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鬼面·二 螳螂捕蝉
“铛——”
雄厚的钟声撕开昏白晨幕, 惊起林间鸟雀。
殷回之骤然抬眸,皱了眉头:“欧阳家的祭祀钟……”
欧阳一族历来都是在年节祭祀,阳氏怎么在这个时候敲了祭祀钟?
谢凌把血书和扳指放进他手里, 抬手将床底恢复了原样:“去祠堂看看。”
天刚蒙蒙亮, 阳氏祠堂跪满了人,方才还生龙活虎的阳应舫半靠在步辇上, 胸前起伏微弱。
他的眉心透出比之前更浓重的死气,脸色却红润得不正常,张着嘴只哈气,一句话说不出。
裘莲夜脸色难看, 踌躇着问身边的白须道人:“仙长, 非得这么做吗……”
白须道人拂尘一扫,傲然道:“阳夫人,既信不过老夫, 老夫不留也罢。”
说罢,作势要走。
裘莲夜连忙拉住他, 疲倦狼狈的脸上赶紧扯出一个恭维的笑:“仙长,仙长, 您消消气, 多亏了您的符纸,我们家老爷早上那会儿才能清醒过来, 我怎么可能不信您呢。”
此人原来就是写那堆破烂符纸的假道人,殷回之思忖道。
白须道人冷哼一声:“死人怨气最难化解。老夫敢说,整个富城乃至临近几座城池, 没有谁敢拍着胸膛说自己懂得其中关窍。若夫人还想要阳老爷好起来,就赶紧照老夫说的做!”
裘莲夜咬了咬牙,用力一点头:“好。”
两人对话语焉不详, 殷回之正奇怪这老道究竟要裘莲夜做什么,就见裘莲夜对身后家仆低声耳语一番。
随即几名家仆分成两拨,一拨走到阳应舫身边,将阳应舫架了起来,另一拨走进祠堂,将一尊牌位请了出来。
牌位上的名字是——欧阳昳。
结合刚才假道人的话,不难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殷回之若有所思地看了那假道人一眼。
谢凌像是瞧见了什么极有意思的事,从鼻腔发出一声笑。
阳应舫发不出声音,表情却丰富得很,目眦欲裂地瞪着几名家仆。
家仆畏畏缩缩不敢说话,闷头把他往牌位前按,他只好又大张着嘴瞪向裘莲夜,涎液从口角处滑落。
裘莲夜不忍卒视地抬头望天,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妖魔厉鬼界散退……”
阳应舫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裘莲夜只好走近他:“老爷,咱们一定要把病治好,不然旁的那几双眼睛可都盯着咱们家宅子铺面和地呢。”
说罢,她拉着阳应舫一齐朝牌位跪了下来。
裘莲夜想得倒开,反正人已经死了,跪一跪牌位就能消了欧阳昳的怨气,有何不可。
况且之后欧阳家和神庙下的所有东西都能稳稳当当攥在他们手里,绝对是划算买卖。
“一拜陈一罪,三拜结束,怨气可尽消——”白须道人挥洒拂尘,拖着嗓子喊。
“首拜——”
裘莲夜先磕了下去,阳应舫被她拉着,被身后的家仆半压着,也磕了下去。
“再拜!”
周遭跪的家仆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抬头看这荒唐一幕。
“终拜——”
最后一拜没结束,祠堂大门便被砰地一声推开,裘莲夜一转头,看见祠堂外外头乌泱泱的富城城民,险些两眼一黑。
她答应老道人跪拜陈罪散怨气,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老道人所说地点是他们自家祠堂。
在自家祠堂偷偷拜,再难看也不会被外人瞧见。
“大早上把咱们叫来,这在做什么,拜牌位?”有人低声嘀咕。
“那拜的是欧阳昳吧……”有眼尖的发现了,“你们刚才在门外听见没有?三拜陈罪!这欧阳昳不会真是死在这夫妻俩手里的吧?”
“细思极恐——”
“你们想,阳老爷的疯病会不会就是欧阳昳惨死后,怨气不散,来报复他搞出来的?”
“是呀,不然怎么刚好是跟欧阳昳一样的疯病,说不准欧阳昳本来不会疯,就是……”
门外窃窃私语不绝于耳,裘莲夜蹭地一下站起来,大声斥责:“谁让你们到这来的!胡说八道什么!徐忠仁,再乱嚼舌根,明天就从我阳家的铺子滚出去!”
徐忠仁便是方才揣测欧阳昳死因的男子,他在富城大街街首开米行,租的是阳家的铺子。
于是他立刻不说话了。
可裘莲夜这一声下去,按下一个,冒出了更多的声音:
“心虚了吧?”
“可不是心虚嘛,都拿势压人了!”
“要我说,什么阳家的铺子?这铺子不是姓欧阳嘛。”
裘莲夜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大声命令家仆:“把这些人给我赶出去!把老爷扶起来!赶紧回府!”
身后蓦地传来一声惊叫。
她头也没回,阴着脸骂:“叫丧啊?”
“夫、夫人,不好了!”家仆声音发抖,脸色慌张恐惧。
“老爷他、他——没气了!”
裘莲夜转头,看见阳应舫跪的那片地前面一滩黑血,而阳应舫本人,已经硬邦邦地没了呼吸。
她脸色一白,身形晃了晃,直接面朝下栽了下去。
家仆惊慌失措乱成一片,管事的反应过来不对:“把那个妖道给主子抓起来!”
可一转头,祠堂哪还有什么白须道人,那妖道早已趁乱溜走了-
街角无人处,老头将换下来的道袍一股脑塞进包袱里,刮干净胡须,神清气爽地抖了抖常服袖子。
正要转身,肩膀上无声多了两只手。
他僵硬转头,对上两双眸子,一双看似懒散,实则幽深莫测,另一双看似平静温和,实则含着淡淡冷肃之意。
坏了。
行骗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俩绝对是来找茬的。
他缓缓举起双手:“两位……是不是找错人了?”
殷回之盯着他看了几秒,对谢凌道:“没有化形痕迹,修为很低,应该不是他。”
“哎对对对,我就说你们肯定找错人了,我——”老者笑得仿佛憨厚老实,想要溜走,却被谢凌一把勾住了后领。
殷回之不合时宜地想,这人真是到哪都改不了揪人后领的怪毛病。
谢凌淡声问:“谁指使你的?”
老者缩了缩脖子:“这位小兄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既然活的不愿意说,”谢凌的指节扣紧了他的脖子,很好说话地笑了笑,“那我就只能让死人来开口了。”
“别别别!大侠、仙士!饶命!都是阳家那个客卿指使我这么干的!”老者慌张失措叫出声。
殷回之:“你说的阳家客卿,是冯忝保?”
老者连连点头:“对对、就是他!那个人说只要我按他说的去骗阳夫人,事成之后就给我五千灵石做报酬。”
他觑了眼殷回之的脸色,连忙澄清:“两位仙士,我也不知道这会害死人啊!都是那个黑心的家伙指使我的,我现在后悔极了!”
“既然后悔,那就拿命去赔他吧。”一道低哑的声音在老者身后沉沉响起。
老者听到这声音,瞳孔一缩,讨饶认错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太阳穴就一痛。
几息过后,他的太阳穴渗出来丝丝血迹,扎进去的银针又无声退出,回到了他身后之人的手上。
“两位是在找冯某吗?真是好荣幸。”
来人一张脸尽是火烧刀划后留下的狰狞痕迹,在日光下显得格外可怖,像见了天的厉鬼。
他曲起食指,在银针末端轻轻弹了一下,弹去红白血垢后,才慢条斯理把针插回了腕上绑带。
不出意外,这人便是冯忝保。
殷回之:“阳应舫身上的蛊,是你下的吧?”
冯忝保丝毫没有心虚,反倒很高兴:“正是冯某。”
殷回之看着他,继续道:“给阳应舫喂回春丹的人,也是你吧。”
冯忝保意外地咧了咧嘴,哑声嗬嗬笑起来:“我?我给他下蛊,当然是想杀他,为什么要给他喂药?”
殷回之:“因为你的目的不仅是让他死,今天这出好戏,也在你的计划中吧——”
“你是为了给欧阳昳报仇,故意给阳应舫下蛊,要他死,还要他一家给欧阳昳磕头认罪。”
他顿了顿,叫出了另一个名字:“叶添,你是受欧阳勖的临终所托吗?”
冯忝保,不、应该说叶添——
叶添脸上的笑容消弭,眼底划过一抹危险,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殷回之的脸。
像是想起了什么陈年旧事,他忽然抚掌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是你啊,小阿殷?你竟然还没死呢??”
他的语气里满是惊奇,像是觉得殷回之还能活着站在这里,是什么旷古惊世的事一样。
殷回之面上没有一丝恼怒,轻轻颔首:“是没死呢。”
殷回之的神情很平静,但叶添清楚这平静之下蕴着怨与恨的风暴。
毕竟当年是他应承下欧阳勖的命令,亲手往殷回之身上种了蛊。
“我早说了,斩草必不能留根,欧阳勖就是太蠢,脑子跟他爹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叶添啧道。
叶添口中的“他爹”,便是欧阳勖的父亲,欧阳昳的亲爷爷,也是叶添的旧主。
欧阳昳的爷爷于叶添有知遇之情,救命之恩,叶添虽然瞧不上欧阳勖和欧阳昳这一对父子,但从前一直在为欧阳家效力。
也正是因为叶添总是态度不敬,后来欧阳勖疑心他有害主心思,把他赶了出去。
没想到欧阳勖最后竟把儿子托付给了自己最不认可的下属。
叶添的视线在殷回之和谢凌身上来回微妙地看了看,最后叹道:“小阿殷,如今你攀上了乾阴鬼域,我很害怕啊,你不会是带着靠山来找我麻烦的吧?”
殷回之轻轻嗤了一声,笑意不达眼底,那神态竟和谢凌颇为相似:“叶客卿,你我恩怨是否现在清算,取决于接下来的问题你怎么答——”
“当年欧阳勖是靠什么逼月娘留在欧阳府的,他又到底为了什么目的那么做?”
第22章 鬼面·三 三月杨柳
叶添那张布满凹凸疤痕的脸动了动:“小阿殷,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愿意告诉你,我看起来很像怕死的人吗?”
殷回之:“你当然不怕死,但你是个重恩的人。你难道不想知道, 究竟是谁杀了欧阳昳、又是谁害了欧阳家吗?”
叶添愣了一下, 噗嗤笑出声:“重恩?”
他摇头叹息:“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天真……你不会觉得,我做这一切, 都是为了给欧阳昳一家出气报仇吧?”
殷回之皱眉。
叶添:“哈哈哈,好孩子,还是让我跟你身边那位谈一谈吧——”
谢凌歪了歪头,唇角含着淡笑, 似乎在说:请讲。
叶添充满算计的眼睛眯了眯:“域主, 欧阳家的另一个旁系许诺了我不少东西,我才设计了今日这一遭。小阿殷想知道的信息,您又要拿什么来换呢?”
谢凌搭在臂弯上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既然是他想知道, 你该问他能拿什么跟你换才是,问我做什么?”
叶添:“域主, 这么说可就没意思了。您两次来富城都是和他一起呢,就算只是个姬妾娈宠, 也要给点好处才是。”
殷回之冷脸上前一步, 被谢凌抬手拦了回来。
谢凌:“你真要和我谈条件?”
叶添:“怎么,堂堂鬼域域主, 连谈条件的资本都没有吗?”
谢凌笑了一声,点头:“好。”
叶添刚要开口,就被一道浑浊森冷的力量猛然吸了过去。
冰冷指节骤然掐住脖颈, 他瞪大眼睛,脸颊充血,吭哧吭哧喘不了气。
谢凌的声音轻飘飘落入他耳中:“可惜我不喜欢做交易。”
喀——
随着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断裂声, 叶添眼球暴起,挣扎的手僵了一瞬,随即烂泥般垂落,整个人没了呼吸。
指节一松,尸体软趴趴滑落。
谢凌侧目,撞上殷回之僵硬的脸色,随口解释了叶添的死因:“太吵了。”
这几乎是不顾后果的举动了,殷回之忍不住皱眉:“你把他杀了,现在怎么办?”
谢凌冲他勾了勾手。
殷回之不解地拧眉,步子却没犹豫,直接走近。
谢凌无比自然地捞起他的袖子擦了擦手,回答了刚才的问题:“你以为我说让死人开口是吓唬那老骗子的吗?让死人说实话可比让活人不撒谎容易多了。”
殷回之:“你——”
“死人怎么开口?”理智让他先问正事,他忍了忍,实在忍不住,“——能不能别拿我袖子擦手!”
什么毛病。
谢凌仿佛没听见后半句:“手抬起来。”
殷回之木着脸把手抬了出来,谢凌伸手与他交错而扣,另一只手朝地上的叶添虚虚一握。
一股黑气从叶添额心钻出来,像得到了某种的召唤般,迫不及待缠上谢凌的手。
殷回之的视线中,谢凌右眼霎时被暗红侵蚀。
与谢凌对视的他也被这猩红顷刻吞噬,瞬间失去了意识,再度睁眼,周遭已不是刚才的环境。
谢凌不见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右手,轻轻捻了一下,才垂下手,观察周围环境。
死去的叶添眼下好端端站着,脸上还没有那些丑陋的疤痕,又因结丹驻颜看不出真实年纪,称得上俊秀。
而他就站在离叶添不远处,但叶添似乎看不见他的存在。
他这是以游魂形态进入了叶添的生前记忆吗?
殷回之试探着伸出手,去摸门框,果然直接穿透过去。
这里貌似是一个秘密议事地点,窗户和墙壁做了特殊的处理,用于防备窥视和窃听。
周围陈设上刻有极具标志性的朱雀纹样,殷回之判断此间在欧阳府内。
念头刚闪过,门外就走进来一个熟悉的华服男子。
欧阳勖。
和殷回之记忆中的一样,单看外表,欧阳勖相貌伟正,一身家主气度,怎么都不像刻薄阴狠之人。
可惜也只是看上去。
“叶添,我交代你查的事怎么样了?”欧阳勖径直在主位上坐下,开门见山地问。
叶添回答:“有种蛊叫噬灵蛊,能让被种蛊者终身停滞在一个低等境界无法突破,但这也只是理论上的,我没用过,不确定。”
欧阳勖显然对他的回答不太满意:“什么叫不确定。”
叶添眉间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不耐,加重了些语气:“就是我也不知道这蛊种下去能不能被破解。”
欧阳勖沉下脸,看起来不仅对叶添办的事不满意,对他这副态度也很不悦,没说话。
叶添道:“既然要废了他,何不废得更彻底些,杀了岂不更好?”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殷回之。
其实殷回之也好奇过这个问题,他曾以为是欧阳勖内心尚存良知,下不去手,现下看来另有原因。
欧阳勖一向不喜欢下属置喙自己的决定,哪怕叶添是老家主留下来的人,他也动了怒,冷道:“叶添,太没规矩了吧。”
叶添也阴下脸:“我这么没规矩,家主不如另请高明吧。”
丢下这句,他转头便走。
殷回之原以为这场密谈就这样不欢而散、他不会再听到什么有用信息的时候,欧阳勖做了一件令他瞠目结舌的事。
——欧阳勖把叶添扯进了怀里。
叶添毫不客气地挣开,又被扯了回来,半推半就地,两人抱在了一起。
殷回之茫然立在原地,茫然看着他们接完了一个绵长的吻,又茫然看着他们滚进了里间,随后一阵阵暧昧动静从里面溢出来。
虽然他现在是游魂状态,可以直接穿过墙壁和门,但他实在是……
匪夷所思之余,他又觉得讽刺。
欧阳勖的发妻始终怀疑他娘和欧阳勖有私情,动不动就因此发作,却不知道枕边人其实将野食打到了男人身上。
等里间渐渐安静下来,殷回之才迈步走了进去,叶添拢起衣服坐在床边,脸色和缓了不少。
“你到底为什么不肯杀他?”
本来这话没什么问题,但结合刚才发生的事来看,殷回之心领神会地品出了另一层意味。
果不其然,叶添接下来的一句话就是:“你不会真跟他那个娘有过旧情吧?”
殷回之心里一阵恶心,忍耐着继续往下听。
欧阳勖皱眉道:“你怎么也问这种无聊的话,你我一起长大,我喜不喜欢女人你不清楚吗?”
叶添“哈”了声:“说起来,你们欧阳家的断袖也是一脉相传啊,你得小心你儿子了。”
殷回之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天在祭坛里看见的画皮怪,虽然血淋淋看不出样貌,但的确是男身没错。
欧阳勖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天机阁主说了,他不能死,必须留下他的命。”
殷回之心头骤然一凛。
天机阁?欧阳勖竟然和天机阁扯上关系?
这个名字在修真界很神秘,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组织到底有哪些成员,也不知道阁主究竟是什么来头。
但据传言所说,天机阁的人,能够预测未来。
从欧阳勖的话来看,他幼年经历的那些事,似乎就是这位天机阁主的手笔。
叶添皱了皱眉:“那对母子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让你和天机阁如此惦记。”
欧阳勖没回答这个问题,只说:“别让我为难。”
叶添语气一下子阴沉下来:“从四年前你和天机阁合作开始,每次我问你这些,你都半遮半掩,你要是信不过我,就别叫我掺和。”
欧阳勖气道:“你不守规矩就算了,能不能讲点道理?我要是信不过你,还告诉你做什么?”
叶添不说话了。
欧阳勖沉默片刻,道:“我不是信不过你,是信不过那个天机阁阁主,此人心思城府太过可怕,又能窥见天机,我怕万一哪天事情不可控,他要灭口所有知情人。”
叶添静默一瞬,才道:“你既然知道那人可怕,还要跟他合作,他许了你什么好处?”
欧阳勖眼里涌现出欲望和野心:“一个我无法拒绝的诱惑。”
他捏了把叶添的腰:“况且你以为这好处是我想不要就能不要的吗?此人既然找上欧阳氏,将秘密共享托出,便注定了欧阳氏只能选择合作。”
叶添道:“你杀了那孩子的娘,这样算计他,又留下他的命,斩草不除根,你就不怕哪天消息传出去,他亲爹找过来报复你?”
殷回之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胸腔被这短短几句话压迫到极致,恨意和杀意同时翻腾。
然而轻飘飘吐出这些话的人早已死去,只留下这段记忆,和一个迟到的真相。
他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思考。
亲爹?他的亲爹?叶添和欧阳勖知道他的父亲是谁,并且忌惮……
“你觉得那人会在意自己还有个孩子吗?我看他怕是都不知道,再说——”欧阳勖眉毛微微下压,“只要事成,别说他,就算三宗高手一起,也不能奈我何。”
殷回之的掌心阵阵刺痛,死死盯着欧阳勖和叶添的嘴,等他们继续说。
可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
眼前场景蓦地一变。
依旧是在欧阳府内,只是这次外面尽是惨叫,血光之气弥漫了整个欧阳府。
欧阳勖和所有欧阳家的客卿、死士、弟子,在苦苦支撑,同天夜门门徒死战。
死士削断两个冲上来的魔修,转头冲欧阳勖吼道:“家主,挡不住了!”
欧阳勖腹间一道血口,渐渐难支,他扯过身边死士挡掉一记致命攻击,却没防住左边。
刀刃迎面劈来,一柄横插过来的长剑挡住了刀刃。
欧阳勖转头,看见突然出现的叶添,有点愣神:“你怎么回来了?”
叶添阴恻恻道:“看来你巴不得我死外边。”
殷回之记起来,这时候的叶添已经离开欧阳府很久了,却在听见消息后赶了回来。
由此可见叶添死前说的并非真话,无论是这人对欧阳氏的忠心,还是对欧阳勖的情谊,都超出了殷回之以为的。
欧阳勖迅速回神,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退到防线后,飞快写下几个字,从袖口取出了殷回之见过的那枚扳指,一齐卷了进去,塞进叶添手里对叶添道:“交给阿昳,他会懂我的意思。带他走密道,等观澜宗的人来!”
叶添脸色更沉:“欧阳昳,你觉得我会给你养儿子?”
欧阳勖语速很快:“不,阿昳天资尚可,把他托付给观澜宗,不要再管。叶添,没时间了,天机阁主知道你的相貌,出去后你的脸不能再留。走!”
叶添后槽牙紧了紧,这次没再刺他,转身走了。
殷回之眸色阴沉,心下冷笑。欧阳勖的安排看似很道理,只可惜没算到欧阳昳会断手。
而观澜宗是不收肢体有损的弟子的。
他继续跟着叶添的视角往后看。
叶添找到欧阳昳,带欧阳昳从密道逃出去,正好遇上观澜宗的平乱队伍,将欧阳昳托付出去,自己继续逃命。
殷回之越看,脸上带着恨意的讥诮与畅快便越淡。
不对。
不对。
欧阳昳从被叶添找到、到被交托给观澜宗,肢体都是完好的。
他本该被带上观澜宗,成为一名观澜弟子,后半生性命无虞。
叶添离开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欧阳昳的轨迹出了这种偏差?
可惜后面的记忆都没能给殷回之答案。
欧阳昳断了手,没有跟着回观澜,蜗居在后来的阳家。
殷回之想起自己之前在欧阳昳住处看见的那些赞诗。原来那并不是因为欧阳昳心态好,而是恰恰是因为精神状况糟糕,受了刺激。
叶添后来偷偷探望过欧阳昳几次,欧阳昳似乎在渐渐恢复正常。
但最后一次见,也就是欧阳昳上山前一个月,这种正常却戛然而止——人彻底疯了。
……
虽然叶添的记忆没法给殷回之答案,殷回之的脑海中的一些东西却一点点串合了起来。
欧阳昳为什么会断手?
是观澜宗的平乱队伍中有人对他做了什么?
还是,他在队伍里看到了什么令他恐惧至极的东西,让他死活不愿意去观澜宗、甚至宁可当个残废……
推出来的答案太荒谬,荒谬到殷回之忍不住干呕,然后下意识疯狂否定。
所有景象骤然碎裂崩塌,他被强行扯回了现实,眼前阵阵发黑。
“呕——”
记忆虚境中吐不出来的酸水一齐从胃里涌了出来,他弯腰吐得昏天黑地,直到连酸水也吐不出来,才慢慢从记忆中抽离。
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和谢凌紧紧扣着。
他脑海中恍惚闪过一个念头:谢凌的手居然这么热,全然不像平时的凉。
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是谢凌的手变热了,而是他的手、他的全身都在发冷。
谢凌的手突然用力,将他的发冷发抖的手攥得很紧,将他无法控制的颤抖生生止住了。
温热的指腹停在他脸上,将他不知何时落下的冰凉泪水擦去。
殷回之掌骨被攥得发疼,却仿佛一下从地狱被拉回人间——
他扑进了谢凌的怀里,将脸埋进对方肩膀,无声哭得浑身发抖。
……
谢凌滞了一下,然后用空出来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师兄!!你这是在做什么——!”
难以置信的少女声音从身后响起,殷回之本就发闷的脑袋一阵空白,整个人懵在原地。
还是谢凌单手握住他的肩,将他轻轻扶了开来。
殷回之闭了闭眼,看向来人:“……回依?”
符回依原本一脸的愤怒和难以置信,还有耐人寻味的恼火和酸涩,结果看见殷回之难看的脸色和通红的眼睛时,乍然熄了火。
她转惊为怒,当即将矛头对准了谢凌。
一把拔出了腰侧的剑,指向谢凌:“混账魔头!你对我师兄做了什么!放开他!”
殷回之:“……回依,他没——”
符回依身后的少年一把将符回依扯了回去,斥责道:“符回依,你是不是脑子不清醒?!你看看那个孽障的手!”
殷回之这才想起自己还和谢凌十指紧扣,像被这句话烫到了一样,他猛地松了手。
然而为时已晚,褚回铮看起来已经气得快要拔剑了,怒吼:“殷回之!你当真跟这个魔头搅在了一起!”
符回依皱眉冷声反驳:“殷师兄不会!他定是受魔头所迫!”
“你看他有半点受迫害的样子吗?你再来得晚一点,那两张嘴恐怕已经亲上了!”
“褚回铮!你心脏看什么都脏!”
殷回之:“……”
眼见这两人又要像从前在观澜宗一样,因为他的事吵起来,殷回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师妹,褚师兄,我——”
褚回铮怒斥:“闭嘴,混账!”
殷回之:“……”
谢凌轻轻动了一下,殷回之神经一绷,下意识拉住了他的袖子,近乎恳求:“别、别动手!”
动起手来,褚回铮和符回依就是下一个叶添。
谢凌微微偏头,垂眸看他:“不动手。”
殷回之松了口气,却又隐约觉得谢凌的态度有点奇怪。
这人什么时候对外人这么好说话了?
谢凌缓步上前,褚回铮顿时如临大敌,当即按剑,然而剑没来得及拔出来,他就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褚回铮又惊又怒,立刻要叫符回依快跑,结果声音也发不出来。
谢凌方才说不动手的态度很认真,所以殷回之并不担心,他难得见褚回铮这副吃瘪模样,倒觉得有些好玩,浅浅卷了一下唇角。
太累了,连笑意也只能维持一瞬,稍纵即逝。
谢凌走到了符回依跟前,淡淡垂眼,符回依对上他的目光,后知后觉感到了害怕:“你、你要做什么——”
谢凌抬手,在她手臂上虚虚停留了几息,魔息缭绕而上。
褚回铮目眦欲裂,符回依紧张过后,却倏地愣住了。
她的手臂上传来皮肉生长愈合的痒,最后温和地归于平静。
“受了伤,就别乱跑了。”谢凌收回手,淡淡道。
符回依茫然:“……嗯?”
殷回之的手指无意识蜷缩了一下。
褚回铮暴怒的眼神也淡去些许,只是仍然充满警惕,紧紧盯着谢凌的一举一动。
谢凌也扫了他一眼,有一瞬,褚回铮以为他似乎想跟自己说什么,但谢凌什么都没说,退回到了殷回之身边。
符回依下意识摸了摸手臂,蹙眉盯着谢凌,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
就好像,她曾经认识过这魔头一样。
谢凌再侧目,发现殷回之在出神,轻轻点了点他的肩:“去和你的师兄师妹们说点什么吧,时间不多了。”
殷回之回过神,上前,深吸了一口气:“师兄——”
褚回铮暴躁道:“别叫我师兄!”
殷回之顿了顿:“褚公子。”
褚回铮眼神一沉:“你当真要彻底叛出观澜宗,跟那个魔头鬼混?”
“事情太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殷回之冷静道,“褚公子,我想问你一件事,当年欧阳氏被灭门,你应当也在平乱队伍中,你知不知道欧阳昳是怎么断的手?”
褚回铮原以为他是转移话题,很是生气,听完问题皱了皱眉:“你问这个做什么?你跟季回雪那么好,他没同你讲过?”
“那个疯子一听我们说要带他回观澜宗,就死活不肯,后来半夜拿匕首把自己的胳膊切了下来。”
说到这里,褚回铮像是想起来什么恶心的场面,眉毛皱得更狠。
殷回之安静了许久。
过了许久,他才轻轻问:
“那天,你有没有看见——”
“季回雪的手上戴了一枚扳指。”
褚回铮蹙眉想了一会儿,最后不耐烦道:“那么久的事了,谁还记得,况且还是一枚扳指——你要想知道直接问他不就行了?他不是早就下山来找你了吗?”
那种恶心欲呕的感觉再度出现,殷回之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许久没有出声。
符回依发觉不对,伸手去抓他的胳膊:“师兄,你怎么了?”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信号符爆开的尖鸣,几个陌生的面孔和熟面孔混在一起,出现在远处,望着他们齐齐拔剑,又未敢上前。
信号符是他们爆的,后面估计还有更多人要追过来。
褚回铮唰地拔剑,对着殷回之出了几招,殷回之堪堪避过,听见他压低声音:
“修真界讨‘谢’联盟追过来了,殷回之,你但凡还有一点判断力和脑子,就离那家伙远点!别让回依为你的事糟心!”
殷回之拔剑格挡:“褚回铮,保护好回依。”
褚回铮一剑刺出:“废话,要你说。”
“……小心季回雪。”
褚回铮刺空,眉心拧了起来,要问殷回之这话什么意思,却见谢凌抓起殷回之的手腕,紧接着两个人都消失在了空气中-
殷回之和谢凌从反方向离开,然而刚到城边,就被另一群人堵住了。
这边来的人,和方才的小喽啰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灵隐真人站在人墙最前,看着他们的眼神漠然而冰凉,像在看两个死物。
不久前才让他浑身发冷的、季回雪那张温和清俊的面庞,也在其中,他就站在灵隐真人身侧。
两人宛如这天下间最完美无瑕的师徒,白袍胜雪,衣袂翻飞。一个冰冷无情,一个温和悲悯。
他们身后,是一张张威名在外的面孔,观澜诸长老、逍遥门门主……四世三宗……
全都来齐了。
殷回之和季回雪遥遥对视了片刻,对方的面容还是那么担忧,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臆想。
他的手指几乎要攥出血,忽然侧首问谢凌:“域主,打得过吗?”
谢凌低声笑了:“打得过——但是这具身体承受不了,今天打,明天走。”
殷回之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跑!”
身后百家高手傻了眼,没想到最近凶名在外的乾阴鬼域域主见到他们转头就跑,愣了两秒,才厉喝:“追!”
富城之西为陆,东为海,北为崖。
他们被逼到了东北边。
悬崖边骤风狂吹,往下看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
灵隐真人铮然拔剑,剑光耀日,他声冷如昆山玉碎:“孽徒,回头是岸。”
殷回之歪了歪头:“原来师尊还认我这个徒弟啊?”
灵隐真人不语。
殷回之笑了笑:“可是我不想认你这个师尊了——灵隐真人,自重吧。”
他扭头,谢凌墨色的发被风卷起,在空中飞荡,那张白皙俊美的脸上,水墨一样的眉眼轻垂着。
在看他。
第一次见时,殷回之觉得对方的头发像会吃人的黑色藤蔓,像在捕猎的蛛丝。
但此刻,猎猎海风卷起谢凌的发,急速下坠时,自下而上飘摇的发尾抚弄着他的脸。
——像春三月的柳枝。
第23章 鬼面·四 仙骨
水面震颤翻涌, 然后骤然归于寂静。
在他们摔入水中的一瞬间,崖上的灵隐真人用大阵封住了水面,想将他们困死在海里。
但再强的阵也有边界, 只要游出这片被封住的水域, 便能上岸。
可惜殷回之不会游水。
往日有修为傍身时,都是体内灵力自发阻隔水体, 他入水后便能靠憋气在水中硬生生待上半刻钟。
眼下唯一可利用的魇在他体外,自然没有这项功效,他一下水,就被呛断了呼吸。
海水湿咸, 灌进鼻腔喉咙。
他知道此时不能挣扎, 硬生生地克制住了想要扑腾的四肢。
手腕被用力扯了一下,殷回之模糊意识到是谢凌在拉他,可能已经发现了他的异常。
口鼻被一只探过来的手掌捂住。
殷回之知道谢凌的意思是叫他不要吞水, 然而呛水似有惯性,他根本无法停止, 越想稳住呼吸,反而吸入得更多。
视线被水波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隐约看见谢凌皱着眉在看他。
殷回之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了, 因为他的思维已经开始发散变缓。
譬如此刻,他竟然在想:初见时在寒潭下, 谢凌是不是也是这样看着他?
捂在嘴上的手撤开了,手腕再次被扯了一下,眼前模糊的黑影放大, 再放大。
下巴突然被钳住。
紧接着,两片柔软覆上他的唇、毫不犹豫地压实——
这触感太过陌生,殷回之茫然了一瞬, 脑中某根弦彻底崩断,猛然睁大双眼。
腕上那只手却好似预判了他的反应,不知何时已挪到他后颈,压着那方寸皮肤,将他的脑袋稳稳禁锢在掌心。
在殷回之呆滞的空隙里,谢凌用舌尖将他紧闭的唇瓣顶出缝隙,又飞快收回,渡了一大口气过去。
温热的气进入口腔,冲进肺部,缓解了要命的窒息感,把半只脚踏进阎王殿的殷回之狠狠拉了回来。
缺氧带来的眩晕昏厥感逐渐消减,唇上的触感也瞬间剥离。
殷回之僵硬地由谢凌拉着浮在水间,没再被呛——谢凌用魇短暂阻隔了水对他口鼻的侵扰。
谢凌淡淡斜乜了他一眼。
殷回之被包裹在湿冷中,身体却不可自抑地阵阵发烫。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谢凌那一眼的意思,整个人就被拉着在水中急速游梭。
皮肤被高速滑动的水磨得发疼,促使他拧眉,绷紧了唇舌。
这一用力抿唇,脑海里又情不自禁浮现出方才的记忆。
脑子一团乱七八糟,殷回之紊乱地想:谢凌刚刚是不是用舌头……撬了他的唇?
“……”
谢凌简直是……
简直……
殷回之用力咬紧牙关——
简直是个不讲道理的莽夫!
谴责念头蹦出瞬间,拉着他的手臂骤然加力,将他整个上半身提出了水面。
清冽的空气涌入肺部,将憋气呛水带来的压迫感彻底释放,殷回之大口大口地呼吸,狠狠咳嗽起来。
咳出气管里的水,殷回之终于缓和了呼吸,沙哑出声:“你……”
只发出一个音节,他便卡了壳。
谢凌半浮在水面,发带已经被水压彻底震断,乌黑的湿发散着向后捋,骨相分明的脸上,水珠滑落,滚过修长脖颈。
那薄唇还泛着淡淡的粉。
殷回之的手背一下子绷紧了,到嘴的话忘了内容,须臾,偏开目光,干涩道:“……多谢。”
谢凌漫不经心“嗯”了声,问他:“好了?”
殷回之见他自然到无事发生过的神情,手指微微蜷了一下,梗着脖子镇定回答:“好了。”
他知道谢凌在等他调整,此处不好久留,否则江如谂他们早晚会追上来。
果然,他刚回答完,谢凌便抽出了他腰间的冰魄剑,凌空而置。
“知晦在附近等着,御剑回去。”
冰魄似乎不满被主人以外者差使,在空中震了又震,被殷回之皱眉瞪了一眼后才老实下来。
谢凌也看见了他们的小互动,轻轻“啧”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在不爽冰魄转头就忘了自己这个旧主。
谢凌先一步跃上剑身,殷回之看看谢凌的前方,又看看后方,一时犹疑。
倒不是他纠结……
金丹结成才可御剑。他在剑上的表现,恐怕不会比在水里好看多少。
谢凌又扫了他一眼。
殷回之的唇下意识抿紧了,他不想被谢凌看出来自己的怯意,硬着头皮就要踩上谢凌身后那段剑身。
然而还没踏步,就见谢凌面无表情地后退了半步,将前面的空档留给了他。
并且什么也没说。
殷回之迅速地站上去,一只手从后伸出,扶住了他的肩:“站稳。”
话音刚落,冰魄就载着他们冲上百尺高空,甚至撒欢似地打了个旋。
要不是握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殷回之差点被这一下甩下去。
“再乱动就折了你。”他堪堪站稳,听见谢凌冷漠的声音。
冰魄倏地安静。
唔……不是说我,殷回之悄悄地想。
冰魄顺从他,更多是因为认了主和喜欢他,但对于谢凌,就是纯畏惧了,被这么威胁了一句,整个剑越发老实起来。
殷回之翘了一下嘴角,很不道德地任它被谢凌欺负-
沈知晦在海岸边越等越心焦,几乎按捺不住渡海抢人的打算时,才等到了共同乘剑归来的谢凌和殷回之。
看见两人都完好无损,他重重松了口气,赶上前:“尊主!”
谢凌收起冰魄,别回殷回之腰上,才抬眼看他:“急急忙忙的,怎么了?”
沈知晦心道你说我急什么。
他语带后怕:“我担心您一生气跟姓江的打起来,幸好没有,您的身体已经够糟……”
谢凌略带警告地打断他:“沈知晦。”
沈知晦只好把话吞了回去。
但殷回之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未尽之言,追问:“他的身体很糟糕?”
联想到之前谢凌说的“今天打、明天走”,殷回之眉头蹙得更紧。
他原以为谢凌的意思是这具身体无法承受大战时爆发的力量。但沈知晦的未尽之言,却是在说谢凌的身体已经出现了极严重的不可逆损耗。
是因为那次强行破生门吗?
沈知晦没有回答,而是说起了他们离开期间乾阴鬼域发生的事,似乎是想将这个话题挑过去。
殷回之明显不打算配合,沉下声线:“说实话。”
沈知晦蓦地收声:“……”
他下意识张唇,又倏然闭嘴,然后愈发沉默:“……”
啊,好险。
差点就分不清东西南北,脱口而出“尊主息怒”了。
沈知晦揉了揉眉心,听见谢凌的声音:“殷回之,不许仗势欺人。”
殷回之侧目:“……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谢凌陈述:“沈知晦是我的下属。”
他特地加重了“我的”的咬字,让殷回之不要狐假虎威,随便使唤命令沈知晦。
殷回之却仿佛没听出来,很冷静地反问:“那我就不是了吗?”
正听他们拌嘴听得津津有味的沈知晦一怔,看看殷回之,又看看谢凌,发现谢凌的表情也有点微妙。
谢凌上前一步,垂眸望着他:“你刚刚说什么?”
殷回之不会篡改自己说出去的话。
他仰头跟谢凌对视,直白道:“域主,我记得我们出发前,你向我许诺过几件事。”
“那么,都是你的下属,为什么你的事只告诉他不告诉我,厚此薄彼?”
谢凌慢吞吞重复:“我的下属?你?”
殷回之唇角略略下跌:“你反悔了?”
谢凌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扫了他一眼。
“下属阁下,现在你的主上命令你安静。”
殷回之:“……”
沈知晦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在两位煞神的眼刀同时刮过来之前,他收住笑意,正色问谢凌:“尊主,我们现在回乾阴宫吗?”
谢凌道:“不急,还有些事。”
殷回之脸上的轻松一点一点褪去。
“有些事”指的是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谢凌,”殷回之问出了之前没来得及开口的问题,“季回雪和天机阁之间是什么关系?天机阁为什么要害我阿娘?”
谢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侧目扫了沈知晦一眼,沈知晦立刻同他们拉开距离,并设下了隔音结界。
谢凌反问殷回之:“你不怕是我骗你、故意陷害季回雪离间你们吗?”
殷回之静了静,才道:“并非不怕,是你没有——那天祭坛里打伤你的鬼面,是季回雪吧。”
谢凌目光沉沉,没有回答。
殷回之继续道:“当时我就在想,画皮怪关在地下近千年,未见天明,怎么会化出季回雪的模样,连颌下的痣都分毫不差。”
“我甚至怀疑过它能够窥见别人记忆,”殷回之扯起一个带着阴郁和讥诮的笑,“可是,它学得又不像。”
“要是看过我的记忆,应该学得很像才是。”
不是窃取记忆,那就只能是见过季回雪本人了。
所有的线索、古怪,都指向了季回雪,让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他定了定了一下有些失序的呼吸,问:“你一早就知道他有问题了,是吗?”
从寒潭岸边那句玩笑般的“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到后来富城客栈内若有若无释放的敌意。
“是。”谢凌与他对视,目光却没落实,仿佛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么蠢吗……殷回之?”
殷回之闭眼,将恨意压下:“……是太蠢了。”
丧母之仇,蛊噬之痛。
竟桩桩件件都和他自以为的、最亲近的人脱不了干系。
甚至于,他被带回观澜宗,可能都是季回雪的算计。
太恶心了。
“季回雪的目的不是你娘,是你。”谢凌的声音乍一听很平静,似乎又压抑着什么,“殷回之,七岁之前,你的天资是不是卓然超群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
殷回之眼睫微颤:“……是。”
惊世骇俗。
阿娘从不许他修习,更未有人教过他,他只是偶尔偷偷看一眼门徒的练习,便顿悟炼气,直达筑基。
也就是从那之后,欧阳勖和欧阳昳、欧阳家的许多人,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复杂而忌惮起来。
谢凌的手按上他的后颈,顺着他的脊背下滑,最后停留在尾骨上方三寸:“在这里,有过一块仙骨。”
殷回之瞳仁一震。
谢凌指尖用力,将那方寸之地按得微微发疼,“你母亲死后第二年——它被欧阳勖伙同季回雪剖了出来。”
传说身怀仙骨者,从出生起便会显现出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特质,心思纯净,于修炼之道上不会有任何阻碍。
钝者数十年炼气,百年也未必能筑基,一生蹉跎在修行上,最后与凡者一样化为一杯黄土。
天资出尘如江如谂,五十岁结丹,百岁结婴,两百年化神……千岁若无法渡劫大乘,也只能陨落。
可怀仙骨者,百年便可飞升无上之境。
关于仙骨的由来,有两种解释。
一是上古仙灵之力流落凡身,化作白骨,等待凡身飞升时,便可重归无上。
二是,世劫将至,仙骨降世与之抗衡,是天道赐给人间的祭品。
但无论是哪种说法,都几乎是无稽之谈,因为除了那些由来不明的野史传记,根本就没有正规史册记载过这种东西的存在。
殷回之惶然地望着谢凌:“……仙骨?怎么会真的存在那种东西、我只是天生灵根比较……”
“只是天生冰系单灵根的话,根本到不了那个程度。”谢凌淡淡打断他。
殷回之嘴唇惨白。
他知道谢凌是对的。
单灵根虽然珍贵,冰灵根虽然罕见,但放在庞大的修真界,这种罕见就成了稀松平常。
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天才。
而这些“天才”也不曾如幼时的他那样。
殷回之喃喃:“如果我的身体里真的有过仙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季回雪又怎么会——”
他说到一半猛地滞住。
天机阁中人,可窥天机,预知未来。
第24章 不悔·一 不重要
……所以从一开始, 这些人就是冲着他来的,为那所谓的、不知真假的“仙骨”?
为了仙骨,将一个从未作过恶的女人困在一方小院, 受尽欺侮, 最后死于谋害。
为了仙骨,将他的灵根腐蚀, 丹田剖开。
殷回之的指甲深深扎进了手心,声线难以维持平稳,恨与悲浸透了每一个字:“我阿娘……她知道吗,她为什么……”
“她知道, 若不是她用秘法压制了你体内的仙骨, 你可能连五岁都活不过。”
“她也没法跑,”谢凌道,“欧阳勖拿你的身世威胁他, 你父亲是当时修真界人人喊打的天夜门门主——谢殷。这件事一旦暴露,你不会有活路。”
宛如五雷轰顶。
殷回之不可置信地盯着谢凌:“……谁?”
“谢殷。”谢凌字字清晰。
殷回之仿佛被谢凌的话抽走了三魂七魄, 连对痛苦的感知都慢了半拍,只觉得呼吸无比困难。
谢凌伸出手, 似乎想拍拍他的背, 却被殷回之反应极其激烈地打开了,厉声道:“别碰我!!”
远远缀在他们身后的沈知晦:!
谢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打红的手背, 不冷不热地抬眸:“对着我生气有用吗?”
殷回之脑海仿佛被倒入了滚烫铁水,阵阵发疼,他神经质地死死咬住下唇, 深红的血从被齿尖刺破的唇峰落下,没入衣襟。
谢凌替他将下巴上的血痕抹去:“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那日你的剑刺穿巨蟒下颚, 失于深潭,最后却出现在力驰的尸体边?”
唇间的伤口越来越深,血也越擦越多,谢凌干脆不再徒劳。
“因为季回雪根本就没有如你以为的在闭关。他要彻底将你控制在手心,将你最后的身份、发声权力都抹去,所以他用你的剑杀了力驰,将力驰的尸体一块一块搅成了泥。”
“如果你当时没有下山,你会在他的祈求中获得留下的机会、被囚在后山禁洞思过三年。这三年里,他会每日给你传音,安慰你,偶尔会在洞中与你抵足而眠。你会将他当做此生最信赖的、唯一的依靠。”
他摸了摸殷回之苍白的脸颊:“你的一生,从生,到死,都在他的算计和控制中。你的母亲、师妹、朋友,都会死在他手上。你在意的一切,都会被他剥夺干净。”
死寂。
长久的死寂。
殷回之骤然抬眼,双目通红:“不,我会杀了他。”
谢凌静静地看着他。
殷回之字字带血:“哪怕跟他同归于尽,我也会杀了他。”
谢凌温声说:“我知道。”
殷回之的唇颤抖:“是吗?”
冰冷的刃毫无预兆地贴上谢凌的喉咙,殷回之声音近乎疯狂:“那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也想杀了你给我娘报仇——”
沈知晦一瞬间瞳孔紧缩,要冲上去阻止,却被谢凌冷冷扫了一眼。
沈知晦的步子生生止住。
谢凌笑了笑,道:“杀我给你娘报仇——什么道理,殷回之?”
殷回之唇抖得厉害,手却将剑持得极稳,在谢凌出声时狠狠逼近了数厘,划出一条刺目的血线:“谢殷,难道你就无辜吗!”
谢凌神情里没有丝毫意外,他冷声说:“谁告诉你我是谢殷?”
殷回之的剑依旧抵在他喉间,并没有因为这句带着否定意味的反问而软化。
谢凌只道:“我不是。”
“我不信!”殷回之抬眼,恶狠狠地瞪着他,声音却带着哽咽,“……骗子。”
谢凌轻叹一声,抬手握住了剑身,掌心瞬间被割破,血顺着他腕弯滑入袖口。
殷回之的手猛地抖了一下,谢凌没给他退后的机会,直接用力将剑锋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尊主!”沈知晦彻底按捺不住,想冲上前,却被结界挡住。
殷回之的手抖得更厉害,狼狈地跟谢凌对视,谢凌仿佛打算跟他共同探究一个有趣的问题,认真地问:“如果我是谢殷,你觉得你这一剑能刺进来吗?”
不、不能。
即便冰魄已经认他为主,但没有任何一把有灵的佩剑会刺进自己旧主的心口。
殷回之头痛欲裂,下意识想松手,却被谢凌一把攥紧了。
掌心是冰凉的剑柄,手背被湿黏的血包裹着,殷回之听见谢凌平静的批评:“殷回之,你心太软,早晚会后悔的。”
手臂被拉着骤然向前,视线里,森冷剑锋瞬间没入胸口——
“尊主!!!”
殷回之脑中一阵嗡鸣,愣在原地。
黑色的衣袍慢慢浸出大片血痕,超出布料能吸纳的范围后,又断线似地一滴一滴掉在地上。
殷回之后知后觉踉跄着去捂他的伤口,但是捂不住。
血太多了。
谢凌垂眸看他,仿佛被刺伤的不是自己:“不是要杀我吗,哭什么?”
殷回之咬牙抬头,眼里弥漫着水雾,眼神却像恨不得把谢凌生吞活剥了。
谢凌脸上血色在快速流失,却还有力气火上浇油地嘲讽:“不让杀不行,让杀也不行,殷回之,你可真难伺候。”
殷回之扶住他的肩膀,用手去封他的穴位,可冰魄非凡剑,于事无补,只能仓惶转身叫人:“沈知晦!”
一直挡在沈知晦身前的结界应声消失。
沈知晦愣了一下,脑中闪过一个离谱的念头。
早不撤晚不撤……
……这该不会是尊主的苦肉计吧。
他来不及细想,闪身到谢凌身边,被谢凌心口那道几乎贯穿前胸后背的伤口惊了一下,方才的念头也顷刻间烟消云散。
沈知晦扶住谢凌,快速对殷回之道:“劳烦,将剑拔出来。”
殷回之抬起发僵的右手,将冰魄用力抽了出来,谢凌发出一声闷哼。
殷回之的唇也应声颤了颤。
沈知晦立即催动魔息替谢凌疗伤,过去许久,血才堪堪止住。他松了口气,忍不住转头,视线划过殷回之尽是伤的下唇,劝道:
“……殷公子,你和尊主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吵架?就算一定要吵架,能不能不要弄得两个人都这么血淋淋的?”
平心而论,他真的不想看见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受伤。
殷回之齿关发涩,一言不发。
沈知晦看他一副没听进的倔驴样,只好闭嘴,少顷,又忍不住对谢凌道:“尊主,您能不能也别动不动就同一个十七岁不到的孩子计较……”
谢凌很好说话:“可以,那下次让他捅你好了。”
沈知晦:“……”
两头倔驴。
他干脆闭嘴,放弃了跟他们交流,专心给治起伤来。
“对不起。”
殷回之低而轻的道歉声忽然响起,打破了这份沉默。
沈知晦怔了一下,即使道歉的人是十七岁的殷回之,他也觉得很意外。
谢凌曾在他第一次犯错时告诉他:“对不起”和“谢谢”,是这世界上最没有意义的两句话,让他以后都不要再说。
他也从未在谢凌嘴里听到过这两句话。
沈知晦克制住转头去看殷回之表情的强烈冲动,努力假装自己是个聋子。
谢凌没说原谅与否,只问:“冷静下来了?”
殷回之喉咙哽了一下:“嗯。”
谢凌抬手,将沈知晦身上沾到的血污清理了,才对殷回之说:“下次做事前想想后果,就算我是谢殷,的确抛妻弃子、生而不养,今日你杀了我泄恨,又能如何?只会让你在对上季回雪时处于更大的劣势。”
“也不要仗着我现在纵容你,觉得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就总在我面前任性胡闹,”谢凌将他唇上的伤抹去,“——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
唇上的刺痛消失,殷回之微怔,见谢凌抬步欲走,急急抓住了他的袖子。
“……对不起。”殷回之又说了一遍。
谢凌没回头:“你是非要从我这得到一句‘没关系’吗?”
殷回之的心微微一刺,他狼狈否认:“不……不是,我是想说,您罚我吧。”
谢凌终于转身看了他一眼:“殷回之,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向我求罚?”
殷回之张了张唇,却听见谢凌说:“是‘下属’的话,那我劝你免了。你如果是我的下属,在朝我拔剑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谢凌:“知晦。”
沈知晦立刻道:“属下在。”
谢凌:“带他回乾阴宫,把雪狼妖丹和涅槃化骨丹取上,给他十万灵石,让他自己走。”
沈知晦:“……”
这下他要再回不过味来,就真白跟在谢凌身边那么多年了。
——原来、真、是、苦、肉、计。
这真是……
沈知晦隐晦地瞄了一眼殷回之,发现对方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异常,反而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一下子绷紧了唇线。
显然是真的因为谢凌的话紧张了。
他只好睁眼装傻:“遵命——殷公子,我们回去吧。”
谢凌将自己的袖子从殷回之手中扯了出来,殷回之慌乱地叫了他一声,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发现谢凌真的再也不理他时,才真正愣住了。
他停住了,在原地沉默地站了一会,突然朝那个身影跪了下来:
“师尊。”
他的声音不算大,却丝毫没有犹豫和拖泥带水。
“徒儿从前愚钝固执,困囿于观澜,求不得、放不下、识不清。”
“……幸得师尊垂怜。”
“今日对师尊不敬,徒儿甘愿受罚。”
谢凌在殷回之喊出第一句师尊时,便停下了脚步,只是始终没有回头。
直到此刻,他才转身,一步一步,走回了殷回之面前,俯视着殷回之:“话说得挺漂亮——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也敢拜师?”
殷回之静了静,依旧垂着头,毕恭毕敬道:“徒儿……”
谢凌加重语气:“殷回之——”
殷回之深吸了一口气,撤下假面,重新抬起头:“那你伤害过我的亲人吗?”
谢凌:“没有。”
“你害过我在意的人吗?譬如回依,譬如那些在观澜宗给过我善意和帮助的人。”
谢凌:“也没有。”
“那么,你说想护我于危难,让我喜乐顺遂,是假话吗?”
谢凌跟他对视了几秒,慢慢道:“不算。”
“所以不重要。”殷回之笑了笑,“师尊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徒儿也不再问了——师尊,带我回家吧。”
谢凌目光落在他乖顺的眉眼间,递出了一只手。
他淡声提醒:“殷回之,你最好想清楚,不管你今日是真心还是假意,但只要做了决定,就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沈知晦:“……”
貌似、也许……看起来他们尊主也没有给人想清楚的时间……
殷回之伸出手,没有将手搭进谢凌的掌心,而是牢牢抓住了谢凌的指节和手掌:“是。”
“师尊。”
他慢慢扣紧,回望谢凌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做了决定,便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沈知晦在他们斜后方,默默地抹了一下额头渗出来的细汗。
……这个画面还真是让人心理压力颇大啊。
他心叹一声,忍不住开始担忧:他们尊主今天骗着人家拜了师,等哪天殷回之反应过来不对,乾阴宫恐怕就要闹翻天了。
第25章 不悔·二 少年心思
灵隐真人座下亲传二弟子, 彻底叛出宗门,转投乾阴鬼域。
殷回之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名字,一时间在修真界骂声一片。
无他, 万万人想拜师都拜不了的灵隐真人, 他不仅不珍惜,还认贼作师, 能不引起公愤吗?!
当然,也有零星微弱声音认为,那乾阴宫是想进便能进的吗?
能问出这种话的,往往都是公认的意识立场有问题的修士, 但抛开立场来看, 这话也没什么问题——乾阴宫当然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如今乾阴鬼域改天换日,谢凌所在的乾阴宫俨然成了魔界一言堂、和绝对核心,多少魔修趋之若鹜却不得门道。
至于他的徒位, 那更是无法肖想了。
灵隐真人虽不喜收徒,但观澜宗的规定在那, 有心者还算有一线希望。
可那乾阴域主谢凌,根本就不是个收徒弟的。
众人不禁思考, 这殷回之身上到底有什么不同?让正邪两边的翘楚都被哄得为他打破原则。
但这个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 因为自从谢凌名正言顺将他带回去后,便再也没有相关消息传出来。
第一年, 风平浪静。
第二年春,依旧风平浪静。
众人已经快把殷回之这个名字忘到脑后,就算偶尔提及, 也是嘲讽他修为被废,谢凌带他回乾阴宫不过是将他当玩物养着。
第二年夏至,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在两界砸起了惊涛骇浪。
那个一度背叛旧师、弃明投暗、资质下等的废物, 他、他他——
结丹了!
……
乾阴宫,汤池殿。
池水温烫,雾气缭绕,催人欲眠。
侍从看了看时间,浅步上前,走到池边,倾身道:“少主,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吧。”
池中人开口了:“再泡一会儿。”
这声音介于少年人与青年之间,恰到好处的清朗与温和,却又带着一丝上位者的不容拒绝。
正是才结丹不久的殷回之。
他墨发顺垂,散在水中,一双眉眼已彻底长开,雾气一氤,很像波光粼粼含着春水桃花的湖面。
但也只是一瞬间的印象,那双眼看过来时,比从前多了许多锋利。
侍从知道这位主子看起来赏心悦目又好说话,实际极难糊弄,决定的事谁也动摇不了。
他踌躇半晌,只好为难而忌惮地说:
“可是少主,前日域主来,特意嘱咐过我们,不许您久泡药池,让我们盯着些……我们也……”
剩下的话,不用多说。
殷回之垂眸思忖了一下,再抬眸时,温声道:“拿衣服过来吧。”
侍从连忙点头,转身招呼人送上早就准备好的衣服。
殷回之接过衣服自己穿上,依旧不要他们代劳,但也没像以往一样直接让他们下去。
侍从以为他是忘了,便在旁边先候着。
殷回之系好衣带,似是随口问:“对了,师尊他还说什么了吗?”
侍从努力想了想:“好像没有了。”
殷回之手指一顿,看向他:“好像?”
侍从于是又想了想,坚定改口:“是没有了。”
“……”殷回之收回目光,“你下去吧。”
他用灵力将头发蒸了个半干,理好衣服,推门出了汤池殿。
看见守在门口的人,他略显诧异,浅浅一笑:“沈护法?”
沈知晦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往他脸上飘了一瞬,然后颔首行礼:“少主,我来替尊主向您传话。”
殷回之:“请说。”
沈知晦道:“尊主说他这几日要去一趟上修界,在此期间,您好好待在乾阴宫,稳固金丹。”
殷回之笑意略收:“哪日动身?”
沈知晦摇头:“尊主还没说。”
殷回之想了想,道:“我去拜见师尊。”
沈知晦伸手拦他:“少主,尊主他眼下不在乾阴主殿。”
殷回之皱眉:“那我去后殿瞧瞧。”
“……”沈知晦压低声音,“少主,您听不出来尊主现在不想见人吗?”
殷回之道:“可他不是大前日才见了舟夜?我出关后去给他请安,他十次有九次都在忙,是不想见我还是不想见人?”
沈知晦一时无言,看着殷回之说不出话。
半晌,沈知晦才轻叹:“两年前我是真的没想到……”
没想到殷回之拜入谢凌门下后,不仅没有再跟谢凌发生过争执,反而真的将谢凌当做的最敬重的师父,奉以为上。
殷回之瞥了他一眼:“没想到什么,没想到我会乖乖待在师尊身边吗?”
沈知晦自知失言,轻咳一声,想就此揭过:“……没有。”
殷回之收回目光,看向殿外枝繁叶茂的梧桐,淡淡开口:“我并非不知师尊当日是在借势逼我作出选择。”
“但我也说了,不重要。”
他留下这么一句意味颇深的话,便去拜见谢凌了。
乾阴主殿内萦绕着浓重的安神香气息,殷回之一进去,深深蹙起了眉,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要拐进内殿时,里面传来了一声低缓的轻唤:“知晦,替我按一按。”
殷回之步子微顿,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进去,走到美人榻边,将手落在了谢凌的额头两侧,一下一下轻轻揉起了太阳穴。
只按了两下,谢凌便睁了眼:“怎么是你?”
殷回之动作没停:“跟沈护法的手法水平差得很远吗?”
谢凌阖上眼,回答只有言简意赅的一个字:“烂。”
殷回之:“……”
他依旧一下一下替谢凌按着,安静了一会儿,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开口:
“师尊,我发现一件事——沈护法似乎总喜欢盯着我看,是我长得奇怪吗?”
谢凌睫毛动了动,连眼都没睁:“错觉。”
“是吗?那要是不奇怪,他为什么总盯着我看。”
谢凌终于纡尊降贵地睁眼,目光在他脸上一扫而过,连骂他都懒得,只不冷不热道:“再废话就出去。”
于是殷回之彻底收声了,在几乎能将人熏晕的安神香中,沉默地替谢凌按摩。
谢凌眉间带着郁躁的浅皱在时间的流逝中无意识舒缓开,呼吸也平缓绵和起来。
期间沈知晦进来了一次,被殷回之用一个无声的目光支了出去。
沈知晦退出内殿前回头看了一眼中央的香炉,发现炉子里的安神香是被人掐灭了的。
而榻上谢凌竟然没有惊醒。
那就只能是……
沈知晦目光落点停在殷回之泛着淡淡血色灵光的指尖,感到了一丝难以描述的心惊。
看来当初他的想法不仅错了,还错得离谱。
十六岁的殷回之并不好骗。
但如谢凌所说,十六岁的殷回之,太心软、太执拗。
只要真心待他好,便能得到毫无保留的回应,连放在明处的风险也能不顾。
可是……
一山尚且难容二虎,这样的情形真的能一直维持下去吗?
沈知晦心中的担忧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比两年前还要深重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凌忽然蹙了蹙眉,睁开眼。
殿内光线很暗,窗外竟已暮色昏沉。
太阳穴上的手一顿,随即一道清浅温和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师尊醒了?”
谢凌拧眉坐起,挥袖点亮了殿内所有琉璃灯,一时间,整个主殿亮如白昼。
殷回之隐在暗中的脸也倏地被映亮,露出有些发白的唇,许是灯光太刺目,他眯了眯眼,神情有点像沈知晦屋里那只总是倦怠的白猫。
“……好亮。”他低声抱怨。
谢凌沉着脸看他,像是不知道说什么,但又语气不佳地叫:“殷回之。”
殷回之努力睁大眼睛:“弟子在。”
“……”谢凌声音带了点寒意,“谁准你往灵力掺血的?”
殷回之像是被他的语气吓醒了,动了动唇,慢吞吞地反问:“不能用吗?我看书上说……”
谢凌把他从榻边一脚踹开,阴沉沉道:“你信不信我明天就让沈知晦把你那破书房一把火烧了?刚结丹就作妖,你想死?”
殷回之扑通一声在榻边跪下,又不说话了。
谢凌看他这副死样子就烦,还想踹他一脚,结果脑袋像被东西突然凿了一样刺痛起来,控制不住地蹙眉闭了闭眼。
殷回之膝行上前,低声道:“师尊,今日是十五,我怕您受不住才这么做的,别生气了……”
谢凌沉声:“沈知晦,进来。”
几乎没有停顿,便传来一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殷回之才反应过来沈知晦一直守在门外。
沈知晦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跪在榻边的殷回之,这次轮到他给殷回之使眼色让人赶紧走了。
可惜殷回之好像没太看明白,还杵那跪着呢。
谢凌冷冷扫了他一眼:“沈知晦,带少主下去,不得命令,不准他再进主殿。”
殷回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
谢凌懒得理他,又叫了一次:“沈知晦。”
沈知晦刚上前,就见殷回之直接站了起来,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谢凌倚在榻上,看进了他眼里,目光里有明显的烦躁和忍耐:“你自己清楚为什么。”
这一眼像是直接洞悉了他的所有想法,殷回之蜷了一下手指,话里带着明显的刺:“不见不教不理,你要当第二个江如谂吗?”
这话连沈知晦都觉得太难听了。
拿谢凌跟那姓江的狗东西比?
他小心翼翼觑了一眼谢凌,果不其然。
话音还没落下,谢凌的神色便骤冷。
但他接下来的话却不是对殷回之,而是对沈知晦:“知晦,你先出去吧。”
沈知晦愣了一下,还是躬身告退了。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寂得有些令人不安。
谢凌看着他,冷冷问:“知道我为什么让沈知晦出去吗?”
没等殷回之回答,他就说出了答案。
“——为了给你留脸。”
殷回之的心微微一沉。
“我要当第二个江如谂?”谢凌说完,居然笑了一声,而后语调急转之下,“是你又能怎么样?”
殷回之又露出了那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但只维持了一瞬。
因为谢凌接下来的话直接让他脸色惨白下来:“殷回之,你这一年来的作态,究竟是想给我当徒弟,还是想给我当暖床的东西?”
殷回之几乎遍体生寒,摇摇欲坠,琉璃灯极细微的噼啪声落进他的耳朵里,都像惊雷一样响。
“你以为你是第一个吗?以为我看不出来?”谢凌的每一个字都让他脸上的血色失掉一分。
谢凌扯了扯唇:“还是你觉得断袖能靠躯体传染?”
“跪下。”谢凌终于给了他一句不带嘲讽的话。
殷回之慢慢弯下膝盖,跪在了他身前。
“你敲打那些人,让他们不要给我送姬妾娈童,我都可以当做看不见,但你不该一步步试探我的底线。”
“你要是想当我的徒弟,就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给我收起来。”
“要是想当我的禁.脔,现在就可以脱光了躺上来,季回雪你也不用管了。”
殷回之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握成拳。
在长达半指香的狼狈沉默后,他慢慢抬起头,那份藏在眼底的温情已尽抹去,只余难堪:
“……师尊,弟子知道错了。”
第26章 不悔·三 青瑾会
谢凌只是警告一下, 没打算真让他同自己生出嫌隙,估摸着他大概已经清醒了,开口:“起来吧。”
殷回之安安静静地站起来了。
没再像以往那样, 凑到谢凌身边说些有的没的。
谢凌见他这样, 心倒软了些:“你若是觉得无聊,下次那些人塞过来的, 你收进自己宫里就是。”
殷回之原以为自己今日已经够可笑了,没想到谢凌总有本领叫他更难堪。
他仿佛被谢凌当众又抽了两耳光,而谢凌兴许觉得刚才那算是安慰。
殷回之还是说:“好。”
谢凌微微皱了皱眉,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三个月后便是修真界青瑾会了, 届时季回雪也会参加, 他年初结婴,修为在所有参赛者中一骑绝尘,不出意外会是本届魁首。”
殷回之无需揣测便懂得了他的意思, 静了静,问:“若出意外呢?”
谢凌牵起唇角, 很满意他的回答,幽深的眸子闪过一抹暗红:“那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殷回之垂眼, 重新跪下:“请师尊赐教。”
……
乾阴殿门大开, 沈知晦下意识抬眼,看见殷回之从里面走了出来。
殷回之的表情还是平静的, 但沈知晦莫名觉得,他与进去之前有什么不同了。
尤其是眉眼间,似乎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消沉和冷寂。
“沈护法。”触到他的目光, 殷回之很轻地点头示意。
沈知晦颔首回应,没多问。
他隐约猜到谢凌可能训斥了殷回之,但又觉得谢凌没理由对殷回之发脾气。
平心而论, 在一些琐事上,殷回之做得不比他差。
在大事上,这位也没有表现出对谢凌的威胁,甚至会主动替谢凌清理威胁。
还有什么事能让谢凌翻脸?
沈知晦兀自想不明白,却没留意到殷回之冷淡的眼神忽然带了点别的什么:“沈护法,你似乎很早就跟在师尊身边了。”
沈知晦一怔,点头:“是,少主问这个做什么?”
殷回之自嘲地想,谁知道呢。
他的神态语气一切如常:“见沈护法对尊主格外尊敬体贴,突然好奇罢了。”
沈知晦那颗对殷回之一向包容度很高的脑袋也隐约察觉出了不对:“嗯?……不是分内的吗?”
殷回之笑道:“只是有些羡慕,沈护法对我可不曾如此。”
“!”沈知晦脸色微变,压低音量咳了声,将殷回之携到了离殿门很远的地方。
他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只能委婉地提醒:“我毕竟是尊主的护法。”
殷回之意外地微微睁大眼:“嗯?沈护法怎么这么紧张?”
沈知晦一愣,意识到自己可能反应过激了,也许这位小祖宗根本就不是那个意思。
殷回之眼中划过恍然,他走近一步,和沈知晦的距离只有咫尺之遥,轻而缓道:“沈护法不会以为我是觊觎……我怎么敢。”
“我只是发现沈护法每次一见到师尊,就看不见我了似的。”
那张沈知晦再熟悉不过的脸,此刻一双桃花眼轻垂着,似乎是有些失落。
沈知晦心头微微一窒,明白过来了。
他再度看向殷回之。
十八岁结丹,于是外表永远都停留在这副少年模样。
是一个让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模样。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青年谢凌时的模样,对方比他高了半个头,永远眉眼阴沉、冷漠嗜杀,拒绝任何不带利益的亲近。
而眼前的殷回之同他一般高,一双眼干净得仿佛未受过任何浸染,让他不忍叫对方失望。
他放软了声音,对殷回之说:“尊主当然是最重要的,但少主若是想,也可以将我当做兄长看待。”
殷回之看见他耳畔淡淡的红。
“……我会待少主再好些。”
殷回之于是判断:“第一个”应当不是沈知晦。
——毕竟沈知晦看起来更喜欢他
……的脸。
“多谢沈护法。”殷回之敛眉,“青瑾会在即,我先去闭关做准备了。”
沈知晦:“……”
殷回之人已经走远了,沈知晦站在原地,郁闷地摸了摸鼻子,然后回了乾阴殿。
谢凌已经坐正了,手上还拿着一本书,见他进来,不冷不热问:“被他耍了?”
沈知晦:“……”
他难得没立刻应谢凌的话。
“那混账不是什么好东西,”谢凌翻过一页,语气依旧很淡,仿佛口中的“混账”和自己毫无联系,“但他多大?你多大?丢不丢人。”
沈知晦欲开口辩解,却被谢凌用一句话淡淡堵了回去:“还有,知晦,以后不要总盯着他看。”
沈知晦脸上的表情,和几刻钟前,站在相同位置的殷回之一模一样。
只是比殷回之体面了许多。
谢凌不喜欢在这种话题上多费口舌,无事发生一样合起书:
“这些日子你辛苦了,想要什么赏自己找管事长老批,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三个月后青瑾会你跟我一道。”
沈知晦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自嘲,他点点头:“是,多谢尊主。”-
乾阴殿重新归于宁静,沉寂许久的系统突然出现:【你要帮他打败季回雪?】
谢凌:【我记得你给我颁布的任务是感化殷回之,他现在满心仇恨,我不应该帮他吗?】
系统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转移了话题。
【你已经把他的感化值刷到60%了,你刚刚为什么不干脆顺着他。】
谢凌扯了扯唇:【你一开始有说这个任务要我卖身吗?】
系统凝噎半晌,又转回了最开始的话题:【你真的要试图打败季回雪?可是剧情上……】
谢凌突然好奇地问:【我没记错的话,季回雪做那些脱离原剧情的事时,你没有吱声,怎么现在突然开始提剧情了。】
系统突然没声了。
又过了许久,它才生硬地问:【可是你上次还说会让他认识到“恶”是不好的……】
它的声音越来越弱,因为它发现自己似乎被什么钳制住了。
下一秒,系统尖啸起来,声音不再限于谢凌的脑海,而是响彻了乾阴殿:【0011,你疯——!!!】
谢凌玉白的指节托起一团蓝白色的晶莹能量。
是被他从识海里生生扯出来的系统。
他的瞳孔带着不正常的猩红,眯眼看了看手上的东西。
然后遗憾道:【偷窥了我这么久,还有胆子这么跟我说话,我是真的很意外——你编号是多少来着?】
那团蓝白色的能量在他手上疯狂挣扎、跳动,却像哑巴了一样不出声。
没得到系统的回应,他低低笑起来:【那么,入乡随俗,我给你取个新名字吧。】
泛着暗红的黑气一瞬间将蓝白雾团吞噬包裹,然后将其送进檐下的鹦鹉体内。
昏昏欲睡的黑色虎皮鹦鹉一瞬间扑腾起来,尖喙张大到近乎撕裂的角度,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谢凌含笑走到檐下,摸了摸它几乎炸开的翅羽,似是安抚。
他轻轻说:“哑奴,乖。”-
击败季回雪,简简单单五个字,却是横在殷回之身前的一道鸿沟。
他丹田重塑才两年,要不是谢凌天材地宝不要钱不要代价一样往他身上堆,将他的灵根养好了,他根本不可能今年就结丹。
且不说根基不稳,即便他是稳扎稳打走到这一步,和季回雪之间也差了太多。
季回雪已入元婴境,而他才金丹成型不久,就算这三月里他日日药浴修炼,也最多只能摸到金丹中期的边。
再往后,只会更难。
谢凌却说他能做到,理由居然是:我能,所以你也能。
殷回之简直不知道谢凌哪来的这份莫名其妙的信任。
从前这份信任和优待让他心里滋生出不该有的期待和喜悦,眼下却只觉得焦躁。
……甚至怨怼。
他在谢凌建的聚灵阵里练了一天的剑,最后将剑摔到了地上,蹲在墙角发呆。
“乱七八糟的心思”……?
这种乱七八糟的心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自己也不清楚。
或许是谢凌俯身朝他伸手的那一刻,也或许是环着他的腰垫在他身下、带他一同坠下山崖的那一刻。
又或许更早。
这种事,谁说得清呢?殷回之自嘲一笑。
谢凌大概觉得他很恶心,一开始明明表现得对断袖之癖唯恐避之不及,最后却肖想起了自己的师尊。
他与谢凌接触近三年,并非不知谢凌不是断袖,更无心风月。
可他偏偏还是愚蠢,将谢凌的忍耐当成了纵容。
殷回之将额头埋进膝上,努力将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扔垃圾一样扔到脑后,开始思考青瑾会的事。
不想还好,一想整个人便愈发被负面气息包裹,颓丧焦躁到了极致。
……根本不可能。
季回雪手里或许还拿着他的仙骨,多厢助益,他怎么可能打败对方?
除非、除非——
殷回之抱在腿上的手倏然攥紧,缓缓抬头。
除非他不再执着于修正道,和魔域其他的魔修一样,改修邪道。
修真者,修炼的路子似乎数都数不清,但要较真,其实也就炼体和丹道两大分支。
但若论起修邪道,那就是真的五花八门、没有一个统一的路数了。
如今邪道之首,是谢凌——他的师尊。
殷回之微微一哂,忽觉好笑:乾阴鬼域域主的弟子,修的是正儿八经的丹道,说出去怕是都没人信。
他想,既如此,也不必再找别的办法,谢凌的“魇”便是最强悍、最触手可得的。
殷回之翻身站起,离开了聚灵阁-
谢凌三年前赠予他的戒圈存在他枕下的机关里,殷回之取出来攥在手心,试着调动里面沉睡已久的“魇”。
他能感觉到,“魇”在触及他的灵力时,产生了明显的抵抗,但还是耐着躁动蜷缩于他的手心,听他指挥。
殷回之不是不知道阴煞之力和怨气会反噬自身,但古往今来,仍有人前仆后继,就足够说明所谓邪魔外道在杀伤力和修炼速度上的绝对优势。
至于反噬……
谢凌能忍的疼,他未必不能。
殷回之面无表情地将戒圈推上尾指,径直去了地牢。
因着他的身份,值班守卫根本没有阻拦,他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地牢深处。
这里是整个乾阴宫怨气最浓处。
殷回之这两年其实有心留意过“魇”的构成,也查过不少资料,与他曾经猜测的应当大差不差。
他手上的魇是最好的探测法器。
顺着魇的波动程度,他走到了最里面的一间牢房,打盹的狱卒乍一见人,吓了一跳:“少主,您怎么来了?”
殷回之往里面看了眼,却只看见另一层厚厚的铸铁门,于是问:“里面关的是?”
狱卒愣了一下:“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道是犯了大事儿的……”
殷回之尾指上的“魇”越发狂躁,他温和道:“我能进去看看吗?”
狱卒有点为难:“这……”
殷回之道:“我只看看,不做别的。”
狱卒连忙摆手:“不是不是,不是不让您看,是里头污秽,怕惊扰了您。”
说罢,还下意识瞄了一眼殷回之白净清俊的脸。
殷回之微笑道:“无碍,开吧。”
第27章 不悔·四 我什么时候说了?
两层铸铁门打开,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和腐臭扑面而来。
殷回之动作一顿,步子没迈下去。
狱卒一见便了然,笑着给他递台阶道:“少主, 人都已经死了, 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殷回之:“死了?”
狱卒:“对啊。”
殷回之问:“怎么死的?”
狱卒干笑道:“这个……还能是怎么死的,自从这人抓进来, 尊主来过三回,昨夜是最后一回。尊主走了没多久,人就没气了。”
殷回之抬脚就走了进去。
狱卒:“……”
铺天盖地的恶臭闯进鼻腔,殷回之呼吸变得很困难, 却忘了屏息, 僵硬地看着牢房里的一切。
刑台上躺着一个人。
不,那已经不能叫做“人”了。
他的四肢都从关节处被折断,以一种和正常人方向相反的姿态翻折耷拉, 像一只人形的、少了几条腿的蜘蛛。
两腿间的东西被割掉了,挂在他脸对面的墙上。
而那张脸, 又被剥了皮、剜了眼珠……
用刑的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吊住了他的命, 表面那层肉已经愈合增生, 看起来已经过去很久。
躯干上少了几大块肉,刑台上还丢着几把薄如蝉翼的片肉刀……看地上的鲜血泥、腐肉和烂掉的舌头, 新旧对比,应该就是这两天的事。
殷回之的胃部一阵痉挛抽搐,身后看惯了血腥的狱卒也捂住口鼻, 不愿多看。
“少主,咱们还是……”
殷回之强行封了自己的三感,走到了那个不人不鬼的东西面前。
眼前在阵阵犯眩, 但尾指上的魇却像嗅到了猎物血气的兽,暴躁激动起来。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了一下。
又松开。
心脏剧烈震颤,仿佛想从胸膛里跳出来,又仿佛在用行动表达恐惧。
殷回之浑身紧绷,终于下定决心,伸手向怨气最重的头颅探去,心中开始默念——
一只手狠狠攥住他的后领,把他向后扯去。
混乱间,鞋底不知道踩到什么圆滚干硬的东西,殷回之胃部痉挛更甚,腿部肌肉失控,直接向后栽了下去。
一只胳膊把他捞了起来,没让他摔进那摊血泥里。
殷回之极慢极慢地抬头,对上了谢凌暴戾、燃烧着怒火的阴冷目光。
谢凌轻轻道:“好有本事啊,殷回之。”
殷回之动了动唇,最后选择沉默。
谢凌的声音还是阴森得像要绞了他:“我现在特别想把你摁下去,喂你吃两口地上的东西,看你能不能老实点。”
殷回之被封起来的三感因为这句话再度生效。
他又开始干呕,不受控制地趴进了谢凌的臂弯。
安神香的气息灌进鼻腔。
腿部一阵剧痛,是被谢凌狠狠屈膝顶了一下,捂在他脸上的那只手臂却没松,反而更实地压紧了他的口鼻,把他拖尸一样地拖出了刑房。
谢凌架着脸色苍白的殷回之,阴沉侧首:“谁让你放他进来的?”
狱卒抖如糠筛:“尊、尊主,我听牢头说管事说、沈护法说、说、您说……乾阴宫里,少主想去哪就去哪……”
谢凌:“……”
殷回之已经缓了过来,他想扯一扯谢凌的袖子,抬手却又放下。
他扶着墙自己站直了:“……师尊,是我自己要进来的。”
谢凌转头:“你觉得我看不出来,还是觉得我就会放过你?”
他看着殷回之:“手里的东西,交出来。”
殷回之在窒息的沉默慢慢摊开了手。
谢凌把那枚戒圈从他手里挖了出来,低头看了眼,嗤道:“都忘了还给过你这个。”
殷回之空荡荡的掌心倏地攥紧,他听见谢凌漫不经心地问他:“丹道修腻了,想学别的。”
说是问,却几乎是陈述的语气,没给殷回之留狡辩的余地。
谢凌的态度再明显不过。
殷回之知道,自己识相的话,此刻应该立即认错,并保证再也不会动这个念头。
但他抬起头,跟谢凌对视,说:“是。”
谢凌眼眸倏沉,指尖把玩的戒圈也一瞬间碎成了齑粉。
“殷回之,我有时候真的很奇怪,”谢凌看着他,“你为什么可以这样愚蠢、鲁莽、自大,又不知好歹——”
谢凌抬起手,指尖轻轻点在他的眉心:“想跟我学?”
下一瞬,山呼海啸般的□□之痛和几乎撕裂元神的剧烈头痛将他整个人吞噬,怨恨的、愤怒的、哀怨的疯魔的……成千上万的声音叠在一起,冲击着他的耳膜和神经。
殷回之痛苦地蜷缩在地,本能地躲避那只给他带来折磨的手,瞳孔也出现了一瞬间的扩散。
谢凌收回指尖,像是被他的反应逗到了,好整以暇道:“你不会以为,只要念两句契语,就能骗恶灵帮你干活吧?”
他唇边的笑意倏然消失,冷冷吐出两个字:“蠢货。”
“你不知道青瑾会不准魔修参加?你现在在干什么。”
殷回之扩散的瞳艰难聚焦,静了好久,他才低声说:“可是师尊,我打不过他。”
“……”谢凌皱眉看他。
殷回之喃喃:“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殷回之,我说的是我觉得你能做到,让你去青瑾会,也是准你光明正大地拿剑指着他。”谢凌冷声打断他,反问,“我什么时候说你必须要做到了?”
殷回之怔住:“……什么?”
谢凌不耐地掰起他的下巴,逼他跟自己对视:“如果在这个世界,必须要靠你放弃一切才能打败杀死季回雪,那我是干什么的?”
“蠢货。”
他又骂了一遍。
殷回之下颌被捏得发疼,愣愣看了谢凌一会儿,眼睛红了,慢慢低下头,将脸埋进了谢凌的掌心。
谢凌没抽手,任他浸湿了自己的指缝。
一时静默无话。
殷回之荒地一样的心口,像被洒进了一场细雨,被火燎过的干枯种子开始重新抽芽。
情绪趋于平稳,殷回之却没动,潜意识想多赖一会儿。
但谢凌没给他这个机会,抓着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谢凌微微偏头打量着他:“不过你能有蠢劲这么干,也说明我低估了你的耐力——你跟我来。”
说是让他“跟来”,其实谢凌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机会。
眼前景象一闪,殷回之直接被带到了一块石壁上,屏住呼吸才堪堪站稳。
脚下只有方寸大小的平地,往前一步是万丈深渊,往后是坚硬嶙峋的青黑山体。
周围爬满了灌木藤蔓,往下看是青白薄雾,和若隐若现的葱茏丛林,细听似乎还有兽类的低吼。
仅仅是在这站了一会,殷回之的发梢便被闷热的空气打湿了。
他下意识贴近身后石壁,侧首问:“……师尊,我们要下去吗?”
说到“们”时,明显底气不足。
谢凌皮笑肉不笑地睨了他一眼:“原来你也知道怕啊。”
身侧传来“嘶嘶”声,殷回之极慢极慢地侧目,和一颗蛇头对上,背脊冷了半截。
黑蛇猛地扑上来,被铮然出鞘的冰魄对半劈开,殷回之惊魂未定地后退一步,踩到青苔,后背撞进了谢凌胸口。
他脸色发白,努力把目光从那血淋淋的蛇身上挪开,扭头看向谢凌。
“师、师尊,”殷回之稳了稳声线,转头低声向谢凌认错,“师尊……我知道错了,您带我回去吧。”
谢凌任他靠着,垂眼打量了他两秒,不留情面道:“不行。”
殷回之还没来得及说话,肩膀就被一只手重重推了一把,然后整个人翻身摔下了山崖。
谢凌冷漠的脸在视线中越来越远,殷回之怔怔瞪大双眼,在失重感中茫然而恐惧地和他对视着。
身下是呼啸而过的风。
只是这次只有他一个人。
那块逼仄的石台、和谢凌的玄色身影都彻底消失不见。
殷回之闭了闭眼,手中冰魄骤然呼啸而下。
他翻身跃起,精准无误地落在了冰魄剑身上,眉眼间的恐惧烟消云散,只余沉静。
只是过了一会儿,他还是颇为失望地轻叹了口气。
他扫了眼脚下的冰魄,淡淡道:“就你动作快。”
冰魄大概以为他在夸奖自己,兴奋地上下震了震。
殷回之铺开灵力,探了探方圆几里的大致地形。
探得很粗略,这些青雾似乎有古怪,他的灵力探下去,有大半都被挡了。
但这并不影响他判断出这是哪里。
——鼎鼎大名的魔兽山脉,坐落乾阴鬼域,里头凶兽精怪多到数都数不清,素来有“有去难回”的凶名。
大部分凶名在外的地方都有着与之名气匹敌的机遇和传说,唯此处是个例外。
这里的妖兽大都是混沌的低等血统,草木植株也大都是毒物,没有炼化和药用价值。
至于什么古迹洞府,更是没有。
也不知道谢凌到底为什么把他丢下来……
他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与其纠结,不如趁天还亮着,早点找个平整些的地方落脚,摸索一番。
殷回之抬手捏诀,冰魄刺破青雾,急速朝着落点冲去。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刚落下,这片看似寻常的地面便给他狠狠上了一课——
草皮之下,竟然是一片沼泽!
第28章 不悔·五 九婴
幸好冰魄就在手边, 殷回之落地时留了个心眼,发觉不对立刻跳回了剑上。
身下的翠色草皮翻涌动荡,一瞬间露出底下泥浆和零星白骨, 最后重归寂静。
这一片往前全是草皮沼泽, 往后调头,便只能退回望不到尽头的丛林了。
殷回之最终落在了一棵树上。
毫不意外地, 下面一群“惊喜”在等着他。
成百上千条峭壁上的那种黑蛇,正缓缓从灌木丛、树冠上钻出来,幽冷地盯着他。
“我这是捅了蛇窝……?”殷回之自言自语地嘟囔一声。
原本还静悄悄窥视着他的毒蛇像被这一声惊动,猛地朝他冲去。
殷回之并没有闪躲, 而是站在原地, 用灵力在周身设下了一道结界。
很快,密密麻麻的毒蛇将他整个人包进了结界内。
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设下的结界在被一点一点吞噬。
居然能生啃金丹修士的灵力结界?殷回之有些惊讶。
难怪这地方恶名在外,这里的妖兽虽然血统混沌, 妖丹等级低劣,却能直接用肉身破坏灵力结构。
思绪刚刚闪过, 他的眼前便彻底暗了下去,看不见光了——此刻单是他头顶便堆了起码几千条毒蛇。
结界只剩下薄薄一层, 殷回之心中默念。
三、
二、
一——
“冰魄。”他冷冷吐出两个字, 修长指节捏出半诀。
早已蓄势待发的冰魄骤然幻化出万千剑影,凌厉剑光将方寸结界映得寒光刺目, 照出无数双紧盯着殷回之的冰冷蛇瞳。
“绞杀!”
下一瞬,天地骤寒,剑锋夹杂着冰芒, 罡风猎猎,剑影交错,将数不清的毒蛇绞成了碎沫。
殷回之立于绞杀阵的正中央, 血沫簌簌而下,被薄如蝉翼的结界挡落,分毫未沾身。
最后一滴血沫落地,结界也消散无形。
冰魄的剑柄乖顺偎回他掌心,他用灵力抹去剑刃残血。
周遭静悄悄的,殷回之提剑离开了这一片,继续前进,没多久又遇到了一群虎头狮。
依旧是一大群聚在一起,对殷回之这个闯入者群起攻之。
解决掉虎头狮群,殷回之的丹田微微发烫,似乎有一种奇妙的温热在灵脉中流淌。
他隐约猜到谢凌将他丢下魔兽山脉的原因了。
这两年里,他不是在闭关钻研心法剑术、就是在谢凌的殿里修炼,有谢凌的引导和药液的净化下,他几乎没遇到过瓶颈。
虽然成功结丹,但比起同修为的修士,他的实战经验还是少了太多。
殷回之低头扫了一眼满地的残尸,心想:这一趟或许会带来意外的收获。
相继捅完几个兽窝,丹田处蠢蠢欲动的燥热越发明显,对于他这种冰灵根修士来说,是一种颇为新奇的体验。
他停下,仰头看向前方更高的山体。
魔兽山,山山交错,根据他这一路以来的经验推测,越往山脉深处,遇到的兽群级别越高,他现在最多才走到外层山峰。
谢凌把他丢下来,肯定不希望他止步于此。
殷回之几乎没有犹豫,很快就定下了一个更深入的目标。
他没有再御剑,因为到了这个地方,上空已经不仅是青雾笼罩,还有成群结队的、半人大的狮鹫在盘旋。
殷回之并不想在天上打起来,以免惊动地下的凶兽。
可惜之后的路途,殷回之都没有再碰到什么兽群,这段难得的平静路程并没有让他放松——这实在太像一种诱敌深入的计谋。
里面大概藏着更可怕的东西。
渡过峡谷、细河、穿越荆棘丛,殷回之攀上了最里的一座山,他站在斜坡上,斜坡前面是一个深坑。
忽然,一道奇异的声音从深处坑洞内传来,似婴儿啼哭。
这种地方活人都未必有,更不可能有婴儿,十有八九是里面的东西在诱他入网。
但谁捕谁,还不一定呢。
殷回之微微勾唇,屏息凝神,一步一步,踩着柔软湿润的草叶,登上了斜坡。
九个硕大的脑袋伏在坑底,在他探身时同时拱起,冲他撕开血盆大口!
更匪夷所思的是,这九颗头或酷似狼首,或如虎头,各不相同,每颗头都能发出婴儿的啼哭声,却长在同一条巨大蛇身上。
“……”殷回之心道,他还真是和蛇这种东西孽缘不浅。
九头怪身上覆盖的鳞片坚硬如石,散发着诡异的寒光,原本脆弱的婴啼越来越凄厉。
传说妖兽九婴,有九头,能作婴孩哭声,喷吐水火,以活肉为食,最喜吃人。
殷回之冷漠与那九对竖瞳对视,沉声道:“想吃我,只怕你还没这个命——”
冰魄化作万千剑芒,本体隐于无形,九婴的尾巴重重甩上去,无数虚影碎裂,山坡震毁坍塌,而殷回之已毫无痕迹地闪到九头之后。
“坠!”
冰魄真身赫然悬于九婴头顶,剑诀大成,剑身如星石陨落,狠狠刺穿了中间那颗虎头!
九婴发出愤怒的暴鸣,那颗被刺穿的虎头耷拉着,剩下八颗脑袋却没受影响,高耸着,同时喷吐出烈焰!
蛇尾在坑洞中疯狂摔打,扬起烟尘草叶,火势顿时滔天,将树木点燃。
殷回之薄唇吐出一串诀语,灵气化冰,肆意蔓延的火海瞬间沉熄。
坑洞中一片焦黑,树梢挂着寒霜碎雪,不及他的眸色冰冷。
传说古妖兽九婴九头九命,但九颗脑袋中,只有一颗连接心脏。
若不斩杀这一首,哪怕其余八首齐断,九婴的实力也不会减弱。
人族以正中为尊,殷回之便习惯性地先攻击了最中间的虎头。
但显然,这不是九婴的最致命的地方。
殷回之无声蹙眉:经此一击,九婴警惕大增,他一个一个试,若是运气不好,试到灵力透支都未必能试到正确结果。
他在九条长颈间穿来飞去,目光快速扫过剩下的八颗脑袋。
狼、雕、牛、狰、龙、蜥、蛇、豹——
若单从九婴的身躯来看,关键的那颗头颅必然是蛇首,然九婴和九头蛇相柳的区别,除了妖兽神兽之别,还在于九婴蛇身并未化全,仍留有退化的爪。
是蜥,蛇的前身!
殷回之手中长剑划破长空,精确无误地朝着蜥首刺去。
九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口吐水柱浪涛,试图将殷回之冲走。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殷回之的剑远快于它的动作。
巨坑变成湖泊,而冰魄在殷回之的操纵下,已经顷刻间将那颗蜥首绞成三段。
水花狂溅,九婴在自己制造的湖泊中翻滚,不多时,整个湖就被它的血染成了淡红色。
它剩下的七个脑袋还是努力挺起,但明显已经没什么杀伤力,是强弩之末了。
殷回之执剑飞起,悬于湖上,黑衣袍角随风猎猎翻滚,瞳浅唇淡,面容文俊似书生,眼神却凛冽如杀神。
他正要给九婴一个了断,体内灵气运转倏地一滞。
毫无预兆地——
他从半空中坠了下去。
“扑通!”
殷回之在腥臭的水中茫然扑腾了三下,然后背脊一寒。
七对血瞳半沉在水面,恶狠狠地盯着他。
殷回之:“……!!!”
殷回之第一次发现自己能在水里扑腾得这么快——
这还得多亏了两年前谢凌把他捡回家,一次次把他丢进水里,又一次次亲手捞起来,硬逼着他学会了游水。
他拖着冰魄,狼狈地爬上岸,身后劲风袭来,他本能地往旁边一滚,险险躲开咬过来的一张嘴。
爬起来的一瞬,殷回之不死心地又试了试灵力。
真的用不了。
他心中闪过什么,猛然抬头,看向一直缭绕在整个山脉中的青雾。
这雾有问题!
这青雾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入灵脉,封住修者灵窍,而且是先只侵入,最后才彻底封死。
在峭壁上时,这雾便很明显了,谢凌是没看出来有问题……还是没打算提醒他?
就不怕他真的死在这里吗?
殷回之心头划过一抹酸涩,紧紧抿住了唇。
攻守易势,他能屈能伸地抱起冰魄,狂奔起来。
九婴本身也受了重伤,在后面穷追不舍,却始终差一点才能追上。
殷回之毁过一次丹田,没有灵力加持,体力其实比寻常少年郎要差些,这一番狂奔,气息已经彻底乱了。
他咬牙,始终没有停下。
不能死在这。
他还要给阿娘报仇。
他还要让季回雪付出代价。
……还有人在等他回家。
殷回之感觉自己的心快从胸口跳出来了,眼前突然出现了两边岔路,一边是树干密集的崎岖陡坡小路,一边空旷荒芜,碎石嶙嶙。
他当即朝着小路跑去,想借地形彻底甩开九婴。
但一脚下去、踩空了。
身体骤然失去控制,摔到在地,然后滚下了坡。
疾风掠耳,碎石狠狠划过脸和脖子,殷回之一开始还努力地控制着下落的速度,但最后坡度越来越陡峭,几乎是垂直而下。
一次翻滚颠簸,额头狠狠撞上树干,殷回之的眼前一黑。
“……咳。”
有什么从额头滑落,糊住了他的视线,眼前一片昏红。
意识一点点模糊,眼前彻底黑下去之前,他似乎听到了兽类濒死的凄叫-
“叮咣——”
“铛——”
“呼啦——”
不知过去了多久,殷回之被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唤醒了。
本来就头疼,这声音毫无规律,像是不善庖厨的人手忙脚乱弄出的动静,他蹙了蹙眉,缓缓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入目是薄薄的软白纱帐,透过纱帐往上看,是木质结构的房梁,上面有经年潮湿留下的水痕。
殷回之视线下垂,慢慢侧过眼睛,看见了在灶台边动作的白色身影。
灶台上的锅子里似乎煮着什么,那白衣人正卖力地用手里的长柄木勺搅弄着里面的东西。
淡淡的米香混杂着一点烧焦的味道,弥漫在这间略显逼仄的小屋里。
殷回之提着剑,无声下了床,屏息敛声走到了那白衣人身后。
这白衣者是个青年,很高挑,也很单薄,乍一看像二十多岁,细看又像三十岁。
白绫覆眼,似乎是个瞎子。
殷回之眸光冷漠,手里的长剑无声抬起,向青年颈侧架去。
对方搅弄完锅里半糊的粥,大概也闻到了空气中的焦味,然后略显挫败地蹙了下眉,将勺子轻轻搁下了。
他应该是想把勺子搁回灶台上的碗里,但没放准,沾着米汤的勺子直接嗑到了台面上。
他眉毛蹙得更厉害,赶紧把勺子拿了起来,然后抓起手边的湿抹布摸索着往下探。
似乎是想擦弄脏的灶台,但方向歪了,这么探下去,必然会被锅沿烫伤。
殷回之视线下扫,果然在他手上看见了许多交错的陈旧烫伤。
——还是个爱干净的瞎子。
青年的手即将碰到滚烫锅沿的一霎,殷回之倏地收剑,冰魄的刃划出一道明显的破风声,他一把攥住了青年的手腕,沉声道:“歪了。”
青年似乎怔了一下,殷回之把他的手连着抹布按到了那块粥渍上:“这。”
“多谢,你醒了?”青年的头微微转了一点,似乎在找他的方向,唇角抿出一个浅笑,“小朋友,才刚醒过来,最好不要舞刀弄枪。”
第29章 不悔·六 在下发誓
殷回之右手握着剑柄, 冰魄背在身后,目光掠过青年覆着白绫的眼:“不是看不见吗?”
青年无奈道:“可是你挥剑的声音那么大,我又不聋。”
听到就对了——殷回之是故意的。
这人外表柔柔弱弱, 看起来还是个瞎子, 却敢独自住在这危险重重的深山中,还敢随便带不认识的人回家。
要是装作听不见, 才是有问题。
殷回之顺势反问:“你不怕?”
对方泰然自若道:“魔兽山中多得是比这更可怕的东西,我既然捡你回来,便不会怕。”
回答得倒是十分坦荡。
殷回之收剑回鞘:“魔兽山不是个宜居的地方。”
“确实不宜居,但我没有别的选择。”青年没细说, 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伤好些了吗?”
殷回之偏了偏头。
对方摸了个空,有些不确定地问:“是躲开了吗?”
他在殷回之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收回手道:“桌上有药膏, 等下你喝完粥记得涂一些。”
说罢,他将碗和勺递到了殷回之手里, “你自己盛吧,我不擅长这些细活。”
殷回之接过碗勺, 看了眼锅里要糊不糊的粥, 明白了:
这锅粥是煮给他的。
“我不吃。”他淡道。
青年怔了下:“你怕我下毒?”
殷回之说:“我辟谷了。”
青年笑起来,解释:“这个不是给你果腹的, 里面加了九婴的心头血,能解青雾的毒。”
殷回之微微挑眉,低头看去, 那“粥”的确颜色有异,米汤泛着淡淡的棕黄色。
——就是看起来跟糊过头了差不多。
加了九婴的心头血?
九婴常年盘踞在这座魔兽山上,它的血能破青雾的毒性也不奇怪。
但殷回之没动。
白衣青年察觉到他的抗拒, 叹了口气:“劳烦,盛一口给我。”
殷回之动了,他从锅里盛了两勺,递到对方手里,贴心嘱托:“小心烫。”
“……”青年无奈地摇摇头,捧着碗喝了一口。
殷回之的目光始终一错不错地盯着这人,粥进口的那一瞬,对方苦大仇深地皱紧了眉,艰难吞咽。
喝完向他展示了一下空掉的碗底:“真的没毒。”
殷回之:“……”
他觉得对方的表情过于浮夸,自己喝了一口后,陷入了沉默。
出于礼貌,他一时没有评价什么。
良久,才缓声问:“我感觉似乎没有效果?”
丹田还是一片滞涩,灵力流转不了。
青年理所应当道:“自然不是立竿见影,连喝七天才能彻底恢复。”
“……”殷回之动作一顿,慢吞吞开口,“九婴的尸体在哪?”
“在你滚下来的那片山坡上,怎么了?”
殷回之语气冷静:“我仔细想了想,直接喝生血的效果应该更好。”
青年忍不住低笑出声:“有那么难喝吗?”
殷回之:“……”
“好吧,我多余问,”青年摇摇头,“跟我来。”
殷回之搁下碗,跟他走到屋子另一头的矮柜边,见他蹲下来,一阵摸索后开了柜门。
矮柜里面放着许多瓶瓶罐罐,矮柜边的竹筐里还有些未经处理的草叶和艳丽蘑菇。
此人似乎通药理,殷回之心说。
最上层陈列着七个白瓷小瓶,用生肉塞住了口——生肉应该是从九婴身上剜下来的,用来给血保鲜。
殷回之轻轻皱了下鼻子。
“都在这了,”青年从柜中摸出一只白瓷小瓶,转头递给他,“给,一天一瓶。”
殷回之没接:“一共只有八瓶?”
“八瓶很少吗?这是九头怪的心头血,一点点大的心脉,能取出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
青年并不恼,白绫以下的半张脸带着点笑意,包容他这个不懂行的小屁孩。
殷回之只好问得更明白些:“你没给自己留?”
一共八瓶,一瓶倒进了那锅一言难尽的粥里,剩下七瓶都给了他。
青年恍然:“原来是说这个——其实其他野兽的心头血也是差不多的,只是效果略差些,你拿着吧。”
并补充:“这畜生本来也是你杀的。”
殷回之总算找到机会问了:“但我晕过去之前九婴还没死,是你给的它最后一击,你是修士?”
青年静了一瞬,语气依旧和和气气的,只是声调低了不少:“算是。”
什么叫算是?
殷回之对这个神秘的青年人产生了好奇,但想着还要在这留宿六日,他没急着探究。
“多谢搭救,”殷回之微笑,问了个更轻松的问题,“公子贵姓?”
青年似是听出了他话音里的笑意,也歪头笑了起来:“我姓姬。”
殷回之若有所思:“你是舟夜的母族中人?”
青年一直稍翘的唇角略微压平,清雅舒展的眉第一次皱了起来:“你是魔修?”
姬姓在两界都不罕见,他开口就往舟夜身上猜,被认出是鬼域之人一点不冤枉。
就是听这语气,像是不大欢迎。
殷回之装作没听出来,自顾自地走到灶台边,盛了一碗焦黄的粥,用汤匙搅了搅,回答:“算是吧。”
青年在原地站了一会,态度急转直下,没什么表情地说:“哦,那阁下养好伤便尽快走吧。”
说完,就提起那堆蘑菇草叶,扶墙摸索着走了出去,在门口蹲着择选,也不理殷回之觉得好吃还是难吃了。
殷回之捧着碗跟了出去。
还没跨过门槛,就见青年挪了一下脚,从侧对着他,变成了背对着他。
殷回之不识相地踱了过去:“你很讨厌魔修吗——姬枢兄?”
姬枢被叫出名字,本来就不太高兴的脸彻底耷拉下来了,生气道:“谁是你的兄?是又如何,你可以重新回去死一死吗?”
全然不记得自己一开始还在笑盈盈地叫殷回之“小朋友”。
姬姓,乃前乾阴域主舟夜的母族之姓,而舟夜有位比自己年纪还小几岁的小舅舅,叫姬枢。
这位姬小公子从小是个怪胎,一心想着修正统大道,屡屡离家出走,要不是修真界与乾阴鬼域势同水火,这人恐怕早就进三大宗求仙问道去了。
不过后来这人被舟夜扔进了魔兽山,“姬枢”也成了个死人的名字。
殷回之淡定地喝了一口粥:“抱歉,好像不能。”
姬枢不再理他。
他也没勉强,自己把粥喝完,将碗洗了,见姬枢还蹲在那,走过去,牵起拖曳在地的白绫末梢,松松挽了个结。
眼见姬枢又要发作,殷回之解释:“要掉进毒蘑菇里了。”
姬枢唇边弧度冷冷:“我的眼睛什么都怕,最不怕的就是这种蘑菇。”
殷回之:“哦,你是因为这种蘑菇才失明的吗?中毒?”
姬枢将手里的蘑菇扔回筐里:“你什么意思?”
他扭头“瞪”过来的方向其实不太准,殷回之没有提醒他,只说:
“你若信得过我,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眼睛,若我无法解决,拿两朵蘑菇给我,待我出去找医师问问。”
姬枢别开脸:“不需要。”
殷回之:“好。”
姬枢一愣:“你不坚持一下?”
殷回之:“我们魔修不喜欢那一套。”
“……”姬枢无言片刻,“你说你是魔修,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你周身的魔息,反而……”
反而像是有灵气在体内流淌。
殷回之当然不能说自己是“弃明投暗”来的乾阴鬼域,否则姬枢恐怕真能当场把他扫地出门。
他故作深沉,没有回答。
姬枢在他的沉默中蹙眉思索,也不知脑补了什么内容,语气复杂地问:“你是被掳来的修士?还没来得及碎丹就被丢下了魔兽山?”
不,我是主动来的。
是被丢下来的,但丢我下来的人是为了我好。
殷回之轻咳一声:“说来话长。”
姬枢的态度温和了不少,轻哼一声:“我的粥很难喝?我刚刚听你放碗的动静,不是也喝空了吗?”
“……”殷回之微笑道,“尚可。”
姬枢:“那我明天继续给你煮吧。”
殷回之四下观望了一番:“此地倒是清奇,竟无一只妖兽靠近。”
姬枢:“你不要扯开——”
殷回之视线落在屋前的白色粉末上,恍然叹道:“原来是你在周围撒了药粉,姬枢兄,你还通药理啊?”
他话语里的佩服成功转移了姬枢的注意力,姬枢清了清嗓子,温声谦虚道:“略懂一点。”
按理说接下来殷回之应该跟他就“药理”这一话题深入探讨一下。
姬枢等了半天,没等到动静,准备叫一声对方,才想发现自己连对方的名字都没问到手。
“你怎么不说话了?”
殷回之已经摸回了床上,支着脑袋看向门口。
青年还在呆愣愣地仰着头,找他的位置。
殷回之无声闷笑,朗声遥遥道:“姬枢兄,我头疼,想躺一下。”
姬枢:“……兔崽子,你叫什么名字?”
殷回之垂眸,随口道:“叫我阿回吧。”
他本不想用这个跟观澜宗扯不清的字,但有他那个便宜爹谢殷在前,“殷”字在鬼域总归太引人联想。
他虽不想跟这位四十多岁还一派天真烂漫的男人扯上关系,但对方救了他,他也不想胡编乱造一个名字来骗人。
可惜姬枢不领情——
姬枢嘟囔:“骗吃骗睡就算了,连真名也不能告诉我吗?”
“……”殷回之懒得吐槽他那折磨味蕾的“吃”,敷衍道,“在下发誓,这个名字要是有一笔是假的,永世不得超生。”
姬枢大概没见过这种随口就拿超生来发誓的神经病,惊叹道:“我不是捡了个小疯子回来吧?”
第30章 不悔·七 我当然知道
殷回之在木屋里住了三日, 丹田内的阻塞已消失大半。
通过观察,他也摸清了姬枢的活动规律。
虽然看不见,但是每天上午都要出去两个时辰, 采药制作药粉, 然后研究那堆颜色艳丽的毒蘑菇。
殷回之合理怀疑他的药理知识是定居此地后硬攒出来的。
因为姬枢对魔兽山这些罕见古怪的东西如数家珍,对外界常见的药材却一知半解。
这日, 姬枢照常提着他那柄小破剑出门,殷回之叫住了他:“我同你一起吧,姬枢兄。”
姬枢略感意外,但还是挺高兴的:“那你要跟紧我啊, 我虽然修为不高, 但对魔兽山的地形还算了解。”
殷回之拿起靠在床头的冰魄:“好。”
再入密林,居然没几只妖兽敢往他们身边凑。
姬枢走了一段,奇道:“昨日来, 还有两条毒蛇跟着我,差点爬进我的药筐。今日怎么这么安分?”
毒蛇啊。
他还以为那天就已经把那些恶心东西灭种了呢。
殷回之漫不经心地想着, 嘴上称赞:“看来你的药粉效果奇佳。
姬枢的脑袋却难得灵光了,若有所思道:“我怎么觉得, 他们是在害怕你?”
殷回之装傻:“嗯?”
姬枢一拍手:“肯定是, 你连那九头怪都能打个半死,想来修为肯定不低, 所以这些小家伙才不敢靠近你。”
殷回之:“那大概是吧。”
姬枢忽然想到什么:“既然你修为这么高,又怎么会被魔修抓过来——你骗我?”
殷回之无言片刻,慢吞吞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被抓过来的?”
即便姬枢的眼睛被白绫蒙去, 殷回之也能看见那剩下的半张脸上的愠怒。
他抓住姬枢的肩,重重往后退了几大步:“小心!”
姬枢茫然而紧绷地抿了一下唇,问:“……什么。”
殷回之对着空无一物的前面捏了几个剑诀, 弄出惊天动地的响声,缓缓道:“有蛇和狮鹫。”
姬枢的唇色隐隐发白:“死了吗?”
“死了。”殷回之拍了一下他的后背,“我们走这边,绕开它们的尸体。”
姬枢不再作声,安静地跟着殷回之换了方向,手里那把小破剑点地的节奏不知所措地乱了。
过了许久,姬枢刚想开口,就听见又一道剑鸣。
他紧张道:“又怎么了?”
殷回之淡定道:“我的剑察觉到周围有妖兽,还没出来,姬枢兄放心。”
姬枢兄放不了一点心。
之后姬枢都没再说话,那把小破剑点地的动静都变得小心翼翼了。
前两日姬枢带回来的草药筐,殷回之大致扫了一眼,记得那些东西的模样,今日也照葫芦画瓢采了不少。
眼见着筐快满了,殷回之提议:“姬枢兄,在下有些害怕,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姬枢:“哦……好、好的。”
殷回之礼貌道:“姬枢兄,我不太识路,麻烦你了。”
姬枢脸色一僵:“……嗯。”
殷回之跟着他走了几步,立刻知道姬枢已经迷路了。
估计是刚刚吓狠了,忘了记方向。
殷回之倒是记得,只是刚刚才说了不识路,现在又要姬枢调头,多少有些无理取闹。
于是他只好跟在姬枢后面,眼睁睁地看着姬枢朝木屋的反方向越走越远。
殷回之开始思考把人弄晕带回去的可行性。
终于,他叹了口气:“姬枢兄,你好像——”走反了。
他的话音猛地顿住,一把抓住姬枢的衣领,将人拉了回来。
“别乱动。”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很轻,跟之前虚张声势让姬枢“小心”的语气截然不同。
姬枢估计把这当成了危险性不高的信号:“又有危险吗?可是你的剑没有动静啊。”
蠢货。
殷回之总算明白谢凌为什么总喜欢骂他蠢货了。
只不过他有时候是装的,这个姓姬的是真不太聪明。
他一剑劈开了俯冲下来的狮鹫,落到他那边的血还没碰到他就蒸成了淡红色的雾气。
另一边,姬枢被溅了满身满脸。
雪白的绫条洇揩点点殷红,宛若冬雪覆梅。
劈肉切骨的响动清晰无比,浓重的血腥味弥散开。
姬枢的身体晃了晃,殷回之眼疾手快地搀住他,迅速点了他身上的几处清明穴:“别晕,抓紧我。”
“……”
他没去看姬枢的表情,而是提着人上了冰魄,在更多的狮鹫俯冲下来之前飞上了低空。
狮鹫再快也不可能快过御剑,很快被殷回之甩到了身后。
他操纵着冰魄,始终和狮鹫保持着数丈的凶险距离。
“阿回……你不怕高吗?”
姬枢的声音迎着风,可能是太害怕了,隐隐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殷回之没上心,盯着前方不到五丈的绝壁,敷衍道:“还好。”
然后一个仰翻,连人带剑以近乎垂直的角度冲上了山顶。
要不是身后有殷回之挡着,姬枢几乎要被当场甩飞出去。
想起殷回之从前那副战战兢兢的做派,某人几乎要冷笑出声。
怕高?不适应?
殷回之恐怕适应得比他当初还快。
身下传来大片大片狮鹫撞上山壁的惨烈嘶叫,殷回之抓着姬枢的胳膊落到山顶上。
冰魄在他的唇动间悄然折回,乍然化作剑笼,将所有追上来的狮鹫困死在半空,绞成了渣。
一时间,殷回之的金丹似乎又稳固了几分。
山顶青雾淡淡,寒意料峭,日光透过云层,落在他指尖,化作点点灵光,跃动、消散。
——因果。
殷回之脑海中划过这两个字,突然忆及观澜心法册中,观澜老祖题在末页的小字:
因结善果,恶因结恶果。
杀戮为善乎?为恶乎?
他杀了狮鹫,日后若有人再闯入此地,便能少受狮鹫的威胁,这是善因吗?
可狮鹫残害的人亦有善有恶,如何清算。
不,无须清算。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那是狮鹫的因果,不是他的,狮鹫本身好作恶,而他杀了狮鹫,便是结了善因。
所以……即使身在鬼域,也不是只能为恶。
一霎那,心念通畅,天地灵力无形间和他丹田里那颗金丹产生产生了微妙的感应。
即使身在毒气四溢的魔兽山,他也感到自己的金丹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从虚虚的一团凝实,体积缩水了三分之一。
里面的灵力却愈发澄澈充沛。
这还只是未完全恢复时的状态。
他正想就地打坐,凝气调息,尝试直接渡过金丹中期,却被姬枢扯了一下衣摆。
姬枢脸色有些差:“阿回,这是哪?”
罢了。
不是合适的时机。
殷回之回答:“我也不知。”
姬枢看起来似乎有些怕他了,被这样敷衍回答,也没说什么,只半低着头。
那条用于覆眼的白绫不见了踪迹,黑而密的长睫垂着,眼皮上有毒物腐蚀过后留下的层层疤痕,看起来并不美观。
殷回之问:“要给我看看眼睛吗?”
话音落下,他就看见姬枢的睫毛慌张颤了颤。
“算了,”殷回之无意勉强,“姬枢兄,上来,我送你回家。”
姬枢沉默了一瞬,才低声问:“在哪边?”
殷回之操纵冰魄沉得更低,几乎是凑到了姬枢脚边:“抬右脚。”
姬枢慢吞吞踩了上去,生疏地不知道该怎么站。
殷回之也踩了上去,没笑话他:“我第一次御剑,是跟我师父一起,那时我也不会,不比你自在多少。”
姬枢低了一路的头终于抬起一点,因为贴得极近,视线被挡,殷回之才注意到姬枢竟然比他高了足足两寸多。
比谢凌还高半指。
但姬枢的语气完全没他的身高有威胁性,殷回之听见他温温润润的声音从前面飘过来:“那你当时觉得如何?”
“我吗?”
殷回之本想敷衍地回一句“不如何”。
但想起当时的画面,他鬼使神差地回答:“我当时不知道该站哪,又不敢问我师父,然后他看都没看我,后退了半步,把最安全的位置空了出来。”
他翘了一下嘴角:“其实我觉得他当时是想伸手拉我一把的,但是没好意思。”
姬枢:“……”
可能是从来没见过如此厚颜之人,姬枢匪夷所思道:“上不去的是你,你也说他都没看你一眼,怎么会觉得是你师父不好意思?”
似是意识到自己的话语不妥,姬枢找补道:“兴许是你误会了呢。”
但不找补还没什么,一找补殷回之反而皱了眉,略有不悦:“他是我师父,我当然知道。”
姬枢:“……嗯。”
殷回之声音淡了几分,命令:“头低下去,站好别说话,姬枢兄。”
姬枢深吸了一口气,没低头:“……嗯嗯、好——”
冰魄“嗖”地一下飞了出去,灌了他满嘴的风。
“……”
回到木屋,殷回之帮姬枢把背上的筐摘了下来,随手放到门口。
姬枢先是去柜子里取了一条新的绫带,系到眼睛上。
然后才走到门口蹲下,在筐里捞了一把,什么都没捞到,又往下探,摸到了空荡荡的筐底:“……”
“阿回,”他慢慢抬头,语气不好地质问殷回之,“我记得我摘了十株草药,你吃掉了吗?”
殷回之觉得这人的胆子可能是长在那条二指宽的白绫上。
他似笑非笑:“是啊,路上饿了,不好意思。”
话音落下,姬枢不说话了,抱着空筐回归原处,似乎在生闷气。
殷回之念了个除尘诀,泛起一阵毫无预兆的困意,于是敷衍道:“别生气,明天我去采两筐回来……”
话没说完,墙角的身影就已经模糊得几乎看不清了。
殷回之沉沉闭上了眼,元神被一缕强势而阴冷的力量勾缠住,抵抗不得,难舍难分。
然后他的元神被迫飘离了他的身体,被拖入一片空茫之境。
再睁眼,视线里是谢凌那张面无表情的冷脸。
不知为何,对上这双乌沉沉的眼,殷回之莫名有些心虚。
“师尊——”殷回之先恭敬乖巧地唤了谢凌一声。
然后才环顾这片白茫茫的空间:“这是哪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