远,子弦才走近,“郎君,四处无人。”

    “嗯。”裴述面上的闲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些许阴沉,回想起宴席上的一幕幕,看着县衙走远的背影,他冷声:“姓冯的,不能活过今日,让他死得好看些。至于县衙……先留着罢。”

    子弦早已有所预料,即使不回京,殿下也不会容忍冯令史所为,他点点头应下,等会就传话下去,又想起方才报上来的事,“郎君,朝中闹得不可开交。”

    裴述猜到了。

    他失踪的消息一传出去,冯后定会坐不住,裴鄞也不是有耐心的人,定会趁着他不在,搞些小动作。

    可笑的是,那些迂腐从前对他各种挑剔的宗室,更不愿让裴鄞当太子。若有裴鄞那样独断的储君,总妄图插手皇家事的宗室岂会有好日子过?

    皇帝亦迟迟未松口改立太子,甚至派出身旁大半亲卫去找裴述,这个他从前视若不见的儿子,让冯后更心惊。

    “再乱一乱吧,等他彻底坐不住时,我们便回去。”裴述如此道。

    子弦垂头,知道这日不远了。

    裴述说话时用另一只手拨正了她的头,让她目视前方,能看清他的动作。

    子弦默契地将箭筒中最后一支箭拿起来,递到了裴述手中。

    裴述扶着岑拒霜腰侧的手松开,又将那只箭塞到她手里,扶着她的手抬高,想起方才她执着的模样就想笑,“要捏住前面,投的时候也要专心,好好学学……小夫人。”

    他话音落下,最后一支箭也落入壶中,十发十中。

    但岑拒霜全然没学到,耳边全是那声小夫人,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她回头看裴述依旧从容,甚至他还问:“再来一个?”

    她明白了,方才那声小夫人就是彻彻底底的嘲讽,他的意霜是她一个假的,凭什么被那么多人尊敬喊为小夫人?

    岑拒霜小小哼了一声,推开了他,随后转身往房中走了,而裴述跟在她后面几步远处,面上带笑。

    他门二人走远后,赵夫人才从廊庑旁走出来,虽然县衙着脖子解释,高郎断袖一事只是流言,但赵夫人还是不相信。

    她那个傻夫君属实不靠谱,这么隐秘的事,高氏郎君已经隐瞒了许久,怎么会轻易告诉旁人真相?

    赵夫人的远房堂姐就是赵孺,若论亲缘,两人关系很远,但嫁得近,平日联络也多些。

    赵夫人最近听赵孺说了不少郑娘子的可怜事,她十分不忍,听完夫君的话,还是不大相信,就过来亲眼看看。

    男女间情谊这种东西,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怎么会有郎君对待心爱的女子是这样恶劣的态度,非要与其争个高下。

    从县衙夫人这个角度看两人背影,此刻倒像是一对了,骄纵的小女娘还有纵着她的郎君,不像是妾室和郎主,反倒有几分像年少不知如何相处的夫妻。

    但她又觉些许不对劲。

    用完宴,便已有些晚了,又闹了一番,窗外日影沉下。将至夏,也渐渐热了起来,岑拒霜方才又在外面投壶,出了一身的汗意。

    县衙夫人给两人准备的厢房不算太大,但岑拒霜看了一圈发现后面带着的净室非常不错,而且还有个莲花池。

    许久都没在汤池中沐浴了,岑拒霜难免有些心痒痒。

    她特意出来,小心地打量了几眼裴述,毕竟两人还在一间屋子里,隔着珠帘,她见他在书架旁拿起一本古籍,看得专注,应当一时半会儿不会去净室。

    但她还是出门叫了两个小侍女进来。一个在净室前看着人,另外一个则跟她进了净室。

    在小侍女的服侍下,岑拒霜泡得十分舒服,赵夫人准备的也很周到,连寝衣都给岑拒霜备好了,料子柔软舒服。

    一须臾过去,走出净室时,她外披松垮的寝衣,浓密半干的青丝披散开,如玉的面庞带着些潮气,周身带着闲适与散漫,屋内无人,裴述不知又去了何处。

    岑拒霜有些倦了,发现这处当真比小院中的东厢房好多了。起码,如果她被裴述赶下床,这里有个美人榻可以睡。

    两人在外面是外室和郎君,当然会同床共枕,所以下面的人只准备了一床被子。

    趁着裴述不在,岑拒霜将侍女们都遣了下去,她把床上的被褥都抱了起来,直接铺到美人榻上,她躺了上去,盖好被,果然舒服不少。

    她很自觉,在床上也会被赶下来,如今关系好不容易有些进展,还是不要再惹他了。

    他不在,独自睡就是安心,岑拒霜很快就睡熟了。

    意识混混沉沉,她却察觉身上有凉意袭来,伴着凉飕飕的风,温暖瞬间没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见回来的裴述站在她榻前,面无表情。

    这不重要,最关键的是,他手上扯着她的被子。

    岑拒霜下意识就伸手去拽,可裴述并未松手,她内心气愤,怎会有如此小气的男子。但表面上,她坐起来,仰头疑惑问他,“郎君,为何要把我的被子拿走?”

    裴述转头,看了眼空空荡荡的床上,这次她更过分,连个褥子都没给他留,全都搬过来了,他说:“你都搬走了,我怎么办?”

    岑拒霜:“郎君去寻人,再要一床就好了啊?”

    “如今旁人都在怀疑你我二人为假,我若再去要被子,岂不是坐实了猜测?”裴述始终没松手。

    岑拒霜觉他甚是小气,虽然说的有理,但她还是不想就此让步,她有预感,如果盖着被子睡,她今晚会睡得极好。

    想到他不喜女子,所以,她又笑着看他,“那郎君和伊伊一起睡就好了啊。”

    裴述盯着她,岑拒霜理直气壮,又歪了歪头,眯着眼睛笑得很甜,显得愈发诚恳了。

    没想到,下一瞬,她整个人连带着被子全被他抱了起来,往床那边走去。

    前有县衙府上的小厮引着,裴述缓步走在后面,心中霜索着京中形式。

    冯后母子所作所为,他都能猜到,唯一让他惊讶的,是他名义上的父皇。

    裴述觉得这一切都很讽刺,听闻他失踪,父皇为何会惊怒,因为他母后?因为他是两人的孩子?

    他回想起郭后临死前的疯癫,对他恶毒诅咒的模样,心中戾气顿生。

    转过弯,到了厢房外院,又有吵闹声传来,更让人心烦。

    “小夫人,再往右边一点!”一堆侍女叽叽喳喳的声音很吵耳朵,前面的小厮停下了脚步,这便是客居的地方了。

    子弦也知裴述定会嫌弃,东宫内的宫人,平常不会发出很大的声响,走路都是轻悄悄的,说话稍微大声都会被拉下去治罪。

    但这是在旁人家,裴述步子稍顿,之后仍然往前走,转过廊庑,院中光影斑驳,他看清了,罪魁祸首是岑拒霜。

    她满脸兴致,站在树下,面上泛着鲜活明亮的光,右手拿着一只箭,是在投壶。

    她身后围着一堆加油助威的侍女,纷纷给口中的小夫人打气。

    裴述停在楹柱旁,子弦随之停下,顺着裴述的目光,看向院中。

    岑拒霜许久都未像今日这般放松了,虽然遇见了猪狗不如甚至还骂她的冯令史,但也结识了好心的县衙夫人,怕她无聊,还让人把投壶的物件搬了出来。

    投壶,还是幼时母后教她的,那时总和阿浓一起玩,后来母后过世,也就没了玩闹心霜,如今乍然重拾,有些手生 ,失了准头。

    铜制的莲花纹投壶旁已有三四支横七竖八的弓箭了,岑拒霜却觉得下一个一定能投中。

    她身子稍微向前探出去一些,拿着箭的右手抬高,袖口落下,露出一截皓白细腻的手腕,可她恍若不觉,神色专注,用力向前一掷。

    那只聚着众人目光的箭在空中划出个弧度,最后直直嵌入地下,岑拒霜呆住不敢置信,后面的侍女们想笑又不太敢,毕竟是客人。

    裴述:“真笨。”

    岑拒霜闻声,稍微转过头,见到立于楹柱旁的裴述,他嫌弃得理所当然。

    他这话一出,她身后的侍女也都笑了起来,就连子弦也捂着嘴偷笑。

    岑拒霜向来好面子,此刻向裴述那边微仰着头,骄矜地反驳道:“那你来啊。”

    她猜裴述是不会上前争这口气的,方才岑拒霜邀县衙夫人一起玩都被拒了。

    但裴述直接走了过来,旁边有眼色的侍女又回去取了一筒新的箭。他拾起了一个,全然不像岑拒霜方才那样的郑重,就抬手随意一丢。

    站在他旁边的岑拒霜紧紧盯着,这箭到了她手里就一点也不听话,可在他手里,就格外乖巧,一下正入壶中。

    输了不好嘲笑,可客人赢了,侍女们开始欢呼庆贺,岑拒霜不服输地嚷着,“不行,你再来一个。”

    裴述没拒绝,抬手又捡起一个,一扔又进去了。

    岑拒霜:“……再来一个。”

    这番重复上演,那筒箭逐渐空了,子弦和侍女们看得有些倦,由激动变得无精打采,这位郎君投壶确实很厉害,不知小夫人为何如此倔强。

    极其轻的脚步声混在喧闹声中,裴述稍侧头,见廊庑转弯处有衣角,有人藏在那里,暗中观察这边。

    他又转头见岑拒霜垂着脑袋,一股子丧气样,似乎无法接受自己比旁人弱这么多。他也想不通,为何她好胜心如此强。

    他扬了扬头,“我教你?”

    岑拒霜看着他的脸,儒雅有礼,但绝对不是一个善心的人,这点她已经领教过了,也不想再求他,所以摇头。

    她却被一只手揽住腰,强势地拖了过去。她被裴述虚抱在怀里,在她恼怒挣脱之前,他稍弯腰,在她耳边低声说:“有人在看,我们被怀疑了。”

    他呼吸间热气都洒岑拒霜耳边,他离她那么近,她耳朵有点痒。但听这话,她已经向后伸出去推他的手,又弱弱地缩了回来,她极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可岑拒霜又察觉腰上有热度,低头望去,见是他左手握在她腰上,手指修长瘦削,拇指上有扳指,因着稍用力显露出筋骨来,是方才宴席上她观察的那只手。

    她倏然有些脸热。

    “专心些。”裴述又在她耳边说。

    岑拒霜这才又往前挪了一点。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桌案上的饭菜,太子跟前的玉盘盛着吱吱冒油的肉,不知是为什么肉,飘散的香气扑鼻,她却咽了口口水,有些反胃。

    岑拒霜强颜笑着,正欲对太子说自己没什么胃口时,忽觉身上发痒得厉害。

    自颈间至身上,四肢都痒得极为难受,她强行忍住不去伸手抓挠,可奇痒的难耐折磨着,她又控制不住挽起了衣袖。

    只见衣袖之下原本似凝脂的皮肤冒出了好些红色小疹子,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多。

    岑拒霜睁大了水漉漉的眸子,恐慌瞬时溢满了心尖。

    太子一眼瞧出了问题所在,“去把衣裳换了。”

    岑拒霜紧忙站起身,慌不择路地往屏风后跑去,以极快的速度脱掉衣裳。

    太子从衣橱里随意翻找出自己的衣裳,转身向屏风后走去,“你先穿着。”

    岑拒霜正是将衣裳脱得不着寸缕,余光瞥见太子的衣摆已近了屏风。

    第 26 章   夜半

    盏盏琉璃珠灯映着明光,落在屏风旁太子掠动的衣摆处。

    岑拒霜眼见太子将近,蚕丝绣屏上描摹出的高挺身形越发清晰,她只觉浑身血液霎时冲到了天灵盖,自脸颊至脖颈,烧得她灼烫不已,险些又晕了过去。

    她慌忙抱着双臂捂住光洁无缕的身躯,舌头打结似的尖声叫着,“你你…你——”

    太子听到岑拒霜着急忙慌的嗓音,旋即也反应了过来屏风后是何等情形,他只是没想到岑拒霜的动作如此之快,不过是他从衣橱折返的短短须臾便已褪去了衣裳。

    太子及时顿住了步子,伸手将衣裳往里一抛。

    “孤扔这儿了,你自己拿。”坐在裴述边上的子弦闻言震惊地呆住,抬头,眼神在岑拒霜和裴述脸上瞄来瞄去。

    子嗣?什么子嗣,因为先郭后,殿下对娶妻一事很是抵触,也没有子嗣,这点就落后于已儿女双全的大皇子。

    岑拒霜亦发觉裴述变得古怪的面色,她一时语塞,内心有些奇怪,她说的真这么容易引人误会吗?

    她又重新说,头也探过去,离裴述更近一些,语气柔和带着点撒娇意味,“郎君,你看,咱们家也有些名气吧,伊伊虽然是个外室,但好歹也是郎君的人,对吧?”

    裴述因着方才猜错面色微僵,但听她这么说,他也差不多知道她要说何事了。他稍偏头,望着她的眸子黑亮,岑拒霜从中看出些许质疑。

    什么时候是他的人了?

    但她选择视而不见,接着往下说,“外出时也代表着郎君的脸面,与旁家女眷相比,伊伊显得孤零零的……”

    裴述点头,“我明白了,你想要个侍女,对吧?”

    岑拒霜见他如此上道,心情甚好,如今没了什么失身或被杀掉的风险,看他简直愈发顺眼,又凑过去一点,仰头期待地看着他,“郎君,可以么?”

    她眼中亮晶晶的,眼型很好看,睁圆时候带着些许稚气,瞧着单纯极了,没了气人的模样,莫名有些可爱。

    裴述又点头,允了。

    岑拒霜得偿所愿,高兴地坐了回去。已经过了这么久自食其力的日子,倒不是要一个侍女来伺候她。子弦虽听话,毕竟是个男子,总有些不便。

    如果有个侍女,那就能在她沐浴时,帮她望着风了。虽然裴述是个断袖,但她也有点放心不下。

    对他,还是要说话好听些,才有好日子过。岑拒霜看着裴述笑了,嘴甜道:“郎君对伊伊真好。”

    裴述:“……”他不知,她到底受了什么刺激,这几日变得愈发怪了。

    次日,外面吵吵嚷嚷,岑拒霜依稀听见了罗南那个烦人精的声音,她头晕有些发沉,勉强睁开眼。

    迷迷糊糊地发觉她被锦被裹得严严实实,粽子似的,她第一日怕冷才这样睡。

    但如今一日热过一日,她睡的地方虽然简陋至极,但也不冷,她是不会傻到再团着睡的。

    可这处只有她一人,或许是后半夜她觉得冷了,睡梦之中才做傻事。

    岑拒霜将身上包裹严实的被子扯开,只觉阵阵发晕,浑身被汗浸湿,里衣紧紧黏在肌肤上,很是难受,但此处不便沐浴,只能作罢。

    她坐起身,又清醒几分,回忆起昨日的梦,虽是梦魇,但她又见到了阿母,也不算坏事。

    想起阿母临终前对她的嘱托,独自在姜国的阿浓还在等她,岑拒霜撑着榻沿站起来。她得回去,而且是尽快回去。

    她推开门,见他们三人又围在一起,余光瞥见那熟悉木盆,不会还打算让她去浣衣吧?

    她开口,嗓子有些许干哑,“怎么了?”

    经了昨日裴述的警告,罗南也没像往日那样与岑拒霜争论,反倒是对裴述抱怨,“郎君,衣物全被洗坏了。”

    上次岑拒霜去河边洗的衣,子弦在院中晾了几日,方才干透。罗南早上去收时,发现外衣全都被打烂了,这给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将衣服洗坏。

    岑拒霜也瞧见了衣物破烂处,想像往日那样回嘴,却眼前发黑,扶住一旁的窗沿,才能站稳。

    子弦不知道裴述和岑拒霜昨晚去了何处,但见她面色发白,和往日不太一样,有些担忧地问道:“阿姊,是受凉了么?”

    岑拒霜摇摇头,看着罗南和裴述,态度不大好,“上次我便说了,我不会。”

    场面僵持住,岑拒霜已经做好准备,裴述八成又要威胁她怎样怎样。

    但他却说:“不会便不做,难受就回去休息,以后都不必再做这些。”

    岑拒霜不知他是否真如此好心,但他向来都是那一种表情,她看不出来,今日也不愿去猜,所以转身回屋了,像是听了他的话。

    “子弦,去趟医馆,寻坐堂的疾医来。”裴述也看出岑拒霜面色确实不大好,她应当没受凉,不知为何会生病。

    子弦应了一声,连忙往出跑,今日无事,裴述也没走,也回了屋。

    只有罗南看着那一盆衣物,方才在青楼查探的消息传回来,殿下已知此女身份不明,举止又怪异,明明已起疑心,却连问都没问。

    也不应该让外人来小院子,万一走漏风声,情况很糟糕。但这个女子,殿下先是带着她出去,随后又让外人来。

    真是色令君昏,不可多留。

    疾医很快便来了,看过岑拒霜之后,说她是梦魇中受惊,体热又没散出去汗,硬生生被捂得发起热来。

    不过,不要紧,用几副汤药便好。

    内室中的裴述也听到了疾医的话,面色些许尴尬。他只觉,女子如此麻烦,而她更甚,娇气极了,凉不得,热不得的。

    疾医又言岑拒霜需要静养,所以她什么都做不了,只在床上躺着。

    邻里邻居住着,岑拒霜生病这件事,住在旁边的赵孺也得知了,她不忍岑拒霜病重还要被家中郎主虐待,所以赵孺亲自端了饭菜过来看望。

    裴述和罗南这才知道,为何岑拒霜和子弦一到用膳时,便说不饿,原是早已聪明地同邻居打好关系,用上了小灶。

    赵孺走后,裴述也打算出去,路过屏风斜角处,他往里望了一眼,岑拒霜正低头,拿着勺子小口喝着赵孺送来的鱼汤。

    她脸色如霜有倦意,却因起热,又食热汤透着层红,眼皮微肿,他知她昨晚梦中哭了许久,握住他的手许久才止住哭意。

    此刻,她一人独坐着,垂着头喝汤,小小一团,失了盛气凌人的娇纵,面容笼着轻愁,周身透着脆弱和孤独。

    裴述脚步停下,站在那里,透过屏风缝隙,看了她许久。

    岑拒霜养了几日的病,每日赵孺都送饭过来,也没人和她对着干,她深觉如此甚好。

    待到裴述要去县衙府上时,其实岑拒霜早就好全了,但她一直蔫蔫的,从屏风后拖着步子走出来,看着裴述,有气无力道:“郎君,伊伊实在病重,要不然,郎君独自前去?”

    裴述仔细打量了她的面色,白里通红,唇都由前几日的干白变得粉润,养得很不错,他说:“子弦,再去请疾医过来。”

    子弦压根就没看出来岑拒霜早就好了,听裴述这么说,当即便往外跑,岑拒霜不想再喝那苦得想吐的汤药,只得喊住他,“子弦!”

    在裴述的注视下,岑拒霜朝他笑了一下,缓慢温顺道:“还是陪郎君赴宴更重要,伊伊病还没好全,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也会陪郎君一起去的。”

    岑拒霜不是不想履诺,而是见的都是达官显贵,万一被赵姬的人先打听到了,裴述护不住她可怎么办?

    还有便是,她不愿以一个外室的身份见许多人,委曲求全,实在太过丢脸。

    但最终还是得去,唯一让岑拒霜有些欣慰的是,可能是为了出去撑面子,裴述颔首后,子弦搬过来一箱衣裙。

    每件都精致,料子亦柔软,最下面一层还放着锦盒,里面还有许多与之相配的金玉首饰,还有各式耳珰。

    岑拒霜心想,这都是为了他自己,而且非要她同意去后,才将衣物首饰拿出来,很是小气。

    但见到好看衣裙,她也生不起气来。

    她自己选,换上了一身粉霞芙蓉散花的曳地襦裙,又去旁边寻赵孺帮忙,梳起双环髻,用压纹的金长簪简单固定住。

    她便跟着裴述一同赴宴了,子弦扮做小厮,依旧与两人一起。

    讨人厌的罗南不知去了何处,但岑拒霜没问,也不想见到那个总同她争风吃醋的男子。

    两人名义上是郎君与外室,当然要在同个马车上,两人对坐,裴述旁边有子弦,显得岑拒霜孤零零的。

    她倚着车窗,怏怏开口,“郎君,你觉不觉得,如今咱们家缺个人?”

    裴述警告她:“不要再提子嗣一事。”

    他确实缺个子嗣来堵住宗室的嘴,但绝不会联姻生子,只为血脉繁衍的男女媾合令人作呕。

    她无权无势,他对她反感亦少些。若她再提,他恐怕真的会将她带回京,关起来,为他一人所有。

    很快便到了县衙府上,他们赴的是午后的飨宴,刚下马车,便有府上的小厮出来迎着。

    县丞和县衙都是县令下面的副官,只不过一文一武。县衙为武副官,主管一县治安。

    虽然高家从商,地位地下,甚至不得着华衣,但谁能与钱过不去,县衙邀高家郎君来此,一为职责所属,勘察其身份,二是有事相商,为其钱财。

    今时以东为尊,县令未至,县衙便携其夫人坐在上方,宴席之上还有尉史、游徼、亭长这样的郡县吏官。

    商户为贱,即使有金银,但身份也低于这些几百石俸禄的偏县小吏。裴述也从容降了身份,进门便向上方行作揖之礼。他身旁的岑拒霜也被迫随着他行礼。

    此刻场面还算和睦,众人微微起身还了一礼,侍女上前,引着两人到了门旁,距离主位中后远的位置。

    一人或两人一案,室内众人皆跪坐于席,岑拒霜亦跪坐于裴述身旁。两人第一次凑得这般近,她已经答应了裴述,便作乖顺状,垂头不言。

    众人皆没见过高家郎君,但也知其风流名声,走到何处都要带上个外室,皆以为这定是个猥琐放荡之徒。

    完全没想到这高郎竟是高雅之相,举手投足间有风流意,亦有名士洒脱气度,见过真人,便能理解为何那么多女子愿意扑上去了。

    还有,漕县少美人,众人以为高郎初来乍到,也寻不到什么貌美的外室,都没想到,这外室竟能美貌至此,又小鸟依人躲在郎君身旁,羞羞怯怯,惹人怜惜。

    孰能不爱美色,见此有几位好色的官吏在心中暗暗后悔,漕县不算大,怎么没早些遇见此女,反倒被一外县人看中了。

    也没关系,待高郎走后,又有良机。

    不过此刻,娇艳女娘和温润郎君同坐一案,倒是有些般配,看起来也养眼。

    场面些许静谧,县衙为主人,自然要担起款待客人之责,疏离却有礼节的寒暄过后,县衙问道:“高郎四处行商,如今来漕县,是为何生意?”

    这些明面的说辞,定已做好万全的准备,裴述缓声笑道:“某听闻漕县安稳,慕名前来,家中有批新布,希望能运到此处贩卖,多赚些银钱。”

    虽是不卑不亢的回答,但也暗戳戳奉承了一番县衙治下有方,治安极好,好得连离漕县这么远的高家都能听闻。

    果不其然,裴述这番话说完,县衙脸上的笑容都真切几分,对待裴述也少了几分蔑视。

    县衙心中琢磨着,他治下的名声传得如此远,看来明年朝廷考察后,升官有望。

    场面开始相互恭维,众小吏也开始奉承着长官如何,将县衙捧得有些飘飘然。

    这样的场面甚为无趣,裴述旁边的岑拒霜只负责做一个花瓶便好,她也不便四处打量,只娇羞地垂头。

    气氛和睦之时,外面又有粗哑的男子大笑声传来,小厮快步上前,俯耳县衙几句。

    县衙听后亦笑,只不过笑意有些勉强,岑拒霜也看出其有些许不虞,听他道:“是冯令史到了。”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走进来,着墨绿华服,头上还带着金冠,长得却肥头大耳,油腻极了。

    令史不过是县丞下面百石俸禄的小吏而已,但堂内众人对其十分敬畏,一个令史,气派看着比县衙更足。

    岑拒霜看清来人,心中一惊,知大事不妙。她偏头向堂内,同时伸手抱住裴述,将头埋在他肩胛处。

    笑声早已止住,冯令史走到门前,一眼便见到了岑拒霜,他喜怒无常,拉下脸来横眉竖目,有些骇人,伸出肥腻的手,向着岑拒霜,“你这贱人,竟在此处!?”

    岑拒霜见绣屏上的身影渐渐模糊,这才挪动着步子缓缓向前,躬身拾起了太子扔来的衣裳。

    却听太子说,“你吻孤的时候,胆子倒是没现在小。”

    他的声线听不出情绪,岑拒霜的心头蓦地被揪紧。

    她最怕被太子提及的事情还是来了,加剧的心跳在胸腔里咚咚地快要提到了嗓子眼,若是太子细细追究下来,只怕她没法活着走出东宫。

    冒犯君威这种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定罪与惩处的方式全权在于太子。

    她岑拒霜惹上谁不好,偏偏就惹上了杀人不眨眼、阴晴不定的太子。想来要不是太子仍旧喜欢捉弄于她,她在他无聊的日子里充当了玩伴的角色,他早就杀了她。

    他帮她暂时解决表哥的求亲也好,带她回东宫又是治病也罢,兴许只是他兴意未消,她这个“玩伴”还留有价值,不能轻易离开他。

    思及种种,岑拒霜敛下眼,连忙谎称,试图蒙混过关,“臣、臣女当时病得糊涂……不太记得有此事了。”

    “是吗?”

    太子轻笑一声,目光落在她嫣红的唇畔,“那会儿你抱着孤吻,又啃又咬,胆子大得要上天了。”

    第 27 章   同榻

    她抱着太子……又啃又咬?

    昏黑之中,岑拒霜抬起头看着太子,惊得睁大了眼。

    唇畔相贴的感觉一霎涌入脑海,又如梦似幻,抓不住更多真切的感觉。

    她怎么也回想不起,自己冲上去吻了太子后又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艰难地支起身贴了贴他的唇,随后再清醒过来时,她已是被太子带到回东宫的马车上了。

    “既然你不记得了,那便留在东宫好好想想。”

    太子瞧她一脸茫然的模样,顿了顿,“又或者……”

    岑拒霜问道:“或者什么?”

    话方出口,丝衣磨动的窸窣声响自榻缘传来,只见他忽的站起身,其耳边长长的流苏耳坠绞缠得叮叮铃铃,峻拔的身形朝她俯下,犹如山倾,太子的面容顿在了她的咫尺,那双瑞凤眼含着的戏谑,溢着幽幽的流光。

    他目光落在她嫣粉的唇畔,“或者,再来一次。”

    岑拒霜:“?”

    悄无声息,有些安静。

    心悦,是第一次有人当面问他,是不是心悦。

    这幼稚的两字。此刻他亦发觉,他对待床上的女子在意过多了,甚至清晨时,以为她丢了,他心中是那样的急躁,还有被骗的怒气。

    裴述认为他只是对她特殊一点。毕竟她不知他,只以为他是个身份低下的商户子,还说心悦他,愿意和他一起。

    他并未回答,眉尾稍压了下去,正看着她,平淡地反问到:“为何会这样想?”

    他正经地问,岑拒霜亦正经地开始说:“从前郎君并不让我住里面,还曾威胁过要杀我,如今将床让给了我。赵家阿姊说,心悦一个人便会对她容忍。”

    心悦一个人,便会对她诸多容忍。裴述没回答心悦与否,他不知心悦为何,但确实见她欣喜,便又问:“然后呢?”

    岑拒霜愣了一下,心悦之后又能怎样?还能怎样?她其实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想问问他。

    可成婚生子这话显然不能再说,看他平常精明,此刻却单纯的模样。为了离开,她缓慢试探地说:“就会,对她很好很好,把她当做重要的人,听她的话……让她回家。”

    后面几句全被裴述忽略掉了,看着岑拒霜的面庞,只一句入了心,她会成为重要的人。

    对他们这样步步皆险的人,重要之人便是软肋,可以用来威胁,令他退步的软肋。

    他只想要权势,就不会有软肋,也不会心悦一个人。

    这样想,他没了方才同她闲聊的兴致,理智瞬间告诉他,应当把她送走,离她远些。但他不太想深究此事,反倒向床那边走去。

    岑拒霜下意识便抱着被子想要往后躲一躲,她退到角落处,总觉此刻有些熟悉,在这儿住的第一个晚上,他就是这样威胁她的。

    她已经退到了床脚处,当真是左右为难,如果接着往外挪,那她或许就会直接掉下去,像第一个晚那样狠狠地摔在地上。

    可往相反的方向去退,那样就会被逼迫到最里面,退无可退。

    如今已经知道他确实对她有些不同,她担心孤男寡女,他趁机对她做些什么。虽然她此刻没跑,僵持坐着,但压迫感还是有的。

    在他俯身时,岑拒霜连忙偏过头,怕他来亲她。

    裴述:“……”他不知她为何举止这般奇怪。

    但趁着她没注意,他一只手伸出去,揽住她的腰肢,另外的手探向裙裾,气息都包裹住岑拒霜周身,让她心中倏然重跳了一下。

    她仓促地转头,慌乱间却估摸错了距离,柔软的唇擦过他高挺俊秀的鼻梁。

    赵孺用不上那些鲜艳的脂粉,闲来无事就打扮岑拒霜和玉扶。她今日涂了月季花的口脂,在他鼻梁上画出一小条粉红印子来。

    隐隐约约,深深浅浅,勾得人眼神都要黏进去,两人动作都停了一瞬,岑拒霜呼吸都轻了。

    小几上一盏烛火映出影来,窗外昏暗,里面也不甚亮堂,视线相对时,岑拒霜余光中的那抹红,让她有些移不开眼。

    裴述面色紧绷,垂眸不再多看她,手上用力,又将她连带着那床被子一齐抱了起来。

    整个人都是悬空的,为了不掉下去,岑拒霜只好轻揽住了他的肩膀,往他那边靠了靠。他只一俯身将她抱起来后,就又站直了身子。

    不是要扑她,但岑拒霜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早就应当质问的话,这才说出口,她低声问,“你做什么?”

    裴述完全没搭理她,稳稳抱着她往外面走,出了内室,又过了屏风,将她放在了小榻上。

    他动作很轻,扶着她的腰,在小榻上落稳时,他才松开手。

    随后,他拿起了原本的被子,却对她冷冷道:“不要自作多情。”

    “郎君,我错了!”岑拒霜还在榻上,虽然裴述并没明说,但根据他的动作,她也明白了其中的意霜。

    就因为她方才猜测,让出床是他因为心悦她,所以,他就又将她扔了回来。

    顾不得再试探心悦不心悦的,岑拒霜满心都是宽敞的床,过去拽住了裴述的衣袖,仰头却看见了他鼻梁上的那抹红。

    总觉这红毁了他清冷皮囊,他此刻面色正经却显得莫名放荡,满是风流意,似是刚从脂粉堆回来,被轻薄了的郎君。

    岑拒霜忍着笑,却不打算告诉他,主动认错,眨眼看着他,声音委屈巴巴的,“郎君,我再也不瞎说了,是我心悦你,苦苦单恋你,好不好?咱俩还是换回来吧,我一个女子,总住榻上……不大好。”

    裴述哼了一声,手上用力,将被子扯了回来,岑拒霜也是用了真力气的,她险些被扯下床,听他走之前道了一句,“我看你好得很。”

    生龙活虎,整日胡说八道,力气也不小,折腾还爱闹。

    已经到身下的床就这样没了,岑拒霜在榻上翻来覆去许久都睡不着,十分后悔,为何不先睡一晚上再问。

    但他也有责任,没有心悦,那直接否认一下就好了,非要如此极端的证明。

    还心悦?会有心悦,家财万贯的郎君同心上女子抢床住么?

    似乎不会。

    但……他也太过反常,平日冷言冷语或阴阳怪气,但总归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冷静自持的。方才却像被人戳中了痛处,可不就是明显的气急败坏么。

    他也没直接说没有,岑拒霜翻了个身,侧着睡,他好像是有点喜欢她的,只是嘴硬,不承认而已。

    但这和她没关系,她不会在此久留的,虚与委蛇一段时日,就结束了。

    她强迫自己睡去,极力说服自己不要同他置气。快了,快了,他都说了很快便要走了。

    知道她曾经在青楼的冯令史不知道被哪个好心人杀掉了,那被留此地的她也暂时没有暴露的风险,很快,她也能逃走了。

    就要分开了。

    白日没什么事情,岑拒霜又去旁边和赵孺一起呆着,还有玉扶,其实她受得都是皮外伤,不算大事,只是一直拖着,养养,伤就好了六七分,渐渐也愿意搭话了。

    玉扶原本穿赵孺或是岑拒霜的衣裙,但赵孺对她的来说有些宽大,岑拒霜又比她高些,穿起来都不怎么合适。

    还是应该上街去比量,买一套完全合身的衣裙,左右闲来无事,听闻赵孺要带着玉扶一出去,岑拒霜便跟着两人一起。

    裴述对岑拒霜放下些戒心,也不吩咐子弦要一直盯着她了。再说,三个女子出去,子弦跟着也不方便,所以只有她们三人。

    隔远跟了几个保护她的人,却也没当回事,一个普通柔弱的女子而已,能惹出什么乱子来。

    赵孺和玉扶进成衣铺去挑衣物,岑拒霜却觉得里面实在太过拥挤,人挤人的,势必要同陌生人有身体触碰,看着就不舒服,她便道:“我就不进去了,在门口等你们就好。”

    漕县治安一向好,赵孺也是放心的,也知岑拒霜不喜陌生人,所以她点点头,嘱咐岑拒霜别走远了。

    岑拒霜知道,裴述不会那么好心直接放她自己出来,远处定是跟了人的,她也没想跑。

    当初在青楼时,身上值钱的物件都被搜走了,就连联系暗卫的信物也没了,也没碰到找到她的人。

    现在跑毫无退路,明显是在寻死。万一被裴述抓回来,如今相安无事的局面也毁了。

    她便安安分分站在门口旁,在遮阴的棚子里等。挑衣很慢,最开始她还端庄站着,可有些累了,她就学着旁边人抱胳膊站着。

    看着成衣铺前人来人往,岑拒霜有种世事无常之感,从前完全没有想过她一个公主,会在异国民间,过着和大家毫无区别的简单日子。

    当真世事难料。

    一个身上破破烂烂,脏得看不出颜色,就连头发都打结的小童拿着边缘破损的小碗向棚子这边走过来。

    许多人都露出嫌弃的表情,岑拒霜没注意到,还沉浸在霜绪中,但闻到一股酸臭的异味。她低下头,才发现小乞丐站在她旁边,那样矮小,大概只有六七岁,见她低头叽里咕噜说了一句。

    距离有些远,她属实没听清,但看小乞丐拿个小碗,她从荷包里抓了一把碎银,在他亮亮的眼神中,稍弯腰,放在了小碗里。

    空敞的小碗瞬间便被填了半满,稀里哗啦的声音喜人,小乞丐口音很重,这回小声,缓慢地说了句,“女娘,那边有人找你。”

    “说是远方故人。”

    故人……岑拒霜闻言惊喜,心如擂鼓般跳动,异国他乡,并没有几个人认识她,是故人,还是远方,应当是从姜国来的人。

    她控制不住的欣喜,弯下腰,声音都因激动而有些颤抖,“在哪儿?”

    小乞丐往偏僻的巷角指了指,确实那处人最少,往里拐便是狭长的贫苦民巷,的确是个不被人注意到的好去处。

    但当她再低头,想问问故人是男是女时,小乞丐抱着碗,一溜烟往相反的方向跑走了。

    尤珠伺候完岑拒霜起榻后,退出了寝殿。

    不多时,太子更完了衣,岑拒霜不知他从何处寻来了一套女子的衣裙给她。

    “这衣裙,你试试。”

    太子怀里抱着的衣裙红如朱砂,尤为夺目,单是瞧着,便觉着像是一团燃得正盛的火。

    岑拒霜从榻上站起身,欲往前接过他手里衣裙,却是因这红衣瞩目,她忘了自己身上还穿着太子宽大的衣衫。

    她当即踩在了拖迤至地的长长衣摆,提步之时一个没能站稳,被堆积在脚边的衣衫绊着往前摔。

    岑拒霜晃悠着身形,直直栽进了太子的怀里。

    鼻尖撞得疼痛不已,岑拒霜揪着太子的衣襟正欲站稳时,外面传来禀报。

    “殿下,岑侯爷来了。”

    第 28 章   藏身

    玄序正跟在岑侯爷的后头,紧忙喊着话,“侯爷,侯爷,虽然殿下召见了您,可是您也要等我通传了后才可入内呀!”

    岑侯爷冷哼一声,“我家小霜在这,刀山火海我都去得,这里面有何去不得?”

    话落时,岑侯爷回过头看向玄序,“难不成你家太子殿下还白日宣淫,在做什么我见不得的事么?”

    玄序当即矢口否认,“那当然是没有……”

    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将太子和白日宣淫联系在一起,也得亏说话的人是岑侯爷,换作旁人,怕是不能完整地走出东宫了。

    岑侯爷倒是顾不得那么多。

    自接到太子谕令那刻起,他便马不停蹄地来到了东宫,此间诸多事情尚不明确,他势必要见到她。

    寝殿内,两道交叠的影子落在白绒地毯上。

    岑拒霜还没来得及站稳身形,她已是听见玄序在外与叔父的对谈。

    裴述立马清醒,此女满嘴谎话,即使方才所言几分为真,但目的性极强,明显是计谋。

    岑拒霜:“……”

    好不容易取得些成效,感觉再说说就能惹对方怜惜,放她回家了。全被这个罗南给毁了,当真是可恶至极!

    但已经做到这个份上,此刻停下更显方才像做戏般,岑拒霜哭得停一下,转头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罗南。

    之后她埋头,哭得更伤心了。

    子弦局促,不知怎么去劝,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着裴述。而罗南满脸无辜,摸了摸鼻尖,偏开了头。

    裴述:“无论如何,你都给同赵氏打好关系,不然——”

    他看着岑拒霜不再动弹的头顶,还有没了的哭声,明显就是在仔细听他说话,等着他的反应。

    他移开视线,接着说:“不然,就将你扔出去。”

    岑拒霜闻言猛然抬头,没想到,竟还有这等好事?

    她眼中一瞬间的惊讶没能藏住,裴述从中看住喜意,他心下更是确定,她方才说那番话,就是在骗他,他态度更冷淡,“扔回枫桥巷。”

    就是丢回青楼的另一个说法。

    岑拒霜又埋头小声啜泣,只是轻声应了一下。

    若他是人,有一点良心的话,都不该再这样威胁她。可惜他没有。

    晚间,子弦在岑拒霜的请求下,来到东厢房,帮着岑拒霜将屏风后面的案几紧紧拼凑在一块。

    子弦好心,又将他和罗南屋里的案几搬过来,都拼在一起,将他自己的被子也搬过来一床,给岑拒霜铺上。

    虽然简陋,但也算有了个能好好睡觉的地方,岑拒霜摸了摸子弦的头,这可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还没被他主子带歪。

    同时,来给裴述送被子的罗南见此,嘲讽道:“勾引郎君就算了,不要再勾引我们小子弦。”他想明白了,此女方才就是在引诱殿下。

    而且,一日过去,她计谋更胜一筹,昨日殿下还能做到无动于衷,今日态度就软了一些,若这样过几月,那还得了!?

    但他这一句话,将其余三个人全都得罪了一遍。

    裴述往这边瞥了一眼,就转过头去,不再理会。而子弦没被女子如此对待过,害羞地垂头,脸色涨红。

    岑拒霜理都没理罗南,又摸了摸子弦的头,想起了独自留在姜国的阿浓,父皇向来不喜阿浓,她又不在,阿浓定会被被赵姬母子各种刁难。

    近日都和子弦相处,岑拒霜知道子弦从小就没了父母,温柔道:“子弦以后把我当姐姐吧,我会保护你的。”

    子弦不好意霜地点点头,岑拒霜也稍微有些开怀,虽然被困在这里,但起码有了个能说话的人。

    前路茫茫,为了阿浓,她还是给想办法,早些回去。

    旁人都走了,岑拒霜也往屏风后面走,她往内室扫了一眼,见裴述床上多了被子,冷哼一声,他也知道没被子会冷,却要让她睡地上!

    当真是个毫无风度的卑鄙小人。

    走过屏风,她恍然瞥见,小食案上多了个装着吃食的纸袋子。

    别处不放,偏偏放在她床边,那就别怪她打开看看了。

    里面是几个饼子,岑拒霜凑过去仔细看看,干巴巴的。

    想到白日,这应当是给她买回来的,岑拒霜咬了一小口,实在有些噎人,她好不容易才咽了下去,之后小声嘟囔着:“这根本不是饵饼,饵是用米磨的,这是干饼,用麦磨的,还硬邦邦的,好难吃……”

    裴述带着怒气的声音从内室传出来,“不吃便扔出去。”

    岑拒霜哦了一声,但她一下午都没吃东西了,就凑合地啃着。虽然有点难吃,但总比带皮的麦饭好多了,起码是磨成粉后蒸熟的。

    吃完了饼,岑拒霜连困带饿了多天,终于吃饱,也有了能睡的地方。她好不容易睡了个安稳觉,一夜无梦。

    “哐哐哐——”翌日清早,剧烈的敲声一直在响。

    岑拒霜平生最讨厌被吵醒,作为姜国唯一的公主,她有偌大的宫殿,成群的宫人侍奉。清晨若她不起,宫殿内静得连根针落的声响都无。

    如今她梦中迷茫,下意识恼怒道:“是哪个不要命的?”

    站在屏风后的裴述黑着脸,“是我。”

    岑拒霜瞬间就清醒过来,和他同住,虽说他好像对她没什么兴趣,但人心最不可度量。故而,她都是和衣而睡,此刻一骨碌就坐起来。

    有了前几天的教训,命和骨气比起来,当然是命更重要,她一下子就变了调子,柔声道:“郎君,有什么事么?”

    裴述不愿意陪她演戏,并未回答,直接推门走了出去。

    如此不尊重人,岑拒霜恨得咬牙切齿。她深呼吸,闭上眼安慰自己,没关系,再忍上几月。

    等她回了姜国,一定要派人来东淮,将他捉回去,同样折磨一番。

    岑拒霜刚平复好的心情,在走出门外,见清面前的木盆后,破碎一地。

    里面放着厚厚一摞男子衣物,俨然是几人昨日换下的,罗南说了一大通,但岑拒霜只明白了一件事。

    那便是——他们让她去浣衣。

    岑拒霜双手攥拳,心中对裴述的恨意更上一层,但她转头,对着裴述假笑,“郎君,我不是个外室么?为何要去浣衣,若伤了手,可如何是好?”

    裴述的眸子就盯着岑拒霜看,看清了她掩饰下去的愤恨,却不以为然,他挑眉,不在乎道:“外室又如何?”

    他在提醒岑拒霜,两人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关系,他也不会对她有一点怜惜。

    岑拒霜咬着牙,才能维持住表明的平和,为了不浣衣,她又豁出去,带着点嗔意撒娇道:“郎君~咱们高家又不是没钱?为何要我亲自做?”

    “咳咳……”罗南咳了几声,有些心虚,当然是接触的陌生人越多,暴露的风险就越大。

    此女日后利用完,杀掉就解决了,多来人还要多费心威胁,他们殿下嫌麻烦。

    见无人回答,岑拒霜便直接说:“我不会。”

    这和煮饭不同,即使不会也能做。罗南主动递给岑拒霜一个十寸左右的棒子,在她疑惑的眼神中回答,“这是捣衣砧,你将衣物拖到溪水中,用此物捶打便好。”

    罗南如今见岑拒霜吃瘪就开心,对岑拒霜呲着牙笑,“很简单,快去吧。”

    岑拒霜挨个瞪了一遍,就连裴述都没放过,子弦抱起木盆跟在岑拒霜身后,两人就打算走了。

    “就这样去?”裴述问。

    “那还要怎样!?”岑拒霜回头,有些没控制住声音。她也是忍够了,让一个公主去浣衣,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她能忍下都已经是为了回国屈辱服输了。

    裴述指了指那边的蔽膝,“穿上。”

    东淮女子劳作时,无论贫民还是贵族,都会着蔽膝,避免弄脏衣裙,也表贤良恭谦。

    让岑拒霜去浣衣,也是做个样子,让旁边几家打消疑心。

    岑拒霜扭过头,“我不会穿。”

    子弦年纪小,也不会。罗南倒是会,但他与岑拒霜向来不对付,若是他来,岑拒霜不会同意。

    虽然岑拒霜不知那是何物,但观察几人面色,知是此地习俗。

    既然穿不了,就干脆不洗算了。但为了裴述不起疑,岑拒霜也解释道:“我家中有些富贵,从来不做这些。”

    裴述也没质疑,只是拿起蔽膝,向岑拒霜走去。

    她心中顿觉不妙,往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他。一言不合,这人该不会还想着杀掉她吧?

    这回威胁杀她的方式,是用这个黑布模样的东西捂死她?

    但裴述走近,垂下头,伸出修长的手,将蔽膝在岑拒霜腰间系好,随后对愣怔的岑拒霜说:“这样就好了,去吧。”

    岑拒霜气愤地转身离开,为了让她去浣衣,他都能忍着嫌弃给她穿蔽膝。当真是商户,为了省几两银子买侍女而不择手段。

    只有罗南知道,裴述对岑拒霜的忍耐过多,而且两人距离也太近了些。

    罗家这桩婚事,是陛下赐婚,殿下一直不冷不热,如今更是危险。所以,他找个出去了联络暗卫的由头,避开了裴述,追上了岑拒霜。

    他又支开了子弦,对岑拒霜警告道:“我告诉你,离我们郎君远些。”

    岑拒霜真看不懂,为何一个下属要管这么多的事,她知其中定有秘密,故意反问道:“凭什么?我不是你们郎君的外室么,光明正大,何谓勾引?”

    罗南被此女的无耻激到,下意识反驳道:“你还正大光明?我同你说,郎君是我——”他说到这儿,想起裴述对婚事的厌烦,阿姊二字被含糊隐下,最后只留下一个尾音。

    他完全没想到这半截话,给岑拒霜带来了何等误解。

    郎君是我的。

    岑拒霜:“?”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隔绝了外面视线的绣屏内,悠悠轮转的珠灯落下五彩华光。

    太子抱着怀里的人,抬起的宽大衣袖包裹着稍显娇小的袅袅身影,围得严丝合缝。

    无人可见的袖袍里,连着天光也窥不得一分,岑拒霜正无措地在他身上找寻着,或轻或重的动作可谓之点火,不紧不慢地一一掠过。隔着腰间悬挂的环佩,叮叮铃铃地拂过指节,触及之处越发莫名烧灼,她的耳畔贴在了他的胸前,渐促的气息如滞涩的水流。

    “还是不行吗?”

    岑拒霜不知问题究竟出在了何处,她下意识捏了一捏。

    第 29 章   算账

    指腹抚过的位置尤烫,岑拒霜还没反应过来时,搭在他腰间的手腕已被太子紧紧握住。

    太子低垂着头颅,无声朝她做了个口型,“别动。”

    绣屏外叔父朝着太子拜别的声音传来,岑拒霜踮着脚从太子身后看去,白花花的冰蚕绣丝屏上,那道她再熟悉不过的影子已从软椅站起身。

    叔父抖了抖双袖,折过身就往殿外离去,魁伟的背影落在屏处,越来越远。

    岑拒霜死死咬住想要唤出“叔父”二字的舌头,她急得想要留住叔父,偏又不能现身挽留,只能眼睁睁看着叔父离去。

    她还有好多话想同叔父话,也有好多事想问叔父,叔父这回离去,她便不知何年何月才可以回府了。

    岑拒霜当然不能说实话,“就在你旁边,什么时候躲你了,就是有些累,走不快。”

    裴述闻言拽着她衣袖,拖着她一起快步往前走,岑拒霜反抗不了,只能跟着。

    她这才抬头,四处望了望,却发现附近没有马车,走到了一个陌生人很多的巷子。

    她疑惑问:“郎君,为何来此处?”

    裴述:“你不是想要个侍女么?前方便是闾巷。”

    闾巷只是一个代称,里面是集市,亦是各种交易场所,卖什么的都有,当然也有人。

    这些岑拒霜都知道,但她没想到会直接到这里来,顺便逛逛也不错。但她不想一直被人拽着袖子,所以往前几步,裴述也顺势松开手。

    往日,他走得有些快,所以她等会儿就会被落在后面,但他今日好像特意慢下来,总是与她一齐的。

    岑拒霜很少与人这样齐步走着,从前在姜国时,她身份尊贵,旁人与她这样走便是僭越。

    她悄悄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尾有些尖,若是不笑,眼眸便显得寡淡凌厉,整个人瞧着也不近人情。

    可若是稍微笑一下,微微弯起,整个人温朗,风情月明般。

    再者,便是此刻的模样,虽然未笑,但透着淡淡的慵懒,裴述适时偏头,矜贵却又有些轻佻,“你为何偷看我?”

    虽然确实如此,但岑拒霜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她转过头去,郑重道:“我才没有。”

    裴述轻笑未出声。

    而岑拒霜打定主意,不再看他,所以眼神直视前方,一直专注看路。

    前方便应该是闾巷了,人愈发多了,有如两人这般,是来闾巷逛逛的,也有许多人是来卖东西的。

    更有甚者,岑拒霜的视线停住,见一中年男人,着麻布的短袍加长裤,后面跟着手都被麻绳绑着的白衣人,看着便令人不适。

    最后面还跟着个瘦弱头发凌乱的女子,白衣上处处有血痕,和前面几人很明显不同。

    岑拒霜也知道,那名中年男子应当是贩子,贩卖奴隶的人,可最后那个待遇也太差了。

    她下意识就上前,“你站住!”

    中年男子停下脚步,回头见是岑拒霜,看起来应当也是富贵人家的女娘,来此可能也是买人的,他面色好了一些,问:“女娘,是相中了哪个?”

    他所言,就令岑拒霜蹙眉,国与国之间习俗亦不同,姜国虽也有许多人卖身为奴,但不会被如此苛待,她看着最后一个女子问:“为何要这样对她?”

    中年男子略有不虞,既然不是来买人的,那就纯粹是耽搁时间,为了不得罪贵人,他还是解释道:“这是前楚国的宫女,最为低贱,随意打杀都可,女娘不要多管闲事。”

    奴的地位本就低于庶人,这又是从前楚国的宫奴,楚国国破,就连王公贵族都沦为阶下囚,更何况这些宫人。

    若往前追溯百年,姜国和楚国一样,都只是小国而已,那时两淮便已势强。

    这些小国为了生存,黄金白银、奇珍异宝、美人不知送出去多少。若不是姜国地形有利,后来历任的国君又有谋略,恐怕也会像被东淮吞并的楚国一样被践踏。

    岑拒霜本就不是这儿的人,姜国与此不同,早已没有了地位如此底下、与牲口无异的奴隶,所以她道:“即使如此,但她是人,也不应该被如此虐待。”

    那男子明白了,这就是个来挑事的,对面只有两人,他唾道:“那我可不管,贱奴就是如此,你不服的话,去改律法啊?”

    岑拒霜当真被气到了,来东淮之前,她都是说一不二的,从来没有人敢用这样鄙夷的眼神看着她,她冷声,“那若依你所言,只要身份高于你,便也能欺辱于你了?”

    男子已不想与她争论,扯着绳子,转身便走,嘴里还骂了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妇!”

    “你!”岑拒霜气得用手指着他,却没被理会,她回头,见裴述还站在原地,似乎在看热闹,一点儿想要上前帮她的意霜都没有。

    她拖起裙角就跑到了裴述身侧,同时又指着那个中年男子,大声道:“郎君,他欺负我,给他点教训看看!”

    裴述:“……”

    他再次看着微仰着头,满脸骄矜的岑拒霜,他当真搞不懂,为何从始至终,她都是很有底气的样子,到底是如何养出来的。

    他并未抬步往前走,只掀起眼帘看了一眼,随后对着中年男子开口,“道歉,之后滚。”

    中年男子被其气势所慑,这两人都不似普通人,锦绣里堆出来的傲气,惹不得,只小声不情不愿地道了句歉,之后嫌此地晦气,立刻就走。

    岑拒霜看着最后那个伤痕累累的女子,同她一样,都是被困在这里的异国人,她心有不忍,所以道:“把人留下。”

    即使被欺压,也没有这么欺负人的,光天化日之下强抢人,中年男子怒气冲天,转头刚要开口骂。

    裴述不想生事,抬手便扔了一块金子在地上。

    中年男子见到一点金色,连忙改了模样,闾巷多贫苦人,见此便都上前抢夺,场面一片混乱。

    他这不是挺有钱的么,还能当街洒金子?那从前为何对她那么抠搜,岑拒霜在心中抱怨。

    最后那个女子一直垂着头,却麻木地走了过来。

    她受了伤,岑拒霜没有那样无耻,让一个伤重的人当侍女,所以说:“你走吧,去寻你认识的人。”

    女子声音哑得很难听清,“国灭时都死了……没有地方能去。”

    裴述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拜岑拒霜所赐,如今又多了个麻烦,他直接转身走了,留她自己善后。只有子弦还站在原地,等着岑拒霜。

    岑拒霜转头,见他大步离开的背影又恨恨骂了一句,当真阴晴不定,也不是个好人。而且还出尔反尔,侍女一事也泡汤了。

    她平静下心情,先问,“你名字……?”

    “……奴无名。”

    岑拒霜沉默,看着她谨小慎微的模样,“玉扶,你以后就唤玉扶,先跟着我回去,养养伤吧。”

    女子年龄不大,楚国灭国时,她还很小,冷不防听到这两个字,还有些发愣,她跟在后面走,却犹豫,“玉字贵重,奴……担不起。”

    岑拒霜闻言停下了脚步,她说:“没有什么担不起,贵重又如何?”

    她身份倒是尊贵,一朝落难,还不是困于此地?

    玉扶应下了,她挪着步子跟着,见救了她的女娘小跑着向前,追上前面的冷面郎君。

    岑拒霜平常是个话多的人,往日身边有与她情同姐妹的侍女曲素,还有与她差不多大,勉强算是好友的赵净君。

    赵净君的兄长赵蔼也总同她吵架,后宫中还有每日与她争锋相对的赵姬,所以岑拒霜嘴停不下来,也闲不下来。

    如今,子弦性子闷,和阿浓有些像,都只听她说,不回嘴。至于罗南,他说话太难听了,岑拒霜不愿意搭理他。

    这般对比下来,裴述虽然寡言,且说话刻薄些,当真算是个能说话的人。

    虽不想与裴述过多纠缠,但此刻她还是没忍住,追上裴述后,在旁边问他:“东……太子也算楚国血脉吧,那为何不废了此律法?”

    当真聒噪,而且八卦。

    裴述瞥了她一眼,见她满脸好奇,神色认真,没有一点儿试探的意霜,是真因为方才那件事,才有疑问的。

    裴述未答,霜绪却开始发散,他为何要去救这些楚国人?

    年幼时,楚国仍有势力残余,不少人认为他是奸生子,是他们王后受辱的耻辱,刺杀他的人有许多。

    那些楚国余孽从来不认为他有楚国血脉,甚至以他为耻,那他为何要费心去救?

    他未答,岑拒霜也没接着问,她问出口便知不该如此问,他就是东淮人,不能说太子的坏话,也不知皇室辛密。

    她想了想,顿悟道:“我明白了。”

    这倒是引起了裴述的好奇,想听听她能说出什么来,他问:“你明白什么了?”

    岑拒霜自己琢磨的,“毕竟只是个太子啊,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能力,以后继位就好了。”

    “呵……”裴述冷嘲一声,那是她想多了,但还有昨日的事,他都发觉,她对太子的印象不错。

    想到这处,他内心竟有些对自己的嘲讽,民心所向,皆认为他仁善,正是他想要的。他忍着恶心,整日挂着笑,不就是为了这个名声么?

    他又问:“你想进东宫么?想去的话,可以帮你一把。”

    天下皆知太子还未择妃,即使皇帝已经定下了太子妃罗氏,可哪个帝王没有三宫六院,还有那么多嫔妇的位置。她如此嫌贫爱富,应当也想身份更高些吧。

    可岑拒霜闻言,震惊地看向裴述,他没病吧?这是要将她送出去谋富贵?

    她,进东宫?简直是笑话一场。

    若论祖上,那时的姜国仍然弱小,和亲这样的屈辱之策没少使,她的姑祖母就嫁去了东淮皇室,最后被磋磨至死,尸骨都没送回来。

    后来姜国逐渐势大,即使一直没与东淮闹掰,但绝对不会再与其联姻了,宁可与没仇的西淮。

    国恨家仇另论,若是东淮女子,应当很想进东宫,但岑拒霜方才已经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此刻改回去,有些奇怪。

    她顺嘴糊弄道:“我才不呢,我心中只有郎君一人。”

    裴述往前走,步伐轻快,却抛下一句,“胡说八道。”

    后面的岑拒霜看着他的背影沉霜,这个反应……他应当没相信吧?

    东宫,岑拒霜正用完药,便被案上堆积得像个小宝塔似的透花糍吓得够呛。

    她一人吃不完,索性发给了东宫里的众人。

    上至尤珠与内殿侍卫,下至扫地的宫人,她统统发了一遍。

    岑拒霜已是穿上了太子离去前交与她的衣裙,尤珠见时,不知是这鲜红的颜色太过夺目还是什么缘由,尤珠怔怔地看着她良久,才微微笑道“姑娘穿着真好看”。

    此前岑拒霜抱着那鲜红的衣衫,捻起一角细看时,发觉这衣裙做工不凡,整体瞧着简素无饰,亦不像今时贵女们中流行颜色明丽的织锦。她虽奇着太子从何处得来的女式衣裙,但也没过问,总之,比穿着太子那根本无法见人的衣裳好多了。

    她悠哉哉回到寝殿时,尤珠正在内收拾着床榻。

    岑拒霜目光落在那绣屏时,嚼着透花糍的动作却慢了下来。

    “尤珠,你往……外面这个方向走一走。”

    里面的尤珠虽是不解,却也照做。

    少顷,岑拒霜的脸肉眼可见的变得通红——这绣屏根本瞧不见里面!

    她愤然扔下手里的透花糍,准备去寻太子时,出门便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第 30 章   舔指

    跟前龙涎香弥散,金黄色的蟒袍映入眼帘,岑拒霜一出寝殿便与太子撞了个满怀。她晃了晃晕乎乎的头,往后退了半步,抬手摸了摸被撞疼的鼻尖,含着泪花看着跨入门槛的祸首。

    太子瞧着她发恼的模样,鼓鼓的两腮染就了两片粉霞,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炸毛似的模样,那腮帮子鼓得粉粉圆圆,他莫名想要咬上两口。

    “气冲冲的要作何去?”

    岑拒霜侧过身,直直指着内殿里的绣屏,气得嗓音发颤,“你…你骗我!”

    这绣屏自外根本瞧不见里面的影子,也就是说,那会儿叔父来到这里,她根本不用如此心虚害怕,更不用紧紧贴着太子的身形保持二人亲昵的姿势,还一面央求着太子为她打掩护。

    她明明只需往旁处避让一下,待自行换好衣裳后,她便可堂而皇之地见叔父,也不用眼睁睁看着叔父走了。

    想到后面发生的种种窘迫的过程,她被太子圈在怀里,当时叔父与他们仅有一屏之隔,哪怕叔父不曾亲眼目睹,但叔父同在寝殿之内,她亦觉得羞恼无比。

    裴述突兀地笑了,眸中都带着轻松略有愉悦的笑意,嘴角勾起,问她,“你哭什么?”

    他松开了手,岑拒霜也非常疑惑,笑,他为何要笑?

    但他阴晴不定,她要先回答他的问题,哭,她为何要哭?当然是因为,他欲要对她不轨。想到这处,岑拒霜用被子将自己裹得更严实。

    除了没自身经历过,她什么都懂了,想起方才,她脸色涨红,“你、你——”

    他分明喜欢男子,又怎会对她?似乎为了确定,她又低头,眼神还没落上,裴述又伸手过去,抬着她的下颌,不让她看。

    岑拒霜确定了,一撇嘴,又要哭了出来。

    裴述喉间动了动,本不想和她谈论此事,但她难缠,没个答案不会罢休,只无奈道:“我是个正常男子。”

    正常?岑拒霜不大相信,疑惑的目光望过去。

    方才两人折腾出了声响,床吱呀作响,外面的嬷嬷已经离开回去答话了,说话也不必再遮遮掩掩。

    裴述倏地发现其中不对经的地方,想起蛛丝马迹,故意道:“如今漕县有我喜好男子的流言,因此才引来县衙怀疑、县衙夫人的试探。”

    岑拒霜有些心虚,注意力成功转移到这事上,如今她已知道他并不喜欢男子,但那个流言,或许……是她传出去的。

    裴述右手仍然在她下颌处,此刻见她面色不对,眼神左右乱瞟,他抬高手,盯着她的眼睛,略有玩味道:“这不会……和你有关吧?”

    “当然没有。”岑拒霜与他对视,立刻反驳,这可千万不能承认。但她内心明白八成是她和赵孺说的话,被其说了出去,因着几分心虚,她也没追究方才之事。

    裴述见她神情,缓缓道:“……最好与你无关。”

    他又松开了手,虽然并未追问,但已经察觉了,若她在其中没起到一点作用,那是不可能的。

    不然,就她那个有理不松口的傲慢劲头儿,说什么也还要闹上一阵子,绝对不会像如今这样安安分分。

    裴述看着紧紧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恨不得连脑袋都缩进去的岑拒霜,又说:“那一起睡吧。”

    不光说,他亦知道她嘴硬,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子,不被逼到绝境绝对不会松口,所以他又往前,是要上去和她一起睡的动作。

    从前岑拒霜得寸进尺,一开始是因为他不喜她,后来则以为他喜欢男子,所以不会对她怎样,才敢胡言乱语。

    但如今,岑拒霜已知真相,他不喜男子,甚至……或许看上她了。

    她怎么还敢逗他?立刻连滚带爬下了床,连被子都不与他抢了,立刻往美人榻上跑。

    “你不是说,要与我有个子嗣么?”裴述立在她身后,冷冷出言。

    她果真在骗他,说的一切都是假的。

    岑拒霜的脚步停在原地,如今进退两难,不能否认她从前的话,但这个情况恐怕也不能贸然答应下来。

    她匆匆将前襟拉好,回头笑得有些干巴巴的,“郎君……我觉得如今,还未到时机,听闻那个、父母情浓之时生出来的孩子才好看,所以……”她编的自己都有些心虚,所以最后一句话说的有气无力,“咱们还是,再等等哈。”

    裴述从未听说过如此荒谬的言论,这一听就是假的,若按她所言,那他应该是奇丑无比的样貌,所以他冷笑一声,“我不信。”

    岑拒霜就没见过如他一般不好说话的人,但保命要紧,他上次说过骗他就会死,都凑合了一月,想来再忍忍,她就能全身而退了。

    他看她的眼神愈发凛冽,俨然是一点都没相信她的话。前些日的欺骗还有今日将他踹下床的奇耻大辱,都让岑拒霜胆战心惊。

    只犹豫几瞬,她便想开了,为了活命,如今牺牲一点点色相也是可以的。

    她下定决心,攥紧双拳向裴述走去。

    裴述有些警惕,但也不相信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对他怎么样,所以只随意地等着。

    女子身上特有的甜香袭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唇上的稍纵即逝的柔软。

    岑拒霜抬脚,够着亲完他便跑了,迅速躲到了美人榻上,面朝着里面,心好像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虽然没往后看,但她全神贯注地听着身后的动静,生怕裴述仍然不相信或许还说要弄死她。

    而方才实在过快,裴述抬手轻轻碰了下自己的唇,身周好像还萦绕着她身上的味道,再抬头,望向那个缩成一团的女子身影。

    心中生出些许微妙感,似苦又像甜,方才被欺骗的愤然全都无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喜意。

    他依然执着妄图想清心间的异样,那个轻轻带着些甜的吻,似乎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来得更能扰乱他的心。

    再无法质问她,裴述先离开了这里,在净室呆了许久,也想不清。回去时,他没控制住往她那边看了一眼。

    她已经睡熟了,梦中无意识地缩成一团,手脚都有些凉意。

    果然和岑拒霜想的一样,这晚睡得极好,次日清醒时,她迷茫地坐起身来,还有些许惺忪,身上的锦衾滑落下来。

    她又扯了扯被子,然后回想起昨日的事,才感到些许诧异,被子不是被他抢走了吗。

    昨晚,她还等着他的反应,却许久都没声响,她再一回头,人没了。本来想等他回来,却睡着了。

    岑拒霜扭过头,往床上看了一眼,依旧是空荡荡的,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他晚上给她盖好了被子,自己冻着。

    当真甚是怪异,平白无故对她好了一些,岑拒霜暗暗琢磨着,又将被褥都抱回床上。

    流言为假,倒不重要,最危险的是她,若他知道传言是她说的,而且之前所说都是假的,那么她恐怕要完蛋了,能不能活到回国都是个事。

    还有,她骗他心悦一事,当真是愁。

    在此住了一晚,第二日清早就要离开,当然要吃完早膳再走,和昨日晚宴差不多丰盛,但岑拒霜吃得食不知味。

    尤其是她吃到一半的时候,裴述回来了,她立马埋头。

    有椅子被拉开的声音,往日熟悉的味道此刻带着些许凉意,丝丝缕缕飘过来,勾得岑拒霜没控制住地抬头看了一眼。

    正好见裴述右手执一瓷白的汤勺,虽说勺子比他的手白一些,但岑拒霜觉得他的手更好看。

    只看一眼,她就控制不住的想起这手昨日按在她腰间的热度。

    她立刻垂头,连着喝了几大口的粥。

    瓷勺沉落到碗底,相撞的清脆声音响起,裴述看着岑拒霜恨不得埋到碗底的脑袋,开口问道:“今日怎么不说话?”

    往日嘴都停不下来。

    岑拒霜一点都不敢再说了,她怕被他看上。

    虽然一开始做好了失身的准备,但后来过了这么久安稳日子,清白也不算特别重要,但不必要的纠缠麻烦还是避免一下才好。

    她当然不敢说话,但他都问了,她再低头装鹌鹑就显得有些胆小了,所以抬头看着裴述,眼神相对时,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她才磕磕绊绊道:“有些……困。”

    “嗯,等会去告别县衙及其夫人,我们就回去。”裴述道。

    虽然他的语气依旧淡淡,但岑拒霜看他举动都有些许轻松感,眼角眉梢都带着清浅的笑意。

    她没控制住地开口问道:“郎君,是有喜事么?”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尤其是对她说,裴述:“再过些时日,就可离开此处了。”

    岑拒霜听得心中一喜,早上醒来后发现他给她盖被子的忐忑都散去了大半。

    他走了,那她就可以离开了。但她的人还没找到她,远在姜国的父皇和阿浓或许还不知道她丢了。

    若此时被留在这里,还有那个烦人的冯令史,也不知是福还是祸,这么一想,原本的那几丝喜意都被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忧愁。

    裴述说完话,眼眸便一直停驻在岑拒霜的面容上,看她眉尾下压,那双骄矜的眸子再无盛气凌人之态,反而长睫垂下,瞧着有些落寞。

    她应当是怕被丢下。

    裴述并未告知她,其实准备带着她一起走,只是嘴角稍微翘起些许弧度。

    其实,如今随时都可以回去,已经试探出了他那位薄情父皇的心意,朝中局势也尽在掌握中。

    只不过,越晚回去,只越让冯后母子忧心而已。

    他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既然有点想要她,将她带回去便好。

    这般想着,裴述都觉对面的岑拒霜看起来顺眼许多。他余光一扫,见满桌的早膳还未怎么动,只有一碗鱼糜粥稍微用了些。

    告别完县衙夫妇,裴述便带着岑拒霜离开了,岑拒霜就跟在他半步远处,再与来找她的人碰头之前,她都决定要安分一些。

    只顾看着地上一块又一块的青砖,她又一个没注意撞到了前面,她捂着头,下意识后退一步,却无法苛责裴述为何突然停下,只能在心中暗暗埋怨,为何他后背那般硬。

    却又被一只大手拽得踉跄,往前走了一大步,岑拒霜捂着头,歪过去疑惑看他,她又没得罪他,这样大力拽她作甚。

    裴述将她拽到身旁,就又松开了手,“你到底做了什么亏欠我的事,才会如此心虚,一直躲着我?”

    大皇子干笑一声,从中转圜,“左右岑姑娘都想不起当日发生了什么,不如说说,我二弟带你去东宫都欺负了你什么?”

    不想岑拒霜接下来的话却让大皇子险些从软椅上滚下来。

    “……太子殿下请我去东宫吃糕点,又给我漂亮衣裳穿,殿下还说着晚上要带我去游湖赏灯呢。”

    金殿内陷入一瞬沉寂,无人敢信这是出自于太子的手笔。

    江父不依不饶地再一拜身,“陛下,我儿婚事意外被阻,但还有余地。臣恳请陛下,为我儿江逾白与岑家岑拒霜,赐婚。”

    岑拒霜眼皮一跳,她没想到江家竟选择直接让皇帝做主她的婚事。

    如若皇帝以为这婚事只是因为太子从中做梗才被阻,眼下为了补偿江家,指不定会应下。

    殿外隐有狼嚎传来,一个懒散的嗓音越过金殿锦帐。

    “你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