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越界 “今日特殊,允许大人破例一次………
被他圈在怀里,沈京墨想躲都躲不开,不禁笑他:“大人还敢亲我?不怕再中毒了?”
他又亲了一下:“小猴子都不怕,大树怕什么?”
沈京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被子底下的手在他身上捶了一拳。
陈君迁搂着她的手臂一紧,她就没法再打他了。
两人白天都中过毒,眼下没有力气打闹,周围又是一片幽静,就算远处偶尔响起几声虫鸣鸟语,很快也融入到静谧深夜中去了。
沈京墨身子虽困顿,心情却宁静,先前因为学堂教课而紧绷的神经和肩颈也放松下来,靠在陈君迁身上欣赏月光下浓浓的夜色。
二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陈君迁下巴抵着她发丝轻声开口:“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过年了。”
这将是他们成亲以来一起过的第一个年,虽说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陈君迁却已经开始期待了。
沈京墨空茫地眨眨眼睛,声音很轻地应着:“是啊,要过年了……”
去年过年时,她还在上京的家中与父亲母亲共享天伦。那时的她从未想过,短短一年时间,她的世界就变了天。
家人流放,她则远嫁,一个天南一个地北,此生大概都再无相见之日。
夜深人静时本就易惹人忧愁,再想起这些,沈京墨长睫颤颤,低下头去紧紧咬住了唇。
这将是她第一次不能和家人一起过年。
更加令她难过的是,往后余生的每一年,也都将如此。
见沈京墨沉默不语,陈君迁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低沉,垂眸看向她的脸,贴着她鬓角轻吻:“想家了?”
沈京墨吸了吸鼻子,须臾,轻轻点头:“漠北比上京还要冷,母亲畏寒,父亲的腿也怕受寒。以往过年,家中点上炭火还算暖和。可到了漠北……”
她说到一半便不再说下去了,手从被子底下钻出来擦掉眼泪,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提到过年定是高兴的,本来这次进山也一直很愉悦,她不该在这种时候流泪煞风景。
她强颜欢笑:“不提这些……母亲手巧,定会做些御寒之物。我在这里瞎担心……只是从小到大还从未离家这么久,有些想他们了。”
陈君迁看着她那勉强挤出来的笑意,把她抱得更紧:“总有一天会团聚的。”
沈京墨回手挽住他环在她身前的小臂,摇了摇头:“圣上既已下旨全族流放,就绝不会再收回成命。大人如今做了果毅都尉,是地方武将,无召亦不得离开驻地。”
她说着自嘲地一笑:“就算没有流放,就算我嫁到上京哪位公子家中,也一样要和父母分开。我早晚会习惯的。”
可这两种情况怎么会一样呢?不过是说来骗骗自己罢了。
陈君迁曾听她简单说起沈饶获罪的始末,虽然她也不太清楚具体原因,但就她所言、再加上陈大这些年来对沈家三郎的称赞,他总觉得这位多年未见的岳丈不该遭此劫难。
“耿直尽责的人被流放,那些混日子的却步步高升,真是荒唐。”他这样想,也就这样说了出来。
沈京墨一惊:“这种话怎么能说?”
陈君迁不解:“有何不能?”
沈京墨:“大人这番话,岂不是在说圣上昏聩,才导致这种朝堂乱象?”
陈君迁:“本来就是。要是个好皇帝,能把天下管成这样?”
沈京墨急了:“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大人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万幸周围没有别人。到了卫府或是旁人跟前,可万万不能说这种掉脑袋的话!”
她眼眶还泛着红晕,表情却因为他的话变得极其严肃,陈君迁心里一暖,低下头去用脸贴贴她的脸蛋:“是,多谢娘子提点。”
他这半开玩笑的语气让沈京墨脸上一热。
他好歹当过三年县令,这种小孩子都知道的事,哪里用得着她来提醒。
沈京墨不说话了。
两个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陈君迁忽得开口:“上京那儿,过年都做些什么?”
沈京墨闻声回神,想了想:“过年前几个月,宫里的赏赐就陆续下来了,好看的料子会拿去做新衣裳。厨房会做好多好吃的,有时母亲也会带我一起去小厨房包饺子,饺子里包一个铜板,谁吃到就有好运。初一开始父亲会休七天,除了第一天要去宫里赴宴,之后几天,父亲会让人在府里的小湖面上凿个冰窟窿钓鱼,寓意年年有余!不过他不太会钓,有时候一整天都钓不上一条来,母亲笑他他还赌气不吃饭。所以每年初一进宫之前,母亲都会让管家扔些鱼进湖里,都是饿了好几天的,看见饵就上钩……”
她一开始语气还淡淡的,说着说着,愈发眉飞色舞。
陈君迁笑眼看她,边听边点头应和,不时发出几声“哇”、“是吗”、“真好”之类的感叹。
沈京墨一开始还觉得他是真心觉得有趣,越讲越起劲,绞尽了脑汁想把最好玩的都说给他听。可讲到后来她反应过来了,这人叫得欢实,其实都是敷衍她的——她偶然回头,看见他嘴上发出惊奇的声音,眼却只顾盯着她笑,一看就没在听!
她当即瞪他:“大人不认真听……”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飞快地亲了下嘴。
她双唇红润,一张一合讲起话来,早就勾得他心痒难耐了,方才是不想打断她,才只能忍着。
沈京墨没有防备地挨了一吻,更气了:“大人不听,那我不讲了!”
陈君迁还亲:“谁说我没认真听?你刚才说包饺子,怎么包?”
沈京墨被他这么问,颇感意外:“这里除夕不吃饺子?”
陈君迁摇头:“我们这儿除夕晚上喝肉汤。”
这倒是稀奇,沈京墨的两只手从被子里钻出来,用手给他比划:“这么大一张圆圆的面皮,里面放上肉、菜、葱,再捏起来,放到水里煮到漂起来就熟了,蘸醋吃最……”
兴奋地说到一半,沈京墨突然停了下来,回头一瞪陈君迁:“不说了,反正大人也不爱听。”
这次不管陈君迁再怎么说,沈京墨都咬死不开口了。
他没法子,只好讨好地拿鼻尖蹭蹭她耳后:“那我给你讲我们这儿是怎么过年的,听不听?”
沈京墨只瞥了他一眼,没说听也没说不听,让他自己揣摩。
但她要是不想听,此时就该站起身来回帐子里歇息了。
陈君迁调整了坐姿,把她的手抓回被子里暖着,两只手一边给她轻轻缓缓地揉捏肩膀和手臂,一边介绍起永宁县的风俗。
“我们这儿啊,穷,大多数人家一年到头,只有过年吃得起肉。县里养猪的人少,大多都做生意为生,所以村里人就养猪,养到年底,请人杀了,把肉拿去县里卖,卖不掉的猪心猪肝猪肠子就自己家留着吃。肉切厚片,拿水煮熟,就着葱蘸醋水吃。
“这种煮好的肉能放好几天,过年的时候拿来熬肉汤,喝上一碗,整个人都暖和了。再过十来天,家里那两头猪也该杀了,到时你和我一块儿去县里卖肉去!”
沈京墨听得正起劲儿呢,他就喊她去卖肉,那种站在街上冲人吆喝的事儿她可做不来:“我才不去!”
“那不行!这事儿就得两个人做,一个称肉一个收钱,配合起来干得才快。你不去,别人肯定觉得我不得娘子疼爱,要看我笑话了!”
陈君迁说得夸张,沈京墨抿唇憋笑:“反正不是笑话我。”
陈君迁:“怎么不是笑话你?人家笑话我,就是笑话你,你是我娘子,咱们夫妻是一体的,分不开的!”
见他越说越离谱了,沈京墨剜了他一眼,一把拍在他手背上:“大人困糊涂了,都开始胡言乱语了。我也困了,要歇息了。”
陈君迁一瞅她的脸色,果然有些许红晕,知道再逗她她又要生气了,只好顺着她,站起身来,把被子披在她身上,接着连人带被一起抱进了帐子里。
他们这次进山没带火烛,帘子一放下来,仅有的月光也被遮挡在外,帐中就只剩下一片漆黑。
地上铺了一张防水的油布,质地有些硬,好在下面就是草地,不至于太过硌人。
沈京墨刚裹着被子躺好,陈君迁就掀开一角钻了进来。
她立马扭头瞪他。
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模模糊糊地感知到他的方位。
陈君迁自然也能察觉到她的目光,撩被子的手一顿:“你不会真让我冻一晚上吧?”
沈京墨“哼”了一声,却也没说什么反对的话。
陈君迁赶在她反悔之前钻了进来。
被子不长,两个人一起用得横过来盖,陈君迁个子又高,伸直了腿躺下来,就只能下面露脚上面露胸口,只有肚子和大腿是暖和的。
起初他还能撑,可躺了一会儿,脚就觉得凉,可要是把脚缩进被子,他又觉得憋屈。
他只好起身去找衣服来盖脚。
陈君迁一动,沈京墨也跟着坐了起来,微微掀开帐帘,借着透进来的月光对他道:“脖子下面空落落的,大人要取东西的话,可否帮我把包袱一起拿来,我拿件衣裳垫一下。”
陈君迁把包袱取来,却只翻出两件衣裳,一件他的,一件她的,给他盖住上下两头刚刚好,但她就没的可枕了。
沈京墨把包袱又翻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
“两件都给大人,我用手垫一下好了。”
她说完正要躺下,却被陈君迁抢了先。
只见他抓起自己那件衣裳一丢,随意盖在腿上,靠近她那侧的胳膊直直伸展开:“枕我手吧。”
沈京墨有些不好意思,坐着不动。
陈君迁笑:“你把两件衣裳都让给我,我总得付出点什么吧?”
沈京墨一想也是这个理,就算让她枕一夜手麻也是他应得的。于是她心安理得地侧躺下来,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
山上寒凉,好在还有这顶帐子能挡住山风,可即便如此,睡到后半夜时,沈京墨还是觉得冷。
睡梦中,她本能地向最近的热源靠去。
那热源既软乎又硬实,像个大得夸张的汤婆子,她不由得张开四肢紧紧抱住,就连脸,也埋进了那汤婆子里。
第二天一早,沈京墨还迷迷糊糊不想醒,就听见头顶传来一声笑。
“再不起身,今天晚上就还得在山顶上吹冷风了,小猴子。”
听见最后三个字,沈京墨皱起眉头,眼也没睁,仰起脸来朝向陈君迁:“大人果真很记仇。”
陈君迁“嗯嗯”承认:“沈大小姐倒是一点儿也不记仇,昨晚刚瞪过我,没一会儿就抱上来了,到现在都不撒手。”
沈京墨猛地睁开了眼。
难怪陈君迁又叫她小猴子——她现在双手双腿缠在他身上,可不就和昨天吃了毒蘑菇之后的表现一模一样?
沈京墨的脸瞬间胀红,一把把他推开,手忙脚乱地坐起身来,背过身去整理衣襟和束发:“我是因为、夜里冷,才抱上去的……大人要是不乐意,今晚被子我自己盖。”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陈君迁没有说话,沈京墨只听见背后窸窸窣窣整理包袱的响动。等到包袱收好,极轻的脚步声走到她背后站定,她感受到他俯下身来在她耳后笑着说——
“乐意。”
说完他就走出了帐子,收拾行囊准备出发了。
沈京墨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继续梳妆。
按照原本的计划,昨天下午他们就能到玉带山的另一头山脚下扎营,奈何被毒蘑菇耽搁了时间,今天的早饭就只能靠带来的干粮匆匆解决。
吃过东西、收好帐子,两人继续探路。
下山的路和上山时一样难走,两人彼此搀扶,花了快两个时辰,才在临近山脚处找到一块平地。
和昨天一样,陈君迁研墨,沈京墨绘图,总算是把玉带山这一带的舆图给补全了。
做完这些时辰还早,沈京墨将笔墨和晾干的舆图收好,不舍地又看了几眼玉带山的风景:“正事做完了。多谢大人带我来放松。我们即刻启程的话,下午就能到家了。”
陈君迁将包袱放上马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今晚不回去。”
沈京墨一怔:“可我们已经出来两天了,再不回去……未免太麻烦云岫先生她们了。”
陈君迁不解释原因,却也不同意回家,将马栓在树上,拉着她往回走了一段路,来到他们方才发现的一处水潭前,固执地重复了一遍:“今晚不回家。”
沈京墨奇怪地看着他。
陈君迁却把鞋一脱,往水潭里走去。
“大人小心些。”毕竟是野外的水潭,谁知道里面有什么。
陈君迁低着头找了半天,直到走到水潭中间,才回过身来冲沈京墨招招手:“等下烤鱼吃,来帮我!”
他今日真是越发不对劲了。
沈京墨不愿意下水。
陈君迁见她不动,走到岸边帮她脱下鞋袜挽起衣角,拉着她下水:“我今天就想吃鱼。”
她实在拗不过他,只好稀里糊涂陪他下了水。
这水潭的水并不太凉,加上今日艳阳高照,泡在水里也不觉得冷。
水潭中有几条黑鱼,个头没有饮马河中的大,但也不算太小。可他们没有鱼钩鱼叉,沈京墨想不出他要怎么钓鱼。
陈君迁却往水潭窄处一站,让沈京墨去追鱼,争取多撵几条到他跟前,他负责一网打尽。
沈京墨不解,但还是陪着他胡来了。
她在水里追着为数不多的几条黑鱼跑了半天,累是累,可也玩得开心。陈君迁则在原地站着不动,看着她把鱼赶到近前,才出其不意地一手将鱼抄起来丢到岸上去。
速度之快,令沈京墨大为震撼。
抓了小半个时辰,水潭里的鱼被抓走了一半,陈君迁才牵着沈京墨的手回了岸上,拿自己的衣裳把她腿脚擦干,将鱼串在树枝上准备烤。
但沈京墨不爱吃鱼,陈君迁把鱼架在一旁,又跑进山里给她打了只兔子回来。
沈京墨没见他带弓箭或是弹弓,也不知他是如何猎到兔子的。
但她也懒得问了,反正他什么都会,空手抓兔子大概也不算稀奇。
刚刚在水潭里抓鱼时,她的头发被水打湿了,此刻正坐在一块青石上,散下青丝来晒太阳。
冬季里的太阳再好,照在身上也不会烫。她的后背被温度刚好的阳光暖着,浑身都觉得舒畅,人也不禁犯困。
于是她抱起腿来,脸搭在膝上看陈君迁忙活。
他麻利地处理着兔子和鱼。
虽然沈京墨在上京时常去打猎,可射中猎物只是出一点血,剥皮掏肠就是另一种血腥了,她不敢看,让陈君迁拿远一点去弄,只是别把兔子的皮毛剥坏了,她留着有用。
陈君迁很快带着弄好的兔子和鱼回来,架在火上烤熟,烤熟的肉上撒一把粗盐,焦香四溢。
两人吃完,沈京墨又晒了一会儿太阳,头发就干得差不多了,天色也渐晚。
陈君迁开始搭帐子准备过夜。
沈京墨过来帮忙,一边铺油布一边道:“大人今日甚是反常。”
陈君迁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常色:“想和你再看一夜星星,不正常吗?”
沈京墨半点也不信:“今夜哪有星星?”
他这才发现,天上挂着一轮银盘似的明月,哪里能看得见星星?
陈君迁一噎,随即面不改色地扯谎:“不看星星,看月亮也……”
话未说完,一滴雨就落了下来。
两人同时一怔,抬头一瞧,不知何处来的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雨势陡然变大。
陈君迁只好赶紧将还未支起来的帐子胡乱收作一团:“去前面那个山洞!”
来时路上有处山洞,不深,但高出地面些许距离。他进去探过,没有熊窝的臭味,干干净净的。
今晚若是雨不停,他们就得在洞中过夜。
沈京墨抱起马背上装舆图的包袱,和陈君迁一起举着油布跑进了山洞。
两人把帐子撑在了山洞里,检查过行囊后,洞外的雨已经密如飞瀑,哗啦啦的雨点拍打树叶声十分震耳。
沈京墨抱着腿坐在帐子里,望着幽暗的洞外,不敢将帘子放下,否则洞中就真的一点光都看不见了。
陈君迁取出被子分给她一半,安静地躺倒下去,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沈京墨。
她爬到他身边,钻进被子里,他的视线也随她移动。
“大人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今日到底怎么了?”洞外雨势不减,雨声却小了一些,沈京墨不必大声说话,陈君迁也能听得清楚。
他沉默了片刻后,转回头望向帐子顶:“没什么特别的。今日是我生辰。”
沈京墨“蹭”地一下坐了起来:“那……大人为何不回家去?不和家人一起过么?”
“我都和我爹和川柏一起过了二十四年生辰了,”陈君迁笑,“今年就想和你过。”
沈京墨懊恼地摸了摸身上:“可我不知道……没有准备生辰礼。大人怎么不早说呀!”
他先前不知道她若是知晓今日是他生辰会作何反应,所以才一直没说,想着先把想要做的事情都做完再说。
不过看她如今的反应,陈君迁把手枕在脑后,一副放松惬意的姿态:“不用准备,我也是早上醒来才想起来的。本来想一起看星星,结果……一起看看雨也挺好。”
沈京墨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倘若早知今日是他生辰,她一定会准备好生辰礼送给他。就算是在山里,她用花草编个手串也好。
可眼下雨这么大,她根本没办法从洞里出去。
而洞里除了他们两个人和一顶帐子、一个包袱,什么都没有。
沉吟良久,沈京墨拉过陈君迁的手,摊开他的掌心,用手指在他手心里写起字来。
陈君迁坐起身看她描画。
左边一个“立”,右边一个“青”。
他墨瞳一颤。
只听沈京墨轻声道:“这个字读……”
“靖。”
沈京墨惊喜地抬起头来:“大人认得?”
陈君迁点点头,看向她的眼中似有火光跃动。
这目光她曾在成亲那晚见到过,沈京墨被他盯得有些害羞。虽然现在亲也亲过抱也抱过,但被他用这样火热的眼神看着,她还是不大习惯。
“这个字,怎么了?”他问时,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
沈京墨没有察觉到,微红着脸敛眸轻语:“我的小字,靖靖。”
说完,她还不敢抬眼看他,腰却被一双手握住,一把抱了起来。沈京墨慌忙伸出手去攥住他肩头的布料。
她转了半个圈,落在了他腿上,与他对面而坐。
温热的身子猛然贴近,她还未来得及平复呼吸,慌张地想要问他怎么突然抱她,可刚一启唇,他就按着她后脑,迫她低下头,不由分说地吻了上来。
他吻得又急又深,沈京墨腰软得厉害,快要喘不过气时他才松开她,容她喘上一会儿,又接着亲她。
如此反复了许久,沈京墨才终于得了自由,双手抵住他胸膛,一双杏眸水波潋滟,红着唇喘息。
陈君迁却还不满足,一下下磨蹭她的唇角,边亲边低声唤她,靖靖,靖靖。
沈京墨好不容易才把气喘匀,问他为何突然如此激动。
陈君迁不答,眼中是她看不懂的惊喜与安心,仿佛有什么困扰他多时的心事,在此刻终得肯定。
他亲亲她微湿的发丝:“之前为什么骗我说你没有小名?”
她脸色更红了,嗫嚅道:“那时和大人还不熟悉……小字,是最亲近的人才能叫的……”
话说到一半,又被他亲了上来。
半晌,她软倒在他怀里,陈君迁轻轻吻她发顶,笑问:“靖靖……是给我的生辰礼?”
她确有此意,可他这么问,反倒像是在说她这个人是送给他的礼物一样。
沈京墨不肯回应。
他抬起她的下巴来,在她唇上又亲了亲:“我的生辰礼,就只这一样?”
“大人还想要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
沈京墨的脸瞬间红如火烧:“不行!”
陈君迁不说话,只两眼充满希冀地盯着她看。
“你……”沈京墨越回想他说的几个字越觉得脸上滚烫,可他的眼神更炽热,她不知该如何拒绝,犹豫半晌,终于妥协,“今日是大人生辰,破例让你……越界一次。但不许太过分!”
刚得了应允,陈君迁的吻就落了下来。
沈京墨低头由着他亲。
亲着亲着,她忽觉脑后一轻,柔顺如瀑的青丝顿时散下,从她耳后滑落至他肩头。
他解下了她的发带。
看着陈君迁的两只手从发带中间滑向两侧,沈京墨以为他要用发带蒙她的眼,羞得向后躲去。
可下一刻,他却将自己的双眼蒙了起来。
深色的发带遮住了他明亮深邃的眼,轮廓锋利的下颌却显得更为分明。
他双手托住她的背,阻断了她的退路,声音微哑。
“允许我碰哪里,你做主。我不动。”
沈京墨瞬间乱了心神。
比起被动承受,让她主动,岂不是更羞人?
她迟迟不敢有所动作。
陈君迁果真没有动,耐心地等待着她的恩赐。
乌云悄悄飘过,明月露出半边脸,一丝微弱的月光透过帐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她的肩、他的脸。
半晌,沈京墨颤抖着抬起手,轻轻扣住自己的衣襟,呼吸颤颤,红着脸将身子贴了过去。
洞外细密雨声阵阵,狭小的帐子仿佛将天地都隔绝开去,有些更轻更小的水声,融进雨中,听不见了。
第52章 痕迹 怎么就答应了和他在荒郊野岭做这……
许久之后,沈京墨轻轻推搡陈君迁的肩,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难掩的颤抖:“好了……够了。”
陈君迁岂会觉得够?
但她要他停,他也只好恋恋不舍地最后轻咬一口,抱紧她发抖的身子一路向上吻,与她唇齿纠缠一番才勉强算是满足,随后抬手去解蒙在眼上的发带。
“别摘!”沈京墨慌忙按住他的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陈君迁手指一顿:“怎么了?”
他在笑,大抵是明知故问。
沈京墨垂着眼睛,连他的脸都不敢看,更遑论是他的眼。
“反正……今夜不许摘。”
陈君迁便没再解那发带,手收回来落在她肩头,顺着颈侧抚上她脑后,凑过来想再亲亲她,但遮着眼睛看不见,他只能在她唇前咫尺之处停了下来,也不移开,微扬着脸静静等她补上最后这方寸之间的距离。
沈京墨只想尽快结束这荒唐,快速在他唇上一触即离。
陈君迁这才肯抱着她放回油布上,摸过被子来盖住她的身子,又将自己的一条手臂伸展给她枕。
沈京墨得了自由,忙坐起来整理衣襟,拉了拉中衣领口遮住咬痕,脸颊滚烫。
回头一瞧,陈君迁伸着胳膊等她躺下。
但经过方才那场事,她实在没办法像昨晚那样枕上他手臂,迟疑了片刻,她把一只手搭在他的小臂上,随即躺倒下去,脑袋枕在了自己的手背上,与他隔开一丝距离。
洞外仍在下雨,深夜的寒意丝丝缕缕渗进来,逼仄的帐子中却情潮浮动,热得人心慌。
沈京墨身上燥热,掀开被子一角想要进些凉爽的空气,可刚一动,身后的陈君迁就抱了过来,把她整个人拥进了怀里。
她拿肩膀推他。
“晚上冷。”
“我不冷。”
她现在热得难受。
陈君迁却把脸埋在她后颈,声音有些发闷:“我冷。”
沈京墨蹙眉。
他身上分明烫得像火炉,连带着她好不容易降下去的温度也再次升了起来,生怕他再趁机做些过分的事。
好在陈君迁没有再动,抱住她后就真的乖乖睡觉了。
她的发带还绑在他眼前,湿滑的布料贴着她后颈的皮肤,微微发凉。
沈京墨毫无睡意,睁着眼睛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呼吸渐渐平稳,耳边只剩下雨水浇打枝叶的淅沥声。
她觉得自己当真是昏了头,怎么就答应了和他在荒郊野岭做这种事?
沈京墨攥紧了微敞的衣领,忍不住回想起方才,月光下松散的衣襟、飞扬的发丝和涌遍四肢百骸的酥麻,脸上再次浮上红晕,心跳也狂乱不已。
虽然明知不成体统,但似乎除了羞耻之外,也并非全无悸动。
可就算如此,这也是唯一一次!下次,她绝不会再这般纵容他的无理要求!
沈京墨想着想着,就想转回头去瞪他一眼,可他的手搭在她腰间,她怕一转身就会弄醒了他,只好咬着唇暗自发誓——
她是看在今日是他生辰的份儿上才……明年今日,她一定提前备好生辰礼,才不会再给他趁机敲诈的机会!
又清醒了一会儿,沈京墨才不甚踏实地浅浅睡去。
大概是睡前想得太多,她这一晚并没有睡好,梦里那荒唐画面总是反反复复上演,害得她直至四更才勉强睡熟。
但还没睡多久,沈京墨就被一双手晃醒了:“我们得走了。”
她眼睛酸痛得睁不开,被晨光一晃,忍不住流泪。
陈君迁把她喊醒,就匆忙走到一旁去收拾包袱和帐子。
见他一脸严肃紧张的模样,沈京墨怔了一下,迅速起身束好头发,与他一道收拾,边收边问:“时辰还早,大人为何如此着急?”
陈君迁没有解释,手脚麻利地把帐子和油布捆起来往马背上一扔,带她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路过昨天他们抓鱼的水潭时,沈京墨吃惊地发现,水潭边上原本郁郁葱葱的茅草,有一大片竟一夜之间被什么东西踏平了。
陈君迁指了指水潭:“昨天至少还剩七八条大鱼,今日已经一条都不剩了。”
沈京墨震惊地眨着眼:“可昨晚风雨大作,谁会冒着那么大的雨来抓鱼?莫非是……山里的猛兽?”
若真是这样,昨夜他们岂不是很危险?
陈君迁却摇摇头:“这些草是被人踏平的,很多人。”
这下沈京墨更为不解了。
“大人的意思是,很多人趁夜冒雨来这里抓鱼?可是,何必呢……这水潭如此隐蔽,鱼不多,个头也小,真想捕鱼,何必要选此处?而且昨晚雨势那么大,冒着雨,怕是连眼都睁不开啊。”
陈君迁沉默了一下,没再解释,只是摇摇头低声道:“我觉得不对劲,还是赶快离开这儿得好。”
这沈京墨当然不会反对,此次进山只有他们两个,压倒那些茅草的不论是人还是动物,倘若对他们有敌意,仅凭他们两人都对付不了,谨慎一些也是应该。
山路不好走,两人只能牵着马步行。
原本经过昨晚的旖旎一夜,今早沈京墨睁开眼时,还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但眼下却也无心去想那些暧昧情事了。
又走出不远,陈君迁突然停了下来,将马拴在树上,带上匕首,拨开草丛走了进去。
沈京墨也紧随其后。
昨夜玉带山下了一宿的雨,今晨虽然雨水已经退去,可地上还是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湿滑无比,连鞋子也会陷入泥中几分。
沈京墨走一步都要将鞋子拔出污泥再走,走得十分辛苦。
但她也顾不上这些脏污了——
没走出多远,在一片没有青草、露出地皮的泥地上,清晰地印着一连串杂乱的脚印!
沈京墨一愣,陈君迁已经蹲下身去观察起来。
“人不少,还都是男人。”
陈君迁说完,顺着脚印的方向又走了几步,沿途出现了许多拦路的枝杈,不少已经被砍断了,斜斜垂倒在地上,断口处整整齐齐。
沈京墨跟在他身边,很快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陈君迁也闻到了。
两人小心翼翼循着那味道而去,在拨开一处高草后,沈京墨被眼前的一幕吓得险些叫出了声——
地上躺着一只鹿,一只眼空荡荡地望着天,身子已经被剖得支离破碎,大部分背上、腿上的肉都没了,只剩下肚子鼓鼓的,侧面破了个硕大的血窟窿,两条细细的小鹿腿和半边还未完全成型的鹿头从窟窿中露出来。
几只她认不出来的鸟落在尸体上吃着肉,见有人来了,都被惊得飞了起来,落在不远处的树枝上歪着脑袋盯着死鹿。
脚下湿润的土地被血渗透,红得发黑。
沈京墨惊恐得捂住了嘴。
她在上京时也猎过鹿,可那些鹿后续是如何处理的,她并不清楚,更从未如此突然地直面这样血淋淋的场面。
“是猎户么?”沈京墨猜测,要猎这样大一头鹿,的确需要很多人才行。
陈君迁摇头,脸色凝重:“猎户不会杀怀崽的动物,就算误伤,也会尽力救治后放生,绝不会就地宰杀。这一看就是吃过后剩下的,肉是用刀割下去的,骨头都砍碎了,寻常的刀可做不到这样。”
也就是说,有一群男子,带着极为锋利的刀,天不亮就上了山,抓了鱼还不够,还要杀鹿割肉,然后不知去向。
怎么看都甚是反常。
陈君迁又往前追了几步,草一多起来,脚印就看不见了。
他退回来对沈京墨道:“我们先下山,把鞋印拓下来,我有用处。”
沈京墨点点头,回到那一大片杂乱脚印处,取出纸张,用最快的速度将其中一个最明显也最完整的鞋印拓下来后,两人不敢再多做停留,牵着马走到山下的小路上后,立刻翻身上了马。
老马在无人的小道上奔驰。
沈京墨心里想着那些鞋印,问陈君迁:“大人觉不觉得,那些鞋印长得很像?似乎是相同的花纹。”
陈君迁也有同感:“统一的鞋子,是官家的人。”
沈京墨想了想,猜到:“卫府的兵?”
也不怪她这样想,长寿郡内只有这一支驻军,那么统一的鞋纹,寻常人家肯定不会用,只能是卫府统一发放的军靴才会有了。
陈君迁也不能确定,他虽然在卫府当差,但满打满算也就去过几天,当然不可能记得军靴的鞋底长什么样。
“我先送你回家,然后去卫府,拿军靴和拓下来的鞋印比对一下。那么多人,还带着兵器,这事不简单,得让翁都尉知道。”
“好。”
眼下他们手里只有一张鞋印的图案,推测不出多少信息来,也许此事当真不寻常,也许只是杞人忧天。
接下来的路上,沈京墨没有再说话。
但一想到昨晚玉带山上除了他们二人,竟还有那么多陌生的男子,她这心里就不舒服——幸亏那些人路过水潭后往另一个方向走了,没有再上山,否则她和他在山洞里做的事,不就全让人看去了?
陈君迁同样沉默着,心里想的却是,幸亏那些人没有再往山洞那处走,否则他们的马、他们的命,可能就都没了。
但看那些人行走的方向,从水潭到杀鹿之处,都在靠近山脚的地方,明显只是要绕过玉带山,且尽量不惊动附近的人。
若真如此,就更可疑了。
将沈京墨平安送回家后,陈君迁没顾得上歇息,将包袱放下,只带着舆图和拓下的鞋印便往卫府赶去。
翁逢春还在校练场那块小菜地里研究他的菜怎么就是不长苗,陈君迁找了半天才找着他,把自己在玉带山上发现的不寻常之事详细地说了一遍。
翁逢春一脸平静地听着,等陈君迁说完,他又顿了片刻,问他:“没了?”
陈君迁取出鞋印,指着翁逢春脚下:“我比对过,这不是咱们卫府统一下发的军靴,那些人肯定不是卫府的兵。除非是其他州道的驻军路过。可要是没有和咱们卫府通过气,也是不能私自过境的。”
大越的地方驻军,除非战时急需调配至他处,平时是绝对不能私自离开驻地的。虽说许多卫府管理混乱,执行起各项规定来并不严格,但这一项却是连长寿郡这样松懈的卫府也不敢轻易违背的,违之就是掉脑袋的大罪。
翁逢春长长地“嗯”了一声,沉吟片刻:“的确没收到其他卫府要借道的消息。不过也不见得就是兵吧?”
陈君迁:“都尉,山上的脚印是统一的,我能想到的穿统一鞋子的,也只有兵了。而且,玉带山的位置,在咱们长寿郡以南偏东,虽然从外头想进长寿郡,最好翻的是武凌山,但玉带山对于脚力好的汉子来说也不是难事。看那些脚印,还能把那么多鱼和一只鹿吃得几乎不剩多少肉,起码得有几十号人,而且还有刀。我还是觉得不对。要不……我带些人,再上一趟玉带山,仔细搜查搜查?”
翁逢春看了看陈君迁认真的模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长寿郡这么多大山,有人进山是常事。别紧张嘛,说不定是谁家的公子哥闲得无聊,想去山里头打头鹿尝尝鲜,体验体验野外生存呢?”
“都尉……”
翁逢春打断了陈君迁的话,没给他再说话的机会:“哎呀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南边在打仗,是不是?你怕是南羌的狼兵?陈都尉呀,且不说南边还有永寿郡、万寿郡挡着,就算真是狼兵,他们来咱长寿郡干啥?再往北都是大山,他们进来容易,可出不去了啊!兴许啊,那就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家丁陪着公子进山玩,家丁们统一发的靴子嘛!总之不可能是敌人,你啊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翁逢春笑呵呵地说完,就蹲下去接着鼓捣他的菜籽去了。
陈君迁只能暗暗叹息。
外头打成了什么样他不知道,但南羌和大越开战之后,就一直有南边的流民往北逃,之前被罗三拐上雁鸣山的那些就是。
而流民是最难防的一群人。
最先跑出来的那些大多是一家子一起出逃的可怜人,可这仗打到今天已经打了快一年,如今逃出来的流民,大多是在战火里滚过一遭,一无所有、家破人亡,甚至还可能是逃兵。
这群人鱼龙混杂,不见得都是好人。
玉带山上的人明显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是在躲着什么,看那杀鹿现场之残忍,定是些狠辣的主,不是南羌人,就极有可能是逃兵或者流民。
毕竟若真像翁逢春说的,是哪家的公子进山打猎,怎么会冒着瓢泼大雨,还带着那么锋利、能一刀斩断骨头的大刀?
更重要的是,按照那些人走的方向,从玉带山再往西不远,就是永宁县了。
他还是不放心。但翁逢春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他一个做下属的又能如何?
咬了咬牙,陈君迁对翁逢春道:“都尉说得在理,是我多虑了。不过,都尉可否借我几个人一起去做舆图?我这……一个人翻山越岭的,有点儿不安全。”
翁逢春转回头来打量陈君迁,笑他:“这么大的个子,胆子这么小?”
陈君迁挠挠头:“这不是怕娘子在家中担心嘛。”
翁逢春笑着点点头,喊来了李满:“带陈都尉去挑几个得力的兵,打明儿起跟他一块儿去做舆图。”
李满不满地翻了个白眼:“知道啦。”说完转身往兵营走去。
陈君迁迅速凑到翁逢春耳边:“都尉,我想自己挑。李都尉满意的兵肯定都是最好的,还是给他留着吧。”
翁逢春哪能看不出李满对陈君迁有敌意,自然也知道陈君迁这话究竟是何意。不过小辈之间的矛盾他懒得管,摆摆手随他去了。
陈君迁得了上司的应允,这才快走两步追上李满,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兵营走。
士兵住的营帐就在校练场后面,此时正是用晚饭的时辰,士兵都排着队领饽饽和汤菜。
陈君迁和李满还没走到士兵队伍跟前,远远就瞧见队伍中间发生了一阵骚乱,几个士兵不知因何打了起来,乱作一团,两个队正去拉都拉不开。
李满眉毛一竖,背着手走过去。一旁打瞌睡的校尉见了,屁颠屁颠地跑上来问李满好。
李满侧目一斜陈君迁。
这傻大个不知给盈盈灌了什么迷魂汤,才来第一天时就勾得她一大早跑来卫府看他。
他李满哪一点不如他?
他看陈君迁不顺眼,就想在他面前表现一番,证明自己比他强。虽然今天孟盈盈并不在卫府,但当着这么多自己人的面,他也想显摆显摆自己在卫府的威信。
如是想着,李满没说话,走到打架的士兵面前,背着手,也没正眼看那几个士兵一眼,用力咳了两声。
士兵们打得难解难分,压根没听见。
校尉一见,赶忙跑到打架的人堆外,照着不知谁的屁股踹了一脚,扯着嗓子大喝:“打什么打!都放开!老子数到三!”
数到十也没用,血气方刚的年轻汉子打起架来,除非分出胜负,否则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管用!
校尉没办法,只好给几个队正使眼色,大家一起扑上去,一人压住一个兵,费了半天劲才把人分开。
几个士兵坐在地上,脸色胀红,气喘如牛,都不甘心地瞪着对方,其中一个没被队正压住,猛地给对面一人大腿上补了一脚,那人也回踹,双方坐在地上对踹了几脚,弄得尘土飞扬。
李满嫌弃地往后推开几步,抬手在脸前狠狠扇了扇,招来校尉,问他士兵斗殴的原因。
“都尉,他们几个本来关系就不好,今儿是王解他们饿得厉害想插个队,赵友他们不答应,才打起来的,不是啥大事儿。”
校尉说完,回去挨个教训参与打架的两伙人。
陈君迁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不大一会儿,校尉骂完了人,笑呵呵地跑回来问李满大驾光临有何吩咐。
李满随手一指陈君迁:“给陈都尉挑两个机灵点儿的,有用。”
校尉不知陈君迁要兵做什么用,还当是什么美差,忙对陈君迁点头哈腰:“陈都尉,咱们卫府最好的兵那肯定是王解。我这就让他过来!”
这边话还没说完,队伍里又爆发出一声极难听的脏话,李满他们看过去时,王解和赵友他们已经再次扭打在了一起。
趁校尉和对正拉架,几个端着饭的小兵在一旁嘀咕。
“王解是校尉的小舅子,校尉肯定偏心王解。这事儿本来就是赵友占理,就因为他们是永寿郡的兵,你们等着看,最后肯定还是他们兄弟几个挨罚,王解屁事儿没有。”
陈君迁听见了,扭头看了这几个小兵一眼。小兵们刚刚听见李满管陈君迁叫都尉,知道是自己惹不起的大官,纷纷噤了声,默默吃饭去了。
陈君迁继续看劝架。
校尉这次拉了好半天,也没劝到双方消气。其中一个黑脸汉子更是一挥拳头,操着一口浓重的异乡口音道:“你们长寿郡的王八蛋都他姥姥的不是个东西!老子不伺候了!走!”说完把绣着长寿郡卫府字样的军服扒下来狠狠掼在地上,扭头就走。
陈君迁猜测这便是赵友。
见赵友如此,他身后七八个人也纷纷效仿,扔下军服就要走人,校尉和对正连劝带骂都不管用。
尤其是赵友,此时看谁都是王八蛋,就算陈君迁脸生,但长寿郡的都尉能是什么好东西?见他挡在自己面前,赵友想也不想,狠狠撞了一下陈君迁的肩膀。
陈君迁也没拦他,甚至连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
等赵友的人走出几步远,他才从容开口,声音不大,却能让赵友和在场众人都听到。
“你们胆敢走出长寿郡的卫府一步,就视作逃兵。逃兵,依我大越军规,带头者,斩,跟随者,杖八十、降三级。赵友,你要是想把你这几个兄弟都害死,你就接着往前走。”
赵友是个莽撞人,但不是傻子。
他和这些好兄弟都是在永寿郡当过兵、和南羌狼兵动过刀的人,只是后来军队被打散了,他们走投无路,才又到邻近的长寿郡重新投军,想要再上战场一雪前耻,却没想到长寿郡的卫府消极怠惰,他们才萌生了离开此地、去别处投军的心思。
他在长寿郡卫府呆了好几个月,知道这里的校尉都尉都是些连军规有几个字都不知道的货色,却没想到今日竟然来了个不一样的。
他脚步一顿,半晌,转过身来看向身后的兄弟们。
“大哥,我们听你的。”
赵友就是知道这样,才更不敢走了。
他孤家寡人被砍头就砍了,但他不能因为和王解有仇怨,就连累了兄弟们。
陈君迁没有做声,连身子都没有转,静静地站在原地。
赵友盯着他的背影,许久之后,重重叹了口气,垂着头走了回来。
校尉见状,笑着夸陈君迁果然厉害,这么难搞的刺头,他几句话就给吓唬回来了,不愧是上头看好的果毅都尉。
话说到一半,李满狠狠剜了他一眼。校尉不敢说话了,跑过去教训赵友,命令他给王解赔礼道歉。
王解知道姐夫会向着自己,麻子脸高高一扬,恨不得拿鼻孔看赵友。
赵友身高与陈君迁相差无几,王解比他矮一头。看着王解仗势欺人的模样,赵友攥紧了拳头,迟迟不肯张口。
“赵友你还不赶紧……”
“在军中打架,依照军规,不论原因,双方都要受罚。我看道歉就不用了,就罚他们绕着校练场跑十圈吧。跑不完不许吃饭。”陈君迁不等校尉把话说完,不容置疑地先行定下了惩罚。
校尉和王解都愣住了,李满也不满地看向陈君迁。
陈君迁弯腰在李满耳边低声道:“军规如此,我也没办法。我知道李都尉肯定也是这么想的,这个恶人我替你做了。”
李满个子比陈君迁矮上许多,见他弯腰和自己说话,顿感奇耻大辱!可偏偏陈君迁又是按军规办事,他没法说他的不是。
他只能拧着眉往另一侧跨出一步,跨出陈君迁那大个子的阴影,好让两个人的身形对比不至于太过惨烈。
随即他又瞟了陈君迁一眼:大越军规真是这么说的?回头他得找翁叔问问,别让这人给诓了。
李满一时没有反对,校尉还想替小舅子求情,陈君迁却压根不给他这个机会,命令参与斗殴的所有人立刻开跑,什么时候跑完十圈什么时候才能吃饭。
赵友恨恨地瞪了王解一眼,带着自己的人去跑圈了。
王解不想去,看向校尉求救。可校尉还能大得过都尉?他姐夫只能转过脸去,冲王解的人挥挥手:“赶紧去跑吧。”
王解只能苦着脸捂着肚子去跑圈。
长寿郡卫府虽然操练懈怠,但校练场却极大,十圈跑下来,天都全黑了。
一开始还有爱看热闹的在一旁看他们跑圈,等跑了两三圈后,围观的众人陆续离开了。等跑到第五圈,王解已经累得脸色发白,见陈君迁没有盯着,直接溜回营房休息去了。
王解的人见状,也纷纷溜走。
校练场上只剩下赵友带着自己的兄弟们咬牙坚持。
等到十圈跑完,伙房早没了吃的,几个人累得腿都打颤,互相搀扶着往营帐走去。
他们几个住在同一个帐子里。
钻进营帐,几人忍着饥饿,浑身酸痛地瘫在了大通铺上。
“大哥,”有人边擦汗边问赵友,“长寿郡这卫府,什么时候来了个守规矩的都尉?咱到这儿小半年了,头一次碰见会背军规的吧?”
旁边一人附和:“是啊,我记得那个姓李的都尉,根本就是个混日子的纨绔,连军规有几条都不知道,压根不会带兵。不过这个新都尉可真狠啊,上来就拿军规说事儿,让跑十圈!不行不行,你们谁有吃的没,我要饿死了……”
“要是有吃的还能轮得着你?我也饿着呢……”
话音未落,营帐的帘子被人掀开,一个高大的身影端着满满一盘高得像小山一样的饽饽走了进来:“吃的来了。”
几个人中年纪最小的一听有吃的,立马从铺上坐了起来,可待看清送吃的那人时,却是一愣:“都尉?”
赵友闻声也坐起身来,这才发现来者正是陈君迁。
他挣扎着下床,忍着浑身的疼龇牙咧嘴问陈君迁:“都尉亲自过来,是有事儿吧?”
这个赵友倒是不笨。
陈君迁把饽饽放到铺上,没说太多:“把饭吃了,早点儿睡。明天有事儿要你们去办。”
说完他就走了出去,留下赵友和几个兄弟面面相觑。
第53章 惊吓 相拥而眠,像对情投意合的寻常夫……
次日一早,陈君迁带着赵友等人离开卫府,众人都佩了刀弓,向着玉带山的方向赶去。
赵友他们不会骑马,陈君迁也就没有牵马来,和他们一起步行,边走边聊。
起初赵友等人顾忌他都尉的身份,不敢与他说话,都是他问一句他们答一句,多一个字也不敢说,唯恐惹来麻烦。但说得多了,见陈君迁脾气和善,不像几个校尉那般动辄骂娘,他们几个的胆子也就大起来了,尤其是几个年纪小的,什么都敢和陈君迁说。
熟络起来后,陈君迁的话就变少了,专注地听他们说。
赵友一伙共八人,都是从永寿郡来的,原是后备兵役,平日里有人种地有人打猎为生。八个月前,南羌狼兵突袭永寿郡边城,他们被征召入伍,打了几个月,队伍被打散了,他们也被追进大山后迷了路,走着走着,就稀里糊涂地走到长寿郡来了。
想再翻过无边无际的大山回到永寿郡,难,更何况谁也不知道回去的路上会不会再遇到狼兵,万一遇到了,就凭他们八个人,手无寸铁,碰上就是送死。
所以几个人一合计,不如投军长寿郡卫府,继续操练些时日,长些本事,再随大军一起杀回去,给死在狼兵刀下的父老乡亲们报仇!
翁逢春询问了他们的来历,没把他们当逃兵,同意将他们编入长寿郡的队伍。那时赵友他们以为希望来了,可在卫府待了几天才发现,这里和他们想象的简直是天差地别!
年纪最小的霍有财边说边看向陈君迁:“都尉,我们永寿郡都打成那样了,长寿郡离得这么近,不备战,不怕狼兵打过来么?”
其他几人也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
陈君迁哑然。
这叫他如何回答?他要是能说了算,早就天天拉着那些兵操练起来了,问题是他说话不顶用啊!
他只好转移话题:“操练的事我会和翁都尉商议。今儿叫你们出来,是有正事儿要做。昨天晚上罚你们跑圈,没记恨我吧?”
几个人彼此看了两眼,憨厚一笑:“都尉是按军规办事,又没偏心谁,挺公平的,不记恨!况且都尉晚上还给我们送了吃的,没让我们饿着肚子睡觉,已经比队正对我们好很多了。”
陈君迁点点头,一副终于放心了的样子:“那就好。出来的时候我还想,昨儿刚把你们得罪了,等下到了没人的地方,可别揍我一顿才好。”
众人纷纷笑起来。
笑过了,赵友问:“都尉,我们今天要干点儿啥去?”
陈君迁言归正传:“翁都尉要我画长寿郡的舆图,我一个人进山心里不踏实。正好你们几个体力好,有的以前还是猎户,肯定常在山里跑,以后就随我一起画舆图。”
此话一出,众人都沉默了。
陈君迁侧目一瞥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投军入伍是想杀回永寿郡报仇,可画舆图这种活儿又浪费时间又不能操练,更可能费力不讨好,他们不想做,但碍于刚刚夸了他,不好意思拒绝。
“你们别以为画舆图是耽误了你们的前程,”陈君迁一语道破了众人的想法,“长寿郡地形复杂,四周全是山。虽说已经七八十年没人打进来过,可万一,万一哪天真打起来了,谁熟悉地形,谁的赢面就越大。你们不是怕南羌打进长寿郡么?”
众人虽是小兵,用不着舆图,但也听懂了舆图的重要性,都打起了精神:“都尉说得对,我们听都尉的吩咐。”
“好。不过今天先不画舆图,”陈君迁皱了下眉,“前几日我在一座山上发现了些奇怪的痕迹,一个人不便探查,所以带上你们给我壮壮胆儿。”
众人都笑。
但等到了玉带山上,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经过快两天的暴晒,地上早已不剩一丝水汽,那些杂乱的脚印被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还有那死鹿的尸体,除去被山里动物啃掉的部分,剩下的已经腐烂发臭了。
几人之中的猎户看着死鹿腹中的小鹿尸骸,气得破口大骂。
赵友盯着那脚印看了半天,趴在地上左瞧瞧右找找,随后站起身来:“三四十号人,没上山,往西边去了。”
这些陈君迁也猜到了,只是不知道人数竟有三四十之多:“还有呢?”
“都是男人,块头还不小呢,就算没有都尉你高大,也矮不了多少,而且看样子都是练家子。”
这些陈君迁倒是看不出来,听赵友这样说,不禁眼前一亮:“怎么看出来的?”
赵友还没说话,身边已经有人替他解释:“我大哥以前常在山里猎熊猎豹子,小时候还给人放过羊,在我们郡里一家武馆跑过腿……哎总之就是见多识广,光看脚印就能猜出那人什么样、去了哪儿。”
陈君迁听完更是惊喜不已——本以为他们几个只是脚力好、体格壮实,加上恪守军规,算是老实听话,也不偷奸耍滑,才在不知选谁的情况下挑了他们几个陪自己一起出来,没想到这几人竟还有这样的本事。
真是让他捡着宝了。
听自己兄弟这般夸奖自己,赵友那张黝黑的老脸不禁一红,竟露出个略显腼腆的笑来:“去去去,哪有那么玄乎。都尉,我说的不一定对,您就随便听听。”
“你接着说,还能看出什么?”
赵友又看了几眼,摇摇头说再多的就不清楚了,毕竟只有几个脚印,他能看出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赵友看不出来,他的兄弟却看出了些别的信息:“这鹿身上的肉是拿刀割下去的,大骨头都断了好几根,看样子力气挺大呀。我觉得大哥说得对,是练家子。”
另一人指着一处断骨反驳:“这处不是刀,我家以前是杀猪宰羊的,什么样的刀没用过,这伤口不是刀伤,倒像是……”
陈君迁走上前去贴近查看,其余人受不了那个腥甜的臭味,纷纷喊他别靠太近。
陈君迁却不介意,好像完全闻不到味道一般,拿手翻弄了半天,确认:“是斧子。”
众人惊:“斧子?不可能,这伤口这么长,谁家会用这么大的斧子?”
陈君迁摘了几片树叶在手上搓了搓,将脏污擦掉:“确实是斧子,不过不是家中劈柴用的那种,是刀斧手用的,砍断骨头和切菜一样简单。”
刚刚说话的屠户一愣:“都尉怎么知道的?”
“以前查过一起案子,找不出凶器,就把能想到的利器都找来试了试。这痕迹我见过,错不了,”陈君迁说完一顿,又补充道,“这么大一只鹿肯定不是直接用刀斧砍死的,肯定用了箭或者弩……”
众人听着四下寻找,现场并没有用过的箭弩。
“散开找找,看看还能找到什么。”
九个人分成三组,很快往三个方向搜寻起来。
不多时,其中一组突然大喊:“都尉!这边!”
陈君迁飞快跑了过去。
那是一处断崖,霍有财正趴在边上往下看。
陈君迁走到他身边低头一眼,崖底也有一只死鹿,身上插着几只箭,只不过这处断崖无处落脚,所以无人下去割肉,尸体十分完好。
赵友自言自语:“果然是用箭的……那这么说,那些人杀了鹿,还把箭收走了?”
陈君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刀、斧、弓箭,至少三十人,有武功傍身。”
听他总结完,其余几人沉默了片刻,突然纷纷变了脸色。
“都尉,”赵友看看几个兄弟凝重的神情,知道他们和自己所想一致,“这个配置,好像南羌的狼兵啊。”
陈君迁神色一凛:“你确定?”
赵友点头:“南羌人少,喜欢玩儿偷袭,每次都是先派一小队狼兵孤军深入,摸清了一个地方的情况后,再突然攻城,要么给他们银子,要么等他们里应外合破城后烧杀抢掠。他们的小队就是这样,远程有弓箭手,近战有刀斧手,而且不带干粮,走到哪儿猎到哪儿,饿极了,连人都吃。”
陈君迁听罢,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如果真是狼兵潜入了长寿郡,他们必须得有所防范。
他又看了一眼崖底的死鹿:“回卫府。”
九个大男人去时兴奋,回时却异常沉默。
走了半路,霍有财实在抑制不住好奇之心,凑到陈君迁身边问他:“都尉,刚刚在山上,你说你之前遇到过杀人的案子,你之前是做什么的呀?仵作?”
“县令。”
“县令?”霍有财一愣,大眼睛里涌起崇拜的光,“县令变都尉?都尉你文武双全啥都会啊!”
陈君迁一噎,但没有反驳,故作高深地保持沉默。
众人当他这是谦虚地默认,不禁肃然起敬。
赵友却是安静地眨了眨眼,问他:“都尉以前做县令,也是在长寿郡?”
陈君迁点头。
“都尉你姓啥?”
“陈。”
赵友一惊:“你是永宁县令陈君迁?!”
陈君迁倍感意外:“你知道我?”
赵友几人一脸激动:“好几年前,有个叫罗三的土匪在永寿郡作威作福,杀了好多人。后来他跑来长寿郡占山为王,听说也杀了不少官,直到有个叫陈君迁的县令把他连窝端了才安生,之后几年就再也没听过罗三这个名字了。原来就是都尉你啊!”
陈君迁对罗三的过去并不了解,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都传到长寿郡之外了,吃惊之余,不免有些小小的骄傲。
“都尉,你以后不在永宁县当县令了,还能震得住罗三么?”
陈君迁笑了一声,语气十分平静地说出了让几人都震惊不已的话:“罗三死了。”
“什么!”那可是罗三啊!威震南方三郡的大土匪头子罗三啊!
霍有财最先按捺不住:“怎么死的?都尉快讲讲!”
陈君迁眼珠一转,难掩自豪地说:“被我夫人带着十几个娘子军连窝端了。”
“什么!!!”众人这下都炸了锅,非要他把来龙去脉仔细讲来。
尤其是霍有财,都快贴到他身上了,揪着他的袖子问:“都尉,这位美人姐姐就是你娘子吧?”
陈君迁那几件画着画中仙的脸的衣裳,平时不敢在家穿,怕让沈京墨瞧见,所以都放在了卫府。昨夜他宿在卫府,今日换衣裳时就换上了其中一件,没想到竟然让这小子发现了。
他点头承认,嘴角的笑意遮都遮不住。
其他人一听,纷纷围上来扯着他的袖子看,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这也太漂亮了吧?都尉,假的吧?哪有人能长得这么带劲儿的?”
“啧,”陈君迁一把将袖子拽了回来,爱惜地抚平扯出来的印子,将袖子缩回了外衣袖中护起来,“没见过仙女吧?这画都画丑了。”
众人震惊,沉默一瞬后——
“都尉!嫂子啥时候来看你呀!到时候喊我们啊!一定喊我们啊!”
*
天色已晚,沈京墨揉了揉酸涩的双眼,掩唇打了个哈欠。
她膝上放着一件氅衣,较寻常衣裳要厚实一些,却比她在上京时穿过的薄很多,胸口、背心处加了一层兔绒,看上去舒服又暖和。
自打陈君迁调任果毅都尉的调令下来,沈京墨就有了为他做一件氅衣的打算,后来见他休沐时骑马回家,她便干脆将手头的绣活暂停,加急做这件氅衣——
虽说长寿郡地处偏南,入冬之后也没有多冷,但他要骑马,每次休沐还总是趁夜出发,风一吹,他那些薄衣裳就不顶用了,还是要有一件厚实些的外衣,既保暖,穿脱也方便。
氅衣前几日就做得差不多了,要是之前没有和他进山,他生辰那日就能做好,刚好可以当做生辰礼给他,也就不会发生山洞里那件事了……
沈京墨兀自想着,脸色蓦地一红,忙咬了下舌尖驱散那些靡艳回忆,将做好的氅衣拿起来检查最后一遍,随后将其叠好放进了柜箱,等他明日休沐回来时拿给他。
做完这些,她快快洗漱完,熄灯上了床。
今夜有些凉,沈京墨一个人睡,睡得不太踏实,总是梦见有个巨大的汤婆子躺在眼前,但伸手去抓却又抓不到。
她抓得狠了,身子向前扑了个空,紧接着便听见“咚”的一声。
沈京墨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将眼睁开一条缝。
屋外天还黑着,她大概还没睡多久,许是自己睡觉不老实,不小心撞到了哪。
沈京墨这么想着,闭上眼翻了个身,正要睡着,却又听见一声响动从窗外传来。
她转过头循声望去。
一个人影贴在她窗外,似乎正在往里面张望。
沈京墨瞬间被吓得清醒了——这不是梦,是有人进来了!
今日陈大和陈川柏都不在家,这么大的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那人影肯定不是他们父子俩,也绝不是陈君迁!
沈京墨顿时睡意全无,却不敢起身,只能紧张地睁大了双眼,一动不动地缩在被子里,盯着窗户上那道黑影。
屋里很黑,她不知道那人看不看得到她。
周遭分外安静,沈京墨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得愈发快了。
好在过了不大一会儿,黑影动了动,消失不见了。
沈京墨不知那人去了何处,大气也不敢出,屏息凝神侧耳去听。
细听之下,那人似乎去了后院,响动时有时无,像是什么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还有什么东西扑腾发出的声音。
突然,一声凄厉的鸡叫响起,但只叫出一瞬就像被人捏住了脖子一般软了下去,只剩扑腾的声音愈发激烈。
沈京墨怔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那人要偷鸡!
她慌忙穿衣下地,走到门口听了听,确定那贼还在后院,这才小心翼翼拨开门闩。
屋外月光不算亮,勉强能看见事物的轮廓。
沈京墨脚步很轻,落在白灰砂打成的地面上,几乎不会发出声音。
路过院中石桌时,她把桌上的一把弓拿了过来,又顺手摸了两只箭搭在弦上,慢慢走向后院。
后院的门被打开了一条缝,恰好容一个身材瘦弱的人通过。沈京墨站在门外往里看,月光下,果然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在鸡窝前,拿着个麻袋,把“二红”往里面塞。
这是山洪过后陈家仅剩的一只鸡,每日还会下一两颗蛋,攒多了拿到县里去买,算是陈家一笔收入来源,决不能丢!
沈京墨忽地来了勇气,当即用手中的弓狠狠敲打院墙,发出“叮咚”的声响,边敲边喊:“来人啊!有贼!抓贼啊!”
附近几户人家很快传出了开门的动静。
后院那贼吓得浑身一抖,一把松开了快被掐断的鸡脖子,试图翻墙逃走。但也许是太过紧张,一连试了几次都没爬上去。
“陈家娘子!贼在哪儿呢?”
院外已经传来了村民的声音,那贼走投无路,竟调转方向,亮出别在腰上的刀子,直奔沈京墨而来,看样子是想挟持她逃走!
沈京墨连忙向后退去,手中的箭已经瞄准了那贼的胸口,却迟迟不敢放箭——她虽箭术不错,却还从未伤过人。
眼看贼人已近,沈京墨只好咬咬牙,两只箭同时射出,但并未伤着人,而是一前一后落在贼人脚下,只要他再快一步,或者箭再向前几寸,就会径直射入他脚面。
那贼人脚步一顿,身子却收势不住,直直向前扑来。
沈京墨手中已无箭,慌乱之下,只好双手握弓,狠狠挥了出去。
陈君迁做的这些弓个顶个的结实,饶是沈京墨力道不大,使出全身力气抡出去也疼。
这一下正敲在那贼人左肩,贼人身材瘦弱,猛地挨了这一击,整个人都向右摔去。
沈京墨下意识还想再补一下,那贼人却吃痛地捂住肩,狠狠推开沈京墨,夺门而出,往村外跑去了。
隔壁几户邻居此时刚好提着榔头棍棒赶到,见沈京墨没事,就要去追贼人。
沈京墨摔坐在地,加上刚刚受了惊吓,如今双手都在止不住地发抖,但见他们要追,还是急忙喊道:“别追了!那人有刀!”
最先赶来的隔壁张大娘的儿子听她这么说,拦住了其余几个同村人,问沈京墨家里丢没丢东西。
沈京墨指了指后院,有人去把“二红”抱了出来。
小母鸡身上掉了好几根毛,脑袋耷拉着,萎靡不振,但好在还有气。
张大娘也来了,走过来扶双脚发软的沈京墨,手一摸,发现掌心又黏又湿滑,打眼一瞧,才发现沈京墨手心被刀划破了一道口子。
张大娘忙喊儿子去请郎中,又对沈京墨道:“陈家娘子,你今儿晚上来大娘家吧,等明儿天亮了,大娘陪你去官府报官。”
沈京墨不欲麻烦邻居,可距离天亮还有很久,她的确不敢一个人待着,只好抱上萎靡的“二红”,随张大娘往她家走去。
次日陈君迁休沐。
回到家时时辰还早,陈大和陈川柏还没回来,陈君迁把马拴好,打算去学堂找沈京墨。
打开院门,隔壁张大娘家的门也恰好打开,张大娘扶着没什么精神的沈京墨、抱着“二红”走出来,喊住了正要关门的陈君迁。
“小陈大人,”村里人还是习惯这样叫他,“你可算回来了!”
陈君迁转身一看,正对上沈京墨泛红的眼。
他顿时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要拉她的手,可一碰才发现她手上竟缠着止血的布条。
“怎么回事儿?”
沈京墨脸色苍白,没有开口。
张大娘心疼地把沈京墨交到陈君迁手上:“昨儿晚上有人上你家里偷鸡,让你娘子发现了,手被那小贼划了一刀。不过好在人没事儿,我让她上我家来呆了一宿。小陈大人,快把人接回去好好歇歇吧,昨天晚上她一宿都没睡。”
听明白了事情始末,陈君迁谢过张大娘,扶着沈京墨往回家走。
她脚步蹒跚,走了几步进了院子后,不得不倚在陈君迁手臂上才能走路。
陈君迁把她送回屋中后,将“二红”放回后院的鸡窝,倒上水和鸡食,又立马回屋里来陪她。
沈京墨靠坐在床上,双目通红,陈君迁开门的声音都把她吓得一颤,直到看清是他后才松了口气,可眼泪也开始止不住地涌了上来。
昨夜独自在家遇到贼人、被刀划伤时她都没哭,在张大娘家时也一直努力维持体面,可是刚刚在张大娘家门口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就想哭,而且一点都不想忍了。
她的眼泪决堤般流个不停。
陈君迁把水端到床边,在她面前蹲下身去,看着她憔悴的泪眼心疼不已。
他一手为她拭泪,另一只手去握她的脚踝:“刚才走路一瘸一拐的,脚受伤了?”
沈京墨吸吸鼻子,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被那贼推了一把,脚崴了。”
陈君迁脱下她的鞋袜,果然看见她白皙的脚踝青了一片。
他出去用猪尿泡装了凉水回来,坐在床下,把她脚踝搁在自己腿上,轻轻给她冰敷起来。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先确保自己安全,为了一只鸡不值得冒险,听见没有?”
他语气有些急,沈京墨委屈地抿起嘴:“……嗯。”
“手上的伤上药了么?”
“昨晚找过郎中了。”
陈君迁抬眼看看沈京墨,心里头直发疼:“我没法在家守着你,怕不怕?”
沈京墨咬紧下唇,不知该故作坚强,还是如实回答。
犹豫半天,她瓮声瓮气地说了一个字:“……怕。”
陈君迁心里更觉亏欠:“跟我去长寿郡吧,租个院子,离卫府近些,万一有事,我能立刻赶回去。”
他先前提过一次这事,那时沈京墨拒绝了,但如今想起昨晚的事,她拒绝的心思变得不那么坚定了。
她是真的被昨晚那个站在窗外的人影吓坏了,以至于一宿都没敢合眼,更不敢靠近窗子。
如果昨晚他在家,她一定不会吓成那样。
可是学堂怎么办呢?做事总得有始有终,她走了,学堂不就办不下去了?
想了许久,沈京墨开口:“年后吧。学堂里有几个姑娘学得不错,若是年后她们能代我一些时日,我便随大人去郡里住。”
陈君迁只得答应她。
冷敷了一会儿,猪尿泡里的水已经不凉了,陈君迁起身要去换水,可刚站起来,衣袖就被沈京墨一把拽住。
她一双眼紧紧盯着他,像是怕他走:“大人做什么去?”
“再装些凉水来,顺便托人去学堂知会一声,今日你就不过去了。”
沈京墨点点头,但还是没有松手。
陈君迁只好扶着她一道出去。
之后一整天,不管他做什么,沈京墨都跟着,一刻也不肯让他离开视线。
除此之外,这一白天过得还算安稳。
可入夜后,沈京墨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双眼始终盯着窗户,生怕上面再映出个人影来。
昨晚她怕“二红”被偷,情急之下生出些许勇气,如今回想却只余恐惧。
陈君迁在屋里洗漱完,熄灯上床。
他睡在外侧,沈京墨才觉得安心了些,但依然不敢合眼。
陈君迁见状,问她:“要不我抱着你睡?”
沈京墨看向他,没有动。
陈君迁掀开自己的被子。
沈京墨迟疑了片刻,撩开自己的被子挪进了他的被窝里。
他的胸膛像火炉一般暖,沈京墨被他坚实的手臂紧紧抱着,才总算不那么怕了。
“大人明天回卫府么?”
“我再陪你一天,等川柏他们回来再走。”
沈京墨知道这样不好,但她实在不想一个人在家。
“我给大人做了件氅衣,放在柜箱里,大人走时记得穿,暖和。”
她的声音很轻很软,陈君迁听了心里一暖,低下头来轻吻她发顶:“多谢娘子。”
他这样一叫,沈京墨突然意识到,他们两个现在这样相拥而眠的样子,倒还真像对情投意合的寻常夫妻。
沉默了一会儿,她想起玉带山上的发现,问他进展如何。
陈君迁轻叹一声:“我带人又去看了一次,怀疑是南羌的狼兵。但翁都尉不信,只说会去找孟郡守提一提。不过回来时我去过县衙,找唐县令说了此事,他会知会各村加强防范……你也别太担心,也许是我猜错了。”
听他说完,沈京墨不再问了,又看了几眼窗户,干脆心一横,把脸埋进他颈窝,强迫自己入睡。
陈君迁颈侧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虽然浅淡不易察觉,却好似有安抚人心的奇效。
也不知是不是有他在的缘故,沈京墨今夜意外地睡了个好觉。
第54章 过年(一) “不刮胡子就不许亲我,我……
小年前最后一个休沐日,陈君迁前一晚早早回家睡了个好觉,休沐当天起了个大早。
沈京墨前一晚被他缠得紧,虽说始终没做到那一步,可他说足足五日没见,实在忍不住,一摸上床就贴过来搂着她亲到喘不过气,才歇没一会儿又要亲,如此反复好几次,还是怪累人的,故而直到天光大亮,她都昏昏沉沉没力气起身。
陈君迁起身时没有喊她,偷偷亲了亲她的脸后,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地,边穿衣边走到水盆前。
沈京墨感觉到脸上被什么东西刺了刺,不疼,但痒痒得不舒服,又躺了片刻,睁开眼来,就看见他背对着她洗脸。
陈君迁的外衣还没系好,松松垮垮披在身上,随着他弯腰,柔软的布料紧贴着他的腰身,勾勒出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
沈京墨偷看了几眼,红了红脸,想要移开视线。
听见身后的动静,陈君迁转过身来看她。
两人四目相对。
沈京墨忙把眼闭了起来装睡。
陈君迁笑她一声,把脸上的水擦干,走回到床前来,蹲在她眼前,从额头一路亲到下巴,边亲边说:“要是还困就再睡会儿,待会儿来人了就睡不着了。”
可他这么亲她,哪里是想让她接着睡的意思?分明是想把她闹醒。
他的吻扎脸,沈京墨忍着痒意把他推开,一边问他谁要来,一边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大人是打算蓄须了?”
陈君迁一愣,抬手摸摸自己的下巴:“有胡茬?”
沈京墨点点头:“扎人呢。”
他又用力蹭了蹭,才勉强察觉到一点刺痛。
大越男人爱蓄须,有些人二三十岁就开始留,每日抹油疏通,当成宝贝似的精心打理的不在少数,像孟沧、翁逢春就都有蓄须。
可他欣赏不来下巴上多出长长一撮毛,以往也几乎不长胡子,再加上平日里粗糙惯了,虽然近来开始抹面脂注意保养脸皮,但还是没注意到下巴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胡茬。
他又蹭了蹭手背,确实有些扎人:“我去找我爹要油膏和刮刀,今儿就给它刮掉。”
沈京墨很满意他的回应,她也不喜欢胡子拉碴的男人,他若是要蓄须,那就别想再亲她了。
但她面上并无表露,只问他等下谁要来。
陈君迁却神神秘秘地看她一眼,故意卖关子:“来了你就知道了。”
沈京墨这下没睡意了,起身梳洗。
刚用过早饭,院门就被人扣响了。
陈川柏跑去开门,陈大跟在他后面,陈君迁也放下手里的米糕走了出去。
这么大阵仗,沈京墨对来者的身份更加好奇,也放下碗筷走到屋门口去往外一瞧——
来的人她还真认识,是谢玉娘和她爹。
父女俩推着辆小车,车上放着一口巨大无比、几乎能放得下一整个人的大锅,锅里还有一个扁扁的四方小包。
进了院,谢玉娘把小包取出来挎在身上,谢老爹和陈家父子三人一人抬一处,合力把大锅抬了下来,架在不知何时布置好的柴火堆上。
做完这些,几个男人就往后院走。
谢玉娘见沈京墨一脸困惑,上来和她打招呼:“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沈京墨不懂:“看什么呀?”
谢玉娘晃了晃腰间的小包:“杀猪呀!”
话音刚落,后院便传来一声凄厉的猪叫,且一声比一声凄惨,听得沈京墨直发毛。
“丫头!来帮忙!”
谢老爹高喊一声,谢玉娘只好撇下沈京墨,快步跑去了后院。
这下前院里就只剩下沈京墨一个人了,她听着猪的惨叫声,实在于心不忍,可又禁不住好奇,犹豫了半天,悄悄跑到了后院的小门外,将门打开一条缝往里瞧。
后院里,一头猪正疯了似的满院乱跑,挡在它前面的它低头就撞,把立在院墙下晒药用的草席都撞散了架,干草撒了一地都是。
几个人四面包抄,可那猪却意外地灵活,陈川柏好不容易抓住了猪尾巴,却被疯跑的猪往前带了一个大跟头。
兵荒马乱之中,那头猪瞧见了打开一条缝隙的小门,立马撒开蹄子向着沈京墨冲来。
沈京墨吓了一跳,猛地一把将门摔上。
“嘭”的一声,门板险些被撞碎。
门后传来猪哀怨的哼唧,但已经不像先前那般激烈。
沈京墨在门边躲了一会儿,见动静消停了,才敢打开门往里看。
刚才那头猪鼻子头被撞破,整头猪已经没了气力挣扎,被几人合力按在地上,四脚朝天,谢老爹拿来绳子,把它的前脚后蹄分别绑在一起,用杆子一挑,放到一块台子上。
台子是个平坦的案板,下面放着一个大盆。
谢老爹常年走南闯北耍大刀,颇有一把子力气,一只手按住躁动的猪头,另一只手朝谢玉娘伸去。
谢玉娘将小包取下来展开,里面是大小不一的刀子,有些是用来剔骨的,有些是用来放血的,有些则是用来割肉的,总之用途不一,装备齐全。
她把一把尖刀放到谢老爹掌心,谢老爹手在猪脖子底下一划,一股鲜血喷涌而出,流进案板底下的大盆子里。那猪痛苦地挣扎两下,就渐渐不再动了。
趁着给猪放血的空当,陈君迁走到沈京墨身边来,夸她聪明,要不是她引猪撞门,刚刚还真不好抓那猪。
沈京墨哪里有想那些,她只是站在门口,同情地看了案板上的猪一眼。
倒不是她同情心泛滥,猪肉她也爱吃得紧,只是刚刚听过猪死前的惨叫声,心里着实有些不好受。
“现在是在等什么?”她问。
陈君迁给她解释:“杀猪要先把血放干净,不然血留在肉里就不好吃了。等血放干净了,就该烧水褪毛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那口大锅前,倒上大半锅水后点燃了下面的柴火堆。
等水烧开,血也刚好流完,陈君迁和谢老爹一前一后把死猪抬过来放进锅里,用滚烫的开水一烫,拿粗糙硬实的刷子把皮上一层硬硬的短毛刮掉,之后再搬回案板上,从肚子中间一开两扇,割肉剔骨。
沈京墨实在不敢看下去,只看到刀子刺进猪腹里,就强忍住恶心跑开了。
谢老爹很快就把一头猪收拾好了,又去杀第二头。
等到两头都处理干净了,陈大将几块好肉包起来,当做给谢家的酬劳。剩下那些,除了没人吃的猪头、脏器,还特意留了一块上好的五花肉,说是留给儿媳吃的。
其余的肉,父子三人全部装进背篓里,拿到县里去卖。
陈君迁原本想要叫沈京墨一起去,可她躲在屋里不肯出来。他好不容易敲开了门,却发现她脸色发白,捂着鼻子说他身上都是猪肉味,一步也不肯让他接近。
他也就不强求了,叮嘱她在家注意安全,他天黑之前一定回来,之后才离开。
等到傍晚时分,陈君迁果然如约回到了家里。
进屋之前,他想起沈京墨说他身上有味道,他自己虽然闻不到,但也不想呛着她,连屋门也没进,先去厨房里烧了锅热水,把身上的猪肉味洗掉,穿了一天的外衣也仔仔细细揉了半天,这才敢进屋里去。
沈京墨在灯下刺绣。
原先接的几件绣活,因为给陈君迁做氅衣而耽搁了,这几日她只要有空,都在赶这些。
陈君迁找了件干净外衣穿上,走到她身后,俯身亲了亲她的脸。
沈京墨嫌弃地一躲:“大人还没刮胡子。”
陈君迁一怔,这才想起这码事,他摸摸下巴,又来亲她:“忙忘了,明儿就刮。”
沈京墨不肯让他亲,又躲了一下,他却还不知趣地追过来。
她躲不开,愤愤地拿针扎他手,看他吃痛地“嘶”一声,她轻哼:“不刮就不许亲我,我也怕扎。”
陈君迁只好看着她叹了口气,出去了半天,拿着一盒油膏和一把刮刀回来,往灯下一坐,把东西推到了沈京墨跟前。
沈京墨瞥他一眼:“做什么?”
陈君迁:“帮我刮。”
沈京墨:“我又不会。”
陈君迁:“天黑了,我自己看不清。”
沈京墨:“那就找川柏去,他年纪小眼睛好使。”
陈君迁:“以前是他给我刮,现在我都有娘子了还找他做什么?”
沈京墨知道他在耍赖,把手里的针线放下,瞪他:“大人的意思是,我和川柏是一个用处咯?以前他做的活儿,以后都换我来做?”
陈君迁把她抱到腿上,握住她推搡他的手,在手背上狠狠亲了一口:“他怎么能跟你比?我可从来不亲他!”
沈京墨又气又想笑,低头去踩他的脚。
陈君迁这回没有躲,反正她坐在他腿上,使不上劲,多踩几脚也不疼。
等她消了气,陈君迁又把刮刀往她面前一推,讨好地看着她。
沈京墨实在拗不过他,只好先把绣品放好,回到桌边来拿起油膏和刮刀,看了两眼又放了回去,取来一块用温水打湿了的巾子捂在他下巴上。
过了一会儿,胡茬变软了些,沈京墨拿起油膏,一寸不漏地抹在陈君迁的下巴上,随后拿起刮刀:“先说好,我可从没给谁刮过胡子,大人最好别乱动,刮破了我可不管。”
陈君迁点点头,仰起脸来朝向她。
他坐在椅子上,沈京墨弯着腰去刮,总觉得高度不合适,手肘悬空,难免会抖,刮了两下就停下了,要去找些垫手的东西来。
陈君迁按住她的腰没让她走,挪了挪椅子侧坐过来,再一伸手将她抱回腿上。这下她的手肘刚好可以放在桌上,与他高度相当,也不会腰酸脖子酸了。
沈京墨无奈地笑了一下,没有戳穿他那些小心思,把灯挪近了些,认真给他刮起胡子来。
窗外天色全部暗了下来。
陈君迁垂眸,安安静静地看灯光在她脸上洒下一层柔和的光晕。
趁她用巾子擦去刮刀上油膏的间隙,陈君迁摸了摸被她刮过的地方,颇感意外:“刮得这么好,你以前当真没给人刮过?”
沈京墨侧目瞥他一眼:“没动过手,不过看过,就学会了。”
“在哪儿看的?”
“早上大人给猪褪毛的时候。”
陈君迁:……
沈京墨是故意这么说的,见他面露无奈,她忍不住暗自笑起来,笑得肩膀都在抖。
陈君迁眯起眼睛盯着她,慢慢点了几下脑袋,在她转回头来要接着给他刮胡子时,猛地丢掉她手中的刮刀,按着她脑后狠狠吻了过来。
他下巴上都是油膏,那玩意儿也是猪油做的,味道不好闻,沈京墨嫌弃地不行,费了半天劲把他推开,跑去水盆边擦洗了好久,回过头来瞪他:“剩下的大人自己想办法吧,我不管了!”
说完她就脱了外衣钻进被窝,背对着陈君迁躺下。
知道她是真不管他了,陈君迁拿上油膏和刮刀走出了屋子,过了不大一会儿,又顶着个光洁无比的下巴自信地走了进来,快速洗漱完也上了床。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搂她的腰,被沈京墨狠狠一巴掌拍在手背上。
陈君迁动作一顿,又去抓她的手。这回沈京墨没能挣开,被他握着放到了下巴上。
陈君迁:“你摸,是不是不扎手了?”
沈京墨不摸:“谁稀罕知道。”
陈君迁摊开她的掌心,下巴在其中画了个圈才肯放手,随即又凑到她后颈拱了起来:“你刚说我是猪,那猪见到又香又好看的大白菜都是忍不住的,可不能怪我。”
沈京墨扭过脸来瞪他。
只是人还没看清,就被一个黑影覆上来堵住了嘴。
*
腊月廿六,陈君迁休沐。
这些日来长寿郡各处均未发现疑似南羌狼兵的踪迹,就连先前光顾过陈家的小贼也不曾再出现,四处一派过年前的祥和气氛,连带着他的心情也稍稍放松了些。
趁他在家,四个人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全家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通。
入夜,沈京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白天收拾家实在太累人了,虽说爷仨体谅她,只让她做些擦桌的简单事,可她那时只顾着干活,没怎么吃东西,到了半夜胃里就不舒服了。
原本她打算硬撑到明早,可也不知怎的,今夜脑袋分外清醒,躺了足有两刻钟也毫无睡意,满脑子都是吃的,就连陈君迁搭在她腰间的手,都恨不得抱起来啃上两口。
再这么下去,她非得饿坏了不可。
沈京墨睁开眼看了看身侧的陈君迁。许是白天累着了,他睡得很熟。
此时吵醒他着实不好,沈京墨又忍了一会儿,终于忍无可忍,小心翼翼地从他胳膊底下钻出来,轻手轻脚爬下了床。
走出屋子,她直奔厨房而去。
前几日家里杀了猪,剩下的肉和下水都被陈大切成厚片煮熟了,还有些县里买来的点心、果子和零嘴儿,陈大这些日子常塞给她解馋,只是她每次拿到手,不是当天吃掉,就是分给了陈川柏,一点儿也没存下来,眼下只好去厨房现找。
厨房里静悄悄的,透着一丝阴冷。沈京墨把能想到的地方都翻了个遍,可除了一些生的米面之外,什么都没找到。
她苦恼地捏了捏拳,决定去喝些水充饥。
刚走出厨房,不大明亮的月光下,沈京墨看见一个人影正匍匐在东屋的门口,极其缓慢地推门。
她一惊,再仔细去瞧,才发现那人影竟是陈川柏!
自打她和陈君迁的新屋盖好,陈大就将东屋重新修整一番搬了回去,把西屋留给陈川柏一个人。
川柏大半夜不睡觉,往他爹的屋里去做什么?
沈京墨疑惑地走上前,轻轻一拍陈川柏的肩。
大概是在做亏心事,陈川柏被她吓得差点跳起来,直到看清了她的脸,陈川柏才无声地长舒了一口气,拍拍胸脯大口大口喘气。
沈京墨这下更确定他没干好事了,压低了声音问他:“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陈川柏站起身来,拉着沈京墨往远走了两步,离开东屋的门,这才附在她耳边:“嫂嫂,你想不想吃肉?”
沈京墨正饿着呢,被他这么一问,自然点头:“你也饿了?”
陈川柏不是饿,他是馋。
但他没有否认,指了指东屋:“之前做好的大肉,还有我哥买回来的点心,都在我爹屋里头。以往每年他都把好吃的藏自己床底下,怕我和我哥偷吃,要等到过年才肯拿出来。”
沈京墨:“那现在怎么吃得到?”
陈川柏:“我偷偷爬进去,偷一点儿,他发现不了。嫂嫂你帮我放风。”
沈京墨:“怎么放啊?真要有事,我也没法喊你呀。”
陈川柏:“你躲在门边上,轻轻敲下门板,我就知道了。”
沈京墨飞快点头。
两个人蹲在院里小声商量着,正要付诸行动,陈川柏就感到后脖领子一紧,紧接着就被一只大手给提了起来。
沈京墨急忙抬头,就看见陈君迁不知何时起了身,看样子已经在他们两个背后偷听好几句了。
陈川柏用力挣扎,却不敢喊出声,只能用气音叫他:“哥你快放我下来!嫂嫂救我!”
陈君迁瞪了陈川柏一眼,转而看向沈京墨:“你们要去爹屋里偷吃的?”
她和陈川柏是共犯,此时被他这么一盯,竟还有些心虚。
陈君迁把陈川柏放下来,表情十分严肃地问:“为什么不带我?”
沈京墨和陈川柏:?
两人对视一眼,沈京墨不禁捂住嘴吃吃笑起来。
这下共犯又多了一个,三人一合计,改由陈君迁这个长手长脚的去偷肉,沈京墨和陈川柏在屋外盯着陈大的动静。
说干就干,陈君迁去厨房拿了个大碗和一双长筷,一点一点推开东屋房门,蹲在地上,一步步往床边摸了过去。
沈京墨和陈川柏低伏在门两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陈大。
东屋里有些月光,但不大亮。陈君迁打着十二分的小心,沿途没有碰着任何桌椅瓢盆。
来到陈大床边时,他抻长了脖子看了一眼,陈大面朝着门这侧睡得正香。
他将身子伏低,几乎快要趴在地上,一手掀起垂下来的床单,另一只手去夹肉。
床底下的白水煮肉有满满一盆,下面是脏器,上面是五花,一片压着一片,摆放得整整齐齐。
要是只少了几片,陈大第二天醒来一眼就能发现肉变少了。
于是乎,陈君迁干脆把最上面整整一层的肉片都夹到了碗里,把剩下的肉片摆整齐,随后又夹了几块点心,直到碗里都装不下了,他才最后夹起一块猪肝放进嘴里,蹑手蹑脚地蹲着身往外走。
陈君迁刚一转过身,床上的陈大就睁开了眼,一只手悄悄摸到床下去找鞋。
这小子打小就好偷肉吃,年年偷,年年挨打,可年年打,还是改不了年年偷,所以每到过年前这几天,陈大睡觉都睁着一只眼。
陈大捏住鞋底子,正要照着陈君迁的屁股飞一鞋板,就瞟到门外蹲着的两个小脑袋。
家里总共就四个人,那其中一个肯定是沈京墨啊。
想到是儿媳想吃肉,陈大手里的鞋默默放了回去,眼睛也闭了起来,仿佛压根没有醒过似的。
沈京墨和陈川柏这两个放风的,从头到尾都没察觉陈大醒了。
好不容易出了东屋,三人耐着性子慢慢把屋门关上后,心急火燎地坐在门外就分起了肉。
其中属陈川柏最为着急,手都没洗就捏起一片肉来丢进了嘴里,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陈君迁用力一推他脑门,低声说他:“不腥啊你就直接吃?”
说完他让沈京墨等等,自己跑去厨房调了碗醋水,又取了两副碗筷,把肉一分为三,再从自己碗中挑了几块五花肉,放进了沈京墨和陈川柏碗里。
陈川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没几口就把肉吃了个精光,一双大眼睛又瞄向了陈君迁的碗。
陈君迁把碗往胸前一收,瞪眼:“你小子饭量见长啊?不给。”
陈川柏扁扁嘴,把满是油光的筷子头放在嘴里咬。
沈京墨虽然饿极了,但吃起东西来还是没他们快,见陈川柏意犹未尽,她把自己碗里最后一片肉夹起来,飞快地放进了他的碗里。
陈君迁“嘿”了一声,要把那肉给她拿回来。
陈川柏哪会给他机会,一仰脖子就把肉给塞嘴里了,边吃边冲陈君迁做鬼脸:“还是嫂嫂疼我!”
陈君迁拿过沈京墨手中的碗筷,连同自己的一并塞进了陈川柏怀里:“洗碗去!”
陈川柏又朝他吐吐舌头,在陈君迁的巴掌拍下来之前,丢下一句“谢谢嫂嫂”,飞快地抱着碗筷跑进厨房清洗去了。
沈京墨和陈君迁洗漱完,一起回了屋。
躺在床上,她饱得有些睡不着,一边揉着小腹消食一边问陈君迁,陈大明天醒来发现肉少了会有什么反应。
陈君迁也学着她的动作一起躺下揉肚子,边揉边笑:“他已经知道了。”
沈京墨一惊:“刚才被发现了?”
陈君迁点点头:“老头儿精着呢,开门关门,屋里光线都不一样,他早醒了。也就是疼你这个儿媳妇。要是只有我和川柏,他早拿着鞋底子追出来了。”
沈京墨诧异地眨眨眼睛,笑了:“那这么说,大人刚刚还是沾了我的光了?”
陈君迁一顿,换上一副夸张的表情,感激涕零地抱住她,脑袋在她颈窝乱蹭:“可不是嘛!我就知道在咱家里跟着娘子才有肉吃!”
沈京墨被他这话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伸手去推他,结果越推他抱得越紧。
到最后,她也不记得到底是把他推开了,还是干脆在他怀里睡着了。
第55章 过年(二) “今年、明年、后年……大……
大年三十,天清气朗,明媚的晨光温柔地唤醒了沉睡的小山村。
葡萄村的各家各户都早早起了身,拿面粉熬成浆糊,给自家门上挂桃符。
小孩子们不干活,在大人腿间捉迷藏,大人笑骂一句“净帮倒忙”,拿点吃的将小孩打发走。小孩把零嘴儿叼在嘴里,跑开之前把手伸进浆糊碗里,挖出一指头肚往小伙伴脸上一抹,打打闹闹地跑远了。
大人们贴完了桃符,三三两两站在门口聊家常。
整个村子都洋溢着平静而幸福的年味,鸡鸣犬吠,轻松又温馨。
这般美好的一个清晨,沈京墨却是被一阵“咚咚咚”的动静吵醒的。
她蓦地睁开眼,阳光从宽敞的窗户照进来,晒得房中暖烘烘的。
门外的“咚咚”声变得更加明显,不时还传来几句听不清内容的说话声。
陈君迁不在屋中。
沈京墨迟钝地眨着眼睛,盯着被光镀上一层晃眼光晕的窗台,一时竟有些恍惚,又躺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并不在上京的家中。
昨天卫府提前放了假,像陈君迁这样离家远又没什么要紧事做的闲官,早早就被翁逢春赶回了家和亲人团聚。
学堂也从今日起歇课,直到年后再开张。
今早难得清闲,她本想睡个懒觉,可脑子一转起来,人就清醒了。
沈京墨默默盯着床帐,忍不住思念起远在漠北的亲人。
也不知父亲母亲在那苦寒之地过得如何,今日除夕,可有包着铜钱的饺子吃。
窗外的“咚咚”声很快拉回了她的思绪。
沈京墨擦擦眼角,整理好心情翻身下床,洗漱过后,往院里走去。
院中阳光正好,爷仨都围在石桌边忙碌。
陈君迁站在石桌后面,两只手里拿着两把菜刀,轮番剁着案板上的肉糜。陈大站在他对面,抱着一个大盆和面。陈川柏也有模有样地拿着把小刀,站在老爹和兄长中间,正一点点切葱花。
陈大:“虎子,那饺子皮是这么和的面么?跟蒸饼馒头一个样?”
陈君迁:“我问过谢遇欢,饺子跟包子差不多,都是一块面里面包上肉馅,应该没错。”
陈大:“包子皮放水里煮……还能好吃?不都泡烂了?”
陈君迁停下剁肉馅的手想了想:“先包几个煮煮试试,烂了就改成蒸的,蒸肯定错不了。”
陈大看了陈君迁一眼,觉得儿子的菜谱相当不靠谱。
爷仨干得热火朝天,谁也没听见沈京墨开门的声音。
她倒是把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七八分,回屋里把手仔仔细细洗过一遍,走到石桌旁帮忙。
陈君迁身旁还有位置,沈京墨走过去,探头看看几个人手里的活儿,轻声问要她做什么。
陈君迁手里剁馅的动作没有停:“你要是困就再睡会儿,要是不困,帮老头儿看看他那面和得对不对。”
陈大笑呵呵地看着儿媳,见她的视线移向自己这头,忙把面盆一提,露出其中软乎乎还没揉成型的雪白面团。
精细的白面很贵,家里很少买,陈大也不怎么会做面食,就让儿媳来掌掌眼。
沈京墨为难地咬唇,脸微微发热:“我也不大会……以前面团都是厨娘和好后,我去包几个饺子凑热闹的……”
她边说边看向陈君迁。
陈君迁边听边笑,抬头冲着陈大露出个欠收拾的表情:“那今年的年夜饭可就靠您大显神通了。”
陈大瞪了他一眼,接着努力和面去了。
陈君迁剁了有一会儿,问沈京墨肉馅够不够细。她拿过刀去翻了翻,确定最下面的肉馅也全都成了靡状,点点头说已经可以拌馅了。
但馅怎么做,她也不知道,只能描述记忆中的味道。
陈君迁根据她的形容,让陈川柏去厨房拿来各种佐料,加一点这个,再加一点那个,陈大也在一旁边揉面边指挥,四个人手忙脚乱七嘴八舌,可算是把肉馅准备好了。
等陈大手里头的面团和得差不多了,陈君迁把案板洗干净,四个人各站一角,围在石桌边上包饺子。
爷仨都不会包,把面团和肉馅放在桌上后,六只眼睛就齐刷刷看向了沈京墨。
沈京墨顿时感到肩上一沉。
她使劲回想起来,一边说一边比划:“面团分成这么大的小面剂,擀成手掌心大小的面皮,然后把肉馅放进去,再把边上捏起来,像这样……”
她说的时候,陈君迁已经迅速按照她的说法擀出了一张面皮放到她手里。
沈京墨用筷子夹了些肉馅放进去,一个褶一个褶的包。虽然面皮软了些,有些粘手,但好歹把馅都包起来了,没破没漏,只不过形状歪歪扭扭不大好看。
沈京墨把包好的饺子放在掌心,摊开,伸到三人眼前。
爷仨齐齐发出一声“哦”,仿佛对包饺子这事已经手拿把掐了然于胸,一个个撸起袖子开始包。
面团和肉馅不多,只能尝尝鲜,所以四个人很快就包完了。其中沈京墨包得最像那么回事儿,其次是陈大。陈川柏动作最快,奈何包出来的饺子一个个奇形怪状,有的甚至看不出是饺子。
至于陈君迁,他中途跑进屋里去取什么东西,回来后,好不容易包好的八个饺子还被陈川柏偷走了两个。他喊沈京墨来作证,她却摇摇头说自己什么都没瞧见。
他只能加快速度,抢在面团用完前又包了几个,才没在数量上输给幼弟。
包完了饺子,陈君迁连着案板一起端进厨房去煮。
陈大站得久了,腰疼,便喊上陈川柏一起回屋去给他揉腰。
沈京墨没事做,洗干净手,跑进厨房看陈君迁煮饺子。
虽说饺子是年夜饭,但依照葡萄村往年的习俗,今日天擦黑时,所有人都要到村中一片空地去,点燃篝火,跳舞驱傩,守岁一整宿,像饺子这样不方便带出去的食物,就得放在中午吃了。
陈君迁很快烧开了水,为防万一,只下了一小半的饺子。
两个人并排站在狭窄的厨房里。
看着大锅里白花花的饺子随着沸腾的水上下浮动,灼灼热气白烟般袅袅升起,沈京墨突然觉得很幸福。
要说过年的待遇,这里是绝比不上上京的,吃食自然也远不及上京那般美味,可想着陈家父子一大早聚在一起忙活,就为了让她吃到一口家乡的饺子,沈京墨竟觉得,这样的年也不是那么难过了。
煮了不大一会儿,锅里的清水慢慢变成了白色。
陈君迁顿觉不对劲,拿起勺子在锅中转了一圈,捞上来一勺黏糊糊的肉汤。
两人都是一愣,赶忙熄火。
等翻腾的水花平息下去,二人看着这一锅白花花又粘稠的肉丸汤,表情难以言喻。
陈君迁率先尝了尝那锅汤:“熟了。尝尝?”
沈京墨看看他递过来的汤,又看看他,勉为其难地抿了一小口:“……不难吃。”
但也不好吃。
她心疼地看向大锅。这些肉馅和白面,家里一年到头都舍不得买,就为了给她包这顿饺子,结果都浪费了。
陈君迁看着她惋惜的表情,把剩下大半勺肉汤喝下肚去,夸张地咂了咂嘴:“这不挺好喝的吗?滑溜溜的,比往年那清汤寡水的肉汤好喝多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肉汤盛出来:“诶还有几个没煮破的,等下给你吃。你看啊,这锅汤呢,就像咱俩,上京的饺子和永宁的肉汤,八竿子打不着的两样东西,偏偏凑成了一锅,这就叫缘分!我觉着挺好。”
他惯会安慰人,沈京墨无奈地看着他笑。
见她笑了,陈君迁低下头来碰了碰她的唇,认真道:“剩下的,咱们上锅蒸吧。再煮,喝不了了。”
剩下那一大半蒸饺的确没破,只不过口感更像包子,形状还丑了些。
等把饭做好,一家四口难得地围坐在一起吃饭。
以往沈京墨都是和陈君迁一起在自己的屋中单独吃,今日要坐在一起,她不免有些局促。
好在陈家父子都是很好说话的人,不像上京的大家族那般规矩颇多,饭桌上有说有笑的,倒也有趣,沈京墨很快便自在了许多,一边吃饭一边默默地笑。
吃到一半,她和陈川柏还各吃出一个抱在饺子里的铜板。陈川柏不知这是何意,还以为他哥拌馅的时候把钱串子撒了。
沈京墨偷偷问陈君迁是不是故意把包了铜钱的饺子分给了她和陈川柏,陈君迁却说兴许是他俩年纪小,独得老天爷偏宠。
沈京墨不信他的鬼话,低头继续吃饭。
吃过饭,陈君迁和陈川柏抱起碗筷要去洗,陈大却把陈君迁留了下来。
沈京墨识趣地出去,和陈川柏一起洗碗去了。
陈君迁疑惑地皱着眉头盯着他爹:“有事儿?”
陈大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把门关上后,转过身来将高大的长子上下打量一番,最终目光落在了陈君迁腰部以下大腿以上的位置。
陈君迁顿感后背一紧,似乎已经猜到了老爹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只听陈大轻叹一声,开门见山地问他:“那儿好了没?”
“爹……大白天的问点儿正经事儿好不好?”
陈大瞪眼:“这怎么不是正经事儿了?爹不催你俩现在就生,但是沈家三郎就这么一个闺女,你得给他留个后啊!昨天晚上你娘还托梦问我呢!要是原先找的郎中不管用,爹再带你换一家问问,总能治好的。”
陈君迁纳闷,怎么全永宁县都没人给他送补肾壮阳的玩意儿了,偏就他爹还一门心思认定他不行!
“我娘要是着急抱孙子,您就让她给我托梦,我明儿就烧俩小纸人陪她老人家玩儿去。”
陈君迁说完就走。
气得陈大对着他屁股就是一脚:“你个臭小子……”
陈君迁不痛不痒地拍了拍灰,头也没回地摆摆手:“再踢今年也抱不上。”
*
今夜要守岁,整晚都不能睡。
下午沈京墨小睡了个把时辰,等到天快黑时,陈君迁进来叫她起身。
“爹和川柏他们先过去了,你起来吃点儿东西咱们再走。”
沈京墨从未见过民间的守岁仪式,见天马上就黑了,难免心急,只匆匆吃了几块糕点就催着陈君迁带她去。
葡萄村的守岁地点在村后靠近饮马河的一处平地上,前面是人家,后面是河流,剩下两侧都是树。
沈京墨赶到时,空地中间已经堆起了一个一人多高的篝火堆,还有不少年轻人正来来往往给篝火堆里添木柴。
火堆旁已经围坐了不少人,有的在分享零嘴儿,有的在聊天,气氛比篝火还要火热。
陈川柏给兄嫂留了位置,见他们来了,跳起来朝他们挥手。
沈京墨和陈君迁刚坐过去,篝火就燃了起来。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如墨夜空,也映红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等人都坐好了,年迈的里正站起身来,带头说了一番祈福的祝词,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村里人无病无灾。
祈祷过后就轮到跳驱傩舞。
众人纷纷起身。
沈京墨怔忪地看着人们站起来,不知自己是否该跟上。
陈君迁把手递到她眼前:“一起跳?”
沈京墨微微皱眉:“我不会。”
陈君迁不理会,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了起来:“我教你。”
沈京墨拗不过他,只好提着裙摆加入。
很快,鼓点声响起,有几个小伙子穿着古怪的衣裳,脸上带着青面獠牙的鬼面,拨开人群来到篝火堆前,张牙舞爪地跳起舞来。
外围的人群先是安静地看着,等他们在小圈子中走了两圈,不知是谁一声号令,人群也开始动了。
村民纷纷向后退了两步,将圈子扩大方便活动,随即跳起简单却有规律的舞步。
沈京墨之前在上京也看过傩戏,但她都是坐在一旁静静观赏的那些人,还从未亲自跳过驱傩的舞,因此一时有些跟不上旁人的脚步,不禁觉得尴尬。
陈君迁握着她的手,一边跳,一边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提醒:“左脚,右脚,后退,跳,左脚,右脚……”
沈京墨按他说的做,慢慢掌握了规律和节奏,渐渐地能跟上其他人的步伐了。
她越跳越乐在其中,脸上也不自觉地浮现起灿烂的笑容。
陈君迁也看着她笑,跳着跳着,竟还带头喊起号子来!
直到人群中的几个鬼面被“驱逐”,人们才停下脚步,往火堆里扔过爆竹,聚拢成一大圈坐下来,就近相互道好。
沈京墨跳出了一身汗,摸了摸自己袖中,发现没带手帕,只好用衣袖轻轻去擦。
还没擦两下,一块干干净净的帕子就递到了她眼前。沈京墨转头去看,才发现那手帕竟是陈君迁的!
“大人还随身带帕子?”她将手帕接过去,边擦汗边意外地问。
上京的官员大多都有手帕的习惯,毕竟时常要面圣,若是哪里脏了、有汗了,带块帕子随时可以清理,但陈君迁有这样的习惯,沈京墨着实没有想到。
陈君迁看着她擦,见她遗漏了鬓角上的一滴汗,十分自然地拿过手帕去帮她擦掉:“我带这玩意儿有什么用?是给你带的。带很久了,今儿才派上用场而已。”
沈京墨惊讶地看他。
陈君迁挑了下眉毛与她对视,眼中明晃晃地写着“很意外么”四个字。
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他给她擦汗的动作却被旁边的几个婶子看得一清二楚,不由笑着打趣他俩:“小陈大人和娘子恩爱的哟~打算啥时候生个娃娃呀?”
“咱小陈大人长得好,陈家娘子长得更好,跟朵花儿似的,生出来的娃娃得好看成什么样啊?”
几个婶子你一言我一语,仿佛已经看见一个绝顶漂亮的小胖娃娃在眼前乱爬了。
沈京墨如今已经能听懂永宁县的乡音了,几位婶婶的话她自然听得明白,羞得不敢抬头,只好偷偷去扯陈君迁的衣袖。
陈君迁反握住她的手,大大方方冲几个婶婶笑了笑:“几位婶婶说得对极了,我和我家娘子感情确实好,肯定得多过几年好日子再考虑别的。”
众人会心一笑,笑声里透着“我懂”二字。
沈京墨不禁抬眼瞪他:她是让他把话题转移开,谁让他炫耀什么感情好了?
挨了瞪,陈君迁一脸无辜地低头看她,张张嘴,无声问:“我说得不好?”
沈京墨嗔他一眼,转过头去和别人聊天了。
陈君迁却没有半点自觉,也不和旁人说话,就规规矩矩坐在她身边,歪着头盯着她的脸。
篝火把她的脸映得红彤彤的,陈君迁没去听她和别人说些什么,只是她一笑,他就忍不住跟着一起笑。
沈京墨那头聊了没几句,就见一群人笑着给她使眼色,离她最近的姑娘凑到她耳边:“快理理你家小陈大人吧。我们要是再缠着你,他怕是要把我们都吃了。”
沈京墨抬手去戳姑娘的痒痒肉。
她哪里会不知道身边这人一直盯着自己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不知收敛,她才懒得搭理他。
所以她故意不回头,接着和别人搭话。
陈君迁也不在意她理不理自己,手肘往腿上一撑,托着脸,继续盯她。
火光映在她眼里亮晶晶的,她刚喝过水,唇上也是亮晶晶的。
想亲。
但是周围人太多了,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肯定不让他亲。
陈君迁第一次觉得全村一起守岁有些不便。
片刻后,他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我给你备了惊喜,你先去取,我随后到。”说完指了指一侧的树林。
沈京墨回头望了一眼,树林黑漆漆的,有点吓人:“大人为何不与我同去?”
“咱俩,现在,一起进小树林,这么多人看着,到时候得怎么想我?”陈君迁露出一副十分正经的表情。
见他这样,沈京墨有些信了他是真有礼物要送她,满怀期待地走进了小树林,但并没往深处走,只在最外面的一棵一人宽的老树下等他。
稍等了一会儿,陈君迁趁没几个人注意,也偷偷溜进小树林。
来到树后,沈京墨正要伸手冲他要礼物,就想起在玉带山上时,他把下巴放她手心,说自己就是酬劳的事,便把双手背到背后,不给他耍赖的机会,仰起脸问:“礼物呢?”
陈君迁站到树后,探头往篝火堆的方向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人注意他们两人后,收回身来,露出一丝得逞的笑。
沈京墨心里大叫不好,赶忙就要往回跑。
可她哪里跑得过陈君迁,身子刚一有动作,便被他抱进怀里,深深吻了下来。
小树林离人群并不远,沈京墨能清晰地听见人们说话的声音,木柴爆裂的响动,甚至还有小孩追跑打闹,险些跑进这片林子里,吓得她直打他。
陈君迁没有理会,直到亲够了才把她放开,抬手抹去她唇角的晶莹,还得意地朝她笑。
沈京墨腿发软,靠在树上才勉强站稳,红着脸等嫌弃他:“就这么一会儿大人都忍不住?”她现在脸烫成这样,等下回去肯定会让人发现异样。
“我都忍半宿了,”陈君迁极为认真地反驳她的批评,“以前从没这么久都不能亲……”
沈京墨赶紧捂住了他的嘴。
他笑着拉下她的手:“再说我也没骗你,我真给你准备礼物了,在家呢,跟我回去拿?”
沈京墨想了想:“最后一次机会啊,再骗我的话,我就再也不相信大人了。”
两人小心翼翼地从小树林绕道回村,没让任何人发现。
所有人都去了篝火堆旁,村中甚是安静。
沈京墨一路上都防备着陈君迁,没让他再占到什么便宜。
到了家,陈君迁说礼物就在他们屋里。
沈京墨听罢,走到屋门口,猛地转回身来,抬手抵住陈君迁的胸口:“大人在外面等着便是,我自己进去找。”
陈君迁:“为何不让我进?”
沈京墨:“家里没人,大人跟进来,不更方便干坏事了?”
说完,她没再给他狡辩的机会,把他往外一推,飞快退进房中将门落了闩。
陈君迁在门外重重叹了一声。
沈京墨隔着门板都听见了,掩唇笑笑,开始寻找礼物。
至于究竟是什么礼物,陈君迁没说,不过屋里就这么几样东西,那多出来没见过的,自然就是礼物了。
她翻了翻抽屉,接着又往柜箱那头走去。
刚走到柜箱前,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响动。沈京墨迅速回头,一眼便瞧见陈君迁正从窗户往屋里翻。
她只锁了门,可忘了锁上窗子。
沈京墨赶紧去窗前推他,想把他挡在外面,可还没走过去,陈君迁就灵活地跳了进来。
见势不妙,沈京墨转身就跑。
陈君迁身高腿长,快走了两步就来到了她身后,一把将她拽进了怀里,抱起放到了柜箱上,又不知餮足地吻了过来。
沈京墨推了他几下,见推不动,也就不再挣扎了,反正眼下他们是在自己的家中,不会被外人撞见,她便也没那么羞怯了。
他这一次的吻不像之前在林中那般急切,反倒像在亲吻什么稀世珍宝,带着十二分的爱惜与小心,一点点轻咬她的唇。
屋中没有点灯,淡白的月光透过背后的窗,也照不到他们两个所在的地方。
屋子里的光线,足够她看清他的脸,却又不会暴露了她一脸如醉酒般的红晕。
仗着夜色温柔,沈京墨逐渐地也学会了享受他的亲吻,双手环上他的脖颈,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
陈君迁不舍地放开她的唇,与她额头相抵,声音分外温柔:“现在该许愿了,新年愿望。”
沈京墨的脑子晕乎乎的,喘息平复了半晌,却想不出有什么心愿,最后只好诚实道:“我想玩雪。这里不会下。以前每年过年,上京都会下雪,有时早上醒来,屋外就落了一地的雪,白茫茫一片。想看雪。”
陈君迁轻轻笑着一啄她唇角:“记得了。”
沈京墨也禁不住笑:记得这个做什么?难道永宁这么暖和的地方还能下雪不成?她也就是实在想不出心愿,随口一说而已。
见她笑,他又亲她:“怎么不问问我的新年愿望?”
“我不用问,川柏都告诉我了,”沈京墨笑,“他说,大人从小到大每一年的愿望都一样,希望天天睁开眼就是过年,这样就能天天都有肉吃。”
陈君迁跟着她笑,却说他今年的愿望和以往不同。
她问是什么。
陈君迁亲亲她额头,笑意温柔。
“从今年开始,明年、后年……大后年,希望天天睁开眼就能看见你。”
沈京墨一怔,愣愣地抬眼看他。
没等她说什么,炽热的吻又落了下来。
第56章 破例 “兜衣之下,不许碰……”……
月影轻移,一丝清凉如水的月光爬上沈京墨空悬的足尖,却浇不息屋中攀升的灼热。
沈京墨像条脱水的小鱼,又似根柔软的藤蔓,红唇急促地喘息,软塌塌的腰须得攀附着面前的男人才能勉强坐得住。
“我们该回去了,”她双手轻轻抵在陈君迁胸口,好不容易才与他分开,“出来太久了,我怕……”
“没人注意,”陈君迁抬手抚上她的脸,粗粝的拇指一丝一点描摹过她的唇线,“我告诉过川柏我们要走开一会儿,不会有人来找我们。”
沈京墨轻哼一声:“大人果然早有预谋……下次我可不会再轻易相信大人的话了。”
陈君迁忙辩驳:“送你礼物确实是早有预谋,后面……是情不自禁。”
她忍笑瞪他,春水般的眼波看不出半点怒意。
陈君迁把她抱下柜箱,搂着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一只手打开了柜箱的盖子,取出一件崭新的、雪白的氅衣。
“呐,没骗你吧?”
沈京墨看着这件被他平铺在柜箱上的氅衣,伸出手去缓缓抚过,面料柔软细滑,还绣着朵丰满妖娆的芙蓉花,做工甚是精细。
“这氅衣一看就价值不菲,大人何必如此破费?我在家中也没机会穿。”她嘴上虽这样说,眼睛却盯着它不肯移开。
这氅衣自然不是她穿过最好的,但胜在心意。
陈君迁知道她是舍不得他浪费那点微薄的俸禄,而非真心不想要。
“这几个月天凉,从家到学堂也不近,穿着暖和。一件买来的成衣而已,远没有娘子为我亲手缝制的珍贵,说到底还是我占了便宜。”
他边说,边将氅衣拿起来,要为她穿上试试。
沈京墨却按住了他的手:“方才驱傩时跳了一身汗,外衣上还有土,别弄脏了。”
说完,她将氅衣从他手里接了过来,十分爱惜地将其叠好后放回了柜箱,就放在他那件黑色氅衣上面。
她若是不说,陈君迁都要忘了:“待会儿还要回去,出一身汗容易着凉。你等我一会儿,我去烧些热水。”
半锅热水很快就烧好了,陈君迁搬来浴桶,兑好水,将竹竿和布帘撑起来,放在屋子中间。
“你泡一会儿吧,驱驱寒。我在外面擦擦身。”
布帘把屋子一分两半,虽不能完全遮住,但至少不会透光。
沈京墨听见布帘那头很快传来一阵脱衣裳的窸窣声,紧接着便是洗巾子拧巾子的淋漓水声。
她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就又烧了起来,只好装作无事的样子试了试水温,随后才慢慢褪去衣衫,抬脚迈进浴桶中。
水温正合适,暖和却不烫人,沈京墨靠坐在其中,只觉得绵软的腰身都被泡透了,舒服得甚至有了一丝倦意。
但今日是除夕,不能睡。沈京墨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清醒了些,决定快快洗完早些出去。
好在她平日里无需做什么活儿,身上干净,只要将今日出的一层薄汗洗掉就好。
晚上天凉,水自然也凉得快,沈京墨没有泡太久就起身迈出了浴桶。
刚出了浴桶,她就冷得一哆嗦,飞快去找巾子擦身。
布帘那头,像是等着她出浴似的,突然在此时开口:“我忘拿换的衣裳了。”
听见声音,沈京墨拿巾子的手一顿:他拿巾子擦身,肯定比她泡浴更快,这么半天都没动静,难不成擦完之后就一直坐着等她,还……没穿衣裳?
沈京墨顿时从耳尖红到了脖颈,拿起脏衣裳遮住身子,往柜箱那头走,给他从里到外拿了一身衣裳,撩开布帘一角递了过去。
她什么也没说,伸出来的一截雪白的手臂上还都是水珠,随着动作轻缓滑过光滑的皮肤。
陈君迁盯着那截胳膊,双眼不自然地眨了眨,接过衣裳来迅速穿上,道了声谢。
沈京墨没应声,拿巾子擦干身子,飞快地套上中衣钻进被子,才敢让他进来撤掉浴桶。
陈君迁闻声撩开布帘。
他也只穿了中衣,她递过去的外衣还整齐地放在一旁的桌上。
沈京墨与他对视了一眼,飞快撇过了脸去。
很快陈君迁就把浴桶收拾干净放了出去,布帘和竹竿也收了起来,屋里恢复了原样。
他脱鞋上床,钻进被子。
原本静静躺在床里面的沈京墨猛地坐了起来,被子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脑袋来,一双眼直勾勾盯着他。
陈君迁一怔,也裹着被子坐了起来,两个人像是两颗胖胖的粽子。
陈君迁疑惑:“怎么不躺着了?”
沈京墨暗自咬唇:先是沐浴,又是只穿着中衣上床,她怎么想都觉得他没安好心。
“今夜守岁,躺久了怕不小心睡过去。”她胡乱找了个借口蒙混过关。
陈君迁点点头认同她的话,和她一道坐着。
相顾无言,沈京墨渐渐放下戒心,缩在被子底下的手轻轻搓着胳膊取暖。
他看着她被子下面上上下下动来动去的手:“很冷?”
“是有些……”
沈京墨话还没说完,陈君迁就敞开被子抱了上去,将她连人带被子一起箍在了怀里,最外面是他自己的被子。
面对他突然的靠近,沈京墨一时张大了眼,还以为他是凑上来亲她的。等确定他只是安静地抱着她,什么都没做时,她不禁暗暗脸红。
但他的确离她太近了,被子将两个人裹得紧紧的,他们之间只隔着她一条薄被,以至于她能感觉到他坚实的手臂、温暖的胸膛。
她眨着眼睛偷偷打量他。
陈君迁大方地接住她的目光,突然笑了:“我们现在这样好像一颗大粽子,我这被子是粽叶,我是糯米,你是最里头那颗甜枣。”
沈京墨想了想他的形容,摇头拒绝:“枣子皱巴巴的,不好看。大人才是枣。”
“我本来就是枣。”
沈京墨一愣,随即想起他名字的意思,没忍住笑出声来。
却听陈君迁接着说:“那粽子里头的枣都是包在一块儿的,没有拿粽叶分开两边的。”
他说着就来扯她的被子。
沈京墨就知道他迟早要干坏事儿,急忙手脚并用地压住被子。可她力气小,就算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上面,还是被他轻轻松松找到空隙钻了进来。
两个人裹在一条被子里,空间登时更逼仄了。
她拿肩膀搡他:“大人进来就有空隙,有空隙就不暖了,快出去。”
他当然不肯走,一伸手把她抱进怀里:“抱紧点儿不就暖了?”
沈京墨努力把手挣脱出来去推他:“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陈君迁这次没有反驳,笑着来挠她的痒痒肉。
被子裹得鼓鼓囊囊又笨重,动起来十分不方便,两个人打着打着,也不知是谁先失去了平衡,连带着另一个人一起摔倒在了床上。
沈京墨被他闹得直发笑,边笑边求饶。
陈君迁又闹了她半天才放手,盯着她绯红如霞的脸看了好久,俯身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话。
沈京墨不笑了,胀红着脸拿手指用力戳他的肩,语气又低又急:“上次是看在大人生辰的份儿上才……今日怎么又要破例?”
陈君迁攥住她的手,在她脸上胡乱亲:“大过年的,来都来了。”
她嗔他一眼,轻笑:“要是手边有笔墨,我定要在大人脸上写四个字,‘得、寸、进、尺’。”
陈君迁故作思考状地想了一想,摇摇头:“夫子没教过,我听不懂。”说完就堵住了她的唇。
沈京墨起初还想说他两句,可被他缠得久了,腰软了,口也松了。
她轻喘着瞪他:“就这一次……”
话未说完她就不说了,反正他也不会听,破例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
要是在玉带山上她没有纵着他,今日她还能轻易拒绝他的请求,可有过那一次之后,她再想拒绝,也没办法想之前那样坚定了。
他就是算准了她不会在他生辰和新年时狠心拒绝他,真是狡猾。
她愤愤改口:“不许太过分。”说罢就撇过脸去不看他了。
得了她应允,他立刻笑了,俯身在她脸上一连亲了好几下,随后却掀开被子出了被窝。
沈京墨意外地转过头来看他。
陈君迁赤着脚下地,快步走到她的梳妆台前,取出她的口脂,走回到床上,钻进她忘记设防的被窝。
沈京墨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口脂:“大人拿这个做什么?”
陈君迁不答,只问她:“这个怎么用?”
沈京墨愈发疑惑,但还是给他掩饰了一番。
朱红色的口脂,轻轻一抿,就染在了她本就浓艳的唇上,衬得她肤色更加白皙如雪。
他眼也不眨地看着她涂口脂,随后又帮她把口脂收好,却没放回原位,只搁在了床上一角。
沈京墨的视线随之而去:“别弄坏了……”
话音未落,她放在枕边的发带被他一手挑起。
他怎么又要玩玉带山上那一套。
沈京墨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起那夜的靡丽,脸上发烫。
可下一刻,那条发带却落在了她的眼睛上。
沈京墨毫无防备,惊慌地去抓他的手。
“别怕。”他嗓音低哑,一边安抚她,一边将发带系好。
沈京墨只好咬紧了唇,两只手无措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
屋中本就没有点灯,再加上深色的发带一遮,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连陈君迁在做什么,都只能等他的手落下来,才能后知后觉地感受到。
湿热的吻很快落了下来,顺着她的额角向下,划过鼻尖、唇峰,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大人……”
陈君迁没有应她,却伸手剥开了她的中衣。
沈京墨慌张地呼吸一紧,身子也紧绷起来,微微发抖。
他的吻在肩头落下,哑声问她:“上次允许我碰这里了么。”
她红着脸,死死咬着唇,不肯回答。
他却不死心似的,每吻一处便问一次,这里呢,还有这里。
沈京墨的嘴唇都快要被她咬破时,他却贴上来吻她的唇,可又吻得不深,只是在她唇上研磨一阵,便继续去吻之前的地方。
如此反复两次,沈京墨似乎明白了他方才要她涂口脂的用意,顿时觉得浑身都开始发烫。
“大人……”她推推他,声音低得几乎难以分辨,“兜衣之下,不许碰……”
“好。”
他答应地痛快。
可随即沈京墨却后悔了——她的话似乎给了他方向,吻得愈发急,每流连过一小片皮肤就覆上来吻她的唇,再把她的口脂染遍他所经之处。
等到她唇上的口脂用尽,他又学着她先前涂抹的样子为她补上。
沈京墨像是被架在火堆上炙烤,颤栗、躁动、舒畅,又难耐。
无法视物,她只能猜测他下一次的落点,只是这滋味未免太磨人。
好不容易挨到尽头,沈京墨总算能舒一口气时,身子却被他翻了过去,趴在了被子上。
她急忙要起身,他的手却轻轻按住了她肩头,一面吻她的唇一面低语:“背,也不是兜衣覆盖之下,沈大小姐要说话不算数?”
这次不等她回答,他的吻就细细密密地印了下来。
沈京墨只好继续咬住唇,难耐地仰起了颈子。
到最后,他果然守规矩,兜衣之下,他分毫未碰。
只是兜衣之外,他也一寸都没有放过。
许久之后,沈京墨只觉得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急需什么去填补,但她也不知那究竟是什么,只是他每多触碰一下,她的身子便在如此叫嚣。
未知的陌生感觉快要把她逼疯了。
陈君迁却在此时突然将她翻过身来,喂了些水后放进了被子里。
他转身下床。
“大人做什么去?”
他停下得很突然,没有半点征兆,沈京墨只隐约感觉到他撑在她身侧的手掌狠狠攥紧了被子。
陈君迁的声音比先前更干涩低哑,背对着她坐了一会儿,松了口气:“没什么。我很快回来。”
他连外衣也没穿就走出了屋子。
沈京墨喘息了很久,手指颤颤地拉下蒙眼的发带。
院中水缸的方向传来撩水声,不多时,陈君迁带着湿漉漉的寒意走了进来,躺进被窝里,隔着被子抱住了她。
“大人身上好冷。”
沈京墨担心他着凉,伸出手去想要为他渡些暖意。
陈君迁却把她的手臂塞回她自己的被子,呼吸略显粗重:“盖上被子躺一会儿就好了,不用管我。”
沈京墨不知他这是怎么了,明明方才还那么动情,就好像他真的很爱她一样。
空洞感仍在噬咬她的身心,沈京墨的脑海中却无端出现了一个名字——
青青。
第57章 赴宴(二更) “是我昨晚太过分了,惹……
沈京墨默默回想起雁鸣山上他听见“青青”二字时的反应,像他那样冷静的人,竟会因为一个人的名字而露出那种慌乱的表情。
心口莫名发酸,沈京墨转过身去背对他,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躺了不大一会儿,沈京墨和陈君迁最后还是回到了篝火前,与同村人一起守岁。
只不过他们两人离开前还有说有笑,回来时却分外沉默,正和陈川柏追跑打闹的谢玉娘连同几个姑娘瞧见沈京墨情绪低落的样子,纷纷挨过来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是淡淡一笑,说自己有些困了。
谢玉娘她们看看沈京墨泛红的眼尾,再瞅瞅陈君迁。
难道两人吵架了?可这大过年的,小陈大人和沈姐姐感情那么好,怎么会挑这样喜庆的日子吵架?
几个姑娘议论纷纷,谁也想不出原因,只好默默走开了。
转过天是大年初一。
陈君迁一大早就被几个同村喊了出去,快到晌午都没回来。
沈京墨也乐得独自待着。
昨晚过后,她跟他就没怎么说过话,守岁到天快亮时,他也试着找过些话题,可她只应了几声便没什么兴致了。
大概是看她反应太无趣,到后来,他也就不再说话了。
沈京墨坐在窗下,手里捧着一本话本,讲的是公子佳人情投意合私定终身,却被家人棒打鸳鸯的俗事,她从今早就开始看,薄薄一本册子,看到晌午,竟才翻了四五页。
“笃笃笃——”
院门蓦地被人扣响,沈京墨猛地回神,就听院外传来一声嘹亮的少年声音:“都尉你在家吗?我来接你和夫人啦!”
陈大和陈川柏去串门了,家里只有沈京墨一个人。
她放下话本去开门。
门外停着一驾马车,车前站着一个年轻人,身上穿着长寿郡卫府的兵服。
沈京墨打量了那马车一眼:“你找陈都尉?”
少年爱马,原本扣过门后,就站在拉车的马旁边爱不释手地抚摸两匹骏马,听到她说话,少年抬头看来:“对啊!郡守府宴请都尉,让我带都尉和夫人一起……”
话未说完,少年痴痴盯着沈京墨的脸,双眼缓缓张大,嘴也越张越圆,足能塞下颗鸭蛋了。
沈京墨被他这样直勾勾看着,不禁蹙了眉尖,向一旁站过去些撇过脸去,轻声道:“陈都尉现下不在家中,若是不急,还请在此处稍后片刻。”
少年这才恍然回神,擦了擦湿乎乎的嘴角,脸瞬间红成了猴屁股:“我我叫霍有财!是陈都尉的舆图兵。刚才多有冒犯,嫂夫人别生气呀!”
沈京墨没有与他计较,只说马车太大,院门太窄,没法请他进去,让霍有财在门外候着,她去给他倒碗水来。
“好,多谢嫂夫人!”霍有财看着沈京墨转身进院,直到她关上门看不见了,才傻笑着喃喃自语,“原来都尉真没骗人,真比画上还好看。”
这次抢着来陈都尉家送马车,还真是来着了!要不然,他这辈子哪能见着这么美的人!
不大一会儿,沈京墨端着一碗水走了出来。
美人姐姐送来的水肯定是甜的,霍有财受宠若惊地接过水来,一口气就喝干了。
他擦了擦嘴,悄悄看她一眼,脸就更红几分:“嫂夫人果真是仙女,难怪陈都尉总说我们少见多怪,嘿嘿。”
沈京墨正欲回家,就听见了他的自说自话。
她身形一顿,犹豫片刻,问他陈君迁都说过她些什么。
霍有财挠挠头:“都尉说嫂夫人特别厉害,他都抓不住的土匪头子罗三,嫂夫人带着十来个姑娘就给杀了!还说嫂夫人长得像下凡的仙女一样好看,我们不信,他还给我们看他袖子上的画相,真和嫂夫人长得一模一样……不对,画相没嫂夫人好看!”
沈京墨不禁替陈君迁脸红,哪有这样在部下面前胡言乱语的。
霍有财还没说完:“哦对了!陈都尉的营房里还有个小橱柜,我有一回帮他找衣裳的时候不小心打开过一次,他马上就冲过去关起来了,让我不要碰那个橱柜,但是我看见了,那里头都是一堆圆圆的木头章,还有巴掌大的细长纸,摆得整整齐齐的,上头全都是嫂夫人的画相!”
霍有财年纪小,嗓门却很大,说到他们都尉的事,更是激动得不得了。
沈京墨越听越觉得脸热,见他似乎还没说够,赶忙阻止了他接下去的话,只说让他在门口等着,陈君迁很快回来,随后飞快掩上了门。
霍有财疑惑地挠头:都尉那么做,明显是喜欢嫂夫人,舍不得跟她分开,嫂夫人听了应该高兴才对啊,怎么反倒像生气了?都尉回头可别罚他跑圈啊。
门内,沈京墨背靠着门站了一会儿,耳边不停重复霍有财刚刚的话。
他说陈君迁的衣袖上画着她的脸,但她和他睡在一张床上,怎么从未看见过?
她进屋去翻柜箱。
他的衣裳有一小半都带去了卫府,剩下的,她全都检查过,袖子上干干净净,根本没有什么画。
还有霍有财说的什么木头章细长纸,她也从没在家里看到过。
一门心思地又找了半天仍一无所获,沈京墨看着被自己翻乱的屋子,突然泄了气。
他把东西都带去卫府,摆明了是不想让她看见。
听霍有财的说法,她大概的确和青青长得很像,所以他才会把她当成画相里的人。
她双目无神地扫过整间屋子。
或许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太过愉快,又或者是他每次看向她的眼神都太过炙热,以至于她都快忘了,他早就有心上人。
他把心上人的脸画在衣服上、刻在木章上,随身携带,以寄思念,有什么好奇怪的?
再说,早在答应试着和他过日子那日,她不就想通了,他是她的救命稻草,她是他的替身娘子,双方各取所需,算是她还他的恩情。
他不过是把对心上人的情暂放在了她身上,她也一早就知晓的,怎么现在又觉得不痛快了呢?
沈京墨颓然靠在柜箱上,良久,很轻很轻地、自嘲地笑了一下。
她似乎变贪心了,这样不好。
况且就算找到了他那些宝贝又如何?除了徒增烦恼,没有任何益处。
呆立半晌,她一点一点将弄乱的屋子收拾干净。
没过多久,院外传来陈君迁和霍有财说话的声音。
沈京墨忙加快了打扫屋子的速度。
刚把最后一样物件摆好,陈君迁就推门进来了,表情不大愉快,看了她一眼,犹犹豫豫半晌才开口:“郡守府今夜宴请长寿郡所有官员和女眷,你……想去么?”
说完不等她答,他又补充:“不想去的话我就让霍有财回了孟沧。”
沈京墨的确不想去。
倒不是反感这种宴席,她在上京时也常参加其他官员的家宴,应付这种场合自然不成问题。
她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以他娘子的身份去。
她这么想着,就要回绝,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郡守是一郡之首,最大的官,陈君迁以前敢不给郡守面子,是因为那时除了他没人敢做永宁县的县令,但现在情况不同了,罗三已经死了,他再如此托大,孟沧会作何反应可就不好说了。
想了想,沈京墨垂着眼:“既是郡守府的邀请,大人这个做下属的自然不能驳了上级的面。我准备一下就随大人同去。”
她的神情和语气都淡淡的,陈君迁觉得她答应得勉强,想要劝她不想去就不去,沈京墨却以要梳妆打扮为由,把他推了出去。
陈君迁只好坐在马车外等,一边等,一边和霍有财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都尉,说实话,刚听说你娶妻了的时候,我们兄弟几个还在想,什么样的女子能有幸嫁给都尉你这样的男人。”
陈君迁嘴角微扬。
“但是看见嫂夫人以后,我觉得还是都尉你的命更好一点,像嫂夫人那样的大美人,我这辈子都没见过。”
陈君迁听完斜了他一眼,没有反驳。
他也觉得自己命好。
正想着,紧闭的院门突然开了。
两人同时抬眼望去,随即齐齐愣在了原地。
沈京墨换了一身清秀不显眼的浅粉衣裙,肩上披着他送她的那条白色大氅,脸上的妆容也是精心描画过的,将她本就惹眼的相貌点缀得愈发动人。
饶是陈君迁已经与她朝夕相处了大半年,见到精心打扮的沈京墨,也还是禁不住看呆了去。
看见两人的反应,沈京墨微微颔首,一句话也没说上了车。
陈君迁先回过神来,忙抬手去扶,随后也跟着坐了进去。
霍有财赶车出发。
有嫂夫人在,霍有财不敢跑太快,怕路途太过颠簸,让她不舒服。
马车算不得奢华,但也算是宽敞,沈京墨坐在一侧,掀起帘子沉默地看窗外的景色。
陈君迁坐在另一侧静静盯着她瞧。
她像是丝毫未曾察觉他的目光,一路上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不知不觉,马车驶入长寿郡繁华的长街。
这是沈京墨第一次到长寿郡来,便不觉多看了一会儿景色。可她看外面,外面的人也看她。
不知是谁说了句“有仙女”后,她那侧的车窗外,所有路人都纷纷抬头观看,接着发出相同的赞叹,惹得更多人驻足眺望。
沈京墨只好放下了帘子。
马车外传来一声声懊恼的“我还没看见呢”,她垂着眼,当做没听见。
陈君迁继续盯着她,见她的视线收回到车厢中,他迟疑了一下,坐到她身边来。
沈京墨向另一侧挪了挪,动作不大,却被他看了个清楚。
陈君迁皱了下眉头。
自打昨天晚上起她就不大对劲,对任何事都兴致缺缺,尤其不爱搭理他。
可这一路上,他把昨夜她态度大变前发生的事都想了一通,也没想明白究竟是怎么惹她不悦了。
他伸出手去,小心地碰了碰她的手背。
她把手缩回了袖中。
陈君迁确定了,她就是在生他的气,于是将她的脸扭过来面对自己,问她:“是我昨晚太过分了,惹你不高兴了?”
昨夜到后来,他的确有些太过兴奋了。
可他是个正常男人,取悦自己心爱的女人时难以自控,是很正常的事。
更何况他意识到之后就立刻出去冲冷水了,并未唐突了她。
但除此之外,他又想不出别的原因,只好这样猜测。
沈京墨不想看他。
如果他问的是在她身上四处点火后,又一句话也不说地把光溜溜的她扔下这件事,那么没错,他的确惹到她了。
可她有什么立场生他的气?更何况生气的原因,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但她不说话,他就不放开她的手。
眼看郡守府就要到了,沈京墨轻叹一声,想要敷衍一句她没事。
只是话都没说出口,就停马车外传来一声小姑娘清脆婉转、满怀雀跃与欢喜的甜腻嗓音:“是陈都尉到了吗!”
马车内的两人都听见了。
沈京墨抬起眼来,神色复杂地看向陈君迁。
第58章 无理取闹 “如果是青青呢,大人还会拒……
陈君迁一听这个声音就猜到了,一定又是那位他唯恐避之不及的孟三小姐。
他烦闷地重重一叹,对沈京墨解释道:“孟沧的女儿,我和她不熟。”
沈京墨敛眸不语。
他向来招人稀罕,在郡里再多一个孟小姐,她一点都不意外。
陈君迁见她不说话,知道她心里还有气,虽然他不知如何化解,但不再惹她心烦总是没错的。
他不再多说,下了马车。
陈君迁今日穿着沈京墨亲手缝制的黑色大氅,衬得整个人身姿笔挺,孟盈盈瞧见了,不由得小脸微红,笑意嫣然地跑上来要给他引路。
陈君迁十分淡漠地尊称她一句“孟三小姐”后,便转过身去,撩起帘子,一只手递给马车内的沈京墨。
孟盈盈脚步一顿,小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住了。
今日年宴,各位官员都会带夫人来,可她分明和爹爹说过不要请陈君迁的娘子,为何她还是要跟来?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有些释怀。
连她爹那样相貌平平的男人,她娘都总是教人盯着,省得他又被外头的女人勾走了魂,给家里再添一房姨娘。像陈君迁这样优秀的男子,娘子看得紧些岂不是更正常不过?
而且他娘子来了也好。
前不久她托人打听过,陈君迁的娘子竟是上京来的,还是上京有名的大美人,姓沈。
朋友将此女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什么天姿国色,倾世难寻,孟盈盈是半点也不信。
她自己就是美人,知道人长得再美,也总有瑕疵,怎么可能挑不出一点缺点?只要她好好打扮一番,遮住短处,发挥长处,那也是难得的漂亮姑娘。
更何况,她还比那女人年轻几岁,正是嫩得出水的年纪,那女人就算再美,也老了,漂亮不了几年了。
这么想着,孟盈盈不由得扬起下巴,斗志满满地等着亲眼瞧瞧,这位名冠上京的美人,究竟长了几个鼻子几个眼。
马车内,沈京墨深呼吸一口气,将手轻轻搭在了陈君迁手上,弯腰下车。
来时一路颠簸,她的发丝微微有些松散,方才下车前紧急整理过,教人挑不出错来,却又平添一丝慵懒和柔美。
她走下马车的那一刻,孟府门前来往的宾客、迎宾的小厮,就连存心要与她比上一番的孟盈盈,全都愣住了。
孟盈盈痴痴地盯着沈京墨的脸,眼睛连眨都没有再眨一下。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眉似远山,眼如春水,肌肤雪白,骨肉匀称,就算让她一寸一寸地找,也挑不出一处不美的地方。
孟盈盈越是看着她,越觉得自己心跳得飞快:像她这样美的人,连她一个女子看了都喜欢,更何况是陈君迁呢?
实在不行,她退一步,不必让她做外室,留下来做妾,哪怕是做平妻,她都不会反对。
孟盈盈盯着沈京墨的同时,沈京墨也在打量她。
眼前这位孟小姐年纪尚小,一身青色裙子配上一件水碧色的小袄,衬得整个人水灵灵的,一双眼更是灵动俏皮,的确是个美人胚子。
沈京墨收回目光,轻声称呼孟盈盈“孟三小姐”。
孟盈盈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回她一礼,小脸红扑扑的,请他们两人一起进府。
孟府是长寿郡最富丽堂皇的宅子,孟沧又是个喜好奢华的主,当初得了这座宅子后,又命人将其扩建至原本的三倍大,各种风格的建筑和庭院看得人眼花缭乱,长寿郡百姓私底下都管孟府叫小皇宫,若是无人引路,走在里面堪比进了迷宫。
孟盈盈走在前面,一步三回头,一下看陈君迁,一下看沈京墨,却又不敢看仔细,目光一触即离,羞得脸通红。
陈君迁和沈京墨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更不明白为何她一个大小姐会来做迎宾的活儿,但她是主他们是客,自然要听从主人的安排。
夫妻俩跟在孟盈盈身后,走得很慢,陈君迁怕沈京墨误会,更是放慢了脚步,刻意和孟盈盈拉开距离,俯身在沈京墨耳边轻声叮嘱,男女分席后,他就不能陪着她了,她要是不想待下去了,就让人去男宾席上找他,别委屈了自己。
在外面,沈京墨自然会给足他面子,脸上带着端庄得体的微笑,轻声应“好”。
很快,两人便到了分开的地方。
孟盈盈唤来家丁,依依不舍地看着陈君迁走远,这才对沈京墨道:“夫人这边请。”
沈京墨温柔一笑:“有劳孟三小姐了。”
她的声音是很自然的清甜温柔,丝毫不显做作,孟盈盈听了,只觉一双耳朵都清明了许多,脸变得更红了,连回话都忘记了,只点了下头,带着她往女宾席上走去。
葡萄村远离长寿郡,沈京墨来得算是晚的,等她入席时,大部分官员的夫人都已入座了,见到孟盈盈这个小美人走进来,不少人都羡慕她那漂亮的小脸。
只是在看到孟盈盈身后那个陌生女子的容貌时,众妇人全都一怔。
美人后面,是更美的美人。
长寿郡何时有这么漂亮的人儿了?也不知是谁家的娘子。
女宾席的座次是按郎君的官职排的,众人一直盯着沈京墨,直到她落座在六品都尉夫人的位置上,有些了解卫府内情的才低声给旁人解释,这是新来的陈都尉、前永宁县令的夫人。
孟盈盈一路把沈京墨领到座位前,而后才低着头回去徐氏身边坐下。
徐氏一瞧孟盈盈胀红的小脸,担心地摸摸她的额头:“不烧呀,怎么脸这么烫?”
孟盈盈拨开徐氏的手,眼睛往沈京墨那头一瞟,又迅速收了回来,小声喃喃道:“娘,我没事儿。”
徐氏不由得朝沈京墨看去。
方才孟盈盈带她过来时,席上的妇人们便已经注意到了这个摇曳生姿的大美人,只是徐氏一眼就瞧见自家宝贝女儿脸红得不正常,一时担心,才没有分神去看沈京墨。
如今一看,这个风韵不减当年的美妇人也不由得惊艳。可惊艳过后,徐氏却更加忧心地看向自家女儿——
男人这种东西,没有一个是不贪色的,陈君迁娶了那么漂亮的娘子,怎么会再看上盈盈呢?毕竟盈盈虽美,与陈君迁的娘子一比,却显得清汤寡水不够味道了。
徐氏眼中不禁流露出忧愁之色,怜爱地看着孟盈盈。
孟盈盈则低垂着头,手指搅弄衣裙的系带,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另一头的男宾席上,众人已经开始把酒言欢。
陈君迁只与翁逢春和孟沧相熟,但这两人都是酒鬼,尤其是翁逢春,号称千杯不倒,宴席开始他就在喝酒,宴席结束,只怕都喝不尽兴,陈君迁不会喝,自然就不敢挨着他坐。
他只埋头吃饭,别的什么都不理。
偶尔有卫府同僚来给他这个都尉敬酒,他也是能不喝就不喝,实在推脱不过,就说家里娘子管得严,要是他一身酒气回家,肯定不让他进屋睡觉。
席上有宾客在门外见过沈京墨一眼,听见他这样说,半开玩笑地提起来,都说陈都尉艳福不浅,实在让人羡慕。
孟沧在一旁边喝酒边听。
沈京墨究竟有多美,他也想见识见识,但在此之前,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找陈君迁。
宴席过半,孟沧借口不胜酒力,要离席片刻。
他走出去不久,一个小厮过来,把陈君迁喊了出去。
来到一处花园,孟沧正坐在湖心的亭子里等他。
自打调去卫府,陈君迁就再没和这位前上司说过话,不知道他此次单独喊他过来到底是想说什么。
他快步走进亭中,孟沧屏退下人,示意他坐下。
陈君迁落座。
孟沧盯着他的脸看,眼神颇为古怪。
陈君迁被他盯得久了,不禁开始胡思乱想——全长寿郡都知道孟沧老儿好色,家里娶了好几房小妾,可没听说他喜欢男人啊?怎么直勾勾盯着他瞧?他还能长得比他那些小妾更顺眼?
陈君迁这么想着,看孟沧的眼神也变得奇怪了些。
两人互相看了半天,孟沧终于开口了。
“陈都尉最近在卫府过得如何呀?我特意叮嘱翁逢春多关照你,没受什么欺负吧?”
“没有,卫府的同僚都很好。”
“那就好……陈都尉啊,我也是你的老上司了,问你些事,你可要如实回答。”
“大人问吧。”
孟沧斟酌着措辞,最后还是决定开门见山:“上京的傅升傅大人,与你是什么关系啊?”
这名字陈君迁似乎听过,不过记不太清。但他现在对姓傅的分外敏感,当即摇头说没什么关系。
孟沧不信,又问了一遍,得到的还是一样的答案。
他心里打起了鼓:先前陈君迁砍了萧景垣的头,萧景垣是傅升的侄子,傅升知道了这件事却一点也没生气,反而专门给他回信一封,要他给陈君迁升官,还特意关照要个轻松些的闲差。
要是陈君迁和傅升有关系,那他可得抱住了这条大腿。
可看陈君迁两次否认,再加上他陈家世代都在永宁县,确实不大可能和傅升攀上关系,孟沧就有些糊涂了——既然没关系,傅大人为何如此关心陈君迁啊?连他孟沧都没得过傅大人亲点提拔呢!
不过既然陈君迁一口咬死没关系,那他就姑且当他说的是真话。
孟沧话锋一转:“陈都尉从县令升任都尉,俸禄待遇可比以前好多了吧?有没有想过再往上升一升啊?”
陈君迁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装糊涂,说自己没什么本事,能做个都尉已经很好了。
孟沧见状暗暗一叹,直接问:“我膝下有一女儿,乖巧伶俐,长得也俊俏,再过几个月就及笄了。你可想过做我的女婿……”
孟沧话都没说完,陈君迁蹭得一下就站了起来:“大人,下官已经娶妻,今生不打算再娶。”
孟沧摆摆手让他坐下:“你别急着拒绝,陈都尉啊,你要知道,在长寿郡,本官说一,没人敢说二,做了本官的女婿,整个长寿郡都没人敢得罪你。你先别说话。本官知道,你家中有个娘子,本官答应你,定会帮你妥善安置她,准保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陈君迁脸色阴沉地再次打断孟沧的话:“我不会再娶,大人不必再说了。”
他说完就要走。
孟沧一看,也来了火气。
他堂堂郡守,肯纡尊降贵劝他一个娶过妻的人娶自己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他竟还敢拒绝!
“陈君迁!”孟沧站起身来,指着陈君迁的背影怒道,“你那娘子是罪臣沈饶的女儿,娶了她,对你有害无益!我的女儿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别不识抬举……你站住!”
陈君迁头也没回,背对着孟沧道:“大人,我若今日为了自己的仕途休妻,借大人之力高升,来日若有比大人更大的官以同样的条件诱惑我,大人就不怕今日之事在孟三小姐身上重演么?”
孟沧一噎。
陈君迁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径直离开了花园。
但他也无心回去宴席,找了个小厮问路后,独自往女客那厢走去。
女宾席不像男客那样喧闹,妇人们就近与人闲聊,说得多是自家男人那些事。
这样的宴席对于她们来说,除了排遣寂寞打发时间,更重要的是高官家的女眷熟络起来,为自家郎君的仕途增加助力。
因此,主人家想要聊什么,客人们就算不了解,也会积极参与捧个场。
沈京墨坐得远,又与众人不熟,全程只静静吃菜,偶尔与身边的妇人搭上几句话。
吃得差不多了,枯燥体面的社交也算告一段落,不知是谁提起了些许不知真假的绯闻轶事,这等闲话不仅民间爱传,这些官员家的女眷也不能免俗。
众人纷纷安静下来,听一人讲。
世上的轶闻分很多种,主角地位越显赫的,越多人爱听。
那讲故事的女子想必在上京有些朋友,讲起一些达官显贵风花雪月的事来有板有眼的,引得在场众人认真倾听。
其中有些事沈京墨有过耳闻,但她并未声张,只当做解闷的故事听。
说完两个故事,席上有人觉得无趣,让那女子换个新鲜的来。
“新鲜的自然有了!”女子一笑,故弄玄虚,“你们可听说过尚书左仆射傅大人家的长公子,傅修远?”
听见这个名字,沈京墨身形就是一僵,好在她坐在角落,无人注意。
“傅修远呀,我知道!据说长得可好看了!还是个大才子!”
“是啊!我也听说过,他前些年游洛水,一块玉佩掉进了水里,他去捞的时候,那张俊脸映在水里,把洛水的神女都吸引上来了,亲手把他的玉佩还给了他,回去还害了相思病呢!”
“不光如此,他还会画画,会弹琴,我听说他是仙人下凡,光看你一眼,就能画出你老了之后的样子,分毫不差,神得很呢!”
沈京墨沉默地听着这些半真半假的传闻,心中五味杂陈。
“你们说得这些呀都是传说,我要说的这事可是真的!傅氏这位长公子,如今已经是玉城公主的驸马了!”
“嗡——”,沈京墨的脑中仿佛有什么轰然炸开,杂音骤响,很快变成尖锐的耳鸣。
其他人在说些什么,她全都听不见了。
尚公主。
傅修远他,尚公主。
玉城公主是何人?那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女儿。不受宠的公主出降起码也要一年的时间筹备,更何况是最受宠的那个呢?
也就是说,在沈家出事前,他就已经成了玉城公主的准驸马。
虽然不明白皇室为何对此事秘而不宣,但就算旁人不知,他傅修远定是知道的。
可他却从未向她透露半个字。
而她却还在沈家出事后,第一个想到去求他帮忙,甚至在到了永宁县、到了陈家后,她都还对他抱有一丝幻想,相信他心里一样念着她。
难怪在她落难后,他能寄出那样一封绝情的信,之后更是再无书信来往,对她不闻不问。
原来早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早在他还对她说着那些海誓山盟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即将成为公主的驸马。
那她是什么,一个笑话?
绞痛的感觉自心口传来,沈京墨急促地深吸了几口气,才强压下浪潮般向她涌来的失望与悲凉。
她心里有两个声音在拉扯,其中一个告诉她,傅修远不是那样的人,他是谦谦君子,是当世楷模,这世上找不出比他更好的人,他不会将她当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看她的笑话。
可另一个声音告诉她,没有人敢拿天家、尤其是玉城公主的事开玩笑,就算先前说得轶闻全都是假的,这一件也一定是真的。
沈京墨失神地想着,没有注意到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直到身边的妇人轻轻推了推她的手,沈京墨才恍然回神。
方才讲故事那女子正盯着她笑:“听说陈都尉的夫人来自上京,似乎还与傅修远相熟,方才怎么也不一起说上几句,好教我们知道傅氏长公子是否真如传闻那般优秀呢。”
沈京墨一怔。
那女子身边,孟盈盈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叮咛:“潘潘别说了……”
潘潘却拂开她的手,瞪她一眼,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她:“不是你喊我来配合你演戏的吗,怎么让我一个人唱独角戏啊?”
孟盈盈没法解释,为难地看向沈京墨:她先前托人调查沈京墨,自然也就查到了她与傅修远的关系,原本想着她今日若是不来还则罢了,若是来了,就当众给她难堪,再让陈君迁亲眼看看,他捧在掌心里的夫人,其实心里头一直惦记着别的男人。
可她现在反悔了,尤其是看见沈京墨微微泛红的眼眶之后,孟盈盈只想让好姐妹赶紧闭嘴。
但眼下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沈京墨,孟盈盈再想转移话题也晚了,她只好担心地看着她,心中十分过意不去。
沈京墨看着众人的目光,咬了咬唇,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是,傅公子的确十分优秀,但我与他并不熟悉,并不比诸位了解更多。”
众人略显失望地转回了头。
沈京墨又在席上稍坐了片刻,这才借口身子不适,早早告退。
身边几位夫人关切地想要送她去歇息,都被她一一谢绝。
沈京墨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径直往院门口走去。
直到走出女客们所在的院子,她才踉跄地扶住墙,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心口的衣裳,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好半天,心头的疼痛才有所消减。
她起身往外走。
一转头,却对上了陈君迁复杂的目光。
“大人……”她一惊,莫名有些慌乱,“大人为何在此?”
他没说话,一双黑眸紧盯着她。
沈京墨眨眼的频率变快了起来。
这个小门正对着她方才所坐的位子,她的反应、她的表情,他都能看得见……他在这里站了多久,听了多少?
可起初的慌乱过后,她又不忿地想,她又没有对不起他,她心里有人这件事更从未瞒过他,他不也把青青的画相摆在自己的营房里吗?
这么一想,她心里的慌乱便渐渐消退了,只是不知为何,仍不愿看他的眼。
沉默片刻,陈君迁开口了:“宴席有些无聊,我想走了。你陪我?”
正好她也不想再待下去,点点头,与他一起往外走。
走出孟府,陈君迁看看天色:“太晚了,今夜去我的营房暂住一宿吧。”
所幸卫府里孟府不算太远,二人与孟府的下人借了灯,慢慢往卫府走去。
一路上,沈京墨都神情恹恹,陈君迁也出奇地沉默。
到了营房,陈君迁点燃火烛,叫人打了盆水来给她洗漱。
沈京墨默默地洗,他就坐在桌旁看。
屋里安静得有些压抑。
她很快梳洗完,不知该坐到哪里去。
陈君迁接着去洗。
沈京墨在原地待了一会儿,走到桌前坐了下来。
她的目光在整间屋子里扫视了一圈,落在了角落的一个小橱柜上。
那里面八成就是他的那些宝贝了。
她盯着橱柜,两只手将氅衣攥出了褶皱。
淋漓的水声停止,陈君迁突然开口:“方才孟沧和我说了一件事。”
沈京墨猛然回神,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什么也没说。
陈君迁擦干手,走回到桌前,拉过一张椅子坐到她身边,面对着她:“他想让我娶孟三小姐。”
沈京墨眼睫一颤,随即想起孟盈盈看陈君迁时那含羞带怯的表情,轻哼一声:“那要恭喜大人了。”
陈君迁对她这样的反应并不满意,定定地看了她两眼,突然把她抱到了腿上。
沈京墨此时心情无比复杂,更不想与他亲近,抬手去推他。
陈君迁便把她的胳膊也抱住,盯着她问:“你从昨晚开始就在生我的气,为什么?”
沈京墨不看他:“大人都要做郡守的乘龙快婿了,还在乎这些做什么。”
陈君迁无奈:“那孟盈盈小我整整十岁,还是个没及笄的孩子呢,我禽兽啊我娶她?”
沈京墨瞪他:“我还小大人七岁呢,大人不还是娶了?”
陈君迁与她对视,不久,竟笑了出来。
沈京墨不解地看向他,眼神微恼。
陈君迁笑够了,解释道:“我爹娘以前吵架的时候,也是这样毫无逻辑,我爹说,娘子无理取闹,就是没真生气,只是想确认郎君在乎自己,只有感情好的夫妻才会这样。你说是不是?”
沈京墨不觉一愣。
她才不是这样想的!
“大人才是在无理取闹。”
“好,是我在无理取闹。我无理取闹,无非就是想证明娘子在乎我,只要你说在乎,我就不闹了。”
见他又露出那副耍赖时惯用的表情,沈京墨扭过脸去:“大人哪里用得着我在乎?”
“还在吃醋?”陈君迁抽出一只手来发誓,“我已经拒绝孟沧了,我对孟三小姐真的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沈京墨不听:“对孟三小姐没有,不代表对别人也没有。”
陈君迁懵了:“还有谁?”
沈京墨瞥他一眼,见他一脸的困惑,摆明了还在瞒她。
她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隐瞒与谎言。
她抬手一指角落里的小橱柜,口不择言:“如果是青青呢,大人还会拒绝么?”
陈君迁顿时变了脸色。
第59章 见色起意(一更) “青青是谁?”……
看他神情骤变,沈京墨心里一沉。
她不过就是提了一句青青,他的反应就这么大。
她失望地撇过了脸去,眼圈一点一点红了起来。
下一刻,陈君迁却把她的脸掰正,逼她正视他的双眼,一脸疑惑。
“青青是谁?”
“你!”
沈京墨都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还以为他有多聪明,能找个好些的理由来蒙骗她,没想到他竟装作不知,真当她这么好骗么?
她气急反笑:“大人放在心尖上的人,还能说完就忘?”
“我放在心尖上的人不只有你?”
沈京墨被他这句突如其来的告白弄得更懵了,张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上来,气得直皱眉。
陈君迁也一副懵懂无辜的模样,好像真的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既然大人如此不坦诚,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放开我要歇息了。”沈京墨挣扎起来,试图挣脱他的怀抱。
陈君迁只好把她抱得更紧了,赔笑承认:“是罗三说的那个‘青青’?”
“大人刚才不是还说不认识吗?”
“一时没想起来,”他双手捧起她的脸来,神情颇为认真,“为什么觉得我心里的人是青青,你知道青青是谁?”
都到这份上了,他竟还不肯实话实说。
沈京墨一时气急,便将心里的猜测如实说了出来:“罗三都说了,我与青青长相相似,所以大人舍不得我死。大人也说过自己已有意中人。今日那赶马车的小兵还说大人放了满满一柜的木雕与画,画上女子也与我极为相似,不是青青还能是谁?大人如今对我好,不就是因为我像她吗?”
她越说越觉鼻子发酸,不待说完,便急忙将视线移开不再看他,牙齿死死咬着下唇。
原本此事二人心照不宣,只要不说破,就还能过得下去。可一旦将其摊开来摆在明面上讲,之后就再难毫无芥蒂地一起生活了。
可要她继续装作不知情,要她继续因为一张相似的面孔而承他对旁人的情,今日之前,也许她尚可勉强忍受,但如今,她只要一想起先前的那些善待、那些亲热,全都是假象,她就觉得浑身犹如虫蚁在爬。
她不想再被人当成傻子,再玩弄那么多年。
与其接着装傻,还不如干脆与他说清楚。
陈君迁听完她这一通控诉,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你看着我。”
沈京墨不理会,眼神更往旁边瞥去。
“沈京墨!”
他突然提高了声量,吓得她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去看他的脸。
相识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姓名。
可这事本就是他不坦诚在先,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沈京墨吸了吸鼻子,瞪圆了眼睛与他对视。
屋中静默了片刻。
陈君迁突然无奈至极地轻笑了出来:“我看你是和云岫先生待久了,也想去编话本故事了?”
沈京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依然瞪着他。
陈君迁轻叹一声,正色道:“看来你我之间问题不少,好,那我们就趁今晚把话全都说清楚。说不清,咱俩谁也别睡。”
他说完便放开了她,搬了两张椅子放到屋中间去,面对着面,按着沈京墨的肩让她坐在其中一张上,自己则在她面前坐下来。
“一人一个问题,轮着来。你先问?”
沈京墨还在发懵。
她心中的确有无数疑问与顾虑,却不知从何问起,又怕一上来就让他解释清楚青青的事,会导致这场夜谈还未开始就不欢而散。
她一时想不出最合适的开场白。
陈君迁见她一脸为难,也不强求:“那我先说,在你问之前,我能想到的、能解释的,我都会给你解释清楚。”
说完,不等沈京墨的反应,陈君迁兀自开口。
“我的确说过我有心上人,但那人并非什么青青。自始至终,都没有青青这个人。”
只这一句便足以让沈京墨倍感震惊。
她错愕地眨眨眼睛:“可罗三……还有那些画……”
“我从头和你说?”
沈京墨点点头,不再打断他的话。
陈君迁深吸一口气,似乎说出这些事来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必须做好心理准备才能面对。
“三年前,我带人端了罗三的匪寨,发现了一间库房,里面全都是罗三这些年抢来的东西。有人在其中发现了一幅画,画里是个天仙一样漂亮的姑娘。
“发现画的人把它当做宝贝送给了我。那时是晚上,寨子里燃着火,我对着火光看了一眼。
“就那一眼,我就想,要是娶不到画上那姑娘,那我宁肯终身不娶。”
沈京墨的眼睫颤抖了一下。
“但是我问了很多人,甚至问了罗三,没有人知道画上的姑娘是谁,只知道画上一角写着个很小的字,没有人认得。于是我把画带下山,去找谢遇欢。
“谢遇欢说,左边一个立,右边一个青,是靖,平安的意思。”
说到这里,陈君迁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向沈京墨。
沈京墨只觉得心跳乱了一拍。
“罗三不识字,便以为那姑娘名为青青,其实……”
他笑了一下,语气温柔而坚定。
“其实从来都没有青青,
“一直都是靖靖。”
沈京墨被他这一连串的话震惊得无以复加,呆愣了许久才想起来:“可……三年前,三年前我还小,相貌和现在也没那么像,更不可能有什么画相流落到这里……”
“所以我说,你我之间是天定的缘分。”
沈京墨看了他几眼,冷静下来:“既是如此,大人为何一开始不与我说清楚?”
陈君迁拧了下眉,罕见地露出些许尴尬之色:“成亲那日,我听说你有心上人,不愿与我做真夫妻,怕你日后对我有所防备,才说我也有心上人,不会强迫你与我圆房。”
沈京墨的脸微微一红:“那,为何不干脆告诉我画相的事?”
陈君迁脸上的尴尬之色更加明显:“成亲之前,县衙有人说起一个画中仙子的故事,说有一书生痴恋画中美人,迟迟不肯娶亲,那画中美人可怜他,走下画来与他结为夫妻,但书生不慎让美人看到了画,美人见书生知道了自己是画中人的事,就回到了画里,任凭书生怎么恳求都不再出来了……”
“大人分明不信鬼神,这般荒诞的话本故事怎么也会信以为真?”
“我知道这只是个话本故事,但与你有关,我不敢赌。”
陈君迁说完便不再说话了。
但这一番话却搅得沈京墨心绪难平。
两人相顾无言,半晌,沈京墨看向小橱柜:“我想看看那幅画。”
如果真如他所说,他与她的缘分源自那幅画,那她倒真想看看,三年前在土匪窝里搜出来的画,怎么会与她现在如此相像。
陈君迁闻言抬眼看她,随后又看向那橱柜,面露难色。
“你真想看?”
沈京墨坚定点头。
陈君迁长出一口气,想了想,拉着她的手站起身来,却没急着往橱柜那头走去。
他四下寻找了半天,最终解下了自己的腰带。
“大人要做什么……”
不等沈京墨问完,他已经将腰带一头系在了她手腕上,另一头,则牢牢拴在自己胳膊上,系好后,他还怕腰带不够结实,用力拽了拽,确定系扣不会轻易松开,这才紧紧握住沈京墨的手,把她带到柜子面前。
“这些年我让谢遇欢照着那幅画画的所有东西,都在这儿了。”
陈君迁说罢,缓缓打开了柜门。
柜子里用薄木片做了几层阶梯状的隔板,层层叠叠,木章、纸片,圆的、长的,大小不一,但却无一例外,都画着同一张脸。
她的脸。
沈京墨眼眸颤颤,逐一扫过这一柜子的小物件,最后拿起其中一个木章。
“那幅画里的人,也是这样的装扮?”
“是,没有一处改动。”
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垂眼去看木章上的人。
那章只有巴掌大小,乍一看,的确与她有八分相似。
沈京墨细细打量着画中的人,只是目光拂过某处时,瞳孔蓦地一缩。
她心中突然有了一个猜测,关于这画,关于这画中人,还有作画的人。
“大人说那幅画上,写着我的小字?”
陈君迁点头。
沈京墨没再说话,缓了缓,将那木章放了回去。
“那幅画在何处?”
陈君迁将隔板拉出来,从隔板之后取出一幅卷轴。
卷轴是十分常见的藏画卷轴,轴身很干净,头上却被摸得有些发亮。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把卷轴交到了沈京墨手上。
她抬手就要将画取出。
只是手指刚刚搭在卷轴上,和他用腰带相连的那侧手腕就被轻轻拉扯了一下。
沈京墨抬眸看他。
陈君迁似乎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将脸扭到一边去,什么也没说。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犹豫和紧张。
她落在卷轴上的手停止了动作。
须臾,沈京墨将卷轴放回了橱柜,没有打开。
陈君迁意外地看着她:“不看了?”
“大人想让我看?”
他摇头。
“那就不看了,反正……这些章已经足够证明大人说的话了。”
听她这样说完,陈君迁猛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身子也放松下来,轻轻合上了柜门。
两人站在柜子前,沈京墨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陈君迁盯着她,一时无话。
不一会儿,他莫名地笑了起来,引得沈京墨奇怪地看他:“大人笑什么?”
陈君迁一扫先前紧张局促的心情,笑看她道:“其实你也怕看到那幅画,你就变成画中仙飞走了,是不是?你舍不得……”
“我改主意了!”
沈京墨不想听他胡说,抢身去拉柜门。
陈君迁忙一把拍在柜门上:“刚才不看,现在想看也晚了。”
沈京墨也并非真心要看那幅画。
她如今已经确定,那画中人就是她,甚至就连那幅画出自谁人之手,她也大概猜到了。
但她现在不想提及那人,就连他的画,她也不想看。
沈京墨松开手,但瞧着陈君迁那得意的表情,她还是忍不住瞪他:“亏我先前还当大人是什么正人君子,是为了救我才守信娶我,原来大人从一开始就是见色起意!”
第60章 歪理(二更) “我生气了,就罚沈大小……
听她这样说他,陈君迁不仅一点没恼,反倒没脸没皮地承认下来:“见色起意怎么了?见色起意也是喜欢。”
沈京墨“哈”了一声:“那等我老了,不漂亮了,大人就要将我休弃了?”
陈君迁抓住她的话柄反问:“你担心这个,是决定三年后不与我和离了?”
沈京墨一怔,急忙找补:“我现在看透你了,到时候自然是要和离的!”
“三年后你也不过二十岁,到时长开了,兴许比现在还漂亮,就算再嫁,你就能保证下个郎君不是见色起意?”
“你……”
他倒是会捧她,明明是气人的话,却让她无法反驳。
沈京墨狠狠剜了陈君迁一眼:“懒得理你。”
说完她就往床前走去,打算歇息。
知道她已经消了气,陈君迁无声一笑,快走两步追上去,从背后抱住了她。
沈京墨回手去推他,又被他反握住了手腕,环回到她腰间。
陈君迁:“你长得这么好看,却不让人喜欢,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
沈京墨:“强词夺理……”
陈君迁:“我承认,我最开始就是喜欢你漂亮,要不是因为这个,我这个年纪早就娶妻了,哪会等你到现在?”
沈京墨白了他一眼,虽然背对着他,他看不见。
陈君迁:“但我要是只喜欢你的脸,何必在乎你是不是心里有人?成亲那晚吓唬你几句就能和你圆房了。”
他越说越离谱,沈京墨转过脸来瞪他:“大人不是那种人。”
陈君迁趁机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把,“咬牙切齿”道:“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人,还说我对你只是见色起意?”
他手上没有用力,掐得她并不疼,沈京墨一时没有与他计较,趁势追问:“那大人喜欢我什么?”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很久,从她第一次对他的感情有所察觉时,她就一直在思考,只是始终没有得出答案。
以前她也有过几次问他的机会,可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如今既已确定了他的心意,便干脆一并问清好了。
陈君迁想了想,如数家珍道:“一开始的确是因为你漂亮,想娶你。后来才发现,你和我想象的大小姐不一样,会骑马,会射箭,还愿意教村里人读书。再后来,你救了我一命……”
他亲了亲她的发顶:“救命之恩,我必须以身相许。”
“大人说的那些,上京贵女人人都会,大人只是没机会见到罢了。”
“这不更说明你我有缘?再说,就算真是人人都会,她们也没你好看。我这个人要求很高的,长相和本事,我都要。”
沈京墨没好气地瞪他,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大人又在胡言乱语。”
陈君迁却较起了真:“我刚才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要是有一句假话……就罚我三年后与你和离。”
“大人如果说的是假话,这个惩罚就没有半点损失。”
“但我说的全是真话,所以这是个堪比要命的毒誓。”
沈京墨信他没有扯谎,轻轻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还想问什么,一起问完吧。”陈君迁歪头看向她的脸。
沈京墨想了一想,摇头表示想要知道的都已经问过了。
他想也是,毕竟他本就没有瞒她多少事,如今连画中仙的事都告诉了她,她就算再问什么,他也不会紧张了。
他一身轻松地又问了她一遍:“确定都问完了?”
沈京墨肯定地点头。
“好,那换我问你。”
陈君迁话音刚落,沈京墨立刻打了个哈欠,从他怀里挣开,十分夸张地伸了个懒腰:“我今晚实在是太累了,先歇息了……”
说完她就往床那头跑去。
陈君迁早就看出她想跑,趁她方才伸懒腰时,就悄悄伸手指勾住了她的裙带,沈京墨还没跑出两步,就被他轻轻一拉,向后仰倒进了他怀里。
他稳稳托住她的身子,将她转过来面向自己,双手握住她的手臂,俯身贴近她的脸,眯眼假笑:“别想耍赖。”
沈京墨还不死心地想溜,陈君迁只好把人抱起来,放到了一旁的桌上,双手在她两边一撑,把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让她无处可逃:“我也有问题要问你,问不明白的话,咱俩之间永远有隔阂。”
他说得在理,况且他刚才把所有实情都告诉了她,她也该回答他想知道的问题。
沈京墨垂下眼去,认命道:“那你问吧……”
陈君迁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用疑问的语气,而是肯定道:“你还没放下傅修远。”
沈京墨蓦地抬眼,对上他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眸,又心虚地移开了视线:“大人在孟府都看见了?”
“看得一清二楚,她们说他娶了公主的时候,你都快哭了。”
沈京墨一慌:“有那么明显?”
她这么问,就是承认方才红了眼眶是因为傅修远了。
陈君迁几乎可察地叹了口气:“不明显,除了我没人发现。”
沈京墨这下松了口气,但随即也意识到,陈君迁的语气有些低落。
若是以前两人还未说开的时候,她不知道他心里那人就是自己,在他面前偶尔思念别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负担。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喜欢了她三年多,而她虽然做了他的娘子,心里却还放不下别人。
虽然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能这样简单对等,但沈京墨还是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错事,隐隐感到心虚。
她抬了抬眼,悄悄观察他的表情:“倘若我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大人信么?”
陈君迁没有说话。
沈京墨只好认命地闭了闭眼,继续解释:“我和他相识已有十多年了,小时候除了爹娘,与我最熟悉的人就是他,每年生辰、过年、中秋,所有重要的日子他都在,我没办法说放下就放下。”
她不习惯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剖开来一点点讲给别人听,说到一半便不得不停下来缓上一缓。
“但他已经做了公主的驸马,我就算不放下又能怎么办?只是……感情这种事没那么简单。”
她知道她迟早要放下傅修远,但要放下一个参与了她前半生几乎所有重要时刻的人究竟要多久,她不知道。
但是不管怎样,她已经把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和盘托出了,他若不信,或是觉得无法接受,她也没法子了。
沈京墨说完安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应。
陈君迁的脸色变了又变。
许久,他冲她微笑起来:“我也参与过你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你出生时我都见过,他可比不了。”
沈京墨一怔,随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攀比逗得笑出了声:“大人沉默了半天就是在想这个?”
陈君迁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生辰、过年、中秋,以后我年年陪你过,早晚会比他陪你的时间更久,但是出生可就那一次。”
“一堆歪理。”
不过经他这一闹,沈京墨的心情顿时放松了不少,脸上的表情也生动起来:“还想问什么?”
她以为最难以回答的问题都回答过了,后面他再问什么,都不会比这个问题更难应付了。
陈君迁想了一会儿:“我和傅修远比,差在了哪儿?”
沈京墨露出微微诧异的神情。
陈君迁立刻用“威胁”的语气补充:“不许把我说得太差。”
看他的表现,竟然比她这个受审的人还要紧张,沈京墨忍不住逗他:“那我就没什么能说的了。”
陈君迁的眼睛都气得眯了起来。
沈京墨憋笑憋得好辛苦,肩膀都跟着一抖一抖的,终于决定放过他:“他有他的好,大人有大人的好,何必与他比较?”
“这还差不多,”他佯装凶恶地瞪了她一眼,接着突然把她搂进了怀里,“我知道他那样的人才是你想要的郎君,人们把他夸得那么好,他肯定比我强很多。”
他的语气突然认真起来,埋在他胸口的沈京墨不禁一怔,想要挣扎起来劝他不要妄自菲薄,却又被他抱得更紧了。
“我之前说过要让你拥有一个满意的郎君,我是认真的。我保证,凡是你喜欢的、想要的,我都会学,这些日子在卫府,我也在认真练字,还在读兵法、读地方志。要是我身上有什么你不满意的地方,你也别和我客气,直接告诉我,只要不是讨厌我的长相、声音,不讨厌我是个男的,我都能改。”
前面那些话沈京墨听着颇为感动,到最后一句,她却差点被他逗乐。
她抬起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么煽情的时候大人还逗我。”
原本她都要感动得哭出来了,现在倒好,眼泪全都让他一句话给憋回去了。
陈君迁也笑,抬手蹭了蹭她的眼角:“我没什么想问的了。沈大小姐还有什么没招的?”
“大人还真拿我当犯人审?”
“别冤枉人啊,我审案从来不抱犯人。”
沈京墨笑着捶打了一下陈君迁的腰:“我该说的都说完了。大人要是问完了,我就去歇息了?”
陈君迁却没有松开禁锢着她的手,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发出一声做作的轻叹。
沈京墨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他又叹了一声,“就是感慨,我心中只有沈大小姐,沈大小姐却觉得我另有所爱,还为此整整一天一夜不肯理我,我实在是委屈。”
沈京墨看着他演戏,忍着笑意凑到他脸前,想要亲他一下当做补偿。
可这一亲,却意外地扑了个空。
沈京墨一愣,不解地看向突然后退一步的陈君迁,问他这是做什么。
他却学着她以往的样子轻哼一声:“我生气了,就罚沈大小姐今天不许亲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