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疯子 这世上的疯子可真是太多了

    说完,薛铮远看向了玉蝉衣:“还有你,刚刚没在心里和她得意洋洋地说什么,‘凤凰于飞’被你改得更好了吧?”

    玉蝉衣险些要被气笑。

    真是不想理这个人。

    她快步往前走去。薛铮远却因为玉蝉衣没给他回应不安起来,追上去,连声追问道:“不会真说了吧?你要是说了,灵儿真的会气死的……”

    薛铮远喋喋不休,玉蝉衣收了脚步,瞪了他一眼:“吵。”

    而后加快了脚步。

    薛铮远正要再追上去,这时他肩头一重,扭头一看,搭上来微生溟的手。

    微生溟拍了拍薛铮远的肩,拍完后,手却没有移开,而是像抓着他的肩头一样:“听见没?”

    “说你吵。”微生溟唇畔隐隐带笑。

    薛铮远当然听到了,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吵,这明明就是玉蝉衣不想答他问话在冤枉他。而且微生溟这话也挺让人生气的,虽然脸上带笑,这语气未免也太讨打了吧!

    但肩头被微生溟抓着,也不知道为何,明明没觉得痛,但身体却移动不了半点。

    这种情况一般是被什么咒法控住。

    可有心魔的人不是用不了灵力吗?而且微生溟心魔生了千年,修为应当没有他更深厚,怎能轻而易举将他定在原地?

    薛铮远狐疑诧异,仍是动弹不得。

    微生溟远远看了玉蝉衣一眼,见她已经和沈笙笙一道离开,他这才松开了抓着薛铮远肩膀的手,自己也跟上去。

    看这两师兄妹都对他的问话爱理不理,根本没有半点尊敬薛怀灵的意思,薛铮远兀自气闷。

    他好歹也是风息谷少谷主,极少受人冷落。但眼下看来,他这风息谷少谷主的名头在玉蝉衣和微生溟那,一点儿都不管用啊。

    “等此间事了,迟早和你们这两个看心情懂礼数的家伙分道扬镳。”薛铮远在心里暗暗说了一声,也跟上去。

    玉蝉衣没理会身后发生的事情。

    她跟在走在最前方带路的沈笙笙身旁,同沈笙笙问道:“之前你带去不尽宗的水梭花鱼骨,我师姐她很喜欢,我若想在弱水捕到水梭花,会很难吗?”

    沈笙笙知道她这是动了想捕捞水梭花的心思,她道:“这弱水可是死水,你们碰一碰都会损及魂体,只有我这种从小在玉陵渡长大的修士,能稍微应付应付。”

    见玉蝉衣若有所思,怕她尝试着下弱水,沈笙笙诚恳建议:“你可千万别下弱水,你要是想要水梭花鱼骨,我送你便是,你就不要自己冒险去捕捞了。”

    “死水……”玉蝉衣视线投向河中央,水面风平浪静,看不出半点异常。

    修士修的都是神魂,微生溟修的是肉身,但她不论肉身,还是神魂,都被“荧惑”吞噬,尽归“荧惑”所有。

    七十二寸灵脉打通之前,玉蝉衣就已经察觉到了自己修行方式与他人的不同。

    她修的是影子,也许所有员神磈氏的后人修的都是影子,又或许只有她一人如此。这世上不好找出第二个员神磈氏的后人,玉蝉衣也没法找第二个员神磈氏的后人,对一对她们的修炼之道。

    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玉蝉衣悄悄捏了法诀,从她落在地面的影子里,分出一缕轻影出来。那粒红豆大小的一片影子贴着河岸边的石砾,小蛇一样游走,一路钻进水里。

    影子钻进弱水的那一刻,玉蝉衣被这冰冷若蛇之皮肤的死水激得指尖一颤,但很快,那一抹小影子适应了弱水的环境,一路往水底钻去。

    看来,弱水只是会伤到肉/体与神魂,不会伤到影子。

    她的影子是可以下到弱水的。

    玉蝉衣心里有了定数,将那抹影子召了回来。

    再一看周围三人,沈笙笙在带路,薛铮远在生闷气,微生溟和刚刚的她一样在看弱水,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没有人留意到她将影子放出去。

    “这里就是仙长以身献阵的位置。”沈笙笙跳上一块石头,指尖指着弱水中央一处打着涡旋的地方说道。

    “只是大概的位置。”薛铮远跟着站上来,眺望着水心的涡旋,唇抿得紧紧的。

    良久后,薛铮远补充道:“这里曾经是弱水结界最薄弱之处,灵儿以身献阵后,这里变得最牢固、最坚不可破。”

    当年他与陆闻枢急匆匆赶过来时,能看到的只有在弱水河边围观的一众修士,和已经被平息下去的结界异动。

    没有谁能说清薛怀灵填补的阵法具体在何处,当时一阵白光遮天,掠夺了周围所有围观者的视线,待白光闪过,结界异动平息,弱水里只有此处的河水在轻轻晃荡。

    薛铮远没有怀疑过薛怀灵不敢以身献阵来平结界异动,倘若当时是他站在这儿,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巨海十洲有难,作为风息谷谷主的儿女,他们不能往后躲。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往后躲,唯独这种关系到巨海十洲安定的大事不能露出半点怯懦。

    躲了一次,风息谷就会因为他们的懦弱被人耻笑千年万年,他们会成为风息谷的罪人。

    但他与薛怀灵一枝连生,连心咒让他感受到的不甘与怨恨,让他没办法不怀疑妹妹的死因有问题。

    重新站到这里,薛铮远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巨大的不甘与怨恨。

    这怨恨他曾经尽数加诸到了陆婵玑身上,但此刻却只在他血管中横冲直撞,找不到发泄的出口,薛铮远心头憋闷,拧起眉头的脸色看上去十分阴沉。

    玉蝉衣望着平静的弱水水面,喃喃自语般说道:“看起来,也没什么异常……”

    哪怕是有什么异常,七百年的时光过去,蛛丝马迹也全都对着弱水消于无形了。

    沈笙笙忽道:“这里是没什么异常,几百年来都是如此,不过我想起来一件事:这几百年来,弱水有个地方,变得特别古怪。听我们长老说,那一处地方本来是水梭花的洄游路线之一,可不知从何时起,它们洄游时,就再也不经过那里,甚至还改变了洄游的路线,仿佛那里有什么恐怖的存在。可水梭花能害怕什么?它在弱水里都能活下去。所以我们玉陵渡里有传言说,那里才是阵眼。”

    “那是哪里?”说话的功夫间,玉蝉衣又将一抹影子放出去又收了回来,稍作试探,听到沈笙笙说还有个地方有古怪,她立马说,“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就离这里不远。”沈笙笙说着,带他们往河流上方走去。

    走出去大概有两里的位置,沈笙笙指向水面中央:“就是那儿。”

    “那里太深了,哪怕是我们玉陵渡水性最好的修士,也下不去最深处看看,不然肯定要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沈笙笙苦恼道。

    弱水之中,除了死气便是死气,修士避之不及的东西,水梭花却是极为喜好的。如此凶险的死气水梭花都不惧怕,却偏偏绕开某一处洄游,那便说明,那里有什么不属于弱水的东西,来自于弱水之外的东西……

    薛铮远隐隐猜到了那里沉着的会是什么,能扛住弱水死气,七百年不腐,还能叫水梭花怯于靠近……这世上没有多少东西能做到。

    “你们玉陵渡的人怎么不早点说?”薛铮远拧起眉头,面上现出焦急之色,语气因为太着急,一时也变得不好听了些。

    他心底有种直觉,也许那里真的才是薛怀灵真正以身献阵的地方,而这个直觉,薛铮远迫切想要验证。

    “说这做什么?”沈笙笙道,“说了,难道你们风息谷的就能比我们玉陵渡的更会凫水不成?”

    “……”薛铮远无言以对。

    他着急在岸边走动起来,忽然停住脚步,心里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也跟着一变,变得狠厉了许多。

    “我未必不能。”薛铮远道。

    他说:“这世间禁术,千奇百怪。这七百年间,我试过从你们玉陵渡的口中问出潜下弱水的方法,但你们玉陵渡小肚鸡肠,不想教我。为了能让自己下得了弱水,我一直在找一门能够将神魂分离出去的禁术。我已经找到了,可惜之前我修为还不够,用不了很好。可今日也许已经够了火候。”

    说完,薛铮远从法袋中掏出两块小石头,石头外面裹着糖霜一样的白。

    他道:“只要这次我能成功将神魂彻底分离出去,我就能下去看看。”

    “但你肉身会毁掉的!”沈笙笙惊恐道,“你又不是不死之身,你的身躯经不住弱水的侵蚀。下去之后,不消半个时辰,你就会连一点骨头渣子都不剩!”

    “神魂既在,毁了肉身又如何?”

    “总归我还活着。”薛铮远目光热烈地盯着手里那两块小石头,下定决心后,声线里带着莫大的宽慰,“用我这具肉身,去换一个答案,一个困扰了我七百年的答案,我觉得值得。”

    沈笙笙看怪物一样看着薛铮远,震撼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时,她耳边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叹气声。

    “这世上的疯子可真是太多了。”玉蝉衣叹了一声,语气复杂至极。

    她看着薛铮远手中的分神石,知道他这是要强行利用分神石把神魂分离。只是修为未至臻境,那强行分神,就是十分凶险的禁术,简直就是玩命一样,哪有那么容易?

    玉蝉衣说着,没忍住扫了微生溟一眼。

    这些人,真是一个个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一个个都喜欢找死。

    看得她烦得要命。

    玉蝉衣扬声道:“也许,我可以下去看看。”

    “你?”薛铮远拧眉看向玉蝉衣,“你?就你?你才几岁?修为不见得有多深,如何能下去?”

    玉蝉衣并不恼怒于他对她的看轻,她道:“就当我也修了门禁术,下弱水特别好用的禁术。”

    “我能保证我会活着上来。”玉蝉衣只能言尽于此,她不想将自己体质异于常人的事情暴露于人前,“你们可以先出去等我。”

    “不。我去最合适。”微生溟看向玉蝉衣,声线又放低了许多,“小师妹,你是知道的,在场几人中,我是最合适的。”

    他修的是不死之身,这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他不想同沈笙笙和薛铮远解释。但这一点玉蝉衣是知道的。

    弱水顶多让他痛上一场,伤不及他性命。微生溟希望玉蝉衣能想到这一点,让他下去,事情很容易就解决了。

    玉蝉衣蹙了蹙眉,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没错,但要来弱水是她的事,微生溟何必替她下去?而且微生溟此刻说话的声音又带着了些许示弱——她以过往的经验生出一种本能的直觉,一旦微生溟口头示弱,嗓音刻意变得能蛊人心般悦耳动听,一定又是在心里图谋着什么会让她生气的事情。

    “还是我去吧。”玉蝉衣说,“给我一个时辰的时间,我会很快回来。”

    “你们在谦让什么?”薛铮远愤怒的声音陡然响起。

    见玉蝉衣和微生溟竟然在那商量了起来,薛铮远恼火地指着弱水,一股脑说道:“死在那里的是我的妹妹,我这个做哥哥的还站在这儿,还活着还喘气!用不了你们两个前仆后继地送死!”

    “要么我去,要么都不去。”薛铮远指向自己,“我最了解我的妹妹,她绝不会希望自己以身献阵的地方再死上第二个人。哪怕你们各有神通,认定自己会安然无恙,只要有一丝会让你们死在弱水的可能,我绝不允许你们过去!”

    薛铮远拦在两人面前,面色阴鸷而又难看,一番话如同大发雷霆。

    察觉到气氛紧绷,似乎是要打起来,沈笙笙一时摸不清状况,有些不敢说话。但她还是鼓起了勇气,对三人说道:“你们不要把弱水看成什么温和的地方。哪怕是我,下去之后,根本待不上一刻钟。要我看,你们三个,谁都不能下去。”

    “罢了。”玉蝉衣定定看了薛铮远许久,她道,“那就都不去。”

    但玉蝉衣看向薛铮远:“薛少谷主也绝不能下去。”

    微生溟也道:“走吧,今日只是时不当机,等以后我们修为都更深厚一些,再来降服弱水。”

    玉蝉衣却不动,依旧直直盯着薛铮远。她再度同薛铮远确认道:“少谷主是否能给句准信,说我不下去你就不下去?”

    薛铮远咬了咬牙,回头看了一眼弱水河流,一脸不舍,但最后愤愤扭回头来。

    “好,我答应你。”他低头对玉蝉衣说道。

    见三人谈妥,沈笙笙怕其中有人反悔,连忙将人带离了弱水之滨。

    一路上,谁都没有提要下弱水的事。只是各怀心事,各自沉默着。

    只是,到了半夜,安静下去的弱水之滨,却突然出现一道人影。

    抱着昙花的玉蝉衣身影再次出现在弱水河畔。

    到了白天来过的地方,她将怀中的昙花放下。没了昙花上的“一现咒”掩盖,玉蝉衣现出身形。

    她刚一放下昙花,正要将影子放下河去,却恰好看到了旁边那个也像她一样放下昙花的人,身形自夜色中现出。

    是微生溟。

    四周空旷寂静,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就这么毫无阻碍地直接对视上了。

    但还没说上话,就听到身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两人俱是回头看去,只见薛铮远正将一枝昙花抛到一边。一只手中的提灯照亮了他的脸,另一只手中拿着两块分神石,正念念有词。

    可当他不期然间抬眼,对上微生溟与玉蝉衣齐齐凝视他的视线,念着咒语的动作倏然间一停。

    只听弱水之滨夜风徐徐吹过,三人面面相觑,寂寂无声。

    第92章 修月 她和她

    水面那股阴冷的湿凉气息挟带在风里,轻轻贴上面颊。夜凉如水,晚风轻扬衣衫,三人却都一动不动。

    薛铮远率先反应过来,意识到玉蝉衣和微生溟在这儿,他没了下弱水的可能,眼底顿时生出浓浓的失望,嘲讽般嗤笑一声:“都是些不守诺的家伙。”

    玉蝉衣反唇相讥:“薛少谷主也不遑多让。一样的不守诺。”

    微生溟强词夺理:“我可没说过我不再来,只说改日。这半日过去,我自觉修为略有长进。子时已过,新的一天已经到来,改日便是今日,吉时便是此时。怎么能叫不守诺?”

    话音落下,他被玉蝉衣剜了一眼,迅速噤声下去。

    玉蝉衣一双眼在他们二人中间来回巡睃,眼珠一转,说道:“既然来都来了,那就商量一下谁去下弱水吧。”

    “你们真是太草率了。”薛铮远的脸色忽然沉下去,“草率到让我觉得有哪里不对。”

    下弱水这么凶险的事情,这两人争先恐后,执着到出乎他意料。

    “理由。”薛铮远看向玉蝉衣和微生溟,“给我个你们执意下去的理由。”

    他先说微生溟:“你,销声匿迹一千年。只与我妹妹有一面之缘,似乎还颇为不愉快。”

    又说玉蝉衣:“你,仙龄不过三十,看你对‘凤凰于飞’的态度,对我妹妹从无半点敬重。”

    “我想不出你们出于什么缘由、目的,为了一个于你们而言算得上陌路的人,能舍命下弱水去找和她相关的东西,甚至不害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如果你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我只能怀疑:微生溟,你就是凶手。”薛铮远灯笼指向微生溟,火光一晃,将微生溟的身影打亮。

    弱水阴冷湿凉的风将薛铮远的袍角吹得高高的,风灌得衣袍鼓鼓囊囊,让他的身躯显得单薄许多。薛铮远怀疑的目光紧盯着微生溟,他道:“也许,你带着你这个小师妹,要跟我一起下弱水,为的就是销毁最后的证据。”

    微生溟的表情霎时变得复杂万分。

    玉蝉衣听不下去了,她扬声道:“他是跟着我来的。”

    薛铮远迅速看向玉蝉衣:“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我来此地的缘由,你当真要听?”玉蝉衣对薛铮远说道,“你要是真要听,接下去我的话,你若是敢泄露半个字出去。我保证,不出五十年,你就会成为我的剑下亡魂。”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没多狠厉,但听的人能听出她的认真。

    薛铮远一惊,但他没有犹豫:“听。”

    玉蝉衣:“一开始,我的确没有太关心你妹妹的死因。”

    若非薛怀灵死前喊的是她的名字,若非薛怀灵之死也许和陆闻枢息息相关,她宁愿找个洞府闭关上个百年,好好提升一下自己的修为。而不是为了解薛怀灵,配合着薛铮远,花上一个月的时间,耽搁了一个月的功夫在生洲和凤麟洲两地,闲人一样到处乱逛。

    说她冷心冷情也好,说她自私自利也好。她和薛怀灵没有深仇,旧怨却有一些,她做不到像薛铮远那样,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薛怀灵的身上。

    更无法在她只想跑去闭关提升修为时,忽然去翻起一桩七百年前已经被盖棺定论的死亡背后的真相——她没有那么多光阴可以浪费。

    可是……

    “我好像知道她死因蹊跷的原因,我好像……知道凶手是谁。”玉蝉衣垂下眼睛,看着夜晚的弱水河畔陷落在黑暗当中,除却薛铮远手中灯笼外,其他地方暗不可见,到处都是凄凄黑影。

    “你要如何知道?”薛铮远质问道,“七百年我几乎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你凭什么敢说你知道凶手是谁?”

    玉蝉衣道:“恰恰是因为凶手谨慎到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我才知道他是谁。如果不是恰好有个双生子还结了连心咒的哥哥,薛怀灵的死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有多少人能做到这样?!”

    就如同一场大雪过后,天地间除雪色外了无痕迹。

    陆婵玑死的悄无声息,没有人能看出任何异常;薛怀灵死的喧嚣夺人,看似比陆婵玑要好,留下了个以身献阵的好名声,得到了仙长的封号。可如果薛怀灵的死真有蹊跷,玉蝉衣却觉得她还不如陆婵玑了。

    薛怀灵以死成书,全了身后美名,任是谁想起薛怀灵之死,也只会去歌功颂德,传扬事迹,将她奉为楷模。谁会去想、去怀疑她的死有问题?饶是有人觉得她死因有异,也像是在质疑逝者的品行,倒显得质疑者本人卑劣,谁人敢说不对?

    她太熟悉这样的手笔了。

    “那到底是谁?”薛铮远已经失却耐性,不想再和面前这两人打谜语了。

    玉蝉衣:“他是山头雪,白衣净无尘,只有一滴血,坠在他指尖翻腾。”

    薛铮远的口愣愣张开,合不上来。

    良久后,他有些心慌意乱地别开眼睛去:“我不知道你在说谁。”

    玉蝉衣:“你果然很抗拒去相信我的话。但我说的已经很明白了,薛少谷主,你不是愚钝之人,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薛铮远沉默着没有应下什么。

    “哪怕你是薛怀灵的兄长,你了解她、懂她,知道她生前想要什么,但恐怕最能和死后的她感同身受的,是我。”玉蝉衣视线投向弱水,静静盯着河面看着,重复了一遍,“是我。”

    她与她,她们的声音、意愿、命运的所有可能,都因为死亡,被扼杀了。

    这种滋味,她懂。

    哪怕薛怀灵和她生前有过节,哪怕她真的很急迫地想要全神贯注去做自己的事,玉蝉衣也无法再对薛怀灵的死亡毫不理会。

    在风息谷时,她几乎每日都要去一趟泽鹿山。

    玉蝉衣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只是去泽鹿苑里坐一坐,将薛怀灵曾经用过的剑往手里拿一拿,这样就会对自己和薛铮远结伴来弱水的决定更坚定一点。

    她信不过薛铮远,与他结伴而行的这段时间,无一日可放下戒心,每一天精神都极度紧绷。哪怕知道薛铮远查了七百年,可能掌握一些她不了解的信息,与他结伴有利无害,但她也大可以独自前来弱水看看。

    当时她会做下和薛铮远结伴的决定,只是为了更多地去了解薛怀灵。

    真是前所未有过的冲动,但愿她不必为此付出惨痛代价。

    哪怕真有惨痛的代价在后面等着,路都已经走上来了,她也认了。

    “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不准再怀疑我师兄。”玉蝉衣道,“也不准你再怀疑陆婵玑。”

    不忍当面骂他,玉蝉衣在心里骂了一句,糊涂虫。

    阴冷的风阵阵吹过,薛铮远身形晃动了两下,片刻后,他依旧坚持道:“那也轮不到你去弱水。”

    “既然你们真心在意灵儿,那很好。”薛铮远垂下眼,攥紧了手中的分神石,“要是我有什么事,那就由你们帮我来看看灵儿吧。”

    “你这人怎么这么犟?”微生溟道,“明明有办法大家都活下去,你非要送死?我话就直说了,哪怕我小师妹仙龄远比不过你,可是她不少地方本事高过你许多。当然,我也不想让她下弱水受罪,我会下去。没人会死。”

    薛铮远说:“你下去?你?三个人里本事最低的就是你吧。微生溟,你都多少年没好好修行过了?还当你是一千年前那个大英雄?说什么大话。”

    微生溟正要说上些什么,旁边玉蝉衣的嗓音响了起来。

    “吵吧,吵吧。好好吵,最好吵得有来有回一点,吵久一点,我在这儿听上去还能多点滋味。”

    抬头一看,玉蝉衣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块一人高、表面平整的石头上,托着腮看着他们,悬空的脚尖悠闲摆了起来,“反正,我已经下去了。”

    微生溟:“!!!”

    薛铮远:“!!!”

    微生溟夺过薛铮远手中的灯笼,飞身跃到石头上来,往玉蝉衣身上一照。

    灯笼的光落在她身上,照亮了她的身体,但没有影子。

    而玉蝉衣仰起头来,唇瓣带笑地看着他,漆瞳中,一点坏笑被灯笼暖光围簇着,一脸恶作剧成功了的表情。

    微生溟立刻反应过来,她这是趁他们不备,早早将影子放下去了。

    微生溟立马看向弱水,偌大的弱水,他甚至不知道她纵着她的影子到了什么地方,河面平静到甚至没有一粒浪花在翻腾。

    微生溟咬了咬牙,伸手攥住了玉蝉衣的胳膊,他已经顾不得礼数什么的,此刻不抓住点什么,他要心慌到六神无主。

    玉蝉衣没有拂开他的手。

    “若不是为了拖延时间,我才不和你们说什么我来此地的缘由。”玉蝉衣倾了倾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心声,轻声对微生溟说道,“微生溟,刚刚的故事好不好听?”

    她低声道:“看样子,你好像早就知道了我是谁。”玉蝉衣知道微生溟聪明,她刚刚说出来的那些话,至多让不了解她的薛铮远觉得古怪,但猜不到什么,可微生溟,将她点点滴滴看在眼里的微生溟,同时也知道陆婵玑的微生溟,他应该是能猜到什么。

    可在她和薛铮远说话时,他刚刚没有半点惊讶错愕,再加上之前他还对她说什么,他信……

    他早就猜到了。

    玉蝉衣没有太过错愕,她也没有想过要刻意瞒着他什么。只是还想说上一句,他真是该死的敏锐。

    因为不管玉蝉衣怎么想,都想不通微生溟到底是通过什么来猜出她是谁。

    “不准你说出去。”玉蝉衣道,“要是你敢告诉别人我是谁……”

    威胁微生溟和威胁薛铮远不能一样,要是向微生溟说她要让他成为她剑下亡魂,怕是要让他爽到吧!

    玉蝉衣气恼地微微停顿,紧接着便说:“我会让你想死也死不成。”

    见薛铮远也急急往她身边赶来,玉蝉衣朝微生溟手中的灯笼吹了一口气。带着灵力的气息如风一般穿透了灯笼,霎时吹灭了这盏灯。

    这里光线昏暗,万物都没有影子,没有灯,哪怕修士的五感再好,也很难注意到她没有影子。

    一瞬间,微生溟视线能感知到的玉蝉衣的存在比刚才朦胧模糊许多,只是她说话的气息犹打在他的颈上,如兰吐息轻纱一般绕着他的肌肤,令微生溟喉结微微滚动。玉蝉衣听到他喘气声变得粗重了一些。下一刻,就听到他对她说:“在你想让别人知道之前,只会有我一个人知道。”

    声音听上去有些重,喉头紧绷。

    玉蝉衣心定了定。

    这时薛铮远也走上前来,见玉蝉衣还好好坐在这儿,他拧起眉头:“怎么下去的?”

    “都说了是禁术。”玉蝉衣对他和微生溟说:“总之,你们两个,护我肉身。”

    话里虽然带上了薛铮远,但玉蝉衣却只将手抓在了微生溟的袖子上。

    嘱咐完后,玉蝉衣便入定,叫视线也跟着影子一起下了弱水。

    她已经习惯了弱水的凉,影子在弱水里面被浸得发冷,发颤,却也已经无法影响她了。

    在弱水里,看不见夜色,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只有一片死寂的安静。

    影子虚无缥缈,随着水流逐渐下沉,下沉……

    玉蝉衣最大程度释放出修士的神识五感去感受,去辨认,终于在弱水之下,察觉到了一处不同寻常的去处。

    在那里,没有浮游的水梭花,仿佛弱水也不再流动,却有什么东西在漆黑的弱水之下,微弱的闪烁着冷光。

    玉蝉衣催动灵力,促使影子继续往下潜游,力求看得更清楚些。

    水梭花避之不及的地方,玉蝉衣的影子靠过去却畅通无阻。

    终于,影子的手摸到了那散发着微弱亮光的物件……

    微生溟与薛铮远两人一坐一站,薛铮远站着眺望河面,微生溟坐在入定的玉蝉衣身边,他们大气都不敢出,空气中有风过吹的声音在这种寂静中不知道被扩大了多少倍。

    等了不知道有多久,薛铮远走过来想要拿起灯笼再次点上,却被微生溟制止:“不准点灯。”

    薛铮远拧了拧眉头,隐约觉得怪异,微生溟对玉蝉衣的管护似乎远超过师兄对师妹该有的程度。

    正要说上点什么,只听河中央传来一阵异响。

    “水底有东西。”这时,玉蝉衣忽的睁开了眼睛。

    “是’修月’!”薛铮远早有预料,听到水底果然有东西,他面色又惊又喜,但同时看见玉蝉衣紧盯着河中央的视线,他似乎明白了玉蝉衣的意图,薛铮远道,“这剑与我风息谷渊源颇深,已经认了灵儿作主,你能看到它已经是帮了我们大忙,你动不了它——”

    薛铮远说话声忽的一停,他看到弱水的河面上忽然急急打起了涡旋,涡旋上空卷起狂风,而后一柄长剑从弱水中飞去,寒光锐利,仿佛能割破弱水凄寒的夜色,剑身震颤,带着终于重获自由的铮鸣声,在空中一顿后,直直往他们的方向飞来。

    玉蝉衣并不理会薛铮远,也根本没听到薛铮远在说什么,她飞身而出,拼尽最后的力气,将“修月”握住。

    弱水死气太重,想将“修月”从中带出来更是让她灵力几乎全部耗尽,哪怕只是放影子下去弱水,在弱水里待了太久之后,她没有碰到半点河水的身体也还是受到了波折,玉蝉衣握着这把剑的手不住打颤,面色苍白胜雪。

    察觉到什么,她根本不去管满脸惊愕的薛铮远,而是猛地抬头看向微生溟:“告诉我怎么将残魂放进髓石里面,这把剑上还残存着很虚弱的一点残魂,快一点!”

    微生溟神色一肃,连忙念起了咒语。

    伴随着他念念有词,“修月”逐渐止下震颤,一缕细弱到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神魂从中逸出,冲着玉蝉衣胸口而来,迅速钻入玉蝉衣脖间发着光的髓石项链当中。

    第93章 何必 别拦我

    薛铮远面上三鱼共头的印记再次亮起——他与薛怀灵的连心咒时隔七百年之后,再次燃起一抹微弱的联系。

    但此时此刻,哪怕连心咒没有反应,薛铮远也知道,这一抹无比虚弱、岌岌可危的神魂,正是薛怀灵的残魂。

    “灵儿……”薛铮远喃喃着,呼吸都变轻了。

    残魂全部没入髓石中,玉蝉衣手中的修月剑停止震颤,彻底安静下去。

    修月剑在弱水底下沉浸七百年,沾染了弱水独有的死气,已不是初时的明月骨,琉璃身。它变得更白,更重,浑身沾染一股沉甸甸的死气,握在手中时,凉意透骨,有如将弱水掬在手中。

    玉蝉衣挪开落在修月剑上的目光,说道:“弱水底下,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唯有这柄剑,以及留在修月剑上的一抹残魂。”

    “将残魂引入我颈上戴着的法器中,能将这缕神魂主人的生平往事全部拓印下来。”玉蝉衣看向薛铮远,“‘修月’剑所护的,是薛怀灵的神魂吧?只要你答应将这缕神魂化为髓石中的一个幻境,就能知道她遭遇了什么。”

    薛铮远的唇却是重重一抖:“不……”

    见最后关头薛铮远脸上竟然出现了迟疑神色,玉蝉衣眉目一凝。

    难不成,他心里真的有鬼?

    心弦正紧绷,却听薛铮远喉头哽塞低声道:“我知道这缕神魂是因何而有的。”

    薛铮远叹道:“我也是在灵儿死后才知道,她驯服‘修月’时用了禁术。一直以来‘修月’封印在落月湖内,‘修月’择主十分严格,已经很久没有出世了。灵儿用分神石将她的神魂一分为二,一半留在体内继续修炼,一半放在‘修月’剑内。也许是因为她从小就喜欢去泽鹿湖祭拜月神,诚心打动了‘修月’,‘修月’接纳了她的神魂,由她自己的神魂做剑灵,‘修月’也就为她所用了。”

    怕薛怀灵这种使用禁术才驯服灵剑的举止被他人看轻,薛铮远道:“被选定的继承人注定不能弱小,太弱小就会被首徒挤下继承人的位置,还要肩负着带宗门往前发展的重担。为了当好继承人,灵儿真的很辛苦。”

    “这是灵儿自己,也是她的剑灵。”薛铮远哀声道,“不要让它消失。”

    玉蝉衣说:“可是这样,你就没办法知道她死前发生了什么。”

    薛铮远面上露出纠结痛苦之色。

    他妹妹在外人眼里样样都好,好像什么都不缺,但实际上,真正开心的时刻并不多。唯二两次开心的时候,薛铮远都记下来了。

    一,是在一千多年前的某一天,她欢欢喜喜来找他说,陆闻枢会是她的道侣,不会再有任何阻碍;二,就是她得到“修月”剑的那一刻。

    那时薛怀灵没有说她用了禁术,薛铮远只记住了她当时开心的样子。

    “我这里有个两全之策。”微生溟突然出声说道,“我可以用这髓石法器摄取神魂记忆中的一小段,而使它不被髓石吞噬,看完记忆后,依旧可以将它取出来,放回到‘修月’剑中去。”

    薛铮远听了这话,心下没了犹豫,点头道:“那就依你所言。”

    言罢,微生溟对髓石法器施了咒术,而后,他对玉蝉衣与薛铮远说道:“可以进去了。”

    他将进出髓石幻境中的咒语告诉了薛铮远。

    三人进入髓石法器后,只见万千亮度不一的光团浮动在空中。微生溟视线一扫,很快指着其中绕着白色魂影的一个红色光团,对另外二人说道:“那里就是薛怀灵死前的最后一段记忆。”

    薛铮远一迟疑,而后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

    幻境的伊始,是一片茫茫的雪地,薛怀灵脸色凄冷,御剑飞快地往前行进。

    薛铮远看到这雪,心就往下一坠,以他眼前所见,薛怀灵明明是在炎洲,只有炎洲的雪才这样大,大雪似乎永不停歇的下坠,地面永远如初雪那样白。

    薛铮远变了脸色,问道:“这是她死前多久?”

    “死前一个时辰。”

    死前一个时辰,薛怀灵还在炎洲,那必然不可能在一个时辰之后出现在凤麟洲!

    薛铮远暗暗咬牙,袖中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但还能保持安静地继续看下去。

    画面中。

    薛怀灵一路御剑,来到一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山崖上,提起“修月”剑来,一剑破开禁制。

    随后,薛怀灵一脚踏入禁制内。

    禁制外头,大雪纷飞,天气严寒,可禁制内,一眼入帘,便是草绿花红。

    薛铮远面露困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薛怀灵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玉蝉衣的脸色却变了。

    熟悉的花草繁杂,熟悉的鸟语花香,熟悉的檐铃,院子里依旧站着几具傀儡……这里是她在青峰上的聆春阁。不,聆春阁已经被夷为平地了,这里只是一个和青峰一模一样的地方。

    画面中的薛怀灵又是往身后看了一眼,确认了无人跟上来后,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她翻箱倒柜地翻找起来,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在一排书架上,翻出一堆泛黄的手稿后,终于停止了寻找。

    飞快翻了手稿几页,薛怀灵从法袋中取出一本书来,和手稿放到一起比对。

    不知过了多久,薛怀灵肩头微颤,仰起头来,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红了眼眶,深吸一口气后,将书籍和手稿放进了自己的法袋。

    本欲离开,似乎有什么东西牵绊住她的视线,顺着薛怀灵的目光往墙上看,只见墙上挂着一个命盘法器。

    这是用来做推演之术,记录凡人命数的法器。

    是一个星墟命盘。

    薛怀灵走过去,手指微颤地用灵力抬手将命盘拂亮,只见上面的星宿全部黯淡不可见。

    再一看星墟命盘上象征寿命的那条生命线,断在十八岁那年。

    薛怀灵不可置信睁大眼睛,一时呆住许久。之后,她飞快将命盘也收进了自己的法袋。只是,在她即将要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檐铃声脆响一声。

    一道白衣身影如雪落般落下。

    他落到薛怀灵的面前,清俊的脸上带着困惑与不解,温声问道:“你打算要去哪儿?”

    是陆闻枢,他仍是一脸淡然,不见半点急色。

    在他出现之后,薛怀灵的情绪像是一下子被点燃了,她眼角发红,身躯绷紧,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陆闻枢,我,要去和你退婚!”

    “退婚?”对面却像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你我又无婚约在身,何来退婚一说?”

    薛怀灵一怔。

    陆闻枢却不去管她呆怔,视线往房间里一扫,似乎是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烂于心,只消一眼他便能知道,薛怀灵动了哪里,翻了什么地方,陆闻枢很快收回视线来。

    “你可以走,但‘凤凰于飞’的手稿,带有阿婵字迹的那本剑谱,还有她的星墟命盘,都要留下来。”

    “你与我,从未有过婚约……”薛怀灵抬眼看他,一字一句问:“这是什么意思?”

    陆闻枢闻言,好笑似地叹口气,“薛怀灵,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与你结契。一直都是陆子午应你的话,那是你和陆子午的口头约定。我对你何曾有过一次点头,说过一句答应?我早就告诉你了,我不想和你结契。我从来不说谎话。”

    薛怀灵越听脸色越红,最后羞愤到像要滴血,终是忍无可忍地叫喊道:“你从不说谎?!你说你从不说谎?!那这里是什么?陆闻枢,你诓骗世人、沽名钓誉,你骗我!你骗我!!!”

    “‘凤凰于飞’根本不是你送给我的!不是你做的!是陆婵玑,一直都是陆婵玑。我喜欢的是她创造的东西!你骗我!!她的命盘只停止在十八岁,你杀了人,你杀了人!你踩在陆婵玑的尸骨上才享受了那么高、那么多年的声名!”

    陆闻枢的脸色逐渐沉了下去,他忽然嗤笑一声:“你怪我诓骗世人、沽名钓誉?薛怀灵,你与我一样沽名钓誉,你与我一丘之貉。你可别忘了,在我让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她时,你甚至在你哥哥那都隐瞒了她的存在。只因你觉得你选定的道侣曾经属意他人,是一件会让你遭到嘲笑、会让你耻辱的事情。”

    “‘凤凰于飞’不慎被你看到,你喜欢它,你问都不问,立马就说那是属于你的东西,到处炫耀,沾沾自喜。你同样踩在陆婵玑带来的声名上享受了三百年。当初她还在承剑门时,你三番五次想赶她走,你纵容你的侍女对她出言嘲讽,甚至告到我母亲那,让她帮你赶人。如果不是你,她不会那么想离开我。后来也是你亲手毁了青峰!不要再在那里假惺惺了,也别高高在上地指责我。薛怀灵,你与我没有分别。你的心完全被你的欲望盖住,你太容易被人操控,你,是我最好的帮凶。”

    “啪”的一声。

    薛怀灵的脸色被怒气憋到发红,和她的巴掌一起飞出去的,是她的眼泪。

    她巴掌甩得无比用力,头上珠钗乱晃,与此同时,陆闻枢白面上现出鲜红的掌印。

    “陆闻枢,我,薛怀灵,我一向只要最好的东西,我样样都要最好的!你太脏了!你太脏了!你把我变成一个笑话!是我不要你的,是你配不上我!你怎么能说我有错!是你错得离谱,是你罪该万死!”

    说话间,薛怀灵身躯颤抖着召出修月剑,剑气迎面朝着陆闻枢劈去,但被躲开。

    与此同时,陆闻枢拔出了“荧惑”。

    “别看了。”在看到陆闻枢拔出“荧惑”的那一刻,玉蝉衣猛地挡在了薛铮远的面前,“不要再往下看了,不要再往下看了。”

    她自己已经背过了身,无法再看那画面中的情形一点,喃喃道:“她太冲动,她太冲动了……”

    为什么要拔出剑来,赶紧跑啊!

    玉蝉衣眼睛通红,看到薛铮远那张和薛怀灵隐约相似的面孔,顷刻间泪如雨注。

    而薛铮远那张原本显得阴鸷的脸此刻阴沉得像要滴水。他绕开了玉蝉衣,声音哑得要命:“不,我要继续看下去。”

    盛怒之下的薛怀灵动起手来十分骁勇,若是她面对的是个普通人,或者哪怕是头勇猛的妖兽,她都一定会赢。可惜,她的对手是陆闻枢。是手握“荧惑”的陆闻枢,对阵喜欢留后手的陆闻枢。

    陆闻枢同时挥出三道剑气,一道封喉,一道钻心,一道夺剑。

    薛怀灵失去所有反制的能力,很快倒在血泊之中。

    她身上的衣裙逐渐被鲜血染红,把蓝色染成了褐色。眼底的光,渐渐要散了。

    薛怀灵仍在控诉:“凤凰于飞那么好……我喜欢它没有错……陆闻枢,你不该……不该那么轻易就害陆婵玑去死,你不能……”

    “……不能连一个向她道歉的机会都不留给我。”

    “你怎么能让我……成了别人眼里的坏人……”她倒在血泊中,看着自己的法袋被陆闻枢拿去,手指伸出去想夺回来,可只能逐渐无力地垂下去。

    她咕咕哝哝,最后声不可闻地喊了一个名字。这之后,薛怀灵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安安静静的,再也没有了声息。

    髓石幻境,在结束之后,一向极为安静,落针可闻。

    安静得有些久了,三人依旧没有动作。直到空气中传来了一声骨节的裂响,薛铮远紧攥着拳头,忽然转身就要走。

    却被玉蝉衣拦住。

    “别拦我!”薛铮远双眼赤红,目眦欲裂,“谁都别拦我!”

    玉蝉衣却根本不将路让开分毫,她双臂展开,挡着薛铮远的脚步:“薛怀灵是怎么死的你没看到吗!你难道想像她一样冲动送死?!”

    “但凡她不要那么着急地将那些剑谱拿走,但凡她有一点点先保护自己的意识……”玉蝉衣语气艰难到几乎说不下去,“她是风息谷的继承人,只要她谨慎一点,陆闻枢不会那么轻易就杀了她。她不该惹怒他的,她何必……”

    玉蝉衣彻底说不下去了。

    “薛少谷主,求你。”玉蝉衣声音软了下去,“先等一等,求你等一等。”

    薛铮远脸上的神色逐渐由愤怒转为了颓然,肩头慢慢垮了下去,到最后,膝盖脱力,身体寸寸矮小下去,直至跪伏在地,扭曲着身体如受伤之兽,抱头低低啸叫了一声。

    第94章 认主 “修月”认主

    幻境中的“薛怀灵”已经不再有任何的动作,而跪伏在地的薛铮远却无法停止不可遏制的颤栗和啜泣。许久之后,他终于止住决堤的情绪,与微生溟和玉蝉衣一道,脱离了髓石幻境。

    丢了魂一般的薛铮远冷静下来了,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眼底生凉。

    他面上不动声色,手背却青筋绷起,手指剜着掌心,用力到似乎能将他自己的手掌捏碎。

    玉蝉衣不自觉皱起眉,再次强调道:“薛少谷主,你别冲动……”

    薛铮远声音哑涩地开口,对玉蝉衣说道,“我知道,我不会贸然去找他。”

    “但我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他看上去想通了什么,向玉蝉衣与微生溟道:“先与二位在此地分别,我要回风息谷一趟。”

    言罢他走出去,倏地又收住脚步,对玉蝉衣和微生溟拱手行礼,说道:“今日之事,多谢。之前多有不敬,是我的罪过。”

    他垂着头,恢复了几分少谷主的风度,客气道:“今日是我欠你们一个天大的恩情,日后,我定会报答你们。”

    见薛铮远要走,玉蝉衣还想再拦,薛铮远道:“还请玉道友放心,我已经冷静下来,不会轻易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我只是要回去处理一些事情。”

    玉蝉衣蹙眉抿唇,见薛铮远说得信誓旦旦,她不好再劝,眼里虽疑虑重重,但还是错开了一步,让出路来。

    薛铮远急匆匆离开。

    只在经过相思石碑时,薛铮远还是刹住了脚步。

    他视线垂落,目光落在尚未凋零的春剑兰之上,盛开的花映着石碑上刻着的“相思”二字,一瞬间,薛铮远绞紧眉头,步伐无法再前进半步。

    他一直以为,陆闻枢与妹妹青梅竹马,天赐良缘,少时两小无猜,长大后情投意合,两人能结连理,简直是再好不过。

    可是如今知道了陆闻枢心底真正的想法,他想笑灵儿傻,也想笑自己傻。

    因为陆闻枢的薄情寡义,使得一切看上去美好的东西,爱情,友情……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这七百年间,他想着灵儿和陆闻枢既是情投意合,灵儿之死于陆闻枢而言,何尝不是切肤之痛?为了不让陆闻枢伤心难过,他甚至不常在陆闻枢面前提起灵儿,免得陆闻枢与他一样伤心!

    一千多年,他对他最是深信不疑。

    薛铮远一拳狠狠砸到相思石碑上,石碑碎去一角,他却浑然不觉痛,只恨这痛楚还不够钻心,盖不住心底种种情绪的翻腾。

    七百年前,就在这个地方,到处流言四起,有人说是他故意晚来一步,借弱水异动,除掉了薛怀灵。是陆闻枢挺身而出帮他作证,他对他倍加感激,却从来不去想,竟然是他赶到凤麟洲,正巧看见陆闻枢救起那孩童,反而是他自己给陆闻枢做了不在场的伪证!

    这相思石碑,是他为了哄灵儿开心而立。

    但薛铮远已经不敢去想如果薛怀灵知道在她死后,由他为她和陆闻枢立起了一块相思石碑,她会有多恶心。

    额角青筋逐渐暴起,薛铮远压抑住将石碑毁掉的欲望,带着满掌的血,身影消失在弱水河畔。

    薛铮远走后,玉蝉衣肉眼可见地陷入焦虑当中。

    她不安地来回踱步,思忖着要不要去将薛铮远追回。哪怕薛铮远说了不会去找陆闻枢,但玉蝉衣还是焦虑到不自觉将牙齿咬得咯吱响。

    她在想是否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万一薛铮远要去的不是风息谷,而是去找陆闻枢,万一薛铮远的愤怒与眼泪都是假的;又或者,薛铮远没有真的听她的话,万一他控制不住怒火,还是去找陆闻枢对峙……

    脑海里许多想法盘旋着,她臆想中的无数种可能,都会让之后的境况变得更糟糕。

    这些想象让她几次生出一种去将薛铮远彻底拦下的冲动。

    她的异常和焦虑,微生溟都看在眼里,他不自觉握紧了手掌,嗓音却尽量和缓放轻:“小师妹。”

    他一声轻唤叫玉蝉衣将心思放到了他的话上:“你不如试着对别人多一点信任,试着去信一信薛铮远呢?”

    “不是所有人都两面三刀,不值得信任。”微生溟道,“别让自己太累。”

    玉蝉衣僵了一僵,有些愕然地看向微生溟,她确信自己方才没有出声,他如何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是还有很多事情还想问他。”

    这也是真话。

    玉蝉衣心里确实很多疑惑没想明白。

    依幻境所见,薛怀灵死在炎州,那为何众人会看到她在弱水结界以身献阵?

    弱水结界在弱水之北,而薛铮远说过了,他在弱水之南亲眼看见陆闻枢救下一个凡人孩童,弱水之南与弱水之北一字之差,实际上相隔却有很远,一时半赶不到。

    薛怀灵“以身献阵”的当时,陆闻枢确实不在场,他又是如何做到的?

    而且,薛怀灵已死,神魂也已经消散,没了神魂,哪还能够阵住结界异动?镇压住弱水异动的,到底是谁的神魂?

    事情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发生了,但其中细节多有相悖之处。

    薛铮远作为当时的亲历者,又关注此事七百年,他一定知道更多的细节。

    只不过,薛铮远走得实在太匆匆,玉蝉衣都还没来得及问。

    “还有……他甚至没有将’修月’带走。”

    “修月”沉睡在落月湖多年,与风息谷渊源很深。可薛铮远并没有将它带走。

    玉蝉衣看向“修月”:“我还是觉得他头脑不太清醒,担心他会冲动做傻事。”

    微生溟也顺着玉蝉衣的目光,看向了那柄通体琉璃色的修月剑。他视线变得幽深,说道:“不觉得’修月’在你手里过分安静了吗?也许,薛少谷主并非不想带走,只是他知道‘修月’已经做出了选择。”

    话音落下,他将薛怀灵那一缕残魂从髓石中引出,再度放置回“修月”剑中。

    神魂没入剑身,一直安静的“修月”突然异动。

    它自地面腾空而起,兀自旋转着,仿佛一个人正在尽情展现它的身躯,有种跃跃欲试的欣喜之感。

    白色的光芒自修月剑身上绽放,如同天上的月华如练,将弱水之滨的沙滩照得亮如白昼。

    九百年前,薛怀灵动用禁术,分离了神魂,让“修月”为她所用。“修月”慈悲地接纳了这个执着的女孩,没有让她分出的一半神魂白白浪费,但这并非是“修月”认了她做主人。这把温柔的剑从未向薛怀灵展露过它的暴戾,只怕是一展露,薛怀灵就会为它所伤,甚至遭它反噬。

    名剑认主,是幸事也是祸事,端看名剑想要认主之人是否能有力量足以驾驭名剑。

    而对于想要择选名主的名剑而言,修士万千,良主难寻。

    它们只会被最强大力量吸引——并非修为,而是一种能力,是精神海中往外溢出的那种强大而又迷人的气息,是既有着强大之力,又有着将强大的力量应用自如的能力。

    若是不能遇到自己认可的主人,它们宁愿陷于沉睡,在漫长的岁月中继续等待下去。

    而今天,携带着薛怀灵的一缕残魂,“修月”化作丝丝缕缕的虚影,以飞蛾扑火的态势,义无反顾涌向玉蝉衣的精神海。

    这股力量之盛,如海水倾倒,若玉蝉衣无法承受修月的浩瀚之力,那对她而言,这将是灭顶之灾。

    “修月”想破开玉蝉衣的肉身,想强行入住她的精神海,想让她当它的主人。但在最后关头时,它还是乖乖停住,只是不安躁动地等在玉蝉衣身边,丝丝触角已经伸了过去。

    玉蝉衣飞身后退了一些距离,双手化掌,引导着过分激动的修月,将围绕在身边如同月华的修月之力凝成一柄剑,恢复了“修月”本来的模样。安抚好“修月”后,她伸手捉住了剑柄,剑身铮鸣,玉蝉衣感受到“修月”的欣喜,下一刻,手中的剑释放出一股并不滚烫却十分灼人的力量。这股力量激荡开来,把玉蝉衣周围的沙都吹开很远。

    玉蝉衣被这股力量震得手心发麻,无数月华灌入她的精神海中,但她很快适应了下来。

    微生溟只是静静看着这一切,这是“修月”对玉蝉衣的最后一试,它要试一试玉蝉衣能掌控它多少暴戾,如果不能完全将它的全部力量掌控,那“修月”哪怕暂时为玉蝉衣所用,恐怕也不会发挥出它最好的本事。

    微生溟清楚玉蝉衣的能力与心性,他并不担心玉蝉衣无法彻底降服“修月”,只是静静等待着最后的结果发生。

    最后,“修月”果然无比温驯地安静下来。

    它躺在玉蝉衣的手心里,温顺,平和,不再有任何异动。但玉蝉衣能感受到,只要她心念一动,修月就会自动归于她的识海,由她支配,受她调动。

    玉蝉衣很喜欢“修月”,握它在手,想着这是柄曾经也被薛怀灵握过的剑,好像,就能压住她心头的一些遗憾了。

    她以为自己上一世孤孤单单,没有一个朋友,直到今日看到了薛怀灵的死因。幻境里她看到了薛怀灵手里拿着的那本被她写过注释的书,书上多了新的笔迹,那是属于薛怀灵的字迹。

    薛怀灵在上面添了好多话,大多是在夸奖点评她的注释,还有不少她自己独到的见解。

    她这一路走来,昨日憾事少了一桩,今日憾事却又多一件。玉蝉衣后悔当初没机会好好认识一下薛怀灵。

    也许她们之间可能矛盾重重,可知道薛怀灵因她而死,玉蝉衣没办法再对她无动于衷。

    但她能做的,只是将“修月”握在手中。好像这样自己就能和这个因她而死的女孩命运短暂地再度交汇,哪怕这有些自欺欺人。

    更何况“修月”本身也很好。

    它自命不凡却不会将自己高高束起,妖魔作乱时只要看到足够赤诚的真心,哪怕对方并非它想认的主人,它也会独自禁锢着自己的暴戾,以免持剑人遭它反噬,借持剑人的手再度出世。

    薛大小姐果然样样都要最好的。能叫她不惜奠出一半神魂也要握在手里的剑,的确是一把好剑。

    玉蝉衣低眸问“修月”:“上次没打过‘荧惑’,是不是很不痛快?”

    “修月”以躁动的铮鸣声回她。

    “我会带着你,杀回去。”玉蝉衣抬起剑来,手指拭亮了“修月”剑体,剑身倒映着她雪亮的眼睛。

    如今“修月”既入了她的识海,她与“修月”神识相通,能感受到,薛怀灵的残魂一直死撑着贴在这柄利器上不肯离去,只是因为执念未消。

    她会让她获得死后的平静-

    次日一早,告别沈笙笙后,玉蝉衣与微生溟也离开了凤麟洲。

    七日后,他们回到不尽宗。远远的,还没踏进禁制,就见院子里炊烟升起。

    只见院子里搭着个凡间才有的炭火架,烤着小鱼和鸡,炭火木气与鸡鱼肉香融在一起,飘在空中。

    而巫溪兰和另一个长发随意捆高、背影陌生的青年围炉而坐,一见到他们,巫溪兰连忙站起身,为他们介绍道:“来来来,见一见师父刚收回来的小师弟。”

    说话间,青年回过头来,一看到玉蝉衣与微生溟二人,他放下了手中拨弄炭火的细杆,大步迈到玉蝉衣面前,笑得开心:“你一定就是玉蝉衣玉师姐,我终于等到你了。”

    第95章 枢机阁 那个姓陆的阁主就是陆婵玑

    “久仰师姐大名。”青年笑着看向玉蝉衣,“我姓樊名小凡,我叫樊小凡,能成为您的师弟,真是我的荣幸。”

    微生溟咳了咳,弄出来一点动静。

    这时那青年才看向玉蝉衣身旁的微生溟:“这位就是二师兄吧?”

    他同样恭恭敬敬见礼道:“二师兄好。”

    只是一个“好”字还没说完,樊小凡往空气中嗅了嗅,忽然紧张起来:“坏了,烤糊了,口感就不好了。”

    顾不上其他,他连忙跑向炭火堆,捡起筷子拨弄起来。

    玉蝉衣走向炭火旁,问巫溪兰:“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小师弟?”

    巫溪兰道:“谁知道?五日前过来的,说是早就找师父说过了,我带他到师父留下的法器面前拜了拜,果然毛毡毡尾巴狂摇,既然师父同意,那他就是师弟了。我听师父的意思是说,收个力气大的徒弟建房子,扩宗门。”

    “不过,这个小师弟是冲着你的名气来的。”巫溪兰道,“但李旭试过他了,一点剑术都不会,哪个道也不修,只有做饭好吃这么个长处。”

    正在烤肉的樊小凡听见了,抬起头,不以为意地笑道:“我天资愚钝嘛,自然是师兄的本领要高过我。再说,有做饭好这么个本事,也很了不起了啊。”

    樊小凡递了个鸡腿给巫溪兰,巫溪兰道:“厨艺好是好,可巨海十州又不需要厨子。既然你小师姐回来了,你不如跟她学学剑,也别听师父的,着急去建房子,能好好修行先好好修行。”

    “好啊。”樊小凡说完,只顾分鸡腿:“小师姐,给。”

    “二师兄,给。”

    玉蝉衣接过去,犹豫了一下,咬了一口。

    还真是个厨艺好的。

    不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樊小凡是怎么回事,但既然是涂山玄叶认下的徒弟,玉蝉衣暂且当他是小师弟带着。

    她按巫溪兰说的那样,教樊小凡练剑。很快就发现,樊小凡灵脉虽然全通,灵力却钝涩到完全无法使用的地步。这七十二寸灵脉有等于无,也不知道打通来有什么用。

    而且樊小凡的个性极其顽固。

    不是什么好的顽固。

    是他遇到一点不明白的、不懂的、立刻就放弃了。任人如何劝诫,绝不再拾起来。

    灵力滞涩也不着急,巫溪兰说要帮他弄点调理的丹药,也被他拒绝。

    在他前头还有一个同样油盐不进的微生溟,巫溪兰心态倒是很好,不强求,任由樊小凡自己安排自己。而玉蝉衣拿樊小凡没辙,哪怕总在附近探头探脑的微生溟主动请缨,说由他来教,玉蝉衣没忍心将这烫手山药给他。

    她只是将一本“初”级剑谱给了樊小凡,由着他自己练去,说让他练好了再来找她。

    以她近日来了解到的樊小凡个性“顽固”的程度,这本“初”级的剑谱他哪怕练上十年才能堪堪摸到入门之法,玉蝉衣也不会意外。

    回到不尽宗的第十日。

    玉蝉衣早起练剑时,老远就看见有一人垂头丧气站在外面。因着他惯常穿的那身蓝色宗门服换成了一身素色的平常装扮,看上去像个散修一样,因此玉蝉衣第一眼并没有认出他来。

    第二眼,觉察到那人的身份,玉蝉衣一愣。

    “薛少谷主。”

    只是十天未见,他看上去像是老了许多岁。

    察觉到玉蝉衣的注视,薛铮远瘪了瘪唇,张口语言,却又长久的顿住,许久一句话都没说。

    玉蝉衣邀他进来,请他坐下。

    学艺不精的樊小凡被认清他实力后放弃劝他上进的巫溪兰带出去寻觅新址,扩建宗门。

    现下不尽宗里只有玉蝉衣、微生溟两人。

    听到玉蝉衣的问候,薛铮远满脸羞赧和落寞,他低头说道:“不要再叫我少谷主了。”

    玉蝉衣蹙了蹙眉,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微生溟也在此刻凑过来:“发生了何事?”

    “我知道以我一人之力,惩戒不了陆闻枢。回到风息谷后,我向父亲秉明了陆闻枢当初的所作所为。”

    薛铮远说:“因为灵儿的缘故,这一千年来,承剑门与风息谷一直往来密切,承剑门会为风息谷的弟子铸剑、教风息谷的弟子练剑,而风息谷则会送大量的潜英石给他们,承剑门有任何需要风息谷配合的事也都会配合。”

    他攥紧双拳:“我一想到风息谷将最好的潜英石都留给陆闻枢用,就气不打一处来。父亲他一直对妹妹的死耿耿于怀,我就把事情都告诉了他,打算和他商量一下对策。”

    “然后,我就被当成说胡话的疯子,被暂时逐出风息谷了。”薛铮远苦笑道,“父亲说我只是和陆闻枢闹了矛盾,就想连累整个风息谷的弟子,说我脑子越来越糊涂了,让我想明白了再回去。”

    “事情就是这样。”薛铮远简短将事情说完,而后视线越过不尽宗,看向远处承剑门所在的山峰,目光格外凄凉。

    他的话语将真实情况美化了许多。

    在他匆匆从弱水赶回风息谷,找到自己父亲,着急想要商量个对策时,对上的却是父亲看向他时永远充满怀疑的眼睛。

    七百年来风息谷一直承蒙承剑门的庇荫,哪怕承剑门也从他们这得到了不少好处,但更多的还是风息谷在有赖于承剑门的帮扶。

    薛铮远当然知道这一点,他本以为妹妹的死足够能让父亲下定决心和承剑门决裂。

    但父亲他没有。

    他先是不信,说他所见到的说不定是捏造的幻境,说给他看幻境的人是想挑拨风息谷和承剑门的关系。

    紧接着又训斥他不以大局为重,他说,哪怕薛怀灵真的死在陆闻枢手里,她已死已是无法更改的事实。薛怀灵是一整个风息谷倾尽心血养大的孩子,自然要为风息谷其他弟子做出贡献。如果薛怀灵真的是为陆闻枢所杀,他要做的,是利用陆闻枢的愧疚,为风息谷夺来更多的资源扶持。

    他认定,只有为风息谷做出贡献,薛怀灵才会真的高兴。

    这一刻,薛铮远透彻清楚地明白了,为何在父亲眼里,他始终不是个合格的继承人。

    他识人不清,他优柔寡断,他做不到对自己狠绝,自然也就无法成为父亲眼里完美的继承人。

    也明白了为何薛怀灵要如此拼命去将自己装点得完美无缺——这样才能满足父亲的要求。

    父亲要的,不是承欢膝下、舔犊情深的一双儿女,而是万事以风息谷为重的继承人。

    那一刻,薛铮远恨极了自己的无能,但也对自己的父亲失望透顶。

    但这些都是不必说给旁人听的事情,说出去只显得他和妹妹都可悲。

    薛铮远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后,道:“我也曾想过,是否要在陆闻枢身边虚与委蛇,暗寻时机,要了他的狗命。”

    他说得咬牙切齿,但眼里却多了一抹黯然,“但我没有装笑面虎的本事,做不到不动声色,脸上一点破绽都不露出。我一想到陆闻枢就恨得牙痒痒,更别提他站在我面前。这阵子我练习了无数次,却还是做不到不将恨意浮在面上。”

    “父亲并没有写下书碟,向风息谷众弟子阐明将我驱逐一事,我知道,他这是给我留了机会,只要我认个错,再被禁个足,这事就过去了。只是,我不想回去了。”薛铮远面上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无处可去,只能先来投奔你们。”

    “还请你们收留我一阵。”他将自己的法袋取下,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我被赶出得匆忙,没带多少东西,但身上总有些常备的法器,有不少是稀奇难寻的物件,能卖不少灵币。算是我对我接下来要给你们添麻烦的补偿。”

    “当时我在弱水边上说,你们帮了我的忙,日后我定会报答,此话依旧作数。”薛铮远道:“在我为妹妹报仇之后。我将任你们二位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原来自弱水离开之后,薛铮远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也难怪再隔十日,他沧桑得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玉蝉衣道:“薛道友不必心急,说不定,很快就有用得着你帮忙的地方。”

    正此时,不尽宗外又传来了一声:“好巧啊,薛少谷主怎么也在这儿?”

    沈笙笙御剑而来,停到院中后。

    四人弱水一别,没想到会这么快又重新见面了。

    沈笙笙打量薛铮远一眼,她好奇道:“薛少谷主这是明知门规而故犯吗?怎么不穿你们风息谷的宗门服了?”

    薛铮远并没有向沈笙笙解释得太仔细,他道:“少谷主当烦了,当几日散修玩玩。”

    沈笙笙被他逗笑,将一串鱼骨抛到桌上,她道:“我来炎州有事要查,大概要待上一阵子了,这些水梭花鱼骨是我带给你们的礼物。”

    “你来这儿查什么?”薛铮远问。

    沈笙笙说:“查一个大肆收购水梭花的宗门。”

    接过玉蝉衣递来的茶盏,喝了一大口后,沈笙笙对他们说道:“上次我带水梭花来炎州售卖,为的就是顺藤摸瓜查这个门派。”

    玉蝉衣问:“是你和江言琅一起来的那次?”

    “对,就是那次。”沈笙笙说,“当时,有人在炎州这儿大肆收购水梭花。长老们让我过来秘密调查一番,到底是哪个宗门将炎州水梭花的价格拱得那么高,正好当时我想找你练剑,就一举两得,打着找你练剑的幌子来查,顺便找你练剑。说起来还得谢谢你,很好地替我掩饰了行踪。”

    玉蝉衣心道,怪不得那阵子沈笙笙经常往外面跑,原来不是出去逛街,而是有事要查。

    沈笙笙苦恼道:“这本是小事一桩,我上次查到了点消息就回去交差了。结果近半个月以来,不知为何,那些家伙收购水梭花的胃口变得更大了,长老们就又派我来了。”

    “有人愿意高价购买水梭花,对玉陵渡来说,本是是一件好事。但炎州的收购方给的价格实在太高,长老们担心这样下去,会吸引不明白弱水厉害的修士来弱水这边捕鱼,闹出人命。因此派我过来再查,查得更清楚更明白一些。”

    沈笙笙说:“上次我已经查到了是谁在收购,这次,我要查一查,小小一个枢机阁,一个才刚刚建立了四百年的宗门,到底是哪来的那么雄厚的财力,能让它买水梭花鱼骨像是不要钱一样。明明水梭花是这世间极贵的一样宝物,哪个小宗门能像他们一样豪横?”

    正喝着茶的薛铮远突然停止了喝茶的动作,逐渐将手中的茶杯放回了桌上,他脸色有些异样,玉蝉衣捕捉到了这点,视线定在他的脸上。

    “枢机阁……”薛铮远眸光震颤,他对玉蝉衣与微生溟两人说道,“我来这里,也是想和你们说这件事。”

    玉蝉衣不解。

    薛铮远道:“当时在弱水那边,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告诉你们。”

    在看到薛怀灵死亡经过的那一刻,薛铮远就不打算再对玉蝉衣与微生溟有任何隐瞒。

    他道:“之前,在千月岛时,我之所以没有立刻信了你们说的话,不相信陆婵玑已死,是因为,我真的查到了一个叫陆婵玑的人,她还在世间活动。”

    “此话说来愧疚,但正是因为如此,我一直信不过你们。去弱水之前,一直对你们有所防备,也就没把我查到了陆婵玑的事告诉你们。我真是大错特错。”

    薛铮远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法袋。

    那里藏了点薛铮远留给自己的灵石与法器,以及一本书。

    “几年前,我无意中得到这本尚未在市面上流通的机关术典籍,这本书的作者,名字就是陆婵玑。”

    “而我这七百年间苦寻世上所有姓陆之人,巨海十州只有一个陆氏女子的名字不为我所知——那就是枢机阁的阁主,我只知道阁主姓陆,是个女人。但在得到这本书后,联想到枢机阁里弟子们修习的恰恰是机关术,我猜测,那个姓陆的阁主就是陆婵玑。”

    薛铮远将书稿放到石桌上,推到玉蝉衣与微生溟面前,只见在《机关术秘籍》这五个字旁边,著书人那一列上,赫然写着陆婵玑的名字。

    第96章 听夸 夸得甚是动听,喊你出来听听……

    看到著书人旁的“陆婵玑”几个字,玉蝉衣眉头蹙起,她看了薛铮远一眼,顾不得许多,伸手将书拿起来,匆匆翻了几页。

    机关术方面的书籍,玉蝉衣看过一些,一千年前,机关术没落,典籍多是残籍,并没有眼前的这本书这么细致全面,也没有那么多的独家法门。

    如若不是书籍作者的名字是叫“陆婵玑”,玉蝉衣只会被里面详实严谨的内容吸引。

    “兴许……只是同名。”玉蝉衣道。

    她肯定她自己没写过这种书籍,对机关术她一向是会用即可,并没有深入钻研过什么。

    沈笙笙也将这本机关术的书拿过去看了两眼,说道:“枢机阁教的是机关术没错,但——阁主姓陆,是个女人这一点,我却是闻所未闻,少谷主,这消息当真?”

    薛铮远咬牙道:“我以我风息谷少谷主之位担保,当然是真的。”

    他查了七百年,蛛丝马迹都没放过,最后无意在邓林秘境旁听到两个枢机阁弟子聊他们那位姓陆的阁主,想顺藤摸瓜继续查下去,却阻力重重。

    当时薛铮远就隐约觉得自己也许是查到了关键之处。

    巨海十洲修行机关术的修士不多,近四百年间突然多了起来,枢机阁是其中一个强大而神秘的存在——薛铮远曾认定,能掩人耳目杀害薛怀灵的人一定修为高深、且极其擅长隐匿行踪,枢机阁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姓陆的阁主,完全符合他的构想。

    而在邓林秘境旁,他从那两位枢机阁弟子口中听到的是,枢机阁的阁主姓陆,是个女人,但行踪成谜,从不露面,哪怕是枢机阁弟子当中,也没有人见过她的样貌,也不知其名讳。

    同样姓陆,同样是修炼机关术的修士,巨海十洲修习傀儡机关术的人又少之又少,修为又得高到能杀得了薛怀灵。这使得薛铮远推测出来,他手上的这本关于机关术法的著作人,陆婵玑,就是枢机阁的阁主。

    他拿这本书给机关术师看过,上面提到的机关术不是一般的偃师能想出来的。许多机关术的制作、傀儡的操控之法精绝出彩,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手法十分高超。

    顿了顿,意识到什么,薛铮远垂下眉眼,将刚刚的话重新说了一遍:“……我以我性命担保,我说的都是真的。”

    差点忘了,他已经不是风息谷少谷主了。

    沈笙笙没所谓地摆摆手:“看你担保得这么认真,那姑且先相信你的话。”

    “陆婵玑。”沈笙笙看着书封上的那三个字,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又翻到最后一页,念着最后一页上的两列字,“仅供枢机阁弟子研习,密不外传……少谷主,这样一本密不外传的书,你是怎么拿到的?”

    “当然是用正当途径,自枢机阁弟子手中……借来的。”薛铮远腰杆一下挺直,“好不容易遇见两个枢机阁弟子,我当然得想办法从他们那拿到点东西,方便我继续查探。”

    玉蝉衣瞥他一眼,算是明白了薛铮远为何说他没办法去同陆闻枢虚与委蛇。

    太不会撒谎了,简直是将“做贼心虚”这四个字写在脸上。

    恐怕任谁都能看出来他强调“正当途径”时的心虚,都能看出来他所说的“借来”,应该换成“偷来”要更合适。

    沈笙笙听了薛铮远的话,眼睛一下亮起:“你竟然遇到过枢机阁弟子?上回我来炎洲调查,都是通过线人和他们交易的,一个枢机阁弟子都没见着,那线人嘴巴也严实,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知道大肆收购水梭花鱼骨的是枢机阁。”

    “你才查了几年?知道的当然没有我多。”薛铮远道,“不过我也是头一回听说,这枢机阁竟然在大肆收购水梭花鱼骨。”

    薛铮远声音逐渐缓慢下来,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他沉默了半天,最后缓缓开口,对沈笙笙说道:“小道友,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往承剑门上查吧。这枢机阁,背后的支撑兴许是承剑门。”

    沈笙笙立马攒紧眉头,她道:“怎么可能是承剑门?”

    沈笙笙信誓旦旦道:“要真是承剑门,做事何必这样遮遮掩掩?而且,何必花那么高的价钱买水梭花鱼骨啊?陆掌门直接来找我们掌渡要就好了,这样我还能见他一面。”

    她说着,不满质疑的目光看向薛铮远。

    触及沈笙笙如此怀疑的视线,薛铮远心头羞愧难当。他想起不久前在千月岛,他恐怕是以沈笙笙更坚决的视线,怀疑地看着玉蝉衣和微生溟。

    薛铮远苦笑:“直觉。”

    沈笙笙犹在狐疑:“少谷主的直觉真的准吗?”

    薛铮远叹了一口气,竟然是将之前那句他听到后觉得无比刺耳的话,说给了沈笙笙听。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小道友,你别急着信,也别急着不信。等水落石出,一切就都明朗了。”

    沈笙笙想了想,点头道:“好吧,少谷主应当不是个乱说话的人,就当给少谷主几分面子,我好好顺着这条线索查一查。”

    沈笙笙的想法并不复杂,薛铮远和陆闻枢一向交好,兴许是知道承剑门什么密辛,虽然说和陆闻枢交好的薛铮远会说这种话还是让沈笙笙有些意外,但见玉蝉衣对薛铮远的话也没有加以反驳,综合下来,沈笙笙愿意先信上一信。

    再说,能大肆收购水梭花鱼骨的定然是个大宗门,这次来炎洲,承剑门也确实在她的排查范围之内。

    “多谢少谷主提醒。”沈笙笙道。

    听到沈笙笙这么快就将这番话听了进去,薛铮远自嘲地苦笑了一声。

    笑他自己白长了两只眼睛,似长了两只黑漆皮灯笼,笑他自己之前蠢钝。

    接着,沈笙笙问:“少谷主,这本书可否转让给我?”

    “不,不能给你。”薛铮远连忙将书取回,推到玉蝉衣的面前,“玉道友,这本书,放在你的手里,应该最为合适。”

    他将书重新推回玉蝉衣的面前,小心看了玉蝉衣一眼。

    看着玉蝉衣的目光比之前复杂了许多。

    没有了不爽,没有了防备,多的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与愧疚。

    见薛铮远不肯将书给她,沈笙笙继续争取道:“我可以出高价。”

    “你能出的高价,能是多高?灵币这种东西,可打动不了我这个人。”薛铮远挑眉道:“沈笙笙,你又不修机关术,你知道有这么一本书,知道枢机阁有陆婵玑这个人,不就足够?何必将书也拿去?要是你实在想要,过几日我帮你做拓本,方便你以后拿回玉陵渡,给那帮老腐朽们做个交代。”

    沈笙笙一想,这样也行,于是点头道了谢,又咕哝了声:“这人,几日不见,怎么对老家伙们的火气更重了?”

    之前还是说老家伙,今日直接成了老腐朽。

    玉蝉衣这时也道:“关于枢机阁,笙笙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会帮你的。”

    沈笙笙笑起来,也不推辞玉蝉衣的好意,直接应下来说:“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沈笙笙道:“上次过来,我见你要应付那么多来找你比试的人,怕麻烦到你,没有提过我在查水梭花鱼骨去向的事。可这次过来,长老们交给我的任务比上次更重一些,一些事上,我确实有可能会需要你的帮助。”

    她们二人聊天的时候,四人中最是安静、一直不言不语的微生溟视线时不时轻轻扫过薛铮远。他捏着茶杯的手不时轻轻点着杯沿,面上不动声色,手指头却焦躁得很。

    沈笙笙与薛铮远都留宿在不尽宗,巫溪兰不在,就由玉蝉衣做主安排,给他们一人安排了一间房间。

    晚上,玉蝉衣坐在沈笙笙房间里的长榻上,摆了一张小桌,拿来笔墨帮沈笙笙画炎洲的地图。

    屋外,薛铮远静立在藤兰树下,看着被灯火映在窗上的两道瘦影,他出神良久。

    当“修月”离开弱水,带着薛怀灵最后那一缕残魂,重新现世的那一刻,连心咒最后一次发作,打那之后,不知为何,当他看向玉蝉衣,心头总会泛起怜惜与愧疚。

    他好像感受到了来自薛怀灵的某种执念,这种执念让他无法将目光从玉蝉衣身上移开,可他又不知道为何薛怀灵的执念会让他想看向玉蝉衣。不论怎么想,他都无从想明白玉蝉衣和薛怀灵之间的联系。

    也许是因为她们都曾做过“修月”剑的剑主。

    然,除此之外,薛铮远也察觉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端倪。玉蝉衣在弱水之滨拦他下弱水时,曾说过——恰恰是因为凶手谨慎到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她才知道他是谁。

    她太了解陆闻枢了,比他还要了解。这样的了解,只凭和陆闻枢几面之缘,能做到吗?

    陆闻枢修为深厚,哪怕是能卜会卦的高人,也算不出他的命数,和玉蝉衣相处这阵子,他也没看到玉蝉衣有问卦的习惯,按理说,她不该那么了解陆闻枢才对。

    既了解,又笃定。仿佛她也曾亲身经历过什么,才有了这样透彻的见悟。

    看着映在窗上的那道身影,薛铮远陷入长久的沉默与思考当中。

    “在猜什么?”身后忽然鬼魅似的响起了一声,薛铮远冷不丁冒出冷汗。

    转头一看,刚刚还提着花浇在药田浇水的微生溟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后。

    薛铮远连忙毕恭毕敬地说道:“微生前辈。”

    微生溟只将笑未笑地看着他:“从刚刚开始,你的眼睛就一直长在我小师妹的身上。说说看,心里在想什么?”

    微生溟坐到石桌前,为薛铮远倒了一杯茶,又敲了敲桌面,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薛铮远自然无法将心头涌动的那种没来由的愧疚之情全盘托出,他垂眼道:“我……只是觉得之前对玉道友有颇多误会,再想起来,心里十分内疚。”

    这也是薛铮远的真心话。

    薛铮远长叹道:“之前我怪她在论剑台上用了‘凤凰于飞’,如今却想谢过她在论剑台上用了‘凤凰于飞’。”

    “要是灵儿知道,有人将这双人剑阵改成了独靠一人就能用出来的剑招,知道有人用‘凤凰于飞’挫了挫承剑门,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说到这,薛铮远脸上倍感欣慰,淡笑起来,“说起来,玉蝉衣才三十来寸灵脉时就拿下论剑大会的头筹,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比陆闻枢当年还要厉害多了。”

    却听微生溟打了一声响指,窗户上映着的属于玉蝉衣的那道影晃了晃,像是探头往外看了一眼,紧接着下了榻。

    咯吱门开的声音响起,玉蝉衣走到院子里来。她走向微生溟,困惑问道:“叫我出来作甚?”

    微生溟笑眼弯弯:“他夸你夸得甚是动听,喊你出来听听。”

    这院子里除了他就是薛铮远,那看来微生溟所说的“他”就是薛铮远了,玉蝉衣闻言将目光看向薛铮远。

    看到玉蝉衣站在他面前,刚刚还在侃侃而谈的薛铮远却一下哑了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虽说已经朝玉蝉衣认了错,但一想到他之前那副对玉蝉衣十分厌烦不屑的嘴脸,薛铮远就想扇自己一巴掌。

    在玉蝉衣好奇的注视下,薛铮远眼神游移地躲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薛铮远短暂丧失说话的功能,微生溟无奈摇了摇头,轻声对玉蝉衣说道:“他说你将‘凤凰于飞’改得很好,说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呢。”

    “就这些?”

    “就这些。”微生溟又笑了,“小师妹要是还想听更多的,我可以亲自来夸上几句,保管比他夸得更好听。”

    “别别别……”怕他口出什么惊人之语,玉蝉衣拒绝了,冷不丁想起之前他提起陆婵玑时哀痛到极致的那滴眼泪,再看他此刻看她时含笑的那双眼睛,心尖忽然很奇怪地颤了一颤。

    “听到别人夸我,你很高兴?”玉蝉衣突然问。

    她发觉微生溟眼睛笑起来的弧度和之前似乎有一点微妙的区别,瞳子里的笑意很平和很安定,而不是再像之前那样——明明笑着却没太多的笑意,撇去他上扬的唇角,只看眼睛,分明更像是哭。

    微生溟仍是笑着,只是轻啧了一声:“不然呢?难不成要在别人骂你时笑吗?”

    玉蝉衣抿了抿唇,忽然有些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在石桌边、微生溟身旁那个位置上坐下了,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时,玉蝉衣与微生溟两人忽然都警觉起来,不约而同都看向了不尽宗的院墙。

    薛铮远也跟随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道站在墙上的黑影迅速转身离开,速度快到他并没能看到那人的样貌身形。

    “鬼鬼祟祟的,莫非是贼?”薛铮远立马起身,正要去追,却被微生溟拽了回来。

    微生溟捕捉到了那人的身形,他叹了一口气:“只是个过路的,不用理会,不用理会。”

    玉蝉衣也啜了一口茶,淡声道:“的确不必理会。”

    听他们这么说,薛铮远暂且放下心来。他问玉蝉衣:“你和沈笙笙那边,忙完了?”

    “忙完了。”玉蝉衣道。

    她话音一落,薛铮远抬手为三人施下隔音的禁制。

    但薛铮远还没开始说话,又一人跳过院墙,翻进院子里来,跳下来时站立不稳,摔了一跤。

    见不尽宗里又来了人,薛铮远只好先将这道隔音的禁制挥去。

    樊小凡勉强站稳之后,揉着屁股往里走,见到石桌旁坐着的薛铮远,樊小凡猛地刹住脚:“这位是?”

    薛铮远忙站起来,向樊小凡自我介绍道:“鄙人姓远名铮,一介散修,是你师兄师姐的朋友。”

    “哦。”樊小凡笑着说,“看着有些眼熟,还以为是个大人物呢。”

    樊小凡十分自豪地介绍自己:“我是不尽宗的小徒弟,我师兄师姐们的小师弟。”

    “李道友呢?”玉蝉衣问樊小凡,“刚刚好像看见他了,他不是在陪你们一起找风水好的地方吗?怎么你们两个突然回来了一趟?”

    刚刚在墙上出现的那道人影就是李旭。

    “别提了。”樊小凡摇头说道,“本来巫师姐让我们两个一起回来帮她请师父——那个毛毡毡法器过去,一开始,李道友答应得是很好,也和我一起回来了,他还怕我抢了他功劳似的,和我说,他自己回来请小师父就好,结果跑回来一趟后,又告诉我说,他取不了,要让我自己回来。哎,这些事,他早说嘛,早说我早回来了。”

    樊小凡犹在咕咕哝哝:“这人也真是的,都和我认识这么多天了,还是看我不顺眼,每天不给我添麻烦就不舒心。真是不知道师姐为什么一直夸他可靠。”

    玉蝉衣心道李旭这是看见了薛铮远之后,怕被发现,又要开始他东躲西藏、掩盖身份的生活了。

    但一想到刚刚薛铮远介绍他自己的话,玉蝉衣在院落中的几人身上一扫。

    她还真没点评李旭的资格。

    现下这一方窄窄的院落当中,除了樊小凡之外,没一个是身份里没藏着点什么的。

    第97章 狠棋 也许我是螳臂当车,但我总要试上……

    如今不尽宗里人是多了些,樊小凡一个也不认识,是该给他介绍介绍。

    玉蝉衣指了指沈笙笙所在的房间:“那间房间里住着的,是我在玉陵渡的一位很厉害的剑修朋友,叫沈笙笙。她来炎洲是有要事要办,我们不要给她添麻烦。”

    樊小凡连忙点头,应道:“那我去取师父了。”

    他钻进巫溪兰的药庐当中,将毛毡毡版涂山玄叶取出,正要再度翻墙离开,玉蝉衣道:“诶,你不走门吗?”

    “见鬼,忘了。”樊小凡一脸恍然,“见李旭他跳上墙头,我也就跟着翻来翻去了。大师姐说李旭什么都会,让我多学学他。”

    玉蝉衣道:“李旭……他那是想看看院子里有什么人,你别好的不学,只学坏的。”

    樊小凡应道:“师姐教训的是。”

    垂头等了一会儿,见玉蝉衣没别的话要说了,樊小凡眼睛一转,往石桌上放下了一把烤板栗,说了声“师兄师姐多吃点”,手里捧着白色毛毡毡走了。

    薛铮远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道:“你们不尽宗这个小徒弟,怎么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玉蝉衣道:“师父收徒,自有他的一番道理,听师父的就是。”

    “你们师父是那个……白色的,毛毡毡?”薛铮远问起这句来,语气颇有些艰难晦涩。不尽宗里的这些事情,都有些超出他从小到大的认知了。正儿八经的风息前少谷主,从未见过如此清新脱俗,甚至算得上离经叛道的门派。

    “法器法器,那是法器。”玉蝉衣勉力替涂山玄叶掩饰道,“师父他好自由,无拘束,一直在云游四方,很少在宗门里待着。为了能联系上我们,便留了个这样一个法器在宗门中,通过它就能找到他。”

    薛铮远大概明白了,他说:“我在蓬莱时见过你们师父。”

    说完,薛铮远问:“找风水好的地方,莫不是想要扩张宗门?”

    他目光在这院落里转了转:“此处是窄小了一些,还没我们风息谷内门弟子的院子大。是该扩张一下了。”

    薛铮远说:“扩建宗门兹事体大,不可草率。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意思是他要来帮他们盖房子?

    玉蝉衣:“等我问问师姐,再给你答复。”

    见薛铮远没对李旭的名字起疑,玉蝉衣也没多嘴去解释什么。

    微生溟从烤栗子堆里,捡了个还烫热的烤板栗捏在手里,搓了两下后,他看着樊小凡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玉蝉衣则是对薛铮远说道:“方才你既然施下禁制,应是有话,想要避开沈笙笙对我们说的。”

    薛铮远再度挥下禁制,他说:“倒也并非要特意避开沈笙笙,只是接下来的这些话,说了恐怕她也不信。”

    禁制挥下后,薛铮远道:“我之前一叶障目,忽视了很多事情,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

    “机关术、陆婵玑、一个在炎州的宗门,拥有着能大肆收购水梭花鱼骨的财力……再加上枢机阁名字里那个枢字。”薛铮远直言道,“我猜想,这个枢机阁,应当与陆闻枢有关。”

    “以幻境所见,灵儿并非死在弱水,而是死在炎洲,一个叫做聆春阁的地方。”薛铮远说,“说是灵儿以身献阵,但她既然死在’荧惑’剑下,神魂已损,并不能镇住结界异动。”

    “而我当时在弱水之南看到陆闻枢时,他为了救下那个误闯入结界的人类孩童,元气大伤,只剩了一口气,若非我及时赶到,恐怕命在旦夕。我曾经以为他真是下弱水救了那凡人孩童,被弱水死气所伤,如今想来,那弱水结界的异动恐怕是由他损耗他的神魂来平定——这世间没有一道咒法,能让他远在弱水之南,还能让灵儿弱水之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以身献阵,我怎么也想不通。”

    “不惜自损神魂镇压异动,就为了给我们风息谷一个无须翻案的交代,可真够狠的。”薛铮远攥紧拳头,心头愤懑非常。

    父亲对于灵儿之死虽然耿耿于怀,但对于她死后得到的美名却极为满意,常常主动与人提起。陆闻枢这一步狠棋,无疑是下对了地方。

    薛铮远道:“这阵子,我一直努力回想,陆闻枢这些年到底有没有作过更多的恶事,我想找出他更多的污点,但我找不到,我一个都找不到。他杀了陆婵玑,又为了掩盖陆婵玑的死因,杀了薛怀灵,如果能让别人知道凶手是他,他一定会被正道唾弃。可这两件事说出去,除了我们之外,恐怕没有人会信。”

    “弱水异动之后,陆闻枢神魂受损,无比虚弱,为养伤闭关了三百年。经弱水一事,众人见陆闻枢愿意舍下一身修为去救一个凡人孩童,叫他彻彻底底声名远扬,再加上千年前的妖魔作乱,大妖都由他所杀,很快他就被尊为正道魁首,接着,继承了承剑门的掌门之位。”

    “但我想……恐怕在七百年前,陆闻枢就有夺取掌门之位的意图了。”薛铮远说,“我那时常常见到陆姨——陆闻枢的母亲,前一任承剑门掌门陆子午唉声叹气,面带愁容。”

    薛铮远看向玉蝉衣脖子上挂着的髓石法器,目光难掩难过:“我查过了,你脖子上挂着的这个,是修罗魔族的法器,残魂捉进去后可以化作幻境,但法器的主人也可以捏造幻境,我见证了灵儿的神魂融进去的过程,知道那个幻境为真。但其他人未必会信。”

    “而陆婵玑之死……”薛铮远抬眸扫向微生溟,“微生前辈,虽然你说,你亲眼目睹她的死亡,但恕我冒昧直言,你在很多人心里,是个疯了的人,你说的话,也不会有太多人信。”

    微生溟回以苦笑:“我当然知道……”

    玉蝉衣只是沉默不语,默默喝茶。

    眼见着她一杯茶要空了,薛铮远眼疾手快要替她继续续上茶水,却不及微生溟动作更快,被抢了先。

    薛铮远手落了空,他蜷了蜷手指,将手缩回来,接着说道:“所以接下来,我要找出证据。”

    薛铮远一样一样细数:“陆婵玑被杀的证据,灵儿被杀的证据,以及,有可能给陆闻枢定罪的一切——他做过的所有恶事,还有证据。”

    他恨那个修行时自觉天赋不及他人,就开始偷懒懈怠的自己。明明比陆闻枢长了点年岁,却根本无法与之匹敌,连想替妹妹报仇都做不到。

    但凡他更努力一些,当成风息谷谷主,也不用再受父亲桎梏,就可以痛痛快快带着风息谷与承剑门决裂。

    早晚有一天,他会向父亲证明,是他在做对的事。

    父亲选择,哪怕见到灵儿死在陆闻枢手里的证据,也要将灵儿之死变成要挟陆闻枢的筹码,但父亲他又何曾想过,倘若有一日,陆闻枢的真面目为人所知,那时在外人眼里与承剑门来往甚密的风息谷又将如何自处?同样也会遭到唾骂!

    而如今,他在外面为灵儿、为陆婵玑奔走呼号,等以后陆闻枢的真面目为人所知,风息谷就不会担上与陆闻枢狼狈为奸的恶名。待到那时,等他回到风息谷,他会得到风息谷弟子的支持。

    薛铮远暗下决心,只要他能活着回到风息谷,他会让父亲那个只顾眼前的老腐朽交出他手里的权柄。

    可是,也有一种可能……他会像灵儿一样,无法再活着回去。

    薛铮远轻声道:“也许我是螳臂当车,但我总要试上一试。”

    “这些话我只会和你们说。”薛铮远又饮了一口茶,“如今我只能信得过你们。”

    玉蝉衣朝他微微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院子里洒着一地清霜般的月色,薛铮远不再说什么话后,三人之间寂静无言,都不自觉看向远处的承剑门,心中各自有各自的盘算。

    这之后,薛铮远回他的房间调养生息,解旅途之辛苦,与心力之疲累。

    还留在禁制中的玉蝉衣往他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同微生溟说道:“这人好生奇怪。”

    “先信得过陆闻枢,被陆闻枢所伤。又去信他的父亲,继而被父亲所伤。现在,又要来信我们……”玉蝉衣因困惑而皱紧眉头,“都经历这么多了,他怎么非要再找人去信?”

    微生溟道:“只因你是他觉得是可以信任之人。而且,你看,他没有做出你担心的那些事情。”

    他像是请求一样说道:“姑且先信任一下他吧,像信我一样。”

    说完,微生溟十分怅惘地哀叹了一声:“天知道我有多不想替他说话,你根本没看到他盯着你看时那种眼神……”

    “什么眼神?”玉蝉衣看向了他。

    “没什么。”微生溟脸上勾起一笑,将话题转移开,“小师妹真不想听我要怎么夸你了?”

    玉蝉衣哼了一声:“懒得听。”

    哪怕有人文采斐然,能将她夸出花儿来,也打动不了她什么。

    因为,没有什么能够比微生溟提到当年不幸早逝的她时,痛心惋惜、情不自禁掉下的那滴泪更打动她的了。

    她睄了一眼微生溟脖子上的印记,见他那印记缓慢往下消退,兴许有一天会消退到衣领下面。

    一想到等那印记没入衣领之下,就不能每天扒开他衣服看看这印记退却的状况了,玉蝉衣就趁着还没消退下去,多睄了几眼。

    最后还是没忍住问道:“等你脖子上那块修罗印记消退到衣领之下,我就看不到它了,也就不能知道它是不是有好好在消下去。到那时,你能不能每日敞开衣襟,让我看看它啊?”

    微生溟:“?”

    第98章 情话 名分

    为免遭到微生溟拒绝,玉蝉衣给出了她的理由:“每次看到它在往下褪,我就会很安心。”

    她的话像没头苍蝇一般在微生溟心里急速乱撞起来,撞得他眼前发晕。再一看玉蝉衣看向他的眼眸溪光般透彻,不沾色欲,却又带着点诚恳的殷切。微生溟:“……”

    他喉结动了动,对玉蝉衣说道:“不要再对第二个人说这种话。”

    玉蝉衣愣了半拍,忽然就懂了微生溟这话是什么意思。

    玉蝉衣很想辩解自己只是想看他身上的修罗印记,又不是想看别的。但脑海里冷不丁闪过微生溟赤着上身时她所看到过的胸膛,神思却飘远了些。

    不得不说,微生溟这个修炼方式与众不同的修士,身躯算得上是极“美”的。不管是肌肉形状,还是线条肌理,称得上秀色可餐。

    这一愣神,再回神时,玉蝉衣脸颊变得有些烫,有种想拿扇子扇走脸上热风的冲动。

    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话说得有些不妥当,但还是嘴硬道:“又没有第二个人像你一样长着修罗印记。”

    说完又补充:“我才没有随意扒人衣服、看人身子的怪癖。”

    微生溟挑眉道:“我也没有向人宽衣解带的怪癖。”

    但他轻轻拢了拢自己的衣襟:“你好歹也算是我的小师妹,哪能对自己的小师妹做那么冒犯的事情……若是我每日朝你解衣,被楚慈砚知道,怕是要将他给气死过去。”

    说完微生溟手指摸了摸脖颈,轻轻喟叹了一声。

    玉蝉衣只见微生溟的修长指骨压着他的衣襟,摁在他脖颈上那块修罗印记上,指尖恰好压在修罗印记即将没入衣襟那块儿,摩挲了两下,但最后并没有将衣襟往下压下去一分半分,任是她怎么使劲往下看也看不到什么,却更莫名引人想往下探究——怎么回事,从他的动作上根本看不出来他不想日日解衣。

    玉蝉衣疑心是她自己一时窥探欲重,于是颇为君子地移开视线:“算了,那就不看了。”

    本来只是看个胸膛而已,被他这么一说,像是成了她想做什么害人性命的大事。

    还是好好尊老爱幼,尊敬一下太微宗那位一颗心要操碎了的老掌门,让楚慈砚活久一些吧。

    “也并非是不能看。”微生溟道,“但为了我们严谨古板的楚掌门,至少要找出合理的名目。说你是医修此话太假,所以,我们最好是要有着师兄师妹之外的另一种……”

    微生溟一顿,旋即眼又笑弯了起来,语气听上去像是开玩笑一样:“名分。”

    笑也像是一种对忐忑心情的掩盖。

    但虽说笑意浅淡、语气散漫,眼睛却一直瞄着玉蝉衣的脸。

    藤兰树的落叶洒满庭院,凉风徐徐吹落月色,玉蝉衣的衣衫也被吹起,指尖微凉。

    这凉风却并没有扫走玉蝉衣脸上的热意,反而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连耳后都烧着了似的烫起来。玉蝉衣又不是什么木头疙瘩,能感觉到空气中游走的暧昧氛围,但想到什么,玉蝉衣瘪了瘪嘴:“要我看,是你该管管自己的嘴巴,不该随便对别人说这种话才是。”

    微生溟道:“这可真是冤枉我了,我何时和别人说过这些话?”

    玉蝉衣道:“蓬莱时那句怎舍得叫小师妹孤孤单单,难道不是你说的?”

    微生溟愣了愣,也想起来当时的情形。

    他承认自己当时是想掩盖自己蓬莱之行的目的,又见自己这个天资聪颖的小师妹总冷冰冰板着张脸,忍不住逗她两句,就胡乱扯了个和她相关的理由,可是——

    “你把那句也当成我在向人调情的话?”微生溟很意外,但他摇了摇头,“那可不是。”

    “什么也是调情的话?为什么说也是……”玉蝉衣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脸瞬间红透,指尖指着微生溟,“你你你……”

    ——他这意思是,之前那句不舍得她孤单不是调情,而他刚刚那句什么名分,果然是在跟她调情是吗?

    一时心跳如擂,呼吸紧促,但见微生溟坦坦荡荡,神态泰然自若,有种活了一千年什么没见过一般的处乱不惊,竟显得她心不平气不定,倒像他高过了她一头去。比起他,像是多了几分年轻人的毛躁。

    风月一事上,她的确称得上是稚嫩,好胜心却令玉蝉衣不肯落了下风下去,绷着脸说道:“不让看就不看,说那么多做什么?”

    说完急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颇有种再多待一会儿就无法继续保持面上的心平气定、落荒而逃的意思。

    但想到什么,玉蝉衣又折返回来,攥紧了微生溟的领口,凶巴巴道:“记得,不给我看,也不准给别人看。”

    “咚”的一声。

    院墙旁一声落地声响起。

    两人闻声看去,只见樊小凡翻墙进来。

    他这次稳稳当当落了地,呆呆看着院中的两人,樊小凡忽然飞快地眨了眨眼,问道:“师姐师兄这是在打架,还是……要亲上去?”

    玉蝉衣:“……!”

    微生溟:“……”

    他们均以沉默来应答,樊小凡谨慎地再度开口:“我这人眼力见不好,有人能……说句什么,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他的眼睛左转右转,一会儿看看微生溟,一会儿看看玉蝉衣,说话的语速飞快:“打架的话我这就过来拉架,要亲上去的话……我这就把自己送走回避。不管怎么样,如果以后巫师姐问起来,我统统说我没看见,绝对不会给师兄师姐添麻烦。”

    这倒把他给机灵上了。

    微生溟无奈望天:“小师弟,没人教过你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大可以直接假装自己没看……算了,你说都说了,我还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玉蝉衣也松开了攥着微生溟衣领的手,她恢复了自己体面得体的师姐样子,仿佛刚刚死攥着微生溟领子的人不是她,玉蝉衣微笑着对樊小凡说道:“师兄领子上有灰尘,我帮他拂去而已。哪有你想的那些事?小师弟一定是话本子看多了,才会想那么多。”

    她面上沉静,心里面却是脚踩到火炭上一般,心下说了无数句该死该死,对自己攥住微生溟衣领的事充满了淡淡悔意。

    而站在墙根底下的樊小凡却是莫名起来,想着玉蝉衣说的话,动起了他的脑筋:“我怎么不知道我看过什么话本子?”

    看着樊小凡思考的模样,微生溟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你别思考了。”

    微生溟道:“你小师姐说你看过许多话本子,那你就是看过许多话本子。兴许你只是忘了,在我还会看话本子的年纪里,看完放下之后可能连主角名字都记不住。”

    樊小凡满面狐疑:“是吗……”

    微生溟看到他这种半是机灵半是敦直的神情就在心里直生叹意,最后还是叹了一声,说道:“你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樊小凡一乐:“这趟送完小师父过去,师姐说有李旭在那帮忙就够了,就放我回来歇着了。这阵子既要在外面翻山越岭地找地方,又要应付李旭找麻烦,可累死我了,还是回来陪师兄师姐好一些。”

    微生溟心道,好你个李旭。

    樊小凡会回来,一听就是李旭的手笔。

    这事他记下了-

    又过五日,巫溪兰将宗门的新址选定下来了。

    她选中了一块距离不尽宗不远的地,那里三面环山,无人居住,地很宽阔,能满足涂山玄叶的需求,可以建起规格可容纳百名弟子的宗舍。风景也更秀丽,最重要的是,土壤地质很适合灵花灵草的种植。

    为扩建宗门,涂山玄叶又寄了不少星币回来。

    巫溪兰将星币换成灵币后,将一部分灵币交给李旭,让他帮忙留意收购建造宗门需要的物料,若是有价格合宜的,就出手帮她买下来。

    她自己则是回了不尽宗一趟。

    回来后,巫溪兰认识了化名“远铮”的“散修”薛铮远,又见到第二次来到不尽宗的沈笙笙。

    见不尽宗有客人在,巫溪兰自觉有义务要招待、照顾客人,但又想去给李旭帮忙,一时间颇觉分身乏术,又听微生溟说只留李旭一人忙活实在是太过麻烦李旭,李旭又不是他们不尽宗的,正好樊小凡闲人一个,不如派樊小凡替她去帮忙,他这一番话令巫溪兰愧疚心起,于是欣然采纳了微生溟的建议,遣了樊小凡去陪李旭干活,自己则是留在不尽宗里招待客人。

    白日,玉蝉衣时常陪沈笙笙一起查枢机阁,并不常待在不尽宗。

    她与沈笙笙一道带着一部分水梭花鱼骨上街,到那药馆附近守株待兔。另一方面,她自己也主动问起了沈笙笙那关于枢机阁的更多信息。

    沈笙笙给的消息里说,那收购水梭花鱼骨的线人大约每隔半个月出现一次,哑巴一样,不会提到半句关于枢机阁的事。那线人行踪成谜,若非他主动露面,其他人根本找不见他。想等到他,就要经常来他会出现的一家药馆瞅一瞅、等一等。

    在沈笙笙来到不尽宗的第十日,玉蝉衣终于见到那位线人。

    那人戴着幂篱,一身黑衣,分明是不想暴露面容,幂篱外还有咒法相护。玉蝉衣没能看到他的脸,只看到交易时他伸出的那双手。

    指节粗大,一看就是男人的手。玉蝉衣迅速一眼扫过,见对方手背手心都有疤痕,像是刀剑所伤,指腹又有老茧,是一双常常握着兵器的手。

    偃师的手也经常会出现伤痕,尤其是初学的时期。玉蝉衣一开始接触傀儡术时也会被木刺所伤,又或者被山蜘蛛丝带线勒出伤痕,总要消耗大量的玉容膏将伤口抹平,但偃师手上会留下的伤口大多细小,和刀剑这种利器所留下的伤口区别很大,玉蝉衣两种伤都受过,很轻易就能分辨清其中不同。

    这线人虽是为枢机阁做事情,反而惯用刀剑,不像偃师,倒像是位刀修,或者剑修。玉蝉衣心想。

    药馆内,等沈笙笙与线人一通交易完成,那线人离开药馆之后,玉蝉衣对沈笙笙说道:“笙笙你先回不尽宗等我,我跟上去看看。”

    沈笙笙本想自己施展隐身咒跟着,但一想到上次她施展隐身咒跟在这线人后面,没多久就被发现,继而调换路线甩掉了她,由她来跟怕是跟不出什么好跟来。虽说不知道玉蝉衣能不能做得比她更好,但沈笙笙盲目信任玉蝉衣的本事,既然玉蝉衣主动提了,沈笙笙愿意让玉蝉衣替她一试,于是点了点头。

    玉蝉衣便急匆匆踏出药馆,她一路隐匿神息,藏身在各种事物的影子中疾行,悄无声息追上那个线人之后,灵蛇入水般悄然没入到对方的影子里,跟着他一路离开集市。

    第99章 安排 不怕他翻出风浪,就怕他不翻风浪……

    玉蝉衣藏身在黑衣人的影子里,一路随他往北而去。

    他们离开了集市人头攒动处,渐渐行至荒无人烟的地方。周遭僻静下来,只剩了大风刮过空旷地的余响。不觉间日升月落,玉蝉衣这一跟,就是许久。

    一日后,黑衣人来到了一处山崖,眼前无路,只有悬崖峭壁和呼啸的山风,黑衣人纵身一跃,身影消失在一道无形的禁制中,很快消失不见。

    他在崖边没有片刻犹豫,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发生,而玉蝉衣防不胜防,差点被这道无形的禁制劈出影子,现出原型。

    敌情未明,贸然现身恐怕于她不利。

    就在那道禁制即将伤到她时,玉蝉衣倏地往后移形换影,游走到离她最近的影子底下——那是崖边的一块碎石,顶着烈日在地面投下一团黑影,那就是玉蝉衣新的栖身之处。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没有让玉蝉衣乱了阵脚,好歹玉蝉衣曾经花上了一千年逃来逃去,在影子里逃来逃去的经验丰富。那时若是找不到能容她藏身的影子,那可是要直接彻底魂飞魄散,又深思惘然反应常常慢个半拍,哪能像此刻一样将危机化解得这么容易?

    她继续缩在石头的影子里,像一枚贴在树上的蝉,安静蛰伏观察着。

    等了一会儿,看着已经空无人影的崖边,玉蝉衣踢了块石头过去试探,也被禁制弹开。

    玉蝉衣在崖边待了一会儿,又换了几处藏身之处,在禁制外四处走了走,记下了周围的环境与方位。

    她试图到崖底看看,却不成功,不管想从哪个地方下去,崖边都有禁制所护。

    玉蝉衣暗想,被禁制护住的崖底,要么是枢机阁所在之处,要么就是那线人与枢机阁交易的中转地。

    但若只是中转地的话,没必要用禁制护得这么严实。

    枢机阁的老巢八成就在这里。

    这黑衣人在集市上活动时,只帮枢机阁收购水梭花鱼骨,目标明确,行动单一,并不是一个赚差价的商人,估计是枢机阁内部的人。

    当玉蝉衣从崖边回到不尽宗,已经过了两日。

    玉蝉衣一进宗门,正巧撞见手捏法袋、站在不尽宗门外的李旭和拿着花浇站在门内的薛铮远两眼相对。

    李旭卡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脸纠结道:“樊小凡不是说你已经走了吗?你怎么还在?”

    李旭特意挑了沈笙笙不在的时候过来。偏偏来时又撞上了薛铮远,简直没处躲了。

    薛铮远面色也是十分惶恐,他道:“李道友,我叫远铮,散修一个。”

    外加挤眉弄眼,拼命向李旭暗示着什么。

    李旭恍然大悟,心也定了下来,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朝薛铮远见了礼:“远道友,初次见面,请多指教。我也是一个散修,一直生活在炎洲。”他特意在炎洲二字上语气咬重了些。

    薛铮远也颔首应道:“多多指教。”

    两人心里各有各的鬼,又各有各的心照不宣。最后发现了不远处看着他们的玉蝉衣,俱是心虚地朝玉蝉衣微笑了一下。

    玉蝉衣:“……”玉蝉衣实在看不下去这两个人对着演,没给任何回应,绕过这两人,直接去找巫溪兰去了。

    她从巫溪兰那得知,沈笙笙是外出帮巫溪兰去药馆卖药材换灵币去了。

    说到沈笙笙,巫溪兰十分不好意思。她道:“感觉最近活都被别人抢着干了,扩建宗门的事有李旭帮忙,而远铮道友竟然比李旭还会照顾花草,药田那边全归他照顾,沈道友跑药馆比我还跑得更勤快……你师兄也忽然有了个人样,训他都没处训。”

    一下子无事可做,巫溪兰无所适从:“尤其是沈道友,玉陵渡可是大宗门,她在玉陵渡时,一定没人像我这样将活扔给她干。”

    巫溪兰语气惶恐,“刚刚她说要帮我去卖药材,我直接让她去了……后来我又一想,说不定人家只是客套,我却当真。她还是客人,我怎么能使唤她给我干活呢!”

    “当然不会。”玉蝉衣心道,师姐,你真没有什么惶恐的必要。

    掐指一数,此刻能够被巫溪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帮她干活的有:前剑道第一、现太微宗首徒、前风息谷少谷主,哦,还有她这个将来的厉害人物。

    心里的这番话自然不能直接说给巫溪兰听,玉蝉衣只道:“沈笙笙这次来炎洲,是有秘密的任务要查。我也会去帮她的忙,大家又都是朋友,师姐不用太过意不去。”

    顿了顿,玉蝉衣又说:“至于李旭和……远铮他们呢,兴许都是喜欢干活的人,越是不让他们干活,他们反倒难受极了。”

    “真的?”

    “真的。”

    巫溪兰嘀咕道:“奇哉怪哉,这世上竟然会有喜欢干活的人……不过既然小师妹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当是他们自己乐意干活了。怪不得我说让他们休息他们也不去歇一歇,人与人可真是太不一样了。诶,我去药田那采两株玉宵花用。”

    两人一同走出药庐,巫溪兰去她的药田,玉蝉衣则是到石桌旁翻起了书。

    在药田那边,薛铮远正在提着花浇给药田浇水,花浇里水珠落下的同时,他也在药田里洒下了自己的灵力。

    风息谷弟子大多擅长莳花弄草,薛铮远哪怕贵为少谷主也不例外。这算是他们风息谷弟子的天赋,哪怕李旭日日观天时,测风向,将这些花草当亲爹亲娘一般对待,却不及薛铮远一点灵力挥洒下去更让这些花草长势见好。

    李旭正心情复杂地看着薛铮远是怎么给灵田浇水的,肩头被人安慰地拍了拍,抬头一看是巫溪兰:“虽然说,花草匠人这事上又有人的天赋高过了你,但是呢,这是一门更看重经验积累的学问。李道友别灰心,也许有一天,你会比他还要厉害的。”

    李旭:“……”忽然看薛铮远很不顺眼。

    微生溟听到玉蝉衣回来的动静,此时也正从自己的房间出来,听到药田这边的动静,也过来拍了拍李旭的肩膀,聊表幸灾乐祸。

    而樊小凡也从藤兰树上跳了下来,看着药田里灵草灵花长势喜人的样子,樊小凡称赞道:“不愧是种花谷的。”

    “什么种花谷?”薛铮远动作稍微停了停。

    樊小凡说:“承剑门打铁门,太微宗采矿宗,风息谷种花谷,玉陵渡捕鱼渡,星罗宫女儿宫。你这么会种花,难道不是种花谷的吗?

    薛铮远:“……你猜错了,我和风息谷没有什么关系。”

    樊小凡挠了挠后脑勺:“是吗?”

    薛铮远赶紧提着花浇逃跑,站在他不远处的微生溟却忽然偏过头去,瞥了樊小凡一眼,这一瞧,倒是与玉蝉衣视线撞到一处去了——玉蝉衣听见樊小凡的话,也是第一时间偏过头来,瞟了樊小凡一眼。

    两人视线不期而遇,倒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几乎猜到了对方要说什么,朝对方眨了一下眼后,很快都将视线移开,面上皆是不动声色。

    微生溟继续幸灾乐祸地围观李旭。

    玉蝉衣继续看书。

    浇完水的薛铮远正准备除草,往坐在石桌旁的玉蝉衣那边看了一眼,见玉蝉衣面前的杯子茶水空空,他飞快走到石桌边,替玉蝉衣倒了一杯茶。

    听到茶水落入杯中的声音,玉蝉衣抬头道了谢。而后她也看了眼药田方向,看到了竖在墙边那几个傀儡人。

    玉蝉衣道:“除草的事情还是交给我吧。”

    言罢,不等薛铮远拒绝,玉蝉衣活动了一下手指,很快操纵起靠在墙边的那几个傀儡,驱使它们给药田除起草来。

    薛铮远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你师姐也会用傀儡,你们不尽宗的弟子是都会用傀儡吗?”

    对这个问题玉蝉衣避开不答,只道:“这不难学,你要想学的话,我也可以教你。”

    药田旁,微生溟抱臂看着薛铮远。

    巫溪兰采了她想要的药后,已经离开药田回到了药庐,还喊走了樊小凡帮她捣药。

    风水轮流转,换李旭幸灾乐祸地对微生溟说道:“小师叔,这位风息谷少谷主是不是该死的有眼力见?”

    “别叫我小师叔。”微生溟眼里淡淡嫌弃,“太微宗的弟子都回去得差不多了,你怎么还留在这儿?”

    李旭:“师父说了,哪怕你的心魔有消下去的迹象,也不能放松警惕。而且……”

    说着,李旭的目光往玉蝉衣身上看了一眼:“师父还说,一定要看好你,不能让你败坏了太微宗的名声。”

    微生溟挑眉:“我看你是自己想留在这儿的。”

    李旭不置可否。

    “知道我心魔有救,楚慈砚什么反应?”微生溟问。

    “师父担心,这是假象,还是在闭他的关。”

    实际上,在李旭将微生溟脖颈上修罗印记生长迹象开始减弱的现象汇报给楚慈砚时,楚慈砚又哭又笑——当然,都用骂声掩盖过去了。

    但李旭被楚慈砚耳提面命不准将这些说出去,他嘴巴一向严实,是以对楚慈砚又哭又笑的情态半个字都不提,给自己师父留足了面子。

    李旭扫了一眼玉蝉衣放在石桌上的那本由陆婵玑所著的机关术书,好奇问:“玉道友怎么突然琢磨起机关术来了?”

    微生溟道:“李旭,以我所知,方圆百里之内,你的消息都格外灵通,可有听说过枢机阁?”

    李旭笑了笑:“自然听说过。集市上的店铺,有不少是我们太微宗弟子开的,我们为了小师叔在这里扎根了两百年,消息网早就铺开了。”

    他说:“上回玉陵渡的沈笙笙来到这里,要查的那个宗门,就是枢机阁。而沈笙笙之所以能知道她想查的枢机阁,是我找了我们太微宗的弟子装作路人,故意说给她听的。”

    微生溟看向他:“这么好心?”

    李旭:“不然她总也不走。”

    “这枢机阁行踪隐匿,出来采购水梭花鱼骨的线人每半个月才出现一次,哪怕沈笙笙查得再快,恐怕也要先待上几年才能查出点东西。她多在不尽宗待一日,我就要为了避着她少来一日,我可不想受制于人。”李旭淡声问,“关于枢机阁,小师叔有什么想问的?”

    “你知道多少?”

    李旭说:“不多。”

    “等等。”微生溟将玉蝉衣唤了过来。

    他对玉蝉衣说:“他那边有一些枢机阁的消息,过来听听,看有没有我们不知道的事。”

    又看向李旭:“说吧,你所知道的枢机阁。”

    李旭道:“枢机阁里不管是有没有身份的弟子,都很少在人前露面,时至今日,我都没有真的遇见过一个枢机阁的弟子。能够知道他们,也是因为有弟子做了茶楼生意,恰好招待过一个枢机阁弟子。”

    李旭说:“但我偶然听其他门派里修机关术的修士说过,有一位姓陆的女子,机关术修得极其厉害,尤其擅制傀儡,这几百年来,机关术上不少疑难杂症般的问题都由她勘破,残卷被她补齐,原本没落的机关术因她变得更完善了。但她为人低调,不喜被人提起,知道她的人太少,貌似这女子就是枢机阁里的修士。”

    说完,李旭的视线垂落到石桌上,看着书封上的那个名字,低喃道:“这陆婵玑,莫非就是他们口中那个陆氏女子?这是她的名字吗?”

    玉蝉衣与微生溟对视一眼,都是摇了摇头。

    等李旭走后,哪怕巫溪兰的药庐外总有禁制,玉蝉衣仍旧谨慎地为自己和微生溟施下了一道禁制。

    她对微生溟说:“你是不是也觉得樊小凡有哪里不对?”

    微生溟点点头:“有一点。”

    樊小凡像是知道薛铮远的来历,薛铮远做贼心虚不会多想,但玉蝉衣和微生溟却不约而同感到了古怪。

    而且,樊小凡本身就是一个很奇怪的修士。

    修士修炼大多有明确的目标,樊小凡却不修身也不修心,不知道修个什么,修行当混日子一样,修为不长进他也不着急。

    “要试探一下他吗?”微生溟问。

    “别急,敌不动我不动,先看看他想做什么。”玉蝉衣说,,“哪怕樊小凡是别人的一枚棋子,既然落到了不尽宗的院子里……若是对方下了一步坏棋,哪怕我们什么也不做,就像是下了一步好棋,贸贸然动起来反而失了先机。”

    像是摁住了老鼠尾巴只等着逗弄猎物的猫,玉蝉衣的眼睛变得莹亮,唇畔也勾起一抹冷笑来:“放在眼皮子底下,不怕他翻出风浪,就怕他不翻风浪,让人猜不出意图。”

    “你来盯着樊小凡。”玉蝉衣看向微生溟,安排道,“我、沈笙笙、薛铮远三个人去查枢机阁的事。”

    “好。”微生溟应完后,也道,“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玉蝉衣:“何事?”

    “你要是不舍得薛铮远受累的话,一些活计就让我来做吧。”微生溟道,“不要亲自去替薛铮远干活。”

    玉蝉衣:“?”

    “什么叫不舍得他受累?”玉蝉衣笑了,搞不懂微生溟这故意摆出一副可怜样是在打什么主意。她什么时候说她不舍得薛铮远受累了?

    玉蝉衣道:“我只是想在操纵傀儡时好好想一想,枢机阁到底要拿水梭花鱼骨做什么用。”

    水梭花一般用来修补神魂,是一味珍贵的药材,常常流通于医修和药修中间。她从未听说过机关偃术师在做傀儡时,有要用到水梭花鱼骨的地方。

    说完,玉蝉衣又翻起了桌上那本陆婵玑所著的书。

    不久之后,去药馆卖药材的沈笙笙带着灵币回来了。

    第100章 信息 你也说了,只是如果

    沈笙笙回来后,玉蝉衣将她所找到的枢机阁的地点告诉了沈笙笙,同时也找了薛铮远过来一道听着。

    将地点告知了他们后,玉蝉衣道:“山崖外有禁制,怕打草惊蛇,我没有贸然去破坏禁制,也许能找到不破坏禁制就进去的法子,但要想找到,需要时间和耐心。”

    沈笙笙自告奋勇:“我去看看吧。”

    玉蝉衣道:“那换我出去打听点事情。”

    沈笙笙有些迟疑:“我这阵子药馆外面晃悠了很久,却已经打听不出来什么了,我想还是不要麻烦你了。”

    玉蝉衣说:“我不打算打听枢机阁,而是要去卖傀儡的机关师那问问看,看有没有人会知道水梭花鱼骨对于傀儡的制作来说,能有什么特别的用处。”

    听她有独到的安排,沈笙笙说:“这样也好,你懂机关术,你来打听这个,比我合适。”

    做好安排后,玉蝉衣便与沈笙笙兵分两路,沈笙笙往炎洲北面去,而玉蝉衣叫上了薛铮远与她一道去集市上,找到卖傀儡的机关师打听水梭花鱼骨的用处。

    几天下来,他们在集市上找到了十几个机关师,人都算是热情,也愿意为他们解惑,可一旦问及水梭花鱼骨的事情,都说是不知道。

    “用上水梭花鱼骨制作的傀儡?”大多数机关师一脸对水梭花听都没听过的表情,反倒要问玉蝉衣他们,“这水梭花鱼骨是什么东西?”

    其中头脑最灵光的那个机关师,扫了一眼玉蝉衣与薛铮远的打扮,就说道:“看你们二位的打扮,灵币多得没处花吧?非要找稀奇玩意儿。”

    那机关偃术师说道:“这傀儡,最好的就是用山蜘蛛丝和邓林神木做的,但你们要是想要邓林神木做的傀儡,我这儿也难寻,要先付订金,定制才行,更何况那什么水梭花鱼骨……真是稀奇古怪。”

    玉蝉衣试探问:“真没有比邓林神木做的傀儡更好的了?”

    “真没有了。”那机关偃术师顿了顿,想起什么,“要是非要个更好的,那就是要用玉石,让最好的雕刻师父,给雕一个面容出来,一口活人气吹过去,立马会变得栩栩如生,恍若真人。但这都是些漂亮的表面功夫,又不会让你的傀儡变得更好用……”

    “而且,这也不是兜里有一点灵币就可以买到的,材料贵自不必说,适合做傀儡的玉石还难寻。知道最好的玉石是什么吗?风息谷的潜英石,那可是用灵币买都买不着的东西。有价无市。”

    听到这薛铮远脸色微变。潜英石自然是买都买不着的东西,那是他们风息谷最珍贵的玉石,根本不向外售卖。

    这家卖傀儡的摊子走完之后,方圆百里之内,能问的傀儡摊子,已经不剩几家了。

    薛铮远满脸愁容:“我估计这这水梭花鱼骨的用途,兴许是只有枢机阁的人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玉蝉衣见他面露颓唐之色,似乎有些提不起精神,对他说道:“去茶寮喝口茶吧。”

    问了这么多天没问出太多有用的消息来,玉蝉衣的心也有些疲累。

    但她是一定要将这里能找见的傀儡铺子全部问过一遍才肯罢休的。

    选定了一家生意看上去不错的茶寮,落了座后,她为自己和薛铮远设下隔音的禁制,同薛铮远说道,“我听江言琅说过,你们风息谷盛产美玉,其中之最,为潜英石。”

    上回在风息谷遇到陆闻枢,陆闻枢让江言琅给他准备的的,就是潜英石。

    薛铮远放下茶壶:“是。”

    他说:“潜英石是巨海十洲最好的宝石,只自风息谷中产出,每年产量有限,大部分都拿去给承剑门炼剑用,剩下一部分会给星罗宫——给承剑门是看情分,给星罗宫,则是因为她们给的星币实在是太多了。”

    玉蝉衣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那潜英石真有像刚刚那个机关术师说的一样的用处?”

    薛铮远颔首道:“我们风息谷有一尊月神雕像,通体都是用潜英石雕刻而成,远远望去,酷似真人。”

    玉蝉衣若有所思,没有再追着潜英石问下去,却冷不丁问薛铮远:“每晚你都会出门,可曾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薛铮远道:“你怎么知道我每晚会出去。”

    玉蝉衣看着他,半是恐吓半是认真地说道:“和不尽宗有关的事情我都知道,你做什么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玉蝉衣每夜仍会放影子在外巡逻,这次回到不尽宗,太微宗留在炎洲监视微生溟的人变少了,而薛铮远……每晚都会换上一身黑衣,独自出门。

    每一次玉蝉衣都会悄悄跟上他的脚步,看薛铮远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在炎洲乱找。

    以玉蝉衣所见,他恐怕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你想要找到的证据,好找吗?”玉蝉衣问。

    薛铮远视线黯然垂落,盯着杯中水,缓缓摇了摇头。

    “别泄气。”玉蝉衣像对他说也像对自己说,“我想要证明的事情和你的一样难。”

    薛铮远想证明薛怀灵死在陆闻枢手里,而她想证明先陆婵玑真的存在过,再让陆婵玑做过的事得到承认。

    都不是什么容易事。

    她这边还杀出来了另一个同名同姓甚至好像同样也和陆闻枢有关的“陆婵玑”呢。

    玉蝉衣至今思考不出,那个著书的“陆婵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真的只是巧合。还是说,陆闻枢那又出现了一个和她差不多的女孩,他也为那个女孩取了“陆婵玑”这个名字。

    一时想得有些头疼,这时听见茶寮老板对一位背影佝偻、年龄看上去颇为老迈的客人说店里已满,请他去别处用茶,玉蝉衣屈指敲了敲薛铮远面前的桌面,对薛铮远说:“喝完茶了,我们走吧。”

    言罢起身,将座位让了出来。

    她脸色始终不冷不淡,听到那位新来的客人想对她说什么,玉蝉衣也没理会,只是快步出了这家茶寮。

    还是由薛铮远朝着对方颔了颔首,算作回应。

    玉蝉衣走得急,薛铮远快步追上她,说道:“方才那位老人家想同你说话,分明是想对你道谢,你怎么不理?”

    玉蝉衣扫了薛铮远一眼:“我又不是为了给他让座而走的,而是因为我们的茶喝完了。没帮他忙,为何要收下他的谢意?”

    薛铮远:“……”他可不这么觉得。

    “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薛铮远说,“如果灵儿活着的话,应该会很喜欢你的性子。她会想和你成为朋友的。”

    这话让玉蝉衣沉默得有些久,步伐耶慢了下来,到最后,伴着心脏的缩痛感,玉蝉衣轻声说道:“是吗?”

    旋即将自己一些无用的想象掐断:“你也说了,只是如果。”

    说完,玉蝉衣转身,脚步走得飞快,“走了,再找下一家卖傀儡的问问。”

    薛铮远连忙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