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雪 鱼:一觉醒来我成亲了??!……

    过深的牵绊, 杂七杂八的孽缘、挂碍……

    商宴方才亲口告诉晓羡鱼的话,回响在了自己的耳畔。

    他愣愣地望着湿漉漉的少女,水珠顺着她干净秀丽的脸庞滑落, 短暂地凝在下颌,若沾了一粒珍珠。

    而她始终眼帘低垂, 似一尊不堪重负的漂亮人偶。

    滴答——

    少女下颌上的“珍珠”忽而砸落。

    商宴飞快地眨了一下眼, 终于回过神来。

    倘若这池子没出毛病, 那么此时此刻压在晓羡鱼身上的, 便不是水,而是满身沉重的挂碍。

    商宴听闻过晓羡鱼的来历——一条鲤鱼精,撞大运让仙人捡回山,活得无忧无虑,师门上下疼爱。

    ……她不是人人皆艳羡的“好命”吗,云山上不识愁滋味儿的小锦鲤精, 何以就沧桑成这模样了?

    商小公子实在想不明白, 太过震惊,至于生出几分迷茫来。他的目光一滑, 落在那缠着惹眼红线的皓腕上。

    另一边水池里。

    晓羡鱼低着头, 也在端详着自己腕间的红线。

    衣服会湿, 尚且在她预料之中, 避无可避。但对于这道红线, 她自己却毫无头绪。

    ——红线, 缘结也。

    然而这份缘, 想必孽到不能再孽。这么极细的一根丝线, 竟系着那样多的死结。

    红线但凡断过一次,已代表这份缘不得善终。

    但这上头无数的结,透出的那股偏执强求之意, 简直有些令人生寒。

    连带着丝线的颜色也偏深,不是象征着祝福的、喜悦鲜丽的正红,而是透着黑。

    天意也诅咒这份缘。

    晓羡鱼搜肠刮肚地回忆了一番,她命里何曾与人有过这样的纠缠?

    她下意识转动手腕,腕间红线有一瞬的绷直,仿佛隔空连接着某处。

    晓羡鱼一顿,旋即反应过来,忙将腕抬高。红线猛然受到牵扯,那看不见的另一端果不其然传来了动静。

    ——似乎是什么东西的碰撞声,细碎泠泠。

    那声音极轻、极隐约,如同错觉,可晓羡鱼恍惚间竟觉得有点儿耳熟,仿佛曾在何处听过。

    她心中古怪,正想再细听,却发现红线骤然紧绷,扯不动了。

    就像是有谁从另一端捻住了……不许她听。

    晓羡鱼:“……”

    岂有此理。

    她匪夷所思地盯着腕间红线,还未来得及探究多久,族长的声音便从一旁响起:

    “……执意强求,插手命数,是要不得好死的。”他的嗓音阴沉嘶哑,含着沙石一般,“你命里竟有如此阴缘孽债,满身拖累,不配祭神。”

    祭坛之下,村民皆哗然。

    想必祭品不过关的事十分罕见,族长的神色很难看,他阴森地剐了晓羡鱼一眼,转身从前方祭台上拿起一柄利器——

    为平息山神之怒,他要当场杀了晓羡鱼,再另择祭品。

    “什么意思?”那头的商小公子终于忍不住,“谁偏执强求?谁不得好死?”

    他方才脑中起风暴,思来想去,总算给这事寻摸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云山弟子平日总接触些阴里阴气的东西,晓羡鱼多半也是不小心沾染了什么邪物,才导致如此。

    听了族长的话,他更笃定心中猜测。

    商小公子理直气壮:“一切与她何干?”

    族长要杀晓羡鱼,商宴必然不会袖手旁观,可若此时出手救她,扰乱了计划,他可就不好去见那“山神”了。

    眼下最稳妥的法子,是让晓羡鱼继续做这个祭品。

    不料族长冷笑一声,阴恻恻地道:“此女命里有过一段姻缘——至阴的姻缘,一切怎会与她无关。”

    商宴:“…………”

    晓羡鱼:“…………”

    商小公子再度陷入了凌乱。

    他瞪着眼看向晓羡鱼,发现对方也是一脸怀疑人生。

    “……且慢,”晓羡鱼也顾不上装害怕了,她抬起头直视族长,“我哪儿来的姻缘?”

    她可不记得自己上哪儿沾染过这样一朵……黑桃花。

    族长死死盯着她,目光缓慢下落。

    晓羡鱼一愣,顺着他的目光俯首看去——

    涟漪轻荡,浅不及腰的池子里,水面清透得能瞧见池底石砖的纹路,却竟清晰映出她的身影。

    唯有面容隐在水光微波后,模糊不清。

    晓羡鱼望着水中的自己。

    她穿着祭神服,水中的影子亦一身繁复华丽的红衣,因此她乍一眼并未察觉不对,直到过了几息,才蓦地反应过来——

    水里的她,穿的是嫁衣。

    然而手中握着一柄断剑,浑身染血。

    商小公子抻长

    脖子,也瞧见了那诡异的倒影,他花容失色:“你还真成过亲?!”

    晓羡鱼转过脸,与他大眼瞪小眼。半晌,她摇摇头:“我……”

    湿发甩落水珠,滴在那倒影之上,顷刻将那一身凄艳血色晕开。

    整片“神池”突然间红了。

    晓羡鱼一愣。

    “咚”地一声,族长手中利器落地。

    他睁大了一双老眼,震惊而恐惧地高呼:“山神大人息怒——”

    山间飞鸟不知被什么惊动,扑簌簌离开密林,惊惶不安地盘旋在上空。

    晚霞早已烧尽,金乌于这一刻沉落西山,余晖从狭长的一线天寸寸抽离。

    四野忽暮。

    与此同时,晓羡鱼身上的祭神服开始变得异常沉重——

    双肩的“挂碍”死死压着她,腕间的“孽缘”也滚热发烫。

    她不受控制地往下溺去。

    这浅池本还不及她腰身,然而转眼间,赤红的血水竟然已经淹到了她锁骨处。

    水下仿佛有只无形的大手攥着她,她挣扎不得半分,转头望向商宴。

    商小公子猛地反应过来,上前伸手欲拉她——

    却来不及了。

    最后时刻,晓羡鱼启唇,匆匆对他说了两个字:“山神——”

    血水顷刻间吞没了她。

    *

    猩红的颜色褪去,神池恢复了一汪平静透彻的清漪,只有少女的身影消失无踪。

    祭台上,族长惶恐敬畏,伏跪在地,口中不断念着“山神大人息怒……”

    底下村民也纷纷跪倒。

    商小公子盯着那片粉饰太平的清池,气笑了:

    “不是说什么‘不配祭神’么?怎么我瞧着,你家山神对她稀罕得紧啊——祭神典还没到,就急着把人抓了。”

    “神池”闹出的动静,自是与“山神”脱不开干系,晓羡鱼最后也在提醒他。

    族长听他语气如此不敬,猛地抬起脸怒视着他:“住口!怎可容你出言不逊……”

    商宴冷哼一声,将头上乱七八糟花里胡哨的帽子掀掉,然后手指抵在唇边——

    吹了一声清哨。

    哨声回荡在山谷间,不多时,一只黑乎乎的小胖鸟摇摇晃晃地飞出密林。

    商宴抬手悬在半空,那煤球似的小胖鸟落在他指节上,伸出一只同样黑乎乎的小爪子。

    爪子上勾着一枚精巧的戒指。

    小胖鸟勾着戒指,熟练而体贴地嵌入商宴的尾指。

    那是一枚乾坤戒。

    商宴挑了下眼帘,戒指里飞出一道流光,落到他掌心,转眼化作一柄镶嵌宝石的漂亮长剑。

    潜入盈山前,商宴将武器存入戒指里,交给他的灵宠保管。

    他头一回干卧底的活,经验不足,忘记将身上一些贴身零碎也摘下,叫村民搜了出来,知晓了他仙门子弟的身份。

    商宴原以为出师未捷,任务还未开始便要因他的粗心失败了——没成想,这些人胆大包天,并不顾忌他的身份,照样将他抓了回去。

    在底下一片慌乱的惊呼声中,商宴将锋利冰冷的剑刃抵上了族长的颈项:

    “说,如何能见到你们那劳什子山神?”

    ——“劳什子山神”。

    族长气得面色又红又紫,他咬着牙:“你……”

    商宴指节微微用力,锋刃顿时划破皮肉,渗出一线血痕。

    族长吃痛,眼中终于浮出几分畏惧。

    “不愿背叛你家山神?好,那本少爷换个问法,”商宴道,“往年祭神典,你们会把祭品送至何处供它享用?”

    冷冰冰的利器横在颈间,凛凛寒光映亮族长一张恶鬼似的脸。

    他怨恨地盯着面前的少年。

    “……后山神栖洞。”过了半晌,那一把嘶哑苍老的嗓子不情不愿地开了腔,“你这样,是会触怒山神大人降灾的……”

    “少啰嗦。”商宴眯了眯眼,“你来领路。”

    *

    后山,神栖洞。

    一点不知何处来的光亮洒在这幽深的洞穴,映亮一汪碧绿深潭。

    水光折在嶙峋石壁上,细碎粼粼、一跃一闪,辗转落在一张白生生的面容上。

    穿着祭神服的少女就躺在潭边。

    她双目紧闭,唇颊不见血色,似是晕死过去了。

    晓羡鱼意识昏沉,迷蒙间只觉得自己像被嵌进了冰块里,浑身冷得出奇。

    她蜷了蜷僵麻的指尖。

    就在这时,手腕上传来一丝奇异的灼意。

    仿佛有一线细细的火焰在燎,却并不疼,反倒很温暖。

    晓羡鱼下意识将手贴到心口前,想让这丝暖意驱一驱身上的寒气。

    可是甫一动,便又听到了那细碎的撞音。

    只不过,这回声音落在了极近处。不似先前,飘渺虚幻得像是梦里响起的。

    紧接着,一双手伸来,轻柔地抱起了她。

    那手却并不温暖……甚至说得上寒凉,哪怕隔着衣物,贴在她的脊背上,仍叫她打了个寒颤。

    叮当几声碎响,那双手将她圈进了一个同样不温暖的怀里。

    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萦绕在她鼻尖,仿佛落了雪。

    恍惚间,她侧过了脸,随意地在那人衣上蹭了蹭,试图将雪蹭掉。

    可雪的气息更浓郁了。

    清冽、疏离的雪仿佛烧了起来,也冷、也灼热。

    就这么温柔地囚着她,宁静地将她淹没。

    第24章 私藏 “走,我们端了它的老巢。”……

    “老东西, 你是不是在刻意绕路?”

    夜色浓稠,密林间,一道雪亮的剑光划破沉夜——

    镶嵌宝石的长剑“嗡”地轻振, 杀气腾腾横在族长颈前。

    商宴眯了眯凤眼,语气不耐:“真当我的‘抱月’没沾过血?”

    “我没有骗你。”

    族长古怪地哼笑一声,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他拖长了尾音, “山里地形复杂, 路不好走,往年祭神典前去上供祭品,也要从日出走到天黑。”

    商宴微微咬紧了后槽牙,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老东西明晃晃地在拖延他,东拐西绕,从天刚擦黑走到现在, 也不知什么目的。

    商宴人生地不熟, 在这件事上还真拿他没什么法子。

    修仙氏族出身、千娇万宠长大的商小公子,是做不出直接杀了族长、拎着他的头颅回去威胁其它人给自己带路这等事的。

    “抱月”也的的确确……没沾过活人血。

    在族长脖子上割开那么一道浅浅的口子, 已经是他狠下心了。

    想必一路下来, 那族长也看出了这点。形势悄然间反转, 这经验不足的少年人被拿捏了。

    商小公子并不心狠手辣、也不杀伐果断, 他明知对方在耍滑头, 却又毫无办法, 只能憋着一肚子气, 硬着头皮装腔作势。

    族长瞧他阴郁的神情, 竟微微笑起来。

    “孩子,你非要这样吗?”族长慢吞吞地开腔,“我们何不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商宴打断他:“闭嘴带路。”

    族长便没再说什么, 悠然地继续带路。

    片刻后,他指了指一条狭窄的小径:“这边——此路尽头,就是神栖洞了。”

    商宴盯着那条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幽径,狐疑的目光落在族长脸上。

    他谨慎地命令:“你先走。”

    族长没有异议,老眼一挑,往那幽径走去。

    商宴脚步一迈,正欲跟上——

    就在这时,身后不远处的树丛沙沙一阵响动,他猛地回头:“什么人?!”

    下一刻,树丛里钻出个瘦小的少女。

    族长看见她,顿时瞪大双眼,“……阿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音是一路偷偷跟来的。

    她怯怯地瞄了族长一眼,仿佛下定决心似的,一咬牙,对商宴说道:“大哥哥,你别再往前走了,那边是‘狩猎场’,满地都是陷阱,很可怕的……”

    族长当即一愣,他瞪着她那双不同于以往的、格外有神采的眼睛,怒声喝道:“阿音!你在做什么——”

    商宴微微压下眉,手中抱月剑一抽一递,剑尖卡在了他黄糟糟的牙关上。

    “再多说一个字,割了你的舌头。”商宴握剑的指节用力发白,“杀人我做不到,这点想必你也看出来了——但割条舌头,我倒没有太多罪恶感。”

    他的手其实在轻轻颤抖着,但如此坦然承认自己做不到,倒

    显得最后那句话十分真诚了。

    族长眼中划过惊恐,瞬间安静了下来。

    商宴转头,看向十几步外那一脸紧张的小姑娘——方才听这老东西所说,她叫阿音。

    她人小步子轻,又熟悉山间地形,再加上商宴全程精神紧绷,注意力全落在手头的人质上,于是丝毫未察觉后头缀着这么一条小尾巴。

    他下意识问:“狩猎场?你们还在山里头打猎么?”

    话音一落,他自己便忽然反应了过来——

    盈山这样深的大山里,村民们哪怕全是病弱伤残,想要自给自足活下去,多多少少也是需要打猎的。

    哪知阿音摇了摇头,小声说道:“这里的人从不打猎,‘狩猎场’是给外乡人和祭品悦神用的……总之,很危险,你别去。”

    她瞥了一眼怒目圆睁的族长,不敢与他对视,连忙低下头去:“里、里边的陷阱都是族长带人布置的,他会害死你的。”

    狩猎场……悦神。

    此处的“神”享受鲜血与痛苦。

    商宴阴沉地剐了族长一眼。

    不料那族长气极之下,再不顾其它,利剑还卡在牙关,便含混地斥道:“……你胆敢……背叛……山神!”

    满嘴的血溢出来。

    商宴握剑的手一颤,忍无可忍,抬手劈在族长后颈,将他打晕在地。

    他从乾坤戒里拎出一条丝绢,细致地擦拭着剑上的血迹,一边头也不抬地问:“为什么帮我?”

    阿音望着倒地的族长,愣神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这话是在问自己。

    她瑟缩了一下:“他、他会害你的,而且……我想逃。”

    商宴擦剑的动作一顿,片刻,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一朵开在淤泥里的、干净的花。

    “知道神栖洞在哪么?”半晌,商宴又问。

    阿音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不等商宴开口,她便主动道:“我带你去。”

    商宴抬头盯着她。

    “那个渡魂师姐姐,她在那里,对不对?”阿音被他盯着忐忑,嚅嗫道,“我、我想请她帮一个忙。”

    “你知道她是渡魂师,”商宴问,“她告诉你的?”

    阿音垂下眼,紧张地绞着手指,“嗯。”

    晓羡鱼主动表明身份,说明她觉得这小姑娘值得相信。

    那他也信。

    “好,”商宴收剑归鞘,“你带我去。”

    *

    晓羡鱼睁开眼。

    她似乎睡了十分漫长的一觉,在幽暗中睁着眼睛发愣许久,才慢慢回想起发生了什么。

    ——是了,“神池”突然间盈满了血水,她被拖拽到此,晕了过去。

    再然后……

    晓羡鱼在浆糊似的脑子里翻寻片刻,实在没什么印象。只好先摸索着坐起来。

    这里明显是个洞穴,似乎极深,却不知从哪儿渗入些许光亮,堪堪足够视物。

    这里多半就是那位“山神”的老巢,空气中弥漫着阴郁寒浊的气息,挥之不去。

    晓羡鱼却不感到冷——她在这等环境下甚至还睡上了算是舒坦的一觉,简直诡异。

    忽然,她意识到了什么,摸了摸自己锁骨处——火灵玉正好端端系在她脖子上。

    晓羡鱼一愣。

    分明先前在乱坟堆时,她已将一身零碎摘下了。

    这东西如何回到她身上的?

    正寻思着,耳畔忽落入一点轻碎的动静,是铃铛声。

    晓羡鱼转头,循声望去,看见了角落里的奚元。

    白衣青年倚在嶙峋粗糙的石壁上,一动不动,眼皮微阖,好似在想事情。

    他手里握着闻铃伞,百无聊赖一般,懒洋洋地旋转着玉柄,扰得金铃微晃。

    潭波映出的碎光从他眉梢跌落,延成雪亮、细极的一线,描摹出鼻骨至唇珠的轮廓。

    晓羡鱼瞧着那一剪侧颜。

    冷白、精致,没什么活人气。

    见惯了倒霉鬼温润乖顺的笑模样,她这一刻才察觉,原来他面无表情时,透出的气质不是冷淡,而是阴森。

    访月仙仿佛流露出了几分恶鬼相。

    晓羡鱼没来由地觉得,比起白衣,红衣或许更适合他。

    “哎,倒霉鬼。”她出声喊他,“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奚元转伞的手一顿。

    他侧目望来,身上古怪、微妙的阴森气质悄然间散了,温润玉泽重新涂上眉目。

    “你醒了,”他轻声解释道,“我许久感应不到你,便自作主张出来了。”

    晓羡鱼点点头,也没多问。她站起来,只觉满身轻盈,祭神服变得干干爽爽。

    想必离开了那“神池”,挂碍就不显了,衣服便也不湿了。

    晓羡鱼抬起手,腕间红线果然消失了。

    她想起什么,“嘿”了一声:“这山神真是个歪神,它的池子也歪得很。我今天下去一验,你猜怎么着——它说我成过亲!”

    少女笑意盈盈,语气轻快,就像在分享日常小趣事一般,似乎并不将这事放在心上。

    奚元顿了顿,笑起来:“竟有此事?”

    “可不是吗,可惜你没瞧见商小公子那脸色,下巴都要掉了,”晓羡鱼也觉得好笑,乐了一会,抬眼瞧着他,“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奚元偏了下头,仿佛认真思索起来。

    “也许,”他慢吞吞地道,“这是迷惑你的手段呢。”

    心绪起伏不宁,识海不稳固,便易受妖邪侵扰。

    “有道理,”晓羡鱼琢磨起来,“那它费这劲将我带到这,为何却不对我下手,还容我在这安然无恙睡了一觉?”

    “是啊,”奚元笑着附和,“为何呢。”

    “不管了,正好省得我找它了。”

    晓羡鱼的眉心只蹙了半息,便不再纠结了。她转过脸,对奚元道:

    “走,我们端了它的老巢。”

    她这话说得,很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奚元却没有半点质疑,他微挑了下眉,来到她近前,配合地将闻铃伞双手奉上。

    宛如个专门负责递剑、助威的。

    晓羡鱼接过伞,下意识用长伞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刹那间,漆黑的伞身竟好似有辉芒流过,细细碎碎、一星一簇,落到地上,开出几朵转瞬即逝的莲花虚影。

    美极了。

    晓羡鱼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奚元垂下眸,雪袖轻抬,伸手接住了一点尚未落地的辉芒。

    于是冷白的掌心,缓缓绽开一朵小小的莲花。

    久久不败。

    他收拢五指,对那朵花似呵护、也似禁锢,就这么攥在手心。

    而后雪袖一垂,私藏了起来。

    第25章 再会 “有人偷走了它。”

    晓羡鱼从奚元那拿回储物袋, 翻翻找找,取出一盏提灯。

    唰——

    火苗摇曳,暖融融的烛光洒开来。

    她举着灯开始四处探索, 奈何此处洞穴实在曲折幽深、弯弯绕绕。

    她寻摸不到方向,没过多久, 便又绕回了水潭边。

    晓羡鱼茫然地眨眨眼。

    ——她先前还大言不惭地说要端了人家老巢, 没想到还未等见到那山神本尊, 她的嚣张气焰先要熄灭在迷路中了。

    晓羡鱼抬起脸, 和奚元沉默地对视片刻。

    “倒霉鬼,我考考你。”她一脸高深,“接下来该往哪儿走?”

    奚元:“……”

    半晌,青年笑了起来,他识相地接过话头:“我来找路吧。”

    说着微微倾身,伸手去拿晓羡鱼手中的提灯。身体相错一瞬, 他侧过脸瞧了她一眼。

    距离有些近。

    稍纵即逝的瞬间里, 鬼魂的呼吸轻擦过她的脸颊,凉凉的。

    晓羡鱼下意识偏开头, 心想倒霉鬼实在不寻常, 会咳嗽、

    会吐血、还会呼吸。

    一只鬼, 活得……死得倒人模人样的。

    很快, 拿过灯的奚元离远了她, 转身往某个方向而去。

    晓羡鱼忙跟上。

    *

    不多时。

    经过了七拐八绕的晓羡鱼环顾四下, 迟疑半晌, 问:“……这里方才是不是来过了?”

    前头的奚元微微一顿, 温和而笃定地回答:“没有。”

    也不知为何,倒霉鬼总是莫名透着一股叫人安心的靠谱感,晓羡鱼听他这般确信, 便放下心来。

    直到一鱼一鬼第三次绕回了这处熟悉的位置。

    晓羡鱼:“……”

    她左瞧瞧、右瞧瞧,最后狐疑的目光落到前方白衣鬼魂的背影上,思量半晌,悟了——

    莫非,倒霉鬼是在逞强?

    晓羡鱼忽然间想起,在云山上主修课时,好似曾讲到过鬼魂特性,其中就“不辨方向”这一点。

    ……原来如此。

    小倒霉鬼的自尊心还挺强。

    晓羡鱼弯起眼睛,善解鬼意地开口,“哎,你分不清方向就直说嘛,我又不会取笑你……”

    奚元安安静静,没有回头。

    他向来不会让晓羡鱼的话音落空,眼下这般毫无回应还是头一回。

    晓羡鱼一愣,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她微微踮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倒霉鬼?”

    她这一拍分明不着力道,可轻飘飘落到他肩上,竟传出骨头断裂一般的“喀嚓”声。

    晓羡鱼吓了一跳。

    落针可闻的死寂中,对方慢慢转过脸来。

    他手中提灯的烛光猛地摇曳几下,明灭间,似有一支看不见的笔在那脸上飞速改画着。

    高挑的身形也在不知不觉间削去了一截似的,忽然便矮小、纤细了起来;

    雪裁的白袍渗出血色,瞬间遍染全身,赫然变成了与晓羡鱼身上别无二致的祭神服。

    而那张脸也于这一瞬间改画完毕,变作了一张陌生的女子面容。

    晓羡鱼握紧了闻铃伞的玉柄。

    那女子扯起嘴角,冲她惨然一笑。

    又是“喀嚓”一声。

    女子的头颅掉落,骨碌碌滚入了黑暗中。

    无头的身体就这么僵立在惨幽幽的烛光中。

    ——“阿姐”。

    晓羡鱼不动声色地退后了半步。

    她深吸一口气,问:“他在哪里?”

    晓羡鱼回忆着之前的种种细节,始终没明白自己是何时与奚元分开、无头女鬼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取代了奚元,竟叫她半点异样也没察觉。

    无头女鬼并未回答,只是吃吃地笑了起来。

    她没有头颅,笑声是从四面八方响起的。

    这声音回荡在狭窄的山洞里,似乎暗含恶意,晓羡鱼隐隐间竟有些头晕眼花。

    她定了定神,换了个问题,“你想要什么?”

    无头女鬼倏地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那声音才复又响起来。

    这回,却不是笑了,而是带着凄凄哭腔。

    “我的头,我的头不见了……”她的语气满含哀伤与幽怨,“你能帮我找到我的头吗?”

    找头。

    此情此景,再配上这样一个听着有些滑稽的请求,实在是诡异得慌。

    晓羡鱼试探地问,“我应该上哪找?”

    “有人偷走了它,”那声音里骤然带上了恨,好似淬了毒,“一个天底下最恶毒、最不配活着的人,偷走了我的一切。”

    无头鬼缓缓抬起宽大的袖子,藏在衣下的手指向了某个方位。

    那声音说:“她也来了——”

    晓羡鱼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

    洞道尽头一片漆黑。

    “那个人是谁……”

    晓羡鱼转回头,正想多问些东西,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唯有一盏提灯落在地上。

    无头女鬼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晓羡鱼原地琢磨了片刻。

    倒霉鬼丢了,显然是那无头鬼干的。眼下没别的办法,只好先帮她找头。

    晓羡鱼打定主意,捡起地上的灯,顺着无头鬼指的方向而去。

    好在这条穴道上没有其它分叉,否则她又要迷路。就这么直走了片刻,迎来第一个拐角。

    晓羡鱼敏锐地听到轻碎的脚步声。

    她忙熄了灯,将身体贴到旁边石壁上,隐于黑暗中,静静等待。

    不料那脚步声很快蛰伏起来,拐角处迟迟没有出现任何影子。

    等待的时间比她预料的要长。

    ——看来那头的人也察觉到她了。

    这念头刚起,拐角处便突然钻出一道影子,携着一阵疾风扑面而来。

    与此同时,一道清亮的剑光划破黑暗,直逼她面门。

    叮铃——

    金铃随之骤响,晓羡鱼手中的闻铃伞稳当当接下了那道剑光。

    她手中武器并非利刃,竟也在与对方的交锋间擦出火花似的辉芒。

    那辉芒一瞬映亮两个人的面容。

    双方俱是一愣。

    晓羡鱼和商宴异口同声:“是你?”

    大眼瞪小眼片刻,晓羡鱼收了伞:“商公子,你怎么上来就动手?”

    要是她菜一点,不当心死了,这事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谁让你躲在那鬼鬼祟祟。”商小公子哼哼唧唧地收起剑,想到什么,上下打量起她来,“你没事吧?”

    晓羡鱼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被山神卷走这事儿,“多谢关心,好着呢。”

    说着,她目光往他身后一落。

    昏暗间,瘦小的少女摸着洞壁,小心翼翼地走出来。

    她与晓羡鱼对上视线。

    “……阿音?”晓羡鱼一愣,“你怎么会在这?”

    商小公子解释道:“说来话长,她是给我带路的,否则我估计要天亮以后才找得到这里,到时怕是只能给你收尸了……”

    晓羡鱼没搭理他的絮叨。

    刹那间,她脑海中回响起了无头女鬼的话。

    ——有人偷走了它,一个天底下最恶毒、最不配活着的人。

    ——她也来了。

    第26章 笑靥 “完美”才是最悲惨的诅咒。……

    ——无头女鬼口中的“小偷”, 难道指的竟是阿音?

    晓羡鱼手中的提灯重新亮起烛火,幽幽照亮阿音的脸。

    小姑娘细胳膊细腿的,肉眼可见的消瘦。她五官生得很清秀, 只是面颊微凹,头发枯躁, 仿佛营养不良。

    在这样深的大山里, 养出这般消瘦的孩子似乎并不奇怪。

    然而晓羡鱼回忆了一番, 打自她进入盈山村寨开始, 见到的每一个人,身上都透出隐隐的违和感,只是她一时找不出哪里不对劲。

    现在她却突然回过味来了——她在这里见到的人,都透着诡异的“富态”,气色红润有光泽,身上也都没什么劳作痕迹。

    丝毫不见半点食物匮乏的影子。

    是了, 祭品的伙食很好。难不成平时村民们吃得也很奢侈?

    “阿音, ”晓羡鱼望着她,“盈山里的村民们平日里吃的都是什么, 那些粮食又是怎么来的?”

    阿音闻言一愣, 下意识看了商宴一眼, 后者面上也浮现一丝异色。

    晓羡鱼顿了顿:“怎么了?”

    “你怎么知道……”商宴瞧着她, 疑惑道, “我们方才在说这个?”

    来的路上, 商宴问过阿音关于“狩猎场”的事情。

    他对盈山村民是如何虐杀外乡人和祭品不感兴趣, 只是对阿音那句“这里的人从不打猎”有些好奇。

    不料随口一问, 得到了出乎意料的回答。

    “……大家平时吃的都是‘神赐’的粮食,”阿音将先前回答过商小公子的话,又说了一遍, “每逢日出之时,祭坛神池中的水会褪尽,然后凭空出现好多珍贵的粮食。”

    商小公子木着脸锐评:“那神池水真够恶心的,一想到本少爷竟然下去泡过,就浑身不舒服。”

    晓羡鱼却蹙起了眉:“这么说,你们村子里的食物都是神池赐予,从来不需要自己耕种、打猎,也不必去外头采买?”

    阿音轻点了点头:“族长说,山神大人无所不能,神池里什么都有,便也不需要再去外头了……我们村子严禁擅自离山,我上回是偷跑出来的。”

    晓羡鱼想起“阿姐”的坟,墓碑上那歪歪斜斜的字迹,以及清扫祭奠的痕迹。

    她问  :“你不是头一回偷跑吧?”

    阿音一怔,神色变得有些局促,“那坟坡……我从前去过几回,上回是我决定永远离开这里。”

    看来那前几回,是去埋葬、祭奠“阿姐”的。

    晓羡鱼垂下眼,不动声色地打量阿音。

    正琢磨着如何探问更多关于“阿姐”的事,一旁的商小公子便接过了话头。

    “所以,山神给你们食物,你们以活人祭为报。”他若有所思,“但需要活人做祭的神必然不能是什么好东西,它喜怒无常,贪得无厌,或许是嫌不够,依旧对你们降下了诅咒?”

    盈山里落着盲村哑寨,人皆身体残缺,确实像极了一个诅咒。

    晓羡鱼也是这么认为的。

    哪知阿音愣了一下,似有不解,“诅咒?”

    她抬起脸,望着商宴,“大哥哥是说,我们村子里的人都……不完整吗?”

    商宴眨眨眼睛,脱口道:“不然呢?”

    “那不是诅咒,”阿音轻轻摇了摇头,“大家说了,那是祝福。”

    晓羡鱼和商宴俱是一愣。

    被“神”圈养起来,不劳而获,衣食无忧,此生无祸无灾,不必流离困苦,过上比所有人都富足的日子。

    ——如何不算神的祝福?

    肉身的残缺,只是得到这些所付出的一个小小代价。

    健全的身体很好,但这世上,一定有不少在苦难中煎熬的人会答应这个条件。

    毫不犹豫。

    阿音低下头,语气难过地小声说着:“我这样的,才是‘诅咒’。”

    在盈山这样的地方,“完美”便意味着要被当做祭品,魂灵先祭山神,肉身则被曾经的亲人、邻里们其乐融融地分而食之。

    “完美”才是最悲惨的诅咒。

    “……歪理。”商小公子愣了半晌,由衷感叹,“本少爷就没听说过这么歪的理。”

    阿音大概是觉得被他凶了,怯怯地瞥他一眼,没敢再继续抒发“歪理”。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寂然半晌,商小公子先打破了沉默。

    “对了,既然人找到了,我先送你俩离开这。”他琢磨片刻,一颔首,颇有大侠风范地说道,“待确保你们安全了,我再回来会一会那‘山神大人’。”

    晓羡鱼一挑眉:“你要独自行动?”

    商小公子眼皮一搭,觑着她,神情间写坦然地透出三个大字——不然呢?

    阿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小姑娘。

    晓羡鱼,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仙门混子。

    一来,商宴身为仙家子弟,性子虽骄矜了些,也知道要保护弱者;二来,他拖着两个累赘确实不便行动。

    还得分出心神去保护她俩。

    晓羡鱼笑了起来。

    她瞧着商宴,眉眼弯弯,“商公子,我若不看着点,你会死的。”

    方才一瞬交锋,商宴没发现她的深浅,她却已将对方的水平目测了个大概。

    商小公子无疑是同龄人中出类拔萃的,只是还不够。

    盈山这样大一座山,那歪神受此地村民供奉滋养多年,绝不是什么山精野怪、孤魂野鬼能比的。

    商小公子一听她这话,顿时睁圆了眼睛。

    “俗话说得好,三粒烂芝麻,顶一个大西瓜。”晓羡鱼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紧接着说道,“我们最好还是结伴而行,否则你自己一个人,悄么声死了都不知道。”

    商宴:“……”

    这是哪门子的俗话!

    “再说了——”晓羡鱼眨眨眼,“我有……东西丢了,我得找到他。”

    商宴问:“很重要?”

    晓羡鱼点点头:“特别重要。”

    商宴只好妥协:“什么东西?我帮你找便是。”

    晓羡鱼默了默:“一只倒霉鬼。”

    “什……”商宴先是迷茫,而后突然想起了什么,面上浮现惊色,“你是说那瘟神?!”

    先前匆匆忙忙会面,直到这一瞬间他才猛然想起来,晓羡鱼是为什么下山的。

    商宴连退五大步,谨慎地打量着晓羡鱼。

    看来,倒霉鬼依旧是浮在商小公子心头的一抹阴云。

    “他眼下不在这,”晓羡鱼一摊手,“方才我们被一只女鬼分散了。”

    商宴一愣:“女鬼?这里的山神原来是只女鬼?”

    “我想她应该并非此地山神。”

    晓羡鱼“唔”了一声,眸光轻转,悄无声息地落到阿音身上。

    阿音感受到她的端详,微微一怔,抬眼对上她的视线。

    沉默的相视间,小姑娘大概是猜测到了什么,面容渐渐煞白。

    “那是一只无头女鬼,身上穿着和我一样的衣服,她要我帮忙找她的头颅。”晓羡鱼轻声开口,“阿音,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阿音踉跄着往后退了半步。

    “没有头?若不是山神,那便是它手下的小鬼了。”商宴分析着,突然反应过来不对,“等等,为何她会有头绪?”

    未等晓羡鱼开口,那怯懦的小姑娘便率先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她是我的姐姐,一个爹爹、一个阿娘的亲姐姐。”阿音闭了闭眼,声音微微颤抖,“我很爱她。”

    她的话音里充斥着浓浓的哀伤。

    商宴想起晓羡鱼说女鬼身上也穿着祭神服,当下便猜到几分:“你的姐姐,她是祭品?”

    阿音点了点头,泪从眼角滚落,“两年前的祭神典,阿姐……死了。她的头被族长砍下来,为了筹备沐恩宴。”

    当时尚年幼的小姑娘,亲眼目睹了这残忍的一幕。

    商宴忍不住蹙眉:“畜牲。”

    阿音擦擦泪水,接着说道:“那天夜里,我从祭坛上偷走她的头,跑到山上埋了起来……”

    那是一个清寒料峭的初春夜,刚下过一场小雨。

    小姑娘怀里紧紧抱着血淋淋的头颅,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泥泞,来到白骨堆叠的乱坟坡。

    挖了一个小小的坑,埋葬惨死姐姐的头颅。

    说到这里,阿音打了个寒战,声音里带上了深深的恐惧。

    她当时抱着死人的头颅,独自行走在深山老林中都忘记了要害怕。

    却在小心翼翼将阿姐捧起来、想再看她最后一眼时,背后猛地泛起了一阵寒意。

    那颗头颅死不瞑目,一双漂亮的杏眼就那样圆睁着,眼珠灰蒙蒙一片。

    祭神典开始前,祭品要经过梳妆,以最美好的模样悦神。

    阿姐的面容苍白冰冷,涂着口脂的唇却微微弯着,嫣红、僵硬、渗人。

    也无比温柔。

    阿音忽然间感到毛骨悚然。

    ——那笑不是一开始便有的,在阿音偷走头颅之时,阿姐脸上分明还没有笑容。

    那唇畔的弧度,是不知何时悄悄扬起的。

    夜色深沉,阿姐就这么含着笑意,凝视着她。

    第27章 心茧 一阵特别的肉香。

    山洞中空气寒浊又湿黏, 小姑娘的话音飘散开,仿佛也沁上了丝丝阴森意味。

    商宴听完,下意识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几息后反应过来这动作有点丢面,连忙打住, 觑着在场两人。

    好在两人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

    阿音陷在噩梦般的回忆里, 神色间犹带后怕;晓羡鱼则倚在石壁上, 眼皮半垂着, 不知在想什么。

    场面寂静得有些磨人,商宴主动开了口,“摆放在祭坛的头颅不见了,这么古怪的事,村子里的人发现后是何反应?”

    阿音愣了愣,好半晌, 她才茫然地摇摇头, 磕巴道:“奇怪……我、我不记得了。”

    商宴蹙了一下眉——不记得了?

    沐泽宴前偷盗祭品,等于偷盗了“神”赐予山民们的恩泽, 说不定在这村子里是要命的罪过。而做出这件事的人, 对当时的记忆怎么会这般模糊?

    晓羡鱼偏了偏脸, 瞧着阿音问道:“阿音, 那天夜里, 你把阿姐的头颅从祭坛上偷走, 带到山上埋了, 这件事没有别人知道对不对?”

    阿音点了点头。

    “可我怎么记得, 第一次遇见你时……”晓羡鱼回想着当时细节  ,“你深夜出逃被爹娘抓了包,于是你对他们说自己是来看望阿姐的, 还说你记得她‘埋在了这里’?”

    阿音睁大眼睛,似乎是懵了。

    “我……”她喃喃出声,“我这么说了吗?”

    商宴听了晓羡鱼说的,再看向阿音的目光,多了几分狐疑与审视。

    ——这小姑娘撒谎了?

    烛火轻曳,温暖的光涂抹在小姑娘的脸上,她眼神无辜而迷茫,不似作伪。

    商宴的语气微微沉了下来,“阿音,你还有什么瞒着我们吗?”

    阿音闻言,瑟缩了一下,“我……我记性不大好,娘亲也说我有时颠三倒四的……”

    晓羡鱼瞧了她一会,倒也没再追问,反而伸手拍拍小姑娘瘦弱的肩,“没关系,你小小年纪便经历了那么多恐怖的事,想必是吓着了。”

    相比商小公子那明晃晃的怀疑,晓羡鱼便显得温和善意得多了,阿音下意识贴得离她近了些。

    晓羡鱼熟练地唱着白脸,心下浮起无头女鬼说的话来。

    “阿姐”纠缠的显然是阿音,晓羡鱼会在神栖洞遇见无头女鬼,也是因为阿音来到这里,将缠着她的怨鬼一并带来了。

    结合方才阿音所说的,她从祭坛上偷走了阿姐的头,可以断定无头女鬼怨恨的对象正是阿音。

    可……阿音分明是为了安葬她,这一行为似乎不应该招来怨恨才对。

    还是这么深重的怨恨。

    晓羡鱼想了想,“阿音,你姐姐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音低下头,过了许久才小声回答,“阿姐她生得美,是山里最好看的姑娘,又聪慧,学什么都出挑,就是……不爱同我说话。”

    “你们关系不大好?”

    “阿姐是我唯一的姐姐,我喜欢她,”阿音语气难过,“但是她不喜欢我。”

    她拥抱阿姐,会被用力推开;找阿姐说话,得到的只有冷漠。

    甚至她依稀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阿姐还经常私底下虐待她。

    不给饭吃,不给水喝,用手掐她细嫩的胳膊……

    “我小时候很笨,学什么都慢,阿姐教我东西教不会,便不让我吃饭。有时气极了,会打我掐我。”阿音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有一年山里迎春神,要从全村的女孩中挑选出一个舞跳得最好的。倘若中选了,这一整年都风风光光的,每日还能头一个去神池里领吃食。我想要中选,可练习时让阿姐看见了,她斥了我一顿……后来她选上了。”

    她的姐姐掐尖要强,性情刻薄,漂亮的杏眼里却总含着寒潭似的冷意,那目光一浇过来,便莫名令她有些害怕。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阿音的姐姐不喜欢她,甚至说得上很讨厌。

    “可是……我偶尔会觉得,阿姐或许不是那么讨厌我。”

    阿音的脑海深处有这样一段记忆,不知是梦境碎片、抑或幻想,还是真实发生过——

    某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她听着外头轰隆隆的雷声不安地入睡,后半夜时,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推开门进来。

    放轻的脚步声停在了她床边,那人驻足良久,最终伸手抚了抚她的头。

    阿音太困了,直到那人走了也没睁眼去看,但不知为何,她下意识觉得那是阿姐。

    晓羡鱼听完,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她手中提灯的烛火猛地曳了一下。

    视野一瞬浸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暗,再亮起时,那失去了头颅的红衣身影赫然出现,站在阿音的背后。

    距离极近,仿佛贴在了一处。

    阿音感觉到了什么,后脊蓦地泛起一层凉意。

    无头女鬼僵硬地抬起一只手,惨白纤细的手指微曲,裹挟森寒戾气猝然下压,要拧下她的头。

    铮——

    抱月剑及时出鞘,清亮的辉芒乍现,犹月亮落入此间。

    晓羡鱼握紧伞柄的手松了松。

    商宴提剑出招,剑光疾掠过阿音头顶上半寸,精准削向那只险恶的鬼手。

    却削了个空。

    无头女鬼一瞬间便融入了晦暗中,消失不见,只留下声声阴森细碎的笑声。

    阿音的脸颊变得极苍白,晓羡鱼飞快瞥了一眼,还以为是吓着了,然而很快,阿音变得不太对劲。

    她蹙起了眉,面上隐隐浮出痛苦之色,脚下也有些打晃,站不稳了似的。

    晓羡鱼伸手去扶她,发现小姑娘的衣裳已被冷汗浸湿。

    阿音的手紧紧捂住腹部,疼得声音都抖了,“大姐姐,我的肚子……”

    不对劲。

    晓羡鱼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将她衣裳掀开一角,查看情况。

    商宴的视线还未落到实处,便下意识别开了脸。他对着洞壁干瞪眼,片刻,一旁传来了轻轻的抽气声。

    “你看见什么了?”他连忙问。

    晓羡鱼很难形容自己所看到的。

    少女白皙的肚皮上,赫然是一张人脸。

    那人脸却不是长在她皮肤上的,而是从内向外顶起的模糊轮廓——她肚子里塞着一颗头颅。

    “阿姐”要找的头,竟然在阿音的肚子里!

    除非开膛破肚取出头颅,否则如何能满足她的要求?

    回响在洞中的笑声骤然阴惨了几分。

    “阿音,阿音,我的好妹妹。”女鬼的声音零落碎散,自四面八方响起,“我的头,品尝起来味道可好么?”

    阿音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了。

    晓羡鱼顿了顿,心中悄然浮起一个悚人的猜测,她迟疑片刻,低声问道,“阿音,你姐姐的头颅……真的埋起来了吗?”

    阿音哆嗦了一下,眼底翻涌着迷茫,仿佛不太理解她的意思。

    “是埋了,还是……”晓羡鱼瞧着她的神色,“你将它吃了?”

    阿音闻言,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缀在眼睫上的汗珠倏而滴落。

    她的神色有一瞬间是空白的,几息后,她不知想到了什么,那清秀的五官顿时盈满了痛苦,变得扭曲。

    阿音突然崩溃地失声尖叫起来——

    周遭场景猛地远去。

    刹那间,晓羡鱼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当头浇下,拖拽着她的意识。

    她叹了声气,没有抵抗,任由那力量淹没自己。

    ——原来是“心茧”。

    “商小公子,一会儿见。”她没头没脑地撂下一句话给商宴,“切记,别忘了自己是谁,否则会遗失在‘心茧’中,成为执念的养料。”

    说完,她六感便是一空。

    整个人仿佛魂体抽离了,坠入不知名的深处。

    *

    心结缠绕,逐渐缠成化不开的深茧——这便是“心茧”。

    云山主修课上曾讲过,在某些天时地利的情况下,那些难以消解的、过于深重的执怨气息便有可能织出心茧,倘若误入其中,有迷失之险。

    不巧,晓羡鱼此时此刻便是被拉入了心茧之中。

    心茧源自某人的心结与执念,里头的样子多是重现、回溯过往碎片,彼此之间不一定连贯,有可能非常混乱。

    晓羡鱼安静地睁着眼睛,一动不动,视野里模糊的迷雾渐渐化散开来,显现出清晰的画面。

    这是一间屋子,她坐在桌边,面前摆着碗筷,似乎正准备吃饭。

    正值落日时分,夕阳在门前地上泼了一片暖洋洋的余晖。

    氛围安宁、祥和、美好。

    晓羡鱼不知道自己眼下是谁,但感受到这具身体有些饥饿。

    一阵肉香悠悠飘入鼻腔。

    那香气十分特别,晓羡鱼从未闻到过那样的香。她好奇地转了一下头,望向厨房门口。

    香气正是从那里飘出来的,她还听见了咕噜咕噜的炖汤声。

    初入心茧,一切都要谨慎小心。茧是需要层层剥开的,在没触及核心以前,心茧对外来者拥有绝对的束缚力与迷惑性,倘若这时候被心茧的主人察觉到存在,将会很危险。

    就像虫子落入蛛网,只能无力挣扎着被吞噬,成为养料。

    当时商小公子就在附近,多半也被拽进来了,希望他能记着她的话。

    晓羡鱼坐了片刻,始终没见旁人的身影。终于,她慢慢站起来,走向厨房。

    这是身体的本能,而非她的好奇心。

    热雾缭绕的厨房中,

    一口大锅架在灶上,浑浊的肉汤沸腾冒泡,飘散着奇异的、令人着迷的肉香。

    汤水中,有什么东西正上下翻浮着。晓羡鱼看清刹那,瞳孔微微一缩。

    ——那竟然是一颗人头。

    不知煮了多久,皮肉被炖得软烂模糊,早已面目全非。

    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张五官搅作一团的面庞上,竟似乎诡异地浮着一丝笑。

    第28章 阿姐 直到她死在那年的祭神典上。……

    锅中人头沉浮着, 一只眼珠子脱出眼眶,“噗通”一声没入肉汤中。

    眼前的画面太有冲击性,晓羡鱼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却不知脚下绊到了什么,她身子一轻, 紧接着, 就好像突然摔进了镜中世界。

    虚空中兀现裂纹, 眼前的画面破碎支离。

    晓羡鱼晃了下神, 人已经置身另一个场景中。

    视野很模糊,盈着水雾。她听见小女孩的哭声,很清晰,仿佛就在脑子里响起……她懵了一下,反应过来是她自己在哭。

    手臂上传来钻心的疼,有人用力地拧了一把她的胳膊, 恶狠狠地威胁道:“不许哭了!一会儿把娘招来, 我要你好看——”

    晓羡鱼感觉到自己瑟缩了一下,稚气的声音带着哭腔怯怯哀求:“阿姐不要掐我……阿音听话, 阿音不哭。”

    进入心茧的外来者, 意识好似风中飘散的蒲公英, 粘到哪里算哪里, 随机附着在“有灵之物”上。

    花草树木, 鸡鸭牛羊, 都算有灵之物。晓羡鱼运气不错, 没有变成不会说话、不能动弹的盆栽, 而是附到了人身上。

    这个人看样子还是阿音。

    入了心茧,唯有一条出路,那便是“剥茧”。

    剥开往事见真相, 直到找出结茧的原因——即执念源头、心结所在。

    而人的活动范围广,自主性高,还能交流,最便于探索心茧。

    只是有个缺点——

    在心茧中,人最具特性。倘若做出与原主性格相悖的行为,引起波动,便容易惊动心茧的主人。

    心茧的主人有时是怨鬼,有时是活人,有时只是失控的执念本身。

    越深入核心,心茧的力量越弱。反之,在刚入茧时一无所知,极易迷失,眼下最保险的做法是只当个旁观者。

    晓羡鱼于是没有动。

    她就像一缕幽魂,安安静静地藏在阿音的身体里。

    阿音抹了把泪,不知为何,视野还是朦胧。她抬起脸望向阿姐,对方的面容模糊,神情难辨。

    不知为何,阿姐毫无征兆又生起气来:“不对,不对!”

    她又狠狠地掐了一把阿音的手背。

    这大概是阿音很小时候的记忆了,至多不过四五岁,所以细节是模糊不清的,唯独深刻的只有当初惧怕的心情,和身体的感受。

    而小孩子皮肤薄嫩,感受到的疼痛便异常明显。

    晓羡鱼眼下与阿音同体共感,疼得直接两眼一黑。

    ……下手这么狠!

    原来阿音这件事上说的不是假话,“阿姐”确实在她小时候虐待过她。

    心茧中的时间流逝不正常,一切都是错落、细碎、混乱的。

    晓羡鱼只是轻轻眨了下眼,便又置身于新的场景中。

    面前是熟悉的饭桌。

    是她刚入茧时看见的那张,这里是阿音的家。

    不同的是,此时夜幕笼罩,桌心点着一根红蜡烛,氛围隆重而古怪。

    一家人围坐在桌边,缺胳膊少腿的男人、沉默的哑巴女人、还有阿姐。

    活着的阿姐比洞穴里的女鬼看上去更生动,也更美丽。她五官生得明丽,以至于生出几分锐气,面无表情时,气质冷而凶。

    视角很低,这时的阿音仍是小时候。

    晓羡鱼感到饥肠辘辘,她看见自己伸出一只小小的短手,想要夹桌上的肉。

    啪——

    一双筷子狠狠地打了过来,她的指节顿时又麻又疼。

    小阿音吓得一哆嗦,怯怯望向阿姐。

    阿姐脸色难看,“有没有规矩?我还没动筷呢。”

    她伸出手,直接将盛肉的碗一拖,拖到了自己面前。

    这行为十分自然熟稔,想必不是头一回了。男人和女人相视一眼,神情间虽有不满,但竟然都没有异议。

    连她们那个暴躁的阿爹都没发话,看起来,这大女儿在这家中地位超然。

    接下来的一顿饭,可怜的小阿音只能扒拉着无味的白米,眼巴巴瞧着姐姐吃肉。

    这样的事情应该时常发生,阿音小时候总是饿肚子,难怪生得这样干瘦,不似其它村民。

    桌上的烛火曳动,明灭间,场景也悄然变幻。

    慢慢地,晓羡鱼也了解为何阿姐在家中拥有如此话语权。

    因为她是祭品候选。

    像她这样无可挑剔的完美祭品,盈山里每代人里不一定能出一个。

    她美丽,无瑕,最重要的是她深爱着山神,对于自己的未来没有一丝畏惧。

    在盈山,这样珍贵而完美的祭品在家中跋扈一些,对妹妹刻薄一些又算得了什么?

    没有人会责怪她。

    连小阿音都不责怪她。

    小阿音对姐姐的感情很纯粹,也许是血浓于水,她总是下意识想亲近自己唯一的姐姐。

    而每次被冷漠刻薄的姐姐拒绝后,不善读书识字、学什么都有点笨的小阿音会躲在房中,悄悄练习“阿姐”二字怎么写。

    也许在小阿音心中,这算是给阿姐的一个惊喜。

    ——可是阿姐不在乎她,怎么会为她这点没用的努力而高兴呢?

    没什么来由地,只是突然有一天,小阿音便自己想通了这一点。

    她十分难过,将书有“阿姐”二字纸笔都偷偷藏起来,不再练习了。

    她开始躲着阿姐,不再主动讨嫌,无聊时便自己呆着。

    又是一幕,小阿音坐在家门前撑着脑袋发呆。

    外头有几个追逐嬉闹的小孩子,一个缀着一个,连成一串从她面前跑过,带起混着尘沙的风。

    晓羡鱼眨了眨眼睛。

    这一幕太寻常不过,以至于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对劲。

    那些孩子看起来健康、活泼,有笑有闹,没有谁是“残缺”的。

    身体里生出一股感觉,仿佛有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她起身、回家。那是当时的小阿音的行为轨迹。

    晓羡鱼犹豫片刻,最终选择压下这种感觉,短暂地主导着身体。

    她观察着往来的村民。

    成年的大人,便如她在心茧外头看到的盈山村民一般,身体多多少少有残疾。稍大些的孩子也是如此。

    唯独那些看起来在七八岁以下的孩童,每一个都身体健全。

    就连如今的小阿音,也还未开始在人前假扮盲人,而是正常地生活着。

    晓羡鱼观察了许久,这才站起身,迟来地搭上那些“丝线”,被牵引着回到原有的轨迹。

    而心茧一潭死水般的最深处,也仿佛投入一颗小小的石子,惊起一丝微澜。

    *

    冒着可能会惊动心茧之主的危险,晓羡鱼总算弄清楚一件事——

    盈山里的人原来并非生而残缺,而是在特定的年龄才开始产生变化。

    经她观察,约莫是在五六岁左右。

    怪不得阿音可以瞒过朝夕相处的爹娘,因为她的眼睛是后天“盲”的。

    只是,五六岁的孩子哪怕再聪明,也很难有相当的心性与胆量冒这样的险。

    她需要胆大心细,瞒好所有人;需要装得十足像,不能露出一点破绽。

    阿音那小姑娘是个有些怯懦的性格,但她做到了这些。

    盈山进行活人祭祀时,似乎不会在幼童面前展现。至少在阿音的视角里,她从不知道村子里还有这么残忍的习俗。

    晓羡鱼回忆了一下,在神池接受山神的检验时,祭坛下集聚的村民里,其中似乎也并没有很年幼的孩子。

    想来,在进行活人祭相关的活动时,这里的大人会将孩子留在

    家里。

    晓羡鱼不认为是他们还残留有那么一丁点的人性,知道保护小孩子的心理健康。

    倘若不瞒着小孩子,让他们直面残忍现实,不利于培养未来的祭品。

    健康的孩子日后为了不被献祭,恐惧之下,便有可能会像阿音这般伪装自己,又或是狠绝一些,自行制造“残缺”。

    割断自己的舌头、戳瞎自己双目……也总比当一头祭祀用的活牲、被全村分食要好。

    那么,阿音又是在何种契机之下开始了伪装呢?

    会是因为某年祭神典,她不小心撞见了村民活祭的恐怖场景么?

    晓羡鱼想要知道那个契机究竟是什么,然而,心茧的过往并没有告诉她答案。

    小阿音不知不觉长大了,她就那么自然而然、悄无声息地开始了伪装。

    就仿佛提前演练过了千百次,熟练得竟如同本能。

    小阿音长到了五六岁,如同村子里其它的孩子一般,她的眼睛开始慢慢“失明”了。

    爹娘很生气,觉得她太没用。

    他们已经生出了一个完美的祭品,倘若姐妹俩都能成为祭品,为村子换来福泽,他们家从此往后都面上有光。

    奈何阿音不争气。

    爹娘大失所望,阿音在这个家里越发谨小慎微,好在刻薄的姐姐倒是不再苛待她了。

    或许是觉得她没用,不屑于搭理她了。

    姊妹俩之间彻底形同陌路。只是偶尔,在阿音涣散着眼神,放空视线时,她的余光里会猛地注意到阿姐正在凝视着她。

    阿姐从前很少拿正眼看她。阿音很紧张,生怕被她看出端倪。

    这样的次数多了,不仅小阿音,连旁观的晓羡鱼都确定,阿姐的的确确发现了些不对劲。

    可是不知为何,她就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地侧目望来,从来不说话。

    一直如此,一直如此。

    直到她死在那年的祭神典上。

    第29章 剥茧 不必思念你的坏姐姐。

    盈山有个习俗, 每一年的祭神节,太过幼小的孩子是不能参与的。

    按大人们的说法,小孩子容易冲撞山神。

    至于为什么会冲撞, 却从没有解释。好在,这些不到五六岁的孩子并不会对此执着探究, 哪怕好奇发问, 也很好敷衍。

    孩子们都习惯了, 每年会有那么几个晚上, 他们需要自己待在家里。

    而每一个过完祭神节便消失不见的祭品,都成了大人口中神选的幸运儿,去神栖洞里长长久久地侍奉山神去了。

    于是在孩子们听起来,那些哥哥姐姐就像是去天上的仙宫里当长生不老的仙侍了,实在惹人羡慕向往。

    小阿音长到了“见分晓”的年纪之后,终于有一年祭神节, 爹娘破天荒地领着她出了门。

    “吱呀“一声——

    木门打开, 外头的夜像是被碰倒的瓶子,流了一地的月。

    阿音揪着娘亲的衣角, 跟着大人往外走。村寨中不同于以往的景致伴着夜风糊了她满眼, 她轻轻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画面实在绮丽, 美得令人惊叹。

    暮色四合, 山间弥着薄雾, 这夜却并不朦胧。

    山谷间浮灯漫漫, 好似天上坠下的碎星三千, 与今夜隔外清亮皎洁的月辉交织, 长明不败。

    地上摆了许许多多的火烛,引路一般,粼粼的光海涌向某处。沿道的树木上系着五颜六色的绸带, 无声地在光流里飘舞。

    每个人都安静地顺着烛光尽头的方向而去,脸上神情虔诚如朝圣,气氛神秘而隆重。

    晓羡鱼认得这个方向,是去祭坛的方向。

    她走了几步,便感到轻微头晕目眩——小阿音的胸膛里,心脏跳得有些快。

    小孩子头一回参与这种热闹的活动,难免会紧张兴奋。

    然而晓羡鱼细细感受了一番,发现兴奋之下,似乎还藏着隐约的、连她自己都感到不解的惧怕。

    小阿音这个时候还不了解活人祭的事,为什么她会生出害怕的情绪?

    疑问再次漫上晓羡鱼的心头,她一直觉得不对劲——山民们把残忍恐怖的活人祭祀对孩子——未来祭品们瞒得死死的,小阿音不知道这些,却还是下意识伪装起了自己。

    是心茧里的过往太混乱、细碎了,导致她措过了什么吗?

    晓羡鱼思索着,终于,人流缓缓停了下来,山民们集聚于祭坛之下。

    上一回,她就在那高台上接受“山神的检验”;此刻在心茧里,她反过来变成了在下头看热闹的一员。

    只是阿音人小个矮,视野实在有限,又顾及着装瞎,没办法探头探脑瞧个真切。

    她只能时不时从人群缝隙里窥到一点画面。

    过了不知多久,前头的仪式结束,一对装扮繁重而华丽的少年少女被带了上来。

    他们身上穿着祭神服,是那一年的祭品。

    小阿音想必也认得那两人,她微微愣了一下。

    大概是在困惑,前不久分明已经离开村子、去神栖洞中做了神侍的两位哥哥姐姐,怎么又回来了?

    ……还身体不太舒服的模样。

    晓羡鱼透过她的眼睛看见,那两人神态间是凝固的恐惧与痛苦,面具般钉在脸上。他们就那么杵在台上,似两具毫无生息的傀儡。

    这两人已经死了。

    这是种十分特殊的死相——生魂离体,肉身还残余着一口气,却已完全失去了意识。短期内,便会表现得如同行尸走肉。

    看来,这两名祭品已经被送去山神老巢,供它享用过了。

    生魂于大多邪祟而言,无疑是世间至味,尤其是干净的生魂。

    所以祭品才需要经过神池的检验。像晓羡鱼这样的,满身繁杂挂碍,尝起来多半黏牙得很。

    不过在噬魂的邪祟中,像山神这般喜欢折磨人的不多——它没有给这些祭品一个痛快,他们那扭曲到骇人的遗容表明,在生魂离体前,他们曾经历过莫大的痛苦。

    那变态的山神大人想必不爱又酸又脏的凡人肉,生魂剔完,留下两具干巴巴的躯壳,施舍给这些山民。

    山神大人打发野狗似的丢点骨头,而人们感恩戴德,满怀虔诚地沐浴这份恩泽。

    晓羡鱼心想,这盈山里的神不是神,人也不像人。

    眼下这祭神节看样子已经来到最后阶段,这一夜,正是在筹备与庆祝接下来的沐泽宴了。

    众目睽睽之下,族长开始处理食材。

    他拿起祭台上那柄利器,命人分别压着两名祭品伏跪在池边,方便他弯身割开他们的喉咙,已经是行尸走肉的两人毫不挣扎。

    鲜血喷涌,流入了神池。

    这一步是在放血。

    族长舔了舔溅到唇边的血迹,神色享受地品味起来。

    晓羡鱼不由感到恶心——原来神池是给人放血用的,里头那些的食物也是汲血而成的。

    还好当时谨慎起见,那些村民拿来的食物她一口也没动。

    还未来得及消化这点膈应的心情,晓羡鱼便被身体传来的剧烈情绪所冲荡。

    小阿音目睹这一幕,心神巨震。她呆滞了几息,才猛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刹那间,她没能控制住自己,一声惊叫就要从喉咙冲出——

    晓羡鱼心头一跳。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旁侧及时伸来,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巴,将她的声音堵了回去。

    那掌心紧压在唇上,有些冰凉。

    阿音吓得呆住了,僵着身子没敢扭头。

    在场的大人注意力全被空气里弥漫开的血腥气息勾走了,所有人都渴望而炽热,无人留意到小小的她。

    阿音这才一点点转动脖子,害怕地用余光看向手的主人。

    是阿姐。

    少女低着头,神色隐于晦暗间,唯有一双杏眸还浸着细碎的光亮。她注视阿音片刻,悄然松开了手。

    这一次,她依旧什么也没说。

    ……

    那夜回去以后,阿音一连半个月都在

    做噩梦。

    她吓坏了,但自此开始,她也逐渐理解一切——

    原来,自己住在一座吃人的山里,与一群恶鬼共同生活着。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阿音头一回萌生了逃跑的念头。

    这念头对一个孩子来说,可真是大胆,冒出的一瞬间,连阿音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分明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分明生性胆怯,可她就是下意识有了这样的念头。

    唯一让她犹豫的是阿姐。

    爹娘也是这里的恶鬼,那阿姐……是么?

    她一直知道阿姐就是将来的祭品,不一样的是,从前她以为“祭品”是代表着以后能去神栖洞侍奉山神,光耀门楣;而现在,她知道了真相。

    山民们在等阿姐长大,等到了合适的年龄,在台子上被放血的就是阿姐了。

    ——可这些事,阿姐也一定知道。

    阿姐明明什么都知道,但她没有逃跑,她并不害怕……她甘愿做祭品。

    阿姐愿意,所以没揭穿她装瞎;阿姐愿意,所以在祭神节那夜帮她掩盖。

    一切只是因为阿姐愿意做最完美的祭品,而非对她有什么感情。

    晓羡鱼听见蜷缩在被窝里的阿音小声对自己说:“阿姐愿意,阿姐她愿意的……”

    小姑娘陷入了茫然与纠结,她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来说服自己,接受阿姐以后会经历的一切。

    虽然姐妹俩并不亲密,姐姐又常年刻薄苛待妹妹,但阿音对此还是感到难过。

    阿音十岁那年的祭神节,阿姐成了祭品。

    祭坛之上,她的鲜血染红神池、头颅滚落在地。台下的阿音遥遥望着,眼里盈着泪水,却不敢落下。

    诡异的是,与从前那些不够虔诚的祭品不同,阿姐的脸上竟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如愿以偿。

    族长便捧着她面带微笑的头颅面向山民们,大肆夸赞着。

    那张笑靥就这么印刻在了阿音的脑子里,再也挥之不去。

    第二天夜里,桌上点起了红烛,阿姐的头颅被端上餐桌。

    围坐在桌边的爹娘满脸喜色,男人得意地说:“总算等到这一年,往年都只能分到拇指大小的碎肉……咱家的闺女,头当然要留给咱们。”

    晓羡鱼听见阿音脑子里嗡地一声。

    她感到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无声地压了下来,她有些喘不过气,连视野都变得模糊。

    男人的话音在耳边远去了,她什么也听不到,只依稀看到晕出了重影的大人盛了一碗人头汤,施舍般的推到她面前。

    热雾扑了满脸,肉香萦绕鼻尖。

    胃里翻江倒海。

    晓羡鱼不知道阿音后来有没有喝下那碗汤。

    热雾下一瞬间便弥散了,眼前的画面也随之散去。再眨眼,晓羡鱼已经回到了最初的场景。

    窗外白日青天,安宁祥和。而她站在厨房里,面目全非的人头正在锅中烹煮着。

    那人头缓缓转过来,只剩一颗眼珠摇摇欲坠地镶在眼眶中,那只眼睛就这么直勾勾看过来。

    它盯着晓羡鱼,恨恨地开了口——

    “你也觉得我的妹妹该死,对不对?”

    一颗熟透了的人头在说话,这画面太诡异了,晓羡鱼一时静默。

    她不能随意回答,这个问题说不定是心茧用来诱她深陷的陷阱,倘若说错了话,没准她就要永远被困在这里了。

    晓羡鱼定了定神。

    以目前所了解到的来看,这位阿姐生前虐待、刻薄妹妹,死后也怨念不散,将一切都怪罪到无辜的妹妹头上,要她偿命。

    是非不分,怨及无辜,无疑已成了恶鬼。

    可……事实当真如此吗?

    晓羡鱼望着那张血肉模糊的恶鬼面容,种种念头在心中翻浮。

    心茧呈现的过往太细碎,还有更多真相埋藏于深处,没有剥开。

    但她决定赌一把。

    “不对,”晓羡鱼开了口,“她……你不该死,阿音。”

    锅里沸腾滚烫的肉汤竟刹那平息下来,那颗头颅死死凝着她。

    晓羡鱼道:“你的姐姐不觉得你该死,你自己也不该这么想。”

    阿音失控崩溃之时,晓羡鱼也同时被拉入心茧——显而易见,心茧的根源在阿音,这是她的心结。

    当年,阿音亲眼目睹姐姐惨死、被一家人其乐融融品尝。

    年幼的她难以承受,在刺激之下,她的记忆慢慢开始出问题,变得颠三倒四,前不搭后。

    在心茧之外,阿音告诉晓羡鱼,自己曾经偷走阿姐的头颅,亲手安葬。

    那时她的神色不似作伪,或者说,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说谎。

    内疚和痛苦吞噬着阿音,她的脑海需要编织出一个不同的结局,来令自己不至于崩溃。

    当年她眼睁睁看着姐姐惨死,于是在这个故事里,她虽然同样弱小无力,却终究是做了些什么的。

    阿音忘记的事情远不止这些。

    她或许记起来过更多……而一切恰是因为她记起来过。

    阿姐死去后,家中点起红烛,她的头颅出现在饭桌上。

    晓羡鱼在心茧里看见这幕时,便突然想起来,在阿音小时候被姐姐训斥不给夹肉的画面里,桌上似乎也总点着这样华丽的红烛。

    那是每年的沐泽宴。

    祭神节的尾声,家家户户便会点起这样的红烛,分食今年的祭品……零碎的人肉。

    晓羡鱼回忆着那些画面里阿姐的神情,每当她夹起肉时,总是吃得很慢,看起来并不十分喜欢……或许还感到恶心。

    她只是不想让阿音吃人肉。

    阿音太年幼了,哪怕后来知道了祭神节的真相,也没能把许多一直习以为常的东西联系起来。

    可她总会回过味来。

    或许是在红烛摇曳中,阿姐的头颅被端上餐桌的一瞬间;又或许只是某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微风拂面,悄悄吹起她记忆中的尘灰,显露出零星一直被忽略的细节。

    那位讨厌她、对她很坏的已故姐姐。

    似乎也曾在意着她。

    这念头一旦起了,便很难再埋回去。它好似一根系着秘密的丝线,令人忍不住攥着它,一点点往外抽出,想要探寻尽头。

    阿音忍不住开始主动回忆。

    儿时的记忆模糊不清,翻寻细节便如水中捞月,似乎总是徒劳,许多东西她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但久而久之,也终于有些十分零碎的片段,在不知不觉间翻浮出光阴的水面。

    “阿音,”晓羡鱼对着头颅问,“阿姐离开后,你开始回想起了一些事,对不对?”

    随着话音落下,深茧被悄无声息剥开——

    场景再度变幻,晓羡鱼又回到了阿音小时候,被姐姐虐待的那一幕。

    手臂火辣辣的疼,小阿音委屈得满眼泪水,仰头望向阿姐,泪模糊了视野,瞧不清面前人的神色。

    只是听见她厉声说着:“不对,不对——”

    上一回,晓羡鱼还没来得及弄明白阿姐为何突然生气,画面就变了。好在这回与先前不同,她进入了心茧更深处,看到的也更多。

    晓羡鱼抬手擦去眼泪,视野明晰起来,她得以看清了阿姐的脸。

    然后她微微一愣。

    阿姐的语气分明那样凶恶,可是她的眼睛里竟也含着泪。

    “这样看我不对,阿音,还记得我是怎么说的吗?”

    阿姐一字一顿,仿佛想要将这些话刻印在妹妹的脑海里——

    “村里那些瞎子是怎么看东西的,你就怎么看东西。这里的孩子若不是祭品的资质,到了五岁便要么脱舌,要么手脚坏了要砍掉,唯有瞎子外表没有异状……你若不想被我拔掉舌头,只能学好怎么装瞎子。”

    小阿音大

    概是没听懂,只是出于畏惧,她还是拼命点着头。

    阿姐安静了一会,最终,难得温柔地握起她泛红的小手臂,轻轻吹了吹气,

    她的妹妹太小了,心记不住的东西,只好让身体来铭记。

    说不定到了那个时候,这些疼痛带来的畏惧会化作她的本能,指引着她行动。

    “是姐姐对不起你,”阿姐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等你长大了,一定要离开这里,再也别回来。”

    “不必思念爹娘,也不必思念……你的坏姐姐。”

    第30章 破茧 她的心是一片白日青天。

    晓羡鱼心想:“难怪。”

    长年累月像个盲人一样生活着绝非易事, 阿音小小年纪却已经模仿得炉火纯青,连朝夕相处的爹娘都骗了过去。

    原来是因为,在她还没完全记事时起, 阿姐便开始用极端的法子训练她,将保命的做法刻入她的本能。

    连五六岁的阿音自己, 都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装瞎。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要这么做, 而她下意识听从那个声音。

    若不听, 便会有很疼的惩罚。

    再后来, 阿音得知活人祭祀的真相,自然而然地明白了自己这么做的缘由。

    随着她一点点长大,这些东西便已经深入骨子,成了习惯——而习以为常的东西,是最容易教人忽略的。

    直到阿姐死后。

    那张笑靥在阿音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这从未细想过一切的小姑娘, 开始逐渐记起了零碎的往事。

    阿音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然而那滋味令幼小的她难以承受。

    原来阿姐是爱她的。

    原来阿姐在那么久以前便为她打算着。谋划着;而她却抛弃了阿姐,只顾自保, 安心苟活。

    她甚至出于害怕逃避, 一直催眠自己阿姐是愿意的。

    阿姐不愿意。

    其实她早该知道了。

    朝夕相处, 她怎么会感受不出来, 阿姐对那传言中的山神并不热爱、也不虔诚。

    她含笑赴死, 不是如愿以偿祭了山神, 而是因为她心里是满怀希望的。

    阿姐在这吃人的大山里能怀着什么希望?

    她唯一牵挂的, 唯有年幼的妹妹。

    于是——

    愧疚、自责、悔恨……伴随着逐渐回想起来的细碎, 排山倒海般将小小的阿音淹没了。

    也许是出于痛苦,也许是为了喘一口气,她自欺欺人地将这些记忆重新埋回了脑海的最深处, 表面上好似不再想起,心中的结却越拧越深。

    最终拧成了逃不脱的深茧。

    直到两年后,晓羡鱼在神栖洞中的那一问,将她刻意尘封的回忆连皮带肉、再度勾出。

    ——落得鲜血淋漓。

    *

    心茧中,儿时的画面最终如泡影消散,阿姐不见了。

    周遭浸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晓羡鱼什么也瞧不见,只能听到阿音的声音。

    她说:“我该死。”

    “我该死。”

    “我该死。”

    “我该死……”

    一片虚无中,只有机械的话音回荡不休。

    晓羡鱼知道自己来到了心茧的最深处,此间是由阿音的心结和执念织成的迷局——

    觉得阿音该死的人,是她自己。

    如若没有她这个牵挂和累赘,阿姐那样聪慧厉害,完全可以抛下一切自己离开的。

    阿姐的命为她而丧,她偷走了阿姐的一切,是世上最恶毒最不配活着的人。

    无头女鬼的诅咒,是阿音对自己的诅咒。

    无头女鬼的怨恨,是阿音对自己的怨恨。

    那么无头女鬼究竟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东西?

    起初见到缠着阿音的无头女鬼时,晓羡鱼便觉得奇怪。

    倒霉鬼说,她的身上执念深重,鬼气却微弱。

    通常而言,只有不成形的碎魂游魂才会鬼气微弱——比如死后的赵锦宁。

    倒霉鬼还说,盈山压制阴鬼。

    死在这里的人魂魄凝不成形,即便变成鬼了也被压在地底下,无法出来作祟,于是便成了晓羡鱼初上山时所见到的模样——分明阴气冲天,却又透着古怪的平和。

    先前那车夫说,外头夜夜都能听到这山上的幽幽鬼泣,多半是百姓夸大胡诌的。

    无头女鬼身上的种种矛盾,只有一个解释。

    从来便没有什么不散的阴魂。

    满怀怨恨的鬼魂不是阿姐,是阿音对自己的惩罚。

    并不是姐姐化作怨鬼回来纠缠妹妹,而是妹妹的执念生生将姐姐支离的残魂从地底下拽了回来,捆束在身边,久久不得安息。

    世间鬼物,除了人死后怨念不散而成的,还有一种,那便是活人化鬼。

    活人化鬼极少见,只发生在高阶修士身上。通常是一个人生了心魔,偏执太过才堕落成鬼的。世人称之为鬼修。

    虽然阿音并不是高阶修士,无头女鬼也不属于活人化鬼的情况,但道理大致是相通的——一切皆由心而生。

    阿姐已是自主意识微弱的残魂,无头女鬼身上的执怨,源自于活人阿音。

    执,是对阿姐;怨,是对自己。

    捋清一切后,晓羡鱼开了口:“阿音。”

    清凌凌的声嗓轻轻敲打着深不可测的黑暗,仿佛往水中投着石子,掀起一圈圈奇妙的涟漪。

    不断重复的“我该死”终于停歇下来。

    “你没有做错什么,你的姐姐从来不怪你,她希望你好好的。”晓羡鱼斟酌着说道,“你也希望她能安息,对不对?”

    良久的寂静过后,阿音的声音才重新响起,低低的,透着迷茫与困惑:“阿姐怎么会不怪我,如果不怪我,怎么会不能安息?”

    晓羡鱼想了想,委婉地答道:“因为你太想她了。”

    阿音迟疑道:“……因为我?”

    “你太想她,所以她放不下心。”晓羡鱼生怕这小姑娘又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转口道,“阿音,你想让她安息吗?”

    阿音却回答:“我不要阿姐离开我。”

    晓羡鱼循循善诱:“我带你离开这里,还记得吗,阿姐她最希望你离开这里,去真正的人间生活……还有你的阿姐,我去宰了那山神为她报仇,然后带她也离开这里,我可是云山渡魂师,一定能让你阿姐安息……”

    阿音不听,她的语气隐隐变得执拗起来:“我要阿姐。”

    这里是心茧深处,与晓羡鱼对话的是阿音的潜意识,反映出她最直接、不加掩饰的想法——有时这些想法幽微到连自己都难以察觉,换作阿音本人在此,恐怕也要觉得自己任性胡闹。

    晓羡鱼有些郁闷。

    执念之所以成为执念,本身就不是轻易可以化解或撼动的。

    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可这个“系铃人”已经不在世上了,旁人再舌灿莲花地开解,也解不开真正的心结。

    阿音年纪小,经历单纯,她的心茧其实并不复杂。晓羡鱼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来到了最深处,心茧的力量已经很薄弱。

    可不知为何,她分明已经找到了心结所在,知道了执念源头,按说应该已经破茧了,却依旧还困在这。

    哪里不对?

    晓羡鱼转动着脑瓜,寻找自己是否有所错漏。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应到了一丝波动。微弱,却不同寻常。

    紧接着,在一片冰冷孤寂、漫长到仿佛永无尽头的黑暗中,竟有小小一团温暖的光亮起,好似月亮温柔地睁开了眼。

    晓羡鱼微微一愣,靠近那团光,伸手将它收入掌心,细细端详。

    这是一点很细碎的意识。

    她凝神感受了片刻——这意识不属于阿音。

    原来这茧,并不尽是阿音一人的心结织成,其中还藏着别人的丝许残识。

    不难猜到那个人是谁。

    阿音将那个人从地下唤回,于是对方本应沉寂的意识微微苏醒了。

    强行被留在人世间是痛苦的,可是这点意识里不含一丝怨怼。

    晓羡鱼轻柔地收拢手指,那意识自她掌心逸散而出,化作一场绵绵织织的光雨,无声浇下。

    雨中淋漓着零碎的生前回忆——

    少女出生于吃人的大山,在很小的时候,比同龄人要聪明许多的她便隐约察觉到身边的诸多不对劲,只不过,她还没聪明到能在五岁前知悉一切。

    五岁之后,她成了族长钦定的未来祭品。

    族长慈眉善目地告诉她,要怀着虔诚的心长大,学会如何做一个完美的祭品。

    起初她并不十分清楚祭品意味着什么,大人们都含糊其辞,说这是荣耀。

    后来她又长大一些,得知所有真相的那天,她一夜无眠。

    “去他的山神。”她睁着漂亮的杏眼,凝视黑暗良久,轻轻地对自己说,“我要离开这里。”

    盈山虽深、虽大,却并没有铜墙铁壁围着,这地方并不是逃离不了。

    晓羡鱼起初上山时,就在乱坟坡遇见了往外出逃的阿音。

    这也是先前晓羡鱼心中生出的疑惑——为什么这些年来,阿姐不带着阿音一起逃?

    此刻她在阿姐的回忆里找到了答案。

    成为未来的祭品之后,阿姐渐渐得知许多秘密。

    她开始做一些光怪陆离、玄而又玄的诡异梦境,开始产生一些难以解释的错觉。她心中明白,那是被选做祭品的她与山神之间产生的微妙联系。

    山神在警告祭品。

    倘若祭品敢逃走,山神会降灾整个村子。

    祂将收回恩泽,赐下无尽厄运。

    这座大山不难离开,可祂的惩罚将会刻印在叛逃者的骨子里,伴随永世。

    少女无所谓地想,不就是倒霉一辈子么?她不在意。

    哪怕在外面被天外飞陨砸个粉碎,也比死在这鬼地方里,喂食那些空有人样的怪物强。

    她照旧计划着逃走,直到不久之后,一件事扰乱了她的计划。

    她的妹妹出生了。

    见到那皱巴巴的小婴儿第一眼,她觉得自己的妹妹可真难看,一点儿也不招人喜欢。

    后来小婴儿慢慢长开,五官从肉嘟嘟的脸上显露出来,终于有了些可爱模样。

    瞧着像个什么东西呢……好似一个小面团。

    有一天,她心血来潮抱了一下自己的丑妹妹。

    小面团睁着又黑又大的葡萄眼,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她面无表情的脸。

    怀里的小面团柔软,脆弱,浑无骨头似的,好似轻轻一捏就会死。

    少女便抬起手,好奇地掐了一把妹妹的包子脸。

    手下没留神,劲大了些,妹妹的眼里顿时闪起了泪光。

    然而她并没有嚎啕大哭,只是举起小而温暖的手掌,轻轻包裹住了姐姐的手指。

    少女愣了一下。

    妹妹一天天长大,不知为何,只爱黏着一脸冷漠的姐姐。

    学会的第一句话,也是阿姐。

    当她用一口糯糯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唤出阿姐时,少女猛地恍惚了一下,心中淌过一丝莫名的暖流。

    少女生性凉薄,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心中对地狱般的家乡、恶鬼似的亲人都只有冷冰冰的厌恶。

    偶尔,她会觉得自己也融入了这座大山里,成为了毫无感情的怪物。

    直到她年幼的妹妹一声“阿姐”,才将她从这大山里彻底剥离而出。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这是她的小妹妹,最喜欢她、最黏她的小妹妹。

    她的妹妹拥有世上最干净的笑容,和最纯粹的心。她应当行走于白日青天,活在真正的人间。

    少女改变了主意。

    她想要带着妹妹一起离开,却又不愿灾厄降临于妹妹头上。

    如果……她能成为最完美的祭品,是否能稍稍平息山神之怒呢?

    这念头一起,祭品与山神间的微妙联系便立刻让她心中有了答案。

    祂愿意和她做一场交换。

    若她虔诚无畏地将神魂奉上,她的妹妹便可免受灾厄。

    山神享受痛苦,祭品生前会遭遇难以想象的心灵折磨,恐惧是祂为这些生魂添入的美味佐料。

    也许祂腻味了,也许祂感到好奇——

    倘若有那么一个人,在经受了一切令人发指的折磨后还能满怀希望,含笑赴死,她的灵魂又会是何等美妙的味道呢?

    少女接受了这个交换,或者说,这场残忍恶毒的游戏。

    而最终,她做到了。

    她的心是一片白日青天,她的妹妹终将活在人间。

    *

    回忆伴着雨丝消散,阿姐的声音于心茧深处响起,飘渺而空灵。

    她说:“姐姐想要小阿音快乐,小阿音可以做到么?”

    晓羡鱼这下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心茧迟迟不破——原来这茧是由两个人的心结执念交缠而成的,而晓羡鱼方才只剥开了其一。

    阿姐想要阿音好好活着,想要她不再自责,放过自己。

    那点意识很微弱,却在努力地挽救着阿音自毁的念头,所以无头女鬼始终没能伤害到阿音。

    除了最后在洞中那一次,残魂中的意识越来越微弱,源自阿音的执念占了上风,无头女鬼现身伤害阿音,被商小公子及时拦下。

    晓羡鱼没有听到阿音的回答,只是在良久的沉默过后,那温暖的光终于一点点漫开,将黑暗尽数吞噬。

    心茧终于瓦解。

    *

    晓羡鱼的意识一瞬回笼,她有些恍惚眨了下眼睛,忽然听见一道声音从旁响起。

    “小仙姑。”那声音泠泠带笑,温润而久违,“可还好么?”

    晓羡鱼愣了一下,抬头看去,

    视野尚有些朦胧,青年的眉目好似宣纸上浮出墨迹,渐渐明晰。

    奚元正垂眼望着她。

    晓羡鱼此时靠着石壁坐在地上,因为昏迷,她姿势歪歪斜斜,半个身子几乎陷在奚元怀中。

    “……倒霉鬼?”晓羡鱼睁大眼睛,“怎么回事,你之前去了哪里?”

    说着她直起腰,飞速将奚元上下打量了一番,确认他完好无损。

    “小仙姑,我无碍的。”奚元低眉一笑,“此前不知踏入了什么迷局,回过神时已经与你分开。”

    这洞穴乃山神老巢,有些迷阵不奇怪,人没事就好。晓羡鱼放下心来,起身打量四下。

    此处仍是她进入心茧前的所在。阿音那小姑娘抱着膝蜷在角落里,怔然地望着这边——心茧瓦解,作为源头的她想必也感应到发生了什么。

    晓羡鱼对她笑了笑。

    阿音眼中似有细碎的泪光闪动,片刻后,她也扬起了一个小小的笑容。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小姑娘的心结已解,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无头女鬼了,

    晓羡鱼于是又望向另一边。

    商宴站在不远处,样子有几分古怪。

    他脑袋低垂,朝着石壁一动不动,像是在面壁思过。

    晓羡鱼听见他小声咕哝着什么,她好奇地凑上前去细听,发现他说的是——

    “我是小草……我是小草……我是小草……”

    “我是小草。”

    “……”晓羡鱼大为震撼,“商公子这是怎么了?”

    奚元慢悠悠来到她身侧,,“不知道,许是疯了。”

    好端端的怎么就疯了?

    晓羡鱼茫然片刻,悟了。

    ——看来商小公子果然也被拉进了心茧之中。只不过,这倒霉孩子大概是变成了某个犄角旮旯的一颗小草,不会说话不会动,全程什么也做不了,心智慢慢受到了蚕食。

    眼下虽然茧破了,意识却还在里头打转,当真认为自己是棵草了。

    这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何时能够恢复,取决于受的影响有多深,若是严重点,也许他这辈子都不能恢复了,就这么彻底变成个傻子——以为自己是小草的傻子。

    那也同真的变成一棵草无甚区别了。

    晓羡鱼正琢磨着有什么法子能救救他,突然,商宴缓缓蹲下身子,捂着脸哭了起来。

    晓羡鱼吓了一跳:“……商公子?”

    商宴悲痛欲绝:“没人给我浇水……为什么没人给我浇水……”

    晓羡鱼:“……”

    好了,没救了。

    奚元撩起眼皮,瞥了商宴一眼,笑着道:“商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他会好

    的——别看他了,小仙姑,我有要紧事。”

    还是熟悉的“吉人自有天相”,还是总觉得不像什么好话。

    晓羡鱼觑着他:“什么要紧事?”

    “我找到‘山神’了。”

    “……什么?”晓羡鱼一愣,“在哪儿?快带我去——”

    奚元挑了下眉,十分自然地回答:“我将它带过来了。”

    晓羡鱼:“……”

    晓羡鱼:“???”

    奚元低下头,慢条斯理地从雪袖中摸出一个东西——晓羡鱼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一颗骷髅脑袋。

    “你是说……”晓羡鱼沉默半晌,“这个东西,是山神?”

    奚元拎着骷髅头,冷白手指轻轻敲了敲它的头盖骨。

    “嗯,”他笑起来,“这就是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