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观君心 “殿下,这是在担心臣么?”……
荀远微拢了拢袖子, 转身揭开一旁的香炉的盖子,往里面添了些香料,不紧不慢地回头和戚照砚道:“但我忽然改主意了。”
戚照砚闻言, 瞳孔一缩,蜷在袖子中的手指在无意间勾了勾, “殿下?”
荀远微扫了一眼他腰间悬挂着的荷包, 说:“我忽然不太想让你做这个翰林待诏了。”
戚照砚的面上泛起了少许无措来, 但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垂下眼睛,说:“臣说了, 但凭殿下差遣。”
荀远微随手将手中捏着的方才用来舀香料的金匙搁在一边,往戚照砚跟前走了两步, 笑道:“不问问理由么?”
戚照砚抿了抿唇,内心挣扎了半天, 最终还是说:“殿下的安排, 自然有殿下的道理。”
但荀远微只是站在他的对面, 久久没有说话,他不由得稍稍抬眼,看向远微。
远微的唇角噙着一丝笑,说:“那你知不知道,历来公主太后身边的翰林待诏,总要在外面被人冠上‘面首’的名号, 即使这对君臣之间是清白的,也总免不了流言蜚语的猜测?”
听到“面首”两个字, 戚照砚不由得一怔。
做荀远微的面首吗?
他一时攥紧了手。
荀远微看着他的反应,便道:“故而说我要挑翰林待诏的言论在宫中流传了十天半个月,我也未曾敲定, 为我日侍坐备顾问,必然要有经世之才,但若真是为百姓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之人,真得甘愿舍下清名,被后世之人诟病为我的裙下臣么?”
“但清白这两个说轻也轻,说重也重,其中的是是非非哪里由得了自己,人这一世若要背负些什么,又怎会不沾半分尘泥?”戚照砚说着颇是自嘲地弯了弯唇。
更何况,他对荀远微的心思,真得只是君臣之谊吗?
他不敢确信。
荀远微对他这番言论一时有些意外,便道:“那你呢?被称为昆山片玉的戚观文,竟也愿意背负这谄媚君上的枷锁么?”
戚照砚朝着她拱了拱手,说:“臣身上的罪名,多一道少一道,也没什么分别。”
荀远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说:“我不需要面首,我需要能辅佐我治理大燕的能臣,”她说着轻轻拍了拍戚照砚的胳臂,“为我,为大燕,主持开春后的贡举吧。”
戚照砚忽然有些莫名的失落,却不知如何宣之于口,只好应下荀远微的话。
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钟声,是在提醒还在宫中办公的外臣宫门将要落锁了。
戚照砚再抬眸看了荀远微一眼,和她行了个叉手礼,离开了廷英殿。
等瞧着他离开后,春和一边为荀远微整理案前的劄子,一边问道:“殿下,翰林待诏的人选……”
荀远微抬笔在砚台上蘸了蘸,翻开手边的劄子,道:“翰林待诏这个位置,不只是翰林院、秘书省那些人看着,几个世家也盯着这件事,崔延祚和郑载言这几日都明里暗里和我提过,一些世家子弟甚至给我案上递了他们的文章,”她说着点了点上面的内容,“只是他们的目的,也不过是想借着这个契机往我跟前安插耳目,这翰林待诏真要选起来,那就是难上加难。”
春和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殿下若从世家之间选,便不能厚此薄彼,届时只怕形势更加复杂。”
“正是这样,定州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看起来是了结在了郑惜文身上,但这件事中的算计哪里是表面上看起来这样,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论选谁,这碗水都是端不平的。”
荀远微这么说着,又想起来她之前第一次拜访章绶的时候,戚照砚和她说“这世上没有非黑即白的事情,也没有一片坦荡的道路。”
治国,远比她想象的,困难许多。
春和蹙了蹙眉,“那殿下又缘何不选戚郎君呢?他不是您最开始属意的人选么?”
荀远微摇了摇头,说:“我若是选了他,便相当于告诉满朝世家,戚照砚是我的人,等开春后将他任命为吏部考功司郎中,让他主持贡举,那些世家必然会拿他翰林待诏的身份做文章,到那时,我再想公平公正地选人用人,就更难了。”
庭前的风又裹挟着飞雪,洋洋洒洒地飘了起来。
春和便离开荀远微的案前,将殿门从里面关上。
长治五年的冬天就在这最后一场雪里被缓缓推了过去,于荀远微而言,仍然是伴随着诸多的冗杂之事。
先帝新逝,往年宫中例行的年宴也被萧琬琰下令取消了,只是赏了几位重臣一些宫中的菜肴,全了礼数。
荀祯在荀远微的建议下,挑了《中庸》里的“大中至正,天下归心”中的“大中”两个字作为新年号。
是年,便为大中元年。
事情比起往年的确是少了些,但荀远微也没有清闲几日。
元旦大朝会后,廷英殿又进进出出着许多大臣,还是要讨论开年后的各项事宜。
春和给坐在殿中的几位要臣递了手炉,“几位相公且稍等片刻,殿下马上便到。”又恭敬地退到一边。
崔延祚抚了抚手炉,忽而转头看向右侧坐着的吏部尚书杨承昭,有意无意地问道:“杨尚书,我听闻你们吏部考功司的郎中被调了?”
杨承昭颔首称是。
“春闱将近,是谁又补上了这个缺?”
杨承昭的脸上多了些为难。
崔延祚将手炉平放在双膝上,“我到底是中书令,一个考功司的郎中,定了谁,我也不能知晓吗?”
他说着用眼风扫过自己对面坐着的郑载言。
弘农杨氏和博陵崔氏到底有些裙带关系在,崔延祚便以为是定了素来与崔氏不和的郑氏里的人。
但杨承昭的回答却让他有些始料未及。
“是戚照砚。”
崔延祚提高了声音,反问了句:“戚照砚?”
“崔公这是有意见?”
诸人都朝门口看去,见着是荀远微,纷纷叉手行礼:“殿下。”
荀远微抬了抬手,示意免礼,才看向崔延祚,说:“人选是我定下的,崔公有何高见?”
崔延祚正色:“考功司郎中主持春闱,贡举毕竟是先帝开创的制度,又是我朝大事,交给戚照砚,是不是多少有些不妥?”
荀远微坐在殿上,理了理自己的衣衫,问道:“我不认为有什么不妥,戚照砚年少时以文名动天下,论文才,满朝文官,无人能出其右,贡举既然是为国选才,总不能叫个胸无点墨的人去主持,那岂不是,贻笑大方?”
崔延祚没有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一旁坐着的杨承昭。
杨承昭领会了他的意思,便和荀远微道:“这戚照砚虽说从前才冠当世,但他身上毕竟有不忠不孝之名,且当年又有通敌叛国之嫌,天下文人无不以之为耻,若是让他主持此次贡举,只怕更难以服众。”
“说到三年前的事情,”荀远微看向靠近外边坐着的卢峤,问道:“卢少卿,三年前戚照砚的案子,是你在审,是也不是?”
卢峤温声道:“回殿下,是臣在审,”但等看向杨承昭的时候,声音便不复温和了,“但当年结案的时候,是以证据不足,不能全然判定戚照砚通敌叛国,先帝为表惩戒,也将他贬出了门下省,黜免了他给事中这一要职,让他去秘书省修史,下官记得当世两位中书令都是点过头的。”
虽然他也不想戚照砚在官场上得意,但于他而言,长公主殿下如何看他,更为重要。
卢峤这话只是阐述事实,杨承昭一时也不知如何应答。
荀远微看了一眼崔延祚,发现他仍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
不过也是,他毕竟混迹于宦海多年,见惯了人心浮动,许多事都不会亲自动手去做,手里又有佽飞卫的兵权,自然不必像杨承昭那样恭敬。
而开春后的贡举,是荀远微摄政后的第一次贡举,人选已经定了,若是因为崔延祚的几句话便换了人,以后她在朝中只会更加步步维艰。
她看了眼一边坐着的郑载言,心下有了计较,便道:“关于此事,我意已决,也没有朝令夕改的可能,就和年前要查定州的事情是一样的。”
提到定州,便是四两拨千斤了。
这件事是怎么被囫囵着揭过去的,如今殿中的人,除了卢峤,心中都有数。
崔延祚也清楚荀远微这么说了,便是在给他台阶下了。
荀远微知晓他虽然没有再提反对的事情,但绝不会这般轻易罢休,只好在后面的事情上多留心了。
荀远微又和他们议论了些其他官员的调任问题,才叫殿中诸臣退下。
春和为她换上一盏新茶,在她身旁提醒,“殿下,戚郎中来了。”
荀远微端起茶盏,笑道:“你倒是改口改得快。”
春和走到门口,接过戚照砚手中的伞,立在门角,道:“戚郎中在门口等了这么些时间,奴婢去给您拿个手炉来。”
荀远微听见春和的话,看向戚照砚,问道:“什么时候到的?”
戚照砚回答:“半个时辰前。”
荀远微随口问了句:“怎得不去偏殿等着,也不嫌冷。”
其实他等的时候,春和也劝他要不先去偏殿等着,但他拒绝了。
若说缘由,他一时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站在门口,能远远地看见荀远微。
但他没有想到荀远微会因为他的事情和崔延祚暗暗交锋。
几番纠结,戚照砚还是问荀远微:“殿下,这是在担心臣么?”
第25章 有灵犀 “看来,臣与殿下,心有灵犀……
“当然。”荀远微有些奇怪戚照砚为何这么问, 也没有多想,只是这么应了一句。
她一时也没有抬头,提起朱笔, 在手中的劄子上写了两行字,才将劄子放在一边, 抬眼看向戚照砚。
却瞧见他怔愣在了原地。
春和将手炉递到他跟前, 连着唤了几声“戚郎中”, 他都没有反应。
一时似乎只能听见香片燃尽从香炉的隔层掉落下去的声音。
他垂着头,荀远微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于是又喊了声:“戚照砚。”
他这才恍若梦中惊醒一样, 抬首看向荀远微。
远微示意春和将手炉递给他,笑道:“在外面站了半个时辰, 冻傻了?”
戚照砚这才从春和手中接过手炉,“臣失礼了。”
虽是作揖致歉, 他的唇角却没忍住弯了弯。
荀远微坐在殿上, 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 一时来了兴致,问道:“想什么呢,这般出神?”
戚照砚却答非所问:“多谢殿下的手炉。”
荀远微闻言,低笑了声,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道:“我对我手底下的人, 一向如此。”
戚照砚的笑意在脸上僵了片刻,一时没有回答她。
“毕竟我还指着你替我主持不久后的贡举呢。”荀远微看见了被他妥善收在袖子里的卷起来的纸张, 大约猜到了他来廷英殿找自己是为了什么。
戚照砚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笑意也缓缓被他收了回去,换了只手拿着手炉, 从袖子里取出一卷被他叠得细致整齐的纸张,本想转身递给春和,让她呈上去,却并不见春和的身影。
荀远微将面前堆着的劄子分放到桌案的两边,在自己面前空出了一大片位置,才朝戚照砚招了招手,示意他亲自拿上来,说:“我让春和下去了,殿里现今只有你我二人。”
言下之意,你也不必同我端着。
“是。”他往前走了几步,立在矮荀远微一层的台阶上,先是将手炉搁在一边的桌角上,才双手将纸卷递给荀远微。
荀远微也未曾起身,只是很随意地朝前倾身,从他手中拿过那卷写着他拟好的贡举考试策论部分题目的纸。
短暂的接触,使得两人身上分别携带着的冰雪气与暗香交融在一起,又萦绕上彼此的鼻尖。
戚照砚在交接的时候,没有立刻脱手,短暂地僵持了会儿,才将手中的试题往前轻轻一推。
于是深绿色的官袍大袖与朱色的披帛相交缠,腕骨与腕骨相挨碰。
即使只有一瞬间。
荀远微从他手中接过试题时,竟忽然觉得纸张上带着温热。
说不清是谁的体温。
只是戚照砚恪守着君臣之间的礼节和距离,未敢抬头,未敢如数次在朝堂上那样看荀远微,也未敢像当时两人迷失在风雪中时,在伸手难以见五指的石洞中,以黑暗做为遮蔽时直接看向荀远微。
自然也就没有看到远微在从他手中接过试题时,稍稍抖了一下的指尖与迅速收回的手。
荀远微只觉得此刻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聋。
她摈弃去心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将写着试题的宣纸在面前摊开,看着上面的试题。
荀远微托腮思索了会儿,念了遍戚照砚写下的题目:“试题曰‘司空掌舆地之图也’?”
戚照砚不明白她为何是问句,但还是应道:“是。”
荀远微点了点宣纸上的字,道:“你选的题目,出自《周礼》司空,而东汉郑康成做注曰:‘今之司空,掌舆地之图也。’那倘若周之司空不单掌地图之事,此题应该做周之司空解,还是汉之司空解?”
她此时的心思已经全在这道贡举题目上,方才的接触与温存,早已被她抛诸脑后,故而只是抬头看向戚照砚,“戚观文,我爱重你的才华,但贡举是为国选才,这样低级的错误,不应当出现在你身上。”
她的声音很平静,在这一瞬,仿佛真得像寻常的君臣一样。
事实上,他们之间从开始到现在,似乎一直是君臣。
戚照砚垂了垂眼,尽可能地将自己的情绪藏好,道:“多谢殿下勘正,是臣的疏漏,还请殿下责罚。”
荀远微看着他,想起他方才递试题时的动作,忽然问道:“怎么了?有心事?”
“没有。”戚照砚矢口否认。
荀远微扬了扬眉,说:“我是瞧着你有些许走神,”她中间顿了顿,又道:“廷英殿里炭火很足,一直穿着裘衣,难怪耳根都红了。”
戚照砚心底一沉,抬手摸上自己的耳尖,果然如荀远微所言。
为了避免再生出先前那样叫人尴尬的事情来,荀远微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无妨,离贡举还有将近一旬,你还有时间再作思量,不用着急,可以随时拿着题目来廷英殿寻我。”
戚照砚用鼻音轻轻“嗯”了声。
此时,春和在殿外通禀有别的朝臣来见荀远微。
戚照砚想从荀远微案前取回自己写下的试题,却被荀远微按在了桌面上。
他不解其意。
荀远微看着他的眸子,道:“留着吧,你莫非忘了章少监可是说过我可以与你切磋书道上的学问?”
戚照砚的睫毛闪动,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在临走拜别的时候,他还是转头和荀远微道:“国事辛劳,但还是请殿下爱重身体,切切。”
荀远微在这一刻与他对视,朱唇微启:“好。”
令远微比较疑惑的一点是,以戚照砚的才学,本不应因一道贡举的题目三天两头地往廷英殿跑,但他还是如此做了。
一直到贡举前三天,必须定下来题目的时候,他才定了一道堪称精妙的题目。
对此她虽不解,但时常因为庶务繁忙,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有时在就寝前会想起来。
在她确信题目没有任何问题,并且将试题封存起来的时候,她问戚照砚个中缘由。
戚照砚沉吟了片刻,才说:“臣不想让殿下觉得自己看错了人。”
封存好后,荀远微从位置上起身,春和早已准备好裘衣,为她披在身上,又系好领子上的系带。
按照规矩,今日要和与贡举相关的官员——中书令崔延祚、郑载言、吏部尚书杨承昭、礼部尚书萧邃,以及负责主持贡举的吏部考功司郎中戚照砚共同查验确定过试题完整,密封无误才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题目封存进考功司直房的柜子里。
两人从廷英殿步行至尚书省时,其他四位相关官员已经等在了直房外面。
按照品级依次见过礼后,荀远微才将封好的试题交到崔延祚手中,让几人轮流查阅后,才将试题锁进柜子里。
此时距离贡举还有三天三夜,正好由杨承昭、萧邃、戚照砚轮流值守一夜。
荀远微环视了一圈几位臣僚,颔首道:“还请诸公万万慎重。”
众人应了,荀远微才转头问礼部尚书萧邃:“贡举在尚书省的廊庑底下举行,你先前说廊庑顶上有一部分破损,我吩咐了工部协助你办此事,如今如何了?”
萧邃侧身拱手:“如今俱已修缮完毕,请殿下移步。”
荀远微点头,转身朝即将要举行贡举的地方而去。
她走在最前面,两位中书令分别站在她左右两侧,其后是两位尚书,戚照砚因为品级缘故,只能缀在最后。
走到一处的时候,崔延祚停下步子,按了按手边的一张桌子,桌子稍稍晃动。
“这桌子怎么如此不平稳?”他说着看向萧邃。
萧邃还没应声,杨承昭便先道:“今年应试的举子比前两年多了些,礼部那边准备的一时不大够,便从吏部的直房里借了几张,想是底下人做事不仔细,竟然将这么个坡脚的桌子搬了上来,”他说着指了指守在廊庑下面的一个小吏,“把这张桌子搬下去,换一张好的来,再好好检查一下其他的桌子,万万不要出了差错。”
小吏喏喏连声,喊了几个人来搬那张桌子。
荀远微看着那张桌子,总觉得哪里不大对。
按说这些世家才是最反对科考的人,崔延祚此举,实在有些过于蹊跷。
戚照砚也看向那张被搬下去的桌子,蹙了蹙眉,虽然没有说什么,却暗暗记下了廊庑周遭的陈设和这张桌子摆放的位置。
但这件事明面上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插曲,杨承昭迅速出来收了场子,也没有激起什么浪花来。
时间就这么平缓地推进,一直到了贡举前一晚。
春和将荀远微案前的灯花挑亮了些,劝道:“殿下也歇一歇,看了一天了。”
荀远微正好批完一本,揉了揉自己的后颈,又问道:“今夜考功司直房中值守的是……”
春和接上她的话,“回殿下,是戚郎中。”
荀远微眼睛眨了下,起身道:“你去取我的氅衣来,那会儿我让你端下去温着的山药红枣粥是不是还在偏殿的炉子上煨着?”
春和明白她的意思,没有多问,一边取来荀远微的大氅,一边和殿外侍奉的小宫女吩咐让把那盅粥装进食盒备好。
戚照砚此时还不知晓将要来的人是谁,只是坐在直房里翻动着书页。
但他的心绪却不如他看上去那样平静。
他数次将目光落在存放试题的柜子上,又收了回来。
前两天都平安无事,今夜又会发生什么呢?
随着他翻动书页,脚步声也传入他的耳中。
他反手将书卷扣在桌面上,窗纸上映出模模糊糊的人影。
他起身推开门。
满地月华如洗,地面上是横斜的枝桠和女子的身影。
荀远微有些意外看到他推门而出。
但她还没来得及问,便先听到戚照砚说:“看来,臣与殿下,心有灵犀。”
第26章 月下逢 “批完劄子,想到你,便来了。……
荀远微沐着一天的月色, 雪白的轻裘拢在她身上,绒边被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披帛挽在她的袖子上, 便如若被浸在水中一般。
戚照砚垂了垂眼,轻轻合上直房的门, 下了直房门口的几层矮矮的台阶。
而后施施然地朝着荀远微拱手, 语气不无恭敬:“殿下。”
荀远微不由得弯了弯唇, 手在他的小臂底下虚扶了下,示意他免礼,又想起他方才的话, 便问道:“怎么说是,心有灵犀?”
戚照砚稍稍侧身, 看向天边的一轮圆月,温声道:“臣披衣推门, 见满地清光, 忽而想到了那句‘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他并不说“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而是讲后面两句。
言罢,他听见荀远微轻笑了声,但说出的话是他始料未及的。
远微的眸光从宫墙上卧着的月亮上移到戚照砚身上,道:“‘图集凌群玉, 歌诗冠柏梁’,戚郎中之才冠绝大燕, 明日又是我大燕抡才大典,我倒是期待,你能为我, 为大燕选出什么样的人才?”
分明是,顾左右而言他。
戚照砚的嗓音一如往常的温醇,“但愿,臣不会叫殿下失望。”
荀远微问道:“但愿?”
话音刚落,荀远微便听见屋内传来一阵响动。
她征战多年,听觉自然比寻常人要灵敏一些。
“什么声音?”荀远微敛去面上的笑意,蹙眉朝里面看去。
戚照砚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甚是从容地答道:“许是耗子。”
这一声响动后,也再没有听到旁的声音,荀远微也暂且放下心来。
而在两人都没有留意到的直房背后,一个小吏打扮的人缩在窗子底下,怀中揣着一封封好的信封,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呼吸声,不敢再发出半点响动。
荀远微想到方才两人的话,只以为戚照砚如今还是顾念着从前的事情,遂道:“不必忧心,贡举这几日按照规矩,南省都是封禁的,你是主考官,副考官中的礼部尚书萧邃是自己人,如有意外,可以找他。”
戚照砚没有说旁的,只是应了声:“多谢殿下。”
但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却不由得稍稍蜷缩了下。
荀远微没有留意到他的心绪和动作,便从春和手中接过食盒,道:“尚食局那会儿送来了山药红枣粥,我一个人也吃不完,想着这会儿你应当也在南省,便顺道过来瞧瞧。”
戚照砚侧身,为荀远微让出了阶前的位置,等到远微上了台阶,他才跟在远微身后。
考功司直房的桌子被他收拾得整齐,竹简、卷轴、新装订成册的书在案头分门别类摆放,桌子上只有一盏昏黄的孤灯。
戚照砚将先前被他反扣在桌面上的书合上放在一边,道:“有些昏暗,臣去再取一盏灯来。”
说着他走到一边的柜子旁,从旁边的烛台上端了一盏灯,火光轻掠过柜子上的铜锁,他扫了一眼,而后端着那盏灯朝荀远微走来。
远微已经将食盒放在桌面上,才打开盖子,便被戚照砚拦住了,他道:“臣来便好,这天下没有君为臣奉羹汤的事情。”
远微也没有推辞,松开了手,看着戚照砚慢条斯理地从盅中盛出两盏粥来,放在两人面前。
盅底剩了一颗桂圆,戚照砚心弦一颤,抬眼问荀远微,“臣可否知晓殿下为什么独来了南省,按说九寺的官署不应当更近么?”
她先前都在廷英殿给卢峤赐食,今夜怎么又绕过了大理寺来到了尚书省?
远微捏着勺子的动作一顿,没有看他,只说:“批完劄子,想到你,便来了。”
戚照砚的心绪忽然有些复杂,没有再说旁的话。
而荀远微似乎也真得只是想找个人分食这盅山药红枣粥,并没有在直房中多留。
次日一早,戚照砚便与崔延祚、郑载言、杨承昭以及萧邃等在了尚书省。
科举取士刚开始推行的时候,满朝世家是极力反对的,但荀远泽毕竟在位只有五年,历年主考官又都是出身各大世家,选上来的寒门子弟除了去岁冬天定州粮草一案中的程拱寿,也没有谁能掀起来什么大浪花,反对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些,一些世家出身的子弟为了做官,也主动参与科考,诸如三年前的杨羡之。
哪怕今年的主考官是朝中身份特殊的戚照砚,但阅卷也不全由他一人做主,这些出身世家的重臣也都做足了面子功夫。
崔延祚看着在门前借凭证领取座位号牌的考生,俱白衣乌巾,而后依次拜过考官。
戚照砚分明是主考官,但所有的考生都很默契地没有朝他拜。
郑载言瞧着,便道:“戚郎中今年也不过二十有五吧?这当中许多考生看起来都未曾有你年长,等关试的时候,也得称你一声‘座主’。”
杨氏虽然平日里向着崔氏比较多,此时却也接了郑载言这句,“郑公,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啊。”
戚照砚怎会没听出这两人话中的讥讽之意?
这样的话在什么时候说不好,却非在这个时候讲。
崔延祚腰身挺得很直,却未发一言。
待考生们陆陆续续进了南省,来到尚书省的廊庑底下,按着次序坐好。
今日考第一场帖经,也就是考生们补出试题中给出的缺漏了字句的经典原文,这些文章大多是出自《昭明文选》,相比后面要考的杂文和时务策而言,是最不考验文采的一场。
考生之间隔了屏风,以防有人行抄袭之事。
不知不觉间,日头偏西,考生们也纷纷从自己携带的筐子里取出火折子和蜡烛。
其中一位考生一弯腰,忽然发现他的桌子底下似乎粘着一张纸。
出于好奇,他先将蜡烛点亮放在桌子上的烛台上,而后又伸手从桌子底下摸出那张纸。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张叠得很细致的纸张展开,只看了前两个字,他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左右环视一番,发现附近没有值守的小吏,立刻将那张纸撕成两片,想赶紧吞下去。
他不知道这张纸是怎么出现在自己桌子底下的,他在客栈备考的时候也没有得罪什么人,为什么桌子底下会有写了经典原文的纸张?
他想着只要不被发现便好,息事宁人,安心作答,他什么也没看到。
他不敢想,若是自己没有发现,等考完后小吏们清点考场的时候从他桌子底下搜到这张纸,一口咬定他携带了夹带,他便是百口莫辩。
他苦读这么多年,今日帖经的内容都是他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内容,绝不能就此毁于一旦。
但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他刚把那半张纸在口中嚼碎想要吞咽下去,他邻座的考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动静,大声喊道:“检举!考官,我要检举,有人携带夹带,行作弊之事!”
他更加着急,那团纸塞在喉咙中,怎么也咽不下去。
值守在廊庑附近的小吏、披着盔甲的禁卫军纷纷朝这边而来。
其余的考生大都被惊动。
他更加慌张,在被禁卫军撕扯着起身的时候,手忙脚乱间将面前的桌子也推到了,砚台被打翻,他手中握着的另一半纸张掉落在地上,被砚台里的墨汁全部洇染。
很快他就被禁卫军控制住了手脚。
自从三年前出了周冶帮助杨羡之作弊一事后,朝中对于贡举的事情便查得分外严,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立刻有人前去通报了负责主持此次考试的几位考官。
戚照砚作为主考官,是最先到的,其后是几位高官重臣纷纷到来。
戚照砚冷声问拧着他的禁卫军:“什么情况?”
“这位考生举报他邻座的考生携带夹带,他急于销毁证据,一半已经被他吞入腹中,还剩一半被墨汁染了,估计也看不清楚了。”
戚照砚看向举报的人,问道:“你怎么发现他作弊的?”
那考生支支吾吾了下,道:“学生,点亮了蜡烛后,却看见屏风上映出的他的影子分外的可疑,鬼鬼祟祟的,于是探了下头,正好看见他往嘴中吞咽什么东西,手中还捏着被撕了一半的纸张,分明是答得差不多了想就地销毁!”
被举报作弊的考生听见他这话,反驳道:“你休要血口喷人,我没有作弊!这些东西是我本就会的,我为何要作弊!”
他唇边还带着纸屑。
“你如若问心无愧,为何要销毁证据?如果这上面真得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你又为何遮遮掩掩!”
“我,我……”
他一时竟无从辩解。
“都在吵闹些什么!”
众人朝着廊庑的一头看去,是几位穿着紫色朝服的官员,不必多想,也是两位中书令和吏部、礼部两位尚书。
先前争吵的两人认得朝服颜色,顿时噤了声,不敢在这几位公卿跟前造次半分。
崔延祚扫了一眼周遭,让原本就冷的廊庑更添了几分凉意。
“携带夹带,乃是考场大忌,简直胆大妄为!”崔延祚怒喝一声,而后指挥禁卫军:“将所有人带离考场,集中搜身,这里每个考生身上携带的书筐,都要仔仔细细地检查,不容许有半分错漏!”
禁卫军们不敢违逆崔延祚的意思,顿时廊庑底下挤满了人,起初还有人不太想配合,但看到身着甲胄的禁卫军,便乖乖主动离开了位置,被禁卫军带离了廊庑,在一声声催促中被赶到了尚书省的院子中间,挤作一群。
而最开始被指认的那个考生被带到了一处小房子里。
他站在外间,隔着屏风,只听到里面传来一句:“我要你指认一个人,本场贡举的主考官,戚照砚。”
第27章 月照夜 戚照砚行舞弊之事?
不是诬陷, 是指认。
那考生听到这一句,心中恐慌,腿脚一软, 登时便跪在了地上。
在尚书省内,有权支配穿着甲胄的禁卫军还能将他带到此处的人, 无非是那几位紫袍公卿, 但他仅有的理智也只够他判断出这些, 对于对方到底是什么人,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他是无从得知的。
“你叫于皋, 幽州人,家中如今只剩你和五旬老母。”
他说的是事实, 于皋自知这人他根本得罪不起,只能先哆哆嗦嗦地应了。
那人的声音威压不减:“因幽州乡贡名额少, 你便去名额较多的陕州进行乡贡应试, 取得春闱资格。”
于皋跪在地上, 不敢抬头。
他惊觉,一道屏风,在这一刻,隔绝了权贵与蝼蚁。
朝中没有明令禁止不允许考生跨州进行考试,这么做的人也不止他一个,但他此时心中却无端地生出了惧意。
“你可知, 考生携夹带作弊,是什么结果?”
于皋猛地抬头, 嗫嚅了声:“学生没有。”
仿佛过了许久,那人才慢慢地反问了句:“没有?”
于皋噤声了。
证据确凿,有人授意, 任凭他如何辩白,都无济于事。
“但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就可以免脱此罪,指认戚照砚,招认是他透露给你的试题,其它的都有我来安排。”
这是完全超过认知于皋的认知的,诬陷贡举主考官这样的事情,他想也不敢想。
考生携带夹带作弊的后果无非是被逐出考场,取消本次考试资格,并记入档案,即使是失去了青云路,但无论是回乡教书还是去做苦力,总不至于饿死。
但主考官徇私舞弊,透露考题的下场他是知道的。
三年前周冶透题给杨羡之被发现后,直接被判死罪,虽后面改成了流放岭南,但旨意传到大理寺的时候,周冶已经死在狱中了。
这人,分明是要置戚照砚于死地。
于皋没敢应。
“不用担心,你母亲如今在定州,过得很好。”那人不紧不慢地说了这么一句。
于皋瞬间如同被一桶凉水兜头淋下一般,他往前膝行了几步,却因为高大屏风的阻隔,只能攀上屏风的边缘,声音哀切:“求您,求您放过我的母亲……”
里面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于皋心下挣扎,迟迟难以做下决断。
“只要你指认戚照砚,吏部底下有个缺,我可以为你捏造过所,再将你以举人的身份补进去,为你在长安置办一套房产,帮你将你的母亲接进来赡养。”
这话中尽是蛊惑。
寻常士子即使是中了贡举,最开始也不能留在京中,多要先去地方任职,能直接进吏部这样的衙门,那是多少寒门士子求也求不来的机会,更别说在长安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赠送房产,若是自己买,他不知要在官场汲汲营营多少年,才能攒得到足够的钱帛。
那人冷声提醒,“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若说购置房产是有钱就可以办到的事情,但捏造过所、授权补官,这手中得有多大的权柄?于皋不敢想。
他攀在屏风上的手缓缓坠在地上,“我做,我都做。”
“从现在开始,你不是幽州人,你就是陕州人,是当朝秘书少监章绶的外甥孙于皋,这件事平息之后,我答应你的,都会一一实现。”
那人说完这句后,房门被再次打开,于皋又被先前带着他来的穿着甲胄的禁卫军带走了。
是时所有的考生都被集中到了尚书省的院子中,戚照砚看着姗姗来迟的崔延祚和杨承昭,拱手行礼。
崔延祚整理了下自己的裘衣,随口道:“人上了年纪,不免有些畏寒,不似你们年轻人,身子骨硬朗啊。”
看似是寒暄,实则却是暗暗地说明了自己来晚的缘由。
但又的确没有问题,他先前那会儿到廊庑之下的时候,确实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官袍,如今身上也披了件狐裘。
戚照砚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满院子站着的考生被小吏和禁卫军搜身。
过了许久,两名禁卫军将于皋架到了一群考官面前。
他的膝弯被踹了一脚,便跪在了地上。
“禀使君,搜查考场内所有考生身上及清查考场内,除了这个考生,暂时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杨承昭盯着于皋,道:“你最好如实招来!是谁给你的考题,你又怎么敢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在朝廷公卿面前,行此作弊之事!”
于皋仰头看了一眼戚照砚,发现他眉心紧蹙,面上却无一丝恐慌。
他心下再次犯了难。
“现在不说,是不是要等着下狱之后在重刑之下说!”
戚照砚的目光没有在于皋身上停留多久,而后转身看向杨承昭:“他还什么都没说,杨尚书如此逼问,不妥当吧?”
杨承昭冷哼了声。
于皋最终还是道:“戚郎中,你给我透露题目的时候,分明说好的,不会被发现,你还应了我的投的行卷,答应替我作保。”
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垂着头的,并没有敢抬头看戚照砚。
戚照砚眯了眯眼,“休要胡说,帖经这么简单的题目,我为何要给你透题?”
于皋向前一步,捉住了戚照砚襕衫的衣角,“是您说看在我舅爷的面子上,为我通融一番。”
旁观许久的郑载言冷不丁地问了句:“你舅爷?”
于皋两行浊泪就这么淌了下来,“学生是陕州人士,舅爷是当今秘书省少监章绶。”
一石激起千层浪。
此话一出,更在无意间将戚照砚的罪名坐实了几分。
戚照砚三年前入秘书省后,一直和章绶以师生相称,章绶是陕州人不错,如今他的外甥孙入春闱,戚照砚承他的人情在考试上略作通融,倒也符合情理。
章绶前不久才被卷进定州一案中,后来是长公主拿出郑惜文和朱成旭的往来通信才为他洗脱罪名,而戚照砚此次任贡举主考官又是长公主荀远微力排众议定下的人选,于皋恰恰在此时和两人都扯上了关系,最终又都牵上了廷英殿那位。
周遭一时一片死寂。
被集中到院子里的考生也都面面相觑,不敢出一言以复。
值守在尚书省内外的禁卫军都是从四府十二卫中随意抽调的人,而这件事甫一事发,礼部尚书萧邃就找到了萧放川放进来的亲卫,将自己的令牌交给他,嘱咐他速速进宫将南省的事情通报长公主和太后。
亲卫不敢耽搁,拿了令牌便进了宫。
好在天刚刚擦黑,宫门还没有落锁,禁卫穿着豹骑卫的甲胄又拿着萧邃的令牌,一路倒也畅通无阻,到了廷英殿。
荀远微亦将将用过晚膳,正在批阅劄子,心中却隐隐生出不安来。
春和推开殿门,匆匆走到她案前,“殿下,尚书省出事了。”
荀远微手中的湖笔一顿,她将笔搭在砚台上,“是贡举出现什么意外了吗?”
春和点了点头,表情凝重:“考场出了考生携带夹带作弊,萧尚书派来的人只知道这些,但情况确实刻不容缓,还请殿下和太后娘娘做决断。”
荀远微闻言,立刻起身,春和立即将裘衣递给她。
远微一边走一边吩咐春和:“你找个信得过的,嘴严实的,将此事通报嫂嫂,除此之外,消息切切不可走漏。”
春和明白荀远微的意思,踅身便朝廷英殿内走去,找宫女去蓬莱殿通报萧琬琰。
好在廷英殿离南省并不算太远,荀远微疾步大约一刻钟便抵达了。
南省附近已完全戒严,不许任何人出入。
看到长公主驾临,把守的兵士皆行军礼以相迎,而后主动为荀远微让开门口的位置,为她打开了尚书省的大门。
荀远微提起裙角走上台阶,跨过门槛绕过回廊后便到了尚书省的院子里。
才只是远远地看见挤在一起的人群,便听到了杨承昭的声音。
“戚照砚,殿下不以你罪身将国家选才之要职委任于你,你怎可做出此等徇私枉法之事!”
荀远微心下一惊。
戚照砚行舞弊之事?
她不敢相信,也不会相信。
她实在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什么事值得戚照砚去做出这样的事。
徇私?怎么徇私的?贡举出事,今日不过是第一场帖经,先前来通报的人只说了是有考生携带夹带。
难道是题目被透露了?
无数的猜测从荀远微心中闪过。
杨承昭的声音不算小,远微隔着一条长廊都听得见,更何况就在面前站着的诸位学子。
她加快了步伐。
“我等寒窗苦读这么多年,贡举如此重要之事竟叫一个有叛国之嫌的伪君子把持!”
“本以为他有才华是真,却没想到会做出这等令人不齿之事……”
荀远微赶到的时候,被带离考场中断考试的考生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于皋被押在阶下,戚照砚只着一身单薄的的深绿色的官袍,脊背挺直,一言不发。
“尚书省内,喧哗造次什么!”荀远微赶到,厉声制止,说话间顺手从一边的禁卫军腰间的剑鞘里抽出一把剑,直直插进砖缝。
议论声戛然而止。
荀远微这才看向几位考官,也没有让他们行礼,直接问:“发生了什么事?”
崔延祚和郑载言自然不说话。
杨承昭看了萧邃一眼,似乎也在斟酌。
萧邃便朝远微叉手,将方才的事情客观地描述了一遍。
其中有位考生大声道:“殿下,还望您为我们做主!勿让天下学子寒心!”
荀远微的目光停留在戚照砚身上,问道:“是你吗?”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戚照砚点头了。
“是。”
第28章 负深恩 “戚照砚,你真令我失望。”……
在得到戚照砚回答的那一瞬, 荀远微忽然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本来坚定地握在她手中的剑险些倒坠在地上。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戚照砚,深吸了口气, 说:“我方才没有听清楚,你可以再说一遍。”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荀远微只觉得, 只要戚照砚说一句不是他做的, 自己都可以在群臣学子之间尽力周旋, 然后彻查此事。
但戚照砚偏偏不如她所愿。
戚照砚朝她拱了拱手,平声道:“是臣做的。”
穿廊而过的冷风把她的衣裙吹得猎猎作响,像是在她脸上重重地甩了一巴掌一样。
荀远微攥紧了剑柄, 她看着戚照砚却是一派从容,不由得朝前走了一步, 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攥住他的衣襟,朝自己的方向重重一扯, 她压低了声音, 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主考官泄题, 是死罪。
你就这么认了,你叫我如何保你!
戚照砚没有躲,任凭着荀远微将自己往她的方向拽。
荀远微分明看见他的眸子中有一丝的哀戚,但他说出的话却不带半分感情,“臣很清楚,于皋的确如萧尚书所言, 给臣递过行卷,臣也的确回过他的行卷。”
荀远微仍然不肯相信自己听到的, 她咬牙切齿地问:“为什么?”
“因为他是所有考生中唯一一个对臣投递过行卷的,也是唯一一个在入尚书省应考时给臣行过礼的。”
戚照砚毫不犹豫地便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好似确实能解释得通。他是分明是本场贡举的主考官,在场的这些士子无论出身贵贱, 无论年岁几何,只要是过了本场贡举,通过了关试,便都要拜他为座主。
本朝最盛行行卷之事,这些学子从去岁十月集京开始,便要着手和京中的高官显贵、饱学之士投递行卷,以获得他们的只言举荐,若说去岁的时候还未公布主考官为谁,无人向戚照砚投递行卷倒也不为过,但开年后他的主考官身份便公布了,可所有的学子,没有人和他投递行卷,除了于皋。
荀远微此时却只觉得眼前人的面容分外的陌生。
她一直以为戚照砚是为昆山片玉,并不在意这些虚名。
她拽着戚照砚衣领的手稍稍松了松,问道:“戚照砚,你还记不记得,你在应下这个差事的时候,对我说过什么?”
“臣说:但愿,臣不会让殿下失望。”
他刻意咬重了“但愿”两个字。
不是说一定,是但愿,而现在,很明显的是,事与愿违。
荀远微还是想找借口:“是章绶的意思吗?”
戚照砚却摇头,“与章少监无关。”
就在这时,有人前来通禀。
他对着崔延祚和荀远微抱拳,道:“使君,殿下,末将的确率人从于皋的住所搜到了他尚未投递出去的行卷,以及回应的纸张。”
崔延祚没有接,是等着荀远微先看。
荀远微没有接过禁卫递上来的一叠薄纸,也不回头,只冷声问他:“识字吗?”
禁卫回应:“认得几个。”
荀远微死死盯着戚照砚,眼眶泛红,道:“念。”
但夜色足够昏暗,她又和戚照砚面对面,周遭的人被她身上的肃杀气息震慑住,也不敢抬头看她。
禁卫把那一叠纸上的内容念了出来:“上戚郎中、上吏部戚郎中、上东海戚郎中、近试上戚公,”禁卫翻到最后几页,念道:“答于十三郎,赠……”
这句话没有说完,便被荀远微厉声打断了:“够了!”
禁卫噤声,侍立在一旁。
不知是哪个学子没有看清楚这边的状况,又扬声道:“殿下,伏以先帝设文学之科,是为求贞正之士,所宜行敦风俗,然后申于朝廷,必为国器。岂可怀赏拔之私惠,忘教化之根源,愿殿下勿行偏私之事,为科举正名!”
他这话说得慷慨,一众站在寒夜中的学子被无端牵连,此时也想着法不责众,亦高声重复他方才的话:“愿殿下勿行偏私之事,为科举正名!”
荀远微此时无暇顾及到底是谁说了这句话,但以国家大义相要挟,却是明明白白地将她推上了高台。
证据证人俱在,就连戚照砚自己都承认了,荀远微此时没有任何再偏袒的立场。
荀远微忽然想起去年在章绶的家中,戚照砚问她:“殿下不怕自己看错人吗?”
她当时回答地果断:“我从不会看错人! ”
但如今呢?
事实就摆在自己面前。
她心里清楚,与其说自己是对戚照砚的欺瞒之事痛心,不如说为自己坚定不移的选择了戚照砚而痛心。
这和将自己的尊严践踏进尘泥里有什么分别?
话从口出,便如覆水难收。
荀远微深知这一点,但从前的声音回绕在自己耳畔,从前的画面此刻走马观花一般地从她眼前流转而过,像是往她心上狠狠地扎了一刀。
分明前几日,戚照砚还屡屡来到廷英殿和她商议贡举的题目,那时他的眉目间有多么恭顺,有多谦卑,她如今便觉得有多可笑。
荀远微深吸了口气,松开戚照砚的衣领,而后猛然向前一推,以至于戚照砚趔趄了半步:“戚照砚,你真令我失望。”
戚照砚垂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荀远微看着禁军手中的纸张,心中忽然闪过一念:万一是别人故意诬陷他呢?
她从禁卫手中夺过那叠纸,快速地忽略了于皋写给戚照砚的那些诗文,直接翻到最后,当她看到上面的字迹时,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被抽走。
那字迹她再熟悉不过了。
和戚照砚家中楹联上的字,毫无分别。
荀远微转过身来,看着戚照砚,她手中紧紧攥着那叠纸,而后当着他的面,将那叠纸扬洒在空中。
瞬间,淡黄色的纸张便从空中哗啦啦地落下,而后又慢慢铺满了台阶。
荀远微的呼吸一时都有些断断续续,她看着戚照砚,这次什么也没说,只是扬手甩给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声音一时落入了在场的每个人耳中。
他分明知道自己有多么看重此次贡举,还做出这样的事,供认不讳,毫无悔过之心。
远微一时只觉得心中郁结堵塞。
她转过身来,沉声吩咐:“将戚照砚和于皋押入大理寺牢狱,严审,其余考生,集中看守,春闱继续,主考一事由礼部尚书萧邃权知,”她说着踅身看向萧邃,轻轻颔首:“拜托了,萧尚书。”
萧邃是萧琬琰的从兄,已近不惑之年,若论辈分的话,应该算是是荀远微的同辈,但论君臣,他便将头垂得更低,应下了差事。
主考官是荀远微选的,如今长公主能直接将戚照砚下狱,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让步了,此刻也没有人敢再有别的说辞。
这一场闹剧就这么收了尾,剩下的考生被纷纷带回他们本来的位置,只是每个人身后都守了一名禁卫兵。
荀远微的心绪一时难以平静,科场上有萧邃担任主考官,郑载言与崔延祚不合,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安顿好后续事宜后,她便回宫了。
其中一名考生本来都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了,但在将要坐下来的时候又转头和看守他的那个禁卫说:“我,我想小解。”
禁卫看了他一眼,将他拉到一处荒僻的地方,“去吧,不要玩心眼。”
那考生犹犹豫豫不肯上前:“还请您给我留几分体面。”
才出了那样的事情,禁卫自然不肯通融马虎,“体面?把你和那个于皋一起抓紧大理寺的大牢中,你看看体不体面?”
话音刚落,他却看见考生朝着身后一揖:“见过使君。”
禁卫匆忙转身,才发现是中书令崔延祚,于是慌里慌张地行礼。
崔延祚摆了摆手,道:“你去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禁卫军迟疑了两下,最终还是离开了。
崔延祚面前的考生,便是方才指认于皋携带夹带的人,也是带领着诸位考生和荀远微施压的人。
“学生王贺,见过崔使君。”
崔延祚哼了声,“不用在我面前称学生,你和我投了行卷,我也只是答允在判杂文和时务策的时候会略作扶持,但这帖经你要是差得远,我也没有扶持你的必要。”
王贺喏喏连声:“是是是,使君教训的是。”
崔延祚瞧见他的谄媚模样,皱了皱眉,嘴上却道:“还不算蠢,知道见机行事,回去好好考吧,但你若是敢学于皋,我会让你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王贺再次叉手,“不敢,不敢,草民绝不敢对崔使君有贰心。”
他知道崔延祚着重强调了“见机行事”四个字,第一是给他吃定心丸,第二则是让他找机会在考生中煽动情绪再行滋事。
毕竟根据长公主的意思,他们这些考生即使是考完了,也是要被集中锁着,这件事没查清前,任何一个考生都不能擅自离开。
大燕建国以来,世家和荀家的皇帝一直斗得如火如荼,只是明面上鲜有交锋罢了,先帝好不容易用科举取士在和世家的博弈中扳回一局,长公主自然不会轻易让却,故而即使是出了这样的事情,也只能继续科举,不影响到旁的考生。
好在闹出问题的时候,第一场帖经有不少人已经答得差不多了,后面两天如期进行杂文和时务策的考试,倒也没发生什么意外。
戚照砚和于皋也就在狱中被关了两天。
这个案子本来已经成为定局,下狱也没有查出来更多的细节,但问题却出在,戚照砚不肯写供状,也不肯在写好的供状上签字画押。
荀远微在气头上,也选择将此事冷处理。
春和看着荀远微阴沉着脸,思考着如何将尚书省发生的事情和她讲。
倒是远微先察觉到,“不要为戚照砚求情,我也想相信他,我也给过他机会。”
春和摇头,道:“是应试的学子联名上书,集中请愿,要处死戚郎中,以儆效尤。”
她觑着远微的神色,“萧尚书请问您的意思。”
第29章 坠长星 “谁记挂他了。”
荀远微翻动劄子的手一停滞, 她没有给出旨意,春和便也在一边依照她的表情揣摩她的心思。
而后春和瞧见她将手中那张才翻开的劄子合上放在一边,又遮掩似的从旁边的劄子堆里拿出另一本来, 蹙了蹙眉,语气中有几分不耐烦:“萧邃是做什么的, 这么些事情也处理不好, 要你来禀报我。”
春和听着荀远微顾左右而言他, 侍立在一旁一时也不敢吭声。
她知道长公主殿下那夜从尚书省回来生了好大的气,这几日虽然嘴上不说,但处理庶务的时候时常便走神了, 许多她刚报上去的事情也是转头就忘。
过了会儿,春和才道:“萧尚书派来的人说, 那群士子被关在尚书省中喊着要处死戚郎中,搅扰地他们很难办公。”
荀远微的目光没有从劄子上挪开, “李衡呢?叫他亲自去, 那么多禁卫军镇不住一群白衣书生。”
“李将军去了, 那些士子高呼‘文死谏,武死战’,一个两个闹着要死谏,往禁卫军们的剑上撞,他们到底是朝廷的举人,李将军只能叫禁卫军们将刀剑收了, 也是没有了办法,才来禀报您的。”春和低垂着眉眼, 将尚书省来传话的人的话原封不动地说给了荀远微。
荀远微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将湖笔搁在砚台边上, “取我的氅衣来, 我去尚书省瞧瞧,看看这些考生究竟要闹什么。”
春和暗暗松了口气,“殿下还是记挂着戚郎中的。”
荀远微系氅衣领子上的系带的动作一迟钝,“谁记挂他了。”
但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出了廷英殿,乘了步辇往尚书省去。
短短几日,荀远微已经是第二次来尚书省了。
穿过廊庑,便看见那群着着白袍的士子跪在院子里,正对着礼部的直房。
相比于那夜被临时赶到院子里时的惊魂未定,这次这些人仿佛更加有恃无恐,他们跪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脊背却挺得很直。
李衡守在廊庑口,见到远微,便拱手道:“见过殿下。”
他声音不大,那群士子也没有听到。
其中跪在最前头的那个士子振臂高呼:“还请诸公彻查此事,还我等一个公平!”
其余的考生也跟着他喊。
荀远微蹙了蹙眉,走到王贺身侧。
他本还想继续喊那些不知已经喊了多少遍叫人耳朵能听出茧子的话,却先被一道颀长的黑影笼罩住了半边身子。
王贺抬头看去,本想唤“使君”,到了嘴边又改成了“殿下。”
这些士子纵使大多没有去过北疆,却也多多少少听过这位长公主殿下的名声,本来跟着王贺举起来的手臂也都审时度势地放了下来。
荀远微俯视着他,森寒的视线逼地王贺不得不乖顺地低下头。
“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王贺。”
“王贺,”荀远微念了一遍他的名字,“那封联名的请愿书是你牵头写的?”
王贺揣摩不清楚她的意思,便只能先应下。
荀远微睨了他一眼,“文笔不错,”而后转身朝台阶上走去,从春和手中接过一卷卷得很整齐的宣纸,那是底下人给荀远微誊抄的王宽的贡举答卷,她在王宽面前晃了晃,说:“你贡举的骈赋和时务策我也看了,骈赋破题至精至当,文辞行云流水,结尾又带出了我大燕士子的豪气来,时务策说得也颇有几分自己的见地,属实不错,只是我点你一句,心思最好还是放在正经事上。”
王贺不知荀远微这话是褒是贬,心中惶恐,只能保持沉默。
但他总有一种,这位长公主已经洞悉了自己心中一切想法的感觉。
萧邃本在直房中办公,听见荀远微来,也朝她叉手行礼。
荀远微颔首,算是回应。
荀远微站在台阶上,底下跪着的士子的神色都被她尽收眼底,“诸位能走到贡举这一步,也都是各州的佼佼者,如今跪在这里,又是要做什么?”
学子们面面相觑,但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王贺。
王贺抬头道:“殿下,我等苦读许多载,却不想碰见主考官泄题这样的事情,被迫中断答题,殿下明断,让我等无辜之人继续答题,但如今既已考完,敢问殿下何故将我等关在南省,十几个人挤在一间狭窄的直房里,也没有炭火供应,先帝既然以开科考试来取士,但我等这几日却只感受到了屈辱。”
他这话说完,人群中也有人跟着应和:“我等只是无端受牵连,此事无定局,也应当责问大理寺关着的始作俑者,我等清名受累,实倍感冤屈。”
他说完朝着荀远微稽首。
这些学子大多是最书生意气的时候,经历了这样的事,稍作挑拨,情绪便全然被带动起来了,皆跟着朝荀远微拜了下去。
远微没有说话。
扪心自问,她其实还是不愿意相信戚照砚会做出这样的事,她将这些士子控制在尚书省内,也是在等大理寺能不能查出些别的线索,以防在这些士子中出现纰漏。
但几日过去,大理寺那边也没有查出什么来,戚照砚那日在众人面前尽数承认,却不愿意在大理寺中认罪。
这事便算是僵持住了。
但一直将这些学子关在尚书省内也的确不是办法,毕竟这些中必然有她要选上来以后辅佐她的人,在这个时候失了人心,以后便很难回环过来了。
萧邃这几日也被这些士子吵得头疼,马上开春,这些人就跪在院子里,时不时喊上两声,很多公务都无法照常进行。
而且这么几十个人就待在尚书省,每天要吃要喝,便要走公账,但他如今权知主考官,贡举又是由礼部和吏部共同主持,从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到时候这些粮食入账的时候,是走吏部的账还是礼部的账便难说了。
这些粮食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朝中高官显贵谁家中也不缺这些,但难免要和杨承昭掰扯,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于是也看向荀远微,道:“殿下,臣瞧着从这些白身士子身上也查不出什么来,时间持续地久了,毕竟有损殿下声誉。”
远微本来也在犹豫中,萧邃都这么说了,她也不能不给萧邃面子。毕竟满朝世家中,因着太后的缘故,兰陵萧氏暂且是站在她这一边的,驳了萧邃的面子,便是驳了萧琬琰的面子,对她来讲,实在得不偿失。
“萧公的面子,我是要给的。”荀远微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荀远微面色凝重,而那群士子则谢恩后起身,三三两两地交谈,说着一会儿要去哪个酒楼快活。
但牵头促成此事的王贺,看着却不怎么欣喜,又或者说,他心中装了许多其他的事情。
荀远微发了话,禁卫军也将之前从这些学子手中收走的书筐还了回去,王贺接过自己的书筐后道了声谢,有个别的考生一把搂过他的肩,笑道:“长颂,这次多亏了有你,要不一起去吃酒?”
王贺别过头去,将他往开地推了推,道:“不去。”
“别啊,我请你还不成么?再叫两个娘子弹琶唱曲儿!”
王贺仍是拒绝:“我当真还有别的事情,便不做奉陪了。”
那人吃了瘪,一时也不乐意了,便松开了王贺,“啧,你这人,当真是无趣。”
落下这一句后便去寻旁人了。
王贺说的旁的事情,便是造访崔宅,去见崔延祚。
但他到崔宅的时候,却被崔宅的长随以崔延祚不在家中拒之门外。
事实上是,崔延祚正和杨承昭对弈,两人中间摆着一盘棋。
杨承昭将棋子往手边的棋盒中一抛,道:“还得是崔公您棋高一着。”
一语双关。
崔延祚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将手中握着的棋子放回棋篓中。
“那群学子在尚书省一闹,搅得他们安宁不了,没有殿下的授意,李衡带着兵又如何,一样不能真得对那些士子动手,毕竟这些人,是她要选要用的,若一个不慎,这群学子中死了人,都不用你我出手,朝中前几年选上来的那些寒门先要和她闹,到时候场面便越加混乱了,萧邃又素来是个怕麻烦的,再从旁说上两句,那位殿下也就不得不将那些学子放出去。”
崔延祚听着杨承昭这一番奉承之言,也只是姿态平和,“人在年少时,总容易意气用事,任谁也不能避免倒是那个被关在大理寺的戚照砚,是个难缠的,五年前便是个不安分的,要不是周冶替他死了,哪里能叫他活到今天。”
杨承昭也跟着皱了皱眉,“我也属实没想到,戚照砚当着殿下的面,竟然就那么轻易的认罪了。”
崔延祚冷哼了声:“确实不好对付,但现下还有一件事要去做。”
他说着对自己的心腹招了招手,在他耳边嘱咐了两句,又挥手让他退下了。
当日傍晚,大理寺卿杨绩便入宫见了荀远微,说是案子有了新进展。
荀远微停下手中的事情,问道:“审出什么了?”
杨绩回答:“戚照砚忽然说要和于皋对质,臣便准允了。”
荀远微的心中一时有些乱,“他说什么?”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戚照砚说自己是清白的。
杨绩沉吟了声,“于皋的供词和之前的对不上,戚照砚说要等殿下到了才肯交代。”
荀远微毫不犹豫地起身,与杨绩一同往大理寺去。
她一路上走得很快,杨绩一个男子,竟也差点跟不上她的步子。
远微到大理寺堂上的时候,戚照砚跪在当中,衣裳上尽是灰尘,头发散乱。
夕光斜射进来,笼在他的身上。
在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时,他回身看着荀远微,因着光线些刺眼,他抬手遮挡了下,带动锁链响动。
他自稀薄日光下抬起头来,因久不见天日而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笑:“终于舍得来见我了,殿下。”
第30章 灯花落 “殿下是臣不需要任何理由也会……
夕光落满了他半边身子, 五官也有些许模糊。
荀远微先看到的是他单薄的衣衫和苍白的脸色,而后才留意到他脸上丝毫不加掩饰的笑意,她忽然觉得胸口泛起一阵细密的抽疼感。
她本想俯身拨去戚照砚额前散落下来的凌乱的发丝, 但一想到那夜在众目睽睽下,他的一言一语, 将要落下去的手又顿在了空中, 而后正身朝大理寺的堂上走去, 只有披帛拂过了他的脸。
戚照砚的目光便跟着那一截披帛转到了阶前、案边。
荀远微才坐在主座上,杨绩便招呼记载文书的小吏将先前的案卷文书呈上来放在她面前。
荀远微翻开那些案卷。
案卷记载得详实,无论是几日前刚将戚照砚和于皋带到大理寺时审出时审出来的“供状”, 还是今日晌午过后,两人对质过后于皋的供词之中和先前的不同之处。
荀远微看过那些案卷, 而后问于皋:“你先前说戚照砚帮助你作弊,甚至说帖经的题目是他透露给你的, 为何又突然翻供?”
她这话是问于皋的, 但眸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戚照砚的脸。
于皋不敢抬头, 双手撑着地面,颤颤巍巍的回答:“草民苦读数载,乡贡考了三次才终于有了这次来到长安应试的机会,实在不愿因为子虚乌有的抄袭之事断送了青云路。”
这话荀远微在案卷上便已经见过,于是便问道:“既然不愿,那日为何在尚书省说的信誓旦旦?”
于皋几欲张口, 但又似顾忌着什么,半天支支吾吾地, 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荀远微看着他这副模样也是心烦,遂合上手中的案卷,看向戚照砚, 措辞在出口的一瞬被她反复思量:“你那日对所有的罪名都供认不讳,今天又为何忽然提出要和于皋对质?”
戚照砚低咳了两声,即使他将所有的声音都压在了喉间,但荀远微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看着他眉目萧然,荀远微心中忽然闪过一念:是我方才问得太急切了么?
但戚照砚却仰头看着她:“可是臣从未认下所有的罪名。”
荀远微紧蹙着的眉心有一瞬的松动,但心中却不停地打着擂鼓。
“臣只是承认了自己应过于皋的行卷一事,至于泄题之事,臣并未做过。”
戚照砚应答得从容。
杨绩在一旁听着,心底跟着一沉。
自己那会儿问戚照砚同样的话,他却如何都肯说,非要说等长公主来了才开口。他也怕此案未定,在大理寺再次闹出人命来,便趁着宫门还未曾落锁,进宫禀报了长公主。
荀远微终于听到了自己一直想要得到的答案,肩也稍稍沉了下来。
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视一番,问道:“你们一个说自己不曾透露过题目,一个说自己未行抄袭作弊之事,那么那夜被撞见的夹带作何解释?”
戚照砚没有给于皋开口说话的机会,带着沉重的锁链朝前膝行了两步:“臣虽然不知那日检举于皋的学子从他身上看到的夹带从何而来,但臣可以确信那并不是此次贡举帖经的试题。”
这话一出,一旁站着的杨绩也跟着倒吸了口冷气。
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这是荀远微从未想过的,她不由得向前倾身:“但根据萧邃所言,那张夹带,一半被于皋吞入了腹中,另一半在推翻桌子打翻砚台之时已经尽数被洇染,你又如何确信?”
戚照砚描述地从容不迫:“那日事发后,臣因为是主考官,故而离考场最近,听到动静的时候,也是最先到达的,故而保留了一片还没有被墨汁污染的试题,留在了身上,还请殿下容许臣取出。”
荀远微不由得握紧了椅子的扶手,又点头。
沉重的锁链挂在戚照砚的手上,他一抬手,便带动了哗啦啦的响声,他抬起双手,动作缓慢地从右手的袖子中的内袋中取出一片纸张,不经意间露出了手腕上触目惊心的伤痕来。
荀远微本欲起身,但还是死死地将自己按在椅子上,而后转头看向杨绩,“你用刑了?”
杨绩一惊,立刻朝着荀远微作揖。
他本也没打算动用刑罚,但是看着长公主好几日都没有过问此事,听闻那日又当着所有学子的面扬手给了戚照砚一巴掌,戚照砚怎么又不肯签字画押,他便用了刑,却不想长公主会因此事而降罪。
“我只是说下狱严审,什么时候允许你用刑了?”
杨绩立刻跪在地上。
荀远微扔下一句,“我选出来的人,我还未发话,你倒是先越过我了。”
“臣知罪。”
他认错认得快,荀远微自知自己若再刁难,难免是不给弘农杨氏脸,而杨氏因着姻亲关系,一向又和崔氏亲近,索性抬手让他起来。
“你有没有罪,事后再议。”
荀远微心绪复杂,在看到戚照砚手臂上那道暗红色时,她一时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着急查出事情的真相,还是着急想还戚照砚一个清白。
到底是出自公正之心,还是为了心中那一点私念。
明明分外急切地想要看到,但在小吏从戚照砚手中接过那截纸片的时候,她的指尖还是没有控制住发抖。
那食指长,两指宽的纸片被戚照砚保存地完好,上面的内容完全能看清楚,但边缘却带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荀远微的指尖触碰过那片纸,独独不敢去碰那些血迹。
纸张的表面带着浅浅的粗糙感,于荀远微而言,却如同拂过排列得整齐的针尖一样。
此刻似乎也只有用“十指连心”才能解释心头涌上的不适。
荀远微闭了闭眼睛,她忽然又想起来三年前自己去大理寺去宣旨赦免戚照砚的时候,那时候他发髻上的簪子不知已经去了何处,只是松松地堆在头顶,不至于披头散发,亵衣侵入了鞭痕里,半张脸都被脏污沾满。
但那时她瞧着戚照砚,也只是觉得可惜与怜悯,心绪远没有如今复杂,更不用论这从指尖蔓延到心头的疼痛。
她大约能猜到杨绩在狱中给戚照砚用刑的缘故,可如今她看到的只不过是露出腕骨的那一截,她不敢想,在看似完好的衣衫底下,又有多少道自己不曾看见的伤痕。
她的眸眶渐渐湿润,指甲似乎是要嵌进皮|肉里一样。
她极力地克制着自己地情绪,稳住自己的呼吸,因为她深知这里若说自己人,恐怕也只有戚照砚一个,自己不能露出半分端倪。
在荀远微从纸张上挪起自己的视线时,也正好对上戚照砚看向她的。
“虽然臣没有拿到整张所谓的夹带,但仅凭这一小片,也能判断出来这并不是此次贡举的试题,贡举试题是尚书省特制的黄麻纸,其材质殿下应当是最清楚不过,而这张纸上的内容,并不是贡举帖经正式试题中的任何一句,还请殿下明鉴。”
荀远微示意他继续说。
“这张试题上的内容,殿下应当是见过的,这是臣最开始拟定的题目,拿给殿下看的时候,被您否掉了,后面又换了题目,臣若是真得给于皋透露题目,怎会将错误的试题透露给他?若是这半截纸张并不能成为佐照,那考功司直房中的柜子中还封存着完整的备份,殿下大可以命人找来做对比,以证明臣所言无半个虚字。”
戚照砚回答地条理清晰,掷地有声,这番说辞,倒像是早已准备好,只待在荀远微跟前道出。
上面的句子荀远微确实有印象,不是自己最终敲定的那一版,而是先前否掉的,但戚照砚毕竟是自己选上来的人,自己承认,并不能成为呈堂证供,故而给春和递了一个眼神。
春和会意,行至戚照砚身边:“还望您将柜子的钥匙给奴婢。”
戚照砚取出一枚钥匙,递到春和的掌心,道:“可以找萧尚书,被殿下否掉的试题在存放正式试题的旁边的柜子里存放。”
春和接过钥匙,颔首离开。
因着大理寺和尚书省离得并不远,不过多久,春和便取回了试题,并呈上了荀远微案头。
“殿下,奴婢取来了正式的试题和被废掉的试题,以方便比对。”
三张纸被摆在桌案上,荀远微看向杨绩:“杨卿也来瞧瞧。”
杨绩看过后,朝远微叉手,“这截纸上的内容的确是出自旧版的试题。”
荀远微看向戚照砚的眸光有些复杂,指尖轻轻叩着桌面,“既然如此,于皋,你又是如何得到这旧版的试题的?”
于皋的头上也冒出涔涔冷汗,对于荀远微的冷声质问,也只能说出一句:“草民,草民不知……”
他的确不知道这东西是怎样突然出现在自己桌子底下的。
戚照砚将于皋的恐惧尽收眼底,他正身朝荀远微道:“殿下,臣尚有未尽之言。”
“讲。”
“臣在考功司值守的时候,曾将试题换过柜子,春和方才去取的时候,应当也发现了此事。原本存放正式试题的那个柜子是靠着两面墙的,臣担心受了潮,便将那些试题和旁边柜子里装着的旧版的试题换了地方。”
“臣斗胆猜测,有人想要窃取原本的此次贡举帖经的试题,但因为不知晓臣将试题换了地方,所以取到的是旧版的废题,才生出这件事,至于为何窃取帖经的题目,是因为杂文与时务策一时难以做出更为完善的答卷,作弊是幌子,栽赃臣是真。”
荀远微心下一惊。她忽然想起这几日在尚书省牵头滋事的那个叫王贺的考生,这件事原本是因他检举于皋而起,而怎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偏偏在于皋想要毁掉那张夹带的时候,王贺就看了过来?
不管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这件事都和他脱不了干系。
她忽然后悔了自己将这些考生从尚书省放了回去,这样的话还能快些将王贺传过来。
“去王贺落脚的客栈,将人传过来。”荀远微朝杨绩道。
杨绩立刻吩咐手底下的人去办。
“慢着,”荀远微还是不大放心杨绩的人去做这件事,“春和,你去射声卫找李衡做这件事。”
春和应下。
如此一来,戚照砚身上的污名暂时算是洗脱了,荀远微看向堂下站着的小吏,“给戚照砚去枷。”
小吏不敢有半分的迟疑,立刻取出钥匙,替戚照砚将他身上的锁链拆了下来。
“谢殿下。”戚照砚应这句的时候,气息有些微弱。
在扶着膝盖站起来的时候,竟然从口中呕出一口鲜血来,暗红色的血液沿着他的下颔淌下来,一路没进他的衣领。
他却像浑然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仍然坚持起身,朝着荀远微摇了摇头,用唇语说着些什么。
“戚照砚!”荀远微站起身,喊出这句。
但在这一瞬,戚照砚却昏倒在地。
在下台阶的时候,她转头狠狠地剜了杨绩一眼。
杨绩不敢作声。
荀远微的手背覆上他的额头,却感受到一阵灼烫。
她刚回京的时候,大多时候是歇在长公主府的,只有分外忙碌的时候才留在宫中,这段时间许多事情压上来,也一直留宿宫中,但现下这个时间,内宫已经落锁,她也只好将戚照砚带回长公主府了。
荀远微让人找了城中的郎中给戚照砚看过身上的伤,又唤了自己府上洒扫的长随给他唤了干净的亵衣,她才要转身,却听见戚照砚唤了声:“殿下。”
她转身,却看见戚照砚已经撑着床榻起了身,因为挪动,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上又渗出了血迹,她忙坐到床沿,颦眉:“你身上伤还没有好,不要乱动。”
烛影昏黄,戚照砚额前的碎发垂落,他也没有整理,只是顺着荀远微的话躺下。
荀远微看见他胸前渗出的血迹,才要转身,却被戚照砚扯动了臂弯上挂着的披帛。
说是扯动,其实是他轻轻牵动披帛,以引起荀远微的注意。
他喉结滑动,轻声说:“别走。”
荀远微一时失笑:“我不走,我叫郎中过来给你看看伤。”她说着用指尖在空中轻轻点了点戚照砚胸口渗出一点红色的地方。
袖子牵着风,带动了一旁烛台上的蜡烛,烛影摇动,两人的身影映在屏风上,边界也被模糊,看着只像是于榻上相拥。
戚照砚却有些执拗地摇头,“无妨,小事。”
荀远微蹙眉道:“哪里是小事,你怎么不和我说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戚照砚垂下眼,抿唇道:“臣怕殿下生气。”
荀远微看见他牵着自己的披帛,腕骨上还蜿蜒着一道血痕,便道:“你瞒着我,我才会生气。”
戚照砚没有应这句,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荀远微的语气和缓了下来,“你想说什么?”
戚照砚的目光偏移到自己握着荀远微披帛的手上,“殿下不要怪臣。”
荀远微耐心道:“我不怪你。”
戚照砚这才抬眸看向远微,“臣其实欺瞒了殿下。”
他观察着荀远微的神色,在她将要开口的前一刻,抢了她的话:“臣在大理寺晕倒,实为假装,臣还有旁的事情,要和殿下说。”
也是因为他的一点私心。
荀远微看着他如今这副模样,到底是没有硬下心肠来苛责,“我不走,我都听着。”
戚照砚这才道:“其实这几日所有的事情,都在臣的算计之中。”
他说着将荀远微的披帛攥得更紧。
“从殿下让臣主持此次贡举被中书令反对的时候,臣便知道这件事绝不会这么顺利地推过去,所以从一开始臣多次出入廷英殿请殿下勘正贡举题目起,就在臣的计划之内,但臣当时并不知晓,崔延祚会不会在这件事上做手脚,直到贡举开始的前三日,巡视考场的时候,崔延祚让那个小吏将那个坡脚的桌子换了后,臣大致可以确定他要在此事上做手脚了。”
“臣调换两个柜子里的东西,也不是因为怕试题受潮,而是有意为之,前两日值守的分别是杨承昭和萧尚书,崔延祚要动手,不会挑在这两人值守的时候,臣值守的前两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那日殿下来找臣,臣在外面竭力拖延时间,也不过是给他们机会,殿下听到的声音不是耗子,就是有人翻窗的声音。”
戚照砚说着缓了缓,气息渐渐弱了下来,但他还是坚持道:“臣在放旧版试题的那个柜子,也就是他们以为的存放正式试题的柜子上的锁子上提前涂了少许的萤石粉,若是有人动了锁子,臣一看便知。”
荀远微想起那日她将食盒放在桌子上时,戚照砚借烛火昏暗之故,去柜子旁的烛台上取蜡烛的动作,如今看来,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所以你便故意以身入局,那日在尚书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于于皋的诬陷,对于我的责问尽数认下,在我扬手给你那一巴掌的时候,你甚至躲都不躲?”
荀远微那日对于他的所言所行,实在气愤,下手一点都不轻,若非如此,戚照砚也不会趔趄了半步。
戚照砚从被衾中探出另一只手,抚上荀远微的裙裾,却反问道:“是臣的错,殿下的手,还疼吗?”
荀远微闻言,心中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样。
这人明明自己受了这么重的伤,如今竟然反过来问她的手疼不疼,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戚照砚温声解释着自己的作为:“臣知道,臣有多疼,殿下的手便有多疼,但臣必须得当着崔延祚和杨承昭的面,演上这么一场君臣失和的戏,才能让他们信以为真,才能逼出崔延祚手中最后的底牌。”
荀远微反问:“最后的底牌?”
戚照砚点头称是,“臣必须得让崔延祚觉得自己的算计都实现,让他以为所有的事情都顺着他的想法发展,一是为了自保,二是为了殿下若想借此机会打压今日风头正盛的崔氏时提供一个机会。”
“所以你被下狱到大理寺,也是在拖延贡举考完的时间?”
“是。”
荀远微看着他病容憔悴的模样,想到他这么久的算计,竟到一切都尘埃落定后才肯和自己说,总是觉得心中酸涩难受的,她总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戚照砚了。
“那你就不怕我真得任由他们诬陷你,将你治罪?到时候你的算计、委屈,又说与何人听?”
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戚照砚轻咳了两下,缓缓摇头,声音也柔和了些:“不会,臣相信殿下。”
“你……”荀远微的鼻尖一酸。
“殿下是臣不需要任何理由也会相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