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无眠 靖枣傅统统失眠的一晚
不是陈君迁,而是眼圈通红的行舟。
沈京墨一怔:“行舟?你怎么来了?”
行舟一把鼻涕一把泪,豆子那么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盯着她半天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小姐,行舟好想你啊——”
他是傅修远的贴身小厮,沈京墨和傅修远青梅竹马时常见面,他自然也经常见到沈京墨和翠蝉。沈京墨对自家下人好,对他也不差,每次出门若是带了好吃的回来,有公子一份就肯定也有他一份。
行舟还对感情懵懵懂懂的年纪,就知道小姐长得漂亮,和公子是天底下最般配的一对,他也喜欢小姐这样温柔和善的主子,一直期待着公子什么时候把小姐娶回家,这样他们就能做一家人了。
可后来,小姐家出了事,他听到消息跑去沈府时,沈府已经被查抄,连大门上都被贴上了封贴。
再后来,公子娶了公主,整天闷闷不乐,活像变了个人。
那时行舟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小姐了。
一想到这些日子在公主府里,他和公子受的那些委屈,行舟哭得一抽一抽,连话都说不上来。
沈京墨也是许久未见他了,看他哭成这样,她于心不忍。可再想到他是当今驸马的人,她只好后退一步与他保持距离,轻声劝他:“你不该来。若是让人瞧见了,恐会误会我与你家公子。”
行舟一听赶紧抹掉眼泪,吸吸鼻子道:“我就是不想小姐误会公子,才找过来的!公子他其实一直都想着小姐……”
“行舟,”沈京墨打断他的话,苦笑着道,“我看过他寄来的信,那么绝情,我不觉得他会记着我们过去的情谊。”
行舟一愣:“什么信?公子给小姐写的那些信,全都被老爷拿走烧了,一封都没寄出去过。”
他说完,沈京墨也愣住了。
她明明收到过一封,在她刚刚嫁给陈君迁那几天,他说她家人被流放漠北,还祝她和郎君百年好合……
她猛地想起昨晚那封信,那上面的字迹也是他的。
难不成最初那封经由官驿送来的信,也是仿照他的笔迹所写?
沈京墨怔忪地看着行舟。
他没必要骗她,刚才哭成那样,也不似作伪。
她突然觉得脑袋一懵,什么都没法思考了。
行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看着她一脸难以置信的震惊之色,他替公子委屈。
虽然公子之前不让他和小姐说这些,但他憋不住,哪怕公子之后打他板子他都认了,他就是不想看小姐这样误会公子一辈子!
于是他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刚刚公子替小姐挡酒,小姐还看不出来吗?大夫说他不能喝酒。公子膝盖有伤,喝酒会疼会肿,可他还是替小姐挡下来了!就连那膝盖的伤,也是当初为小姐一家求情,在老爷门外一连跪了好多天,才落下的病根……
“那时候才四月,上京的天还冷,夜里他就跪在那冰凉的地上,连层垫子也不肯垫,一直跪到发了高烧晕倒过去,醒来以后腿就不能动了,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挨了不知多少针才总算能下地,可是直到现在也没好全,一到天冷、或者骑马久了,两条小腿都是肿的。”
行舟边说边吸鼻子。
“公子不让说,可他身上全都是伤疤,从脖子划到肚子,都是他自己拿刀、拿碎碗片割的!那时候老爷逼他娶公主,他不愿意,什么法子都试过了,老爷就是不让步,公主也不肯放人。公子知道驸马身上不能有疤痕,会耽误伺候公主,就一刀一刀割自己的肉……”
沈京墨被这过量的消息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行舟哭得泪眼模糊,抽搭地几乎快要喘不过气:“小姐,公子他为了你,他真的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差点连命都没了呀!”
“他一直都带着小姐送的香囊,用着小姐送的砚台,”行舟语无伦次,想起什么说什么,“虽然他说来这儿打仗是为了百姓,可行舟知道,公子从来没有一天不想着小姐你,他做的这一切也都是为了小姐你啊!小姐……”
“行舟!”
不等沈京墨听完,凉亭之外传来一声喝止,克制之下是竭力掩藏着的慌张。
行舟吓得猛一哆嗦,回头看去,就瞧见傅修远拧着眉快步走来。
“不得胡言。”
“公子……”
行舟还想说些什么,但被傅修远瞪了一眼,只得噤了声,低垂着脑袋瓜,抽抽搭搭地往外走。
“在这儿呆着。”傅修远侧目剜他一眼,让他站在自己身侧一步左右的地方,他自己则站在凉亭口上,没有再向前一步。
这里是郡守府,四面又没有遮挡,若是让人看见他单独和她相见,指不定要传出什么闲话。
所以行舟必须待在他身边,他也绝不能走进凉亭半步。
呵斥完了行舟,傅修远犹豫片刻,这才抬眼看进亭里。
亭子另一端,她着一身月白长裙,梳着他从未看过的妇人发髻,用来挽发的是一支最便宜的木簪,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一点多余的装饰,和他记忆里那个喜爱打扮、总是悄悄偷娘亲首饰戴给他看的姑娘全然不同。
但那清晰的眉眼与他梦中的别无二致。
到长寿郡前,他虽不断告诉自己,此去是有公务在身,可每每入夜之后,军营悄静无声之际,他还是忍不住想,大军过境时,会不会经过她的住所,会不会见到她,如果见到了,他要和她说些什么,还是最好什么都不说。
如今她真的站在他面前了,他对上她泛红的明眸,一时反倒不知该如何开口。
早在他制止行舟继续说下去之前,沈京墨的眼里就已经蓄起了泪。
行舟说的那些她全都不知,甚至在此之前,她还在怨恨他的无情无义。
如今她知道了他并非那般绝情,再对上他的视线时,竟也不知该以怎样的话,作为这次难得重逢的开场白。
她目光痴痴地落在他脸上、身上,那张脸一如她记忆中俊朗,可锦衣华服之下,她想象不出是何等错综骇人的伤疤。
夜风凄凄,拂过亭下荷叶,发出“咝咝”的低响。
两人隔亭相望,却好似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银河,相顾无言。
半晌,傅修远先于沈京墨回过神来,目光微垂,不敢再多看她的眼,开口第一句竟是:“行舟的话,你莫放在心上。”
“公子!”
“都是这小厮信口胡言,当不得真。”
傅修远不理会行舟的争辩,自顾自把话说完,对她露出了一个他自己也不知有多僵硬的客气的微笑。
沈京墨久久不言语,可心中却正翻江倒海隐隐作痛。
她快速地眨了几下泪眼,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心里那万千句话如同一团乱麻,找不到该从哪里开始。
半晌,她看向他腰间那枚有些地方已经脱线的香囊,迟疑片刻,微哑着嗓子轻声提醒他:“香囊旧了。”
傅修远一怔,手抚上香囊,犹豫一瞬,用力将它扯了下来,攥在掌心,藏于身后,才很淡很淡地笑了一下:“带在身边久了,不习惯换掉。”
寥寥几句后,又是沉默。
“你……”许久,他启唇,犹豫着,想要问她过得好不好。
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希望她过得好,却又怕从她口中听到这些话。
他更怕她过得不好,而他如今身不由己,无法为她做任何事。
就连一句“夜里风寒,小心受凉”,都显得太过暧昧,他不能说。
许久之后,他总算敛好情绪,想要与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可还未开口,湖边便传来一声嘹亮的“娘子”,让他不得不收起好不容易想到的话题。
沈京墨抬眸去看,就见陈君迁心急火燎地大步向亭子里跑来。
傅修远垂下眼去,微微侧身,给陈君迁让开了路。
陈君迁看也没看他一眼,跑到沈京墨面前才停下,瞧见她通红的双眼,心疼地给她擦泪。
沈京墨按下他的手,摇摇头表示她没事。
傅修远看着眼前亲密无间的两个人,视线下移,落在了陈君迁腰间那个湖绿色的崭新的香囊上。
他身形一顿,沉默地背过了身去面向湖岸。
陈君迁握住沈京墨的手,带她离开。
经过傅修远身边时,他低声提醒:“走东门吧。夜里不安全,陈都尉要照顾好夫人。”
陈君迁脚步未停,头也没回:“不劳驸马操心。”
傅修远站在亭子口上,目送沈京墨的背影消失在东门之外,眼中的柔情退去,往西侧假山的方向看了一眼。
两个侍卫押着两个相貌丑陋形容猥琐的男人走了过来。
傅修远负手而立,冷眼看着跪在面前瑟瑟发抖的两个人,问侍卫:“都招了?”
“回公子,招了,是公主身边的妙容姑娘昨天给了他们二两银子,让他们今晚在此处等着沈小姐。”
至于等她做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傅修远听罢,良久,睨了二人一眼,轻飘飘对侍卫道:“杀了吧。”
两个男人原以为今夜能和一位大官的俏娘子春风一度,却不想竟是有来无回,吓得当场尿了裤子,磕头如捣蒜,求傅修远放他们一马。
傅修远皱了下眉。
下一刻,侍卫抓住二人的头发,露出脖子手起刀落,两个男人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来便没了气息,如两条死狗一样被拖了下去。
夜晚的风很快吹散了血腥气,傅修远站在亭里,看向花园东门。
门后站着来看好戏的玉城公主。
方才她来时,只看到陈君迁带着哭红双眼的沈京墨离去,还以为计划得逞,正洋洋自得时,却发现那两人的尸身正被傅修远的侍卫拖出湖心亭。
两具尸体衣衫齐整,可见好事还未成。
玉城惊讶过后,愤怒地看向亭中的傅修远。
却不知他此刻也正看向门边的她,眼中杀意涌现。
陈君迁和沈京墨一路无话,径直走回二人暂住的小院。
关上门,屋中黑漆漆一片。
陈君迁的手停在门上,没再往屋中走,黑沉沉的眼直直看着她。
沈京墨猜他大概是想问她和傅修远说了什么,可她现在心里难受得很,一句话也不想说。
她没抬眼看他,默默走到床边躺了下来,背对门口。
陈君迁跟了过来,一言不发地坐在她身后。
刚刚在宴席上,他想去找她,却被玉城公主和孟沧几人一唱一和地灌了不知多少酒,才总算找了个理由离开。
找到后花园时,傅修远已经在了。
他没听到行舟最开始那番话,只听见他最后说,傅修远一直都想着她,从未忘记过她。
那一刻他也不知自己心里是如何想的。
他只记得,先前她一次次和他说不想见到傅修远,因为他无情无义,眼看着她、她家落难却袖手旁观。
可如今看来,似乎另有隐情。
她大概都知道了,所以才会哭成那副模样。
可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傅修远究竟付出了多少,是不是比他对她还要好。
但他知道,她恨傅修远的唯一理由,已经不成立了。
更让他感到惶恐的是,如果傅修远还想着她,玉城公主只会更加千方百计地针对她,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六品都尉。
他根本保护不了她。
沉默地看了她许久,陈君迁站起身往外走去。
沈京墨并未睡着,听到动静,问他要去哪里。
“出去醒醒酒。”
她此时才察觉到,他身上沾染的那股她不习惯的味道,是浓浓的酒气。
他从不沾酒,怎么会喝这么多?
可等她转过身去时,房门已经从外面关上了。
陈君迁没有走远,在门前的石阶上一屁股坐了下来,仰头看向夜幕中的星斗。
许久,门外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门后的沈京墨听得清清楚楚。
这一晚,金林苑灯火通明彻夜未熄。
三个人谁都没有睡。
第92章 劝架 “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
天不亮,郡守府中传来阵阵嘈杂声,似有无数人着急地忙碌奔走,尽管压低了声音,可脚步声却还是吵醒了许多人。
正在酣睡的孟沧被徐氏摇醒,披上外衣,眯缝着胀涩的双眼走出屋子,抬手招来一个仆从,让他去打听打听发生了何事。
仆从很快便回来了:“老爷,驸马要率军前往永寿郡,公主也要随军,正让人收拾行李呢,天亮就走。”
孟沧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转身要回屋。刚走出两步,他猛地清醒了,抓住那仆从的衣领瞪大了眼:“公主也要去?”
仆从连连点头。
孟沧懵了:永寿郡那么危险,驸马亲率军队出征还能理解,公主去凑什么热闹?要是出了事,他这个长寿郡守肯定也得担个劝阻不力的罪过啊!
孟沧边往外走边穿衣裳:“快快快,跟我去拦人!”
可到了万福苑,里面忙碌的仆人把院门堵得水泄不通,孟沧压根没见着公主的面!
他只好腆着一张笑脸问站在门口指挥下人搬行李的妙意:“妙意姑娘,永寿郡被南羌兵马围困数月,相当凶险,劳烦你再劝劝公主,就留在这儿等驸马的好消息吧。毕竟刀剑无眼,要是磕着碰着,陛下得多心疼啊。”
妙意无奈地看着孟沧:“孟大人的好意我代公主领了。昨夜驸马说要走,公主去劝过,可也不知驸马和公主说了什么,公主从金林苑一出来就坚决要随军一起走,我们几个劝也劝过了,可主子心意已决,哪是我们这些下人几句话能劝住的?”
孟沧皱起老脸,眼巴巴地往万福苑里瞅了瞅,小声问:“莫不是昨晚的接风宴,公主对老臣的安排不满意?”
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毕竟昨天驸马和公主的脸色都不好看,说起话来也藏枪夹棒的。
妙意只好耐心安抚了他一顿,才让他相信公主此举和他并无关系,更没有对他不满。
但孟沧还是不敢走,就守在万福苑外,直到天亮,玉城公主出来,他才赶紧跟上去,陪着说了好一番话,直将人送到府外的马车上才住嘴。
马车内,烦躁不已的玉城扫了一眼正将早膳一一摆出来的妙意,不悦地问:“妙容那个蠢东西呢?”
妙意倒茶的手一顿,旋即恢复了常色:“许是睡过了,奴婢让人叫她去。”
摆好早膳妙意就走下了马车,差一个小丫鬟进府去找妙容。
经过傅修远的乌云驹身边时,她微微抬头,不着痕迹地看了这位气宇轩昂俊美非凡的驸马一眼,转身回了马车里。
不待丫鬟找到妙容,公主的马车便随军出发了。
孟沧站在门口,踮着脚目送公主和驸马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马车的影子,才总算松了口气,擦擦脑门上的汗,转身回府睡他的回笼觉去了。
小丫鬟在府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妙容的影子,只好疑惑地放弃寻找,去追公主的车架,边追边喃喃自语:“妙容姐姐到底跑到何处去了……”
城外一处乱葬岗上,几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正在拉扯一具新鲜的女尸。
“我滴乖……这簪子是宝石做的吧,这绿绿滴还透光?这得不少钱吧?今儿捡了个大滴嘿!”
“这衣裳看着也不便宜,你瞅这料子……不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丫鬟吧?咱拿了她的衣裳首饰,不会被她主人家发现吧?”
“你怕个啥?她都让人勒断脖子扔到这儿来了,还能有人来给她收尸?赶紧赶紧拿完东西赶紧走!待会儿找个地儿卖了,买点儿酒和烧鸡咱哥儿几个打打牙祭!”
“行啊!诶这儿还有俩新鲜的哎!诶?这不王五王六吗?前天听说他俩得了个好活儿,还赚了二两银子,咋死这儿了呢?”
“管那么多干啥,快摸摸银子还在不在他俩身上!”
*
万福苑离沈京墨他们住的小院很远,虽然一早兵荒马乱,可人们都压低声音生怕吵着公主,是以动静并未传到这边来。
陈君迁在屋外坐了一宿,直到下人来送早饭,他才知道大军已经开拔,傅修远和玉城都已不在府上了。
接过托盘,陈君迁屏退下人,推开屋门,就看见沈京墨两眼泛红坐在床头,看上去甚是憔悴。
他身形一顿,把吃食放在桌上,犹豫片刻后,把傅修远已经离开的消息告诉了她。
沈京墨沉默地听完,一言未发。
两个人默默吃完早饭,陈君迁和孟沧打了声招呼,叫霍有财赶着马车来,送沈京墨回家。
玉城已经不在了,再把她留在府上也没有意义,孟沧还是那副笑呵呵的表情把人放了。
陈君迁叮嘱霍有财路上注意安全,霍有财笑着应下,准备等他和沈京墨说几句体己话就走,可都尉跟他说完话后就直接退到一旁去了。
霍有财愣愣地眨了两下眼,探过身子小声问:“都尉不和嫂夫人说几句话?离下回休沐还有好几天呢!”整个卫府上下都知道他们都尉离不开夫人,这好不容易把嫂夫人接到郡里来,怎么才两天就又送走了呢?走之前也不多说几句。
马车内的沈京墨听见了他的话,下意识地攥了攥膝上的裙布。
片刻后,她只听见霍有财的声音:“哦,那我们走了。”
陈君迁什么都没说。
马车起步,许是压着了石子,沈京墨的身子随着颠簸摇晃了两下,攥着衣裳的手僵硬地缓缓松开。
霍有财大概是看出了他们两个似乎有些奇怪,收起了爱聊天的性子,一路安安静静地把她送回了葡萄村。
目送沈京墨的马车离开后,陈君迁就回了卫府。
虽然翁逢春和孟沧万分肯定,朝廷的大军来了,驸马亲自去永寿郡指挥作战,尽管眼下还没有捷报传来,战火也绝对不会烧到长寿郡来了,但之后几日,陈君迁仍和先前一样日日操练,没有半点懈怠,操练完也和士兵同吃同住,连自己的营房都没回去过一次。
这下不光霍有财,其他人也都察觉到了他的反常。
二月最后一个休沐日前夕,陈君迁和前几天一样洗漱完,准备歇息。
他和赵友他们住在同一个营房,睡得铺位也挨着赵友。
见他要睡,养了半个来月伤的赵友把腿一横,霸占了他小半张床铺。
陈君迁疑惑地看了赵友一眼,坐在铺上,踹了下他的腿:“收回去。”要不是看在他是为了救他才负伤的,他这一脚就直接把他腿踢回去了。
赵友挨了踹,反倒冲他嘿嘿一笑,爬起身来非要拉着他出去走走,说什么睡前消耗消耗体力,能睡得更香。
陈君迁懒得陪他抽风。
可赵友这厮见软得不行,干脆指使其他几个兄弟把陈君迁架了起来,又是给他穿鞋又是给他披袄,最后更是直接将人抬出了营房。
干完这些事儿其他人才回去,把帐帘一拉,将陈君迁和赵友关在了外面。
陈君迁无奈,猜到赵友是想和他说什么,只好和他一块往空旷无人的校练场走去。
夜里冷风呼呼地刮,陈君迁瞥了眼脸色有些发白的赵友:“扛不住就回去睡觉。”
赵友把衣服裹紧,冲着一处角落一仰头:“咱去翁都尉的菜地那儿坐会儿吧,那儿避风。”
翁逢春的地没施肥,没什么呛人的味道,只有几棵小绿苗刚刚顶破土层,软趴趴地耷拉着。
赵友顺手偷了一棵揪着玩,半晌,看向陈君迁:“明儿休沐,都尉今天怎么没回去陪嫂夫人?”
陈君迁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菜苗:“打听那么多干什么?”
“有财上回送嫂夫人回来,说你好像欺负她了,嫂夫人下马车的时候眼都是红的,话也不说一句,”赵友把菜苗一扔,转向陈君迁,“虽然你官儿比我大,但我岁数大你好几岁,能当你大哥了,那嫂夫人就是我弟妹,你欺负我弟妹,这事儿当大哥的不管不行。”
陈君迁:“……替我挨了两刀就想当我大哥?”
赵友:“那我这伤总不能白受。你别打岔,为什么欺负我弟妹?”
陈君迁:“……没欺负。”
赵友:“有财说我弟妹通情达理性子好,你没欺负她,她为什么哭?”
陈君迁:……
赵友一口一个“弟妹”,叫的他怎么听怎么别扭。
陈君迁:“没欺负她,也没吵架。别问了,赶紧回去睡觉。”
说完他起身要走。
赵友一把把他拉了回来:“坐下坐下,说完了再走。”
陈君迁站着不动和他僵持,赵友见状,捂着胸口“唉哟”说伤口好痛,陈君迁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坐了回去。
两个大男人席地而坐,盘着腿看着远处黑漆漆的营房。
“你虽然年纪轻轻就当了都尉,也确实有两把刷子,大哥佩服你,但是这些事上大哥是过来人。夫妻嘛,小打小闹太正常了,没吵过架那才是有问题。要是俩人一直和和气气的,那不是过日子,哪天遇着点儿小事儿没准儿就闹掰了。反而是总吵架的夫妻,越吵感情越好,遇上事儿越会一块儿想办法解决。”
赵友说起这方面的经验来一套一套的:“但是吵架呀也有吵架的技巧,你不能俩人都吵,那就真坏事儿了!你得琢磨,娘子要是没太生气,你就跟她犟一会儿再说开,夫妻情趣嘛,这种架越吵感情越好。可要是真生气了,甭管是不是你的错,你先认了再说!非得把娘子气哭了、跑回家了不理你了,你就高兴了?”
陈君迁眯着眼睛听着,没打断赵友,也没跟他说,他们两人的情况不一样。
他想回家,可又怕回了家让她不自在。在郡守府的最后一夜,她背对着他躺下的时候他就知道,她现在不想和他说话。
赵友说完有些口干,顿了顿,刚好给了陈君迁开口的机会:“你倒是很有经验嘛。”
赵友“嗐”了一声:“我跟我家婆娘也这样,天天吵时时吵,要是连着三天没跟我吵架,那准是憋着个大的等我呢。吵着吵着这不就吵出经验了。”
“那嫂子现在……”
陈君迁问完,赵友的脸色就变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看向漆黑的天际:“没了。南羌人打过去的时候我不在家,等我回去,家里就剩我自个儿了。”
陈君迁一愣。
赵友继续说:“前一天我俩还打了一架,给我打急眼了,说要休了她,还说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儿就是娶了她那么个凶婆娘。那婆娘现在在地底下指不定怎么骂我呢。”
说着,赵友抬起手来在陈君迁肩上重重拍了一拍:“不过我后来投军入伍,杀了好几个南羌人,也算给她报了仇了。不说我,大哥就是告诉你,现在这世道不太平,有今天没明天的,能和弟妹好好过就好好过,夫妻之间能有啥大不了的事儿?不是有句话,床头吵架床尾和嘛!你回去给她道个歉,说两句好话,事儿不就过去了?要不咋的,你打算以后天天住卫府?”
赵友前面那番话陈君迁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后面这几句却的的确确触动了他。
见他沉默不语,赵友“咳”了两声,补充道:“就算你不回去,明儿也让兄弟们休息一天吧?你说你跟弟妹吵架,往死里练我们算怎么回事儿啊?有财那小细胳膊小细腿都快练断了。”
陈君迁回过神来,冷笑了一声:“前头说那么多,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赵友“嘿嘿”挠头。
陈君迁没再说话,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却没往营房的方向走。
赵友也紧跟着站起身来:“都尉,你上哪儿去?”
陈君迁头也没回,大步走向马厩的方向。
“回家。”
第93章 床尾和 一什么泯恩仇
三更末,正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刻。
陈君迁顶着夜色骑马飞驰了一路,马蹄踏过泥泞的小道,不知溅起多少尘土。到了村口,他翻身下马,牵着老马往家走,免得哒哒的马蹄声吵醒了村里人。
家里早就熄了灯,陈君迁把马拴好,喂了些草料后,试着去推她的房门。
门没落闩,似是记得他明日休沐,特意为他留了门。
陈君迁心里一暖,又庆幸自己听了赵友的话回了家,没有浪费她这一番心意。
但这么一想,他推门的手又收了回去,返回院里,舀了瓢凉水把身上冲洗了一遍,才带着一身寒气轻手轻脚地进屋。
屋里前后的窗户都关着,月光经过一层窗纸照进屋中,黯淡了许多。
床上隆起一道纤细的身影,沈京墨背对床外,呼吸轻盈绵长,看样子睡得很熟。
陈君迁凝视着她的背影许久,在桌边褪下外衣,抱出许久未用的草席和一床旧被褥铺在床前的地上。
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他回来得太晚,又刚用凉水擦过身,睡到床上难免吵醒了她,不如就在地上将就半夜。
地铺离床近,他只能更加小心地移动,两手撑在地上,背对着床轻轻坐下,再把军靴尽量放远些。
未等他躺下,一双柔软的手臂忽得从背后缠上来,玉蛇一般环住了他宽阔的肩。
陈君迁一怔,回手握住她的胳膊,才发现她的手臂是赤裸的,在昏暗的月光下莹白得不像话。
“我吵醒你了?”他侧过脸去看她,声音压得很低,几乎都是气音。
沈京墨摇摇头,把脸埋进他颈窝,困倦地闭着眼,却轻轻勾开他的衣领,细细密密地轻吻他的脖颈和肩膀,模糊的鼻音带着一丝委屈:“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她的嗓音本来就柔,带上哝哝的鼻音就显得更加软。陈君迁握着她手臂的手控制不住地收紧,在她光滑如玉的肌肤上轻轻摩挲。
平日就算她什么也不做,他只看她一眼,就忍不住想要和她亲近,更何况眼下她柔软的唇就贴在他颈侧,温热的鼻息打在皮肤上微微发痒。
陈君迁的呼吸愈发急促,又怕捏疼了她纤细的手臂,只好用落在身下的那只手狠狠攥了一把被褥。
他很想她,身体和心一样想。
但她今夜太主动,太反常,笨拙而青涩地撩拨,竟像是讨好。
可他又没生气。
他闭上眼,强行定了定心神,将身子向前微倾,她的吻便落了空。
他摸着她微凉的手臂,扭过半边身子把她塞回被子里:“天不早了,快睡吧,明儿起来我带你出去走走。”
沈京墨听了他的话,手臂却睁开他的双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整个人往他身上贴,无论如何也不撒手。
陈君迁一愣,想要把她按回床上。
拉扯间,沈京墨大半身子都探出了床,连人带被跌了下来,摔在了他身上。
“磕着没有?”陈君迁急了,虽然她裹着厚厚的被子,可她那身皮肉娇嫩得很,他平时稍稍用些力气就能留下一身红印子,万一在哪磕着碰着肯定会破皮。
沈京墨看着他着急担心,笑着连连摇头,张开被子扑进他怀里,把他也包裹了进来。
陈君迁此时才确定,她被子底下什么都没穿。
他猛地张大了眼睛,扶在她腰上的手也松开了,一时不知该落在哪里。
她干脆抓住他的手按回原处,骑跨在他腰上,低下头来吻他,被子之下的手去解他的中衣。
陈君迁从未见过如此主动的她,想要问问这几日他不在是不是发生了何事,可她一言不发,看样子并不打算对他解释什么。
他被她毫无章法地胡乱亲了一会儿,诧异的眼神软了下来。既然她不想说话,那就随她心意好了。
一念及此,他便回应起她的触碰,甚至有反守为攻之势。
可还没等他反攻,她一只玉手抵着他胸膛,让他背靠着床沿,轻咛了句“我来”。
陈君迁忙制止她,低声提醒:“鱼泡。”
她从床底拽出水盆来,不让他动手,小心地给他戴了上去。
陈君迁受宠若惊。
沈京墨也当真说到做到,说要她来,便没让他出一点力气。
身下的草席一下下地挪动,很快就移了位,更险些被粗糙的地面蹭破了。好在上面的被褥还算厚,只是面料略显粗糙,磨得她膝盖都红了。
沈京墨坚持了半刻钟就没了力气,腰也软得使不上劲。陈君迁心疼她,握住她的腰说换他来,她却摇头拒绝,歇了歇,又咬牙努力起来。
她身上很快就沁出了一层薄汗,肩上的被子也搭不住了,从光洁的肩头滑落到腰上,皮肤被月光一照,更白得晃眼。
一刻钟过去,沈京墨精疲力尽地倒在陈君迁胸口,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陈君迁抱着她顺气,拉起被子盖住她香汗淋漓的背,一下下啄吻她汗湿的额头。
“四更天了,再睡一会儿?”他边亲边问她。
沈京墨喘匀了气,仰起脸来哑着嗓子:“大人还、没出来。”
她那点子力气,动作又慢,磨得他不上不下,与其说是让他享福,还不如说是故意折磨他。
陈君迁抱着她没动,缓了一会儿,才把她抱回了床上躺着。
“腿酸不酸,”他把她搂进怀里,伸手理着她沾在脸上的碎发,“我给你揉揉?”
沈京墨趴在他怀里,手臂紧紧环着他的腰,耳边响起的却是从郡守府回家那天,和云岫先生说的那番话。
那日她神情恍惚地到了家里,在屋中枯坐了半日,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行舟说的那番话,想着傅修远至今还戴着的那枚香囊,想着自己那些再也站不住脚的错误的怨恨。
可想着想着,她又不知为何想到了陈君迁,想到他忙前忙后地筹备婚事,想到雁鸣山上的身影,想到除夕、想到生辰,想到他掏空荷包赎回的那根簪子……
傅修远没有对她不起,陈君迁亦待她好得不得了。
可就是因为谁都没有错,她才更觉得难过。
一面是对她情深义重的竹马,一面是把她捧在掌心的郎君,独独她被命运作弄,夹在中间,多想谁一点她都觉得心中有愧。
屋中安静得令她窒息,沈京墨木然地想要出门走走,不知怎的就撞上了鲜少外出的云岫先生。
正好,她想找个人说说话,哪怕只是转移一下注意也好,只要能让她暂时不要再去胡思乱想就好。
于是她跟着云岫先生去了她家,在院里那棵荔枝树前坐下。
村里人都不知云岫先生的年纪,她更看不出来,可她那双眼却沉稳睿智,仿佛足以洞悉人心,分明是笑着看她,却让她觉得心慌。
被那样一双眼睛看着,沈京墨竟鬼使神差地,把困扰自己的事说给了她听。
只不过她没有说明事中几人都是谁,只说是自己前几日从县里买了本尚未写完的话本,正为话本中的人揪心。
最后她问云岫先生:“若这话本让您来写,那位小姐该作何选择?该彻底放下过去,还是与郎君……分开?”最后两个字她咬得很轻很轻,似乎自己也觉得这并非什么明智的选项。
云岫先生听罢笑她:“若由着我的喜好来,必让那小姐与夫君和离,却又不能与情郎结合,最后谁也不得幸福。”
沈京墨傻了眼,却听云岫先生又道:“可若由那小姐自己选,我赌,她不会和离。”
她怔:“为何?”
云岫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如你所说,她那情郎千好万好,与她之间不过隔着一位公主,可就算是皇家,也非铁打的囚笼,死遁私奔、隐姓埋名,不见得有多难。可你都替那小姐犹豫,可见她与郎君不说情深似海,也定然割舍不下。她犹豫的那一刻,其实心里已经做出了选择。”
那时的沈京墨只顾着震惊,甚至来不及细想云岫先生的话。
之后几天,她一个人呆着时,就将这番话反复咀嚼,试图找到理由证明她是错的。
第一天,她觉得自己只是不忍傅修远背叛傅家,让傅氏上下那么多人受她牵累。
第二天,她告诉自己要找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过后半生也不容易。
第三天……
几天过去,她终于自己说服了自己。
她相信只要她开口,傅修远会不顾一切带她走。
起初她也的确不愿呆在这个小山村蹉跎余生,可日子一长,她似乎真的有些舍不得陈君迁,舍不得这座小院、她的学堂,和村里的这些人。
所以她整夜都没睡,早早做好了所有准备,直等到他回来,与他成了好事,才终于把这些话说给他听。
陈君迁听完,嘴角压都压不住:“怎么想到要自己来?”
沈京墨脸色一红,她说了那么多话,他却只惦记着问这个。
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他:“云岫先生说,话本子里夫妻吵架,大多可以一什么泯恩仇,我听不大懂,但好像是这个意思,又怕你不愿意,只好自己来了……”
陈君迁听完又笑。
沈京墨仰头亲了亲他下巴,小声问:“大人还生我的气么?”
陈君迁的笑容一僵,低下头来与她对视:“我什么时候生你气了?”
她怔忪地眨眨眼:“接风宴那晚,大人一整夜都没进屋,不是在生我的气?”
“我为何要生你的气?”他也困惑地眨了眨眼,“我是看你不想说话,怕我在屋里你不自在,去门外坐着了。”
两个人愣愣地眨着眼睛对视了片刻,沈京墨的脸色更红了。
她气哼哼地在他胸口扇了一巴掌:“你一天一夜不和我说话,我还以为你气我和他见面呢!害我刚刚那么努力伺候你……白让你占便宜了!”
说完她背过身去,扯走被子裹在自己身上不理他了。
陈君迁冷不丁被她抽走了所有的遮盖,身上发凉,侧支起身子来抢她的被子,还像是怕她不够气似的,又添一把火:“你说你把咱们的事儿当成话本子讲给云岫先生了?”
沈京墨不明就里,发出了一声满是怨气的“嗯”。
“你不知道咱们县里所有话本铺子里能买到的话本,都是云岫先生写的?”
她听完更震惊了,回过头来瞪大了眼睛和他确认:“那这么说,她不是一下就听出我说的是自己的事了?”
陈君迁忍笑点头。
沈京墨张张嘴,半晌,气得又瞪他一眼:“你们村里人都和你一样坏!”
说完她又转回了脸去,把被子往上一拽蒙住头,再也不想看他一眼了。
陈君迁贴上她的背,笑得胸膛都在震,一把扯下她面前的被子:“生我的气了?”
她只瞪他,不说话,却抵不过他力气大,一把甩开她身上的被子把她拉到了身下。
“那换我努力伺候你一回,咱俩也一什么泯恩仇。”
第94章 床尾和次日 他早晚会从她的逼不得已变……
沈京墨原先以为他在生气,这才放低了姿态来哄他,现在知道了他没生气,哪还肯让他如意,伸手就去拧他的胳膊。
但他那身皮肉硬实得拧不动,她牙都咬紧了,也只勉强掐出一道红印子而已。
陈君迁不疼不痒,嬉皮笑脸地压过来亲她,沈京墨咬紧了齿关不肯放他进去,他就也不让她好过,方才她没让他尽兴,现在他就一下轻一下重地磨。
她被他这么勾着吊着,只能呜呜咽咽地打他。可打又打不疼,等她实在被磨得没脾气了,只好松了口。他上面得了好,底下才肯让她也舒服。
这些日子他一直忙于公务,大半个月不曾回过家,虽然前些天在郡守府来过一次,但毕竟不如在自己家中放得开,再加上鱼泡巾子什么都没有,她又怕他的东西沾染在床榻或是衣服上,让郡守府的下人们瞧见,便全程分心仔细着,他只好仓促结束,根本没得满足。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久,像是存心要把她弄晕过去一样。
沈京墨已经被顶撞地失了神,余光瞥见窗外愈发明亮的光线,哭噎着提醒他天都要亮了。
他反而分开她双膝,俯下身来亲吻她汗津津的脸:“反正天都快亮了,干脆别睡了,等下吃了早饭我陪你一块儿睡,睡一白天都行。”
然而到最后两人也没吃上早饭,等到陈君迁吃够了,沈京墨早就支撑不住昏睡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都快到晌午了。
沈京墨睁开眼时,身子已经被清理过,陈君迁枕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呼吸有些沉。
她身上还乏,但窗外光线太亮,她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便垂眸去看他。
以往他都比她醒得早,就算沈京墨偶尔起得早些,也是急着赶去学堂,无暇多看他几眼,没想到这人醒着时那么能折腾人,睡着了反倒意外地乖。
沈京墨看着看着,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指尖轻轻抚上他的浓眉,从眉梢滑向眉尖,向下划过高挺的鼻梁。
点到那张贪吃的嘴时,他突然一张口咬住了她的指尖,用齿尖轻轻地磨。
早在她偷摸他眉峰时陈君迁就醒了。
沈京墨微微惊了一下,带着慵懒倦意朝他笑。他也对她笑。
笑了两下,她想起不久前这人那放浪的模样,害得她现在还腰酸腿软,便不禁收起笑脸,狠狠瞪了他一眼。
陈君迁顿时也变了表情。
他合眼时只是寻常好看,可一睁开眼,整个人便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侵略与欲望染上明亮深邃的眸,他一偏头,从枕过的地方一路向上吻,直到与她唇齿交缠。
沈京墨怕他又来,绵软无力的胳膊轻轻推搡他胸膛,好不容易挣得一丝喘息的机会:“我饿了。”
“我也没吃饱。”
沈京墨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五次!五次了!他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你这坏人,只管自己高兴,不顾我的死活,”为了自己的安危,沈京墨拼命把人往床下推,“你去给我取吃的来!”
陈君迁知道她受不住了,其实他也没那么贪,只是逗她实在有趣,才忍不住吓唬她两句。
见她真急了,他飞快地在她唇上咬了一口,连衣裳也没好好穿,把外衣往身上一裹,趁院里没人,一溜烟跑进厨房,不一会儿就弄好了午饭端到了床上。
沈京墨腰酸得厉害,腿也发软,没力气下地,就趴在床上,一边吃东西补充体力,一边指挥害她睡不好觉的罪魁祸首给她揉腰按腿。
陈君迁也饿了,给她揉腰占了手,只能让她喂他吃,揉一会儿弯腰吃一口,一吃就吃了两刻钟才算完。
把碗筷洗了,他又躺回床上陪她歇晌。
先前他那句“没吃饱”弄得沈京墨心中惶惶,得了他再三保证不会再胡来,才犹豫着靠进他怀里,脸枕在他起伏的胸膛上,手指轻轻描摹他腹肌的轮廓。
陈君迁被她碰得心痒痒,可刚刚才发过誓,今天要是再闹她,就睡一个月地铺。
一顿饱和顿顿饱他还是分得清的,心中默默想着其他事情,把那旖旎念想压了下去。
两个人安静相拥了片刻,陈君迁轻声开口:“其实接风宴那天,还是有点儿生气的。”
沈京墨一愣,仰头看他。
“我在里面被一群人灌酒,你在外面见……”
“我与他是偶遇,又不是故意去外面等他,”沈京墨打断他酸溜溜的话,“那你在席上还看了玉城公主好几眼呢,我说你什么了?”
“我看她是为了确定你有没有骗我,你不提我还忘了,你果然没和我说实话。”
他这话云山雾罩的,沈京墨更懵了:“我骗你什么了?”
“你以前跟我说,上京的贵女个个都如你一般,漂亮、有才,我只是没机会见,要是能见到肯定会喜欢,”陈君迁一脸严肃地纠正她,“公主应该是最贵的贵女了吧,既没你好看,也没你善良没你温柔,我不喜欢。”
沈京墨一脸无奈的听完,没忍住笑着嗔他一眼:“嘴这么甜,肯定在憋着坏心思。”
陈君迁竟然大大方方承认了:“把你哄开心了才敢打听那天晚上他和你说了什么,害你哭成那样。”
他虽然见过很多次她落泪,但哭得那么难过的当真不多见。当夜他不敢问,知道她不想说话,更怕惹她哭得更凶。眼下看她心情好,他才敢问上一问。
沈京墨在他身上打转的指尖一顿,眼神也有些飘忽。半晌,她把头低了下去,将行舟告诉她的事和陈君迁说了。
听完,陈君迁久久没有开口。
他没想到,傅修远那样一个白白净净,看上去甚至有些孱弱的公子哥,竟敢为心上人违抗父命皇命,甚至对自己下那么狠的手。
沈京墨那样心软的一个人,冷不防听到这些,难怪会泣不成声。
可这样一来,她对傅修远唯一的芥蒂便没有了。
“那你……”陈君迁顿了顿,似乎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掌心缓缓摩挲着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将她搂紧,“现在知道了真相,还怪他么?”
其实他想问的是,还甘心做他的娘子么。
可旋即他又觉得自己不该有此一问,傅修远毕竟已经成了驸马,她如果真旧情难忘,昨晚也不会主动来解他的衣裳。
沈京墨仰起脸来目光空茫地望着他。
她大概能猜到他真正想问的话,那个问题她这几日也问过自己无数次。
傅修远的那些付出,倘若她不知道也就罢了,可她知道了,就不能视若无睹。
如果真的狠心把他忘掉,她良心难安。那么多年的情谊加上错怪了他的愧疚,足以让她不顾一切奔向傅修远。
可她做不到,不光是因为玉城拦在其中,更是因为她同样放不下陈君迁。
但凡他待她有一点不好,她都不会这样难以抉择。
可她不敢说,真说了,她怕他会觉得他只是她困于现实无可奈何的选择。毕竟连她自己都还没彻底想明白的问题,她不觉得她能解释得清楚。
痴痴看了他许久,沈京墨支起身子主动吻上了他。
这样,就不用回答他的问题、也算是回答他的问题了。
陈君迁抱着她的手臂僵硬了一瞬。
她不想说。
选择他,大概只是将就。
但没关系,是将就也无妨,至少她现在留下来了,而傅修远也已经离开。这样的世道,他只想好好和她过好每一天。
日子久了,他早晚会从她的逼不得已变成心甘情愿。
想到这儿,陈君迁环紧沈京墨的腰肢,一手抚上她脑后加深了这个吻,直吻到她气喘吁吁,他擦去她唇角银丝:“睡一会儿,下午我带你出去转转。”
出门的时候已经不早了,沈京墨有了精神,但不想走路。陈君迁装了些零嘴儿,把她扶上马背,两人共乘一骑。
他也不知要去何处,就骑着马慢慢走,路上没什么人,小夫妻靠得又近,贴耳说些悄悄话,也别有一番意趣。
走出了村子,两人站在岔路口上不知该往哪处去。
沈京墨想了想,抬手一指头顶的柳枝,让陈君迁折了两条下来,掰成四截长四截短,她把八段柳条捏在掌心:“抽一条,长的往左走,短的往右走。”
反正他们也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那就随便去哪里都好。
两个人就这样,遇到岔路就交给柳条去选择,一路七拐八绕,还真走了不少以往从未走过的风景。
当然,只是沈京墨没见过。自从开始画长寿郡的舆图,陈君迁已经对整个郡的大道小径都了如指掌了。
夫妻俩这一走就走到了天黑。
虽然已经是二月底了,但晚上还是有些凉风,陈君迁明日还要早早赶回卫府,沈京墨便提议该回家了。
他却不想今天这么快结束,把人抱下马来,非要挽着她的手一起慢慢走一会儿。
附近都是山林,没人会看见,她就随他去了。
只是下午聊得多了,沈京墨有些累,没再与他谈天。两个人安安静静走了没多久,突然察觉到脚下的大地传来隐隐的震动。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可看到陈君迁也疑惑地蹙了眉,沈京墨就知道她没有听错。
那动静,像有千军万马疾驰而过。
二人对视一眼,循着动静爬上身旁的小山头,伏低身子往下看去。
暗夜中,一支穿着古怪军装的骑兵连火把也没打,摸黑前行,山路崎岖,竟一眼看不到队伍的尾巴,但这身打扮绝非大越的军队。
而他们前行的方向,赫然是长寿郡!
第95章 围城(上)(二合一) “我要是生在上……
正午时分,沈京墨挎着一只小竹篮,从卫府去往北城门。
一路上,原本热闹的店铺全都关门闭户,几个粮仓下满是巡防的卫府兵士,粮仓不远处搭了粥棚,城中百姓正排着队去领一碗没几口米的清粥。
排队的人群里无人说话,施粥的人也没有出声,人人面无表情,仿佛已经失去了恐惧和发愁的力气。
走过粥棚不远,沈京墨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正把一碗清粥往嘴里灌,身边的孩子抱着个空碗,眼巴巴地看着女人的碗,不停地咽着口水。
女人把上面清水一样的汤喝完了,剩下半碗混着几粒米的稀粥,她递给了蹲在身边的孩子。
孩子高兴地端起碗来,呼噜呼噜一口气都喝完了,咂咂嘴,舔舔碗边的米糊,小声道:“娘,我还饿……”
女人同样没吃饱,可她手里已经没有别的吃食,刚刚领来的两碗粥是他们一整天的口粮,她只喝了些米汤,如今饿得眼前发黑。
她只能把孩子抱进怀里摇晃起来,边摇晃边低声说:“乖,睡吧啊,睡着就不饿了。”
沈京墨远远看见这一幕,只觉得心酸不已。
可她篮中也只有从卫府伙房领来的两碗清粥和两个馒头,这是他们夫妻二人的一天的口粮。
算算日子,今天已经是南羌人围城的第二十三天了。
二十三天前,她和陈君迁在城外山上发现了南羌军队。那里距离长寿郡更近,他们只有一匹马,只好先趁夜疾行回长寿郡报信,再派人去通知周围的村子。
孟沧听说南羌大军真来了的时候,吓得脸都白了,当即派出探马去查探敌情,可第二天一早,探马四分五裂的尸体就被扔到了北城门下。
城外是黑压压的南羌军队,一眼望去,少说也有好几万人。
而长寿郡里只有两千卫府兵,经过二十多天守城,都不知剩下的还有没有一千个。
孟沧不知傅修远的大军去永寿郡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让这么多人的一支军队绕过大军直逼长寿郡城下。他一连派了十几个人去往永寿郡给大军送信,请求傅修远调派兵马回来解围,可都石沉大海。
直到今天,他们也不知道援军何时会来,但城中的粮食就要见底了。
南羌围城的第十天,家家户户的粮食就吃完了。百姓没了粮吃就会闹事,孟沧害怕万寿郡暴民四起砍杀郡守的事在长寿郡上演,当即让人开仓放粮。
但长寿郡中有近万军民,就算粮仓再满,也终有放空的一日。
于是从第十七天起,城中百姓每人每天只能领到一碗清粥勉强充饥,要是有人敢多拿偷拿,只要被发现,便会当场斩杀。
刚刚被围城时,城中还能听见鸡鸣犬吠声。半个多月过去,城里已经是一片死寂,就连吱吱叫的老鼠都被人吃光了。
现如今,也只有守城的卫府士兵才能每日多一个馒头用来补充体力。可一个馒头哪里能够呢?
沈京墨的手探进了篮子,摸到一个有些凉了的馒头,想要送给那对母子。
可这城里何止这一对挨饿的母子。
这些天陈君迁日夜守在城门上,每到白天敌军来攻城,他就要经历好一番厮杀,有几次等敌军退去,他干脆累得站不起来,躺在城楼上便昏睡了过去。
体力消耗那么大,她便把每日的馒头都留给他,可是以往每顿能吃三个菜饽饽的人,一天只吃两个馒头哪里能饱?若是她再分出去一个,他今天又要饿着肚子守城门。
沈京墨看着那对母子,再看看身后面黄肌瘦排队领粥的百姓,狠心转过了脸,脚步匆匆地往城门走,给陈君迁送饭去。
一个馒头救不了一城百姓,只有守住了长寿郡、等到大军回援,才能救他们。
*
北城门上,一身重甲的陈君迁望着城外的南羌军,若有所思。
经过二十多天的攻防,他大概摸清了这支军队的底细。
他们并非南羌人,八成是南羌王从别处招揽来的散兵游勇,临时组成了一支军队。
前些日听他们叫阵,似乎是因为长寿郡扣下了南羌的八个狼兵,南羌主力在永寿郡和朝廷大军正面相抗,分身乏术,但南羌王誓要让长寿郡付出代价,便派了这支军队前来围城打援。
但南羌王大概不知这支军队自由散漫,并未把他的命令当回事,每日快到晌午才攻城,下午天还亮着就早早鸣金收兵,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攻下长寿郡。
毕竟永寿郡那里还有大越朝廷的军队,如果大越赢了,南羌退败,可不一定会来救走他们这支孤军深入的军队。要是南羌拿下永寿郡,自然会立刻前来长寿郡摘他们的桃子,到时候他们费劲攻下这座城,也不过是给别人做嫁衣,实在不划算。
所以他们丝毫不急,每天做做样子,敷衍南羌王、讨些军马粮草而已。
可陈君迁知道,就算这支队伍不打,长寿郡也早晚因为缺药少粮而不攻自破。
也不知先前派出去给永寿郡送信的那些人究竟有没有成功把消息递给朝廷大军。
正兀自叹息时,手下一名士兵来报,说嫂夫人来送饭了,此刻正在城门下等他。
陈君迁对守城士兵嘱咐了几句,边往城下走边卸掉沉重的盔甲。
城门附近早已戒严,除了巡防的士兵,根本没有百姓会靠近。
陈君迁还没走下来,就一眼瞧见双手提着小篮子站在石阶底下,仰头看他的沈京墨。
他加快了脚步,一步三个台阶地跑下来,边跑边拿袖子擦掉脑门上的汗,直到脚步落在地面上,憨笑着亲昵地挽起她的手,走到一个没人看得见的背风处坐了下来。
这些天他都守着城门,晚上也极少回卫府歇息,整日风吹日晒的,脸又黑了几分,人也瘦了。
沈京墨和往常一样从水壶中倒出些清水,让他洗净脸和手,这才把馒头和粥递给他,自己靠在他肩上小口小口抿着另一碗粥。
陈君迁早就饿了,三两口就吃完了一个馒头,粥也当做清水似的一饮而尽,却没再动第二个馒头。
沈京墨还剩小半碗粥没喝完,边嘬边问他:“怎么不吃完了?”
陈君迁看了馒头一眼:“你的馒头,我看着你吃。”
她一怔,眼神忽闪着垂了下去:“不是和你说过,我在卫府吃完了才来的。”
“我问过了,你这几天根本没有在伙房吃过任何东西,”陈君迁拿起馒头递到她嘴边,“这几日你的那份都给我吃了,是不是?”
“没有……”她心虚地理了下头发,向旁一躲,没有咬馒头,“我哪会当着伙房那些人的面吃东西,真的吃过了,不饿。”
陈君迁不信,把馒头一掰两半:“那就陪我吃半个。”
沈京墨不接,他就一直举着手。她实在没法子,只好将半个馒头又一分为二,自己拿起一小块来小口小口地啃。
这馒头是用很粗糙的粉面做的,里面还有硌牙的硬壳,沈京墨每块都要嚼上好几口,竟也能慢慢吃出些甜味来。
陈君迁略显疲惫地向后一仰,靠在城墙上看着她吃。
沈京墨吃着吃着,把来时路上看到的城中惨状告诉了他。
陈君迁沉默地听罢,长长叹了口气:“长寿郡的粮食又不少是从江浙运来的,现在南羌截断了北城门,就等于截断了北边运来的粮食。再这样下去,城中恐怕要出事儿。”
“其他三面的城门外好像没有那么多南羌军队,如果从南城门出去找粮呢?”
“试过了,那三面也有敌军埋伏,人不多,可一旦发生冲突,北城门那边的军队会立刻前去支援,我们试着冲出去过几次,都被打回来了。”
陈君迁说完,沈京墨也跟着叹了口气,手里的馒头也放了下去,没胃口再吃了。
他侧目看着她忧愁的神情,微眯着双眼犹豫半晌,还是把前不久悄悄做的决定告诉了她。
“还有一个路子能弄到粮食,我打算今晚试试。”
沈京墨惊讶抬眸:“什么路子?”
陈君迁拖长音“嗯”了半天,拾起一根树枝在土地上画起图来:“据我这几天的观察,外面那支军队的军营是这样分布的,晚上他们会把军马赶到一处喂料,旁边不远就是存放粮草的地方,他们的军马膘肥体壮,一匹起码能驮好几袋米……”
“你打算去偷他们的军粮?!”沈京墨大惊失色,却压低了声音不敢声张,只瞪大了眼睛看他,“谁去偷?你去?”
“我带上几个人一起去,能拿多少拿多少,拿不走的一把火给他点了。没了粮食,他们也撑不了多久。”
陈君迁说得简单,可沈京墨听着却只觉脊背发寒:“对方那么多人,到时一旦弄出动静,肯定会立刻反应过来有人袭营,那……”
如果坚守不出,他们还能靠城墙做抵挡,可闯入敌营,连个防御都没有,万一出事了,城里这几个士兵也没办法把他们救回来。
陈君迁知道她肯定又往坏处想了,赶紧打断了她的话,安慰她:“我想的法子,我肯定要去。你放心,我脸这几天又晒黑了,只要不张嘴,晚上根本看不见,到时我穿上一身黑衣裳,谁能发现我?等他们反应过来,我早都跑回来了。”
他又开始胡说八道骗她宽心了。
沈京墨光是听着他这不靠谱的计划,眼眶就红了,仿佛他被敌军生擒,满身是伤地押到城下的情形已在眼前。
陈君迁忙把手在衣服上蹭蹭,捧住她的脸连声安抚:“别哭。我想这么干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每天站在城楼上我就在盘算这个计划,来回的路线都让我摸清楚了,不会有事儿的。说不定我这一去就是大功一件,等南羌人走了,上头封赏下来了,咱们马上就能住上大宅子了。”
沈京墨听完却哭得更凶了。
但她也知道,城里用不了多久就要断粮,也许陈君迁的办法真的能解燃眉之急。
她一边掉眼泪,一边把篮子里剩下的大半个馒头拿起来往他嘴里塞:“都吃了!吃饱了去!既然要去,就必须给我把粮食弄回来,我等着吃你带回来的。你要是敢受伤,或者回不来,我……我就饿死!你自己掂量着办!”
*
月黑风高,城外刮起了东风。
陈君迁请示过翁逢春和孟沧后,带着霍有财和几个机灵懂事的士兵,穿上夜行衣,自城东的城楼上甩下几条绳索,摸黑降到了城外。
长寿郡城外的荒草足有半人高,这支南羌兵不知为何并未将草清除,反倒给陈君迁他们行了方便。
陈君迁走在最前面,伏底了身子潜伏在高草丛中,小心翼翼地向着敌军军营摸去。
南羌的军马和粮草都在军营东侧,此时夜已深,伺候军马的士兵又来添了一次草料,打着哈欠拎着草料桶走了。
夜色太浓,士兵没有看见,身后不远的小山坡上,蹲着八个从头到脚掩在黑布里的人。
风吹过野草,发出簌簌的响声。
陈君迁耐心地等待着,身后七人也如同一尊尊雕塑,静默地等待着都尉的命令。
他们这一等,就等到了三更。
此时正是人困马乏,睡得正熟的时候。
听着军营中逐渐安静下去,陈君迁缓缓抬起了手,给身后众人比划了个行动的手势。
霍有财领着五个人,悄悄潜到粮草附近,蹑手蹑脚地抱起两袋米,小心地放到马背上。
这小子爱马也会驯马,这些南羌的军马见了他,竟都格外安分,任由他们把一袋袋粮食放到背上,也未发出半点响动,只乖乖地吃草料。
陈君迁则带着剩下的人,蹲在余下的军马屁股后,不知在做些什么。
城门上,沈京墨也换上了一身深色的衣裳,站在高处紧张地眺望着南羌军营。
今夜的月色太暗淡,军营距离城门又有些距离,她看不见陈君迁究竟在哪,不知道他们进展如何,更不知他们何时才能回来。
她只能紧咬住唇,双拳死死握着,凭着印象去看他此时可能会在的地方。
南羌军营正中央的大帐中,几个将领正坐在一起喝酒,嘴里叽里呱啦说着些听不懂的话。
“听说大越的女人个顶个的漂亮,永寿郡那边不久前还抓了个公主,那叫一个漂亮!可惜咱们兄弟被派来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他爷爷的,要不也能尝尝大越的公主是什么滋味儿了!”
“嗐,想啥呢?就算咱们在永寿郡,也只能跟在人家屁股后头捡点儿剩的,就算真抓住了公主,也得让人家先睡,等轮到咱,人都没气儿了,那还有啥意思?”
“就是,我看啊,咱不如就在这儿等,等过两天这长寿郡里头的人饿急眼了,还不是咱开什么条件他们就得答应什么条件?到时候漂亮女人有的是!咱把金银财宝还有女人一分,以后想去哪儿快活就去哪儿快活,还用看他南羌的脸色?”
这些人都是南羌附近的土匪头子,虽然被南羌王收编成了军队将领,却还是匪性不改。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推杯换盏,正得意痛快时,忽听帐外传来一阵骚乱。
“他爷爷的,什么狗屁动静?”有人喝得醉醺醺的,被吵得心烦意乱,起身要去查看,却被身边的人一把拉了回来。
“哎别管,肯定是哪几个小畜生又打起来了,让他们闹去吧,打死了到时候还少几个人分银子。”
几人又喝了一大碗酒,外面的动静却愈发喧闹起来,回头去看,竟还有火光悦动。
其中一人觉得不对劲,甩开旁边人的手:“我出去看看。”
掀开帐帘,还没走出去几步,一侧便冲过来一匹尾巴着火的军马,嘶鸣着狂奔而至,扬起前蹄,一蹄子踩在他胸口,竟活生生把人给踩死了!
帐中众人见了,酒立马醒了,拿上大刀走出帐子,这才看见,无数匹军马尾巴上燃烧着刺眼的火,疼痛难忍的马匹疯了一般在军营中四处狂奔!
不少听见动静走出帐子查看的士兵已经被疯马踩踏,变成了一滩肉泥,更有倒霉的,被马蹄踩断了骨头,没断气,身上却也着了火,一边痛苦地吼叫,一边在地上滚来滚去,可火没压灭,反倒引燃了布做的军帐!
此时刮得是东风,着火的疯马从东边冲出来,火势借着风势,很快便使得大半军营陷入熊熊火海。
几个将领傻了眼,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一刀砍断一匹迎面冲来的疯马的脖子,朝长寿郡的方向看去——
果不其然,火光那头,有十几匹马驮着军粮,正朝长寿郡的东门飞奔去。
“他爷爷的大越贼!追!爷爷要把他们剁成肉泥!”
城门上,沈京墨看着陈君迁几人骑马回返,而南羌军营中火光冲天乱作一团,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可下一刻,她瞳孔骤然一缩。
南羌的军营中,有几人跳上几匹疯马的背,挥舞着大刀追了上来!
而回返的这些人中,陈君迁是跑在最后面的那一个!
他的马驮着五六袋军粮,跑得慢,而那疯马屁股被火烧着,自然跑得飞快,眼看就要追上来了!
“放箭!掩护陈都尉!”城门上的士兵高声喊着,可陈君迁离城门还有些距离,夜里视物不清,他们怕误伤了都尉。
眼看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沈京墨心急如焚,一把抢过一张弓来,将三支箭搭在弦上,在周围士兵震惊的目光中将弓拉满,瞄着黑暗中飞速靠近的那点火光。
那追上来的南羌将领并不知自己已经被人瞄准,眼看着就要追上陈君迁,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长刀,朝着陈君迁的脖颈用力砍了下去!
明晃晃刀刃反着凄寒的月光。
几乎是在他砍下去的同一时间,他听到“嗖嗖嗖——”的尖利锐响撕裂夜风。
三支羽箭破风而来,一支射在马屁股上,一支射中他高高举起的手臂上,而最后一支,准确无误地射穿了他未能被甲胄覆盖的柔软咽喉。
他身子一僵,随着战马的悲鸣,跌落在地,没了气息。
听到身后重物落地的动静,陈君迁伏在马背上回头看了一眼,随即抬头望向城楼。
并不明亮的月光下,他看见沈京墨握弓的手在狠狠颤抖。
他禁不住笑了起来,冲她挥了挥手,飞快地回到了城里。
霍有财他们早就在城门后候着,等他进来便立刻将门关上。
南羌的军营仍乱着,除了那一个追过来的将领,所有人都在忙着灭火,无暇他顾。
陈君迁翻身下马,将粮食和马匹统统交给霍有财去安置。
孟沧和翁逢春也来到了东城门下,见他回来,纷纷夸赞。
陈君迁笑了笑:“分内之事,二位大人别夸我了。我们带回来这点粮食,最多也就多撑一两天。”
“我们多撑一两天,对面的南羌军就少撑一两天,再加上烧掉的那些,估计他们也撑不了多久了。”被围这么些天,孟沧第一次露出笑脸来。
“是啊,”翁逢春应和着,眼神往身侧一瞥,“你也在城门上守了二十多天了,今天晚上就别上去了,回卫府好好睡一觉。”
“我不累……”
“什么不累?别人都要轮值呢,你这个都尉难道是铁打的?传出去人家说我翁逢春苛待自己的兵!”翁逢春重重一拍陈君迁的肩膀,又指了指身侧,“今天晚上我替你守城,放心了吧?”
陈君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沈京墨不知何时跑了过来,正剧烈地喘息着,大概是看见他们几个人在说话,不好过来打扰,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这下他没法拒绝了,呲牙笑着对翁逢春说了句“谢谢都尉”,大步跑向了沈京墨。
她眼睛有些红肿,手臂还在抖,见他过来,像是想和他说些什么,但想到周围还有人,便什么也没说,拉起他的手往卫府走。
陈君迁就任由她拽着。
两人走过悄静无人的街道,回到营房后,他刚把门关上,一转身,沈京墨就一头扎进了他怀里,双臂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陈君迁一怔,立刻回手也抱住她,这才发现她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他心里一软,想到在城门上,她看着他险些被人一刀斩于马下,该有多害怕,自己也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他只好一边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一边低声安抚她:“我这不是没事儿么。”
沈京墨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陷入战争中心,更是头一次杀人!但好在天黑着,她只能借助马尾巴上的火,和那人的刀反射出的月光,大致确定那人的位置,却并没有看清那人的死状。
之所以感到害怕,完全是因为他差点就回不来了。
两人在门口紧紧抱了半天,沈京墨才吸着鼻子放开他,抬起红通通的眼睛,把他身上手上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受伤,才算放下心来。
她低着头,拉着他的手往床前走:“大人好久没有好好歇息过了,今晚不许走。”
他当然不会走了,翁逢春都答应替他守城了,他当然要趁此机会舒舒服服睡一觉。
但睡觉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陈君迁拉住就要按着他躺下的沈京墨,手伸进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一把小果子来递给她:“先把这个吃了再睡。我带回来那些粮食最早也得明儿才能做熟,你先把这个吃了。”
沈京墨一愣,接过一颗指甲盖大的小红果来:“哪儿弄来的?”
“刚才出城的时候,在城外发现的,霍有财那小子说好吃,我摘了点儿,你尝尝。”
“刚才那么凶险你还有心思摘这些!”她又要生气了。
他赶紧抱住她哄:“我真没事儿,我娘子箭术那么好,我要是真有危险,她也能把我救下来。”
沈京墨瞪他。
陈君迁笑笑又劝她:“城里没什么吃的,你也好几天没吃过甜的了,我就摘了这么几颗,你好歹尝一尝。”
沈京墨被他抱着摇晃个不停,没了脾气,嗔他一眼道:“下次不许了。”
“嗯嗯嗯!”他这么答应着,又把果子往她嘴边送。
沈京墨只要红着眼睛咬了一口,在他期待的目光下小声说“甜”。
她又拿过一颗果子塞给他吃,等两人都吃完了也洗漱过了,他才抱着她躺下。
沈京墨环着他的腰身,轻叹了一声。
他问她怎么了。
她说:“我在想,大人要是生在上京就好了。若是在上京,大人定然早有一番作为了。”
陈君迁轻抚着她的长发,顺着她的话想了想,摇头:“不行,我要是生在上京,就娶不到你了。”
沈京墨无奈地笑他:“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就这么点儿志向?”
他却认真:“你想啊,功名利禄,只要努努力搏一搏,总能搏到。可靖靖只有一个,这可不是单凭努力就能搏到的。我要是在上京,咱爹当年路过永宁,就要把你许给别人了。”
沈京墨又好气又好笑,懒得听他诡辩,不过先前因为担心而生出的惶恐,也的确因为他的胡言乱语而减轻了许多。
她瞪了他一眼:“不理你了。快睡。”
陈君迁嘿嘿一笑,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一连二十多天睡在冷硬的城楼上,他早也困乏得不行,只是憋着一口气硬撑着。
如今躺在柔软的床榻上,搂着她温软的身子,他几乎是在闭上眼的一瞬间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96章 围城(中)(二合一) 傅修远说,靖靖……
听着头顶传来陈君迁平稳悠长的呼吸声,沈京墨在黑暗中睁开了眼,轻轻仰起脸来去看他。
夜深人静时最容易胡思乱想,她静静看着他紧闭的眉眼,丝毫不敢合上眼睛。
当初永寿郡万寿郡被南羌入侵,朝廷过了那么久才总算派出大军前去,那时她不曾亲身经历敌军围城,无法切身体会被围在城中的百姓该有多惶恐多绝望。
而现在轮到长寿郡了。
她不知道傅修远的大军要过多久才能回援,甚至不知究竟会不会有援军。
她只知道,长寿郡现在能指望的、能倚仗的,就只有卫府这几个兵。
这其中也包括她的郎君。
今日之前,她每日去北城门给他送饭时,总能看见他毫发无损地跑来见她,虽然常常灰头土脸的,可至少人没事。
但亲眼目睹了今夜那场追杀后,她就没办法再像以前那般,对战争、对死亡毫无实感。
今夜他潜入敌营时,那漫长的、生死未卜的等待,一瞬间让她回想起一年前葡萄村发生的那场山洪。
只是今晚对她的冲击显然更加强烈,以至于她迟迟不敢睡去,总觉得闭上眼看不见他,他就会出事。
她定定地凝视着陈君迁,眼角有泪一滴一滴落在枕上。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沈京墨才装作一夜好眠的样子,复又钻回到他怀里。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他又要起身,她不想让他看见她彻夜无眠后肿胀的双眼。
睡梦里感觉到她挪动,陈君迁下意识把她抱得更紧了。
*
有了昨夜袭营这事,这一日南羌军并未攻城。
疯马火烧连营、粮草被服被窃取焚毁,五个将领中更有一个死于马蹄之下,一个被大越人一箭射死,连尸体都没收回来。
剩下三个将领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总算重整了队伍,也清点了损失。
原本五万人的队伍,经过快一个月的攻城也只损失了不到一万,昨天一晚上却死了数千!如今他们手里只剩下三万多人,剩下的粮草也坚持不了三日。
听到汇报的大将军恶狠狠地将薄木几案一掌劈作了两半。
昨夜死于马蹄之下的那人,是他的亲弟弟。
“传令下去,明日一早给我攻城,三天内,爷爷要这城里所有大越贼死无葬身之地!”
*
第二天,攻城开始。
似乎是受到了先前的刺激,南羌兵这次打起仗来,一个个都像疯了似的,攻城的梯子搭了满墙,城门上的大越士兵连连向下扔石块木头砸人,可砸下去两个,后面的又立马跟了上来。
城里能搬来的石头木头都快砸完了,箭也用得差不多了,这些天城中百姓都被发动起来制造守城的武器,饶是如此,还是供应不上。
经过半天的攻防,终于有南羌兵破开一道缺口,攀进了城楼。大越兵拼死搏杀,才总算将缺口再次封堵,代价却是六个士兵被一刀捅穿了胸膛。
……
时至傍晚,天色渐渐昏暗下去,南羌才终于收兵回营。
翁逢春陈君迁和一众守城的将士背靠着城垛瘫坐下来,连走下城楼的力气都没有了。
城门上一时只听得见众人急促而沉重的喘息声。
缓了两刻钟,翁逢春才疲惫地转头看向陈君迁:“等会儿清点一下人数,这帮龟孙子打急眼了,晚上也得防备着,说不定他们会趁黑再来。”
陈君迁喘着粗气点头应下。
不出翁逢春所料,当天夜里,南羌再次派出几支小队,企图靠飞爪攀上城墙,幸好守城之人警觉,在这些人爬上来之前斩断了所有绳索,这才又熬过一夜。
之后几天都和这一天一样,南羌不分昼夜疯狂攻城,城中能用来防守的东西越来越少,到后来,像赵友这些身强力壮的,干脆就抓起第一个爬上城墙的南羌兵,当做滚木礌石丢出去砸人。
坚守七天后,两千人的卫府只剩下不到五百人。
城里彻底断了粮,人们便开始煮食树皮草根。有些不幸饿死的,甚至被周围人当做食物瓜分。
有的死在不显眼的地方,尸体慢慢腐烂,被吃腐肉的鸟分食。那些鸟吃完死人,又被活人当做食物吃掉。
城里爆发了几次骚乱,吃了人肉有了力气的人,饿了就去抓些快要饿死的,甚至等不到人咽气,就生生将人分成几块,扔进沸腾的水里去煮。
孟沧已经没了镇压的法子,就算有,他也没有足够的人手和力气去镇压。
永寿郡还是没有传来任何消息,派去给朝廷送信的人也没有一个有回音,内忧外患,让这个心宽体胖的郡守在短短一个月内瘦得几乎不成人形。
他每天醒来,听到城里被吃之人的惨叫,也只能让人把府门关起来,装作自己什么都听不见,更把自己锁在房中,连徐氏和孟盈盈也不肯见上一面。
……
南羌围城的第三十四日夜。
打了一整天仗,还只喝了一碗米汤的大越将士靠坐在城楼上,饿得只剩下喘气的力气。
满身是血的翁逢春看着这一地东倒西歪的兵,痛呼一声坐直了身子,和他们聊起天来。
“咱们虽然同在卫府,但是以往都没机会坐一起说说话。要是还有劲儿,就说两句,说啥都行,别睡着了。”
他说完,城楼上寂静无声。
半晌之后,一个年轻的士兵有气无力道:“我想吃包子。”
众人笑了出来,可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伤,这一笑,反倒牵动了伤口,吃吃的笑声瞬间变成了“嘶”的痛呼。
等声音平息下去,又有人说:“我想我娘和我媳妇儿。”
“我想我爷爷。”
“我想洗个澡。”
“我看的话本还没完结。”
……
士兵们一个个按着顺序,每人说了一句,轮到陈君迁时,他想了想:“我想带我爹我弟和我娘子,去上京,住大宅子。”
说完他看向翁逢春:“都尉呢?”
翁逢春笑了笑:“我想回家种地。”
众人愣了一下。
以往翁都尉在卫府里种地,他们只当他是闲得没事做用来打发时间,没想到他竟是真的喜欢。
见自己的兵都用震惊的眼神看自己,翁逢春解释起来。
他年轻时家里穷,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二亩地,自己种些粮食果蔬,不用再饿肚子。
只是后来误打误撞投军入伍,慢慢从一个小兵升到了折冲都尉,就再也没机会种地了。
好在长寿郡卫府里有片空地,以前是伙房的人拿来种菜的,后来他从伙房手里要了一小块过来自己种。
可惜他不会种地,更不爱上肥,撒下去的种子几乎都浪费了。
但他还是喜欢种,更忍不住畅想,边说边咂嘴,仿佛已经吃到了似的:“这回我种的是白菜,这玩意儿好长,也不用怎么伺候,长得又快。等长得差不多了,哦,也不用长太大,那就老了,就要趁它还不太大的时候,摘下来,外面的叶子扒拉扒拉,中间的让伙房包包子,最里头的心生咬着吃,又水又脆,还甜,我就爱吃这一……”
周围的兵都静静听着,似乎也已经吃到了脆生生的白菜,脸上也露出淡淡的笑容。
翁逢春的话却戛然而止。
离他最近的陈君迁扭头去看他:“都尉怎么不说了……”
话未说完,他猛地瞪大了眼——
一支利箭从翁逢春后脑直直射入,箭头从他的右眼刺了出来,红红白白的眼珠在箭尖上晃了一晃,咕噜噜滚了下来。
“……敌袭!”
他嘶哑的声音刚刚落下,下一刻,千万羽箭如同密密麻麻的雨点一般,铺天盖地射了过来。
……
天蒙蒙亮,陈君迁从昏迷中醒来时,身上压着一个年轻士兵插满利箭的尸体。
他愣怔地躺了一会儿,才回想起昨晚那场等不到结束的箭雨。
南羌并没有趁夜攻城,但只是那些猝不及防的冷箭,就让他们牺牲了一百多个人。
他艰难地推开士兵的尸体,爬起身来时,周围只有几个受了伤的士兵在捂着伤口呻吟,而城里能止痛止血的伤药,早在半个月前就用完了。
他在成片的尸体里找到了翁逢春早已僵硬冰冷的身躯。
但他们根本来不及哀悼。
陈君迁站不起来,半跪在地上向城下望去,就看见南羌的三万军队整整齐齐兵临城下。
身后的军营里,最显眼的位置,堆满了整袋整袋的米面粮食,城下,南羌的火头军正忙碌地烧着饭。
城门上的士兵看着城外的袅袅炊烟,一个个忍不住咽起口水。
很快,他们听到南羌军营里传来的喊话声——
“你们江浙的米,果然好吃!知道我们千里迢迢来攻城不容易,还特意运了这么多米来犒劳我们!辛苦了!”
“被围了这么多天,你们城里早没饭吃了吧?要不打开城门,我们给你们送点儿进去!”
南羌军营中传来阵阵大笑,城门上,大越的士兵握紧了拳头。
等做完了饭,南羌兵又在他们城下吃了起来。
陈君迁知道他们的目的,等到城中百姓知道外面有粮吃,城内必将大乱。
南羌将领满意地看着这一切,又让手下朝陈君迁等人喊——
“我们将军说了!可以给你们粮,也可以不杀你们的百姓!只要你们,把孟沧孟郡守的脑袋割下来送给我们,我们保证不伤你们一兵一卒!”
南羌士兵吃饱了饭有的是力气,齐声一遍遍重复着这段话,喊声震天,就连躲在郡守府里的孟沧,也听见了。
*
休战一日。
*
第二天傍晚,陈君迁刚刚带人抵挡了南羌又一日的进攻,孟沧府上的管家战战兢兢爬上城楼,要请他去孟府。
陈君迁怕南羌休息片刻又来攻城,不敢走。
如今翁逢春已死,李满让人打断腿后还没完全恢复,如今是个一瘸一拐的半残,又没经历过战争,前几日逞英雄说要来守城,结果刚走到城门上就险些被一支箭射穿脑袋,吓得他往后一退,从石阶上滚了下去,腿瘸得更厉害了。
眼下陈君迁是长寿郡卫府最大的官,他一刻都不敢离开城门。
“陈都尉,我家老爷有要事相商,请您务必要去一趟。”
看着老管家哆哆嗦嗦的模样,陈君迁只好叹了口气,叮嘱赵友千万盯紧了城外的动静,有事立刻去郡守府找他,随后才与老管家一道走下城门,往郡守府而去。
昔日宾客盈门、仆从遍地的郡守府,如今只剩下个空荡荡的壳子。
陈君迁走进府中时,才发现长寿郡一众文官,只要是还活着、能走得了路的,几乎都在这里了。
守城这一个多月他几乎都呆在城门上寸步不离,许久不曾见过这些官吏,今日一见,这些人竟都一脸沉痛与决绝,似乎是一起来找孟沧商议事情的。
但他们都站在孟沧门外,而孟沧的院门紧闭,谁也不见。
陈君迁疑惑地去看管家,管家却像是没看见这些人一样,只管低头带他往前走。
等进了院子,陈君迁意外地发现沈京墨竟然也在,而且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快步走到她身边,低声问她怎么来了。
沈京墨摇摇头,也是一脸困惑。
管家没有理会他们夫妻二人,走到孟沧屋门前敲敲门:“老爷,陈都尉和夫人都来了。”
门内传来一声低沉沙哑的声音,管家将门推开半边,把陈君迁和沈京墨请了进去,接着严严实实关上了门,守在门外。
昏暗的屋里只有孟沧一人,头发花白,整个人瘦得仿佛一阵风来就能吹走一般,身上罩着的衣裳极不合身,似能再装下两个他。
听到两人进来,孟沧艰难地转过身来,两眼通红,示意二人坐下。
孟沧刚一开口就猛烈地咳了起来,直咳到双颊泛起不正常的红,他才停下来,颤巍巍地指向门外:“你们来时,看见外面那些人了么?”
二人不明就里,点了点头。
“知道是来做什么的么?”
二人摇头。
孟沧苦笑一声:“他们是来劝我自尽的。”
陈君迁和沈京墨听罢皆是一怔,但随即就明白了:“是因为南羌的喊话?”
孟沧点头:“他们劝我,要是能牺牲我一个,保住城里剩下的百姓,我就是长寿郡的第一大功臣。”
陈君迁当即皱了眉:“南羌人就是想逼死大人,好让城中军民认为郡守已死,没了主心骨也就没了抵抗的心气,到时破城只会更容易,他们难道真觉得南羌人会信守承诺,放过这一城百姓?”
孟沧又是一阵苦笑,只是以前他那张脸圆滚滚时,苦笑看起来也有几分喜相,如今干瘪憔悴,这一笑就更显得凄凉无比。
“他们哪里是为百姓着想?不过就是想借着为百姓考虑的名义,向南羌示好投诚,保住自己的一条小命罢了。”
他虽做官庸庸碌碌,但也不是个傻子,外面那些人在打什么算盘,他心知肚明。
陈君迁一拳砸在桌面上:“大人不用理会那些人的话。再坚持几天,也许明天朝廷大军就能解了永寿郡的围,分兵驰援我们了。”
孟沧却摇摇头:“我能等,外面那些人等不了。今日他们闯入我府中时,有些人袖里都藏了刀。今日我就算不想死,也不得不死了。”
“大人……”
孟沧抬起手来制止陈君迁的话:“要是城里还有吃的,有兵,有药,我必不会寻死。可眼下,我已经被逼到这份儿上,没得选了。我今日请你和夫人前来,不是为了我这条老命,而是另有所托。”
陈君迁和沈京墨揪心地等待孟沧的下文。
孟沧却没急着开口,认认真真地看了两人几眼,突然从榻上滚落下地,跪拜不起。
陈君迁忙上前搀扶,却被孟沧枯瘦的手拂开。
他老泪纵横,声音颤抖道:“我膝下子女中,三女自幼骄纵,偏又生得好看,从前有我撑腰,口无遮拦,得罪了不少人,往后她母女二人流落乱世,我于心不忍,恳请陈都尉收下小女,代为照拂,孟某……感激不尽。”
陈君迁背脊一僵,收回了去扶孟沧的手。
他此时才明白孟沧为何要将沈京墨也请来——数月前他劝自己娶孟盈盈时就被自己斩钉截铁地拒绝,知道自己这条路走不通,可他知道沈京墨好说话,听到他这样恳切的请求,她一定会心软。
陈君迁回头看向沈京墨。
她眼眸颤颤,双唇微微张开,呼吸变得短而急。
见他回过头来,她的目光轻移,对上他的视线,眼睛飞快地眨动了起来,旋即又将脸撇向了别处。
陈君迁看回孟沧,没有再去扶他:“大人为救一城百姓不惜性命,下官钦佩。但这是公事。倘若大人以此插手下官的私事……恕下官难以从命。”
孟沧的身子一抖,抬起头来,带着最后的希望看向沈京墨。
他那双眼里满是泪水与不舍,一瞬间让她想起家中出事前,父亲最后看向她的那一眼。
她死死咬住唇,眼中霎时蓄满了泪。
但犹豫半晌,她还是背过了身去,没法应下孟沧的请求,也不敢再看他的表情。
孟沧这下明白了他们夫妻二人的心意,伏在地上彻底没了气力。
陈君迁见状,敛眸轻叹:“但请大人放心,陈君迁愿为守长寿百姓,死战到底。”
他守的是整座城,是城里的所有人,而不是单单一个孟盈盈。前者是为公,后者是为私,不可混为一谈。
但只要能护住长寿郡,就等于护住了孟盈盈。
他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孟沧知道多说无益。
他只能对着陈君迁深深地拜了一拜,随即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送别陈君迁和沈京墨,又让管家将徐氏和孟盈盈喊来。
徐氏和孟盈盈一直在院外等着见孟沧,沈京墨刚刚走出孟沧的屋子,母女二人便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压根顾不得什么仪态,撞入孟沧屋中。
沈京墨他们还没走出院子,就听得孟沧屋中传来两个女人凄惨的哭嚎。
“爹——!”
她转回头,半掩的房门内,徐氏和孟盈盈伏在孟沧血染的尸身上,痛哭不止。
沈京墨鼻子一酸,被陈君迁拉着走了出去。
院外,听见动静的一众官吏纷纷跪倒在地,一遍又一遍毫无感情地高声喊着“谢大人救长寿百姓于水火”。
离开郡守府,陈君迁送沈京墨回卫府营房。
这些天城中乱得很,就算是他这样人高马大的男人也尽量不在夜晚独自出门。
卫府虽然没什么人,但还有不少伤兵、军医和伙房的人守着,相比之下还算安全。
沈京墨这一路上都没有说一句话,直到回了营房,她才颤声问他:“孟三小姐她……孟大人的担心不无道理,这样的乱世,她一个漂亮姑娘……”
她想起了一年前的自己,那时她被母亲送上马车,千里迢迢来到永宁县寻夫时,也是一样的惶恐无助。
也许她先前在郡守府的选择太过自私了,而陈君迁又碍于她的态度,不能答应孟沧。
可看见孟盈盈伏在父亲尸身上痛苦时,她没法控制地心软了。
“我们是不是应该……”
陈君迁捧着她的脸,为她擦泪:“我说过了,公是公私是私,我会竭尽所能守住长寿郡,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就算答应了他,最后八成还是要食言……”
沈京墨抬手堵住了他的嘴。
她的指尖很凉,微微颤抖着。
陈君迁冲她笑了笑,亲亲她的指腹,握住她的手放了下去。
他深深望进她眼中,语气无比认真。
“孟三小姐就算没了父亲,也有她娘、有李满,并非孤家寡人。我的靖靖才是这乱世里无依无靠的姑娘,她不远千里来奔赴我,我必不会让她因我受委屈。我只是个小小都尉,没那么大的能耐,只想好好照顾她一个。”
*
当晚陈君迁仍旧是在城门上度过的。
第二天一早,昨天去郡守府逼迫孟沧自尽的郡丞捧着装着孟沧首级的锦盒出城,希望南羌说到做到,将大军撤离。
谁料南羌的大将军用刀挑开锦盒,确认孟沧当真已死后,竟仰天大笑,随即一刀将那郡丞的头也削了下来,串在刀上像城头的将士挑衅,又向身后三万南羌兵道:“弟兄们!他们城里最大的官都死了!看他们还能抵抗几天!等咱们杀进城里,所有的银子女人,随便拿!”
三万南羌兵仿佛见了血的狼,高举弯刀,呐喊着再度冲向城门。
……
孟沧死后三天,南羌就没日没夜地攻打了长寿郡三天。
这座曾经热闹的西南小城,如今半座城已无人烟,城里的房子被拆了大半,砖石运到城门上当做砸人的武器,房梁的木头被削成简易的箭矢。
可守城的士兵不是铁打的,没有粮食和药物,他们早已是强弩之末,仅凭着最后一口气在硬撑而已。
这天,趁着天还亮,沈京墨强打起精神,去城中一口水井前打水。
卫府的水井这几日莫名其妙地干涸了,城里只剩几口井还有水用,她如今帮着军医照料伤员,干净的清水是必不可少的。
走到井前,她刚把水桶放下,不知何处跑来一个小孩,拉住她的袖子,求她帮忙打些水给他卧床不起的娘喝。
沈京墨犹豫片刻,问他家在何处。
小孩向不远处一指,就在卫府附近,若是有危险,她立刻喊人,应该不会有事。
这样一想,沈京墨帮他打了小半桶水,跟在他身后向他家中走去。
屋里很黑,沈京墨刚一进屋,还没看清里面的人,那小孩却一转身,从她腿边跑走,还把屋门关上了。
沈京墨顿时一慌,手中的水桶“咣当”一声掉在地上,转身去拽门。
却听身后有人强忍着激动,唤她:“靖靖。”
沈京墨一愣,转过身去。
黑暗中走出一个人,阳光透过残破的窗棂,刚刚好照亮他的脸。
那赫然是本该在永寿郡指挥大军的傅修远!
沈京墨震惊地看着他一步步靠近,她甚至能看清他眼中无法抑制的喜悦。
她听见他说——
“我来带你走。”
第97章 围城(下-1) “都尉!嫂夫人跟着驸……
沈京墨震惊不已,一时间连动作也忘了,双目含泪地看着傅修远向她走来,直到在她面前两步的地方站定。
上次见他只是一个月前,她却觉得恍如隔世。
比起那时,他明显清减了,眉宇间也难掩疲惫。
但变化最大的是他的眼睛。
一个月前,那双眼几乎不敢与她对视,就算偶尔看向她,目光也带着克制和压抑。
而如今阳光染上他的眉睫,漂亮的眼瞳变成了蜜一样的浅色。他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眼里只有无尽的思念和疼惜。
“靖靖,”他的声音比眼神还要温柔,亲昵的称呼让沈京墨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过去。他侧身露出身后满桌的吃食,“你先吃些东西,天黑我们就出城。”
傅修远说完,沈京墨却只是怔怔地望着他,没有动。
他等了片刻,露出一抹她熟悉的微笑来看着她:“怎么了?”
“你……”沈京墨脑子里充满疑问,站在原地没有动,“你不是应该在永寿郡么?城外都是南羌人,你怎么进来的……大军来了?”
她猛地抓住了希望,欣喜地盯着傅修远:“我们胜了,是不是?”
对上沈京墨亮晶晶的眸子,傅修远的眼瞳一颤,微笑突然僵在了脸上。
见状,沈京墨一怔,随即冷静下来,微微蹙起眉尖:“伯鸿哥哥……”
听到这久违的称呼,傅修远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一些。
犹豫半晌,他重而短促地呼出一口气,语气也变得沉痛:“我们输了。永寿郡……丢了。”
沈京墨的瞳孔陡然一缩:“怎么会……”
“南羌人数众多,我们之前收到的塘报并不准确……”
傅修远没有再说下去。
他只带了七万人,而攻打永寿郡的南羌兵至少有十八万!他们到达时,永寿郡早已城破,城中尸骨遍地,恶臭熏天,他们想要离开时,却反被南羌大军围困在了城中。
城内没有物资,负责供应粮草的长寿郡也联系不上,他带着大军困守孤城一个月,才总算杀出一条生路。
沈京墨不知道这些,她只想知道大军会不会来解长寿郡之围。
可面对她的问题,傅修远只能摇头:“七万大军如今只剩不足一半,昨日已得了英王殿下的密诏,即刻回京勤王。长寿郡……我无能为力。”
英王是景帝的四子,多年前就去了封地,沈京墨不知傅修远何时与他有了来往,更不明白大军为何要听从他的调遣。
“什么回京勤王……上京发生何事了?”
傅修远垂眸,没有回答,片刻后,他朝她笑了一下:“先吃些东西吧。”
说完他便往桌边走去,回过头,却发现沈京墨并没有挪动。
他只好答应她:“多少吃一些,你吃完我再和你说。”
沈京墨咬咬下唇,走到桌边,看着一桌简单却多样的菜式,飞快地吃了起来。
她也有半个多月没好好吃过东西了,这些菜肴虽然算不得什么珍馐美味,她却吃得分外香甜。
傅修远看着她快速咀嚼时一鼓一鼓的双颊,眼中不由得又泛起笑意,因为种种事情而阴郁的心情也短暂得好了一些。
以前的她从不会吃得这样急,就算真的饿坏了,也绝不会在他面前表现分毫,总是谨守着高门贵女那些端庄的礼仪。
她在长寿郡受苦了。
自从一个多月前在长寿郡城门外见到她的第一眼,看到她一身朴素的衣裙和简单的首饰,他就觉得,她在这里的日子一定过得很艰苦。
他印象里漂亮又爱美的姑娘,不该过这样的苦日子。
好在他终于可以带她走了,只要离开这里,回上京去,她就可以过以前那样的日子。
沈京墨匆匆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继续问他勤王到底是何意。
傅修远劝她再多吃些,她却怎么也不肯了。
没办法,他只好喝了口茶,道:“熹王谋反,杀了先帝,囚禁京中一众老臣,逼他们拥立他为新帝。几路亲王都已率大军赶往上京,英王手里无人,急需我这支大军。”
上京这一个月中发生的大事,被他几句便说完了。
“你是英王的人?”沈京墨对这些皇子并不熟悉,只知熹王是景帝的六子,残暴无度,早早被赶去了封地,可英王也只是个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人,傅修远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选择成为英王的党羽?
傅修远没有否认,却也没有解释。
沈京墨也没那么关心上京的局势:“不说那些。你们是如何进城的?城里百姓可有办法出去?”
听到她转移了话题,傅修远暗暗松了一口气:“城南只有少量南羌兵驻守,我带了一支亲卫,已经把人都解决了。但当时他们只留心长寿郡的方向,才让我们从背后打了个措手不及。时间长了,其他三处肯定会有所察觉,所以我们今晚就得走,而且动静不能太大。”也就是说,城里的百姓他带不走。
“不能想想法子么?哪怕打不赢,至少护送他们离开这里?留下来他们都会……”
“靖靖,”傅修远打断了她的话,长叹了一声,“熹王谋反前,先帝已经派人与南羌和谈,南羌答应撤军,条件是,南方三郡尽数归南羌所有。”
在沈京墨震惊的眼神中,傅修远一字一顿道:“长寿郡,已经被放弃了。”
沈京墨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沉默片刻,她收拾起混乱的思绪,问他:“也就是说,不会有援兵了……?”
傅修远垂眸:“……对。”
“那长寿郡的百姓呢?他们也是大越的百姓啊!”
傅修远这次沉默了。
“如果、如果让大军暂时挡住南羌军,放百姓从南城门出城呢?”只要逃进附近的大山里,就总有希望活下去,怎样都好过困守这座注定没有明天的死城。
“大军已经开拔了,急行回京。我是特地绕道来接你的。”
沈京墨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是浓浓的绝望。
傅修远看着她的表情,心里一阵绞痛。
他何尝不想救人呢?大军出征前,他信誓旦旦地对傅升说,一城人他要救,一个人他也要救,只要他有这个能力,他就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大越的百姓。
可现在他手里只剩下三万人,这三万人是击溃熹王、助英王得到皇位的唯一倚仗,他需要英王继位,就不能再损失一兵一卒。
事到如今他才恍然意识到,或许他和现在的傅升,并无不同。
两人对坐沉默良久,沈京墨颤声问他:“那公主呢?你带我走,玉城公主不会放过我。”
听到这个名字,傅修远的眼神瞬间变了。但他垂着眸,没让沈京墨看见。
玉城的结局太过残忍,要是告诉她,她大概会怕他。
须臾,他只道:“她不足为虑。日后也不必担心。”
“你如何能保证……”话未问完,沈京墨突然顿住了。
依玉城的性子,绝不可能放过她和他,他却说以后都不需再担心玉城会刁难自己,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她死了。
沈京墨此刻才迟钝地意识到这整件事情最怪异的地方——玉城那样娇生惯养的公主,为何会随军来前线。
玉城或许蠢,但也没有傻到这种地步,认为南羌人的刀会特意放过她这位公主。
“她为何会随军出征?”沈京墨心里有一个可怕的猜想,但她不愿意相信,她想听他亲口说,“战场危险她不会不知,为何还要……”
“靖靖!”傅修远突然提高了声量,制止了她继续问下去,他目光炽热地盯着她,“我说了,你无需担心玉城的事。只要我们回了上京,待我助英王登基,之后我们就可以重新开始!过去的种种磨难和阻碍都不复存在,只有你我二人。”
他摘下腰间那枚香囊递到她面前:“鸿雁为聘,三书六礼,四年前我就该娶你为妻,我来迟了四年,我用余生来弥补,可好?”
沈京墨望着那枚褪了色的香囊,呼吸不禁变得急促。
嫁给傅修远,这是她过去十七年最大的心愿。
光是这样想想,她就对他所说的未来心生向往。
可她眼前却忽得闪过一副血色的画面,那是陈君迁在城门上拼死厮杀,最终被万箭穿心的模样。
沈京墨眼中顿时蓄满了泪,身子猛然一抖,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我……”她停顿了很久,牙齿死死咬在下唇上,直到唇色泛白,才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我不能跟你走。”
傅修远一惊:“靖靖!”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她不会不明白!
“一年前我离开上京后,几次历险,险些丧命,是他一次又一次救了我,”沈京墨轻轻摇头,摊开掌心给傅修远看,“伯鸿哥哥,你可曾见过寻常百姓家妻女的手?伤疤、裂纹、冻疮,可你再看我。”
她那双柔荑和他记忆中的一样完美无瑕。
“他待我很好。我不能丢下他。”
提到陈君迁时,沈京墨的泪眼中多了一丝连她自己也许都未曾意识到的笑意。
傅修远凝望着她的眼,突然意识到,她先前的犹豫不决,也是因为那个都尉。
在他不在她身边的这一年里,那个人代替了他的位置。
这一年他机关算尽,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扫清一切障碍把她接回来,却没想到被留在过去的人是他。
“……你是在用自己逼我心软么。”她明知道他不可能眼看着她送命。
“我不是,”沈京墨的声音很轻很轻,“我知道就算我留下来也没什么用处,救不了任何人,只会让这座城里多一具尸骨而已。我也不想逼你用一支小队和几万人的南羌军去拼命。我只是……”
只是觉得不该在陈君迁不惜性命抵御南羌时,自己一个人逃走。
屋中静得骇人,他和她都没有再说话。
许久,傅修远听见自己问出了一句他也觉得不可思议的话:“倘若带他一起走呢?”
只要她肯和他走,他甚至不介意带上那个都尉一起。
“他不会走的,”沈京墨苦笑,“他说过,会为了守护长寿郡的百姓死战到底。”
傅修远听罢一愣,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六品都尉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也就是说,要么我把城里所有人都带走,要么,你宁肯和他一起……”
他没能把最后那个不吉利的字眼说出口,不想把她和那么残忍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沈京墨低下头沉默着,傅修远便等着她的答复。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沈京墨泪眼颤颤地抬眸看向他,启唇道了半声“是”。
只是刚一开口,便被傅修远慌张地打断:“你的家人呢?”
此话一出,沈京墨怔住了,傅修远也怔住了。
他看着她难以置信的眼神,心中懊悔,却又按捺不住暗喜。
以家人为条件诱她随他一起离开,未免显得卑劣。他本不想如此,可在她说出那声“是”时,他还是没忍住这样说了。
他不想听她的答案,只好用如此卑劣的手段让她改变主意。
“英王登基后,我会上书请准大赦天下。到时只要旨意一下,我便立刻让人去漠北接伯父伯母回京。”
沈京墨的心砰砰狂跳起来。
她可以拒绝上京的锦衣玉食,甚至可以放弃嫁给他的愿望……
可那是她的父母,她的血脉至亲。
她若是留在这里,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沈京墨定定地看着傅修远,而他从她眼中,看出了她的动摇。
……
天色已暗,北城门上,陈君迁正带着仅剩的几百卫府兵拼死抵挡着南羌凶猛的进攻。
卫府的军医突然跑上城门,来到陈君迁身后,心急如焚地告诉他:“都尉,出事儿了!”
陈君迁一刀刺死一个云梯上的南羌兵,按住军医的脑袋让他伏低了身子:“什么事儿!”
“我看见嫂夫人进了卫府对街的一间房舍半天没出来,怕她出意外,想进去找她,却在门外听见她和一个男人说话,两人像是旧相识,那男人要夫人跟他一起走!”
军医刚说完,城下又跑上来一个人,赫然是守在南城门的霍有财。
他一冲上来就扑到了陈君迁身边:“都尉!都尉!嫂夫人跟着驸马,带着一队人马从南城门走了!”
陈君迁听完愣了一瞬。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他便收回了神。
走了好,留下来只能是死。
虽然不知永寿郡战况如何,但傅修远能亲自回来带她走,可见对她用情至深,她跟他走,他至少能放心了。
一念及此,陈君迁用力推开霍有财,一刀斩杀一个爬上半截身子的南羌兵,冲身后的霍有财喊:“滚回去守城!”
第98章 围城(下-2) “既然选了我就不能反……
当晚,南羌的进攻一直持续到二更时分才停下。
陈君迁的左臂挨了两刀,鲜血染红了他整条衣袖和小半边身子。前几日受的伤还未完全愈合,但城里没有止血的伤药,军医只能撕了床单给他裹紧伤口,嘱咐他尽量少动,别把伤口崩开,尽管军医也知道,这由不得他。
陈君迁脸色有些发白,背靠在城垛上,有气无力地冲军医点点头,示意他自己没事,让他去照看别的士兵。
城楼上遍地都是尸体,军医一具又一具地翻开,找到还能喘气的,勉强包扎一番伤口,除此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陈君迁看着军医忙碌的背影,半晌,脑袋向后仰去,精疲力竭地望向幽深的天幕。
四周总算安静下来,他遥望北方,猜想她此时应该到了何处。
永寿郡不知情况如何,但玉城公主在那里,傅修远应该不会把她带过去。南羌有没有再打别的地方他也不知道,但只要她不在长寿郡就好,哪里都比长寿郡更安全。
他想着想着,右手隔着衣裳摸了摸胸口,那里面藏着她送他的香囊,还有她亲手写下的那句“不和离”。
他突然笑了一下。
按照南羌这样的进攻,或许明天就会攻破北城门,他和剩下这一百来个士兵都会战死。
那样也算是做到这辈子都没和她和离了,至少在他死前,她都是他的娘子。
就是不知道爹和猫儿怎么样了,也不知她走时会不会替他回家看上一眼,如果爹和猫儿还在,会不会帮他照料一二。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疲惫、饥饿和失血后的寒冷让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又是新一轮攻防。
南羌大概也知道长寿郡城中不剩多少守军,不值得他们消耗人命去攻城,从天亮开始,他们的弓箭手便不时向城头射出一阵箭雨,既让守城的军士得不到喘息的机会,又可以让自己的兵好生休息,准备休整过后一举夺下长寿郡。
漫天箭雨中,大越士兵只能狼狈躲闪,可箭矢密集,终究不可能全身而退。
陈君迁只好命令士兵撤下城头,他则留在最后,掩护他们离开。
箭越来越多,铺天盖地而来,刺破血腥弥漫的污浊空气,深深刺入血肉,城砖缝隙中也满是尖利的箭尾,阻断他们后退的空间。
城门上的几个人已经无力阻挡,陈君迁身侧与他一同断后的那个年轻士兵连续挥动了近百下刀盾,终于再也没有力气将沉重的盾牌举起。
一支利箭径直飞向他的胸膛,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瘫软的双臂早已无法抵挡。
突然,肩头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道,他被人猛地推向一侧,而那利箭擦着他的颈侧,重重扎进了他背后的城墙。
他只听见陈都尉一声嘶哑又急切的“小心”,就侧倒在了地上。
倒下的那一刻,年轻士兵看见三支泛着森然寒光的利箭已然射向身前没有遮挡的陈君迁!
“都尉!”
陈君迁猛地回神,匆忙挥刀劈开两支,却来不及去挡第三支。
那一瞬间陈君迁想,他大概今日就要命丧于此。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个硬物突然冲上前来,重重将他撞倒在地。
陈君迁受伤的左臂磕到了冷硬的城砖,立刻疼出他一身冷汗,虚弱的身体也因为这一撞而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咬紧牙关低头去看。
趴在他胸口剧烈喘息的,赫然是脸色煞白的沈京墨!
陈君迁震惊地呆愣住了。
沈京墨却顾不得去看他的神情。她身前背后各绑着一面藤盾,在下一波箭雨到来前用力扯下胸前那块挡在两人面前,拉起陈君迁飞快地离开城楼。
冷铁打成的箭尖撞在藤盾上砰砰作响,有些力气大些的,甚至刺入了藤盾之中,突出的尖端险些扎进她纤细的手臂,力道之大,冲击得她连站稳都困难。
终于,两人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来到城门之下,精疲力尽地瘫坐在了地上。
陈君迁喘着粗气看着她顺着脸颊滴答落下的汗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军医小跑过来,摘下他早已破烂的铠甲,给他伤口崩裂的左臂上撒止血的药粉。
陈君迁又是一怔:“哪儿来的药?”
军医喜不自胜,笑得嘴都合不拢,边上药边道:“嫂夫人带来的,还有粮食,已经让伙房上锅煮粥了。”
陈君迁再也顾不上伤口处传来的剧烈疼痛,睁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向沈京墨。
沈京墨靠在城墙上,揉着酸痛的肩膀和手臂,看见陈君迁看过来,对着他笑弯了眼。
当晚南羌没再有所动作,城门上留了赵友等人守着,陈君迁则被手底下的兵堵在城下,说什么也不许他上去,最后更是一大伙人簇拥着,把他撵回了卫府的营房。
沈京墨在屋里等他,桌上放着两碗温粥,米不多,但总好过没有。
听到开门声,她转过头来,却看见陈君迁站在门口望着她,迟迟没有走进来。
沈京墨也静静地望着他。
两人分明相距仅仅几步之遥,却仿佛相隔甚远,他看着她的眼神,复杂得让她不知该如何形容。
但她大概也猜得到他在想什么。
于是她起身走向他,关上他背后的房门,去牵他的手:“来用饭……”
话没说完,便被他一把拥入怀中。
他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还有尘土的气息,若是以前,她绝不会让他这样邋遢着就来抱她。
但她这次什么都没有说,反正她也满身灰尘,并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
沈京墨回手环住陈君迁的腰,才发现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一怔,随即抬手一下下轻拍他的背,笑他:“你以为我丢下你一个人走了是不是?”
她是从南城门离开的,霍有财守在那里,一定会看见她、也一定会把她离开的消息告诉他。
陈君迁一时没有回答,紧紧抱了她半晌,才哑声开口:“我倒宁愿你真的跟他走了。”
城里如此凶险,她好不容易离开,为何还要回来。
沈京墨的手一顿,放了下去:“那你是不想让我回来了?好可惜,我还以为你舍不得我呢。是我自作多情了。不过他应该也没走多远,我现在去追,肯定追得上。”
说着她就要从他怀里出去。
陈君迁不撒手,反而将受伤的左手也加上,把她死死圈在怀里:“既然选了我就不能反悔了。”
“谁选你了?我带粮食和药回来是为了城里的百姓。”
听着她故作嫌弃的语气,陈君迁紧绷了多日的神经才总算放松了几分。
他松开她,垂眸看着她满含笑意的双眼,要不是他口中有血的味道,他一定会忍不住吻上她不诚实的嘴。
他只顾看着她笑,沈京墨不禁剜他一眼,轻轻推了他一把:“还不来吃饭?”
她说罢,挽住他的胳膊把他推到桌前坐下:“你好好吃饭,我和你说些事情。”
陈君迁乖乖点头,捧起一碗粥喝起来。
“别喝太急,胃受不了,”沈京墨提醒他一句后,把傅修远告诉她的那些事全部说给了陈君迁听,“长寿郡是守不住的,我们必须得弃城,这是唯一的生路。”
“怎么走,南城门外安全么?”既然她是从南城门出去又回来的,想必有办法带城中百姓从那里离开。
“安全。”沈京墨回答得很干脆。
傅修远潜入城中之前已经扫清了南城门外的南羌兵,从长寿郡到葡萄村,他沿途护送她回家取药和粮时也扫清了这一路上零散的敌军。
大概南羌原本也没打算动这些小地方,只想拿下相对富庶的长寿郡这座城池,才让他们一路顺利地取到了城中最急需的粮食和药物。
“他审问过南城门外的敌军,东西南城门外的小股南羌军每四天才会收到一次北边送去的粮草,下一次是后天傍晚,也就是说我们有两个晚上可以撤走。只要分成小队,不点火,不弄出太大动静,就能在他们发现之前撤出长寿郡。”
陈君迁听罢思考片刻,将碗放了下来,起身就要往外走:“我让人通知下去……”
“坐下,”沈京墨看着他笑,“分粥时我就已经让伙房的人告诉前来领粥的百姓了,眼下天才黑不久,先让他们吃些东西补充体力,有伤的尽快上了药,等天再黑些,你再安排他们分批出城。”
她说完,看着一脸惊讶的陈君迁,笑着把他按回到椅子上:“我当时跟他们说,这是陈都尉的意思,你现在要是出去再说一遍,不就露馅了么?我不要面子呀?”
说罢,沈京墨就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陈君迁忙握住她的腰,把她拽到自己腿上,忍无可忍地在她颈间狠狠亲了起来。
“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沈京墨被他那多少天没刮过的胡茬扎得痒,却没有躲开,微笑着抱住他的肩:“就是知道你没我不行,我才回来了。”
陈君迁又亲了她好几下才松开,沈京墨把粥端给他,自己继续说了起来。
那日傅修远劝她和他一起走时,她的确心动了,可她放不下他,也放不下这一城的人。她知道自己要是真的走了,那她余生都会活在愧疚之中。
她也了解傅修远,知道要他放弃这些人,他也一定备受煎熬。所以她与傅修远商议,借他的人帮忙开道,扫清撤退的道路,之后他回京勤王,她回长寿郡救人。
她知道长寿郡此刻最需要的是什么,而县里的药馆在何处她不清楚,里面是否有足够的药她也不清楚,但她知道家中有药。
所以她必须回家一趟。只是时间紧迫,她来不及告诉陈君迁,连夜回到家中取药,又趁着天色尚早,独自一人赶了回来。
“我回到村里的时候,才发现村里人大多都还在,村口还有绊马索,幸亏玉娘认出了我才没把我绊倒,”沈京墨语气雀跃,眼中带笑,“进村之后我才知道,南羌并没有去打永宁和周边的村落。只有些零散的小队经过村子,都被村里人解决了。爹和川柏也没事。”
陈君迁听到这里,松了口气。
沈京墨看他放松下来,故意卖关子:“你猜进村的南羌兵是怎么死的?”
陈君迁摇头。
沈京墨脸上笑意更浓,骄傲地扬了扬下巴:“是我的姑娘们射杀的!大人先前做的弓箭都在学堂里,她们发现有外人进村后,第一时间便去取来了。你说,我这学堂办的是不是特别好?”
许是终于找到了一条生路,沈京墨这一整天都在笑。
她眼中悦动的光芒驱散了城中连日来的死气,陈君迁看着她笑,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用力点点头:“你是我们所有人的大救星。”
沈京墨笑得更开心了:“我把这里的情况和里正他们说了,让他们尽快带人从武凌山后面的那条旧山道离开,爹和川柏我都托付给谢家了。今夜撤离时,让有财带人先走,村里留了几个人接应,会带他们走旧山道出山。等出了武凌山,往西往北走,就能回到大越的领土。”
她与他额头相抵,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要离开长寿郡,我们就都安全了。”
陈君迁没有出声。
他不确定此事会不会如此顺利,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祈祷他们明天还能守住城门,祈祷所有人都能平安离开这座死城。
她为了他去而复返,他决不能让她失望。
安静相拥了一会儿,陈君迁轻声开口:“离开这儿以后,我们去个没有战争的地方,盖个院子,养些鸡鸭,好好过一过安稳的日子。”
沈京墨看看他眼底的青黑,微笑着轻轻“嗯”了一声。
第99章 出城 骏马向着葡萄村的方向飞奔而去。……
昔日灯火通明彻夜不熄的郡守府,如今处处黑灯瞎火宛如鬼蜮。
孟盈盈一身缟素,穿过幽暗狭长、白幡浮动的走廊,红肿着双眼敲开了徐氏的门,声音沙哑地唤她:“娘,我来了。”
徐氏同样从头到脚包裹在惨白的丧服里,风情万种的眉眼间满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些孟盈盈看不明白的情绪。
听到孟盈盈的声音,徐氏没说话,径直走向床头的雕花木柜,取出了一个小木盒放到桌上,让孟盈盈过去坐下。
徐氏打开木盒,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摆在桌面上,孟盈盈这才震惊地发现,那竟是满满一盒子的银锭!
“娘,你拿这些出来做什么?”孟盈盈瞪大了眼睛看她,“陈大哥说了要轻装简行,我们带不走这么多……”
“这些你拿上,能拿多少拿多少,”徐氏垂着眼接着摆银锭,没有理会孟盈盈的话,自顾自道,“离开长寿郡之后你还要过日子,手里没有银子就得饿肚子。”
孟盈盈听着她这番话,觉得奇怪:“娘,等下我们一起走,到时您拿着就好。万一我弄丢了怎么办?”
徐氏摆银锭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摆起来,只是这次她停顿了许久才接着说:“娘不和你们一起走。”
孟盈盈一听,登时惊得站起了身:“为什么!”
徐氏眨眨眼睛,没有抬头看她,语气带略哽咽,却努力被她掩饰起来:“娘已经把你托付给了李满,他会在府门口等着你,出了城,以后你就跟他走……”
“娘!”孟盈盈彻底糊涂了,她不理解徐氏为何要这样做,更不明白为何要把她和那个臭李满绑在一起,“娘,爹说过会让陈大哥保护我,我们一起走……”
“盈盈!”
徐氏过去极少对她发火,是以孟盈盈听到她这一声威严的呵斥时,整个人都猛地一抖,眼中顿时蓄满了泪。
徐氏仍未抬眼看她,只盯着那个空了的小木匣,放软了语气:“如今南方三郡乱成这样,难保其他地方就是安全的。这样的乱世,他陈君迁一个人如何护得了那么多人?他有家室,真出什么事他不会优先护着你。李满不一样。娘知道你不喜欢他,可他喜欢你,遇到危险他会第一个护着你。”
“娘……”
“咱们女人,要是没个好家世撑腰,就只能嫁个护得了自己的男人。娘当年也不爱你爹爹,可娘知道他能让娘过上吃喝不愁的好日子,所以娘嫁了,做小也忍了。李满家在别处也有商号,只要你跟着他走,他不会亏待你。娘只剩你这一个亲人了,就想你后半辈子平平安安的……”
孟盈盈越听越不对劲,哭着扑到徐氏怀里摇晃她的胳膊:“娘你到底想干什么呀?你别吓唬我……”
徐氏还是不肯看她一眼,撇过头去,只留给她半张侧脸:“你陈大哥和夫人帮百姓找到了生路,但城里这么多人,不可能一下都走完。娘是郡守府的人,郡守虽然不在了,可郡守的家人若能坐镇到最后,多少能让百姓安心一些,免得最后这两日出了乱子。”
毕竟人们需要分批出城,走得越晚的人心里越不踏实,要是知道当官的和家眷早都跑了,这些人急起来,万一闹出动静引来南羌兵,那就所有人都别想走了。
“所以娘不能和你一起走,”徐氏说完,顿了一顿,再次叮嘱,“你跟着李满今晚就走,出了长寿郡,往西北走。”
孟盈盈拼命摇头,眼泪甩到徐氏手上,徐氏忍不住动了动手指,想要回过头来给女儿擦擦眼泪,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娘,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跟你一起留下,留到最后咱们再一起走!”
“不许胡闹!娘已经和李满说好了,这事就这样定了。这些银锭娘用包袱装好,你带着去门口等李满,只要他来了,你们立刻就走,不许耽搁!听见没有!”
徐氏说完拂开哭到颤抖的孟盈盈,手脚麻利地将银锭包好塞进她怀里,冷着脸把她赶了出去。
见徐氏铁了心要她走,孟盈盈抽泣着,一步三回头地抱着小包袱往门外走。她走得很慢很慢,期待着娘能改变主意。
可直到她走出徐氏的房门,徐氏也没再和她说一句话。
门外,李满已经来了。
他的腿还有些跛,但并不影响走路,见孟盈盈哭得伤心欲绝,他想给她擦泪,却被孟盈盈转过脸去甩开了手。
李满只好把手收了回去,转而对房中的徐氏保证:“夫人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盈盈。”
说罢他拉上孟盈盈就走。
孟盈盈不肯,死命挣扎,可李满早就得了徐氏的允准,不管她如何抗拒,今夜都必须把她带走。
孟盈盈那点力气根本敌不过李满,渐渐被他拉着往外走去。
离开徐氏的小院时,孟盈盈撕心裂肺地哭喊:“娘,你一定要来找盈盈!盈盈就在长寿郡外等你,你一定要来接盈盈……”
听到女儿的哭声,屋里的徐氏再也忍不住,快步跑到院门口,看着孟盈盈远去的背影,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盈盈刚刚没了爹,如今又要失去她这个娘,她实在不忍心告诉她这样残忍的决定。
她是不爱孟沧,但孟沧这些年来将她捧在心上,待她千好万好。如今他为了长寿郡而殒命,她也不会独活。
只是可怜她的盈盈,从此就要没了爹娘。
但她为她寻到了依靠,李满那孩子心性不坏,对盈盈也是一片痴心,定会照顾好她。
只望老天能看在她和孟沧最终为长寿郡百姓而死的份上,善待她的盈盈,让她余生无忧,平安顺遂。
许久之后,徐氏擦干眼泪,回到孟沧的灵堂,与他那一妻二妾共同守灵。
四个女人在得知可以出城后,都安排好了自己的儿女,也都不约而同地决定留下陪孟沧一起死在长寿郡。
烧完了最后一沓纸钱,孟沧的大夫人从袖中抽出匕首,抵在自己心口,满眼是泪地看着孟沧的棺椁。
这个男人并没有多爱她,但也从未苛待过她。如今他死了,她不知道下半辈子该怎么活,还不如就这样追随他去了。
只要她手中这把刀刺入心脏,她就是第一个下去陪他的女人,他的正妻,合该第一个去陪他。
大夫人这样想着,双手颤抖不止,半晌才鼓起勇气,抻直手臂将刀拉远,闭上眼睛,用力刺了下来!
可她却没感觉到疼痛。
大夫人疑惑地睁开模糊的泪眼,才发现她最厌恶的徐氏正死死握着她的手。
“你拦我做什么?活着的时候我争不过你,到死你也要抢在我前面吗!”
大夫人歇斯底里,将惶恐和绝望尽数朝着徐氏宣泄。
徐氏居高临下,神情淡漠地看着她,直到大夫人发泄完,失去力气瘫倒在地,徐氏看着她,又看了看剩下两个女人,平静地开口:“你们也是这样想的?自裁于老爷的灵堂上?”
“老爷生前最疼的就是你,如今他不在了,你怎么有脸苟活于世!”
“我当然不会独活,但也不想死得没有价值,”徐氏松开大夫人的手,“城中百姓需要两个晚上才能撤走,为了确保南城门不出现骚乱,郡守府最好有人出面以安民心。撤到最后,也需要有人留下来拖延时间,免得让南羌发现后立刻追上去。”
徐氏说着一顿,接着道:“你们想死,我自然不会阻拦。是毫无用处的死在这儿,还是死在全城百姓撤离之后,你们自己选。但我要护着我的盈盈,不让南羌人发现她撤走的路。”
说罢,徐氏面对孟沧的棺椁跪了下来,深深拜了三拜,而后起身,挺直背脊走出了哀风阵阵的灵堂。
之后的一天两夜,徐氏和郡守府里的妇人轮番守在南城门,目送城里一批又一批百姓逃出生天。
沈京墨也在这里。
陈君迁守住北城门,她协助百姓出城,这是他们一早就商量好的。她只有亲眼看着所有人都平安离开,才能放心地同他一起走。
但城中的人数远超过他们最初的预计。
第二夜的四更末,城里还有近百名伤兵没能撤走。
眼看着天色渐亮,沈京墨的心也禁不住提了起来。
原本依照她的计划,一天两夜的时间足够城里百姓全部离开,她会和陈君迁留到最后,在天亮之前离开长寿郡。
因为一旦天光大亮,目标就太过明显了。今晚是他们最后的机会,等到傍晚送粮草的士兵过来,他们就再也走不了了。
可她忘了卫府那些重伤的士兵。
沈京墨心急如焚地看向东方泛白的天际,她知道天一亮北城门外的南羌军就会再次攻城,陈君迁就不得不守在那里,否则南羌顷刻之间就能破城,最后逃走的百姓定会被他们追上。
一旦南羌开始攻城,他就再无活下来的可能了。
就在她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一声温柔却坚定的女声叫住了她:“沈夫人。”
沈京墨循声转身,面前的美妇人她曾见过,是孟沧的妻妾之一,孟三小姐的姨娘。
这两日郡守府的妇人与她一道守在南城门,安抚惶惶不安的百姓,沈京墨都看在眼里,也打心底里敬佩。
沈京墨回了徐氏一礼。
徐氏走到她身边,低声和她说了些话。
沈京墨听着听着就变了脸色:“这如何使得?孟三小姐怎么办?”
徐氏微笑着对她盈盈一拜:“我已将盈盈托付给卫府的李都尉照料。城中百姓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陈都尉留在北城门并无意义,夫人快与他一起走吧。我们姐妹几人已经商量好,留下来吸引南羌的注意力,为你们再争取些许时间。只是往后,要是夫人和陈都尉再遇见盈盈,还望替我照拂一二。”
徐氏接下去的话,沈京墨没能全部记住。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找到陈君迁,又是如何与他共乘一骑飞奔出城的。
她只记得南城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时,留在门内的那些伤员和妇人们和善的笑脸。
长寿郡的另一侧很快传来徐氏与其余夫人痛骂南羌军的声音,慷慨激昂,振聋发聩。
但那声音很快就听不见了。
沈京墨回头望向越来越小的长寿郡城门,用力闭了闭眼,挤掉无意识溢满眼眶的泪水,紧紧抱住了陈君迁的腰。
骏马向着葡萄村的方向飞奔而去。
她身后,金色的朝阳正冉冉升起。
【流云寨:生死相依】
第100章 获救 “求求你们救救我郎君,求求你们……
二人一路疾驰,终于在晌午之前赶到了葡萄村。
村中已无人,两人来不及回家,穿过村子直奔武凌山下的那条旧山道。
距离山道还有些距离时他们就下了马,将马放走免得被南羌军追上发现山道入口,随后快速跑进了山道,封堵住洞口。
山道里漆黑一片,他们没有火把,陈君迁紧紧握着沈京墨的手,摸黑向前走。
幽长的山道里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在耳畔回响,陈君迁能感觉到沈京墨冰凉的手在不停颤抖。
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轻声安慰她:“只要出了这里就安全了,出了这里我们就去找爹和川柏,然后找个地方、盖个院子……”
陈君迁畅想着逃离战火后的日子,黑暗里沈京墨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见他的声音,多少能让她惶惶不安的心镇静下来。
终于,在黑暗中磕磕绊绊地走了一刻多钟,陈君迁总算摸到了堵在出口处的薄板。
他松开沈京墨的手,把薄板挪开一条缝,向外看了一眼。
山这头空无一人。
移开薄板,耀眼的阳光刺地两人一时睁不开眼,等缓过神来,他们已经站在武凌山外了。
明媚的日光驱散了周身的冷寂,耳边只有柔和的风吹过树叶发出的哗啦轻响,山林中偶尔传来几声鸟鸣。
一连月余萦绕耳边挥之不去的哀嚎、惨叫、喊杀声,全都消失了。
沈京墨眯缝着双眼,手背遮在眼前,透过指缝看向眼前生机勃勃的风景,大口呼吸着没有血腥与尘土味道的清新空气,终于能够确定,他们活下来了。
陈君迁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因为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和她一样,充满了重生的喜悦和希望。
但此地不宜久留,两个人不敢在此歇息,立刻向着武凌山西边走去。等走到武凌山尽头,再往北去,用不了几天就能绕开长寿郡,进入毗邻的燧州。
夫妻二人在寂静的林中小径上一走就是两个时辰。
这一路上并没有见到其他人,沈京墨也不知长寿郡逃出来的那些人究竟去了何方,又或者是他们两个走错了路。但陈君迁对这一带了如指掌,她只管跟着他走就好。
葡萄村的家已经回不去了,从此以后他们就如同无根的浮萍,他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沈京墨这样想着,默默攥紧了陈君迁的手。
陈君迁侧目看向她,朝她笑了笑:“是不是累了?”
离开长寿郡后他们就没有休息过,眼下已经过了晌午,两个人还没吃过东西,甚至连一口水都没有喝过。
沈京墨的确又累又饿,腿也酸得厉害。但她咬着牙摇摇头:“再走一会儿吧。”这里离长寿郡还是太近了,她不敢多做停留。
沈京墨话音刚落,一旁地势稍高些的大树后突然跳出来一道人影,怪叫着扑向陈君迁!
听见动静,陈君迁下意识转过头去,只看到一把沙土袭来,他顿时感到两眼酸痛难忍,睁都睁不开,眼泪汹涌而出,却冲不掉满眼的异物。
紧随而来的是冰冷的刀锋刺入腹部的剧痛。
陈君迁的身子顿时一软,几乎失去了所有力气,被那把刀顶着连连后退,膝盖一晃跪倒在了地上。
沈京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呆住了。
直到殷红温热的血带着腥气闯入口鼻,陈君迁压低了的痛呼传来,她才终于回过神来。
沈京墨此时才看清,那人也是南羌打扮,八成是落单的士兵,不知为何出现在此,更不知附近还有没有更多他们的人。
但眼下最重要的是他们两个要活下去。
回过神来,沈京墨趁那南羌兵被陈君迁抓住了刀,四下搜寻几眼,捡起一根手腕粗细的断枝,用尽力气狠狠砸在了他的后颈上!
可她力气本就不大,加上今日还未吃过东西,这一棍下去没能把那小兵砸晕,反而激怒了他!他丢下重伤的陈君迁,转过身就要来抓沈京墨,嘴里还嘟囔着她听不懂的话,凶恶的三角眼中露出淫邪的精光。
沈京墨再举起木棍,却被南羌兵一把抓住抢了过去。她被逼地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上一棵大树。
南羌兵淫笑着向她伸出手来……
下一刻,只听“噗”的一声钝响,南羌兵表情一僵,动作也停住,缓缓低下头去。
沈京墨的视线随之下移。
一把沾满血的刀从他背后刺入,贯穿了他的胸膛,鲜血顺着刀尖滴滴答答淌下来。
下一刻,刀被拔了出去,南羌兵捂着胸口痛苦地倒了下去,露出身后面无血色的陈君迁。
见沈京墨无碍,陈君迁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随即身子一软,跪倒在了地上。若非有手中的刀支撑,他只怕连跪都跪不住。
沈京墨忙扑到他跟前去扶他,却只摸到满手鲜血。
“大人……”
“咳、咳咳……”
沈京墨还没说出话来,就听见身后传来几声轻咳,她慌忙转头,发现那南羌兵竟还没死,正瞪着一双眼睛,张开嘴,像是要说话。
他要喊人来!
沈京墨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仓惶之间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捡起地上一块石头高高举起,狠狠砸了下去!
这一下正砸在南羌兵的嘴上,只一下就砸裂了他的嘴唇,登时鲜血直流,牙齿似乎也掉了两颗。
南羌兵疼得直打滚,嗓子里却还在发出带着血泡的声音。
沈京墨知道,绝不能让他叫出声,更不能让他活着离开,否则她和陈君迁就只有死路一条。
来不及思考更多,她手中的石头一下下砸下去,越砸越重、越砸越快。
鲜血飞溅,染了她一手一脸。
她像是着了魔一般,用手中的石头宣泄着连日来的恐惧与憎恨,直到她再也没有力气去砸才终于停下。
而那南羌兵的脸早就被她砸了个稀巴烂。
沈京墨这时才看清他的死状,吓得丢掉石头跌坐在地,半晌才能发出声音,口中喃喃重复着:“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杀人,但却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见被自己杀死的人的死状。
她身后,陈君迁费力地抬起头来,以刀作拐,缓慢而艰难地挪到她身边,握住她的肩掰过她的身子,染血的手颤抖着捧住她的脸,声音很轻很轻:“你不是在杀人,你是在救我,别怕,别怕……”
沈京墨急促地喘息了很久很久才缓过来,想起陈君迁腹部的伤,忙割开自己的衣摆给他紧紧裹住伤口。
在长寿郡那一个月,她跟着军医学了些处理外伤的法子,但她用力按压了许久,他的伤还在缓缓渗出血来,薄薄的布料很快就被血浸润得透湿。
沈京墨强忍住眼泪,四处张望起来:“周围肯定不止这一个南羌人……我们得找个隐蔽的地方。”
说完,她又找来一根足够结实的木棍,使劲把陈君迁扶了起来。他两条腿轻飘飘的,意识也模糊,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沈京墨肩上,压得她好几次险些摔倒下去,掌心也被粗糙的树皮磨出了好几条血痕。
她只好咬紧牙关,一手拄着木棍好支撑住两个人的身子,在陈君迁迟钝地指挥下,跌跌撞撞地往林子深处走去。
终于,在一处低洼地,她找到了一个入口极窄的洞穴。洞向下延伸,内里也不大,但很干净,没有野兽的臭味,是陈君迁过去画图探路时找到的。
此时的陈君迁已经不省人事了。
沈京墨只好把他轻轻放到地上,再将人拖进洞中。洞里很黑,她只能借着洞口一丝微弱的光线,一边哭一边扒开他破碎的浸满了鲜血的衣裳。
他的伤口一直在出血,原先她不清楚究竟伤得有多严重,现在才发现,那一刀刺进去很深,刀口足有她掌心那么长。
她没带止血的伤药,单凭按压根本止不了血。
思来想去,她想起了军医给重伤的士兵缝合伤口的情形。
沈京墨往自己袖子里摸去。
长寿郡刚刚被围时,很多士兵的衣裳都被流矢划破,陈君迁也不例外,她便将针线藏在袖中,若是送饭时发现他衣裳破了,就能直接给他缝好。
万幸她的针线都还在。
沈京墨把针线取出来,开始穿针引线。只是她的手一直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光是这一步就耗去了一炷香的时间。
等到针线备好,她看着那随着他微弱的呼吸往外渗血的狰狞刀口,迟迟不敢下手。
她从没亲手缝合过伤口,不知道该如何下针,万一伤到他……
可她已经别无他法了。
沈京墨看向陈君迁惨白的脸,把他的衣袖塞进他口中咬住,随后狠狠擦掉眼泪,屏住一口气稳住颤抖的手,将尖锐的针头刺入皮肤。
……
最后一丝光线没入山中前,沈京墨低头咬断线,坐起身子擦了擦满头的汗。
伤口暂时不怎么出血了,但她还得取些水来给他清理一下,再换上一条干净的布包扎。
沈京墨看了看昏暗的洞外,爬到陈君迁耳边轻声告诉他:“我去找些水和能吃的东西,很快就回来。”
昏迷不醒的陈君迁没法给她任何回应。
回答她的只有洞外的夜风。
眼泪又涌了上来,沈京墨抬手擦去,轻轻亲了亲陈君迁的脸,接着望向漆黑的山林,鼓起勇气爬出了洞口。
山里天一黑就会起风,加之乌云遮月,夜风一吹宛如鬼神哭嚎,甚是骇人。
沈京墨小心翼翼地伏低了身子,摸着树和土丘慢慢地走,每走上几步,就在树身上划出几道痕迹,免得找不到回来的路。
白天在附近被南羌兵偷袭,她不敢放松警惕,只想尽快找些水和野果就回去。
沈京墨记得饮马河是流经武凌山的,但她在黑暗中走了很久都没有听到水声,更没找到能吃的东西。
走了不知多久,脚踝实在酸痛得厉害,沈京墨没办法,只好背靠一棵大树坐了下来,擦擦脸上的汗,想要休息片刻再继续找。
可她真的太累了,刚刚坐下来,头向后一靠,就迷迷糊糊地仿佛要睡着了一般。
半梦半醒间,她忽得听到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沈京墨陡然惊醒,匍匐在地,抓起一块石头防身,张大眼睛向草丛中看去。
草丛晃动不停,像是有什么蛰伏已久的猛兽即将扑出来。
沈京墨的一滴汗顺着鬓角滑到下巴,啪嗒一声打在身下的泥土中。
时间仿佛静止了,沈京墨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这里趴了多久,她只觉得,随着草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她浑身的血液也快要冻成了冰。
就在她的精神紧绷到极点时,草丛突然被什么东西拨开了——
一只金红色的小脑袋钻了出来,两只黑豆似的小眼睛刚好与沈京墨对上视线。
沈京墨一愣,用气音叫了一声:“二红?”
许是认出了主人的声音,小母鸡晃着脑袋跑出来,扑到沈京墨身边,掀掀翅膀蹭她的肩。
沈京墨坐起身,惊喜地把二红抱进怀里。
“命真大呀二红,你怎么跑出来的?”沈京墨笑着问它,就好像它真的能给她什么回答似的。
二红的脑袋左歪一下右歪一下,直愣愣地看着傻笑的女主人。
村里人都不知去了何处,陈君迁又昏迷不醒,眼下沈京墨能找到的“老熟人”就只有二红,看见它自然高兴。
“我去找吃的,然后就带你走,但是你不许出声,听见没有?”
二红安安静静地把头往她腋下一扎,一动不动了。
沈京墨也休息得差不多了,打算起身接着找吃的。
还没完全站直身子,不远处的林子里突然出现了几点火光,一阵叽里呱啦的说话声传来,沈京墨猛地坐了回去,趴在树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来的果然是一堆南羌兵,人不多,只有四个,都骑着马,正在一遍遍重复地喊着什么。
也许是在找白天被她杀死的那个士兵。
沈京墨慌忙把衣裳收拢好,后背紧紧贴在树干上,一只手捂紧自己的口鼻,另一只手虚虚环在二红的脖子上——一旦它不懂事闹出动静,她会毫不犹豫地掐断它的脖子。
那四个南羌兵走得并不快,沈京墨看不见他们的动向,也不敢去看,她只能屏息凝神,去听他们的马蹄声。
大概是她所在的地方树木太密,骑马不方便进来,沈京墨没等太久,南羌兵的声音和火光就走远了。
她转头去看,确定四个人都走了之后,才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等到喘息平复,沈京墨起身,可刚站起来,她就双腿一软,幸亏扶住了树干才站稳。
林子里有南羌人游荡,她不敢再多呆,可没找到吃的和水,她不知道她和陈君迁还能撑多久。
一筹莫展之际,她怀里的二红突然挣扎起来,沈京墨没有抓紧,竟让它扑腾着翅膀挣脱了出去。
怕它的动静招来南羌人,沈京墨赶紧去追。
可二红跑得飞快,她埋头追了半天才总算抓住了它的翅膀。沈京墨把它拎起来,恶狠狠道:“你再乱跑,我就把你烤了!”
二红歪歪脑袋,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沈京墨把它往怀里一塞,正要转身离开,却突然看见眼前的树丛与别处不同,翠绿的矮树上长满了红色的指甲盖大小的果子,竟与陈君迁在长寿郡外发现的那些一模一样!
她大喜过望,笑得合不拢嘴,低头去看二红,它还是那副歪着脑袋,什么都不懂的模样。
……
半个时辰后,沈京墨捧着满怀的果子回到了山洞里。
她还是没能找到水源,但至少可以先让他吃些东西。
陈君迁依然没有醒来,沈京墨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正常。可他不醒过来就没法吃东西,沈京墨只好拿自己还算干净的中衣做滤布,包住一把果子用力攥出汁水来喂给他喝。
等喂他吃完东西,她已经累得没有动弹的力气了。
洞口的杂草遮住了本就不怎么明亮的月光,沈京墨的中衣晾在一边,身子有些冷。
她搓搓胳膊,轻轻在他身边躺下,避开他的伤口抱住了他,很快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二红也迈着小步子走过来,跳到陈君迁的胸口,和主人一起睡着了。
*
时至半夜,脚下传来的一阵冰凉触感将沈京墨从昏睡中唤醒。
她艰难地睁开惺忪睡眼,才发现不知何时下了起雨,而这洞穴地势偏低,雨水早就流了进来,他们脚下甚至已经积水成潭。
照这样下去,这个洞很快就会被水淹没。
意识到这一点,沈京墨顿时没了睡意。
她当即坐起身来,把陈君迁的身体拖向洞口。可他腹部有伤,不能沾水,她只好先把他放下,自己冒雨去找个能挡雨的容身之处。
可她刚爬出洞口,就立刻吓得退了回去——
山洞之外不远处有一顶帐子,借着帐前的火光,她看得分明,那四个人就是她先前险些撞上的南羌兵!
她要是出去,一定会被他们撞见。
可不出去,他们就得被雨水活活淹死。
沈京墨趴在瀑布般的雨帘后,一时间进退两难,急得满眼是泪。
他们好不容易从长寿郡逃出生天,难道老天就非要他们死不可吗?!
就在她拿不准主意,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那四个南羌兵帐子外的火把突然熄灭了。
沈京墨一怔,慌忙后退几步缩回洞里。
洞外雨势太大,她听不见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很快,她就听到沾满了雨水的湿哒哒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沈京墨浑身抖如筛糠,挡在陈君迁身前,把他腰间的刀抽了出来。
一双满是泥水的鞋子出现在洞口,紧接着又是一双。
沈京墨只能在心里祈祷他们不会发现她。
可下一刻,洞口的杂草被一刀挑开,两张男人的脸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沈京墨“啊”地尖叫着,手中的刀用力向前刺去!
“沧浪”一声,她的刀应声落地。
“乖乖!小妮子下手挺黑啊。”
这两人说的是大越的语言。
沈京墨一愣,猛地抬头:“你们是大越人?”
她此时才看清,这两个男人看上去三四十岁,一个蓄着须,面善,另一个是个光头,长相却略显凶恶,但都是大越人的样貌,与南羌人完全不同。
蓄须那人点点头,问她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沈京墨没有回答,提醒他们林子里有南羌兵。
“你说那边那四个?刚让我们宰了,安全了。”
沈京墨这才放下心来,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手忙脚乱地爬出洞穴,却并未起身,跪在两人面前哭求:“求求你们救救我郎君,求求你们……”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往洞里一看,这才发现里面竟还躺着个人。
蓄须那人沉默了。
光头将半截身子探进洞去,看了看陈君迁的伤势,回头道:“伤得挺重,看打扮是长寿郡的兵。要不带回去给老张头看看?”
蓄须那人还是没说话。
沈京墨这下也看出来了,他是两个人里说话算数的那个。
她不敢起身,跪在冰冷泥泞的雨里不住地磕头:“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我什么都会做,我可以给你们银子,可以给你们做工,求求你们救救我郎君……”
冷雨打湿了她单薄的衣裳,更显得她整个人分外瘦削。
蓄须那人动了恻隐之心,顿了顿,问她:“会管账么?”
沈京墨一怔,仰起脸来不停点头:“会!我识字,读过书,会做账,还有女红、骑射,我都会!”
光头乐了:“会的还不少呢。”
蓄须那人也颇为惊讶,看了她几眼,让光头把陈君迁拖出来。
沈京墨一连道了好几声“谢谢”,和光头一起动手,给陈君迁遮住伤口。
“不用谢我,会骑马的话,去把那几个南羌人的马弄过来。”蓄须那人显然不尽信沈京墨会那么多事,使唤她去驯马。
南羌的马野性难驯,跟南羌的人一个样,就算是被大越缴获了,也很难用得上。
沈京墨没有一点犹豫,跑向南羌人的帐子。
没过多久,她就骑在一匹马上,牵着另外两匹,在两个男人惊讶的目光中回来了。
“两位大哥一人一匹,我与我郎君共乘一匹。”
震惊过后,光头把陈君迁抚上马背,坐在沈京墨背后,又给他披上蓑衣,他们两人也拎着二红翻身上马。
陈君迁沉重的身子全部压在沈京墨肩上,把她的背都压弯了。她咬咬牙,打马跟上前面两个人。
蓄须那人不爱说话,光头却很健谈:“你们也是从长寿郡逃出来的?”
沈京墨点头,把这几日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
“难怪打前天开始那么多人往这边儿跑。”光头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沈京墨不懂他的意思,好奇地询问。
光头笑呵呵道:“妮子,你还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吧?”
沈京墨摇摇头。
“我们是流云寨的人,现在就带你们回流云寨去。”
流云寨?
沈京墨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可她知道罗三的土匪窝也叫什么什么寨。
难道他们……是山匪?!
沈京墨顿时大惊,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大半夜的,这两个人带刀进山,杀了四个南羌兵,能是什么普通人?
她也是昏了头,怎么求到山匪手里来了?
像是猜到了她会怎么想,光头赶紧道:“你放心,我们流云寨和别的寨子不一样,不杀百姓,专杀大越狗官和南羌恶贼。我们大当家前天发现有不少长寿郡的人跑到这附近,所以让我们下山捡点儿有用的人回去。”
沈京墨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还好她会很多东西,多少算是有用的人吧。
四个人骑马走了一个时辰,终于来到了流云峰下。
两个男人架着陈君迁,沈京墨牵着马,往山顶走去。
流云峰与雁鸣山差不多,都是高耸入云的险峰,等到四人爬到山顶的流云寨时,天都快要亮了。
“大当家估计还没起,我先带你们去后面找间屋子,等天亮了再喊老张头去给他看看伤,然后你跟我去见大当家。”
沈京墨连连点头应下。
两人带他们夫妻二人到了一个无人居住的偏僻小院后就离开了。
沈京墨小心翼翼扶着陈君迁躺下,这才打量起这间屋子。
屋中摆设很陈旧,但好在没有蜘蛛网和灰尘,看上去应该时常有人打扫,应该是为“捡人”准备的。
观察了一遍环境后,沈京墨看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陈君迁,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他分明就在她身边,可她却好想好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