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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翠芜楼

    “喂, 徐柔儿,这就是你说的人间日永升?”甫一进去,王书誉便被扑上来的莺莺燕燕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没有搞错啊, 他如今不过才一十五岁,连加冠之礼都还遥遥无期,这个疯女人就敢带他来这种地方?

    王书誉气到浑身颤抖, 嘴皮子却利索得令他自己都惊讶:“你信不信, 我现在就去告诉你们阁主, 说你带我不学好!”

    岂料, 那徐柔儿听了反倒是瞪大双眼,一脸的不可置信,甚至还恶人先告状起来:“你有病是不是?果然, 人心脏的, 看什么都是脏的。我有说来这里,就一定是为了你们男人那些破事吗?”

    搞不搞笑。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带男人来青楼寻乐子,王书誉怎么一天天的尽想美事了呢?

    王书誉立在原地, 拍掉身上的那好多只手后,语气总算是平和了一些:“听你的意思, 这里不是青楼?”

    他倒要看看, 徐柔儿还能狡辩出什么。如果不是青楼, 怎么解释那些快缠到他身上来的女人!

    “是, 倒也不是。这倒是我的疏忽了, 你可千万别跟我家小阁主说啊。”说着, 徐柔儿还将双手合十, 对着他做出了一个很是虔诚的姿势, “求求了。”

    不得不说, 看着身量如此高大的人对着他低声下气,王书誉心中很是畅快,于是他大手一挥:“罢了罢了,既然你诚心道歉了,我也不与你计较。但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你总得说清楚吧?”

    “不好意思了,各位姐姐。我这个弟弟呢,他岁数还小,不是去后堂的。”徐柔儿向着身边的那些姑娘们赔起笑来,同时又不忘了自己身后刚刚跟上来的几个男人,“嘿嘿,我也不是去后堂的。”

    这话一说完,那些人方才朝他们见了一礼,三三两两地散了。

    见此,王书誉才如蒙大赦,他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不禁为这里的店家操起心来:“但是就放他们出来直接在前面晃悠的话,真的不会把其他客人都给吓走?”

    徐柔儿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般,噗呲一声笑了出来,然后用一种直勾勾又明显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他。

    又来了,就是那种京都人高高在上,总觉得别人都是乡野村夫的那种高贵感,它又来了!

    可偏偏,王书誉这次不想再配合了,他将一口牙咬得嘎吱乱响:“你要是再这样,我真就立刻马上,就去告诉你们阁主!”

    “得,我的错。翠芜楼呢,一般人他也没那个财力,来不起。至于来得起的人,什么没见过,只分想不想就是了,所以热情好客一点不会吓跑谁。只要和他们说清楚就好了。”徐柔儿像江湖儿女那样朝王书誉作了一揖,随后又抬手招呼来一个小厮,“今日有什么新鲜的?”

    那小厮也不知同二人说了什么,随后便带着徐柔儿和王书誉去到了二层楼上。

    原来,京都里还有这样的好地方。祝允一时愣在原地,思绪渐渐有些飘远。他甚至不禁在想,若不是这些年主人被阁中事务所累,也多得是机会来这里消遣散心。

    只是这念头才刚一浮起,就被祝允狠狠掐灭了。不,不行,这里不光有女子,甚至还有衣衫半挂的男人,怎么能让这些男人去勾了主人!

    “这位小哥,您来这里是?”方才徐柔儿和王书誉争执的声音实在过大,倒让这里负责接引的小厮一时拿不准客人们前来的心思了。

    就比如眼前这个,看上去十分俊俏但又恨不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小郎君,他来这里既不像是喝花酒寻乐子,也不像是来排闷的。

    “那个,我就随便看看。”祝允昂了昂下巴,偏开自己的视线。从他这个角度往上看,视野已是十分受阻,他也得上到上面才是,“二楼有什么?”

    这人一看,便是个样样不通的生瓜蛋子。若是京都里的贵人们,早就对这里熟得跟自己家一样了,偏偏只有他,对翠芜楼陌生得很,身边还没个人作陪。但看穿着打扮,倒像是只肥羊,宰一宰,定是肉得直流油。

    哪怕是一锤子买卖,也值了。想到这里,小厮的态度愈发恭谨起来,引着祝允迈上了台阶:“二楼里是各个连通着的雅间,近日我们翠芜楼里新搞了一个仙人飞天,贵人们在此都可体验一把。”

    仙人飞天?花架子还真是多啊。祝允忽然就懂得了,为什么徐柔儿要带着王书誉来这里。尽管这翠芜楼是个饱受争议的地儿,但也确实是别处不能比的。

    “您请坐,要吃什么吗?”小厮紧紧地盯着祝允的荷包,恨不得把眼珠子都抠下来贴上去。

    这样直白的眼神,祝允又怎会看不出来,他拧着眉毛,将手一把扣了上去,隔绝了小厮的视线:“一杯热水就好,谢谢。”

    他的钱,都是主人给的。要花的话,也要一笔不少地全花在主人身上。像是之前他买的那根簪子,主人就很喜欢,再过三个多月,便是主人的生辰了,他要攒很多很多的银钱,送给主人一个大大的惊喜,可不能花在这些小事上。

    看着祝允愈发坚定起来的神情,小厮这才算是信了,眼前这人没有在开玩笑,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面部表情离开的。

    这么抠门,也学别人出来寻欢作乐?不行,今日说什么,也要把他浑身上下都给掏空才行。

    小厮噔噔几下窜到了后堂,请来了楼里最漂亮妩媚的姑娘:“昔芷姐姐,楼里来了个脸生的大肥羊,就是钱袋子捂得实在是紧。要不然,您给看看?”

    彼时昔芷还正在对镜描眉,一听小厮这话,倒生了几分兴趣:“这可奇了,都来了翠芜楼了,还能不留下几个子儿?我得去见识见识。”

    祝允左等右等,等不来一杯水。他又从中空的木窗格子里暗中观察着徐柔儿和王书誉,那边也不见有什么动静。

    正当他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一个穿着百蝶穿花粉色纱衣的姑娘走来了:“公子,您要的水。”

    她身上不知涂抹了多少胭脂香粉,人还未走近,便已将祝允熏得脑壳发晕。

    在昔芷的眼里,这位公子的面皮是她在翠芜楼中这么多年见过的第一好看,即便不为了掏空他的钱袋子,单是冲着这张脸,她也要想法子将人搞到手。

    于是,水蛇一般灵巧的姑娘扭着细腰,朝祝允款款而来。祝允却是因为她的靠近而愈发烦躁,在那股香风袭来之前,他正要开口喝止,却不想,昔芷比他动作更快,只软着身子哎呦一声,便朝着他扑了上来。

    不过这点手段是无法近祝允的身的,他一个闪身便及时躲到了一旁。

    昔芷扑了个空,人趴在地上,发髻上的簪钗掉了一地,却不想那男人还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只冷着面孔质问她:“你做什么?”

    昔芷顿时羞红了脸庞,她还从未在男人身上如此狼狈过:“奴家只是想给公子送杯水,顺道捏捏肩,好为您解解乏啊。”

    祝允也不是个傻的。他算是看明白了,此女八成是将他当成了那起子眠花宿柳之人了。和她再说些什么也是白费口舌,还不如将事做得再绝一些:“我不喜欢女人。”

    昔芷抚着胸口,心头虽然依旧不是滋味,但是好歹没有先前那样憋闷了。看来,她依旧对男人有着无边魅力,不过是眼前这个小白脸的口味独特:“既如此,公子慢坐,奴家退下了。”

    她匆匆拾起一片狼藉,提着裙摆,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见那姑娘的背影消失在这层楼的拐角,祝允长舒出一口气,这种地方,也亏徐柔儿想得出来,简直是步步危机,进了狼窝。

    祝允再次转过头去,看向了徐柔儿和王书誉那边。只见徐柔儿鼓着掌,嘴中说着什么,王书誉的腰间则是被粗粗的麻绳捆绑起来,整个人正在被一点点地拉着升高。

    一时间,似乎整个二楼都能听到王书誉恐怖的哀嚎声:“不玩了不玩了,放我下去!”

    祝允按了按自己乱跳的眼皮。怎么看,这王书誉都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人,不像是有什么心机的,和徐柔儿凑在一处,倒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主人这次,应该是思虑过重了。

    虽然心中这么想着,但只要是贺长情的嘱咐,祝允一向都挂在了心尖上。于是他只是胳膊肘杵在桌上,用掌根托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二人的动向。

    直到,再次有人出现打断了他。

    眼前赫然站着一个行似弱柳扶风的病弱美男子,衣裳半披半露着,比方才的那姑娘还要大胆。最起码,人家没有不好好穿衣裳啊。

    片刻之前,祝允自己说过的话在他的脑海中陡然炸开,是因为那句“我不喜欢女人”,所以才把他引过来的吗?

    只这短短的功夫,祝允的脸色便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的,不过更多时候他都是板着张脸,看起来就很是不好惹的样子。

    “公子,听说你喜欢我这样的?”男人不要脸起来果然天下无敌,这种不害臊的话也便直接脱口而出了?

    祝允没有理睬对方,却换来了男人的得寸进尺。这家伙,竟是径直坐在了祝允的对面,将他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的。

    这可倒好,这下子是彻底看不到徐柔儿和王书誉了。祝允不得不正色几分,问向来人:“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第72章 初学

    “只是, 想让公子开心。”眼前的男人笑容不减,自顾自地为他斟起了酒来。

    这群人,可真够难缠的。

    祝允挠着头, 第一次觉得自己抓到了烫手山芋。憋了许久,憋得他脸色通红,祝允依旧给出了那个用烂了的借口:“我, 也不喜欢男人。”

    “公子不喜欢女人, 也不喜欢男人?”男人压着低低的笑声, 手上动作却是不停, 将斟满了酒的酒盏推到祝允的面前,“世上可没有这样的人,之所以不喜欢, 还是不懂里面的好。一旦公子尝到了这其中的滋味, 想停还停不下来呢。就怕公子你到时候变得荤素不忌,男女通吃。”

    “你说的什么屁话。”便是再好的涵养,也禁不住这种类似于侮辱的打趣。更何况,祝允自认他只是一个没读过书的粗人, 哪懂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

    他只是觉得,男人这话, 实在入不得耳。

    对面的人见祝允发了火, 却也不惧, 只饶有兴味地打量起来:“看起来, 公子你怕不是, 还是个雏儿?”

    这话误打误撞, 戳中了祝允的心坎儿。他不由地又想起了那日在山洞中的事情, 哪有男人在面对心爱之人的时候, 衣裳都脱了, 人都抱在了一块,结果最后却什么都做不了的?

    那日什么都没发生,除了因为主人有着惊人的意志力,还是因为他……有心使不上力。

    鬼使神差中,祝允的喉结滚了一滚,他侧目看向了男人:“你懂吗?”

    祝允如此坦荡,反倒让男人看好戏的表情一下僵住了,过了许久,男人才斟酌着开了口:“我……肯定懂啊。但你这,什么意思?”

    “我,我没什么意思,就话赶话正巧问问。”自己刚刚也是昏了头了,病急乱投医,都在瞎想些什么。难不成他还真要在这里学了那些勾人的手段,就为回去等待着永不会发生的一幕?不行,他光是想想,就觉得自己犯了天大的罪过。

    可人心又哪里是他掌控得了的。祝允一面觉得自己实是不该,光是有这样的想法都已是对贺长情最大的亵渎,可一面又忍不住地浮想联翩,心底里有个暗戳戳的声音在不断地蛊惑引诱着他。

    就问一问,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的吧?万一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万一呢?

    祝允的纠结为难,全写在了脸上,明眼人一看便知他这是被良知和情/欲左右裹挟着,无法做出决断。可这种事情嘛,但凡有那么一点苗头,便证明当真是心动不已,挡是挡不住的。

    男人很是贴心地往他跟前凑了凑,压低嗓门,慢悠悠地道:“我有很多压箱底的秘籍,二十两,成交吗?”

    二十两,几乎快要掏空祝允了。这些年,他跟着贺长情几乎没有要用到银钱的地方,在没有消耗且源头稀缺的情况下,居然也攒出了五十两的数目。

    可如今就为了买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所谓秘籍,就要花上这许多……真的能吗?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男人留给祝允三本足有半指宽的画册,离去的时候还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学啊,包看包会。”

    而直到祝允将那些东西捂在了怀中,耳根子蔓延开来的红晕就像天边聚集许久的火烧云,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干了什么。他这还真的是,昏了头了。

    好在昏头的祝允,没有错过贺长情交代给他的任务。他十分警觉地盯完了徐柔儿带着王书誉在街上闲逛的全程,只是毫无收获。

    “知道了。”原本也没指望就凭这一次的跟踪就可以得到什么消息,更别提,这一回完全有可能是她自己从门缝里看人。贺长情整理着衣裙,只淡声道:“你随我去一趟宫里,今日这个情况,有必要跟圣上知会一声。”

    经过先前的几次感悟,即便贺长情心内不想承认,可她的行为也已经是与梁淮易日渐疏远。非是她有多么地忠君,而是王书誉这人和长晟亲王关系匪浅,长晟亲王的离世旁人不知实情,可她和圣上却是无法脱清关系的。

    谁也不敢拍着胸脯说,此次王书誉进京当真别无所图。

    不过,只要将此事禀报给圣上,就算日后出了岔子,也怪不到她的头上。

    贺长情心中这么计算着,便连夜带着祝允入了宫。

    长安殿外,贺长情来回踱步。都这个时辰了,圣上不在里面批阅奏章,还能去哪儿?若是邓瑛在,她还有人可以一问,可偏偏圣上今夜把邓瑛也给带去了。

    殿内的烛光照得四下里亮如白昼,偌大的空间里却空无一人,只有殿门外留了三五个值守的小太监,问他们,他们也只摇头回说不知。

    “主上,夜凉,披点儿吧。”祝允随身带了一件绛纱洒金披帛,说着就要抖搂开来给贺长情披上。

    贺长情倒也不拒绝,任由祝允为她理好后,方才开了口:“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且去别处看看。”

    这深宫内苑,并非处处都是他们去得的地方,带上祝允则是更为不便。贺长情既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也不想因为多跟了条小尾巴而行事多有束缚。

    这是她思虑几番的决定。

    这祝允,近来好生黏人。尤其是经过山洞那一事后,看她的眼神时常带着亮晶晶的光芒,璀璨耀眼,不容忽视,就好像从前还有所顾忌的感情猛地缺了个口子,竟是再也藏不住一点。

    贺长情打定主意要做一株绝不会耽于美色的铁树,但却不自觉地开始分给他更多的关注。

    若说从前的关注,只是因为更好地拿捏掌控祝允,可是现在的关注,则是带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

    贺长情注意着自己的语气,与人好商好量着,但自己的这句话还是让他眼前黯淡了几分,还好他一向识得大体,不是拖她后腿的人。

    祝允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应声道:“主上放心,阿允就在此处等您。”

    行吧,有他这句话就行。贺长情一把将披帛摘下,再次塞到了祝允的怀里。

    此时星子高垂,但因为乌云罩顶的缘故,使得深宫处处都是一片漆黑。贺长情从宫人那里借了一盏八角宫灯,沿着鹅卵石铺就的甬道缓缓前行着。

    只是刚走出不久,她便后悔了。

    这个时候,勤勉的君主会坐于案前为天下大事殚精竭虑,可君主也是人啊,如今沈慈回宫了,依照他们二人那个如胶似漆的腻歪劲,保不齐是又凑到了一处。

    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她怎么愚钝到现在才想通。贺长情猛地顿住了步子,不行,她不能那样不懂事。

    今夜不方便,改日再来就是。

    “老臣是为了北梧大业计!”

    月黑风高时,正是一切妖魔鬼怪无所遁形的夜。贺长情无意听取他人见不得光的密谋,是这些话硬要钻到她耳朵里的。

    但无论她愿意与否,都已经被迫牵扯其中了。贺长情呼吸一紧,赶忙摘下灯罩,一口气吹灭了里面的蜡烛。

    没有了光亮会暴露她的位置,贺长情屏气凝神着就近掩藏于树影当中。

    便听方才那道浑厚却又明显压着的嗓音继续道:“这么做,也是为了梁氏一脉的皇权稳固啊。”

    提到了皇权,又自称老臣,难道说圣上也在这里?

    贺长情不由地将身子往外探出一些。虽不知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如果是问心无愧的正事,何不正大光明地放在朝堂上说?偏偏选在深夜时分,于无人处私下密谈,用头发丝想想都知道,这里面指定有鬼。

    “你说的利害关系,朕都知晓。”良久,另外一人悠悠叹了口气。

    果然……圣上也在。

    贺长情攥着提杆的力道不禁渐渐收紧。如果这两个人里,一个是圣上,那么另外一个会是谁呢?那道浑厚的嗓音,她似乎不久之前,在哪里刚刚听过。

    可是,世上的人这么多,她又怎么可能光凭一道声音就识出对方的身份。

    “你先退下吧,此事容朕再想想。”

    二人最终也没能就深夜密谈一事得出个结果。

    只是,圣上都开口了,臣子万没有不从的道理。那道声音低低地响起,听来有些发闷:“是,老臣先行告退。”

    贺长情将身子一矮,完全地藏于树木花丛之中,唯独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的那个凉亭。

    便见凉亭中,一个走起路来明明已经十分不稳,却还仍要固执地保持着挺立姿势的怪异身影,晃入眼帘。

    那种躯体上无可回转的老去,和又不肯服输的倔强统统体现在一个人的身上,便会充斥着肉眼可见的不协调。朝中上下,老古板不少,但能达到这种程度的却是屈指可数。

    就在前不久,贺长情在傅家家宴上便见过一个,就是那位不请自来的章祁知章相。

    今日实在不巧,她与章相又见面了。

    不,准确的说,应该是她单方面见了章相。这个带头上书参她一本的老头儿,究竟在动什么歪脑筋?

    若是以前,她或许现在即刻就会冲出去,当面问问梁淮易,看那老头儿又在憋了什么坏水。

    可是此刻,贺长情刚刚迈出的步子在犹豫片刻后,收了回来。她只是定定地看着章祁知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视线尽头。

    二人在这里相谈,显然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晓。章祁知口中的事关北梧大业和皇室一脉稳固的秘密,或许根本不是她能插手,随意问询的。

    贺长情将宫灯的提杆换了只手拿,正要将自己早已微微汗湿的右手手心贴在身上抹抹,便听凉亭里,梁淮易的声音陡然响起:“还不出来吗?”

    第73章 谎言

    贺长情心内咯噔一声, 本来四平八稳的一颗心脏瞬间震如擂鼓。

    梁淮易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下,她自打发现了这附近有人密谈就一直屏息着,照理来说, 是绝对不会被旁人发现的啊。到底是什么时候疏漏的?

    思忖犹疑间,贺长情的额间便沁出了些许的薄汗。她咬了咬下唇,决意还是要相信自己, 先按兵不动, 观察观察再说。

    “朕早知道你在那里了。”

    岂料, 梁淮易今日像是偏生要与她作对到底, 一次次地相逼。贺长情挪了挪步子,刚要从树后转出来,便听到了一个动听的女声缓缓开口:“臣妾来得稍晚了些, 并没听到什么。”

    原来, 是在说嘉妃娘娘啊。

    贺长情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顺手拎起衣襟来扇了扇风,别看现下深秋时节天气寒凉,可方才的危急情势硬是将她逼出了浑身的汗来。

    便见那二人倚靠在了一起, 月色为他们勾勒出一个极尽温柔的轮廓:“就算你全都听到了,朕也不怕。因为你始终都是站在朕这边的, 对吗?”

    贺长情无意再听这二人的互诉衷肠以及圣上永不会止歇的试探, 干脆小心翼翼地提起裙摆, 拎好宫灯, 借着夜色的掩护, 匆匆逃离了此地。

    她这一路走得轻盈又飞快, 有些时候像道迅疾的风, 若是正巧落到了有心之人的眼中, 便只能捕捉到一地晃动的树影, 但大多时候,这道风便是来无影去无踪。

    贺长情再次赶回长安殿时,便见如先前她离去时的那般样子,邓瑛也还未归。只是不知,这邓瑛是否一直跟在梁淮易的身边,那时的自己和凉亭还尚有一段距离,是以着实看不太清。

    “主上,您怎么出了这么多汗?”祝允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了方干净的帕子,犹疑着探上了她的额间。

    祝允的指尖带着秋日夜晚特有的清爽,只是偶有些肌肤相触便是凉丝丝的,好生舒服。贺长情眯了眯眼,任凭对方为自己揩试起来:“你记住了,我从未离开过长安殿,一直与你在这里候着。至于更多的,回去再告诉你。”

    “好。”祝允的手指头甚至都在微微颤抖着,他忍着心底一浪高过一浪的羞涩,目光却又明目张胆地开始细细描绘起了贺长情的面容,远山含黛的细眉,亮如星辰的双眸,还有高挺精致的鼻以及水润饱满的红唇。

    这些无一不在他的心头点起了一把把的火,烧得他里外焦黑一片,心跳得宛如冬雷阵阵,祝允听到自己低低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轻抖:“擦好了。”

    贺长情眨了眨眼,将祝允的反应悉数看在眼里。看他这样,她破天荒地生出了一些逗弄人的心思,于是刻意将手背在身后,逼近到祝允的眼跟前:“谢谢阿允,阿允真好。”

    她早知道这小子禁不起逗弄,只是没想到,会有这么敏感。祝允本就泛红的耳根因她这一动作简直跟用烙铁碾压着烧过一般,他一边忍不住地偏开视线,一边又频频地偷偷回望着,嗫嚅许久才硬是挤出一句不连串的话来:“这些……都是阿允,应应该做的。”

    贺长情觉得好笑,于是又踮着脚往他的耳廓上吹了一口热气,随后,笑得更是开怀。她好像,忽然发现了祝允这人身上的好玩。

    “主上您……”祝允的眼中有诧异,有羞怯,但更多的则是一种被调戏过后欲拒还迎的乐在其中。

    明明自己也是欢喜的,可碍着主仆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以及她曾经说过的男女大防,祝允还硬要装成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不知道有多别扭呢。

    他这样的反应,成功取悦到了贺长情。

    也是此刻,贺长情才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臭男人在逛完了青楼喝完了花酒之后,还要去调戏良家妇女。只是她远没有那样恶臭,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快感,似乎也只仅限在面对祝允的时候。

    至于那日山洞中的事情,如今也变得好像没有那样难以启齿了。既然已经成了既定事实,那一味躲避也没什么意思,反正天知地知,只有她和眼前的祝允涉及其中,索性放开一些。

    毕竟,逗弄人真的很有意思。贺长情好像爱上了这个自己新探索出来的发现,誓要把人逗得恼了不成:“阿允,你怎么不看我?主人的话也不听了吗?”

    晚归的圣上,撞上的便是这样一幕。

    “咳咳。”最终还是圣上的一声轻咳,打断了这暧昧不清的氛围,将祝允从这种说不清是否愿意更加沉沦的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来了多久了?”

    贺长情这才回身站好,微微笑道:“也没多久,属下有事要禀。”

    邓瑛依旧不在,就长安殿的这些小宫人,能被派在殿前伺候就绝对不是那等嘴多之人,只要她先把话头抢过来,不给梁淮易问话的机会,那么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便见圣上果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支开身边众人:“有话随朕进来再说。”

    “容属下斗胆一问,今日怎么不见邓公公?”这太奇怪了,自从圣上登基以来,这位心腹大监便时时刻刻跟着他,足见圣上对此人有何其信任。

    以往她那么多次事态紧急中的入宫觐见,也都少不了邓瑛在一旁引路,今夜这圣上都回了长安殿,他一个太监却迟迟未见人影,未免太不合理了些。

    “邓瑛被朕派去盯着太医院了,那起子混账配个药都配不好,嘉妃这几日总是吃了吐吐了吃,没完没了的,人都快瘦脱了相。”

    圣上这番话说得可谓情真意切,贺长情甚至从他的脸上看出了几分咬牙切齿。她完全有理由怀疑,若是那帮太医们再没有法子调理好嘉妃娘娘的玉体,他日人头落地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他们二人,可真是这皇宫内院里,难得的伉俪情深啊。

    这一问,属实是她多余。贺长情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后,方才说起自己此行的正事:“禀圣上,长晟亲王那位远在云崖的舅舅王书誉,日前入京,且还跑到了鸣筝阁里。”

    “王书誉?他来做什么……还去找你?”圣上眉目一凛,当中蕴含着的冷意瞬间迸发了出来,“那个什么允,你且退下,朕有话同你主人讲。”

    贺长情侧身朝着祝允点了点头,示意人退下。即便祝允的头脑还算有点机敏,当时就已经发现了她和圣上的好大一出戏,可圣上不知情,将他留在这里,只会是君王眼里分外碍眼的存在。

    更何况,相信现如今的梁淮易君心多疑,若是被他知晓了自己那些伎俩被祝允一个小小的金玉奴看在了眼里,祝允还能有命活吗?

    让他退下,的确是对祝允最好的选择。

    厚重的殿门被外间的宫人合上,四下里静得骇人,贺长情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照王书誉的说法,他是特意来谢过鸣筝阁当日对长晟亲王的照拂的。属下并未受他的谢礼,但请圣上放心,属下已经安排下去,有人盯着他,若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鸣筝阁即刻知情。”

    “王书誉消息闭塞,成不了气候,暂且不用对他太过上心。若有异动,再来禀朕。”

    王书誉的岁数的确很小,人又一直呆在云崖那样的小地方,也难怪入不得圣上的眼了。可不知为何,梁淮易越是这样的态度,她的心中便越是不安。

    那王书誉一日不离京,自己心中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便无法放下。

    “是。”不管了,冤有头债有主,他日若是因为弑弟而遭反噬最狠的人,又不会是自己。她贺长情不过就是一个听凭君命的刀罢了,若真有那报应来到的一日,她乖乖认命就是。

    走出殿门,一个熟悉的身形从甬道上缓缓走来,灌了一路的夜风,正是邓瑛。

    他弓着腰身,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过分谄媚又不显得轻慢:“小阁主,老奴送您。”

    “有劳了。”和宫里的老人打交道就这一点好处,便是看人下菜碟也会被他们做得游刃有余,总不会让人明面上在心中落了不快。

    绕过一排排朱红的宫墙,直到那长安殿的屋檐都被层层遮挡得再也看不清面貌,贺长情才有了些兴致,与人闲聊起来:“近日嘉妃娘娘胃口不好吗?怎么总是吃了吐的?”

    好歹沈慈都在她的私宅里住了那么久,说一点也不关心自然是假的。只是如今人家是高高在上的娘娘,自己这样的身份,后宫都不便进入,再想得知对方的消息,也只有从宫人这里多多打听了。

    贺长情发誓,自己原本真的没有要试探什么的意思。

    可是,做事细致,承袭了宫中一贯沉稳风格的邓瑛,在听到她这话后却是明显迟疑了下,随后方才点头道:“是啊,天气转凉得太快,嘉妃娘娘身子骨弱一时适应不来,圣上这才命老奴多照管着些。”

    梁淮易啊梁淮易,枉我将你视为知己挚友,即便你干了弑弟这种有违人伦的事情,屡次把我推出来当挡箭牌,我也不曾有过二话。

    却没想到,到头来,你能瞒我如此之多。就连身边的太监被你派去干什么,你都不肯说上句实话。

    贺长情迎着无边秋风,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身上冷得要死:“邓公公就送到这里吧。往后的路,有阿允陪我。”

    第74章 来源

    “主上, 您心情不好吗?”二人将一地碎落的月光踩在脚底,祝允就那样亦步亦趋地跟在贺长情身侧微微落后一些的位置。

    或许主人不知,从他这个角度来看, 他们的影子是并肩而立的,有一种朦朦胧胧的亲密感。

    祝允悄悄地将自己垂在身侧的手指翘起一些,影子便刚好可以够到贺长情的手掌, 这样看起来, 有种他们手牵着手的错觉。

    如果不是虚幻的影子, 而是真真切切地牵上了那片温热, 不知道能否传递给她一些温暖的力量,好让主人不要继续沉浸在不知何故的哀愁里。

    “嗯,我是心情不好。”这还是贺长情头一次和祝允说这么多, 而且全是一些掏心窝子的话, “因为我发现,有个我很看重的人,满口谎话,这让我觉得自己长久以来的努力与付出就像个笑话。”

    很看重的人, 指的是圣上吗?从主人入宫到现在,似乎再也没有遇到过什么人, 她情绪急转直下的开始, 似乎就是因为邓公公说的那些话。除了圣上, 祝允再也想不到还能有谁。

    即便祝允猜到了一些, 可他也不能直言不讳地说出口, 那是天底下所有人都不能触碰的雷池。想了半晌, 祝允很真诚地提出自己的建议:“那就不要再看重那个人了。”

    既然他都对她不好了, 那为什么主人还要将他视作故交好友呢?一颗真心, 总要放在能有同等回应的人身上才行。比如就像他这样的人。

    只是, 那个人,能是他吗?

    “主人……”祝允忽地顿下了步子,他不知自己用了多大的勇气,才忽略掉了心底那种闷闷的不快,说出了最真实的想法,“您能不能,看看我?”

    他不想主人的眼里再有其他男人了,什么圣上什么顾世子,甚至还有左清清沈从白他们,谁都不要再来了。

    可是他不敢,他该以什么资格说出这等自私至极的话来。他只求,主人的目光所及之处,可以捎带上自己,就这样,都已经是不敢想象的幸事了。

    ——

    祝允悔死了,悔得肠子都青了。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一定不会说出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他怎么忘了呢,自己只是一个出身卑贱的金玉奴,怎配肖想牧心者。主人不予回应,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即便心内像揣了块明镜,把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的,可祝允心中还是一片酸楚,他的眼眶甚至都发起涩来。

    二人就这样一路无话,离了皇宫,回了鸣筝阁,走过一个又一个连绵不绝的廊下,最终停了下来。

    “你说,让我眼里有你?”贺长情转过身来,直直地盯着祝允瞧,脸上是一种像极了戏谑,又带着点不可置信的表情。

    祝允慌极了。他再也克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两只手慌张无措地将身上的布料抓了又抓:“是……阿允僭越,是阿允大胆,我……我痴心妄想。”

    贺长情随即一愣。她只是好奇一向内敛的人是怎么说出这种话来的,没有什么逼问的意思。但是怎么就把人能逼成这样?

    看着祝允急得像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贺长情终于还是不忍心了:“我怎么可能心里没你呢?看你是吧,喏,现在看着了。”

    人又不是石头做的,形影不离也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半点感情没有呢?就算是养只小猫小狗,现如今也一定是割舍不下的。更别提,是一个能跑能跳,会说话的活生生的人了。

    贺长情这么想着,又恢复了往日里自己镇定自若的样子。她用手抬起了祝允的下巴,见这人的脸蛋子上依稀还挂着点泪痕,不耐烦地道:“说就说,怎么还哭了?你再这样,我可转头就去找别人了啊。”

    这话果真管用。祝允立马停止了那种抽泣,只是依旧用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向自己。贺长情甚至在想,如果祝允也像狗一样有条尾巴,估摸着此刻早就摇起来了。

    “祝允,我问你,你要如实作答。”忽然间,那种逗弄人的想法重又席卷上来,且占据了贺长情的整个心田。她干脆改用一根手指挑起祝允的下巴,逼着对方直视自己:“你是不是,喜欢我?而且还是男女之间的那种?”

    “你想清楚了再说话,你的眼睛可骗不了我。”可真当问出来那话了,贺长情才猛然心口一坠,她是不是自己也想知道这个答案?

    近日是怎么了?很多所思所想,竟是完全不受她的控制。

    贺长情微微瑟缩了一下,刚想收回自己的手,下一刻,手心之上便紧紧贴上了一片温热。

    那是祝允将他的侧脸贴在了自己的手心当中,并且还无意识地蹭了几下。他就用他那亮晶晶的眸子看着她,脸颊是滚烫的潮红:“喜欢的……阿允早已立誓,我的身我的心都是主人一个人的。”

    贺长情像是被雷劈过一样,直接愣在了原地。她只是想逗耍一下这个人,怎么他还真就承认了呢?这和自己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啊,谁能来告诉她,现下应该怎么办?

    贺长情感觉自己的掌心骤然升腾起了火辣辣的灼烧感,她再也顾不得祝允的那些眼神和动作,一把将手给收了回来并且背在身后:“你住嘴,我不想听。”

    祝允惆怅地垂下视线,任由纤长又弯曲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一片阴影。他还是,惹恼了主人。可是,明明是她问的啊,而且还让自己不要说假话,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说出这些没羞没臊又大逆不道的话来,可是她却翻了脸。

    主人的心,真就是海底的针,让他总也捉摸不透。

    又来了,祝允又摆出了那种可怜兮兮,我见犹怜的模样。但这一回贺长情打定了主意,绝不会再哄人了,否则这货尝到了见竿爬的甜头,以后还得了吗?

    贺长情像下命令那样:“你困了,快回去睡吧。”

    可祝允的眼眶却不知从何时起红得过分,他哑着嗓音,执拗地道:“我没困。”

    贺长情顿时气结。好小子,现在就敢跟她叫板了是不是?

    她故意瞪着祝允,刚要劈头盖脸教训几句,沈从白却从院子那边的垂花门里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小白?这么晚,你怎么来了?”贺长情很是惊讶,一时都忘了她同祝允之间的那种旖旎气氛。

    沈从白有小妹要照顾,这个时辰,他不应该在家陪妹妹的吗?忽然来到阁里,一定是有要事发生了。

    “回主上,箭头的来源查出来了。”

    没想到,时隔多日,就在贺长情以为这事只能不了了之的时候,转机出现了。她眸中瞬间亮了起来,问向了沈从白:“是谁?”

    “是礼部尚书,李攸之。”虽然答案很荒谬,可这是事实,由不得沈从白不信,“我们在李府后门处发现了硝石粉的痕迹,接连蹲守几日后,便见有人新运送来了一批弩箭和火药,只是量很少。属下借机看过了,那弩箭和您给我的箭头,材质纹路,样样如出一辙。”

    一个礼部尚书,哪里来的这种关系?府邸里还囤积弩箭和火药,若是被人捅出去,即刻便可定个蓄意谋反的罪名。

    没人会吃饱了撑着做这些事,除非是心里有鬼。

    不过自己对于李攸之此人更多的猜测,沈从白并没有说出口。对他们来说,当务之急是查清楚他们为何要对主上动手,而不是这个臣子是否真的有谋逆之心。

    “怎么会是他?”那日在傅家家宴上,李攸之对待傅云鹤可谓是殷勤得紧,完全超出了一个学生对待自己恩师的正常态度。说难听一点,知道的看得出来他们是师生关系,不知道的还以为傅老爷子是拿捏了他的什么软肋呢。

    也就是这样的李攸之,是当时全场唯一一个敢对章相的不请自来说些阴阳怪气的话的人,尽管他的阴阳怪气是被过度谄媚所包裹着的。

    但是,不难看出,李攸之是站在傅云鹤这边的,而绝对不是章祁知的人。等等!谁说当面给人难堪,就一定是互不对付呢?眼见就真的为实吗?

    如果说,李攸之是故意摆出与章相不对付的假象,从而迷惑旁人的呢?谁说结党营私,就一定得在明面上抱起团来,或许恰恰相反,有人在明面上互取所需,那也有人需要在暗处故意唱反调,只为掩人耳目。

    想通了这种可能性后,贺长情反而松下了一口气来。

    如果没有那场家宴,没有李攸之过于冒头的反应,她或许还真想不到章祁知的身上。可偏偏,他太鹤立鸡群了,这不是为了褒扬李攸之的才学或是旁的什么,而是指他表面上的行为,出面带头,想不让人注意到都难。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即便没有李攸之这人,她也迟早是要查查章祁知的。毕竟,章相已经对她展露出了明晃晃的恶意,他还与圣上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密谈。

    贺长情想,或许她只是需要一个借口罢了。现如今,李攸之亲自把这机会送了上来,她哪里有不接受的道理:“小白,派人查查李攸之私下里,和章相到底有无往来。”

    第75章 致歉

    沈从白携着一身风霜而来, 又裹着一袭寒凉飞速离去。

    方才沈从白还在时,贺长情完全沉浸在了对李攸之一事上的思索,现下人也走了, 她才感受到了来自于自己对面那愈渐灼热的视线。

    糟了啊,她怎么把祝允给忘了。

    “我困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贺长情板起脸来, 用不快代替着心内的羞赧无措。

    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一切好像从林治岁下药那天开始就变了。又或许是更早的时候, 从祝允身中箭毒又独自出走的时候, 她就已经感觉到了祝允对自己的与众不同。

    但,她怎么能够呢?如果真的任由这样的心思肆无忌惮下去,岂不是坐实了外界那些对她和祝允关系猜测的风言风语, 平白让那些闲得没事做, 只知嚼舌根的恶人看了笑话吗?

    不行,她贺长情绝没有那么容易屈服!想到这里,她的心硬了下来,转身, 推开房门,又重重地一把带上, 这一连串的动作被她做得行云流水, 不带一丝犹豫。

    至于祝允, 他的恼怒向来无人在意, 在她的面前更是没有被正眼看上一看的份儿。他就好比是一块干涸许久, 裂着无数条大缝的土地, 只能日复一日地期盼着苍天能否有一点点心软, 为他降下一场甘霖。

    能不能降, 什么时候降, 全然不由自身。

    祝允在萧瑟的秋风中收拾起自己狼狈窘迫的心,默默回了贺长情隔壁的那间房。他只能宽慰着自己,往好处想,主人对他也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的,不是吗?她今日已经对他说了很多软和话了,是他得寸进尺,想要的太多了。

    祝允简单拾掇好自己,又铺好床铺,这才平躺上去,闭着眼消解起了一日的困乏。只是他还暂无困意,翻来覆去,余光终于落到了枕头一旁。

    这是在翠芜楼里,自己花了二十两银子买的三本画册,据说里面有传授男女之道的具体做法和过程,就没有谁是看了过后还开不了窍的。

    本着物尽其用,绝不浪费的想法,祝允翻开了那些画册。这不翻还好,一翻祝允才晓得当中的玄妙之处,原来自己那日就差一点点。不得不说,男人有些时候在那些方面,真的是会无师自通,便是他这样的蠢蛋,都会遵循本能去贴近心中所爱之人。

    但见画中的两个小人活灵活现,只是稍微那么略过一眼,便是让人面红耳赤的程度。祝允看得小腹灼烧得厉害,干脆一把合上,再次压回到了枕头底下。

    睡了睡了,明日他还得继续想法子跟上徐柔儿和王书誉呢。他不能辜负主人对自己的期待,只有尽心尽力完成好每一件贺长情交代给他的任务才是他此生活着的唯一目的。

    就这样一夜无梦。

    次日,贺长情是被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绵绵声给吵醒的。她推开两扇木窗,泼天的雨水便前仆后继地灌进了屋内,直激得人打起了激灵。

    “剑兰,你来。”贺长情朝院子里正在洒扫的剑兰招了招手,示意对方过来。

    “小阁主,有事吗?”剑兰顺手舀起院中水缸里的一瓢水,洗净了双手后才来至近前。

    “那个,你去旁边叩一下门,看祝允起来了没有。”祝允的习惯数年如一日,无论她什么时辰起来,他都会一早候在门外。

    像今日这样,不见半个人影,实在奇怪。该不会是昨夜自己的话说得太冲,把人给惹恼了吧?

    但,她毕竟是一阁之主啊,还是金玉奴的主人。要她去低头认错,实在拉不下这个脸来。

    还好有剑兰这个中间人。贺长情望向剑兰的眼神都不由得带了点儿恳切的意味。

    “是。”小阁主这是怎么了?剑兰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依言拐去了隔壁。

    很快,人便回来了,只是面色有点不自然:“他人不在。”

    人不在?贺长情这才想起,自己让人盯着点儿王书誉的事情,那想必是一大早出门办差去了。既然还记着任务,那一定是没有把她的重话放在心上。

    小狗嘛,忘性是很大的,回头再借机哄上一哄,就会跟没事人一样了。贺长情的心内稍稍落定了一些。

    “去把左清清叫来,让他同我一道去拜见章相。”

    既然章祁知都跑到了圣上的面前搞那套见不得光的密谈,又屡次针对于她,那她自然也不能总是被动防守。

    无论李攸之的背后,究竟是不是章祁知在作怪,她都得去亲自拜会一番,看看这章相的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

    左清清则是对此表示不解:“主上,您就让小白先去查呗,等有了动向了,我们再出手也不迟啊。”

    她之前也是那样以为的。

    依鸣筝阁的实力,只要细细防范,她不至于再一次落入暗中之人的陷阱,还毫无招架之力。至于章相,参她一本也好,跑到傅家去敲打旁人也罢,都说小不忍则乱大谋,谁叫人家的势力盘根错节,根本不是她能招惹得起的。

    贺长情原本就暂时没有蜉蝣撼树的打算。可偏偏圣上与参她一本之人有着不可说的秘密,还在邓瑛一事上有所隐瞒,这一桩桩一件件委实刺痛了她。

    或许,她便是这样小肚鸡肠的人吧。若是谁胆敢欺瞒于她,那她就一定要挖出来这些秘密,看看章相暗地里到底有什么谋划。

    不知为何,贺长情总觉得,章相的秘密会和金玉奴有关。

    “就怕拖久了,夜长梦多。再说了,我们此去,明面上只是为了道歉,又不会起任何冲突。”

    贺长情这么一说,左清清就更想不通了。什么什么?道歉?道什么歉?那老头儿老眼昏花,放任他义子在宫里对主上出言不逊,又跑到傅家当着那么多大人的面说些颠三倒四的疯话,到底谁该给谁道歉啊?

    只是还不待左清清问上一问,便见贺长情递给他一个彩绘漆盒,温声一笑:“走吧,去了以后管住自己的嘴,不该说的别说。”

    左清清掂了掂手中盒子的重量,不禁心下一惊,虽然他能隐隐约约体会到主上的用意,不过做戏要不要这么实诚啊,居然连礼都备下了:“主上,您能不能,别这么大方?”

    不是他抠门得要死,也不是这点东西鸣筝阁里没有,实在是对方不配啊。

    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贺长情一边弓身上了马车,一边淡淡回道:“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更何况,这点表面功夫,不值几个钱。即便是道歉,我们鸣筝阁也要体体面面地去。”

    最后这句话,一下戳在了左清清的心坎上。可还真是这个理儿,哪怕是先低头,他们鸣筝阁出去也要当最体面的人。

    这个理由,成功说服了左清清。他坐在马车车帘之外,还心情颇好地催了催赵青峰。

    很快,马车就停在了相府的正门之外。赵青峰鬼鬼祟祟地看了眼门上的下人:“主上,我就在外头等你们,有事唤属下。”

    贺长情掀开车帘,便见到同样一脸担忧的左清清,他们两个这表情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放心吧,我有分寸。”

    “老赵有我,你放心啊。”左清清无奈地拍了拍赵青峰的肩膀,即便他的心中也为主上叫屈,可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他们都知道,贺长情骨子里是一个自卑又自傲的人,她豁得出去又舍得下一切,看上去的确是一个无懈可击,令人安心的阁主。

    但若真的了解她的那些过去,知晓她这一路走来的艰辛,便会知道,外表的盔甲有多么坚硬,内里的骨肉便是多么地脆弱。

    让这样一个骄傲到极点的人,低声下气地去为子虚乌有之事道歉,这和拿钝刀子磨肉也没什么区别。

    但愿他们此行,能有所收获。

    贺长情和左清清说明了来意后,便由下人引着进入了章相府中。

    或许是他们来得突然,打了个对方措手不及,又或许是章祁知压根就没把贺长情和鸣筝阁放在眼里。这府上众人,该干什么的依旧在干什么,一点都没分给他们多余的眼神,就好像没有看到这两张生面孔一般。

    贺长情对此却似乎很是感兴趣,她叫住了前面引路的小丫鬟:“府上这些护卫,武功都这么高强吗?看起来,和我们鸣筝阁的人都不相上下啊。”

    章相在朝中的地位非比寻常,连带着相府的下人都有种高人一等的感觉。小丫鬟闻言,只昂着脖颈道:“当然武功高强了,这些又不是护卫,那可都是我们相爷养……”

    祸从口出的这一瞬间,小丫鬟死死地捂紧了自己的嘴巴,她回过身来冲着贺长情二人笑道:“婢子嘴欠话多,您二位可别嫌烦,这边请。”

    即便这丫鬟已经在刻意弥补方才的过失了,可说出口的话便如同泼出去的水,想收都收不回来。

    说者有意炫耀,听者更是有心。贺长情和左清清对了一个眼神,心下有了些猜测。这些在庭院中练武的如果不是护卫,那就是章祁知豢养的私兵,或是高价请来的某些江湖人士了?

    一个文官,在自家府邸里养这么一支队伍,用心果然不纯:“章公子可在府上吗?我今日,是专程来见他的。”

    第76章 水井

    “公子出去会友了, 还请二位稍等片刻。”许是心虚,小丫鬟的态度比之一开始简直跟换了个人一样,她将二人让进厅堂之内, 还十分热情地上了两盏热茶来,“婢子这就去请相爷。”

    “有劳。”看来那群练功的人在相府里是不可轻易为外人所知的存在,不然这小丫鬟也不会跟踩住尾巴似的, 一下子变得这么知礼。

    不过说到底, 对方也只是一个跟着主人家的眼色行事的丫头罢了, 贺长情犯不着与人为难。

    “主上, 我看他们相府气派非常,连带着府中下人,都恨不得鼻孔朝天。底下人都这样了, 一会儿章相来了, 还不得对我们两个更过分?”这些话,也是等四下无人了,左清清才敢说出口来。

    “先忍着吧。”贺长情对此,亦是有着不小的担忧。只是她的担忧并不是担心章祁知给她难堪, 而是左清清这张没有把门的嘴。

    未有多久,章祁知便迈着他算不得利索的步伐进了厅堂当中:“哎哟, 小阁主, 有失远迎。”

    这等走起路来与众不同的姿势, 的的确确就是昨夜宫中的那个人, 看来她没有认错人。

    贺长情的心内因此更是冰凉一片。这不恰恰说明, 圣上当着她的面压下了章相对她的不满, 可转过身来却在背后背弃于她, 反而要与对她不利的人合起伙来。

    不过还好, 她早已知道了不是吗?此刻所见, 只不过是没有了再自欺欺人下去的理由。

    贺长情站起身来:“未曾递上拜帖便上门叨扰,是长情的不是,还望章相莫要见怪。”

    “我们之间,无需多礼。我还以为自上次傅家一别,我与小阁主已达成了某种共识呢。”

    呸,狗屁的共识,要与她撕破脸皮的共识吗?

    贺长情笑不出来,如果有面镜子,她觉得上面一定可以照出自己眼下十分僵硬的神情:“有些情谊再是深厚,可也是需要说出来的不是吗?我此次前来,是想向章远安章公子致歉。但听府上的丫鬟说,他外出了,所以这份礼还麻烦章相代为收下。”

    话毕,贺长情给身旁的左清清递了个眼神。

    便见左清清打开那只彩绘漆盒,露出来里面的一株红珊瑚。

    “犬子若是在此,看到了这珊瑚定会欢喜。小阁主,用心了。”从他们进来开始,章祁知的笑容便始终浮于表面,直到此刻才有了那么点真心的意思。

    这老匹夫,不仅为人老奸巨猾,而且还是个护犊子。此情此景,当着外人的面,做戏一般地说几句章远安的不是,很难吗?

    贺长情心中窝了一团火气,只是面上不显:“昨夜戌时,我去宫中觐见。只是等了许久,既不见圣上,也不见邓公公,于是我便问了宫人,章相猜,他们说什么?”

    章祁知不愧是在朝为官的老人了,一向宠辱不惊,便是听到自己这明晃晃的试探也面不改色,只是眼皮无意识抽搐的那几下,还是说明了太多问题。

    这便已足够了。

    贺长情还不想把自己和鸣筝阁那么快地置于风口浪尖上,于是继续接道:“宫人们嘴严又胆小,莫说是我,便是章相去问,他们也不敢吐露圣上的行踪。只不过后来,圣上回了长安殿,我才知原来是去见了嘉妃娘娘。看着他们如此恩爱,想来朝中各位大人们倒是不必再担心皇嗣一事了。”

    如果说贺长情上门道歉,是为了消弭与他的恩怨,好为她在京中行事扫清障碍,那还说得过去。可同他说这些是何意,难不成是在炫耀圣上和嘉妃娘娘都站在她那边吗?

    果然还是太稚嫩了。没有利益当前,那点旧时情意和小恩小惠自然很是管用,可一旦伤及根本,亲兄弟亲父子都会翻脸,更别提是她一个无所倚仗的什么小阁主了。

    看来,这贺长情并不如外界所传那般厉害,只是个拎不清的糊涂人罢了。章祁知卸下心防,不甚在意地附和了几句: “圣上与嘉妃娘娘恩爱如此,小阁主功不可没。”

    “章相,阁中还有事,我们就先行告辞了。”贺长情朝人微微颔首示意,扭过头的瞬间却对着身侧的左清清挤了挤眼睛。

    主上她,眼睛不舒服?不对,肯定不是。

    左清清挠了挠头,一时摸不准她这是什么意思。多年相处的经验告诉他,主上这绝对不是身子不舒服,只是他蠢笨至极,实在不知该怎么配合于她。

    贺长情也是没能想到,带左清清出来居然起不到应有的作用,还不如祝允好用呢。情急之下,她索性别过身子,在无人看到的地方,拧了一把左清清胳膊上的肉。

    贺长情这一把,着实手劲有点大,左清清立时嗷的一嗓子叫了出来。

    这个左清清,叫声堪比一头驴,看着实在是有点假。贺长情硬着头皮道:“他身子不舒服,敢问府上茅厕在哪里?”

    “来人,带他们去。”章祁知却不计较这些,只是不耐烦地吩咐着外间的下人赶紧把人带走。

    想来,章祁知也不是不知道这里面有诈,他只是不在乎罢了,骨子里下意识觉得,他们还不配他过于防范。

    二人由府上的小厮引着,接连转过几个转角,一路直奔宅院的东隅而去。

    期间左清清几次想要开口问问贺长情计划为何,余光一瞥,却看到了紧跟着他们的五六名身穿短打劲装的壮汉,个个长得满脸横肉,脚下不带声响。

    如此看来,只怕这些打手的功夫不会在他之下。那些话,左清清也只好默默地先咽回了肚子里去。

    既然无法借机问清,还不如先把眼下的戏做出个样子来。于是左清清一路捂着肚子,口中哎呦哎呦叫个没完,任谁一看,都能看到他脸上憋得通红的狰狞表情。

    带路的下人不疑有他,腿脚更是快了些:“二位,到了。”

    “你们在外面等吧。”贺长情故意将话音提高了一些,不只是说给眼前的小厮听,更是说给不远处的那些打手听,“他一大早就在闹肚子,可能一时半会儿完不了。”

    旁人出恭,自己却跟个流氓一样的看着,怎么想怎么古怪。更何况,这里四周都是高高的围墙,只要他们将唯一的出入口守住,还怕这两个人闹翻了天不成吗?

    因而,一直捏着鼻子的小厮一听这话,脸上旋即绽放出一抹笑来:“小的在外面等,有事您就叫。”

    看吧,把他支走,他不仅回不过味来,甚至还会感谢自己呢。贺长情眼瞅着小厮离开的时候朝那些不远处的打手比了个手势,一众人便守在了方才来时的小道上。

    看那架势,真的像看守囚犯一样。

    “你多在里面蹲会儿,便是与我打配合了。”贺长情看了看一脸疑问想要开口的左清清,及时打断了他。

    现在可不是解释那么多的时候。

    贺长情活动了一下手脚腕,运气一跃,欲要翻到围墙之上。方才她便看过了,相府的下人如此放心给他二人独自呆着的空间,不仅仅是因为茅厕之中味道冲鼻,还是因为四面围墙都布满了湿滑的苔藓。

    便是轻功在身,想要一举过去也不是什么易事。贺长情试了两次,才顶着额间的一层薄汗跃到了围墙之上,只是当她准备跳下去时,脚下一个打滑,径直朝着对过的地面便栽了下去。

    栽倒的一刹那,贺长情心内居然只有庆幸。得亏是翻过来了,这要是栽到茅厕那边,她得嫌弃死自己。

    “公子最爱的杏仁酪买到了吗?”

    “回春熙姐姐,往常总去的那家打烊了,是在另一家买到的。”

    相府家大业大,处处都是小厮丫鬟,贺长情顾不得身上的那些微痛意,即刻爬了起来躲闪到一棵大树之后。

    他们自厅堂出来后,贺长情便一直有在留心相府的布局,只是任凭她再怎样眼观六路,终究也只能看到偌大府邸的冰山一角。

    既然无法急于求成,就只好改换一下法子了,虽然这法子还挺不齿的,但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贺长情待那两名小丫鬟走远后,便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又走了几条弯路,最终摸到了水井旁。

    她环顾一圈确定自己周围并无第二个人在,才从身上摸出了一只葫芦瓶来。手底下养着一个绝世神医的好处便在于此,她可以随时随地地心想事成。

    看着宛如碎雪一样的药粉从手中的瓶口飘然而下,贺长情莫名生出了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许是许久没有做过这种偷鸡摸狗上不了台面的事了吧。贺长情这样安慰着自己,手下的动作却一刻不停,她将药瓶收好,又用袖口将井沿的那些白色粉末一一抹掉。

    确保一切都不会留下痕迹后,贺长情才按照来时的路线返了回去。

    ——

    “救命啊……”左清清捏着鼻子,两只大腿抖个没完。也不知道主上躲开那些人到底去做了什么,这人要是再不回来,他或许就成了史上第一被熏死的人了。

    就在左清清快要支撑不住,觉得自己要和这里合二为一的时候,眼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敲响:“好了,出来吧。”

    贺长情扶着左清清,二人一道走出来的时候,他们分明在那些下人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嫌弃。

    “你那什么眼神啊?”左清清心直口快,直接便把不满脱口而出。

    “行了,别多话。”别看相府的这群人现在嚣张极了,可等到晚间的时候,自有他们的好受。那时她便带人潜进府邸,定要把这里翻个底朝天。

    第77章 误打误撞

    “啊?”左清清咽下口里的最后一口肉饼, 险些没被噎过去,“所以主上,你给人家相府的水井里投了毒?”

    “话别说那样难听, 那药粉只会让人四肢乏力,继而昏昏欲睡罢了。”贺长情命人摆了一桌宴席,说是要犒劳一下这几日里操劳的众人, “按时辰来算的话, 应该差不多了。我们吃完就去。”

    “原来是鸿门宴啊。我就说, 主上你怎么突然这么好心, 请我们吃这顿饭。”左清清边灌了一口酒,边开着玩笑。

    “去。主上什么时候少了你的,这话多少有点不识好歹了啊。”尽管是玩笑话, 可沈从白还是面色一变, 用胳膊肘怼了一下旁边的人。左清清向来便是这样,没有什么坏心就是口无遮拦,他和主上懂得,但是若是让旁人听去, 又不知会解读出多少种意味出来。

    “你们就当我别有用心吧,但是这回,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虽说水井当中已被我下了药, 可难保不会有漏网之鱼, 你们谁要去谁不去, 我这次不强求。”贺长情举起碗来, 遥遥向众人一敬, 随后仰起脖子饮尽, “诸位想好了再决定。”

    这次和以往的情形都不相同。以前就算敌人是像章祁知这样的大人物, 背后也多半是圣上授意, 有人兜底自是无所畏惧。可现如今,天虽不至于是坍塌了下来,却也是风云巨变,早不复往昔了。

    贺长情还拿不准在圣上的心里,章祁知是什么样的存在,对他又有着几分信任和几分敷衍。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一退再退,万般忍让,可要想不再受制于人,将对准她的暗箭一一拔除,只一味退让是治标不治本的。

    她要去涉险,但她不能以阁主的身份强制要求所有人都加入进来。做出这样的决定,或许是她脑子一热,但她很少有如此任性的时候。

    贺长情是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不能言说的秘密,让从小一起长大的梁淮易都能对她隐瞒至此。

    “主上,你知道我的,我要一直跟着你。”生生死死都要,一直在一起。

    祝允是最先表态的那个。

    贺长情很是感动。她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是牧心者,就把金玉奴的生死漠然置之,如果今日祝允但凡有丝毫半点的犹豫,看在他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情分上,她也不会当个冷漠无情的主人,硬逼着他跟自己去蹚这趟浑水。

    但,这是祝允自己的决定。贺长情的唇角还没来得及弯起,手背上却忽然罩下一片温热。

    她顺势低头看去,便见祝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不知何时握了上来,说不清是什么心理作祟,总之是将她激得眼皮乱跳。

    贺长情下意识地甩了开来,侧着身子坐得离祝允远了一些,视线无处安放,她便只好盯着眼前的众人看。

    结果视线刚刚挪过去的霎那,沈从白竟是当着她的面,直接将面前的一只碗摔得粉碎。

    这碗仿佛没有摔在地上,而是摔在了她的心尖:“小白你……”

    沈从白好端端地,这是怎么了?还没待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边又是咣当数声接连不断地响起。

    “属下愿誓死追随主上!”

    众人都被沈从白的豪气干云所鼓舞,一时间,明志呐喊的声音响彻云霄。

    夜半子时,贺长情先让众人埋伏在相府周围,后又派了十数人先行探路:“进去之后,一切小心为上。我们此行只为查找来往信件与重要线索,还是谨记莫要打草惊蛇。若发现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都赶紧撤出来。”

    贺长情化身为暗夜里的一只飞鸟,所过之处除了惊起一片树影婆娑,再无其余怪异之处。

    只是,无论她是在平地疾走,还是往高处闪转腾挪,她的身后始终都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人,那寸步不离的样子简直像极了她的影子。

    可是人怎么会有两道影子呢?贺长情迫不得已顿了下来,斜睨着祝允:“你跟着我做什么?分头去找啊。”

    祝允在原地眨了眨他那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其余各处,都有沈大人他们在,他们都两两一组。”

    好家伙,这个祝允,还学会拿她的命令来压自己了。可偏偏,为了以防出现意外而致叫天天不应的局面,两至三人一组是最为合理的安排,鸣筝阁的其余人都是这样做的。

    她这个阁主,是铜筋铁骨还是天神下凡,就一定有充足的理由说自己不需要呢。贺长情干巴巴地道:“那你就同我一起,不过动作要轻点,虽说药效未退,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白日里,贺长情有刻意留意章祁知来的方向,也是那个方向,有最多儒生打扮的男子在来来往往。她敢确定,那里就算没有密室,也定会存在一个书房,是最有可能藏着章祁知和章远安秘密的地方。

    只是她眼下照着那个方向找了许久,却没能得到一丁点儿有用的线索。

    相府这么大,就算是个大致方向,但若没有具体的指引,就这样一间间找下去,也依旧难比大海捞针。

    “我们进去看看。”贺长情推开眼前的木门,吱呀一声在漆黑的暗夜里骤然响起,发出了令人牙齿泛酸的动静。

    几乎是在这推门的一瞬间,贺长情就笃定了这间屋子里不会再有任何的收获了。这老旧的门窗,以及屋内那股混和着尘土的陈腐气味,无一不在宣告着来人这里是一处废弃之地。

    “我们走,这里没……”贺长情刚要抽身离去,耳中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串明显不属于他们之中任何一人的脚步声,“有人。”

    贺长情攥起祝允的手腕,二人就地掩于屋门之后,此时两扇门板间尚有一隙,借着天边惨淡的月光,贺长情紧盯着外面。

    一个瘦削又高挑的男人,穿着一袭月白衣袍,是清雅淡然的身姿,但是许是喝了不少酒的缘故,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竟是连条直线都走不出来。

    贺长情认出了来人,正是白日里未曾见过面的章远安。

    到头来终是百密一疏。她怎么就给忘了,小丫鬟一早便说过的,章远安出去会友了。只是她自作聪明地以为,章远安会友定然不会耽搁太久,因而没有把这项可能的错漏算在里面。

    谁能料到,他竟是此时才回。

    章远安走至这边房檐之下,两条腿被台阶一绊,跪在地上,而后他翻过身来,仰天长舒一口气,一动不动像是迷迷糊糊给睡了过去。

    好狗不挡道,章远安却把他们的门给堵得死死的。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别想出去了。

    贺长情抬了抬下巴,示意祝允远远地从门边躲开。二人轻手轻脚地离开屋门这边,退守到了里屋更为安全偏僻的地带。

    许是百无聊赖,贺长情也只好翻腾开了桌案上的一应物什。借着窗外微弱的光亮,她的手指在那些书册之上游移着。

    也不知道放了多久才能攒下这些灰来。堂堂相府,别看外面看起来还像那么一回事,但内里却居然能留下来这样一间闲置的屋子,也不知道府上养那么多下人是做什么使的。

    贺长情搓了搓指尖上沾染着的尘土,嫌弃地撇了一下嘴角:“还是我们鸣筝阁的下人勤快,就不会像他们这相府一样留这么多偷懒懈怠的活儿。”

    不怪主人说出这样刻薄的话来,实在是这伙下人未免太过分了些。祝允刚要点头,却见贺长情原本还兴致缺缺的表情忽然有了些变化,她只皱着眉头,语气也一改方才的随意:“阿允你说,一个行将就木的宰相在任何时候都死要面子,他能允许自己的府邸里出现这样藏污纳垢,有辱斯文的地方吗?”

    祝允即刻会意,只是他一时还想不通对方这样做为的是什么:“主上您的意思是,这屋子他们是故意不扫的?”

    “嘘,你声音太大了。”贺长情竖起一根食指比在唇前,几乎在用气音说话,“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以活动的暗格。我怀疑这里面藏着密室。”

    二人立刻顺着墙壁开始一寸寸摸索起来,只是这屋子虽然不大,但却是五脏俱全。有桌案,屏风,还有百宝架,方才只当它是暂避之所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眼下需要了才觉得眼花缭乱。

    贺长情屈起指节一下下地轻叩着墙面,好在未有多久,指下在触及到某处时就发出了那种她最是熟悉不过的中空的声音。

    看来就是这里了。贺长情深吸一口气,轻轻将那砖块往里按压了一下。

    果见那砖头被推进之后,密室的大门在他们面前缓缓而开,露出里面一条狭长又无比幽暗的通道。她可真要感谢章远安了,若不是他,他们也不会误打误撞在这里驻足下来,更不会发现这间被人苦心藏起来的密室。

    贺长情矮身往里钻的动作一顿,她回过头来低声嘱咐着祝允:“你就留在外面帮我盯着,若是有人进来,及时向我传信。”

    第78章 镜中人

    悠长又逼仄的密道, 火折子发出的一簇光亮便是贺长情所能依赖的所有光源。

    在她不知道走了多久后,眼前的一切终于豁然开阔起来。

    面前是一排排堪比两人之高的书架,其上摆放着数不清的书册、画卷以及竹简, 配合着章祁知这位文官的身份其实是刚刚好。

    可若只是寻常古籍书册,又何至于专程开一间密室来存放,这当中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贺长情不敢再继续耽误下去, 只一个个架子找了过去, 幸好这章祁知也觉麻烦, 他甚至很贴心地在每个书架上做了标记。

    循着标记, 贺长情在一处标有特殊记号以及几个堪比米粒般大小的字前停留了下来。看着那足够令她瞎了一双眼的小字,贺长情不禁产生了几丝困惑,什么叫做“镜中人”?

    贺长情随意抽出一本册子来大致翻了一翻。里面皆是一些精美诡谲的图案, 莫说是那些复杂精细的画面, 便是只用寥寥数笔也已被画者勾勒出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看起来像是山海经一类的东西,又像是记录着的一场场无边怪梦。

    总之,不是凡世该有的样子。

    即便贺长情的心底深处已经被镜中人三字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可时间紧急,她也不能对着这种谜语胡乱联想。

    贺长情赶紧将书册收好, 只是正要物归原位, 目光却被一旁一本崭新的书册给吸引了去。

    旁的都有翻看的痕迹, 甚至有的卷边有的破损, 在这样的对比之下, 这样簇新的便显得尤其地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 或许就是突破的口子。贺长情抱着不敢遗漏的想法, 拿起书册, 只是还不待翻开, 便见从夹层里面滑落出了一张纸条:

    同见羲和长驱鞭,孝皇曾为阴阳通。金华玉彩流光转,黄粱终是纸上浅。但惜良辰借以眠,北神垂佑赐长安。

    这什么意思?诗句中的孝皇,指的可是那位北梧的开国皇帝——同孝帝?这前两句看上去,似乎还有点藏头的意思呢。只是看起来,怎么带了点神仙鬼怪的色彩?

    想不通,着实是想不通。

    贺长情急急忙忙折返出去,让祝允翻出了纸笔,又独自返了回来对照着纸条,将其上的字句一一誊抄了下来。像这样文绉绉又故意含糊不清的东西,不是她所擅长的,还不如带出去,回头找谢引丞或是傅念卿诚心讨教一番,到那时,一切疑惑自然可以迎刃而解。

    做完了这些,贺长情原封不动把纸条夹了回去,将一切归位。这个名为镜中人的书架可真是诡异非常,画是神神道道的,字是隐晦的曲笔写法,料想和她所查的暂时还没有什么必然联系。

    贺长情讲誊抄好的纸张折了一折,塞到了自己的腰间,随后又去了其他地方寻觅可能的线索。

    好在苍天待她不薄,章远安应是彻底睡熟了,毕竟这半天都没能发现她已找到了密室里面。

    贺长情索性更放开了手脚,最终在角落的一只半开的红漆描金芍药衣箱里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这个章祁知,果然鸡贼。

    难怪她翻遍了密室的里里外外,都没能找到任何他和朝中官员来往的密信。若不是相信雁过留痕,再加上章祁知年轻之时就不是那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类型,她还真要败兴而返了。

    翻开账簿,里面赫然是相府的一笔笔进账与出账,一眼看去,似乎真就是个平平无奇的账本而已。但若是细心观察,却也不难发现,几乎每隔十几页便会有一面满载着人名的插了进来。

    这些人名,好多都是当今在朝为官的各位大人们,从文官到武官,上至一品大臣下至一些被贬谪离京的地方官员,居然都与章祁知有过来往。

    贺长情的食指指尖一一从那些人名上划过,只是不知他们名字底下的那些数字代表着什么,只是为了混淆视线而胡乱编造出来的吗?

    “主上。”还在贺长情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祝允也进到了这间密室里来,他尽量压低着嗓音,也不知是害怕被相府的人发现,还是担心惊扰了贺长情,“天就要亮了。沈大人他们那边好像查出来了什么,问您这边好了没有。”

    一夜居然就要这样过去了。贺长情闻言,头也不抬地回道:“再等我片刻,我找个名字。”

    现在不是探究这些数字背后意义为何的时候,贺长情急速翻着书页,终于在倒数几页里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李攸之的大名。

    她就知道。合着这俩人还真的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啊,把好多人都像个傻子一样给骗得团团转。

    当然,她没资格说别人,最傻的那个还得是她。贺长情将一切收拾完善,确认没有什么遗漏后,方才起身同祝允离去。

    台阶上,章远安的鼾声依旧正浓,在一身酒气的协助之下,他这一觉全然不受外物的影响。

    可还真是个酒囊饭袋,就连外人翻进了自家院中,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甚至摸到了他义父的密室里呆了整整一晚,他都全然不知。

    这样的儿子,要他何用。

    贺长情无声撇了撇嘴,看着地下躺着的章远安越发碍起眼来。

    院落那边,左清清奋力朝他们招了招手,待人走近后方才敢放出点儿音量来:“小白在一间空着的卧房里找到了一幅剪纸,剪得很有特色,可能是国公爷的手笔。主上,要去看看吗?”

    京中人人皆知,穆国公有一特殊爱好,便是剪纸,只是他到底没有正儿八经拜过师傅,向来都是私下里自己钻研。因而,多年过去了,爱好只是爱好,经由他手下剪出来的作品不能说一塌糊涂,但总归是画虎类犬,登不上什么大雅之堂罢了。

    如此有指向性的物件,偏生又出现在了相府当中,总是让人不由地联想到了穆国公。莫不成,这二位也有着私交?

    贺长情胡乱点了点头:“你带路。”

    天色已经不是那样浓稠的黑了,沈从白明白,他们在这里待不了多久。若是主上还没能赶过来,可能就得就此作罢了。

    左清清带着贺长情二人赶来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只见一向还算沉着冷静的沈从白立在空地上,急得来回踱步,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不断地摩挲着。

    “小白,快带我去看看那剪纸长什么样。”贺长情三步并作两步走,同沈从白一同进了那间卧房里。

    “就是它了。”沈从白指了指墙壁上的一幅红色剪纸。但看那上面,河边孩童嬉戏,有捞鱼的,有撩水玩的,更有在不远处放风筝的,俨然是童趣盎然的作品。

    雪白的墙上挂着的一片红,这样的色彩搭配十分具有冲击力。贺长情不禁眨了好几下眼,才艰难开口:“剪得的确是欠些火候,尤其是人的轮廓都走样了,不过倒能勉强看出剪了些什么。”

    沈从白若有所思地盯着贺长情的侧脸瞧了许久,终于不确定地问出了自己心中所想:“主上觉得,会是穆国公吗?”

    “这,不好说。”在她心中,穆国公是清廉且正直的好官,他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不与世俗为伍的清流。因为过于独善其身,反而显得其人在很多时候都和这个世道不甚相配。很多人都觉得他这样的人过于假了,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倒像是庙里供奉着的神像那样无欲无求。

    对此,贺长情的态度却是一向鲜明。他们不能因为自己被满身的欲望所支配,就说这样清清白白的人不存在。

    也是因为她打心底里看重这样的人品,那时才想到了顾清川,继而把赵明棠这颗棋子借由国公府安插下去。

    即便眼前看到了这样的场景,贺长情也更愿意相信自己记忆里所认识的那个人,而不是凭借着所谓物件就去臆断一个人:“改日想办法登门去查看一下,一切自然明了。”

    “看这卧房的陈设华贵又不失风雅,应该是章远安的地盘,我怕他酒就要醒了,快走。”贺长情和沈从白对了个眼神,二人便匆匆退出了这间卧房。

    众人回了鸣筝阁时,天边刚刚浮起一抹淡薄的金光,夜色终于因太阳的如约而至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昨夜辛劳了一晚,虽说有好多线索都需要她后期去一一比对,寻人查证,但总归是收获颇丰的。

    贺长情懒懒伸了个懒腰,正欲去补一觉,便见徐柔儿一脸颓丧地进了鸣筝阁。

    “怎么了这是?”贺长情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那个打云崖来的王书誉,“可是王书誉欺负你了?”

    “王书誉他……”徐柔儿实在笑不出来,苦着脸扁着嘴,看起来十分伤心,“他就要回云崖了。”

    “什么时候?”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小姑娘可能还是见人见少了些,偶然遇见一个得心意的,便如此放在心上。

    “现在已经在收拾行李了。我来,我来就是想问问主上,要不要去送一下?”

    “这么突然?”这王书誉急匆匆得来,来了就要登门拜访,现下又要着急忙慌地走,她再得到其人的消息,便是要打道回府了?

    这么急,赶着去投胎吗?

    第79章 牌位

    城门之前, 两个小儿女正依依不舍。他们如此,反倒对比得一脸凝重的贺长情格格不入。

    贺长情敏锐地感知到,徐柔儿她这反应恐怕是春心萌动了。

    “主上, 你的面色看起来不太好,要不要回去休息?”临别之际,远行的顾着与亲朋道别, 送行的眼中则只有面前之人。倒是祝允, 依旧一颗心全扑在了她的身上。

    贺长情摇了摇头, 只回了无妨二字。可惜祝允并不能时时刻刻做她肚子里的蛔虫, 并不晓得她内心深处的忧虑。只能说,但愿是她小题大做了吧。

    “小阁主,告辞。”分别的最后时刻, 王书誉终于想起了送行之中还有着她这位阁主, 难得纡尊降贵地朝她拱了拱手,随即便偏开了视线。

    贺长情冷眼看着,他对自己这态度远不如对徐柔儿热切。当然了,徐柔儿一直陪着他同吃同玩, 二人之间的关系定然是突飞猛进。她当然不会愚蠢到与徐柔儿对比。

    但也不至于,对她这么冷漠, 冷漠到了连个告辞的话语都懒得多说一个字吧。

    贺长情记得自己并未惹他, 难道真的是因为长晟亲王的关系?

    可不管是什么原因, 也不论是否是她想多了, 王书誉这个仅仅只是在她眼前晃一晃就令她倍感不安定的人, 可算是要走了。

    本着好聚好散的想法, 贺长情弯唇一笑, 主动打破了这种尴尬的气氛:“你怎么买了这么多布匹?一车车的, 拉到云崖去恐怕要耗费不少人力吧。”

    祝允顺着贺长情的目光抬头一看, 这才发现,可不是嘛,王书誉带来的那些人足足拉了五辆板车,也不知道做什么生意,居然愿意大老远地跑到京都来进货。

    王书誉对此倒是无甚所谓,耸了耸肩的模样非常符合他如今财大气粗的身份:“京都的锦缎刺绣举国闻名,云崖那样的小地方自是没有见过。既然都走了这么一遭了,不带点回去也太说不过去了。”

    “几位,告辞了。”像是再也懒得和他们多说上一句废话,王书誉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只直勾勾地盯着徐柔儿瞧,“你要和我一起去云崖吗?我们云崖有山有水,一到秋天就是漫山遍野的红,保管是你在京都没见过的风景。”

    不得不承认,这王书誉谈起未来来的确有一手。

    可显然,徐柔儿并没有被他打动。又或许是被打动了,只是京都是她自小生长的地方,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割舍得下的:“你有机会,一定要来京都找我啊。到那时,我们再一起游山玩水。”

    二人又是你来我往地话别了好久,最终王书誉一扬手,带着人缓缓地从城门之下走远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贺长情总觉得,在王书誉转身挥手的那一瞬间,他的眼角似有晶莹的泪水闪过。

    “柔儿,你没事吧?”收回视线,徐柔儿一脸伤情落寞的表情落在贺长情的眼里,看得她不禁心中忽地一阵揪痛。她是不是那日,就不该让徐柔儿陪着王书誉一道?

    好在徐柔儿一向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独自缓了会儿后,便冲着她扬起一个笑容来:“主上,我就先回去了,你们忙。”

    她这样,信了她没事才是见鬼。不过没有什么伤痕是时间无法治愈的,更何况她和王书誉之间,连露水情缘都算不得。或许只是少男少女对彼此有了一点朦朦胧胧的好感,只要时日够久,最终是会放下的。

    ——

    一场秋雨一场寒,京都接连下了好几场雨,空气当中整日里都泛着一股子潮湿的霉味。

    贺长情不知怎的,生了好大一场病,甚至病到下不了床。

    赵明棠那边就是在这个时候传信约她一见,说是有要事相商,贺长情无法,只好派了沈从白前去见面。

    榻上的人白着面孔,咳得肚子都在疼,却还是勉强睁开了一条缝:“小白,还没回来吗?”

    祝允重又打湿了一条帕子,给贺长情换额上的帕子时,手下动作不禁一顿,低低地回道:“还没回来。主上放心,沈大人一旦回来,肯定会即刻来找您的。”

    “……那我就,放心了。”这病可还真是来得迅猛,真应了那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老话,贺长情整个人都软绵绵的,身上也提不起一点劲来,“他回来叫我,我先睡一觉。”

    这一觉,睡得很沉。等贺长情再睁眼时,整个屋子里都是昏暗一片,她的余光扫到,就在桌边,坐着一个人影儿,似乎在同祝允说着什么。

    她的指尖动了一动,刚想叫人,嗓子里却是蔓延上了好一阵火辣辣的灼痛,话音出不了口,废了好大的力气,却只能是一声闷哼。

    “主上。”但即便只是轻微至此的闷响,也足够祝允听到了,他立刻飞奔上前,一把抓起了贺长情的手,紧紧握着,“你醒了?好受些了吗?”

    怎么可能好受。尤其是你一抓我的手,温度还那么烫,就更好不了了。贺长情挣了挣,但是由于力气太小,反而是像病痛中的撒娇,一时之间反被祝允牵得更紧了些。

    算了算了,由他去吧,反正他也做不出来更过分的事情了。贺长情抬了抬眼,看向了一边的沈从白:“他,说什么了?”

    “赵明棠说安定侯每日都在背着人服一种名为生机丹的药,他怀疑里面有北梧的违禁品,因而特意偷出来了一颗,让我呈给主上。”沈从白说着,便打开手中的匣子,里面正安然摆放着一颗丹药。

    “找时间拿给何云琅,让他看看里面有什么。”贺长情很是欣慰。谁能想到,不枉她如此煞费苦心,赵明棠这颗棋子算是下稳了。

    “另外,他还……”不知想到了什么,沈从白一脸的欲言又止。

    这可一点都不像他啊,吞吞吐吐的。贺长情哪里见过沈从白这个样子,不禁心中一紧:“赵明棠还怎么了?你有话就说,我受得住。”

    沈从白一向果决,但是此时此刻却罕见地犹豫起来。只见他躲开贺长情的注视,语言也变得词不达意起来,磨叽了许久,才猛地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还有就是……不过倒也不是什么把柄。主上,不然等你身子恢复了再说。”

    他这三缄其口的样子,是明摆着有事瞒着自己。贺长情不得不重视起来,故意厉声一问:“到底什么事?你别让我发火。”

    打破砂锅问到底,有时候得到的答案其实并没有那样尽如人意。主上她这又是何苦呢。

    沈从白硬着头皮道:“秦家祠堂里,有一个牌位,上面有夫人的八字。”

    活人进祠堂?这个秦先望到底想做什么?贺长情的喉头滚了一滚,她听到自己的嗓音仿佛吞了炭火一般地无比沙哑:“哪位夫人?”

    或许是她想错了呢。安定侯府有侯夫人,或许便是众人眼中那位名正言顺的,秦先望三媒六聘娶进来的夫人。又或者是秦先望这些年依旧在外面沾花惹草,惹出了那么多风流债中的某位也说不定呢。

    贺长情自认,她已经安抚好了自己心中那些将起未起的波澜。

    可接下来沈从白的一句话却是直接给她兜头浇下来一盆冰水,将她浇得透心凉。

    沈从白舔了舔自己发干的嘴唇,一开口,声音嘶哑得怕人:“是主上您的母亲,贺冉贺夫人。”

    她最不想听到的,还是来了。活人进祠堂,这是要用活人的生气和福报来供养秦家那些早已逝去的先祖啊,其心何其歹毒。

    “主,主上,你怎么样?”沈从白跟了贺长情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她脸上有过这样的表情。他甚至觉得,如果主上没有这突如其来的病在身,此刻保不齐早就提着剑带着人,杀进安定侯府了。

    “主上。”祝允对她的担心更是溢于言表,他紧紧地扣着贺长情撑在榻上的手腕,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您别急,我这就去替您砸了他们秦家的祠堂。”

    他这话,绝不仅仅是过了一把嘴瘾,而是真就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说着就要夺门而出。

    “你站住。”原来,人真的气急了,并不会大吵大闹。

    最起码,在这一刻,贺长情觉得自己无比的冷静:“先让何云琅去查那药,如果是真的采用了违禁的药材,我定要让他秦先望身败名裂。”

    气急败坏之下的报复与行动,永远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越是到了这个时候,她越是不能心急。轻易不出手,但只要一出手,她就要一击必中。

    不仅如此,她要的还不是秦先望一人得此恶报,她要让整个秦家人都做秦先望的陪葬。那群豺狼饿虎,凭什么逍遥过此一生,这世道说到底还是要讲究个天道循环的。

    “小白,你这就去源合堂,即刻把何云琅给我叫来。”她已经等不急改日让沈从白把那一枚丹药送过去了,直接把何云琅叫到鸣筝阁里,不管什么样的结果,她现在就要,“另外,有关秦家祠堂里那个牌位的事情,不要让我母亲知道。”

    第80章 鬼嵬花

    如墨一般洇晕开来的夜色降临。

    何云琅由于误吞了自己配制的药丸, 毒性发作,正伏在床头大吐特吐。

    沈从白赶到源合堂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他捏了捏鼻子, 虽是不大情愿,却还是走了上前:“主上找你。”

    何云琅感觉自己的胃里此刻装了一条大大的蛟龙,它还正在翻腾地忙着闹海。听闻这话, 那蛟龙更是作起祟来, 搅得何云琅又是哇的一声:“你……你们也太会折腾人, 呕……就不能, 有事不能明天再说吗?”

    “你吃了什么东西,这么恶心!”看着何云琅张大嘴狂呕的样子,沈从白严重怀疑下一刻就会喷溅到他的鞋上, 干脆立时远远地躲了开来。

    但有关于何云琅的请求, 他依旧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看起来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不行,主上找得急。你这就爬起来穿衣裳,随我快去快回。”

    “老子真是欠了你们的, 没事入什么鸣筝阁。”何云琅骂骂咧咧地在榻上动了一动,可惜身子实在不爽利, 于是双脚一蹬, 索性装起死来, “不是我不给主上面儿, 是我真不行。我保证, 明日, 明日一大早, 只要我身子一好, 我立马就去鸣筝阁行不行?”

    何云琅本以为自己的态度已经很是诚恳了, 却没想到遇上沈从白这么一个不知变通的家伙,对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点都没有要通融的意思:“不劳烦何大夫自己走。”

    话音落下的一刻,沈从白也不嫌脏了,弯腰一提,将何云琅像扛麻袋一样扛到了自己的肩上。

    “我真是服了!你肩膀怎么那么硌,我有点恶心。”作势,何云琅又开始发出了熟悉的哕声。

    “你要是敢吐我身上,我卸了你的下巴。”沈从白铁青着脸威胁了一句,随后心有余悸般飞也似地回了阁里。

    “沈大人,你怎么了?”祝允始终守在贺长情身侧,可看着忽然迈进门来的沈从白身上还扛着一人,却着实被吓了不小的一跳。

    “何云琅吃错了药,身子不舒服。”说着,沈从白上前几步,将人往屋里的凳上一丢,“他走不动道,主上,我就把他扛来见你了。”

    “对不住,我若是知道你身子不适,也不会大晚上的劳你过来。”尽管她的事很急,可她也不至于是个无底线盘剥底下人的阁主,贺长情听了来龙去脉后心虚起来。

    “主上,是我把他强行带来的。有什么不妥的也都怪我,您别放在心上。”何云琅这人常在生死边上徘徊,今日敢瞎吃药,明日就敢服毒。谁也没法保证他每一次都能安安稳稳地从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来,像今日这般吐到浑身脱力,谁知道还有命活到明日不。

    不抓紧把人带来,要是等何云琅小辫子一翘,主上这苦心布下的局可就白费了。沈从白的这些心思没有说与任何人听,否则若是让旁人知道了,还以为他不盼人好呢。

    他其实不是不盼人好,只是为人阴暗一些。这些年他一直都伪装得极好,亲近如左清清,信任如贺长情,但他们谁都不曾真正了解过心思如海的他。

    “何大夫,麻烦你给看看,这丹药是由什么制成的。”接受到了贺长情递来的眼色,沈从白将那粒丹药掏出来放在了何云琅摊开的手掌心里。

    “看这颜色就不大对劲,算你们找对了人。”何云琅看着桌上和脚边被他们提前备出来的碾槽舂桶和各色工具,不禁生出了几分好奇,“这药是从谁那儿拿来的?也值得这么大阵仗。”

    “等你把里面的各类药材都找出来,我再告诉你。现在先保密。”尽管何云琅的医术有目共睹,但在这件事情上她不想存在有一分一毫的侥幸,若是让何云琅提前知晓了这药的来历以及对她非比寻常的重要性,也许会影响到他的判断。

    她贺长情要的是确凿的证据,而非是被刻意引导之下的谬误。

    “行,有意思,有挑战。我的肚子好像都没那么疼了。”这话可不止是说说,何云琅是真的觉得自己神清气爽了许多。

    后半夜,贺长情终于从何云琅那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展开宣纸细细地查看起来,连屋子里那股难闻的味道都自动忽略了。

    沈从白却是忍得快疯了,他狠推了一把何云琅:“你不是说你好了吗?怎么又吐?”

    “中了毒,哪有那么快好。”何云琅见嘴硬不过,索性一下从位子上弹起,凑到了贺长情跟前,给她在纸上指起来,“主上你看这个鬼嵬花,是京都一直以来的违禁药材。它虽有止痛的功效,但致幻的能力亦是不容小觑,据传,曾有人在服用了这花后在睡梦中将自己用枕头闷死。”

    “但若仅是致幻倒也还好,毕竟我北梧地广人多,多得是心性坚定者。这花能被列为违禁之物,更多的还是因为只要一旦沾染上便会上瘾着迷。”像是生怕贺长情不懂这其中的厉害,何云琅还还又专门补充几句。

    “你也说了,北梧多得是心性坚定者,也未必是个人来就会上瘾着迷吧。”贺长情对此,却是颇为不以为然。

    却不想,何云琅一听这话倒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毫不给她这个阁主面子:“哎呦,我的主上哦,你也太小看这鬼嵬花了。它的这种上瘾,你只要沾上一点,不再续的话,不出三日皮肤就会生疮发烂,五日之内好比百爪挠肝,能活活把自己抓死。”

    “你要这么说,我算是明白为什么鬼嵬花会被禁了。”看来这鬼嵬花本身不仅效用诡异,同时还是一个巨大的销金窟。若非家底深厚,谁能吃得起这样的东西。

    “是这样。况且这种东西长期服用,对身体百害而无一利。其实不光是鬼嵬花,这丹药当中还有好几味药材都是平常不易寻得之物,也大多上不了什么台面。”别人对这些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可何云琅就不同了,他搓了搓手,难掩心动,“现在主上能说了吗?这是从谁那儿得来的?”

    “安定侯,秦先望。”记得她最后一次见秦先望还是对方特意守在宫门前,将她诓骗回了安定侯府也只是为了让自己给他那心尖尖上的儿子致歉,她一气之下与对方断绝了父女关系。

    时至今日回想起来,贺长情也一点都不曾后悔,她的心中只有无限的痛快。不过那时候见面,秦先望就已经瘦脱了相,每走几步路就要喘上好久,想来用这丹药吊命也绝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

    “阿允,你去把剑兰叫来,让她为我梳妆。”又熬了一夜,贺长情感觉自己仿若行走在万丈悬崖之上,整个人都是晕晕乎乎的。但她唯恐夜长梦多,心中总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还是有必要得进宫一趟的。

    梁淮易有事瞒着她,但总不至于在她和安定侯一事上还有所偏颇吧。这点信任,贺长情觉得,她还是要有的。不然,辜负他们之间情谊的人可就不仅仅是梁淮易,也要多一个她了。

    “主上,您不考虑先睡一觉吗?反正安定侯一时也不会长腿跑了。”祝允非是想忤逆于她,只是看着贺长情这样糟践自己的身子,心中实在不是滋味。急起来,他也就顾不得什么主仆之礼了。

    不过,主人决定了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这一次好像也是这样,祝允见贺长情似乎依旧不为所动,不禁将求救的目光投到了沈从白的身上,“沈大人,您说呢?”

    “主上,祝允说的在理。您不能这样不顾惜自己的身子。”

    甚至就连吐了整整一夜的何云琅此时都将头点得飞快,他揉着自己搅在一起的肚子,也跟着劝了几句:“主上,你这身体方才大好,现在又患了伤寒。再不好好休养,将来定有你后悔的。到那时,你可别来找我,我治不了。”

    贺长情抿了抿唇,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可人却挣扎着从榻上要下来。

    祝允见状,赶忙将双手往前一伸,好让她可以将全身的力气都挂靠在他的身上:“主上,您就非要去吗?”

    一滴热泪从祝允的眼眶里滚下,啪嗒一声正巧砸在贺长情的手背上,她没忍住,缩了一缩:“我是要换个地方睡。”

    “不是,为什么要换个地方睡?”何云琅挠了挠头,觉得这个事情的走向越发离奇起来。

    托何云琅的福,面色白了许久的贺长情此刻脸上终于多了点血色。满屋子的酸臭味道,即便收拾干净,一时半会儿也不是个睡觉的地儿。这个何云琅,就非要让她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嘛。

    没意思,好没意思。贺长情咬咬牙,也豁出去了:“你自己干的好事,还问我?这屋怎么睡!”

    合着,合着是嫌弃他啊。何云琅瞬间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就说,我就说等我明日好了再来,是你们非要让我来的。现在来了来了,又开始卸磨杀驴了是吧?”

    后来还是靠着沈从白半哄半绑,将人带回了源合堂里才得以清净的。

    补了好长一觉的贺长情再一睁眼,身上乏意顿消,似乎就连风寒都好了大半:“剑兰!”

    她刚开口想要唤剑兰进来,便听到外面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长情,我能进来吗?”

    怎么是顾清川?他不是一个不知礼的人,尤其是长大之后再见面,虽然仍旧有点小时候腻歪人的劲儿,但总归不是擅闯女子闺房的浪荡之徒。此刻忽然前来,难道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