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血罗刹 “帮我杀一个人。”
“够了。”
百里初行深吸一口气, 熟练地迫使自己将那些旧事驱逐出脑海。
他喉间涌出一点冲动,想要探问那女子在何处的冲动。心尖儿上烫着名为思念的异样情绪。
不对。
……这不对。
百里初行硬生生将自己从这种情绪里抽离,容色间难得生出几分冰冷意味。
他换了个问法:“情蛊解药在何处?”
曲流铃一错不错地盯了他几息, “你再入巫川,就是为了情蛊解药?”
“我还该为了什么。”百里初行拧了下眉, 赌气似的反问, “依曲姑娘看来, 我还需要为了什么?”
旁侧的晓羡鱼不由偏头扫了他一眼。
自打接触以来, 这百里公子人如春风,脾性温和,方才险些叫她害死了都没生气,这老好人做派不由让她想起一个人。
——掌门师兄谢诀。
辞云真人四处云游不管俗务,座下大弟子谢诀年纪轻轻便做了掌门,与仙盟列位宗师平起平坐, 起初难以服众。
晓羡鱼曾听门中长老提过, 当年云山让这么个年轻弟子管事,一开始很多人想趁机分一杯羹。
仙盟共议时, 不管做什么, 大家总明里暗里想让云山多出力、少获利。
谢诀这样出了名的好脾气, 一开始也如众人所料逆来顺受, 后来……
后来他又是如何坐稳督主之位, 叫旁人不敢再欺压云山的呢?
晓羡鱼入云山太晚, 不曾亲眼见证。但她大致知道缘由。
水流似的人, 能从最锋利的利刃上安然淌过。仙盟六位督主、列位宗师, 也唯有谢诀能与霜天台首席心平气和闲聊上几句。
不涉及利益冲突时,二人关系不错,甚至算得上朋友。
沈疏意那死脾气, 能和他做朋友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足以见得谢诀不简单。
不过表象相似,底子却未必。百里初行大概就是个简单纯粹的好人。
她旁听老半天,也拼凑出了点来龙去脉。譬如当下,他一个剑客面对毁了自己道心的罪魁祸首,不说提剑就上……还连吵架都吵不凶。
若换作她……
早已将人千刀万剐。
晓羡鱼神游天外,又听见曲流铃笑起来:“看来那东西折磨得你很痛苦。怎么,忘不掉我师姐?”
百里初行抿了抿唇,愠怒地瞪着她。
“可惜了。”曲流铃将怀中毒蛇放下,懒洋洋道,“情蛊解药倒是好做,只不过其中有一味药材很难得。如今放眼整个巫川,也仅有圣教总坛里存了些……”
百里初行:“血靥花?”
“你又如何得知。”曲流铃抬抬眼,有些意外。
百里初行没答话。
情蛊并非什么天下无可解的毒,他这几年翻阅医书典籍,还曾前往药王谷求教,早摸索出了解药。
万事俱备,只差血靥花这一味药材。
晓羡鱼和沈疏意对望一眼,心下思忖起来——
存了些,是指多少?
总不能有一片漫山遍野的花海那么多吧?
可这少女说整个巫川只有圣教总坛存有血靥花,那魇眼中的花海究竟在哪儿?
“我师姐乃五仙圣女,掌管总坛大小事务,取走血靥花易如反掌。只是么……”
曲流铃迤迤然走来,足铃叮儿当啷摇响,她停在他跟前,“有一个条件。”
百里初行:“什么条件?”
曲流铃眸光轻转,慢悠悠掠过在场另外两人。
意思很明显,嫌两人碍事了,接下来的话他们不便听。
百里初行正色道:“这二位是我的同伴。”
晓羡鱼心中叹气,死了很久的良心有点隐隐作痛。
这百里公子还真是干净无瑕白花一朵,身份都未验证过便如此信任他们,殊不知“同伴”名字都是假的。
她偏过脸,赶在曲流铃开口前说道:“无妨。二位的私事我们确实不便掺和。”她转向沈疏意,眨眨眼:“师兄,这些蛇好吓人呀,我们去外头等好不好?”
沈疏意微顿,什么也没说,转身带她离开林子。
……
“我的条件是——”
待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曲流铃才再次开口。
她呵气如兰,说出的话却冷若霜雪:
“你得帮我杀一个人。”
百里初行抬手,剑辉若雪光惊鸿流过。下一瞬,长剑已然架在了少女纤细的颈项。
他忍无可忍:“不要欺人太甚……”
“杀我也是杀,杀别人也是杀,何不全了我们姐妹俩的心愿?”曲流铃丝毫不惧颈侧利刃,幽幽笑起来,“你们中州不是有句话‘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你与师姐……”
百里初行额角青筋直跳:“……住口。”
曲流铃挑了挑唇。
“我不会答应你们。”百里初行冷然道。
曲流铃粼粼的眼波一转,“拒绝得这么快做什么。你不想问问那个人是谁么?”
百里初行摇摇头:“谁都不行。”
“哈。”曲流铃仿佛气笑了,“哪怕那人无恶不作?”
“巫川向来与仙盟割席,恶人便交由五仙圣教制裁。”百里初行不为所动,“若非恶人,那更杀不得。”
曲流铃轻眯起狐狸眼,“还真是油盐不进。倘若那人就是我圣教中人,且位高权重,又当如何?”
百里初行一怔,眉头缓缓蹙起:“你们究竟想杀何人?”
“肯听了?”曲流铃笑,“圣教教主,血罗刹。”
……
密林外。
晓羡鱼扭头问:“血罗刹是什么人?”
沈疏意在她身侧,一只手抬起,掌心朝上,掌纹明明灭灭,流动着术法灵光。
这是他先前留在百里初行身上的窃听术。
虽然晓羡鱼嘴上说着不掺和旁人私事,但是目前看来,曲流铃是唯一通向血靥花的线索。
与百里初行的相遇、与曲流铃的相遇……自来到巫川后,就像有一支无形的判官笔落在命盘上,勾连出种种巧合。
谨慎起见,晓羡鱼只好拉首席跌份陪她在这“听墙角”。
沈疏意垂着眼,舌尖无声碾磨着“血罗刹”这一名字。
巫川圣教不在仙盟之列,霜天台对其不算太了解,他对这名字印象寥寥。
血罗刹是前一任教主的弟子,继位还不到一年。
圣教每一代都会选出一名圣使,成为下任教主。按照曲流铃所言,她的师姐是五仙圣女,那么继位的该是她那位师姐才对。
该继位的人没继位,并且谋划着要杀新教主——
这样看来,此事多半与圣教内斗有关。
百里初行显然也想通了这点,他的声音传出来:“你们想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教主之位本就是血罗刹抢去的。”曲流铃冷笑,“你大可放心,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宰了他也算行善积德。”
百里初行:“何意?”
曲流铃:“巫川有一种借胎炼蛊的邪术,你可听过?”
听到这里,晓羡鱼微微睁大眼睛。
借胎炼蛊……蛊母?
所以昨夜敲响她房门的蛊母,竟也与曲流铃所说的事情有关?
——巧合又多了一处。
那头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听见百里初行开口:“听过。”
“五年前……她偶然间与我提起过。”他道,“这二者间有何关联?”
“……师姐与你提起过?是了,差不多也是那时的事。”曲流铃道,“那时血罗刹还不是教主,我和师姐姑且还唤他一声师兄。”
她陷入回忆:“血罗刹心术不正 ,阴柔害物,偏生长了张讨巧的脸蛋,很得那个老东西欢心。”
百里初行:“……老东西?”
“从前的老教主,我的师父、师姐的亲阿爹。”曲流铃语气恨恨,“他也是老糊涂了。那血罗刹并非天衣无缝,我和师姐几番撕破他伪装,还翻出了他私藏的邪术禁书,老东西回回装瞎。”
“血罗刹还对师姐图谋不轨,说服老东西出面命师姐嫁与他。师姐不愿,受了禁足,我药晕守卫偷偷带她跑出去散心……然后便遇见了你。”
曲流铃顿了顿:“她从此更不愿了。”
百里初行没出声。
“……再后来你走了,我去深山草庐寻师姐时不慎暴露了行踪,血罗刹带人将我们捉回圣教。”曲流铃道,“好在老东西已经消气了,估计也清醒了几分,没拿师姐如何,婚事也没再提,把那血罗刹急得够呛。”
“后来他安分了很久……看着安分。”曲流铃道,“也正是从那时起,巫川开始时不时有人失踪、莫名惨死,那些外乡人到此频频受害,鬼怪之说四起。”
听到这里,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百里初行握剑的手紧了紧:“是他……血罗刹做的?”
“我和师姐从未想过,他敢真的去做禁书上那些邪术。”曲流铃轻轻说着,“我太愚笨,师姐……心不在焉,我们都没注意到血罗刹不对劲,等到东窗事发时一切都晚了。”
“血罗刹练成了蛊王,圣教之中无人制衡得了他。他设计杀害老东西,就这么夺了位,当上了五仙教主……可他还嫌不够。
“因为蛊母腹中胎儿不是他的血脉,他练的蛊王虽强大,却不全然听使唤,有失控之险。血罗刹这样的人不会允许如此变数。”
“他需要挑一个体质最完美的蛊母,生下与他血脉相连的蛊王。百里公子,你觉得谁会是最适合的人选?”
第52章 莫测 错觉?
曲流铃话音落下, 沈疏意掌心的灵光也随之黯淡下去,许久无人出声。
晓羡鱼不知道百里初行听到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心情。
想也知道,没有人的体质能比五仙圣女更适应毒蛊了, 恰好那什么血罗刹还喜欢着这位圣女。
……说“喜欢”或许不太对。晓羡鱼全然不理解喜欢一个人还下得了手如此伤害,这算哪儿门子喜欢?
纯粹是病态的占有欲罢了。
她低头摸出蛊母身上掉落的染血蛊铃, “莫非女鬼竟是这姑娘的师姐?”
沈疏意微微启唇, 未待开口, 那头缄默良久的百里初行突然出声:“……她如今何在?”
他嗓子哑得厉害, 才这么片刻功夫,他好像生生吞下了一把粗粝的砂石。
不知道那“情蛊”能对人产生多大影响,但蔓延五年未解,生出的感情纵使都是假的,也已深入骨髓了。
“师姐不愿受他利用残害无辜,血罗刹挑断了她脚筋, 但他忘记断去她的手。她爬了一夜到万蛊池边, 跳了下去……我到时已经晚了,只看见拖了一路的血痕。”
曲流铃顿了顿:“她死了, 往后不会再碍你的眼了。”
百里初行又安静了下来。
晓羡鱼指尖摸索着蛊铃, 心想, 五仙圣女自尽, 血罗刹奸计不成, 看来昨夜见到的蛊母并不是她。
也对, 倘若是她, 当时敲的应当是百里初行的门。
借胎炼蛊失败几率高, 不知有多少无辜为此惨死,那蛊母或许只是其中不知姓名的某一个。
“说了这么多,我只问你一句。”半晌, 曲流铃冰冷的声音传出,“血罗刹此人,你杀是不杀?”
“……杀。”百里初行轻轻回答。
*
不多时,那两人朝林外走出来,沈疏意收起了术法。
“百里公子真打算手刃血罗刹?”晓羡鱼嘀咕,“他答应得有些冲动了。何不先离开巫川,回去求助门派?”
别的不说,凭他和曲流铃两人,打得过血罗刹手下的无上蛊王么?
“小仙姑说的,自然是明智之选。不过么……”肩上的纸人忽开口,“此刻的他约莫并不明智。”
莫说明智,听完曲流铃说的那些,眼下的百里初行大概都不能算理智。
情蛊未解,他惊闻圣女被害惨死,必然心痛,也必然仇恨。
哪怕抛开这些,以百里初行的品性来看,也不会袖手旁观。
晓羡鱼若有所思,她总觉得曲流铃有所隐瞒。
诚然,那少女话中情感真挚,提起师姐的怀念、提起血罗刹的憎恨也不似作伪。只不过,当年圣女自尽后,血罗刹又是如何对待明显与他不是一条心的曲流铃呢?
中间必然有一段曲折,导致她离开圣教,盘踞在这药人岭中。
那些药人分明对她手中骨笛百依百顺,但不知何故,她却制造出药人失控假象,吓唬得附近百姓对此地避之不及。
不愿外人入内,难道是藏了什么东西?
倘若圣女当真已死,曲流铃又为何会在一开始提及血靥花时,特意说出‘师姐是圣女,取用圣教药材轻而易举’这样的话来?
细细想来,那更像是为了诱百里初行听她接下来的话,好答应她的条件。
曲流铃在利用百里初行。
晓羡鱼扭头看沈疏意,“师兄怎么看?”
沈疏意和她想的差不多,“一面之词,不可尽信。”
“但这圣教总坛我们还是得去。”晓羡鱼摸着下巴,“此行凶险,百里公子若不愿连累我们,一会儿多半要提出分道扬镳。该找个什么理由加入他们呢……”
“不必加入。”沈疏意轻飘飘扫了她一眼。
晓羡鱼眨眨眼,懂了。
——不必加入,暗中跟踪那二人去到传说中的圣教总坛便成。
*
再见百里初行时,他仿佛已经整理好了心情。
他的神色间看不出什么异样,还是那般平和模样,只是搭在腰间剑柄的手指无意识紧扣着,指尖苍白无色。
百里初行看见等在林外的二人,走上前去,抿抿唇,似乎欲说些什么。
晓羡鱼却先他一步开了口:“百里公子,我和师兄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百里初行微怔:“什么?”
晓羡鱼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我们此行来巫川除了找药材,还有些旁的私事……接下来可能不便再与百里公子同行了。”
百里初行稍稍松气,没多探问,只低声道:“好,二位保重。”
他心里明白的。
眼前两人之前还要一起查蛊母之事,这时却突然提出分别,总不能是这片刻功夫便多了桩“私事”要办。
多半,是来到药人岭后,发现他与曲流铃这样邪气的女子相识,感到不安了。
百里初行并不想着解释,左右他也打算分开行动的。
这对药王谷师兄妹对血罗刹的事毫不知情,不应受到牵扯、危及性命。
两方就此别过。
目送着那对师兄妹下了山,百里初行温润容色渐敛,眉宇间浮现几分不自知的戾气。
他回身问曲流铃:“血罗刹人在何处?”
曲流铃瞧了他一会儿,眸光黯了黯,别过脸去。
“百里初行,你爱师姐么?”她答非所问,“哪怕……哪怕是因为情蛊,你爱不爱她?”
百里初行的心头重重跳了一下。他不知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还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想听到什么答案?
五载光阴的思之如狂,惊闻那人死讯时的痛彻心扉……可他知道都是情
蛊在作祟。
那女子夜夜入梦,是他的心魔,他怎会爱她?他不该爱她。
答应手刃血罗刹,是因为他的痛苦、愤怒……也许、也许还有几分他自己不愿承认的悔恨。
倘若当年他没有离开。
倘若当年……
百里初行不愿、也不敢细想,索性将这些皆归咎于情蛊,正如从前那般。
这样他的心才能好受些。
百里初行阖了阖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胆小鬼。”曲流铃讽道,“师姐怎么就看上了你。”
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恨恨地咬了下自己的舌尖。
严格来论,当年一手促成这段孽缘的其实是曲流铃自己。
百里初行看了她一眼,神色不变,只是执着地问:“血罗刹在哪儿?”
曲流铃顿了顿,冷哼一声:“在总坛。但他出入有护法随行,那俩废物还好说,麻烦的是那蛊王——便是我和你联起手来也难伤它分毫。”
百里初行皱了皱眉。
“也不是全然没办法。”曲流铃话锋一转,“蛊王虽凶,并不是毫无破绽,都说母子连心,它的力量来源正是‘蛊母心’,就藏在总坛禁地‘万蛊池’。”
万蛊池,圣女自尽之处。
听名字便知,那会是个多么骇人的地方,死在那里……想必要经受天大的折磨。
百里初行有些胸闷,一颗心又丝丝缕缕地抽疼起来,仿佛有绳线贯穿拉扯,磨得流血。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努力不去细想,将注意力放到其它事上。
他问:“蛊母心这样重要的东西,血罗刹怎会不贴身携带?”
蛊王是血罗刹最大倚仗,若真如曲流铃所言,蛊母心是蛊王力量之源,应该会被他当眼珠子似的看护着。
曲流铃看了他一眼:“蛊母心需要万蛊气息源源不断滋养,只能放在禁地。”
她顿了顿,“禁地里尽是些炼制失败的尸蛊药人,我们可以先潜入杀光它们,便于找蛊母心。”
既是圣教禁地,又是蛊母心的存放处,那地方想必重兵把守,不是那么好潜入的。
好在曲流铃身为前圣教弟子,熟门熟路得很,她既如此提议,那便是有计划。
百里初行毫不犹豫应道:“好。”
曲流铃掂了掂手中蛊笛,下意识往药人岭后山方向遥遥望了一眼。
而后匆匆垂眼,掩去眸中复杂神色。
*
不多时,百里初行和曲流铃前后离开药人岭。
远处隐蔽树丛后,正无聊摘叶玩的晓羡鱼随口道:“他们出发了。”
沈疏意却动也不动,微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他神识强大,出了几里地也不怕跟丢,因此晓羡鱼并不着急,低着脑袋手指翻飞,折起了草蚱蜢。
沈疏意偏头扫她一眼,“你不催促,是知道我在等什么?”
“啥?”晓羡鱼仰起脸,眨眨眼,“原来您在等人?”
“……”沈疏意盯了她片刻,一时竟有些琢磨不透她说的是真是假。
这少女间歇性表现出的聪明,偶尔会让他产生错觉,觉得她有那么点……高深莫测。
好比她先前“坑害”百里初行的那一下,连曲流铃都看出来她拿捏时机的巧妙,沈疏意这样的剑道高手又怎会没注意到?
然而每当他要拿正眼审视她时这,她又很恰到好处地打消他这点未成形的念头,仿佛只是个有些小机灵的姑娘。
沈疏意道:“你先前已猜到那女子意在造势吓退闯入者,没想过她守着药人岭是为了什么?”
话音未落,忽闻山林间沙沙响动,一道惊鸿身影掠出药人岭,去往曲流铃与百里初行离去方向——
第53章 剜心 干净利落。
那道身影仿佛受到某人召唤, 掠出药人岭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就是您在等的人?”晓羡鱼笑吟吟,“首……师兄高明。”
沈疏意意味不明:“你倒不好奇, 为何我会确信等的是个人。”而不是别的什么。
晓羡鱼天真无邪道:“方才经师兄提点,我已明白了大概。”
曲流铃守着药人岭深处某样非常重要的东西, 或是个物件、或是个人, 又或者是个会被撞破的秘密。
不论是什么, 那东西显然非常重要。
想来她不会就这么带着百里初行走了, 单独留下那样东西在药人岭里。
——要知道,没了她控制,那些药人不过就是普通傀儡,哪儿能看得了家?
所以,八成那样东西会跟着她一起离去,只是不能叫百里初行发现, 所以会远远地缀在后面。
那多半便是个人了。
晓羡鱼回忆着那道身影, 虽然只有短暂一瞥,但她大致已看清:“瞧身形那应是个女子, 但……好奇怪。”
那女子看起来着实古怪。
与巫川当地大胆奔放的衣着风俗不同, 她全身缠裹得很紧实, 肌肤不见天光, 脸上也覆着面具。
且她周身还缠满红线铃铛, 邪气四溢, 乍一看就像某种镇压凶邪的禁制, 行动间无声无息。
沈疏意轻轻“嗯”了声, 随意问:“你怎么想?”
晓羡鱼道:“莫不是圣女?”
关于那女子身份,这是她心中最有可能的答案。
只是若真是圣女,曲流铃又为何谎称她已死呢?
沈疏意没说什么, 拎起晓羡鱼跟了上去。
……
圣教总坛位于神秘山谷、幽深迷雾之中。
意外的是,想象中的重兵把守并没看到。危险的只有遍地生长的荆棘毒物,隐秘的深沼陷阱、和暗中窥伺的虫兽。
有曲流铃领路,这些也都不算得危险了。
百里初行跟着她,一路上连剑都不需要拔,轻而易举地便进入到了传言中的圣教禁地——万蛊池。
他觉得有些奇怪,但许是山间瘴气入肺,他头晕脑胀的,没多细想。
万蛊池位于陡崖之下暗不见天日处,水潭色如洗墨,深不见底,单是看上一眼便足叫人生畏。
近潭边时,百里初行停下缓了缓,唇色有几分苍白。
曲流铃回身瞥他一眼,从腰间锦囊摸出一粒丹药似的东西。
“解瘴的药,吃了吧。”她上下打量他,“身子骨可真弱。”
百里初行抿了抿唇,到底没反驳。
曲流铃打小就是泡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体质可以说是百毒不侵,而他一个外乡人吸了这么久瘴气,没出现幻觉、晕倒已经很顽强了。
他接过丹药,下意识有点儿犹豫。
无它,过了这么些年,他对曲流铃递来的东西还是阴影尚存,不敢放心入口。
曲流铃看他这样子,顿时拉下了脸:“爱吃不吃,死了算逑。”
百里初行:“……”
他轻叹一声,到底还是含入口中。
然后眉头忍不住紧紧拧起。
这药……实在是苦。
比他平生喝过的任何药都苦。
甚至还带着一丝辛辣,那股劲过了舌根,直往鼻腔上冲。
“咳……咳咳……”
百里初行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都被逼出来了,一点水色挂在眼尾,看着有点儿可怜。
曲流铃半点怜惜之心也无,冷眼瞧他半晌,说道:“这可不是我炼药的本事差。巫川的东西就是这样,解药也好毒蛊也罢,味道都很冲。”
百里初行深吸一口气,也不知是药效立竿见影还是单纯被刺激的,这药一吞下去,他立即便醒神不少。
思绪也回笼不少。
他有些出神地想:“是吗。”
自己当年咽下情蛊的时候,好像也没觉得这么苦。
甚至……还有一丝诡异的甜。
曲流铃没管他,扭头接着前进。她双足赤裸,本该很难在这等山林间自在穿行,然而脚下始终有蛇群随行,蜿蜒着纠缠在一起,她便轻盈地踩在蛇身上,从不落地。
百里初行盯着那些蛇多看了几眼。
他曾听圣女说过,自己的师妹曲流铃天赋异禀、体质特殊,生来能与蛇群沟通,是顶好的苗子。
除此之外,她还极擅长以音律操纵尸傀。倘若血罗刹那颗坏心长在她身上,想必完全驯服蛊王不是什么难事。
血罗刹死后,教主之位大概便是她的了。
只可惜这大概不是曲流铃想要的。
百里初行听
过一些曲流铃的事。圣女曾叹,自己的小师妹驭尸炼蛊皆天分惊人,然而她志不在此,一心向往剑术。
可巫川哪有人修剑?
剑为器中君子,外头的人崇尚剑道,巫川唯一的信仰只有五仙。
曲流铃幼时叛逆,去黑市集偷偷花重金采购些佚名著的残缺剑谱,回来拿根木棍照着练,全然无心巫蛊之术。
没少因此受责罚。
后来有一天,圣女在她枕下翻出些不知打哪儿来的话本。其中书页最破旧、看起来翻阅最多次的,里头描述了昔年修真界百花齐放的时代,各个少年天才的故事。
其中着墨最多的,是三百年前的『月枝剑』苏漪。
曲流铃在那个名字上小心翼翼做了标记,圣女这下得以知道小师妹对剑道无端崇拜的来源。
仰慕传说里的前辈倒没什么,只不过苏漪的名字她也听过,大概……那不算个好榜样。
巫川不像外头那么多讲究,仰慕个妖女也不会被一道打成妖女,问题在于这话本只写了苏漪惊才绝艳的前半生,只字没提她的下场。
为了不让小师妹受话本蒙蔽,圣女特意与她科普了一番世人所书的苏漪生平。
“魇骨初觉醒时,修真界对苏漪喊打喊杀,都说她是魔神厄沼的转世,直到她的师兄微玄圣子出面回护,算是平息了众怒。”圣女回忆着修真史,“可谁也没料到,后来苏漪受到魇骨影响性情大变,暴戾非常,杀了不少人,甚至亲手弑师。”
“青炼山终于护不住她,仙盟要求对苏漪进行联审,她罪行累累证据确凿,下场不过一个死。大概是料到无法翻身,苏漪在联审当日叛逃了。”
“她以魇主之身入主坠夜城,一度成为天下妖魔追随的魔头。魇骨汲血嗜肉,她夜夜杀人喂养,变得越来越强大。如今的霜天台首席当年曾孤身杀去坠夜城取她项上人头,都险些丧命她手。”
“后来还是微玄圣子手持天意之剑,才将她捉了回来。”
“然后呢?”小曲流铃好奇。
“不知为何,微玄圣子并未交出苏漪,而是将她囚在了青炼山禁牢。”圣女轻叹,“而他自己也以监守之名,久入禁牢不出。”
“他和她一直孤男寡女待在禁牢里吗?”小曲流铃犀利地一拧眉,“这什么圣子莫不是在监守自盗。”
圣女:“……”
守的是个人,有什么可盗的。
她无奈地摇摇头:“再不久便是苏漪于禁牢中引发魇潮,受反噬而亡。”
“阿铃听完这些,还喜欢她么?”
小曲流铃忧郁地托着腮,沉默了。
虽然她没说什么,但圣女知道自己的话起了效用。隔日,她便看到小师妹将话本和木棍一并扔了,从此开始专注修行再也没提要去青炼山学剑之类的浑话。
但圣女知道她内心深处到底存着一丝向往。
五年前遇见重伤倒地的百里初行时,师姐妹二人刚从圣教逃出来,后有追兵、自身难顾,圣女心善欲搭救,曲流铃并不同意。
直到看见他紧紧握在手中的剑,这才松了口。
圣女曾对百里初行说:“阿铃一直对剑客很有好感,所以才撮合你我……你莫怨她。”
——撮合?
她撮合的方式也实在独一无二。
……
舌根的苦意彻底消退时,百里初行将往事从脑海里轻轻挥散。
他随着曲流铃来到万蛊池边。
周遭万籁俱寂,反而不太寻常。
“为何如此安静?”他将手按在剑柄上,微微蹙眉环顾四周。
“别急。”曲流铃盯着幽深如墨的水潭,“它们在休息呢,需要一点活人鲜血为引。”
她回身看他,“手拿来。”
意思是要他的血了。百里初行没说什么,递出手。
曲流铃指尖寒光一闪,飞快在他掌心划了一道。
殷红温热的血溢出,流淌而下,滴落至水中。
血色很快被黑水吞没。
四下静了片刻,渐渐地,那万蛊池仿佛“苏醒”了般,开始咕嘟冒泡,开始沸腾。
“哗啦——”
一声巨响,水花四溅。有什么东西从潭底猛地跃出。
百里初行晃眼一看,那东西体型肿胀庞大,皮肤呈深紫色,面貌全非,骇人得很。
它便是曲流铃说的尸傀了。
紧接着,更多尸傀从水下涌出,接二连三,扑咬向百里初行。
“都是些没有意识的死物,你通通杀了便是……我奏笛助你。”
曲流铃翻身跃上树梢,轻巧如一朵缀在枝头的花儿,她横笛唇边,开始吹奏。
百里初行以一敌众,好在曲流铃的笛音能稍稍限制尸傀的动作,应付起来不算吃力。
曲流铃眸光轻转,瞥了一眼来时方向,笛音悄然滑了个调。
山间迷雾深深,百里初行又陷在尸傀堆里,视野不清。因而没看见在她笛音转调刹那,一道身影听凭召唤翩翩而至。
他只是听见曲流铃兀地出声——
“是蛊母!百里初行,快取走她的心——”
……什么?
百里初行微微一怔,余光闯入一具尸傀,铃铛红线缠裹,看着就邪气。
他没有空暇思考,曲流铃控尸的笛音仿佛也影响到了他,他下意识提剑,刺入那尸傀心口——
腕旋剑转,干净利落剜了心。
第54章 真相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
“蛊母”并没有反抗。
她身上铃铛齐响, 泠泠扰人。面具下的眼睛安静望来,那双眼竟温如暖玉,有几分熟识。
百里初行手中剑尖挑着她的心, 一时有些怔忡。
下一刻,“蛊母”跌入万蛊池, 转眼不见踪影。
与此同时, 其它尸傀也偃旗息鼓, 纷纷停了攻击。
曲流铃停了笛音, 容色间透着难以掩饰的哀意。半晌,她无声轻叹,收敛起神色,转而对百里初行道:“成功了。”
……成功了?
百里初行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盯着血淋淋的人心,理智逐渐回笼。
这也太轻易了些。
他隐隐感到哪里不对劲:“方才的……是蛊母?”
看起来, 和那位谷半夏姑娘描述的全然不一样。
曲流铃垂着眼睛, 声音很轻:“我骗你做什么。”
百里初行迟疑道:“可我总觉得她……”
“她曾是我身边侍女云朵。”曲流铃生硬地打断了他,“血罗刹阴谋未暴露前, 暗中害了不少人。云朵运气不好, 原本已脱了奴籍嫁了人, 得知有孕后便兴冲冲回到圣教, 想来是要告诉我这个好消息……却叫血罗刹盯上了。”
曲流铃不愿多谈似的, 从树上跳下, 小心翼翼地取下他剑上那颗心, 捧在掌心。
场面看着有几分悚意, 血黏了满手,她却并不厌嫌,就这么将心捧在手里看了片刻, 忽然道:“百里初行,你走罢。”
百里初行一怔:“什么?”
“离开巫川吧,接下来是我和血罗刹之间的仇怨了,与你无关。”曲流铃道,“至于血靥花……我了结此事后,会送到你手中的。”
百里初行蹙起眉,不知为何曲流铃突然改变主意——先前她可是要他一起杀血罗刹的,如今取完蛊母心,却又让他别插手了?
“不行。”百里初行眸光微黯,“我说过了,我会手刃血罗刹。”
不为承诺,也不为血靥花。究竟为了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曲流铃幽幽盯了他一会儿,没什么温度地笑了:“怕是由不得你。”
话音落下,百里初行忽觉头晕眼花,意识不受控制地坠入朦胧间。
……那粒解瘴丹!
刹那间,他心中划过诸多思绪。
倘若曲流铃只是想要设局杀他这“负心汉”,何苦如此大费周章。
难不成,她的目的就是要利用他取蛊母心?
此处尸傀众多,曲流铃想以一人之力取心确实不容易,可……也并非难如登天。
至少以曲流铃爱憎分明的性子来看,她不会因为这种程度的困难便忍耐至今,不去报仇。
……不对劲。
一定有什么理由,需要他亲自来取心。
为何?
为何……
百里初行想到那莫名熟识的“蛊母”,曲流铃说那是她曾经的侍女云朵。
是吗?
他的思绪乱成一团,握剑的手指轻轻颤抖起来。
昏过去前,他听见曲流铃轻飘飘的声音掠过耳畔:“……真是天真啊。我给的东西,你怎么还敢吃?”
***
曲流铃脚下蛇群蜿蜒而上,簇拥着倒地不醒的百里初行,好似蚁群搬重物一般,钻到他身下,齐心协力将他“背”到了一旁的巨石上。
曲流铃收回视线,来到水潭边,眸中隐有泪光闪动。
她横笛唇边,古老奇异的曲调缓缓流出,响彻山间,惊起飞鸟扑簌。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人影缓缓从水中起身,好似水鬼现形。
正是方才被百里初行取了心的“蛊母”。
她的面具掉落,露出一张过分苍白也过分美丽的面容,然而眸深如墨,毫无神采,空荡荡映不出一丝光亮。
白若宣纸的皮肤之下,枝桠似的黑紫纹路蔓延,彰显邪气。
曲流铃望着她,轻唤了声:“……师姐。”
水中的人儿微垂着眼,毫无反应。
曲流铃似乎已经习惯了得不到她的回应,自顾自地说着:“那小子可真好骗,你如愿了,我们可以一起报仇了。可……我怎么还是不高兴呢?”
“师姐,我今日险些将真相告诉他,可我忍住了,我知道你不会喜欢的。”曲流铃低声道,“我讨厌他,我想看他不痛快,看他追悔莫及。但我知道一切不怪他。他只是个看不清本心的糊涂蛋,而我害苦了你。”
她轻叹一声,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抬起笛子,欲召水中人上来。
却在这时,脚边的蛇不安地“嘶嘶”起来。
曲流铃眼神一冷,蓦地转头:“谁在那儿!”
咔嚓几声碎响,身着碧色罗裙的少女慢悠悠从树丛后绕出。
——是百里初行口中的那位“谷姑娘”。
“是你。”曲流铃不善地眯了眯眼,“你竟跟来了这里,不怕死么?”
晓羡鱼笑吟吟的,似乎并不将对方的威胁放心上。她看了一眼水中的人,了然道:“原来如此。”
沈疏意给她扔了些保命的法器,便自行探查血罗刹的事去了,眼下不在这儿。
她独自在此藏了许久,将曲流铃的话悉数听去,心中有了思量。
曲流铃神色微变:“你知道什么了?”
“我曾听闻巫川有一种古术,如今细想起来,与那血罗刹的借胎炼蛊倒是异曲同工,皆用以炼制强大尸蛊。但二者又不尽相同。”
晓羡鱼回忆道,“那古术是以自己为容器,整个过程痛苦万分,非心甘情愿不能成。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环,是要死于挚爱之手、遭剜心而亡。”
曲流铃握笛的手指骤然攥紧,不可置信地看着晓羡鱼。
“你怎会……”她喃喃,“师姐千辛万苦才寻到此术残篇,你个外人怎会知晓这些?”
晓羡鱼笑笑,“我也忘了,或许是曾在某本书中读到过呢。”
她确实不了解巫川,借胎炼蛊的事还是她从百里初行口中了解到的。然而十分凑巧,很久以前她偶然间听说过这门古术。
——那大概是在三百年前了,它当时还不是“失传的古术”。
坠夜城黑市上什么都有,那里鱼龙混杂,魔宗盘踞,但偶尔也会有正道弟子乔装打扮,为打探消息潜入。
作为城主,很多人想要讨好的对象,黑市上有什么新鲜的玩意都会首先被献到她尊前。
比如那让她得以识破邪修的苦厄花。
又比如来自巫川的稀罕秘籍。
那秘籍上就记载了这种牺牲自我、炼成无上蛊王的方法,她当时百无聊赖翻了翻,留下点印象。
不过当时那秘籍上关于最后一环,写的不是“死于挚爱之手”而是“死于两情相悦之人手下”。
因此她觉得天底下没有人能练成此术。
——既两情相悦,什么情况下才会一个愿意动手、一个甘愿受死?
然而竟当真有人炼成了。
莫非情蛊催生的情,也算两情相悦么?
晓羡鱼环顾四周:“这里并不是什么圣教禁地,只是你平日炼尸炼蛊的地方吧。圣女一直被你藏在药人岭,何必大费周章,骗他到这里动手?”
她看起来对前因后果了如指掌,曲流铃危险地盯着她,脚边蛇群亦蓄势待发,一双双竖瞳幽冷渗人。
“看来我和他的谈话你都听去了。”曲流铃缓缓道,“你究竟是谁,又意欲何为?”
晓羡鱼亮出身份:“我是霜天台的人。”
曲流铃自然知道霜天台是什么。她一愣,狐疑道:“霜天台?来巫川做什么?”
“追查几桩失踪案,顺藤摸瓜到了这里。”晓羡鱼随口编道,“目前看来,线索直指圣教新主血罗刹。”
曲流铃的神色霎时变了几变。
有那么一刹那,隐约还闪过了委屈的意思。
过了好半晌,她才轻轻颤抖着开口:“是吗,可惜你们来得太晚了。”
当初圣教事变,圣女和曲流铃走投无路,曾想离开巫川向外求助。
可惜血罗刹在州界处布下天罗地网,她们轻易离不开,只得藏起来,想办法传递消息。
在她们自幼长大的环境中,五仙圣教是天,而仙盟都是一群道貌岸然之徒,且她们也不知要如何联系仙盟。
巫川之外,她们能信的唯有一人。
圣女冒着危险,千辛万苦将密信传去了沧澜剑派。
只可惜也不知百里初行是没收到,还是不愿出手相助,这封密信终是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两人走投无路,为了助曲流铃对付血罗刹,圣女跳下万蛊池,献身成蛊。
曲流铃告诉百里初行的事,大体上是真的,只是省去了结局。
圣女并没死,曲流铃依着师姐遗言,日夜用吊命的术法保着她的最后一口气,就好像血罗刹残忍地对待那些蛊母。
圣女从此成了一具痛不能言的傀儡,曲流铃亦不比她轻松。
暗无天日的折磨持续了一年,直到百里初行再入巫川,古术的最后一道步骤终得完成。
而今霜天台来了,可她的师姐再也回不来了。
曲流铃垂下眼睛。她孤身太久,无人倾诉,所有东西都积压在心底,一朝出现缺口,竟生出全盘托出的冲动。
“我也不想大费周章。”曲流铃轻轻道,“我多想带他到药人岭后山,让他好好看看师姐如今的模样,质问他当年为何不回来相救……然后我再逼他了结师姐,他会落得和我一般痛苦。”
晓羡鱼顿了顿:“可你没有。”
“是,我没有。”曲流铃眼中闪过一抹戾气,“若我这样做了,他后半辈子再也别想安宁了,只会在悔恨痛苦中度过余生。我倒快意,可师姐不会希望我这样做的。”
为了守护他那颗干净纯粹的道心,曲流铃做了这么个漏洞百出的局,引他至此,在不知情的境况下杀了圣女。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
晓羡鱼想了想,“曲姑娘,五年前……他真的中了情蛊么?”
曲流铃沉默良久,“不过是颗糖罢了。”
百里初行这样的人,不知道情爱是何滋味。他只以为与那女子朝夕相处时,心中悸动全是情蛊作祟。
甚至因为情蛊的存在,他下意识放纵了自己。
曲流铃起初只是开了个玩笑,万没想到一个玩笑成了两个人的心结。
沧澜剑派的功法修不了,只要道心还在,不代表修行之路从此到头了。
百里初行若能认清本心,不为此烦扰,他与圣女未必不能成为神仙眷侣。
后来当她察觉到在师姐心中,那不仅仅只是一段风流往事时,一切已经太晚。
百里初行不告而别,师姐心灰意冷。后来圣教动乱,她们踏上逃亡路,再顾不上那点情爱纠葛。
从前顾不上,如今再提也
没了意义。
晓羡鱼道:“可他总会知道的。血靥花也解不了不存在的情蛊,终有一天他会反应过来。”
“又如何呢?”曲流铃摇摇头,“情之一字最是虚幻,世上哪儿有长久的爱,他总会放下的,到了那时……”
“‘情蛊’也就自己解了。”
第55章 哀亡谷 困住自己的人。
晓羡鱼听完, 若有所思地瞧着对方。
“可你若不愿让他知道真相,又何必告诉我。”她揣起手,“就不怕我一个不小心说漏嘴了?”
曲流铃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 全然没有被威胁到,仿佛对她说的情况毫不感到担忧。
晓羡鱼悟了, “所以他这个人于你而言并无所谓。”
“于你而言, 圣女的意愿是天, 你绝不违背。”她笑了笑, “你不能直接告诉他,索性借我之口,如此毁他道心的责任可就在我了。”
曲流铃没有否认。
日薄西山,天色将暮。她回身望向水中女子,语气轻柔:“师姐,我们走吧。一切也该了结了。”
看起来是打算寻那血罗刹报仇清算去了。
晓羡鱼眨眨眼, “这便走了?百里初行怎么办?”
“他没大碍, 只是会昏迷上个七天七夜而已。”曲流铃顿了顿,随意道:“你若看他不顺眼, 杀了也行——我这炼蛊林是个抛尸埋尸的好地。”
晓羡鱼:“……”
谢谢, 但不必了。
她想起什么, 叫住曲流铃:“我还有一事想向姑娘打听。”
曲流铃挑了挑眉。
“血靥花, ”晓羡鱼直言问道, “如今真的只剩圣教里才有么?”
“你也想寻血靥花?”曲流铃古怪地睨着她, “怎么, 你也中情蛊了?”
晓羡鱼:“……那倒没有。”
曲流铃懒懒收回目光, “也是,谁人不想寻宝呢——那毕竟是个稀罕物,如今也就圣教总坛里还有几罐血靥花种了。”
晓羡鱼微愣了愣。
几罐种子?
仅此而已?
那么她在魇眼中看见的花海, 究竟是……
晓羡鱼不死心地又问:“偌大个巫川,真的没其它地方有了?”
曲流铃顿了一下,“巫川有个地方叫哀亡谷,据说里头生长着各种奇珍异草,但……”
“那里有去无回,你死了这条心吧。”
哀亡谷。光听名字就够吓人了。
但晓羡鱼最不缺的就是一身胆。她笑吟吟道:“不对吧。若真有去无回,那这长满奇珍异草的传言又是怎么来的?”
若传言为真,说明曾有人进去看过,还活着回来了,才有了这句话。
曲流铃一噎。
她虽生在巫川、长在巫川,但其实也不是特别了解这些。晓羡鱼这么一问,仿佛在质疑她似的,激起了她的胜负欲。
曲流铃原本耐心告罄不愿多说,这会儿倒主动停下脚步,顺着对方的话琢磨起来。
“……那里也不是一开始就有去无回的。”她努力回想着,“曾经巫川有一脉占卜术士,就生活在哀亡谷中,相传他们能沟通天地山水,神妙得很。许多人想去拜访,但有人有缘、有人无缘。他们只见有缘之人,为来客占卜……”
晓羡鱼心中一动,突然联想到什么:“他们都如何为来客占卜?”
“……详细的没人知道。”曲流铃道,“左右是用些族中圣物一类的,落到现今大概都是稀世的宝贝了。”
晓羡鱼垂下眼睛,隔着袖子摸了摸腕间的物什。
“后来呢?”她下意识有些在意,忍不住追问。
曲流铃:“后来他们突然间销声匿迹,没了踪影,哀亡谷也传出许多不知真假的诡怪传言……有人说是他们做了什么错事,触怒蛊神,所以一夜之间消亡了。”
“总而言之,那哀亡谷如今确实成了个有去无回的死山。”
***
曲流铃走后,晓羡鱼怔在原地,神思有些恍惚。
“怪了。”她垂下眼,轻轻呢喃,“不知为何,我有些在意她说的话。”
这里没有旁人,只有个不省人事的百里初行。奚元现出身形,温声问:“小仙姑从前来过巫川?”
晓羡鱼摇摇头,顿了下,眼里涌现出困惑,“……我不记得了。”
她的记忆一向有些古怪。
起初被辞云真人捡回山时,她确实什么都不记得,就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妖精。
欢天喜地地得了名字,拜了师尊,有了云山的家人,旁的并没想过,也不曾怀疑过自己是谁。
直到渐渐长大。
伴随着她懂事,脑海中也开始多出旁人的记忆。起初她很困惑,后来慢慢明白那些记忆并非来自旁人,而是曾经的自己。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她后知后觉地感到大梦一场,恍如隔世,诸般沉寂的心绪也翻浮而出。
仿佛身体先醒来,灵魂却迟到了许多年。
晓羡鱼上辈子过得必不能算开心,她风光过、快意过,但细细回想起来,她一生之中值得留念的东西似乎并不多。
当年的天下第一剑宗青炼山,是她曾经的师门,却不是家。
兴许那时太年少了,她始终想不起有何温馨的琐碎日常,只记得师长严苛,同门也似乎不爱接近她。
她总是独来独往,也不怎么守规矩,没少挨责罚。
与辞云真人那些不痛不痒的责罚不可相提并论——青炼山有个地方,积雪浮云,冰寒彻骨,也是后来微玄圣子的修行之处。
微玄圣子还没横空出世进入山门时,那鬼地方只是用来折磨不听话的弟子的,而她是其中常客。
她虽无拘束,却不能说顽劣。许多时候旁的弟子做了没事,她做了却要受重罚。
次数多了,她也心有怨气,想不通师尊为何针对自己。
她出生于一个偏远小村庄,爹娘皆是寻常凡人,却生出了她这么个不寻常的孩子,不仅容貌气质打眼,还自幼体质特殊,血肉香甜无比很招邪祟。
六岁那年她险些因此丧命,被从天而降的仙人搭救。
仙人看中她惊人天赋,给了爹娘许多银子珍宝,换走了她,将她带回了青炼山收作亲传。
她这才知,仙人原来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如意剑君。
领她入门时,如意剑君也曾温暖笑着抚摸她的发顶,说从此青炼山便是她新的家。可为何后来望向她的神色里,却总是蹙眉抿唇,眸色冰冷呢?
他若单纯不喜她也便罢了,晓羡鱼从不在乎旁人喜不喜欢她。可他的眼中还透着令她不解的惧意。
师尊怕她。
起初晓羡鱼天真地以为师尊在忌惮自己,毕竟他名动天下,或许并不乐意座下弟子抢占自己风头。
但后来她发现不是。
知晓答案的那夜,也是世人口中她弑师那夜。
晓羡鱼眨眨眼,突然发现自己忘记答案是什么了。
她的记忆并不连贯,断断续续、偶有空白。她不知道这些空白是否重要。
或许大都不重要,否则也不能忘。
她只记得,如意剑君不知为何早已心魔缠身,那夜他彻底堕魔,失去理智要杀了她。
而她到底青出于蓝……胜于蓝。
后来她干脆地认下弑师罪名,没将真正内情告知任何人,再于仙盟联审当日与青炼山割席,不陷师门于两难境地。
晓羡鱼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了。
分明师尊对她冷眼相待,师徒二人心生嫌隙已多年,而她在青炼山上的记忆也并不美好。
她想来想去,觉得许是因为如意剑尊对她虽不算好,但终归有恩;正如青炼山虽不是她的归宿,却也养育教导了她,给她一片遮风挡雨之处。
这么一想,自己当年的行为勉强也解释得通了。
只是晓羡鱼仍旧觉得哪里不对,她记忆的缺失似乎并非源自漫长岁月的掩埋,倒像被刻意抹除了。
偶尔有那么几个极短暂的瞬间,晓羡鱼意识到了这一点,却又不受控制地飞快抛在脑后,从未起过探究之心。
眼下奚元这无意的一问,有如丝线般牵引着她细思。
晓羡鱼拧起眉。
她总觉得自己确实曾来过巫川,但什么也不记得了 ,感受也很隐约,仿佛……仿佛在梦里来过似的。
她神色凝重,奚元瞧着她,倒是挑唇笑起来:“小仙姑,我们要去那哀亡谷么?”
晓羡鱼回过神来,点点头,“当然要去。”
她回头看了眼百里初行:“不过沈疏意潜入总坛查血罗刹的事情去了,倘若曲流铃所言属实,他会助她们。我们先找个地方安置百里初行,等他完事回来找我们。”
奚元温和道:“好。”
晓羡鱼来到昏迷的百里初行身旁,想起曲流铃离去前说的那些话。
“其实吧。”她想了想,“我觉得曲流铃说的有几分道理,情爱不长久,虽然血靥花解不了他心中的情,但时日久了,‘情蛊’便也没了。”
奚元唔了声,却道:“我以为不尽然。”
“嗯?”晓羡鱼好奇看他。
奚元的目光慢悠悠一扫,落在百里初行双目紧闭的脸上:“这百里是个愚人,而愚人多执拗。”
若非如此,也不会让个不存在的情蛊欺骗了这么些年。
“有道理。”晓羡鱼半真半假地请教道,“那依我们奚公子看来,他日后会怎么样呢?”
她所能想到的最坏结果,无非就是心生执念、道途尽毁了。
奚元笑了起来。
他笑得实在好看,这么久了也没瞧腻。说话的腔调也温温雅雅,仿佛散入了春风里,过了一会儿才落入她耳中。
“困住自己的人,”他说,“落得什么下场都不奇怪。”
第56章 事毕 告别。
不成曲调的哼唱声断断续续飘入耳中。
帷幔没有遮挡严实, 漏入一丝天光,安安静静打在一双紧闭的眉目上。
忽然,那双眼轻轻一颤, 犹如蝴蝶挣动薄翼。躺在床上的青年随之悠悠转醒。
他黑润似玉的眼珠此刻雾色迷蒙,极慢地转了转。片刻, 那眸中迷雾渐渐散去。
百里初行怔然听着走调的曲子。
帷幔隔绝视野, 他看不见人, 只依稀分辨得出哼唱之人应是个少女, 嗓音清凌凌的……就是这歌声不敢恭维。
四肢十分酸软,身下被褥又实在柔软舒适,催生出丝丝倦意。
于是他便没有勉强动作,就这么睁眼望着上方,一眨不眨地出着神。
身体虽然不动,诸般思绪却在渐渐苏醒。
百里初行的意识回笼, 慢慢想起前情来。
——是了。他随曲流铃前往圣教禁地, 取了蛊母心,然后他就被曲流铃迷晕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现下距离那时又过了多久?
百里初行的心紧了紧, 这下躺不住了, 连忙挣扎着坐起, 伸手拨开床幔。
光亮乍然涌入, 他双眸不适应地眯起。
“哎呀。”
歌声骤停, 外头的少女出声阻止他:“百里公子, 悠着点儿, 当心别栽下床了。”
百里初行循声望去, 只见对方坐在窗前案边,手里握着捣药杵,在慢吞吞地研磨着什么。
空气中弥着微苦的药草气味。
百里初行盯着那人逆光的面容瞧了好一会儿:“……谷姑娘?”
晓羡鱼笑吟吟道:“你可算醒了, 感觉如何呐?”
百里初行听话地细细感受了片刻,老实道:“不大好。”
“嗯。”晓羡鱼并不意外,“那位姑娘给你下的迷神蛊太猛了些,后遗症会持续一段时间,不过没事,她前两日特意送了对症的药来,我方才磨好了。”
百里初行反应了一会儿,很显然,对方话中的“那位姑娘”指的是曲流铃。
他目露空茫:“谷姑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我睡了多久?”
晓羡鱼掰着手指算了算:“唔,正好七天。”
……七天?!
百里初行脸色陡变,连忙伸手去抓床头的剑,着急忙慌地便要下床。
“别急嘛,想去找血罗刹是不是?”晓羡鱼道,“他已经死了,你不必担心。”
百里初行动作猛地一顿,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什么?”
他迟钝地眨了眨眼,突然反应过来:“不对,你如何知道血罗刹的事情……”
“那位姑娘与我说的呗。”
晓羡鱼面不改色,起身来到他跟前,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罐子递给他:“她还说了,此间事已了,希望你不要再去烦她,就这么江湖不见吧。这是解蛊的血靥花种,是你助她取心的报酬。”
晓羡鱼天生是个扯胡话的好手,惯会虚实结合,叫人分不清真假。
百里初行愣神了好片刻,才慢慢接过那罐种子。
他垂下眼睛,不知为何心中好像缺了一块,空落落的:“她有没有说血罗刹是如何死的?”
晓羡鱼眨眨眼:“千刀万剐,惨得很呐。”
圣女成了蛊王,又得沈疏意暗中相助,杀个血罗刹不难。
“可是……”百里初行拧起眉,一切结束得太快太仓促,他甚至没有亲眼看着。只是听旁人这么三言两语地提起,简直就像在做梦。
晓羡鱼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圣教教主的死讯短短两日已经传遍巫川,百里公子可以到外头打听一二,想必很快便知真假了。”
百里初行抓着配剑的手紧了紧,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晓羡鱼想起什么:“来敲我房门的蛊母,原是那姑娘的一位侍女,死后连自己是谁都忘了,面目全无四处游荡,却还记得要帮助主人,给我们指了方向。”
侍女……云朵么。
被他取心的蛊母就是敲门的侍女云朵?
百里初行有些出神。
“解蛊之物既已到手,百里公子,便让一切就此过去吧。”晓羡鱼抬眼望着他,“想必这也是曲姑娘不让你参与其中的用意,她不愿脏你的手,你该别辜负她才是。”
她这番话无懈可击,叫人听了很难不动摇。百里初行闭了闭眼,良久,哑着嗓音“嗯”了一声。
他放下剑,双手捧起那罐血靥花种,心想:“结束了。”
他等这一日等了五年,可不知为何,竟有些高兴不起来。
百里初行只得转移注意力,让自己不去过多琢磨心中的怪异情绪。他问道:“我记得谷姑娘来巫川也是为了血靥花……”
晓羡鱼笑笑:“有劳百里公子挂心了。我和师兄要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你且放心。”
百里初行点了点头。
大概是曲流铃也给了他们一罐这样的种子吧。
他没多想,收下了种子,四下看了看:“对了,沈兄呢?”
“师兄他坐不住,这会儿在外头闲逛呢。”晓羡鱼道,“百里公子昏迷不醒,我们不敢放心离去,便想等到你醒来再作告别。”
百里初行郑重道:“多谢二位。”
晓羡鱼笑盈盈:“不必客气。如今你醒了,我和师兄还有些私事要办。百里公子,在此别过了。”
百里初行:“二位珍重。”
***
晓羡鱼走出客栈。
午后日头正好,燥热蝉鸣,僻静街巷尽头,紫衣少女坐在墙头,不远处的树下立着一道安静身影。
看到晓羡鱼出来,曲流铃眯了眯眼:“他醒了?”
晓羡鱼点点头。
曲流铃轻飘飘道:“算他命大。”
那迷神蛊,是有三成几率致死的。
晓羡鱼将手搭在眉骨上,遮住刺目阳光,抬头望向曲流铃:“曲姑娘之后是要回去做教主了?”
曲流铃轻哼一声:“做什么教主。圣教现在一团乱麻,就是个烂摊子,谁爱收拾谁去收拾吧。灭了也与我无关。”
她偏头遥遥看向树下那道静立人影,眉目柔和,“我要和师姐浪迹天涯。也许会离开巫川,隐姓埋名,然后……做个剑客。”
晓羡鱼感到惊奇:“你竟还有个做剑客的梦想,是因为百里初行?”
曲流铃仿佛嫌她这句话晦气,眉梢高高挑起,直呸呸:“怎么会是因为他!你知道我儿时最敬仰的人是谁么?”
晓羡鱼眨眨眼。
“一剑惊寒,荒山满春。”曲流铃勾了勾嘴角,系着铃铛的双足晃啊晃,泠泠作响,“月枝剑苏漪。”
晓羡鱼:“……”
那还真是巧了。
她警惕地环顾四周,确保沈疏意不在附近——这话要是让他听到可不得了。
好在曲流铃看起来没有细聊的兴趣,她只是过来看一眼,确保百里初行苏醒无虞,然后瞧着便要走了。
离开前,她还大发慈悲地送了晓羡鱼一样东西。
一条五彩斑斓的小蛇。
那颜色光是瞧着便叫人害怕。曲流铃随手打了个响指,那条危险十足的小蛇便不知从何处钻出来,慢悠悠靠近晓羡鱼,支起脑袋瞧她。
曲流铃叮嘱:“它很黏人,你多抱抱它。”
“……”晓羡鱼迷茫,“为什么要把它给我?”
曲流铃上下打量她,懒洋洋道:“你不是要去哀亡谷么?它可以带路,活不活命就看你自己了。”
晓羡鱼眼睛一亮:“多谢。”
想必曲流铃是察觉到沈疏意的暗中相处,以此作为回报了。刚好她们之间的交集处于一个万分合宜的度——
若再生疏点,她懒得管;若再亲密点,她会拦着她送死。
晓羡鱼弯下身,试探地将指尖递给小毒蛇,那蛇便顺着攀缠而上。
她将它抱在怀中,曲起手指,用指节轻蹭了蹭蛇头,表示友好。
曲流铃纳罕道:“你倒是不怕。”
晓羡鱼弯了弯眼睛,没说话。
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曲流铃一样,都是百毒不侵之体。
毕竟“魇”作为世间至污至浊之气,在它面前……还真没有毒物能称得上可怕了。
*
残阳如血。
彻骨的冷雨淋漓,天际划过一道飞剑流光,离弦的箭一般没入山谷间。
二人随着毒蛇指引到了哀亡谷外,而后沈疏意便御剑带晓羡鱼入谷。
她从剑上跳下来,抬眼眺望前方,不由深吸一口气。
“看来,咱们来对地方了。”
目之所及处,漫山遍野的花朵在雨中摇曳,妖冶绮丽,犹如血色海浪,与晚霞接天一色。
——血靥花海。
魇眼中所见,与此时此瞬跃入眼帘的画面重合,却仿佛悄然间触到心里某个开关。
晓羡鱼生出些许熟悉感,她有些怔神,脑海里忽地闪过零星画面。
那些画面相当稀松寻常,于她而言却是难得温馨——
春光盎然,孩童在山野间追逐嬉闹;大人们其乐融融,往来种作,鸡犬相闻,一片美好祥和之景。
可是诡异的是,那些温馨美好的一幕幕皆发生于眼前的场景里。
哀亡谷这么个听起来便叫人闻风丧胆的鬼地方,难不成曾经竟是一处不为人知的桃花源?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她脑海里会有这些画面?
晓羡鱼蹙起眉,隐隐地有些头疼烦闷。
她越发觉得自己的记忆古怪了。
沈疏意察觉她异状,偏头看来一眼,“怎么?”
晓羡鱼摇摇头。
“是这里不错。”她道,“我在魇眼里看见的,就是哀亡谷。”
沈疏意放出神识查看,山谷死气沉沉,鸟兽不存,唯独眼前的花朵生机盎然,乃至显得离奇。
他弯下腰,伸手折下一朵开得正艳的血靥花。
忽然,耳畔响起细细碎碎的、错觉似的诡异笑声。
他一顿,目光落到手中花朵上,发现笑脸似的血靥花竟仿佛活过来了,“脸”上的淡淡笑意荡然无存。
下一刻,花蕊里渗出猩红液珠,像是淌下的血泪。
晓羡鱼在一旁看得头皮发麻:“不对劲……”
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第57章 剑出鞘 美人如莲。
细看之下, 渗血的花蕊竟仿佛嵌着一只极小的“眼睛”。
沈疏意皱了下眉,花在他指间顷刻被碾成齑粉。
与此同时,山谷间忽然起了风。
血色残照下, 漫山遍野的血靥花被风轻轻一托,竟然齐刷刷地转向了同一面。密密麻麻的眼睛就这么望着二人, 场面诡异至极。
晓羡鱼顿时觉得精神受到了污染。
她木着脸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抬头望向天空。
天际的火烧云有些刺眼, 她微微眯眸, 突然间,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沈疏意看过来。
晓羡鱼:“……下雪了。”
她盯着晚霞中纷纷扬扬的飞雪,琉璃眼瞳被映得格外剔透清冽。
太奇怪了,这个时节、这个地方不该有雪。
这场雪来得突然,过了好一会才落到山谷间。
晓羡鱼下意识伸手去接,不料雪片落到掌心, 顷刻激起钻心刺痛。
她的心头猛地一跳, 想到了什么:“不好,是‘融骨飞雪’。”
“融骨飞雪?”
“一种强大的杀阵。”晓羡鱼在二人头顶上撑开闻铃伞, 法器抵挡住邪门的风雪, “入阵者若在半刻钟内走不出这风雪, 必死无疑。”
她并未详细解释“融骨飞雪”是怎么一回事, 毕竟单听名字, 便已经能猜到此阵是如何杀人的。
沈疏意目光落到她掌心, 方才与雪相触之处像是被腐蚀一般, 皮肉翻卷, 渗出殷红的血来。
融骨飞雪阵……连他这个霜天台首席都闻所未闻,她却好似了如指掌。
但眼下这个情形,不适合探究这些细节。
因此沈疏意没说什么, 只是问:“你可知晓破阵之法?”
“走出雪中”或许是字面意思,离开这个山谷即可。但倘若融骨飞雪是为了守护这片血靥花海,那么这里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他本就是为寻真相而来,自然不能就这么离开。
若晓羡鱼不知道,他便祭出不孤剑,强行破阵。
晓羡鱼认出“融骨飞雪”乃下意识之举,她连自己为何认得都不清楚,更别提怎么破阵了。
她摇摇头:“没有……”
话音未落,一股邪风袭来,直冲她面门。
沈疏意抓着她的肩头往后一带,那风堪堪擦过,猛地掀翻了她的帏帽。
一片飞雪擦过她鬓发,卷走了某物——
晓羡鱼愣了愣,猛地回头,只见肩上纸人跌入了风雪中,转眼间碎得七零八落。
纸人作为媒介,一经损毁,阴鬼无所依托,自然现出真身。
白衣青年转瞬出现在茫茫风雪之中。
风呼啸着卷起飞雪,将奚元牢牢缠绕,他深陷囚笼,发被一缕一缕切断,无暇白玉一般的面容出现数道血痕。
他抬了抬乌黑的睫,眸光含着几分痛楚望来,却隐忍地没有开口。
晓羡鱼下意识伸手,想要将奚元拉出那风雪囚笼,却被沈疏意按住。
她一怔,定了定神,察觉自己失了冷静。
也不知是不是碰巧,融骨飞雪的首个目标不是她或沈疏意,而竟是奚元。
不容多想,晓羡鱼转头看向沈疏意:“首席大人,快救救他。”
沈疏意显然没把那阴鬼放在眼里,若非晓羡鱼开口,他大概会面无表情地等着风雪将奚元吞噬殆尽。
因此少女迫切的语气令他有些诧异,没想到她还真把那阴鬼放心上。
沈疏意虽不喜阴鬼,但也不至于将奚元视作眼中钉,晓羡鱼既然开了口,顺手救一救倒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就在他正欲出手,打散环绕在
奚元周身的风雪时,眉心坠玉却毫无征兆、骤然崩裂了。
沈疏意一顿,眸底划过异色,他冷下脸,莫测地扫了奚元一眼。
——方才那一瞬间,“天意”居然制止了他出手。
那阴鬼什么来历,竟受到天道忌惮,想要灭他?
沈疏意没有动作,晓羡鱼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察觉到他突然的迟疑,还以为他不愿搭救。
她一时气恼,召出了跃池剑。
晓羡鱼倒是能自己上,但在沈疏意面前用剑还得注意分寸,免得暴露真实水平,可融骨飞雪又不是闹着玩的,实在有点麻烦。
她咬了咬牙,不管不顾地将伞柄往沈疏意手中一塞,正欲提剑而上。
不料漫山遍野的血靥花海突然一阵摇曳,发出诡异瘆人的细碎笑声。
风雪再一次席卷,隔开了她与奚元,织成另一处更大的牢笼,囚住了她和沈疏意二人。
闻铃伞的金铃剧烈摇晃,发出警告般叮铃作响,仿佛就要抵挡不住。
“小仙姑,我没事。”奚元低咳了几声,唇间沾染血色,虚弱的嗓音隔着风雪显得十分朦胧,“你先当心自己。”
晓羡鱼生怕他下一刻就随着风散去了,她望向毫无反应的沈疏意,哀嚎:“首席大人,你倒是动一动——”
沈疏意抿着唇不说话,看上去有几分古怪。
他生平头一回感受到了天道威压,那股威压令他极为不舒服,并且此时此刻正阻止着他出手破阵。
……究竟为什么?
他兀自沉着脸不开口,晓羡鱼也抓瞎。目眦欲裂地瞪了他半晌,忽然福至心灵,觉得他应当是被这漫山遍野的眼睛给魇住了。
太不靠谱了!
晓羡鱼长叹一口气。
骤然一声锐响,闻铃伞沿的金铃碎了一只。
“融骨飞雪”温和又猛烈地冲击着法器,漫天纷飞的大雪等着将他们千刀万剐,融骨化魂。
晓羡鱼望着雪中的花海,突然生出个猜想。
血靥花上的眼睛望向他们时,便触发了融骨飞雪。
或许破阵的关键,也正在于这些血靥花。
可漫山花海与这漫天风雪,便有如千军万马,她以孤身敌千军,要如何才能成功脱身?
以孤身……敌千军。
刹那间,晓羡鱼心中微微一动,想起什么。
她微微垂眼,闻铃伞支撑到极限,防护法力渐弱,飞雪扑向白净面容,割出狰狞血痕。她浑不觉痛,眼皮都未眨一下,心中唯有一念。
破局。
她曾有一剑,天下无双,可敌千军。
嗡——
清越的剑鸣声中,“跃池”铮然出鞘。
晓羡鱼很久不握剑,竟没有感到半分陌生。霞光与雪色交映中,少女流畅漂亮的起手式落入沈疏意眼中。
而那久不闻世的招式于他而言,却熟悉至铭心。
美人如莲。
步生莲。
沈疏意蓦地变了神色。
第58章 故人影 年少旧忆、凶灵真身
正所谓, 熟能生巧。
对于修剑之人而言,练得多了,光凭一个起式知晓对方的“下文”并非难事。
而晓羡鱼所使的那一剑, 名“步生莲”。
此招曾入青炼山剑谱,没多久又被废去, 从此沉寂三百余年。
外界只知步生莲起源于某位天才之手, 很少人知道那人其实是被青炼山刻意抹除了痕迹的苏漪。
沈疏意不在其列。
他不仅知情, 更是见证者。
年少时, 修真界百花齐放、人才辈出,正逢最好的时代。
为了更好地培养优秀人才,仙盟设立学宫,以供各门各派的学子之间切磋论道。
作为孤山大弟子,沈疏意当年得到了学宫名额,却毫不在意。
头一年, 他弃了名额, 未入学宫,而是四处挑战成名在外的剑道高手。
后来便是众所周知的, 在锋芒正锐时败给了微玄圣子。
少年沈疏意初尝败绩, 虽受了挫, 好在没有因此一蹶不振。他回到孤山闭关苦修, 半年后一出关, 便提剑闯上青炼山, 要找微玄一雪前耻。
等了好几日, 那人的身影才自高天之上徐徐降下。
微玄圣子的性情与外界传言很不一样。
人虽生得清冷端方, 一开口却是半点仙人气度也无。
沈疏意等了许久,耐心早已耗尽,面似寒霜地质问:“圣子瞧不起我?”
微玄道:“我懒得瞧你。”
“……”
沈疏意额角青筋一跳, 又换了个说法激他拔剑:“那就是怕输给我了。”
微玄道:“这话你自己都不信。”
沈疏意差点没被他气吐血,阴沉着脸提剑砍去,怎料那纡尊降贵来见他的微玄竟只是个分/身虚影,他剑气一挥,对方的影子便散了。
化作寒凉的霜雪,簌簌飘落,像一场镜花水月。
风中只剩下一道渐远的冷冽嗓音,轻飘飘留了一句话——
“待你做到学宫之内无敌手了,再来寻我论剑吧。”
显而易见,这话的意思是嫌他不够格做对手了。
少年沈疏意何等心气,主动求战苦候几日,等来的却是“不够格”这一答案。
他险些当场咬碎后槽牙。
少年沈疏意一路沉默地下了山,回到孤山以后,破天荒地主动要求入学宫。
他起先并不清楚微玄为何主动提及学宫,只当那是个刁难自己的借口。他入了学宫,依旧傲视群英,在岁末大比中轻松取得头筹。
他颇觉无趣。
偌大一个学宫都是些泛泛之辈,与这些人争个毫无意义的高下,这难道就是微玄要的么?
沈疏意失去待在学宫的兴致,直到离开路上,他偶然间听旁人说起,此番大比并不是所有弟子都出战了——有一个人因为闯祸被罚了禁闭,错过了比试。
一条漏网之鱼。
没有彻彻底底打败所有人,便不算得真正的学宫第一。
加上他再一打听,得知那漏网之鱼还挺厉害,最关键是她出身于青炼山,好死不死,正是那讨厌鬼微玄的师妹。
沈疏意略一沉吟,当即调转方向,去了禁闭阁。
只是世事无常,当时年仅十五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去,便换来了此生最难解的心结。
苏漪带给他的不甘,远甚于微玄。
输给微玄,他只是不服那柄神威无穷、连川流都可斩断的天意之剑——微玄那厮没有武德,头一回交手时便没像大多前辈高手那般压制境界喂招,而是直接动用天意之剑的威势,欺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而输给同龄人的苏漪,却是没有借口了。
他犹记得禁闭阁前白梨纷飞,少女两根手指轻巧夹着他的剑刃,偏头笑吟吟问:“好厉害的剑法。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眉梢耀眼张扬,一双眼仿若初化的雪水里浸过的琉璃,滴入天光。
沈疏意顿了顿,闷闷地问:“我因何输?”
他下意识般说完这句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向对方请教。
少女见怪不怪,摆摆手表示没什么好指教的:“其实过招,比的是看谁先抓住对方的一线破绽。”
她眨眨眼,很真诚:“不是你不够好,是我没有破绽。”
沈疏意:“……”
不愧是师兄妹,气人的本事一脉相承。
少年被这句话深深激到了,往后的一段时日,他天天找她比试。
沈疏意打小这德行,他挑战过无数人,但凡像样点的对手,无不被他折磨到筋疲力尽,见了他就发怵。
长辈们常说他是个剑痴,遇见苏漪后,他觉得这评价不对。
苏漪比他痴多了。
他找她比试,她每回都欣然应战,两人从早打到晚。
沈疏意和苏漪都是学宫里惹人瞩目的人物,自然免不了旁人悄自注意。
有人说二人是死对头,有人说二人关系不一般。
其实于那时候的沈疏意而言,还没有后来的那许多事端,苏漪只是一个他迫切想要打败的对手而已。
至于苏漪对他,就更不可能有什么了。
某日闲谈时,她
神神秘秘地说起自己心有所属,还特意千里迢迢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求了神秘信物,占卜出她和那人命中注定三世情缘。
她绝口不提心上人名讳,沈疏意只好问:“那你喜欢他什么?”
苏漪笑嘻嘻:“好看呗。”
“……”
这人太难琢磨,口中说着喜欢,可没心没肺的模样实在令人怀疑。
沈疏意只当她在胡诌。
再后来,两人结识了叶灼桃。
叶灼桃乃是第一炼器世家的大小姐,在学宫里亦是赫赫有名——人人入学宫都想争第一,唯有她躺在末尾岿然不动,安然得像条咸鱼。
并非因为愚钝,只是她出身自炼器世家,入学宫后也听从家中安排修习炼器一道,然而她心之所向尽是丹青水墨。
叶灼桃不敢反抗家族,浑浑噩噩虚度光阴,因此她自然容易被那些认准目标便披荆斩棘的死心眼所吸引。
比如苏漪和沈疏意。
三人成了朋友,后来经历许多,彼此间也算得上生死之交。
最危险的一次,他们一起深陷在某个秘境之中,被四面八方的邪物围困。
叶灼桃昏迷,沈疏意受伤。孤立无援的绝望之下,苏漪顺理成章悟出了“步生莲”一式。
斩尽千军,妖邪退避。
她用手中月枝剑劈开一线生机,春风过处,天光煊亮。
伤重的少年逆着光望去,那抹步步生莲的剪影映入眼帘,从此烙印在了心尖。
少时一瞥惊鸿,后来哪怕再见到其它青炼山弟子练习这一式,落在眼中也终归黯淡。
*
沈疏意没想到,他会在三百年后的今天,从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身上捕捉到熟悉的影子。
少女玉剑桃花面,衣袂轻轻一扬,便吹起了岁月蒙在烙印之上的尘埃。
风擦过耳畔,飞雪声清晰可闻。
他眸光浮动,手猛地按上不孤剑,顷刻间热血与心火一齐升腾。
——是你么。
“故人”。
然而,他没能亲眼验证答案。
晓羡鱼仅一个起式,剑都还未来得拿稳,那头奚元兀然抬手,周身黑雾冲破风雪屏障,蟒蛇一般卷向她。
不知出于何种意图,打断了她接下来的动作。
晓羡鱼被黑雾裹着,猝不及防落入一个冰凉的怀抱中。
她蓦地抬起眼,对上一张熟悉面容。
奚元垂着眼睛,若无其事地朝她笑了一下。
他的周身,白雪与黑雾相缠,碰撞出奇妙景象——黑雾抵挡白雪,白雪又吞噬黑雾。
那些用功德也只能一点点抵消的“霉气”,此时此刻竟在飞快散去。
凶残的融骨飞雪仿佛冲破了他身上的某种封印,黑雾散去之后,内里便渐渐显露而出。
当啷——
冷铁撞响声中,青年原本干净无物的手腕间赫然挂上漆黑锁链。
黑雾每散去一丝,他的身上便多出一重黑漆漆的锁链,在雪色衣袍间纵横交错。
晓羡鱼睁大眼睛,一时惊骇得忘了呼吸。
阴鬼魂体呈现此状,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凶灵的象征。
眼前的青年身上重重深锁,皆是数不清的杀孽与罪业。
“倒霉鬼,你……”过了片刻,晓羡鱼才至于回魂似的开了口,嗓音微微发颤。
然而她看着对方,没能说出话来。
只见青年俊美苍白的面容变得如血玉一般,皮肤下浮起若隐若现的猩红纹路,犹如以血画就的咒文。
邪气四溢。
晓羡鱼下意识推开他。
奚元唇畔的弧度淡了半分。
“小仙姑这般眼神看我,”他鸦色的睫羽拓下浅淡阴影,轻声问,“是嫌我不好看了么?”
温柔嗓音竟好像带着一丝委屈,分明是他惯常的示弱,但此刻听来,却无端叫人发怵。
第59章 怪罪他 “小仙姑要杀了我么。”……
“……”
晓羡鱼的千头万绪, 都被这声问给砸懵了。
她僵硬地眨眨眼睛,油然而生一点迷茫。
……重点是好不好看吗?
可是奚元那双阒黑的眼珠子一错不错地锁着她,像是认真的。
晓羡鱼觉得自己大概脑子里搭错筋了, 默然半息,还真干巴巴地脱口答了句:“……没有。”
奚元微微偏了下头, 笑了。
雪纷纷扬扬、飞旋而下, 就要落到她的身上时, 被他漫不经心一抬袖, 轻飘飘拂开了。
如此风轻云淡,哪里还有方才那副受困其中、楚楚可怜的模样?
凶残要命的“融骨飞雪”此刻看来,对他不成半点威胁。
拂雪的手又落下,探向晓羡鱼的脸,剔透不见血色的指尖抚过她眼尾血痕。
不同于往日冰冷触觉,那手堪称灼烫。晓羡鱼微一激灵, 颤了颤眼睫瞥去, 捕捉到他指尖上透出了烧红一般的诡色。
那模样……
曾经在霜天台桃花林中,她也见过奚元这般情状。当时他解释是因为天道威压的缘故。
他还半真半假地说, 唯有靠近她时才能稍稍纾解。
眼下看起来, 显然不是那么回事。
不仅如此, 似乎还全然相反——那薄而苍白的手背皮肤下筋络清晰, 似有火种蛰伏, 一嗅到她的气息便寸寸焚起, 淡青的血管都变作猩红。
可奚元仿佛对此无知无觉, 眉头也不蹙一下, 只是温和地瞧着晓羡鱼。
她方才受到雪沫腐蚀,原本素净的面容此刻深深浅浅的伤痕交错,十分触目惊心。
奚元眉目低垂, 似乎叹了声,嗓音清冽若冰雪:“怪我。这杀阵本是冲我来的。”
冲他来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未待晓羡鱼细想,忽有一声剑鸣铮然响起,回荡山谷——
不孤剑出鞘了。
与此同时,一道凛冽无双的剑气破开风雪,自后方迅疾逼来!
奚元眼也未抬,腕间锁链却当啷轻响两声,兀地腾出莽莽黑雾。
剑气轰然撞上黑雾,顷刻间两相消融。
竟是旗鼓相当。
这一幕落入晓羡鱼眼中,她微微一惊,猛地意识到——连沈疏意都不惧,奚元隐瞒她的远不止凶灵真身这一件事。
能如此轻松地挡住霜天台首席一剑,世上有几人能够做到?
她其实早有察觉,倒霉鬼不大简单——毕竟他实在神秘,来历和身份皆成谜,记忆缺失却见多识广,不管遇到什么都从容不惊。
纵然曾在数个瞬间心生疑虑,但她万万没想过……又或许,是她从不愿意深想。
许是因为他每每低眉不语时,那般皎洁冷寂的模样,总是无端令她心头触动,仿佛望着一位素未谋面的故人。
晓羡鱼执着于寻找奚元生前身份,其实并不全然为了渡魂任务,也存了半分私心。
她想要了解他。
可没成想——
他温驯,却是罪孽压身的凶灵;他病弱,却有深不可测的实力。
那他究竟是谁?
……
凛凛气劲卷起融骨飞雪,沈疏意手持不孤剑,很快挥出第二剑。
这一剑依旧来势汹汹,但不似方才杀意横生,而只为逼退奚元。
与此同时,沈疏意身形一晃,鬼魅似的掠至晓羡鱼身后。
“愣着做什么?”沈疏意的声音冷幽幽落下,“还没看出你的宝贝跟宠是什么东西吗。”
晓羡鱼:“……”
这人方才神游天外叫喊不动,现在倒来阴阳怪气!
剑气斩断了缠在她与奚元间的黑雾,沈疏意抓起她向后疾退。
风猎猎呼啸擦过耳畔,刹那间,晓羡鱼竟瞥见奚元不躲不防,只是伸出手虚虚一拢——
却只有几丝细长的发尾从指尖飞快流走了。
那手空落落地悬了半息,终收了回去。奚元恹恹地搭下眼帘,掩唇低咳起来。
殷红的血渗出指间,滴答砸落。
他居然生生接下了这一剑。
沈疏意眼底划过一抹诧异,低头扫了眼晓羡鱼,旋即想到什么,冷然轻嗤了声。
——这凶灵还真是惯会惺惺作态,博取同情。
沈疏意带着晓羡鱼飘然落定,将闻铃伞往她手里一塞。
而后他周身气机翻涌,百川入海一般尽数汇向手中神兵,俨然是要继续出手。
他的第三剑,必是奔着让对方魂湮神灭去的。
晓羡鱼忽出声:“等等。”
奚元微微一顿,垂下手。唇畔沾染艳色,若雪中红梅。
他撩起眼,隔着狂肆的风雪,若有所思般看来 。
“‘云山不渡凶灵’,是你师兄亲口说的。”沈疏意开口,“怎么,还要护他?”
晓羡鱼没理会他话中带刺,她撑着闻铃伞,仰面望向漫天飞雪:“先破杀阵要紧。”
沈疏意冷冷道:“无妨。”
晓羡鱼一噎,语气幽怨:“你们是无妨,但我很要紧——”
这两人都有不凡的内力护体,一时半会不受法阵侵扰,毫发无损自是悠然,唯有她一人在这大雪中瑟瑟发抖、寸步难行。
她叹息一声,又道:“……我还有很多话要问他。”
沈疏意:“若我偏要动手呢?”
晓羡鱼一怔,品出一丝不对来。
对方这句话音里,隐然带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执拗。
换做从前,身为霜天台首席的沈疏意是不会对她这么个小弟子、以这般口吻说话的。
他不再直截了当地发号施令,而是下意识表露心绪,是因为不将她以不入眼的小辈看待了么?
先前她观沈疏意反应迟钝古怪,以为他被魇住了,这才冒险出手。难不成她想错了,跃池剑出鞘的一瞬间,他便察觉到什么?
晓羡鱼心头紧了紧,旋即又否定这个想法。
沈疏意那样憎恶她,大概不会对有关于她的细节如此铭心。
再说了,『步生莲』曾入青莲剑谱,青炼山弟子人人习得,哪怕后来废去了,也有拓本残篇留下,并非绝响。
她很会编瞎话,有一万种理由可以揭过去。沈疏意不论有何怀疑,在眼见为实前,也终归是无根据的怀疑。
好在她没有暴露彻底……
等等。
晓羡鱼突然意识到什么。
当时黑雾突如其来卷席向她,这一举动,难不成……
晓羡鱼蓦地望向奚元。
青年指尖淌血,诡丽病态,递来的目光中却含着格格不入的温柔笑意。
割裂却神秘,哪怕危险,也诱人一探究竟。
晓羡鱼心中一动,忽然想到某种可能性。
倘若他不惜暴露自己,是为阻止她在沈疏意面前用出『步生莲』——
那他必然知道她是谁。
这一猜测令她心跳飞快,她定了定神,错开目光:“他到底还归云山管。况且,未经审问便直接诛杀,首席大人难道就不想知道真相么?”
沈疏意没说话。
单从行为上看,他确实着急了些。然而旁人不知的是,先前他感受到的那股天道威压,在那凶灵暴露真身的一瞬便消失了。
出剑诛他,算是听凭天意。
“我行事无需向你解释。”沈疏意不愿多说,简单粗暴地搪塞了回去,“让开。”
晓羡鱼是个刚入霜天台没多久的普通小弟子,确实无权过问首席行事。
她看他片刻,耸耸肩让开了:“好吧,您请。”
她如此干脆,反倒令沈疏意顿了一顿,随即便听见她嘟囔:
“反正你我皆知魇眼奸邪,此行多半是个圈套,这不,一入哀亡谷便自相残杀起来了……你俩既都那么厉害,联手破阵不在话下,却要彼此消耗,留我这条池鱼遭殃,唉……”
晓羡鱼原是想委婉提醒他,切莫杀心太过,分不清轻重缓急。
不料那头的奚元听了这话,也不知有意无意,偏偏火上浇起油来。
他言笑晏晏:“小仙姑与我好生默契,想的一模一样。可惜有人不讲道理。”
“不讲道理”的人眼神如刀剐了过去。
晓羡鱼:“……”
净添乱。
她谨慎地瞄向沈疏意,不料后者默然半晌,竟是收起了剑。
“好啊。”沈疏意转过脸来,幽然盯向她:“那便如你所言,先破此阵。”
待此事了解,他先审凶灵、再审她。
晓羡鱼不知他心中所想,微微一愣——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听劝了?
她眨眨眼睛,没多纠结,转而眺向朦胧远山:“我有个想法,‘融骨飞雪’的触发也许与这漫山遍野的血靥花有关。”
沈疏意冷不丁道:“何来的想法?”
“瞎猜的。”晓羡鱼胡乱回答,“我直觉一向很准。”
沈疏意难得没讽上两句,只是极轻地眯了眯眸。
——这不靠谱的做派,也实在像极了那个人。
他以前怎么没察觉?
……
奚元的目光若有似无掠过,也不知有没有将那幽微神色收进眼底,他笑着问:“小仙姑的意思是,毁去这些花?”
晓羡鱼看向他。
奚元的神态、语调自然如常,带着浅而和煦的笑意,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与身上重重罪锁割裂开来。
他好像一点儿也不惊惶、不心虚,全然没有想要主动解释的样子。
不知怎的,这令晓羡鱼心头蹿起一簇小小的无名火,她别开脸没说话,只冷淡地点了点头。
态度转变得明晃晃。
奚元乌沉的眸直勾勾瞧她半息,忽然便剧烈咳嗽起来,眼尾潋滟如晕开的月。
他垂眸道:“你该怪罪我几句。”
也不要这般不声不响,兀自疏离。
晓羡鱼微微一顿,她心思从来算不上敏感细腻,此时却破天荒地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理智而言,她现在应该忽略掉奚元这句话,将重点放在眼前的杀阵之上。
雪势渐凶,杀阵亦将愈发难以抵挡。就像方才她劝沈疏意时说的,不管身边站着的是敌是友,都先出去再说。
可晓羡鱼难得来了脾气。
他要她怪罪他,这听起来,何尝不是他在怪罪她变得冷淡了。
他如何敢的?
伪装身份、欺瞒数日,说过的话不知有几句是真,惯会装得楚楚可怜扰她思路。
她识大局没与他计较纠缠,他倒先委屈上了。
“怪罪?”晓羡鱼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冲,却字字带着力气,“我的怪罪太重了,只怕奚公子接不住。”
奚元听了,好像认真思考起了她的怪罪究竟会有多“重”。
片刻,他问:“小仙姑要杀了我么。”
晓羡鱼:“未尝不可。”
奚元微怔,竟低低笑了两声。不知为何,这个答案好似倒叫他心情愉悦。
他抬手,指节揩去唇边血迹,犹如一点寒梅在苍白分明的骨节上绽开。
“不孤剑杀不了我,可小仙姑,”奚元温和道,“你要我的性命不需费什么力气。”
他望向她执伞的手,视线停留于那腕间。
皓腕胜雪,红线惹眼。
奚元嗓音含笑,缱绻如情人低语:“那红线连结着我的心魂,红线断,则魂散。”
三枚铜币,即为三魂。只要她动动手指,轻轻解开那穿系其中的红线,他也便魂飞魄散了。
第60章 拱火 蔫坏。
晓羡鱼不禁将目光落到腕上。
仿佛是为了应景, 奚元落音一瞬,那手串便忽而晃动了一下,“叮”地一声碰响, 空灵贯耳。
她反应了几息,才回味过来奚元轻描淡写的话语是什么意思。
握着白玉伞柄的指节下意识紧了紧。
红线连结心魂。若他说的是真的……
人身死后魂归苍天、魄归大地。魂散而魄不离, 会变成行尸走肉, 反过来则便是化鬼了。
生者有命门弱点, 阴鬼自然也有——
心魂, 顾名思义,就好比魂体的心脏。
然而鬼之所以会变成鬼,本就是因为死后阴魂不散。奚元的心魂却要用外物牵系起来,这代表他并非自然化鬼。
他是被人为炼成阴鬼的。
晓羡鱼忽然想起在云山上的某堂课。
她对那堂课的内容记得格外清晰,因为那天是她师尊辞云真人亲自授的课——
他老人家
实乃闲云野鹤一只,早年间将门派俗务都扔给大徒弟谢诀打理, 自己游历人间去, 后来“倦鹤归山”,也总是闲暇。
好在他捡回了晓羡鱼, 漫长的修道生涯中, 还剩下点将咸鱼培养成龙的乐趣与指望。心情好时, 他便会亲自驾临云山书院授课。
首要目的是为了监督晓羡鱼。
他授的课, 晓羡鱼不得不老老实实, 打起十分的精神认真听讲。
因此她清楚地记得, 那次的课上, 便讲到了“阴傀”。
——被人为炼成阴鬼的, 便是阴傀。
既称作“傀”,自然是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大多是有心术不正之人炼阴物供己驭使。
偶尔也有特殊情况, 比如接受不了至亲挚爱离去,强行招魂的。
不管如何,炼阴傀都是仙盟明令禁止的。
云山不招霜天台待见……特别是不招沈疏意待见,是有缘由的。
摆渡亡魂原是功德之举,云山又位列六大门派之一,起初对于云山皆是赞誉之声。
开始出现争议,是起于几桩事件。
晓羡鱼一直觉得,干渡魂师这一行,最大的风险除了常与阴邪之物打交道,还有一点不可忽视。
那就是很容易与亡魂产生过多联系。
了却夙愿、化解执念的过程中,常常要看尽人世百态。心肠柔软的,很难不为亡魂悲惨的身世动容。
还有的情况就更简单了,比如鬼魂相貌美丽,渡着渡着,倒渡成了自个儿的情劫。
到最后为了留住对方,有的人便会用些歪门法子。
违反门规者虽会受云山惩戒、驱逐,但这般例子只要出现几次,已足够叫严苛的霜天台对魂术颇有微词了。
晓羡鱼从未想过自己会亲眼看见阴傀。
且还是她渡的阴傀。
鬼魂的心魂通常藏在骨灰中,所以骨灰也是它们众所周知的弱点。然而不知为何,奚元的心魂居然在一条手串里。
此物在手,便等同于对他生杀予夺。
许是知道了此物所意味着什么,晓羡鱼莫名觉得那三枚薄薄的古币变得分外沉重,连细若发丝的红线也烫人起来。
她不动声色瞥向奚元,试图从他的神色间搜刮出点端倪。
比如,说不定他是诓她的。毕竟这么重要的东西,他不可能就那样轻易地给了她。
即便信她永远不会背叛伤害他,也很难确保她会不会哪天一个好奇,随手就将红线解下来了。
毕竟她又不知情,一时兴起手痒把玩,但凡出点什么意外,他面临的可就是魂飞魄散了。
谁家正常人……正常鬼会冒这么大的风险?
退一万步来说,哪怕他说的是真的,又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告诉她?
奚元总是一副浅笑晏晏、有问必答的模样,但真正的心思却是幽深莫测。这一点即便放在以前,晓羡鱼也是有所领教的。
她思来想去,没个答案,心中不由古怪:总不能是他毫不在意她会否对自己不利。
她这般想着,余光瞥到奚元微挑的眼尾,忽而一顿。
也许他当真……不大在意。
***
晓羡鱼面不改色,换了只手撑伞,戴着钱串的手垂于身侧,藏进袖中。
雪落融骨无孔不入,若将此物暴露在风雪中,很容易受到杀阵侵蚀。
她自身难保,压根顾不上还要留神一个小物件。
这么个不经意的小动作,看得沈疏意七窍生烟:“你这时候还……”
心系那凶灵的安危?
话说一半,看着晓羡鱼半垂下来的眼睫,忽又顿住。
他不了解晓羡鱼,但他了解……那个人。
那人绝非重情的性子,这一点他早有领教。
她没心没肺,什么都抛得下。
抛得下师门。所以离经叛道、弑杀恩师,又于联审台上当众宣布与青炼山割席。
抛得下朋友。所以一句解释也不曾有 ,头也不回地独自走入了黑夜里。
沈疏意执念难消,三百载光阴放不下一声“为什么”;叶灼桃抱憾终身,死前绝笔是挂念了半生的故友。
曾经“朝闻道,夕死可矣”的人,甚至也抛弃了她的道。
亲手折断月枝,埋于雪峰之下。
再不握剑。
倘若他没认错,倘若她真是她——那么这样一个人,实在很难被情感冲昏头脑。
沈疏意冷静下来。
那凶灵说的话,他当然半个字也没信。
傻子才信。
若不是缺心眼,谁会随随便便将心魂交于他人之手?
这凶灵一看就心眼子没少长。
晓羡鱼大概也没信,只不过那红线手串应当确实是个不凡之物,多少藏着点秘密,该好好保管。
凶灵此举,多半是试探。
但他想要试探些什么呢?
沈疏意瞥向奚元,后者瞬间注意到了他的打量,偏了下脸,目光转过来。
苍白的青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那神情好似在说——
瞧,她果然还是心疼我。
“……”
沈疏意面无表情,手指却扣在不孤剑柄上不耐地轻敲起来,杀心像是快要压不住了。
晓羡鱼有点儿纳闷,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倒霉鬼如此……爱拱火?
不对,他以前就蔫坏。
从一开始,他就把商小公子折磨得不轻。
晓羡鱼曾经觉得他和商小公子间应当有点恩怨,现下看来,他和沈疏意间指不定也有点。
……
好在奚元还是很懂得适可而止的。
他轻笑一声,没再说什么。黑雾从指尖析出,卷起脚边一朵血靥花,乖顺地交回他手中。
奚元捻着花,瞧了眼花蕊的小眼睛,随手一掐,花顷刻间化作齑粉。
猩红的液体流出,鲜血一般,染上剔透指尖。
他不知感觉到什么,安静片刻,了然道:“原来如此。”
晓羡鱼盯着奚元,就这么几息光景,他看起来却更没血色了,近乎是白惨惨的,眉目间也透着一丝恹恹之色。
按她和他相处数月的经验来看,倒霉鬼这是感到不舒服了。
晓羡鱼顿了下:“怎么回事?”
奚元撩眼看她,轻描淡写道:“这花里囚着亡者的残魂,毁之……则受怨念侵扰,体会其死前苦痛。”
晓羡鱼微微一愣。
也就是说,刚才那会儿功夫,他是体验了一番花中残魂死前经受的痛苦。
而如何痛苦,重点在于——
她问:“那残魂主人是怎么死的?”
“雪落融骨。”
奚元指节轻抬,黑雾拂去肩头落雪。
残阳在此一刻彻底坠入西山,带走最后一丝余晖。晚霞烧到尽头,暮色降临。
远山轮廓朦胧,在夜雪映照下泛着极浅的幽蓝色调。
雪骤然下大。
『雪落融骨』这等大范围的杀阵,围剿的不可能只有一个人。
奚元低咳几声,道:“这里的花……哀亡谷旧族,想必全族死于一场融骨杀阵中。”
平平无奇的某天,四季如春的山谷间突然降下一场前所未有的封山大雪。
这场雪不知下了多久,直到将所有活口赶尽杀绝。没人可以全须全尾地逃离这里,他们的死状比五马分尸还要惨烈。
消融的骨血沉入泥里,成为养料滋养漫山遍野的血靥花,怨气飘荡山谷、经久不散。
晓羡鱼记得曲流铃说过,哀亡谷里的部族奉山而居,信仰山川、草木、河流之灵,是山的子民。
相传他们可以沟通万灵、叩问山水,那玄妙的占卜天赋正是源自于此。
可忽然有天,山的子民销声匿迹了。
没人能够解释他们的突然消失,解释不了的东西,便总容易往神鬼之说上扯。
于是大家都觉得,许是他们做了什么触怒神灵的事情。
这么看来,天降融骨飞雪,听着也确实像是上苍降罚。
晓羡鱼当然不信什么天罚。她和沈疏意既然循着线索来到了这里,显而易见,这场数年前的灾祸定与魇眼有关。
她看向沈疏意。
他自然不会轻易信奚元,即使信他说的话,也必然要先亲自验证过。
果不其然,沈疏意剑眉轻压,心念一动,周身十步内的花丛瞬间被气劲摧折殆尽——
晓羡鱼吃了一惊,心说这小子可真是莽撞。
要是真的会与这么多惨死的人共感,叠加的痛楚……可是比浪潮还要汹涌。
光是想象一下,就已经叫人头皮发麻了。
但晓羡鱼记得初入山谷时,沈疏意便摘了朵花,当时的他并未有何异样。
若是在杀阵启动后才有此变化,那更说明这些血靥花是破阵关键了。
她端详着他:“……如何?”
沈疏意面不改色,状似无恙。但晓羡鱼却注意到他一瞬绷紧的下颌线条。
过了许久。
沈疏意偏过脸去,冷漠道:“他所言不假。”
嗓音却不慎泄露出一丝陡。
“……”
晓羡鱼看看他,又看看奚元,欲言又止。
这两人,喊声疼是会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