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2029年9月20日, 穆若水第一次在现代睁开眼。
她躺在一副石材打造的沉重棺材里,对自己的处境一片陌生,怀里躺着一具刚刚被她吸食过鲜血的柔软身体。
怀中贴着她的身体曲线起伏, 凹凸有致, 是个女人。
穆若水抬手一挥, 掀开合着的棺盖,刺目的阳光让她抬手遮住了眼睛, 甚至有种皮肤被灼伤溃烂的痛感, 几乎化作实质。
但她低头看自己的手,皮肤光滑, 比美玉不让分毫。
不见天日太久, 她想找地方躲避热烈的阳光,幸好道观树木高大,最小的也超过百年, 她朝旁边迈了两步, 身影停在树荫里。
目光朝不远处开着棺盖的棺椁里投去。
女人的年纪很轻,甚至可以称作女生,她的脸很白, 眉眼漂亮,闭上眼的样子像是睡着了,然而脖子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流着鲜血。
两个血洞。
“……”
穆若水用祝由术治好了她,伤口完好如初, 等她回过神以后,她的外衣也披在对方身上了。
穆若水:“……”
算了, 反正自己也不冷。
穆若水醒来的时候身边空无一物, 棺材里只有一枚圆形玉佩。她把这块玉佩拿在手里端详,黄玉质地, 颜色非常深,一圈一圈藻井似的花纹连在一起,除了复杂以外,没有任何特点。
不是名玉,但花纹特别独特,穆若水推测有可能是身份标记的信物。
玉佩触手温润光滑,应该是被人常年盘玩。
这是我的东西吗?
穆若水心想。
那个闯入她棺材的年轻女人醒了,扒在后面期期艾艾:“道长?”
穆若水握着玉佩藏进掌心,转了过来。
看见对方抱着她的衣服,问她从哪条道能下山,正好,她刚醒,也有问题要问她。
“何年何月?”
“2029年9月20日。”
“报上名姓。”
“傅清微。”
清微?
不知道为什么,穆若水听到这个名字,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的想法就是:她是个道士。
但她说她只是普通人。
普通人就普通人吧,与她无关。
可……
"不知道长如何称呼?"傅清微试探道。
穆若水想不通上一个问题,她为什么会不是道士?接下来又被她踩了雷,当即冷哼一声。
“与你何干。”
穆若水一觉醒来,忘了过去种种,包括她的名字与姓氏。
她开了道观院门,放误闯的普通人下山。
普通人迈过门槛,穆若水想起今年已经是2029年,突然有了很想知道的事。
“此间可还有战乱吗?”
她回答她:“已和平近百年了。”
穆若水像是了却一个刻骨的牵挂,由衷地感到高兴,浅浅地笑了一下。
“那就好。”
尽管她已经不记得旧事,但她的灵魂仍铭刻她们在期盼一场胜利。
穆若水想了解山下的变故,现在的世界变成什么样了?于是往傅清微身上放了一个纸人,用她的眼睛去看,用她的耳朵去听,高楼林立,繁华的地下铁,各式各样的LED屏目不暇接。
最神奇的还是手机,取代了信鸽和手摇电话。
当然,也一不小心把纸人附身的宿体看光了。
她可不是故意的。
她有的自己也有,有的还没自己大,有什么好看?
纸人浸水坏了以后,穆若水就彻底躺进了棺材里,整日整夜地睡觉。
她想不起很多事,干脆不想了,反正都睡了这么久,继续睡下去也无妨。
直到有人上门扰她清梦。
是一群不知死活的年轻人。
同样是年轻人,上次的傅清微就比他们好很多。
穆若水一次性闻见那么多人的气味,从棺材里睁开了双眼,全身经脉里的血液都在沸腾,从冰冷瞬间上升到沸点,搅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冲撞,眼神鲜红,她的手收在袖子里,没看见手腕上若隐若现的红线。
要不是红线,也许早在那日,她就把进门的那些人都杀光了。
“再不滚,你们都要死!”
她听到一群人在外面不远叽叽喳喳的议论,戾气翻滚,愈发难平。
“晚辈灵管局占英,师承阁皂宗。拜见慈让真人。”
“滚!”
石棺棺盖打伤了出言不逊的乾道,漫山遍野的阴兵逼退了不知死活的一群天骄。
穆若水在棺椁里合上了眼睛,渐渐平静。
她们也没白来,从她们的口中,穆若水得知自己姓穆,是此地观主,号慈让真人,以前应该也是位道士。
灵管局领头的那个年轻人在山脚扎营,半山腰多了很多飞来飞去的东西,晚上红光一闪一闪。
它们不敢飞得太高,穆若水只当不知道。
她本想接着沉睡,但是红线又出现了。
从无到有,先出现在她的手腕,再是脚踝,以前据说人下葬的时候要在棺材上钉钉子,三寸长的铁钉,一点一点地砸进去,防止棺材里的人死而复生。
红线就像铁钉一点一点地砸进她的灵魂——字面意义,真正的魂魄。
她这具身体本该感觉不到疼痛,但是红线直接作用在她的三魂七魄,红线每一次发动,她的魂魄就要被撕裂一次,犹如业火吞噬,粉身碎骨。
地府有一层烈火地狱,据说熊熊燃烧的就是业火,受刑的恶鬼便是日夜被业火焚烧魂魄,直至灰飞烟灭。
棺材里被手指抓出新的血迹,穆若水孤身离开了蓬莱观,本能地循着上次的气息找到了傅清微,顺手杀了一只黄鼠狼。
傅清微误以为自己是专程来救她,未免太自作多情。
虽然确有几分姿色。
但她还不配。
她的血对压制红线有奇效。
穆若水不明白为什么。
而且在来之前,她甚至不知道她的血能压制红线,但她还是来了,也果然解决了红线。
她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穆若水不想和人待在一起,所以还是选择回到山里。
想不起来,于是不想,哪天睡够了再起来,白云苍狗,她的生命漫长得看不到尽头。
下一次醒来,说不定桑田已变成沧海。
就是指甲越长越长了,也没个修甲刀什么的,剪起来不方便。
“道长!”灿烂明艳的笑脸出现在棺材上方。
穆若水无奈地醒过来。
傅清微来了就不走了,晨昏定省,早安晚安,翠羽白尾的小鸟在她的屋檐下叽叽喳喳,不时翅羽扇动,柔软地擦过她的脸。
“道长。”
“道长……”
“道长!”
“爱你~”
穆若水根本睡不着觉。
从不胜其烦到不厌其烦,也就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看得顺眼很重要,穆若水把原因归结于她的姿色,性格也……勉强还行吧,不额外加糖的奶茶不错。
她给她苍白枯燥的生活带来了少许的鲜亮颜色。
实在要说的话,只有小拇指盖那么大的一点点,不能再多了。
阁皂宗的宁心符只剩下一道,傅清微用自己的舌尖血注入符胆,又画了两道,总共三道。
按理说应该不会有问题,但那天早上,趁着傅清微睡觉,穆若水还是往她头发里藏了张小纸人。
不为了观察山下人间,也不为了监视她,为了什么……穆若水也想不明白,最后她认为是睡太多了闲的。
巧的是,就在那一天出事了。
傅清微迟迟没有回山,穆若水从纸人看到了她的状况,毫不犹豫地下山救人。
连三道符都阻不住的邪祟,要么是血气缠身的厉鬼,要么是道行精深的妖或者精怪,世间既然和平年久,不会有魔的存在,连妖应该都罕见。
真麻烦。
要是她一直待在山上,不离开自己身边,又怎么会遇险?
穆若水一边在心里抱怨,一边找到了被附身的傅清微。
是一只六百年的妖鬼。
它说它可以看穿人的欲望。
穆若水不信。
但是她的记忆一片空白,本来她可以这样沉睡下去,但有人唤醒了她,她有一点想要知道了。等它说完,自己就杀它灭口。
妖鬼逃遁很快,她错过了抓它的时机。
下一次,她会问得更仔细点,也不会再给它活命的机会。
唇瓣的凉意还在,傅清微体质虚弱,气血不足,亲上来的唇也是冷冷的,别的暂时没感觉到。
傅清微躺在家里的床上,密密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她那双极有神韵的丹凤眼,穆若水的目光自然而然地下移,落在了年轻女人朱红的唇上。
白姝不仅画了眼线,还给这副身体涂了口红。
朱唇微启,气息幽甜。
穆若水的拇指多了一个红印。
起身离开了卧室。
傅清微不愿意守在山上,果然是有原因的,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又是要拿学位证又是朋友,穆若水听完了,无非就是山下的一切都重要,而山上的她在她心里没一点分量。
死也要死在山下。
她这样下去,迟早会真的死在山下。
她身上无利可图,灵管局那帮人未必会尽心帮她,自己不可能永远及时赶到。
穆若水并不是个慈悲的人,可也不想看着她死,所以教了她金光咒,还给了她自己的佛珠。
佛珠的来历穆若水也不记得了,但她知道是样厉害的法器,红线刚出现的时候,佛珠帮她压制了一部分。
红线杀不了她,但佛珠至少可以救傅清微一命。
说是借,但穆若水没打算要她还。
以后傅清微会越来越少地回山上,也许有一天她不再回来,她道观宫墙无意停留片刻的那只青雀迟早有一去不返的那天。
穆若水将再次陷入沉睡。
直到沧海桑田。
离开的时候傅清微叫住她。
“道长,你不想留下来,看看和平年代的新世界吗?”
“我想带你亲眼去看一看。”
最终打动她的其实不是那句和平年代的新世界,而是“我想带你去”。
山中日月长,岁月弹指间。
人类的一生何其短暂,匆匆几十年,与其漫无目的地沉睡,穆若水愿意用她无限的生命去陪傅清微一段有限的人生。
顺便看一看这无聊的人间。
几十年后,她的寿命终结,自己再重新回到山里。
或者,中间她发现傅清微变了,那她就……到时再说,大不了提早回来。
棺材又不会长脚跑了。
……
穆若水站在十平米的卧室里,单手拎着方相面具耳后的红线,颜如朝华,照亮了昏暗的房间。
“你不是说要带我看一看新世界吗?”
傅清微好像呆住了,目光呆呆地落在她身上,一点反应都没有。
难道是不欢迎她?
穆若水昨晚躺在棺材里看了很久亘古不变的月亮,想了一晚上才决定下山。
“你骗我。”口吻笃定,穆若水的手骤然掐住了傅清微的脖子。
占英要是在这都要捂眼:你们俩怎么一言不合就——上演限制级。
傅清微马上从美色中清醒了,没费太大力气把穆若水的手从自己喉咙拿下来,解释说:“没有,我就是太高兴了,你总得给我一点反应的时间。”
她高兴是真的,沉迷美色也是真的,后者可不敢说出来。
“我看不出你高兴。”穆若水说。她就看到傅清微在那发呆,说不定在心里琢磨怎么摆脱她呢。
“真的很高兴。”
傅清微见她始终不信,语气上扬,脆生生地招牌喊了声:“道长!”
穆若水看着面前喜形于色的年轻女人,也有些悦色。
她的青雀回来了。
女人说:“以后我会住在这里。”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不出意外地看见更加灿烂的笑出现在了傅清微的脸上,她连拖鞋都没穿,朝穆若水扑了过来。
越发大胆了。
心里啧了一声。
穆若水轻轻往旁边一避,让开了傅清微的身子。傅清微也不恼,眉眼延续了这种由衷散发出的快乐,她本来就没抱着能抱到穆若水的打算,这不是让她相信自己是真的愿意并且喜欢她住在这里。
傅清微光着脚向她道歉,跑回去穿鞋。
“你等等,我先去洗把脸。”
穆若水点头。
“你随便看看。”年轻女人说完进了卫生间。
傅清微往脸上泼了凉水,对着镜子把眼睛周围都擦干净,想了想又挤了点洗面奶,揉出洁白绵密的泡沫给自己的脸来了个彻底清洗,尤其是睡醒后容易出油的地方。
一次性面巾纸均匀地吸干水分,傅清微又接了一捧清水,从指缝漏干净,屈指弹了几滴水迹在自己白里透红的脸上。
——营造出一种随便洗洗还没擦干的松弛感。
十分钟后,傅清微从卫生间出来,卧室已经没有穆若水的身影。
她在客厅找到了对方。
对方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坐在长沙发她固定的位置上,随手翻一本书。
傅清微扫了眼半个封皮,不是那本研究著作,幸好她昨晚收起来,收到今天出门要背的包里了。
说来也怪,两人“同居”这么久了,之前一直住在道观,现在挤在这个几十平的小房子里,“房东”易主,傅清微突然多了一种紧张感。
她倒了一杯水过来,脑子一热,嘴里开始胡乱蹦字:“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
穆若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就好像在说:你脑子坏了?
没开口但是傅清微有被骂到。
傅清微掉头冲回卧室。
“我再去洗把脸。”
她彻底冷了冷自己的脑子,回来坐在穆若水对面,诚恳道:“除了我说的这件事,道长还需要什么我效劳的吗?”
“有。”
“什么?”
“替我打副棺材。”穆若水翻了一页书,随口说。
“???”
“上山那副太沉了。”搬不下来,目测这小地方也放不下,所以穆若水说,“得再打一副新的。”
傅清微涌现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你该不会是想接着睡……”在棺材里吧。
“不错。”穆若水点头,仿佛很为她着想地说,“我不介意小一点。”
可是我介意啊!!!
傅清微建议说:“我的床可以让出来给你,我睡沙发。”
“太大了,我不习惯。”
“那沙发?”
“太小,而且没有盖子。”
“……”
就非要睡棺材不可吗?她上哪儿给她找棺材,再说往屋里放棺材,考不考虑她半夜起来的感受啊?
傅清微温和地笑了笑:“好,我想想办法。”
穆若水颔首。
“退下吧。”
“是。”
傅清微退回卧室继续洗漱,把客厅留给新来的事儿很多的道长。
——她的同居室友。
穆若水垂下眼睑,笑弧浅浅地划过唇角。
*
话分两头,这夜傅清微与穆观主的关系有了跨越式的飞跃,另一边,间接促成此事的白姝正在疲于逃命。
她从来没有在鹤市遇到过这么厉害的人物,穆若水伸手的那一瞬间,她觉得她就要死了。要不是她早变成鬼,都要吓得灵魂出窍。
她有时候会给灵管局当线人,去领赏的时候见过据说是正一派道士这一代中流砥柱,天之骄子的岁已寒岁主任,三十多岁手握重权,符箓造诣精深,尤其擅长雷法。
简直是她们这群阴物的大克星。
白姝每次见她都躲着走,但悄悄看上两眼也不妨事,毕竟岁主任腿长腰细的,也是个美人,因为自幼修道,长发挽成道髻,白袍飘飘,别有一番气质。
昨晚那个人却不一样,看起来虽也是道士打扮,但是阴气比她们这些死了几百年的鬼还要重。
白姝看不透一点。
除了阴气还有眼神里杀戮的欲望,浓稠得几乎化为实质,白姝多年苟命的本能疯狂示警,趁着她发呆的工夫,扎进影子里玩命逃窜,连头都不敢回。
作为一个胆小且爱美的女士,白姝虽修了几百年道行,不怕日光,但从来不在白天活动,就是因为她惜命。
白姝一口气奔到了城外,直到天亮才鬼鬼祟祟地溜边,贴着高楼的阴影回到了家。
她裹紧自己的毛毯在沙发瑟瑟发抖,一口气服用了一个蛋糕两盘水饺三碗抄手四杯奶茶才勉强缓过来。
都变成鬼了,又不会胖,多吃点怎么了?
做鬼不就图这点好处。
白姝抹了嘴,打算去洗个澡睡觉,晚上再出门溜达……不,最近还是不出门了,免得遇到那个红衣服的道士,避一避风头。
正要回房间,大门被敲响了。
咚咚咚——
手掌拍在门板上,还是那种很不礼貌的敲法。
“来了。”白姝在玄关停了一会儿,才语气不善地拉开门,阴气沉沉,“哪个不长眼……”
她语锋一转,堆起灿烂得像朵花的笑容:“占姐姐,怪不得大老远就闻见一阵香风,有失远迎,快往里请。”
占英一抬手,阻止了她的过分热情,“别,例行公事。”
她仰起脸,看着面前身高将近一米八的长腿风衣御姐,说:“先把高跷卸了,我有事问你。”
白姝应了一声,老实听话地摘了工具。
卸了高跷的白姝原地矮了二十公分不止,比占英低了快一头。
御姐爆改甜妹。
“占科长请。”白姝伸手将她请进来,“咖啡还是茶?”
占英也是累了,昨晚接到穆观主电话后,连夜开车赶回来,第一站就杀到了白姝家。
连轴转了几天,太阳穴突突的。
“奶茶有吗?”
“有,我给你做,上次买的材料还没用完呢。我最近新学了一个……”
“算了我赶时间,白水就好。”
占英一连喝了三杯水,喘了口长气,问坐在对面的白姝:“昨晚你干什么去了?”
白姝面不改色:“我在家追剧,追完就睡了。出什么事了吗?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
占英:“我有证人,劝你老实交代。”
她这人说一不二,虽然在灵管局声名和脾气都很好,私事好商量,但办案从不手软,白姝立马撂了:“我昨晚上了一个人的身,我发誓我什么都没做,也没有害人之心,我就是看她个子高又长得好看,一时没忍住。”
白姝是几百年前去世的,那时候还是元朝,元末大乱,底下打成一锅粥,百姓是这粥里的鱼肉。喂饱了当官当兵的,轮到他们就只能自己割肉喂自己。
白姝十几岁了长得像根豆芽菜,卖去妓院没人要,头上插根草当奴婢也没人买。她爹就把她从街上又带了回去,她娘见到她抱着她大哭。晚上她跟娘一起睡,娘把她抱得紧紧的。
第二天,娘不见了,爹打了半壶酒,拎着一斤肉回来。
晚上炖了肉汤。
爹吃肉,弟弟喝汤,她吃米汤。
男人喝醉了,大喇喇地敞开肚皮,四肢摊开躺在屋里,呼噜声震天。
白姝拿着今晚剁肉的菜刀,在她爹的脖子那里比了比。
她看见了,昨晚她爹亲手把她娘交到人牙子手里,娘也看见窗户里偷看的她了,只是默默流泪,跟人牙子走了。
娘不在了,爹算什么?没有娘,他什么都不是。
他本来就什么都不是。
白姝第一次宰人,动作不熟练,一刀下去她爹没死,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哀嚎。但他脑袋剩半个连在脖子上,也是活不成了。
白姝听着笑了。
她没有理会他的求救,一刀,然后又是一刀,像剁肉一样,把她爹的脖子那里剁成了连筋的肉馅。
男人的惨叫声惊醒了睡觉的弟弟,弟弟站在门口嚎啕大哭,扑上来打她。
拳打脚踢,比平时打她还痛。
“坏人,还我爹爹,打死你打死你……”
白姝手起刀落。
弟弟的身体也倒在地上。
白姝最后还是死了。
她杀了两个人,却并非死于官府的缉凶,没人报案,也没人追凶,她一路流亡,可能是饿死的,可能死在乱军山匪的刀下,也有可能是被煮来吃掉了,白姝变成鬼以后就不记得了。
变成鬼的岁月里,有时候和平有时候打仗,打仗的时候死人多,阴气重,有助于她们这些阴物修炼,但同时人间妖魔横行,地底不断有东西爬上来。白姝作为一个小鬼也只能东躲西藏,生怕被厉害的东西吃了。
最长的动乱持续了一二百年,连皇帝都没了。
一直到了现代。
白姝第一次感觉自己活得像个人了。
在灵管局登记以后,她相当于连户口都有了,逢年过节还会有人慰问——虽然是担心她们作乱。
白姝以前吃得不好,当鬼以后就特别爱吃。
她最大的遗憾是没能长大,但是死都死了,她不可能再长了,即使它的灵魂已经几百岁了,外表永远是个又干又瘦的小豆芽,白姝就特别羡慕那些长得高的姐姐们。她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办法,虽然没有针对鬼的增高术,但是她可以附身啊。
于是她专门附身那些高个子又长得漂亮身材好的女孩,享受一下高处的空气,对着镜子照一照漂亮脸蛋,满足满足自己。最多一晚上,她自己就离开了,因为附体时间短,连宿主身体都不会有损伤的。
灵管局备案的资料里有这一栏,她从来没有隐瞒过,局里也是知情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白姝:“占科你知道我的,我很珍惜现在的生活,我绝对不会害人。”
占英当然知道。
本市妖鬼登记在册有五只,穆观主一说擅长利用影子逃遁,占英就猜到了是白姝。
但能看穿人的欲望是怎么回事?
据占英的了解,看穿欲望这种本事非大妖不可,至少需要千年道行。白姝一只几百年又贪图享受、贪生怕死的妖鬼,不可能有这种本事。她要是有,早就上了重要人(鬼)员名单。
“你有同伙?”
“绝对没有,要不是我急中生智,险些小命交代在那里。”白姝诉苦说,“占科,你不知道,我遇到了一个好厉害的道士,哦,也可能不是道士,我看不出她到底是什么。她好凶,你可得保护我。”
占英凉凉道:“我可保护不了你。”她这条命也捏在穆观主手里呢。
白姝:“啊?”
占英猜出了一些,问她道:“你详细说说,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要知道全部。”
白姝娓娓道来。
其实她哪里会什么看穿人的欲望的本事。
“那个红衣服的道士一出现,我就知道不是她的对手,连小拇指盖都比不上。我心想我肯定不能这么死了,我就求饶啊,我跟她说我还有用,我能看穿人的欲望,愿意给她当牛做马。”
“你骗了她?”占英在心里给白姝的坟头添了一捧土,不够,再来三捧。
“也不算骗吧,我(的愿望是)能看穿人的欲望,我在努力修炼了。”
你最好敢把这句话当着穆观主的面说,看能喜提几种死法。
占英按下吐槽,问:“后来呢?”
白姝说到这有些得意:“她们俩一看就不清白,我心生一计。”
而占英则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白姝何止一计,她是一计连着一计,发现穆若水对她所附身的那个人不一般时,脑筋飞转,想到了一个绝妙的脱身之法。
果然,傅清微一亲她,她整个人都呆住了,都忘记要杀她的事了。
“什么?!”
占英刷一下从沙发里弹起来:“她俩接吻了???”
白姝严谨道:“我只是控制她的影子亲了那个道士,不知道后来接吻没有。诶,你反应怎么这么大?她们俩真的有一腿?那我岂不是歪打正着。”
“死到临头还想着八卦。”占英斥她。
“我我我哪里死到临头?”白姝慌了。
“你得罪的那个人,能把你杀一万次。要是让她知道你骗了她,你要被杀十万次。而现在,她就要把你挫骨扬灰了。我就是奉她的命来找你。”
白姝慌忙往窗帘里一钻,就要从窗户逃跑,一溜烟跑出二里地她又回来了。
占英在她的客厅慢条斯理地喝水。
白姝讪讪地坐回到她对面。
“怎么不跑了?”灵管局的年轻科长抬起眼帘。
“我刚刚是一时犯了健身瘾,跑完两圈就回来了,绝对没有畏罪潜逃的意思!”白姝高举双手。
占英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白姝不能跑于是给自己找补:“不能全怪我,你不知道她有多香。”
占英:“?”
白姝舔了舔嘴唇,边咽口水边说:“你不是鬼不明白那种感觉,就像唐僧肉一样,根本忍不了一点。”
占英沉着脸说:“你要死一亿次了。”
白姝扑通跪了下来。
“占科救我!”
占英示意她起来,来的路上她已经算到了这一步,说:“我会回禀受害者家属,这件事是外来的妖鬼干的,和我们本地老老实实的良鬼无关。”
事情调查清楚了,白姝没想害人,占英当然可以捆起她登门道歉,前提是穆观主讲理。
恐怕她把白姝送去,前脚去,后脚灰飞烟灭,连她道歉的开口机会都不会给。
占英只好出此下策,慈让真人闭山门不出,不会为了追踪一只妖鬼千山万水。
“多谢占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白姝感激涕零。
“别急着谢我。”占英说,“你有错在先,想想怎么弥补吧。”
“愿听占科吩咐。”
“有没有保命的法器,献几件出来。等风头过去,我帮你去说个情。”
穆观主不讲理,傅清微却是通情达理的,误会一场,杀一个白姝对她来说没必要,正好她体质招鬼,白姝苟了这么多年,藏了不少防身的宝贝,刚好能给傅清微用。
讨好了傅清微,就等于讨好了穆观主。到时候慈让真人一高兴,白姝这条小命就保住了。
白姝的法器都是些古物,占英挑了半天,勉强挑出三样合适的。
白姝虽然肉痛,也知道占英办事公正,是为她好。
占英把交给傅清微的法器仔细收好,说:“在收到我的回信之前,你待在家里不要出门。”再撞到慈让真人手里神仙难救。
“知道,我肯定不出门。”
占英处理妥当,谢绝了白姝的挽留,起身准备告辞,她还得禀告观主然后回家睡觉呢。
白姝刚刚得了生路,送她出门的时候还在好奇:“你说她真的信了吗?”
占英:“……”
你是真的不怕死啊。
*
回到傅清微家里。
穆若水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那天晚上,傅清微颤抖地吻上了她的唇。
穆若水起初以为颤抖的是对方,后来才发现在一开始的双唇浅浅触碰之后,因为莫可名状的心情而发抖的人是她自己,是激动?悲伤?难过?难以自制?
她感觉不到,认不清楚。
所有强烈的情绪经过她的身体,都会一层一层地变淡,就像打水漂一样,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只剩下浅浅的涟漪,荡不到岸边。
她现在的身体像是一个过滤器,感知不了正常人的情感。
除了愤怒。
……只有愤怒和杀戮的欲望,会百分百地留下来,甚至放大。
她非常容易动怒,也不打算克制这种愤怒,因为没人可以阻拦她。看似随心所欲,实则信马由缰,毫无方向,所以她宁愿在棺材里长睡不起。
傅清微是个例外。
她不知道自己和她究竟有什么联系?为什么会是她的欲望?
穆若水不执着于找回过去的记忆,往事如尘烟,仙道贵生,道家讲究今生,追求长生久视,既然她已经……又何必执拗过去,而且冥冥中有另一种力量在阻止她。
她的血能压制红线还是不能,对穆若水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
她只求现在。
至少现在在她的身边,她能感知到愤怒以外的情绪。
偶尔的,还能有愉悦。
比如说她问傅清微要打一副新棺材的时候。
傅清微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难得,难得。
她这个地方这么小,哪里放得下棺材?不像她的道观,有山有水有房子,她们两个人均面积几百平,但她偏偏不愿意,穆若水只好陪她来山下。
沙发还没有她的棺材大。
穆若水躺下来,伸长了腿比了比,确实,没冤枉它。
今晚睡在哪儿呢?
卧室里的傅清微也在想:今晚安排穆观主睡在哪儿呢?
要不然她们俩睡一张床?
傅清微揉了揉自己的脸,又用力拍了两下赶紧清醒一下。
想什么呢?
遇事不决,傅清微打电话开始摇人。
占英刚从白姝家离开,上了吉普车,屁股还没坐热,电话又响了,是傅清微。
这是夜生活结束了?天都亮了才——歇息啊?
也不知道傅清微受不受得住。
占英接起来,小心地声音压低:“喂?”
傅清微奇怪地问:“占道长,你声音那么小干吗?”
占英继续小声:“穆观主在你身边吗?”
“不在,她在客厅看书呢。”
“你们俩没回山上?”
“占道长,正好我因为这件事找你,观主她不打算回山上了。”
“什么意思?”
“她以后和我一起住。”
“哦哦哦~”占英心想,傅清微的家庭地位比她想象的还高,白姝的命算是保住了。
“占道长你不要误会。”
“我还什么都没有说呢,你想到了什么?”占英笑眯眯的。
傅清微张了一下嘴,又紧紧地闭上了。
两个女生合租住一起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她怎么会想到她和道长是同居情侣呢?
太不尊老了!
第19章
不能因为道长长得年轻漂亮就老是把她当成同龄人, 她至少也有一百三十岁了。
而自己还不到她的零头。
她愿意下山住在这里是她大发慈悲,千万不能再有这样不尊敬的想法。
道长估计都不知道同性恋是什么。
傅清微反思完毕,说:“就是单纯的合租关系, 你不要多想。”她们都不多想。
占英想的不仅多, 还都是打码的内容。
但她是灵管局的公职人员, 嗑cp也不能当着人家实习生正主的面,笑呵呵地揭过:“一起住好啊, 有什么困难记得找组织。”
“现在就有困难。”
“啊?”
傅清微把穆若水的需求说了, 这种小事占英的权限就可以答应:“你问问观主棺材需要什么材质的,我让后勤部马上去办。”
“除了棺材还有个问题, 我的房子放不下, 除非把茶几搬走,但是你也知道……”傅清微看了眼房门的方向,确认是关好的, 低声说, “棺材放客厅,我半夜起来上洗手间心脏都要吓停了。”
那和停灵有什么区别?
“……”这确实是个问题。
“要不我向上级申请,给你们换个大房子?”占英提议说。
“……”傅清微没想到是这么个解决办法, 她都住习惯了,而且刚交一年房租没多久。
“成吗?”占英又问了一遍。
“我问问观主吧,待会回你。”
“对了,观主那份租金算在灵管局头上, 你每月走局里报销就行。”
“不用,没多少。”傅清微想也不想地拒绝。
傅清微挂断电话, 打开房门, 穆若水还在读先前那本书。
简体字在和平年代后推行,穆若水生活的时代还是用繁体字, 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得懂。傅清微在心里记下要去买本简繁对照词典的事。
她来到穆若水的面前,穆若水没有棺材躺,导致她很难掩饰自己的肢体依赖,因为对方的走近而本能生出的调整。
女人的眼睛看向她,整个人也保持面向她的姿势。
从心理学上说,这是信任的表现。
没了棺材,傅清微也有点不习惯,平时她有事找穆若水都是扒在棺材边上,探进脑袋。这会儿她站着,女人坐着,好像不知不觉走得太近了,傅清微适当地往后退了两步,保持在恰当的社交距离。
好在穆若水比她能端着,扬起下巴冷淡道:“有事?”
听见熟悉的爱答不理语气,傅清微顿时相处自如了。
傅清微唇角挽起一点笑意,说:“有。占道长说可以帮您打副棺材,还问您要不要住到大房子里?”
“那你呢?”
“我当然和你一起。”虽然舍不得自己辛辛苦苦布置的房子,但是穆若水为她“牺牲”这么大,都愿意下山了,她换个住处有什么的。
“你不是喜欢自己的小房子?一见到心情都会变好?”
“是。”傅清微仍然笑着说,“但是道长的感受也很重要。”
“……”
她又这么说话!让人浮想联翩!
穆若水想念她的棺材了。
更想念她的棺材盖,每当这种时候,她只要盖上盖子就好了。
“道长?”
穆若水静静地等自己手臂细细的鸡皮疙瘩平复,低头慢慢翻过一页书,半晌才缓缓出声:“不必。”
“是不住大房子还是不打棺材?”
“都不必。”大不了她晚上回山上住,白天再下来。
“那你睡哪儿?”
“再议。”穆若水暂时不想告诉她自己的打算。
“……是。”
傅清微也只好这么说。
她进屋打电话给占英回复,穆若水叫住她:“我的面具呢?”
傅清微在卧室找到那张傩戏面具,入手很轻,是柳木雕的,交给她:“是这个吗?”
穆若水接过去扣在脸上,细细的红线挽在墨发后。
傅清微:“……”
谁家好人青天白日在家里戴傩面啊?
穆若水戴上面具,傅清微看不到她的脸,每一个表情藏得严严实实,多了许多安全感。
她捉摸不透的眼神从面具后透出来,神情自在道:“回吧,不用管我,没事别出来。”
傅清微:“……行。”
傅清微回房了,答复完占英后,网上下单了部简繁对照字典,上午买,下午送到。
两个人不比一个人,要同居,不是,合租,除了给穆观主安排住处,还有床上用品、生活用品,以及根据道长的需求随时调整的待定事项。
傅清微冲了杯咖啡遏制困意,打开笔记本蹲在床前写计划表和采购清单。
——家里唯一的书桌在外面呢。
烧开水冲咖啡的时候她路过客厅,穆若水在沙发睡觉,长手长脚有些局促,规矩将手搭在小腹,戴着面具。
傅清微想了想,在采购里加了一项:眼罩。
备注加粗:今晚一定要让她睡床。
自己睡沙发也好,打地铺也好,总之沙发睡久了她肯定不舒服。
傅清微洋洋洒洒列了好几页,真同居的人也没她细心,生怕穆若水住过来受一丁点委屈。
肚子接二连三的咕噜,傅清微按住胃部,看了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出来觅食。
因为她很久没回来住了,打开冰箱空空如也,傅清微点开了外卖软件,不忘问已经醒了的穆若水要不要吃点。
穆若水一口回绝。
傅清微点了份饭,想起来一件事: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道长吃饭。
难道传说中的辟谷是真的?
按照那本书里记载的事迹,她该不会已经功德圆满,成仙了吧?这种生活在凡间的仙人叫什么来着?地仙?
当然也不排除她背着傅清微吃饭的可能,就像她晚上偷偷去后山的温泉洗澡。
要不是傅清微激将她,她都不会说。
傅清微想了想,又叫了一份水果外卖。
送水果的外卖员到得很快,门铃声响起的时候,傅清微看见穆若水整个人都透出一股焦躁的气息,连面具也抵挡不住。
“您的外卖到了。”穿着蓝色制服的小姐姐在门口说道。
傅清微把视线从穆若水身上收回来,还没来得及道谢,门里便传来一句戾气不耐的:“让她走!”
仿佛下一秒就要大开杀戒。
傅清微连忙关上门。
“已经走了已经走了。”
穆若水渐渐平静……并没有。
涂满颜料的方相面具对上傅清微的脸,面具后的女人阴沉道:“我讨厌生人的气息。”
傅清微:“知道。”
至今也只有她一个人被允许接近观主。
但她不知道有这么讨厌。
占英跟她说的时候,说她会杀人,她还以为是夸张,毕竟她们俩第一次见面就睡同一个棺材了,穆观主对她一直挺关照的。
傅清微:“待会我自己下去拿。”
她同时决定让占英给她们找一个新的住所,最好是远离人群的。
她这个地方住的要么是上班族,要么拖家带口,小区来往的人流密集,楼道上上下下每天都有声音,对穆若水的心情不好。
傅清微温柔道:“先吃水果吧,我去厨房洗一下,你不要生气。”
穆若水的怒气被轻轻地抚平了。
“嗯。”她几若未闻地应了一声。
傅清微耳力好,正好听见,心想道长还是很好哄的。
她唇角微微翘了一下,步入厨房。
因为房子很小,从客厅到厨房也就几步的距离,穆若水抬起眼帘,就可以把年轻女人忙碌的身影都收进眼睛里。
她穿的还是昨天的睡衣,一件刚好盖住大腿的长衬衣,雪白雪白,皮肤像倒出来的牛奶。
她切水果的时候,因为手部动作衣摆往上抬,衬衣短得立刻遮不住大腿,春光乍泄。
穆若水眼皮子一跳,收回了视线。
傅清微买了应季的冬枣,清脆饱满,青中带红,表面还挂着清透的水珠,穆若水本来不想吃,傅清微喂到她嘴边的时候还是启唇轻轻地咬了一下。
很脆。
滋味是甜的,很久没有尝到这种味道了。
穆若水晃了神。
直到傅清微问她怎么样,她才回神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好吃。”
傅清微喜笑颜开。
“那太好了。”
“好在哪里?”值得她这么高兴。穆若水想不明白。
“你喜欢,所以太好了。”
穆若水仍旧不明白,她对傅清微有太多不了解了。
她重新戴上了柳木面具,把自己上扬的唇角藏在了面具后面。
点的午饭也到了,外卖员在一楼打来电话,傅清微要出门取外卖,刚离开沙发被穆若水叫住。
面具不好传达表情,她点点手指,指着傅清微白得发光的腿,平淡道:“穿条裤子。”
傅清微把衬衣撩起来给她看,穆若水在面具里紧紧闭上了眼睛。
过了会儿才敢睁开。
傅清微笑眼弯弯。
原来她里面是穿了裤子的,就是有点短,刚刚在厨房穆若水眼神躲得快才没瞧见。
……还是太短了。
穆若水紧紧地闭上嘴巴,控制自己没有说出来。
幸好有面具。她再一次庆幸。
然后她就看到傅清微拿起了挂在门边的大衣,穿上以后到膝盖下方,这下不短了。她回头看了一眼坐在沙发里的穆若水,似乎笑了一下,什么都没有说。
又似乎什么都说了。
穆若水:“……”
好奇怪,为什么感觉坐在这里,她和傅清微的角色调换过来了?
她游刃有余,自己处处受限。
不能这样下去。
要不还是打副棺材躺进去吧。
……
傅清微拿完外卖上来,客厅坐着的女人不见了,她拿起手机就打电话。
来电铃声从卧室传出来。
门却紧紧关着。
傅清微叩了叩门:“道长?”
穆若水没开门,在门里接了她的电话:“我困了,想休息一下。”
手机里和门里传出来的声音有一个极小的时间差,像是回声制造在傅清微的耳边,第一句是她,第二句还是她。
傅清微闭上眼睛回味,顿了顿,才说:“好,你睡吧,午安。”
“午……”穆若水及时把电话掐了。
好险。
傅清微情不自禁地弯了眉眼。
好可爱。
走回客厅的下一秒她就反思自己这样的心理活动是不对的,这是蓬莱的穆观主,要放尊敬点!怎么能用可爱来形容呢?人家都一百多岁了,要尊老,一定要尊老。
像刚刚那种出门前故意调笑她的行为也不能再有了!
正经点,傅清微!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傅清微坐在餐桌前已经完全平复了心情,调出IPad里的下饭剧开始吃午饭。
下午傅清微有一节就业指导课,大四的课程很少,一周总共也就三节,有一节还是必修。穆若水上次说学校是冲煞之地,让她远离,她倒是想,但是她还要修学分毕业,不能不去。
白天阳气足,一般不会有事,只要她赶在天黑之前回来。
傅清微摸了摸手上的佛珠,心里的底气又足了一些,就算有万一,道长不会让她出事的。
【我去学校了】
怕打扰穆若水午睡,傅清微没给她打电话,而是发了短信。
【明天我休息,再带你出去转转】
大门拉开的同时,卧室的房门也打开了,红衣傩面的女人几步来到她的跟前。
傅清微:“道长?”
女人沉声说:“我和你一起去。”
“去哪儿?”该不会是学校吧?
“学校。”
“不不不用了。”傅清微受宠若惊,但还是对自己的斤两有数,她何德何能让穆观主陪她去学校,连忙摆手,“真的不用,我会按时回来的,绝不会出意外。”
“由不得你。”
女人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耐心告罄。
傅清微也知道确实由不得她了,听话地闭嘴。
“等等。”
“又怎么了?”已经走出家门的穆若水回过头,语气夹杂着不耐,“信不信我……”
“杀了我。”傅清微预判了她的预判,把她的手拿起来熟练地掐在自己的脖子上,又轻松地拿了下去,说,“我信。你不要这么急,我是说你这么出去太惹眼了。”
先不说她一身红衣道袍,青丝如瀑,走出去以为是哪个剧组的大明星,就光她脸上的方相面具,一进地铁站不得随机吓哭好几个小孩,到时候万一有人报警,说她公开传教之类的,说不定还得去警察局走一趟。
灵管局是会来捞人,但她堂堂特别顾问,傅清微不能让她落了面子。
“首先,面具不能戴。”傅清微温柔道。
她的手自然绕到女人的耳后,想替她摘下来,此举未免太过亲密,她白皙指节蜷了蜷,还是收回了手,示意她自己来。
穆若水却不动,冷道:“我不想见外人。”
傅清微心念一动,顺着她的话想到:那我是什么?内人吗?
第20章
傅清微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说:“嗯,我这有口罩,只露眼睛可以吗?”
穆若水蹙着眉。
傅清微耐心地解释道:“主要是你戴这个面具出去会有麻烦。”
穆若水勉强同意:“那就戴你所说的那个……口什么。”
“还有这身衣服。”傅清微不否认自己有一部分私心, 街上的和尚和道士最近一直有, 应该是出了什么事, 灵管局的活跃可能也与此有关,穆若水穿道袍其实一点问题没有, 除了回头率太高。
穆若水在这件事上出乎意料的不那么坚持, 松口道:“但是我没有山下的衣服。”
起初灵管局用无人机给她送了现代衣物,穆若水只拿了她感兴趣的手机, 其他的丢进厨房灶下。
何况这种贴身的衣物, 她怎么会穿灵管局的?
傅清微声音低了低,说:“你要是不介意的话,穿我的衣服可以吗?”
傅·自诩内人·清微暗含期盼。
穆若水说:“不行。”
她拒绝得毫不犹豫, 傅清微脸上像是被一只小猫轻轻地甩了一巴掌, 响亮得很。上一秒她还以为这只白猫生人勿近,只有自己能撸毛,下一秒她出手如电用爪子抽了她一下, 轻盈一跃到了屋顶,金色眼瞳高傲睥睨地瞧着它。
愚蠢的人类。
傅清微:“……”
还是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傅清微被自己的自作多情逗笑,穆若水则莫名其妙看着她笑眼弯弯的模样。
没说错的话,自己刚刚应该是拒绝她了吧。
穆若水重复了一遍:“我说的是不可以。”
傅清微眼神噙着笑:“我知道。”
穆若水:“……”
她脑子好像坏了。
一定是昨晚那只妖鬼附身的问题, 她要把它碎尸万段,占英怎么还不回她电话?
穆若水看她脑子有病的眼神越来越明显, 傅清微收敛了笑容, 说:“我给你拿口罩。”
流感季节多发,玄关常备一次性蓝色口罩, 傅清微从盒子里拿出一只口罩,放在穆若水脸上比了比,还没有碰到就收了回去,换回拖鞋往卧室走:“我去拿新的。”
这种一次性口罩配不上她的颜值。
穆若水:“?”
傅清微蹲在衣柜前,翻箱倒柜从抽屉里找出了一只没用过的纯棉黑色口罩,走了出来。
穆若水没戴过,但是她在第一次水镜里傅清微坐地铁的时候,见到有人戴这东西,原来此物叫口罩,词义很形象。
设计简洁,和面具的戴法差不多,挂耳更方便。
不需要傅清微教,她自己就已经戴上了,还琢磨着把傩面脑后的红线也改良一下。
自然错过了傅清微因为她全程没要自己指导一闪而过的失落。
穆若水勉强把面具换成了口罩,低低的声音从口罩后传出来:“走吧,你不是要去学校吗?”
“嗯。”
傅清微关上了大门。
穆若水在走到电梯口时回头看了一眼密码锁。
直上直下的电梯给了穆观主新体验,百年间科技确实进步了很多,从前这些都是仙人的本事,怪不得世间已无人飞升。
人们信仰自己,不再信仰神灵,神也快死了。
除了那些经过历代帝王册封,还在宫观庙宇享人间香火的神明,其余的都悄无声息地死去,或正在面临死亡。
单元楼的一楼住的多是老人,电梯抵达一楼,左手边的住户大门贴着凶神恶煞的门神,龙身马首,似某种珍稀异兽,长尾盘起,怒目而视。
穆若水和那青面门神对视了一眼,释放出一丝本命气息,门神的眼中放出一道金光,穆若水挥手打散。
虽然神力微弱,但还护佑着信仰祂的一家。
傅清微在大门外回头,看向落在身后慢了她几步的女人:“道长?”
穆若水从昏暗走入光里。
“没事,见了个故人。”
傅清微:“?”
傅清微当时把房子租在这里就是因为离地铁站近,步行五分钟,对于贫穷的大学生和打工人来说通勤性价比极高,来到大门口,傅清微却打开了叫车软件。
自从她出了单元门,穆若水就一直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我讨厌生人的气息。
穆若水露出的上半张脸漂亮的眉头紧锁,眼神忍耐。
地铁有无数人,而出租车只有一个司机,相比来说更容易忍受。
网约车打着双闪停在了路旁,穆若水的肢体下意识抗拒坐进这个铁盒子里,尤其里面还有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傅清微低声对穆若水说了声抱歉,牵起她的手腕慢慢带着她坐进了车里。
口罩隔绝了一部分外界的气息,傅清微手掌的体温隔着衣料传入她的小臂,她靠了过来,离得很近,小声和她说话:“感觉还好吗?”
“还好。”
她周围都是年轻女人的气息,极大地安抚了她。
“不要离开。”穆若水说,声音竟有一丝祈求。
傅清微停下了坐回去的动作,就保持这样的姿势,甚至更近了。
在司机的后视镜里,只看到傅清微的脑袋叠着另一个女人的脑袋,是个人都猜得到在干什么。
鹤市的同性恋遍地都是,前面的司机大姐怪不好意思地打断:“手机尾号多少?”
傅清微回了一下头,看见司机手机界面的两个空框,说:“69。”
大姐输入尾号,车子平稳地转向汇入车流,行驶在主干道上。
大姐时不时看一眼中央后视镜,那俩连动作都没变过,肯定是热恋,只有刚谈恋爱的人才会亲这么久。
因为内环高架堵车,所以比平时慢。
二十分钟后。
大姐:“……”还在亲,嘴巴不酸吗?
傅清微嘴巴不酸,她肩膀酸,脖子也酸,因为一直保持一个姿势,穆若水还不准她动。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她把道长抱在怀里,也能起到同样的效果。
但她怕下一秒观主就要拧断她的脖子。
或者,咬断她的脖子。
像一只起了杀心的猫一样。
半小时后,白色网约车停在了C大的西门,西门由两根汉白玉的柱子雕成,足有十几米高,仰脸望去,中央连接处金色字体雕刻了高校名称。
C大兼容并蓄,以开放的校风欢迎内外人士,大门敞开,傅清微领着穆若水走了进去,即使专挑人少的地方,穆若水也感到十分不适。
穆若水说:“你去教室吧。”
傅清微问:“那你呢?”
穆若水道:“我找个楼顶待着。”
傅清微说好。
她也没问穆若水怎么上去,就像黄鼠狼那天她怎么出现在八楼阳台,昨晚又是怎么从八楼消失得无影无踪。
穆若水:“你下课了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傅清微哪好意思心安理得地接受:“还是我来找你吧。”
“那我去你的教室那栋楼的楼顶。”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栋楼?”离这里还有段距离呢。
穆若水回答了一句让傅清微心湖久久不能平静的话。
她瞳仁乌黑,认真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感觉得到你。”
在岸边投入石子的人已经离开,涟漪一圈圈地荡开,傅清微握住自己背包的肩带,指节曲了曲。
感觉得到是什么意思?
傅清微停下脚步,额头轻轻地贴在道旁的树上,闭上眼睛,不受控制地轻轻咬唇。
观主说话怎么也这么让人浮想联翩了。
*
穆若水主观上没有撩人的故意。
她是真的能感觉得到傅清微。
方圆几十里内,只要她在附近,她就能顺着她的气息找到她。
否则她是怎么从黄鼠狼手里救下她,昨晚又是怎么精准地找到被白姝附体的她呢?
可能是因为她吸过傅清微的血,但因为她没有吸过第二个人的血,所以没办法控制变量去排查。
她隐约觉得,她们俩之间的牵绊不止于此。
她的气息可以让自己的杀意平静,她起初以为必须是血才可以,如今看来或许最关键的不一定是她的血,而是她。
她感觉得到她,这种感觉就像烙印在她的灵魂里,十分清晰和浓烈,指引着她一次又一次找到她。
穆若水坐在空无一人的楼顶吹风,已经在想:傅清微百年以后,这种牵引会随着她的逝去而断掉,到时候自己会不会也有一点寂寞?
下方。
傅清微一脚踏进了劝学楼,阳光在大门处被截断,教学楼的阴气扑面而来。
已经快十二月了。
傅清微扣紧了自己双排扣大衣的扣子,拿出手机确认了一下,朝课表上的503教室走去。
每次临近上课电梯人满为患,明智的学生都会直接选择走楼梯,还是些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体力几乎是人生最高峰。
傅清微跟随人流上了五楼,刚一上来,面前就有个绿衣服女生问她:“同学你好,516教室在哪儿?”
大冬天她穿着清爽的吊带裙,乌发如瀑,是个漂亮的女孩。
傅清微把视线从她的一字系带凉鞋收回来,指了个方向:“那边,走到头左拐。”
绿衣服女生说:“谢谢。”她又饶有兴致地说,“你能看见我?”
傅清微点了点头。
绿衣服女生:“我好久没和活人说话了,我不去516了,陪你去上课吧。”
傅清微:“……”
这就大可不必。
绿衣服女生笑起来:“骗你玩的,学妹。我去516了,最近记性越来越不好了,连教室都忘了,谢谢你的指路。”
“不客气,学姐。”
“你好香。”
“谢谢,我知道。”
“我走了学妹。”
绿衣服的女生从傅清微面前飘走,穿过一个又一个的活人,朝516教室的方向翩然远去。
不是所有的鬼都像那天晚上的女鬼一样,疯了一样的扑上来要附身——能附身的已经不是一般鬼了。尤其是傅清微佩戴符箓阻绝一部分气息之后,大部分的鬼就像绿衣服学姐一样,保持着生前的样子,有的青春,有的和蔼,对人没有攻击性,也弱小得影响不到人,共同点是她们都忘了很多事,死的时间越长忘得越多,在熟悉的地方来回游荡。
傅清微也已经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因为见到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分外惊恐,见到恐怖的画面会吓得神魂动摇,给孤魂野鬼可乘之机。
穆观主所说的“修道即修心”“道心坚定,我不可催”,她隐约有所体悟,也联想到了小时候那些模糊的血腥画面。
假如把她的身体比作一座庙,魂魄安放在里面,神魂稳固。别的人想要闯进来,面对一个无懈可击的房子当然要想办法找她的破绽,于是就在外面吓她,吓得她三魂六魄争相出逃,神魂不稳,才能挤进这座庙里。
小孩子不禁吓,所以傅清微年少时常常被野鬼找到机会寄身,同时住好几只鬼也是常有的事。
只要她意志坚定,什么东西都吓不到她,就不会随随便便被野鬼上身。
至于那种厉害的鬼,说上就上,意志是不管用的,但是她还有道长,安全感十足。
傅清微抚了抚手腕上红绳穿着的佛珠,默诵了一遍《金光咒》,抬脚走进了教室。
虽然上一秒说什么东西都吓不到她,但是好好上着上着课,一个人突然冲进来,吊死在讲台上方,双脚一荡一荡,还是让傅清微倒抽了一口冷气,差点站起来。
她扭头看看身边的同学,教室里的其他人没有半点反应,确认了吊死的是鬼。
她擦了擦自己手心的冷汗,有点想给穆若水发短信。
那鬼鲜红的舌头从讲台上方一直垂落下来,搭在老师肩膀上。
“不及格!叫你给我不及格!”舌头缠了好几圈,卷在老师的脖子里。
老师感到呼吸不太顺畅,但也只是一点而已,松了松自己的领口,把大衣外套脱下来,清了清嗓子继续讲课。
“才发现你是教就业指导的,这种课除了误人子弟还有什么用?”
那鬼还在缠,努力地缠,口水流了一地,糊在老师脸上像个抱脸虫。
傅清微:“……”
虽然不害怕,但是已经开始怪恶心的。
傅清微把手机放桌肚里,还是给穆若水发了短信:【教室里有一只吊死鬼,好恶心】
她怕穆若水电话拨过来,事先调好了静音。
过了会儿,穆若水回复她短信:【怎么个恶心法?】
傅清微睁大了眼睛。
不得了了,观主学会打字了!
傅清微手指如蝴蝶上下纷飞:【就是我刚刚上课的时候……balabala】
穆若水白皙的指尖一笔一划在小小的触控板书写,练习怎么发消息,傅清微一下发过来上百字的长篇大论,她看得直眼晕,当即拨了个电话过去。
傅清微在上课,第一反应挂断了。
嘶。
道长不会生气吧?她后知后觉,赶紧打开短信打字道歉,消息没发出去,第二个电话又进来了。
穆若水:“???”
穆若水:“!!!”
居然敢挂她电话?
只有自己挂她电话的份,什么时候轮到她翻身做主了?
好大的胆子!
穆若水一连拨了十次过去,次次被秒挂断,第十一次,傅清微假装上洗手间,从阶梯教室溜了出去,接了起来。
突然通了?
穆若水一下忘记了要说什么。
傅清微:“道长有什么事吗?”
“没事。”穆若水试图发怒,酝酿半天,一怒之下微微怒了一下,“下次不准挂我电话。”
“哦,好。还有别的事吗?我在上课。”
“……没了。”
“那待会见?”笑容出现在傅清微的脸上,声音温柔。
“哼。”
笑容从傅清微的脸上转移到了穆若水的脸上,她抢先按下挂断键,这种快乐的情绪延续了很久,一直到傅清微下课后出现在楼顶天台,又推高了一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