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误身得道(一)谢三宾,你让我找得好……
说完,齐白岳便着手转动辘轳上的摇把,作势要把水井中的水桶摇上来。
他这边才一转动,井中便响起杀猪般地惨叫,其中还夹杂着女子的尖声叫喊,被井壁反弹回响,着实骇人。
井中喊声大作,齐白岳脸上的煞气却更浓了,摇动摇把的频率也愈发快了起来。也不知那井中躲藏着几个人,齐白岳几乎是倾尽了全力,转到最后,数名亲兵也一哄而上前去帮忙,方才将井中的人拖了出来。
井中之人才露了个头,看到齐白岳笑着的惨白的脸,便如见了鬼一般,嗷一嗓子,不管不顾地要跳回井中,被齐白岳眼疾手快揪住了后领,拖死猪一般硬拽了上来。众人定睛一瞧,果真是谢三宾。
与谢三宾一同被拖拽上来的,还有两名貌美女子。明州军倒是没有与二人为难,任由她们连滚带爬地逃走了,只余浑身腥臊,湿漉漉的谢三宾被齐白岳摁在地上。
在这整场闹剧之中,赵明州就立在井前,抱着双臂,平静地看着。她没有催促,没有帮忙,亦没有制止,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如一棵空心的树。唯有在看清谢三宾慌乱无措的脸时,赵明州的双眸才有了一丝冰冷的光彩。
齐白岳十指用力,狠狠揪着谢三宾蓬乱的发,将他整个人扯得弯折过去。
“谢三宾,你让我找得好苦。”齐白岳一字一顿道。
谢三宾早已是吓得面无人色,只会呶呶哀叫,双手合十,上下搓动着。
“世侄,世侄啊!饶世伯一命吧!”
透明的涎水和泪水、鼻涕混杂在一处,顺着他衰老垮塌的下颌流了下来,沥沥拉拉地洇湿了前襟。
“饶你?”无处言说的愤怒与悲痛化作满脸扭曲的笑意,齐白岳的长眉向上挑着,斜飞入鬓,秀气的眸子微微睁大,若孩童一般天真,亦如幼兽一般残忍。他疯狂大笑,后仰着身子,扯得谢三宾也翻倒过去。“你听听你在说什么鬼话?你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般龌龊嘴脸还想活命!?”
他轻声“哦”了一声,刻意拉长了尾音,仿佛在欣赏自己的话语带给谢三宾的恐惧:“也对,尿是撒不出来了……”他别有深意地扫了一眼谢三宾湿透的下裳,再一次咬牙切齿地笑了起来。
赵明州怔怔地看着齐白岳的脸,面前的场景似曾相识。
两年前,他也曾这样撕拽着谢三宾的头发,用匕首抵着对方的咽喉,如一只疯狂屠戮的野兽。
也许是华夏教育得太好,她几乎已经忘了,这个被自己从尸山血海中背出来的孩子,还有这样难以控制的一面。
巨大的悲怆与痛楚同时击中了赵明州,她用一种不忍卒听的嘶哑声音命令道:“松开他,把刀给我。”
是时,齐白岳正单膝跪在地上,恨极怒极地将手中的长刀刺向谢三宾毫无阻挡的脖颈,在赵明州话音响起的一刹那,齐白岳的脸僵住了。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可置信地看向赵明州。
“阿姊?”
赵明州上前一步,伸出手:“给我。”
齐白岳用力咬着自己的后槽牙,感受着破损的牙龈渗出的丝缕鲜血:“我不。”
赵明州不再多言,伸手就去抓那闪着寒芒的刀锋。
齐白岳倒抽一口冷气,迅速反转刀刃,在赵明州的手受伤之前,将刀柄朝向她。赵明州没有任何迟滞,稳稳捉住了刀柄。
“赵将军!”见此情景,谢三宾只觉泼天的运气砸到了自己的脸上,忙不迭道:“赵将军不杀俘虏,大仁大义!谢某愿献全部家财……”
“噗嗤”一声闷响,将谢三宾剩下的话堵在喉中。
谢三宾怔怔地垂头看了看将自己捅了个对穿的长刀,又疑惑地抬头看向赵明州。捉刀的女子也正低着头,敛眸看着他。正午的阳光炽烈,却偏生照不穿她身下这一片阴影,而她的面容也隐在阴翳之中看不真切,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透骨的寒凉顺着腹腔中的热血,将谢三宾残存的体温泄了个干净,他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
赵明州的嘴唇动了动,干裂的唇在开合间露出雪白的牙齿,让谢三宾想起黑暗中的野兽。
“我不要你的钱,我要你死。”
说完,赵明州抬起脚,将还挂在刀刃上的谢三宾,一脚踹飞出去。
整个院子静得可怕,粘稠的鲜血从谢三宾身下倾泻而出,蔓延拓展,直至沾染了赵明州脚下的土地。
齐白岳的脸上被溅满了血,甚至有数滴飞溅到了他的眼瞳里。通过血红色的视野,他看到他的阿姊持刀立着,像一个被太阳融化的影子。
不知为何,从来不懂恐惧为何物的齐白岳感受到了一股难言的恐惧。那并非来自于有形的实体,相反,它来自于对再一次分离的焦虑。
他来不及去擦拭脸上的血渍,膝行而前,由下而上地,小心翼翼地望向赵明州低垂的脸。他抬起手,捉住赵明州衣裳的下摆,轻轻地晃了晃。
“阿姊……”他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阿姊,你怎么了……别这样,阿姊。
一滴眼泪无声无息地掉落下来,赵明州疲惫至极地勾了勾嘴角,手在齐白岳柔软的发上若有似无地抚了抚。
“小孩子不可以杀人……”赵明州的声音很轻,几乎风一吹便会消散在空气里,“我犯的错,就让我来偿吧……”
齐白岳鼻子一酸,他紧紧抱住赵明州的小腿,将头抵在她僵硬的身体上,无声地哭了。
巨大的挫败感登头盖脸地泼洒下来,让赵明州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溢满了咸腥的海水。她曾对桐君说过,她赵明州的人生就是一道低得过分的堤岸,都不用涨潮,只要再泛起一丁点儿浪花,对她来说就是没顶之灾了,她害怕任何人成为那朵浪花。
而华夏的死又岂止是浪花,是无处可逃的海啸。
眼见赵明州摇摇欲坠,桐君赶紧上前,从她攥紧的手里夺过那把沁满血的刀,扶住了她僵硬的胳膊。
“桐君”,赵明州如梦呓般转过头,冲桐君凄然笑了笑,“我杀俘虏了,要挨军棍了……”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便脸色一僵,直挺挺地向前倒了过去。
***
金红色卷发的男子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对身旁高大的男子兴奋道:“福松!你没有告诉我你的国家有这么先进的枪支弹药!也没有告诉我你的国家有这么美丽英勇的女子!简直就是……就是圣女贞德!”
卷发男子的口音十分古怪,轻重音混乱得一塌糊涂,可他偏偏说得极为认真,每个字都用尽全力,显得格外滑稽。
他身后的男子没有回答他,只是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硝烟散尽的泉州城。男子的五官
锋利俊朗,侧脸尤其英挺,与他灵俏热闹的友人不同,倒像是一柄沁在深潭里的名刃。
他早就听说过这位清廷的心头大患,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与他和李定国齐名的女将。可以说,他此刻的惊异并不亚于那位荷兰医生。
“赵明州……”他轻轻念出那三个字,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
也不知父亲在北京过得如何,若他今日在此,见识了这一场摧枯拉朽的压倒性胜利,还会义无反顾地叛明投清吗?
“福松!”年轻的荷兰医生布鲁斯打断了男子的思绪,只见布鲁斯手舞足蹈道,“我能认识她吗?赵明州?”
男子轻轻拍了拍友人的肩膀:“会有机会的,稍安勿躁。”
第102章 误身得道(二)若华某已成将军大义之……
被众人七手八脚抬进谢府的赵明州没过多时便醒了,她强撑着身子安排了华夏的后事,给全军下达了整顿一夜便迅速离开泉州府的指令。这次的孤军深入实在是冒险之举,也早已吸引了清廷的注意,虽然依靠全新的火器弹药打出了泉州大捷,可两千兵马终究是一虎架不住群狼,她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撤离。
将一切事项安排妥帖后,赵明州将自己关进了卧房,严令任何人不许进入。
无论白日里发生了如何撼人心魄的悲欢离合,浓重的夜色都会将那画布上的浓墨重彩一一遮掩,化作一片静默的黑。也许,这是这个荒唐的世界,对世人最后的怜悯。赵明州吹熄了灯烛,静静坐在黑暗里。
不是她喜欢这长夜,实在是她不想看见屋外那些探头探脑,紧张兮兮的人影。还不如她孤身一人坐在黑夜里,反倒清静。
她的脑海中始终一片空白,所有的情绪似乎瞬时被抽离出她的身体,让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该哭还是该笑。她羡慕齐白岳,甚至欣慰于他发疯地嘶吼与发泄,她也想如此,却始终提不起力气。
她就那样面无表情地呆在黑暗里,直到一阵小心翼翼地敲门声响起。
“明州……”屋外传来桐君的声音。
赵明州一动不动,甚至可以压低了呼吸的声音。
“明州,我知道你还醒着。我不想打扰你,但是这个人,你必须要见一见。”
长久地沉默之后,赵明州终于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累了,桐君。”
屋外的桐君似乎也下了极大地决心一般,一字一顿道:“这事关……华公子的死。”
门无声地打开了,露出了赵明州苍白的脸。此刻,屋内无灯,屋外无火,只有一轮月华跃然中天,将明州的那双眸子映得如瞳瞳鬼火。
无论是桐君还是桐君押着的人,都被赵明州的样子吓了一跳。
赵明州的目光凝在那人身上,看样子,不过是个年岁未足的小狱卒,极瘦,更显得那颗大脑袋摇摇晃晃,当真是脖子上的三根筋撑着个头了。
——还是个孩子……
赵明州的口气下意识地放缓了:“让他进来吧。”
桐君紧走几步,贴着赵明州的耳畔轻声询问道:“明州,我陪你好吗?”
赵明州的目光终于颤了颤,她握住好友的手略略用力,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我自己可以。”
桐君像被烫到了一般,赶紧把脸垂了下来,任由赵明州带那小狱卒进了房间,关上了房门。再抬头,桐君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她从来没有见过明州那样疲惫的神情,仿佛刚刚那一笑,便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明明说过要做她的堤岸,在死之前绝不让任何人淹没她。
桐君狠狠咬住自己的嘴唇,她食言了,她没有护住她。
如果早知道华公子在这姐弟俩心目中如此之重,她哪怕拼了自己这条命,也该把华公子换出来啊……
赵明州不知道自己那一笑在好友桐君心中翻起的滔天巨浪,她的全副精力都放在面前的小狱卒身上。
那小狱卒刚一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不迭,赵明州没有力气拦阻,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赵将军,您……您杀了我为华公子抵命吧!”
赵明州缓缓坐在椅子上,轻声道:“凶手谢三宾已经伏诛,起来说话吧。”
小狱卒拼命摇头,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是谢三宾,真正杀了华公子的人是我……是我!”
“是我……射杀了华公子!”
相较于小狱卒的激动与崩溃,赵明州的周身却皆是悲痛过后,近乎麻木的沉默:“为什么?你与他有仇?”
小狱卒又是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华公子与小人无冤无仇,相反小人倾慕华公子风骨卓绝,早有拜师之愿……”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赵明州一眼,见对方依旧坐在椅子上,平静地望着他,并没有立时结果他的打算,方沉声道:“小人是泉州府的狱卒,奉命看管华公子,每日给华公子送饭。几日相处下来,华公子实乃当世贤者,小人感其忠义,便自愿与抗清义士联系,将华公子的消息传了出去。后来,陆宇火鼎公子派人找到我,让我带话给华公子,说是若无法救公子出狱,便让华公子反诬谢三宾,拉他一同下水。”
赵明州的脸上有了一丝极浅淡的笑意,心中暗道:倒像是慕容云海的主意……
“那华公子怎么说?”赵明州问道。
小狱卒挺直了身子,朗朗道:“华公子说,谢三宾是反复小人,行同狗彘!我等所行反清复明之大事,岂能有这种人的份儿呢?若是要与这种人同狱,才是让我抱憾终身之事!”
赵明州的笑容僵了僵,化作一片难言的苦涩,她垂下头去。
“那你为什么……又要射杀他……”
“因为……”小狱卒带着哭腔道,“因为华公子知道,谢三宾一定会拿他来威胁你,所以他让我给赵将军带句话——若能改天换地,华夏至死不渝。”
赵明州痛苦地哆嗦了一下,搁在双膝上的双拳倏地握紧。
“还有一句话,是华公子留给小人的。”小狱卒也感同身受地闭上眼睛,“华公子说,若华某已成将军大义之路上的绊脚石……便死不足惜……”
始终沉默不语的赵明州突然张开嘴,大口地喘了两口气,仿佛肺部被重力挤压,再也没有了一丝空气。她就那样奋力呼吸着,似乎在与某个不存在的神灵争夺自己神识的控制权。良久,方才缓缓站了起来。
她绕过跪着的小狱卒,打开了房门,清爽的夜风吹了进来,灌满了赵明州宽大的袍袖,吹散了赵明州长长的黑发。
“你走吧……”她轻声道。
小狱卒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她,月光给赵明州的背影镶了一道银边,当真发如流泉,衣如蝴蝶。
“赵将军你不杀我?”
“不……”赵明州的声音很潮湿,仿佛沁了整夜的露水,“谢谢你……”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我也替他——谢谢你。”
第103章 误身得道(三)阿姊,你不准死,你若……
无边的雾气彻底包裹了她,如同一个莹亮而厚重的茧。赵明州坐起身,下意识地挥了一下手,眼前的雾气随着手指的滑动倏地分散开来,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
无论是头顶还是脚下尽皆是一片虚空,赵明州站起身,走在这诡异而寂静的穹境里。
隐约地,她似乎知道这里,她似乎来过这里。
赵明州的脑中尚是一片昏聩,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逐渐接近一片稍显明亮的区域。
距离那片区域愈近,赵明州眸中光彩便愈盛,到最后,她甚至奋力奔跑起来。
“华公子!”赵明州大喊。
“砰”地一声,她狠狠撞在了一片无形的幕墙之上。
这一撞把她彻底撞清醒了,她捂住红肿的额头,怔怔看向面前的情景。
在那无形的幕墙之后,满身疮痍的华夏倒在地上,周围有烈焰熊熊燃烧。
“华公子,醒醒!”赵明州捶着
幕墙大叫,目眦欲裂,而那洁白的身影始终趴伏着,一动不动。
“醒醒啊!”火舌如同受到引逗的响尾蛇,蜿蜒爬行着,引燃了华夏褴褛的衣衫,以一种缓慢而煎熬的速度向他的身体蔓延。
赵明州开始用身体疯狂地撞向那片看不见的幕墙。虽然幕墙是无形的,可加诸于赵明州身上的痛苦却是成百上千倍的扩大,每撞一下,便如万千利刃捅穿心肺,又巧妙地旋转刀柄,在体内一搅。
只撞了数下,赵明州便痛得发狂。然而她却丝毫没有停滞,疯了一样又一次撞了上去。
“赵明州,汝还不顿悟吗!”在明州痛至昏聩的瞬息,她又听到了那雌雄莫辨,让她恨之入骨的声音。
那是上天的声音。
赵明州被幕墙狠狠反弹到地上,她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愤怒地嘶吼,爬起来再一次向着幕墙冲去。
“汝更易史册,擅改国运,自当承受因果之报。妄以一介凡胎,撼动天地秩序,此等行径,何其狂悖无礼!吾已借数人之口,屡屡警示于你,若仍执迷不悟,必遭天罚,而追随尔等之徒,亦将逐一陨落,死无葬身之所!”
那曾经无悲无喜,雌雄莫辨的声音,似乎也被赵明州不断地忤逆言行惹恼了,巨大的声音在穹境中回荡,让赵明州的耳膜剧痛无比。
赵明州的回答只是一次比一次更加凶狠的撞击,就像曾经在拳台上的她一样,愈挫愈勇,愈打愈凶。
那声音缓了缓,逐渐柔和了下来,似乎是在好言相劝。
“凡人之躯,安能扭转乾坤?唯有吾,方能引领尔等,脱离此无尽之苦海。”
火舌终于窜上了华夏的后背,那洁白的身影逐渐被烈焰吞没。
“目睹华夏之因果,汝无惧乎?”
赵明州终于缓缓停了下来。
此时的她,并不比幕墙另一侧的华夏好多少,一身青紫,双耳也沁出了丝缕鲜血。她疲惫已极地垂着头,半晌竟挤出一声轻而又轻的嗤笑。
“你狗叫完了吗?”赵明州扶住幕墙,费力地喘着气,脸上的表情桀骜不驯,“先是般般,又是纪道长,再到现在的华公子,你不断地向我展现着你的力量与强大,你不厌其烦地告诉我,只要你想,打个响指就能让我珍而重之的一切灰飞烟灭。”
她昂起头,看向那想象中的,虚空中端坐的神明:“你掐着我的脖子问我怕不怕,你踩在我的胸膛上问我退不退……我怕,我当然怕,我怕死了!可是……比那怕更多的,是恨,是愤怒,是不甘心!”
“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像被火焰炙烤着,煎熬着。”
一滴清澈的泪水,顺着眼角溢出,畅快地流淌下来,化作下颌上的一颗明珠。
“可我还是要谢谢你,是你让我明白,如果不想被烧死,唯一的办法就是活在火里。”
赵明州向后退了数步。
“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
“我怕,但我不退,我赵明州,一步不退!”
女子的眼眸倏地亮起,若绚烂火焰,席地幕天。后腿猛一蹬地,她以一种鱼死网破地速度冲向那片无形的幕墙!
“砰”的一声闷响,那承载着神明之力的幕墙有了一丝细小的裂纹,紧接着那道裂纹如同向下生长的树根,亦如迅速织就的蛛网,以那个小小的缺损为开端,急速扩大,最终成就了天塌地陷的崩坏。
无数透明的冰晶在穹境中迸溅四散,其中一片紧贴着明州的脸颊飞掠而过,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明州手臂曲起,护住头脸,逆着冰晶袭来的方向冲撞而入!
她就地一滚,将手伸向那始终一动不动的人影。
而在她的手指即将触到对方的瞬息,人影倏地消散了,如同冰融化在水中一般,那片纯洁的白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触之所及皆是一片虚空,唯有一段温柔的余音回荡在穹境之中。
“阿州姑娘,做得好……”
——在这一瞬,昏迷了两日的赵明州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感觉到自己的右臂有些麻,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下一秒,她的手便被人紧紧握住。
“阿姊!”被这带着哭腔的声音一扰,赵明州才看清自己目前的处境。她正躺在晃动的马车之上,哭红了眼的齐白岳正抓着她的手,老老实实地守在她身边。
见赵明州怔怔地看着他,齐白岳急道:“阿姊,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白岳啊,你的亲弟弟!”
赵明州僵硬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了然的笑意,轻声道:“你真当我傻了?我姓赵,你姓齐,哪来的亲弟弟。”
齐白岳表情复杂,又是喜悦又是惆怅。喜悦的是昏迷多日的阿姊终于醒了,看状态还相当不错;惆怅的是自己没有被阿姊当成嫡亲的弟弟,终究是疏远了些。
虽然心中五味杂陈,齐白岳还是微微掀开车帘,向着马车外喊了一句:“阿姊醒了!”
几乎就在一个呼吸之间,马车里就又钻进来两个人,正是桐君和罗明受。
桐君扑了上来,紧紧把明州抱在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罗明受也激动不已,嘴里喃喃着:“还好没事,还好没事。”
齐白岳被桐君挤到了一边,脸色有些不好看,对罗明受道:“阿姊刚醒,可经不住你老婆这般磋磨,还不拉开。”
明州用手轻轻抚着好友颤抖的背,半晌桐君才红着眼睛松开了她。
“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桐君的眼泪始终止不住,但眼睛里却尽是笑意。
“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就是刚才,差点儿被你勒死。”明州揉了揉被桐君撞疼的肩膀,好脾气地笑道。
马车里的三人都笑了起来。
“阿姊,你不准死,你若是死了,我就把那郑成功和红毛大夫都杀了,然后随你去。”齐白岳脸上还余方才的笑意,可说出的话却是寒意森森。
赵明州早就习惯了这小子的疯劲儿,却还是被他话里的意思吓了一跳。
“郑成功?红毛大夫?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昏迷了这么久吗?台湾都打下来了?”
第104章 误身得道(四)狗腿子。
三人对视了一眼,桐君小心翼翼问道:“明州你在说什么啊?要不……你再躺一会儿?”
赵明州赶紧摆了摆手,活动了一下肩颈:“我没事啊!就是这一觉睡得长了些。你们刚才不是说郑成功吗,郑成功不就是……”
她若有所思地停住了,在她的那条时间线里,郑成功是**的大英雄,是大名鼎鼎的国姓爷;而在这条时间线里,郑成功似乎小荷才露尖尖角,还没有干下日后的滔天伟业,也难怪桐君诸人奇怪了。
当日,华夏对她提起初出茅庐的郑成功时,她也是赞誉有加,华夏也是面露古怪之色,想来,正是因此原因。
想起华夏,赵明州眸光晃了晃,下意识地抬起手,抚向自己右侧的颧骨,那里有一道细长的伤痕,伤口已经愈合,隆起并不明显的山丘,与周围健康的皮肤深浅不一。
见赵明州只是沉思不说话,齐白岳赶紧向前凑了凑,仔细分辨着赵明州的神色,柔声道:“阿姊,你还好吗?”
闻听齐白岳与平日迥然不同的音色,桐君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向罗明受投去一个嫌弃的眼神。罗明受点点了头,意思是:收到,您说得对。
赵明州也被齐白岳这一唤回过神来,叹了口气:“没什么,你跟我说说郑成功和红毛大夫的事情。”
齐白岳撇了撇嘴,对桐君道:“这事儿是你张罗的,你来说吧!”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我张罗,明州现在还昏迷着呢!”桐君瞪了齐白岳一眼,齐白岳竟难得的没有反驳,缩到赵明州身旁,一只手还紧紧地攥着明州的袖口,生怕她飞了一般。
只听桐君继续道:“那日,我送那那名小狱卒离开后,又回到你屋前看了看,当时见你熄了烛火,便安心离开了。谁成想,第二天你怎么喊也喊不醒,脑袋跟块烧红的烙铁似的,满身大汗,嘴里不住说着梦话,我当时都快要吓死了。喊了队伍里的大夫来看,也说不知道是什么病症,开了几副退烧的方子也不见好,整个人烧得昏天黑地,当时我真的以为你醒不过来了……”桐君紧紧攥着明州的手,手心汗涔涔的,似乎还深陷在过去
几日的焦灼之中。
“你昏迷之前下了死命令,说无论出现什么情况,泉州府都呆不得。没有办法,我们只能带领大军撤离,一边拉着昏迷不醒的你,一边寻医问药,却始终找不到能够治疗这种病症的人。”
“最让人生气的是,因为找了几个沿途的郎中,你生病的事情便被传了出去。再加上你梦中总是嘟嘟囔囔什么‘天罚’‘天谴’的,倒被传成了你攻打泉州受到天谴,方才一病不起。”罗明受按捺不住,打断道。
“跟明州说这些作甚,净说些有的没的。”桐君瞪了罗明受一眼,拍了拍明州的手,“好在我家明州吉人自有天相,第三日的时候来了个红毛郎中,说是什么……国姓爷队伍里的……”
“传教士。”见桐君半天憋不出那个生僻的词语,齐白岳没好气地接口道。
“对,就是传教士!一开始,你那好弟弟死活不让人家进来看病,提着刀守在门口,凶得哩!”桐君不忘回怼了齐白岳一句,添油加醋道,“好在有我当机立断,和罗明受一起制住了他,这才让红毛郎中进了门。”
“红毛郎中说,你的病已经很重了,若是再晚来半日,怕是回天乏术。他给了我一块像是树皮的东西,叮嘱了每日服用的剂量,让我给你一天两次温水送服。本来那郎中是想等你醒过来的,可是他怕极了你那好弟弟喊打喊杀的疯劲儿,只留了一个寄信的地址,便趁夜走了。”
“我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你竟一天好过一天,今日可算是醒了。”
“树皮……”赵明州若有所思,“桐君,你把那树皮给我看看。”
“正好,还剩半块。”桐君闻言,便从自己随身的褡裢中取了出来,递给赵明州。
谁料,桐君的手在半空中被齐白岳一拦,齐白岳抢过那树皮,用雪白的锦帕包住,方才递给明州:“那些红毛夷人最是多病多灾,手里的药材也是晦气,别腌臜了我家阿姊。”
桐君心中暗骂:狗腿子。可骂完了方才发现,倒是把自己也骂了进去,脸色不好看地抱臂缩到一边,离齐白岳远远的。
赵明州接过那仔仔细细包裹严实的树皮,凑近了细瞧,总觉得自己的这番经历倒像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
荷兰医生……像是树皮的珍贵药物……高热出汗,昏聩不醒的病症……
“是疟疾!”明州想起来了,“我得的应该是疟疾!”
看着赵明州微微泛红的脸颊,三人面面相觑。
“那大夫呢?”赵明州急道。
“被……被吓跑了呀……”
赵明州懊恼地叹了口气,作势就要起来:“他不是还留了个地址吗?我要抓紧写信把他请回来,还有郑成功,这两人对明州军有大用。”
桐君赶紧按住了赵明州的胳膊:“这事儿容后再说,有一件事,恐怕你得现在处理。”
原来,在赵明州昏迷之时,由李攀带领着打扫战场的火枪营抓到了一个姑娘。
那姑娘个子娇小,皮肤白净透亮,汪着一对儿黑眼睛,如同雪地上落着的葡萄,看上去像是舶来的瓷偶,是以最开始,没有人对她心存戒备。
孰料,这“小瓷偶”出手极是狠辣,连伤了火枪营三人之后,才被李攀一个挺膝直击腹部,痛得摔倒在地。
李攀是赵明州最得意的弟子之一,现代的搏击技巧用得炉火纯青,她反扭“小瓷偶”的双臂,不带丝毫怜香惜玉地将她摁在地上。
“为何伤人?”李攀沉声问道。
“你这泼妇,放开我!”那“小瓷偶”嘴里也不干净,骂骂咧咧地挣扎着,直挣得自己的骨节嘎嘣作响,都不肯停止。
李攀被她骂得双眼圆睁,半天没憋出一句完整地反驳的话,只能气闷道:“你好好说话……咱们无仇无怨,你为什么伤人?”
“无仇无怨!?”“小瓷偶”冷眼冽向李攀,“你们伤我爹爹,逼死我娘亲,还敢说什么狗屁无仇无怨!?”
李攀一本正经道:“我明州军是有军纪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都是板上钉钉的铁律,绝不可能伤害无辜百姓,更别说妇孺……”说到后面,李攀怔住了,嗫嚅道,“难道你是……”
“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定南王幺女——孔四贞!”
第105章 误身得道(五)他定是记得住,我的爹……
孔四贞丝毫没有成为战俘的自觉,每日里不是打滚嘶骂就是绝食抗议,让负责关照她的女兵头痛不已。
“孔姑娘……”小女兵才刚刚露头,帐篷里便响起了声嘶力竭的喝骂声。
“滚出去!不用你们这帮狗腿子可怜!”
小女兵端着饭盆,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两只眼睛盯着饭盆里的豆腐汤半晌,便噼里啪啦掉下泪来。
小女兵年岁不大,是今年新入伍的新兵,那也是肇庆城老百姓敲锣打鼓带着红花送进兵营的。甫一入营,就被李攀挑中进入了炙手可热的火枪营,一直以来顺风顺水,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可这孔姑娘却不惯着她,想骂想骂,想啐就啐,便是路边走过的猫儿狗儿,也不能这般踢踢打打吧?
小女兵越想越委屈,呜呜哭了起来。
正在她低头抹眼泪的当儿,头顶突然出现五个温暖的触点,小女兵立刻止住哭泣,挺直了身子。
透过模糊的泪眼,小女兵看到火枪营的营长李攀正垂头看着她。
“营长好!”小女兵大声道,数滴泪水随着嘴唇的一开一合,不争气地流淌下来。
“委屈啦?”李攀温声道。
“不委屈。”小女兵一板一眼答道。
李攀笑了笑,从小女兵的手中接过饭盆,掀帘走入帐中。
迎接她的依旧是孔四贞止不住的叫骂。
“泼妇!狗腿子!肥婆娘!”孔四贞漂亮的小脸儿绷得紧紧的,额头爆出青筋。若不是她还被绑缚在柱子上,只怕会飞扑过来往李攀的脸上咬一口。
“我呸!”孔四贞稳准狠地朝李攀脸上啐去。
李攀却早有准备,右脚轻移,轻巧躲了开去。
“你从小在军营长大吧?”
李攀这一开口,却把孔四贞给问愣了,她猜想了李攀的各种反应,却独独没有猜到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
她绷紧了脸,一言不发,心中却暗自赞叹这李攀慧眼识人。
“你骂的这些话,军中的兵痞经常说。明州军里之前也有不少,后来将军严令禁止,嘴里便都干净了。所以,骂人不好。”李攀也不恼,兀自解释道。
孔四贞不屑地“哼”了一声。
李攀在角落里寻了个草垫子,盘腿坐了下来。她坐得位置很巧妙,既能和孔四贞面对面说话,又能躲开她口水的攻击范围。
“昨日对阵的时候你曾说,我们伤了你的爹爹,逼死了你的母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确是如此,我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战争一向就是这么残忍,更何况,你的母亲是被你父亲的参将亲手勒死的,和我们无关。”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孔四贞拧起细眉,愤怒地瞪大了眼睛,“反正死得伤得又不是你的爹娘!”
李攀苦笑了一下:“你怎知道不是?同我相比,你还好运了些,至少你长到十几岁才与爹娘分离,而我在六岁的时候,便眼睁睁地看着你爹砍下了我爹的头颅。”
孔四贞像被人攥住脖子一般,登时哑了。
“你……你骗人……”半晌,孔四贞方才嘟囔道,嚣张的气焰早已散尽,只余不服输的涟漪。
“我没必要骗你,你自可以问问你爹爹,崇祯五年的登州,他是不是亲手砍下了一位背着女孩儿的将军的头颅,那便是我的爹爹。”
孔四贞还想狡辩,虽然她从心里早已默认了结果:“我爹爹英雄盖世,手下的亡魂没有几万也有上千,哪里还记得住……”
李攀叹了口气,认真道:“他定是记得住,我的爹爹……叫李攀。”
孔四贞垂下脑袋不说话了,
似乎脚下的一个小土洞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恨不得将头扎到里面探究一番。
李攀也不打扰,任由她研究了一阵儿。许是被长久的沉默折腾得厌烦,孔四贞猛地扬起头,直直地看向李攀:“所以呢,你就想杀了我呗!”
那混不吝的架势和白净的小脸儿形成鲜明的对比,让李攀不由得怔了一下。
半晌,李攀苦涩道:“说实话,我以前的确是这么想的,我想杀了孔有德全族为父母报仇。可后来,是将军改变了我的想法。”
她挺直了身子,回忆着记忆中赵明州语重心长的模样:“她说,我们这些人打来打去,不就是给那些王侯将相做嫁衣吗?与其我们这些底层挣扎的人们互相折磨,为什么不联合起来,推翻那些高高在上的魔鬼呢?生而为人,本就是平等的,没有人该当皇帝,更没有人该做奴隶。换句话说,这个天下,本就是属于‘奴隶’的,属于我们的。”
孔四贞的眼睛越睁越大,这李攀说得每一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可她怎地偏生听不明白呢?
什么奴隶,什么平等,她到底在说什么啊?人本就是该分三六九等,这天下本就属于九五之尊……怎么会是属于她们自己的呢?怕不又是那赵明州编出来蛊惑人心的吧!?她记得三国时期的张角也是妖言惑众,想来赵明州应是和他一脉相承。
心思急转间,擅长诡辩的孔四贞找到了李攀话里的漏洞。她轻蔑地嗤了一声:“说得好听,还平等,还我们你们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咱们成了一伙的。若真是那赵明州说得那么好,凭什么你坐着,我反而被绑着?咱们不是平等的吗,你怎么不和我一起被绑着?我怎么没和你一起盘腿儿坐着?骗小孩子的浑话偏偏……”
话音未落,孔四贞便看见李攀站起身,提着匕首走了过来。
孔四贞虽然嘴上不饶人,每一句话都直捅别人肺管子,一副“有本事你打死我”的破落户架势,可实则雷声大雨点小,心里还是存着一分怕的。此时,见李攀不偏不倚地走向自己,当下奋力蹬腿,向后缩去。
“你干嘛!说不过就要杀人是吧!你——”
“唰啦”一声,绑在身后的麻绳应声断落,饭盆里热腾腾的饭食被推到眼前。
“赵将军从不骗人。吃完饭,你就可以走了。”李攀认真道。
全身束缚皆除的孔四贞瞠目结舌地坐在地上,半晌才蹦出一句:“不是……你们这些人都有病是吧!?既然要放我,开始为什么要抓我!?我告诉你啊,可别跟本姑娘玩儿什么七擒孟获的伎俩,本姑娘不吃那一套!”
小瓷偶的眼睛亮晶晶的,颧骨上红润的皮肤也亮晶晶,呲出的小虎牙依旧是亮晶晶的,把李攀逗笑了。
“赵将军或许是诸葛亮,可你这身板儿却不像孟获。我再说一遍,赵将军从不骗人,你已经自由了。”
李攀摊开厚实宽大的手掌,掌心上有一封墨迹未干的书信。
“这是给你爹爹的书信,是赵将军口述,由她的亲弟弟齐小兄弟亲手写的。当然,你如果想要读,也不是不可以。”
李攀前后展示了一下信笺,道:“信没有封口。”
孔四贞只顾着惊讶,没有任何反抗的任由李攀将书信塞到她的腰际。
李攀掀开帐帘,态度温和地一摆手:“孔姑娘,请吧!”
第106章 误身得道(六)舞刀弄枪的手爪子,怎……
甫一出军帐,孔四贞便遥遥看见树下拴着一匹小马,正专心致志地啃着树皮上的青苔。
“这是将军给你准备的。”李攀解释道。
孔四贞跟看傻子一般打量了一下李攀,一边抬步一边道:“我可真走了!?”
李攀微笑颔首。
孔四贞再无犹疑,拔腿便往小马身畔跑去,单手一撑跃上马背,另一只手顺势拽下缰绳,一勒马颈,双腿一夹马腹,一声清越的“驾”喝之后扬长而去。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毫无拖沓迟滞,旁观的李攀不由内心暗暗喝彩。
机灵敏捷,身手利索,是个做斥候的好苗子,李攀心中暗道。
这边厢的孔四贞可没有这般闲情逸致,她以最快速度冲出了营区,一口气跑了半个多时辰,方才停下来歇口气。一路上她频频回望,唯恐赵明州和李攀改变了主意,又派人将她捉回去。
猫在吃掉老鼠之前都会好一番玩弄,只怕这赵明州也是个猫脾性的,万一她起了兴致,捉捉放放,放放捉捉,自己岂不是要吃尽苦头?
心里这般想着,催马的鞭子便抽得更急了,又跑了半个时辰,见后方始终没有动静,孔四贞这才驻马河畔,让跑得直喷响鼻的小马喝口水。
趁着小马喝水的当口儿,孔四贞摸出了被李攀塞在腰际的书信。信封上的落款字迹很是清秀,漂亮的簪花小楷,墨迹均匀,铁画银钩,比自己的字都要好。
“这赵明州字儿还怪好看的……”孔四贞有些不情不愿地夸赞道,突然又想起李攀对她说过,这封信是赵明州的亲弟弟齐小兄弟代笔,当下又嘲讽道:“我就说嘛,舞刀弄枪的手爪子,怎么能写出这种好字。”
迎风抖开折叠整齐的信纸,孔四贞盘腿儿坐下,认真读了起来。
“时局纷扰,满清与我明之争,已历数载寒暑。此番战事,致使百姓流离失所,伤亡惨重,实乃人间之大不幸。然此等灾祸之源,非出于两国将士之私斗,亦非汉军旗袍泽之过,皆因满清统治阶级之野心勃勃,贪婪无度所致。
近日,吾军在战场之上,偶得贵千金孔四贞小姐。孔小姐于战乱之中,失怙恃之护佑,孤苦伶仃,实乃无辜之羔羊。吾等身为武人,虽执干戈以卫家国,然亦知慈悲为怀,仁义为先。故特遣人将孔小姐送归,望孔公能珍视骨肉之情,妥善安置,使孔小姐得以在亲人之侧,享受天伦之乐。
明与满清两国百姓,本无仇怨。岂料满清独揽大权,肆虐横行,内则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外则挑起战端,生灵涂炭。致使天下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吾等愿与孔公及汉军旗袍泽共谋和平之策,共抗满清统治阶级之暴政,以造福苍生,共保安宁。
愿孔公深思吾辈之言,共图大计,使两国百姓免遭战火之苦,共享太平之福。”
“这是什么狗屁浑话!”孔四贞狠狠将信纸拍在了地上,双目灼灼地瞪视着那张信纸,就好像那按在地上的是自洪荒年间而来的上古凶兽一般。
“还造福苍生,共图大计,这不就是将爹爹放在火上烤吗!?”
她气冲冲地用两只手指捻起信纸就要往河水里丢,可在那轻飘飘的信纸即将离开她的掌控之时,她却倏地停住了。
她心里清楚,这封信若是被心怀叵测的人看到了,就会成为自家爹爹私通外敌的证据,到时候只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的某一个角落却发出小声地,却坚定地抗议。
——她说得对!
自家爹爹是最早一批投降满清的将领,她自小便看惯了父亲脑后绑着的金钱鼠尾,心里也没有汉人滔天的逆反情绪。
可随着年岁渐长,她也隐隐看明白了些什么。
朝代更迭,政权相争,百姓并没有获得任何实质性的权益。相反,更疯狂的压榨,更血腥的屠戮却随之而来。孔四贞知道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便是因为不愿剃头,被清军砍掉了脑袋。这就是百姓期待的“盛世”吗?
如果赵明州所说的,人人平等,天下大同的世界真的存在,若她所说的未来有一天真的会实现,那会不会是一个对所有人都更好的明天呢?
孔四贞收回了手,将书信再一次掖回到腰际。
***
泉州府破,孔有德一路北逃,到达了漳州,便就地驻扎下来。一方面是自己刚吃了败仗,不敢北归,不如留在漳州等待机会反攻;另一方面是孔有德的妻妾尽丧,最疼爱的小女儿又生死未
卜,自己又受了重伤,实在是没有余力再北逃了。
在漳州歇息了几日,身上的伤口逐渐愈合,破损的耳廓也结了痂,可耻辱感却又跗骨之蛆,难以消珉。
无数次,他挣扎着从噩梦中惊醒,全身汗出如浆。而梦中李攀如同鬼魅般笑着的面容却始终挥之不去。
这一次,他败得彻彻底底,不仅仅是一场攻防战的胜负,更重要的是气势上完全的败北。
他引以为傲的骑兵队伍,竟然被他曾经嗤之以鼻的火枪兵打得丢盔弃甲,而那些看上去毫无反抗能力的火枪兵,据说只死伤了十余人。
十余人……这简直是一个无法想象的死伤比。而他的队伍,则被打得需要和漳州的城防兵重组,方能成伍。
孔有德静静地坐在黑暗中,捂住了自己因为结痂而坚硬如蛹壳的耳廓。突然,他五指用力,狠狠地在自己的伤口上攥了一把。刚刚凝好的血痂皲裂开来,露出内里嫩红色的血肉。孔有德的眉头一紧,随着血水的溢出,却随之松开。
也许,赵明州和李攀带给他的耻辱,已经远远超过了**上的痛楚。不,应该说**上的痛楚甚至能够减轻那挥之不去的耻辱感。
孔有德就这样一脸麻木地凝望着浮动着月影的窗格,一动不动。
“王爷!王爷!”屋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将孔有德从臆想的梦魇中拉扯回来。
他没有应声。
“王爷!格格回来了!”
下一瞬,孔有德掀开被子,披衣下地,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
房门被猛地推开,清凉的夜风隽着一具温热的身体扑入了孔有德的怀里。
“爹爹!”
孔有德低下头,悲喜交加地看着女儿哭泣的脸。这是他最在意的珍宝,自小便跟着他长在军营里,是陪伴他时间最长的儿女。孔四贞的颧骨微微凸起,显然一路风餐露宿让她消瘦了些,可她却如往常一般灵动健康,似乎没有承受丝毫战争的凌虐。
可是他明明听说,四贞被赵明州部捉住了,生死未卜啊……此刻又怎会……失而复得呢?
“四贞,他们……他们有没有欺负你,有没有打你,饿着你?”孔有德急急问道。
“没有”,孔四贞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女儿吃得好睡得好,倒是打伤了他们三个人呢!”
“那……那你是自己逃出来的?”
“不是”,孔四贞直率地摇了摇头,“是他们放女儿出来的。”
孔有德将怀中的女儿推远了些,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着她:“他们自己放了你?”
“是啊,他们给的小马还在外面拴着呢!”孔四贞蹦蹦跳跳地转了一圈:“爹爹不用担心,女儿好得很!”
孔有德看向跟在孔四贞身旁的侍卫,那侍卫面色郑重地点了点头。
孔有德的脸色沉了下来。
第107章 误身得道(七)人们簇拥着它,仰视着……
数日后,明州军返回了主城肇庆。
迎接他们的,是拥挤在城门外街道上密密匝匝的人群。翘首以盼的肇庆城百姓们如同沉默而坚固的城墙,他们分开一条用干净的黄土重新铺垫过的道路,注视着这支由自己的姊妹兄弟组成的队伍。他们没有欢呼,没有拥挤,甚至下意识地放低了喘息的声音。肇庆城的百姓们早已得知了华夏的死讯,就算是尚且蒙在鼓里老人和孩童,也在看到那盖在明州军旗下的棺椁时,明白了那其中埋葬的含义。
不知道是谁,伸出手,轻而又轻地抚过那面红旗。
越来越多的手伸了出来,试图触碰那抹明亮的红。
那具红色包裹的棺椁,如同一条乘风破浪的大船,在人潮之中威严地,静默地航行着。人们簇拥着它,仰视着它,拥抱着它,送它前往天蓝色的彼岸。
在走进城门之前,赵明州胯//下的花斑马突然止住步子,驻马回首,发出一声如同哭泣一般漫长而凄切的悲鸣。明州圈住它愈发瘦弱的脖颈,将头抵在它热烘烘的鬃毛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返回肇庆城的赵明州没有丝毫的停歇,直奔永明宫。
朱由榔满心忐忑的凝望着窗格外被切割的石阶,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他知道于情于理,这段时间他都应该将身体让给般般才对,毕竟般般思念了姐姐那么久,她一定想第一眼就看到归来的姐姐。
可是……
朱由榔的目光在石阶上游移着。
可是他也想早点见到她啊……
这时,一抹红色飞快地奔上石阶,朱由榔痴痴地凝了片刻,让出了身体的掌控权。
虽然接管身体的般般已经提前数日做好了心理建设,可在看到自家姐姐的一瞬,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淌了下来。
她扑进明州怀里,将脑袋埋在姐姐充满尘土气息的衣服里,小声地呢喃道:“阿姐,你瘦了……”
脑后感知到五个温热的触点,明州的手轻轻地摩挲着般般的发,良久没有说话。
她该如何对般般说明这些天里她内心的跌宕起伏,般般还那么小,她连属于自己的躯体都没有,她又怎么忍心将这些苦难与痛楚加诸其身呢?但是那早已隐隐笃定的决断呼之欲出,容不得她再有丝毫的隐藏。
“般般,姐姐想……”她试探着开口。
“阿姐,你想和清廷正式开战了,是吗?”
赵明州怔住了:“般般,你……你猜到了?”
般般缓缓摇了摇头:“不是我猜到了,是小王爷猜到了。他说,自华公子死的那日起,这件事便再无可缓和了。”
“最开始,我是姐姐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阿姐的一切都围着我而转,为了我的安全,为了我的未来,为了夺回属于我的躯体,为了拯救我被困的灵魂。后来,姐姐的身边有了明州军,有了要守护的肇庆城的百姓。而这一切的改变,都是自华公子开始的。华公子就是连接着阿姐与这个世界的桥梁。”
“可是此刻,桥断了,阿姐的心也就被困在这里了。小王爷说,按照阿姐的性格,定是要杀出一条血路来,绝不会因为华公子的死而低头。所以,与其说阿姐要和清朝开战,不如说……阿姐……”
般般的食指上头顶的天花板一指:“要和那鬼老天斗一斗。阿姐的心是自由的,是神明也困不住的鹰。”
轻轻地,如同一朵开到荼蘼,几近纯白的杏花悠然飘落在清潭之上,赵明州的心泛起一丝温暖的涟漪。
“是他说的?”
“嗯。”般般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不甘心地补充了一句,“小王爷说了,他义无反顾地支持阿姐!”
赵明州无所谓地笑了笑,抬手在般般的脑袋上抚了抚:“阿姐想知道般般的想法。”
般般抓住赵明州的手,放在自己怦怦跳动的心口上:“阿姐,你听听,般般比全天下任何人都支持你!”
哪怕囚于朱由榔的躯体里,般般的笑容依然能够突破那层表象,呈现出孩子的真挚与热忱。般般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瞬不瞬地看着赵明州,就仿佛她是她唯一的神明。
赵明州心头一颤,垂下头声音低沉道:“般般,你还太小,也许并不知道做出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赌上我们的一切。”般般的回答出乎赵明州的意料,那早慧的坚定语气本不该属于一个11岁的少女。
“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回忆,我们的过去,甚至我们的未来。”般般柔软的手轻轻抓住赵明州瘦削的手,“阿姐,其实有一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你,我其实偷偷看过你打比赛——”
那时的般般难得身体状态好了些,便央求着护士姐姐带她偷偷溜出去,给刚开始打比赛的姐姐现场加油。刚毕业的小护士拗不过她,只得违反规定带着她来到了人头攒动的比赛现场。想象之中自
家阿姐大杀四方的形象并没有出现,相反,刚刚涉足拳坛的赵明州经历了职业生涯之中最惨烈的一场比赛。
刚刚开场,赵明州的鼻子就被对方打破了,鲜血从鼻腔中涌出来,顺着人中滑过裂口的嘴唇,汇聚在下巴上,一滴滴落向地面。赵明州只觉得鼻腔又麻又痒,拿手臂胡乱地蹭了一下,一汪血色弥漫开来,将她沁满汗水的皮肤彻底染红。她就这样顶着那鲜血淋漓、狼狈不堪的脸,被对手打倒了八次,又爬起来九次,直到最后精疲力竭,摇摇欲坠着轰然倒地。
那是般般第一次了解搏击,也是最后一次踏足姐姐的比赛现场。她没有像之前所说的那样给姐姐加油,而是全程都缩在人群里,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噙着眼泪看完了整场比赛,攥着小拳头离开了闹哄哄的人群。
“从那个时候我就明白,哪怕要为之失去一切,也要赢得站着的尊严。”般般总结道。
站着的尊严……
赵明州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那双属于般般的眼睛,继而微抬下颌,迎向窗外晴朗的天空。
你们高高在上太久了,早就忘了那一撇一捺的“人”字该怎么写了,是时候让你们垂下头,看看那些熔炉里挣扎的蝼蚁了。
正在这时,宫殿的门被猛地推开了,般般慌慌张张地抽回被赵明州握着的手,佯装威严道:“何人无礼?”
眼睛一瞟,却看见齐白岳正一脸惨白的立在殿外,一只手紧紧攥着门框。
般般赶紧躲回了宁芳,推朱由榔接管身体,出来应对。
明州看齐白岳双眼呆滞地瞪着自己和朱由榔,出言唤道:“白岳,怎么了?”
齐白岳的嘴唇抖了抖,似乎强压下心头悸动的情绪,低声道:“阿姊,你的马……”
赵明州瞬间读懂了他话里隐含的情绪,向着宫外的马厩飞奔。
第108章 误身得道(八)吾力虽微,仍愿倾其所……
马厩前,早已经聚集了一堆人。桐君、罗明受以及忙乱的马倌交错穿梭着,而明州一眼就看到那躺倒在地的,最熟悉的老战友——她的花斑马。
喘息声在自己的耳道里逐渐增强扩大,形成令人惊骇的回响,遮蔽了周围所有的声音。在众人或震惊或悲怆的目光里,赵明州缓缓走上前,跪坐下来,将花斑马的脑袋扶起,搁在自己的膝盖上。花斑马尚在无意识地喘息,却是进气儿少出气儿多,已然是强弩之末了。
“它怎么了……”赵明州低声问道。
桐君将手搁在赵明州的僵硬的肩膀上,回道:“马倌说是心痹之症。”
赵明州脸上呈现迷茫之色,用手拍了拍鸣响不停的耳朵:“桐君,你大点儿声。”
桐君蹲了下来,面对面地看着明州,再一次重复道:“它是心痹之症……救不得了……”
“哦……”明州吐出一声如同叹息般地回答,弓下身子,将头紧靠向花斑马逐渐失神却依旧温柔的眼睛。马儿狭长的睫毛轻微地颤动着,如同蝴蝶的翅膀滑过明州的脸颊。
“谢谢你……一直以来谢谢你。”明州低声呢喃道。
花斑马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眼皮看了自己的主人一眼,眸中的神采如风中烛火,倏地亮起又刹然而隐。
明州没有起身,依旧保持着近乎跪拜的姿态,抱着花斑马的脑袋。
“明州……”桐君想要劝解,却见明州无力地挥了一下手。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无论是最为熟悉明州的桐君,还是并肩作战的罗明受,亦或是齐白岳,还是后来才赶来的绾绾,都能看出明州满身的疲惫感,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尽管心里老大不情愿,可明州的决定他们也只能尊重。
几人一步三回头的离开,明州耳道里叫嚣的喧闹声也逐渐平息,只剩下如同一条直线的单调嗡鸣声。
一双洁白如玉的手缓缓抚上马颈,离明州的手尚余一掌的距离。
“我说了,让我一个人……”明州转过头,却对上朱由榔的双眸。
赵明州叹了口气,又把头僵硬地转了回去。
“鞑子喜欢叫我‘花马赵’,可现在,我的花斑马死了,你说他们该叫我什么?”赵明州自嘲地笑了,凄凉的笑声从唇齿中溢了出来,逐渐变为苦涩的呜咽声。
她用手捂住脸,弓着背,痛苦的蜷缩着,像一弯拉满到即将崩断的弓弦。
朱由榔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放到那颤抖的肩背上方,又缓缓地收了回去,攥成拳,搁在自己膝上。
“赵将军,我们北伐吧!我们打回家去!”
抽噎声停止了,赵明州微微直起了背脊。
不知为什么,在与朱由榔说话的时候,明州耳中那让人烦躁的鸣响便止息了。
“打回家去我听般般说,你全力支持我?”
明州微红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朱由榔,朱由榔赶紧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赵明州抬手阖上了花斑马的眼睛,面上的神色无悲无喜:“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支持我的结局。连一匹马都没有办法寿终正寝……它年龄已经很大了,本来想这次回来就让它退休,让它能自由自在地吃吃草,遛遛弯,找几个小男朋友……可现在……都没了。”
在明州说到“小男朋友”时,朱由榔脸上倏地一红,但他很快就调整好自己的心态,重又变回如坐佛般低眉垂目的姿态。
在他脸上的红晕退却的瞬间,赵明州审视的目光便射了过来:“你要明白,如果你真的义无反顾的支持我,结局也许还不如它。也许会像华公子那样,惨死在小人之手;也许会像史阁部那样,被多铎砍下头颅。朱由榔,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是退无可退,但你也许,还有选择的机会。”
朱由榔端正了姿势,夏末的微风已经有了一丝清爽的凉意,隽起他因为奔跑而散乱的发丝,飘向明州所在的地方。他罕见地毫不闪躲地看向她,眼眸清澈,倒映着那红色的小小身影。
从她高擎着红旗冲进肇庆城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便再也无法离开她的身畔。
真正退无可退的人,是他。
朱由榔的嘴唇颤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我幼时身体羸弱,很难寻到同龄的伙伴,因此经常花费一整日的时间盯着院子里的蚂蚁看。”
明州并不打断,但心中却不由好笑:我讲东他讲西,我讲选择他讲蚂蚁,只怕这小王爷又要讲大道理。想及此,她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朝向他,二人相对而坐。陪在他们身边的,是再也不会发出悲鸣的花斑马。从旁人的角度来看,二人更像是策马至此,就地歇息的一对儿年轻情侣,而不是共同面对天下之局,生死之事的君臣。
“有一次,我发现一只困在水洼里的蚂蚁,那个水洼并不深也并不大,甚至只能容纳一只挣扎的蚂蚁。可巧合的是,水洼的正上方有一个滴水的屋檐,滴下的水珠正巧能砸在蚂蚁身上。所以,无论那蚂蚁挣扎多久,又多么无限接近陆地,依旧会被从天而降的水珠,一遍一遍地砸回水坑里。”
“小时候的我想不了那么深,只是觉得心里难过,盯着那蚂蚁看了好久。可那时的我却忘了,只要我伸出手,就能带它逃离那看似不可逾越的循环。”
“赵将军”,朱由榔的声音柔和明亮的如同一条夏日的河流,“在大明生死一线之时,是你带着明州军冲入了肇庆城,成为了那双将我与百姓救出循环的手。而此刻,无论前面是鲜花满路,还是万丈深渊,我都愿意赌上我的一切,陪你去看一看。”他的双手端正地放在膝盖上,素首低垂,无比虔诚:“吾力虽微,仍愿倾其所有托举将军。”
“万望将军容允。”
赵明州定定地看着他,许是朱
由榔心绪激昂,他不在觉地前倾着身子,与明州的距离越来越近。从赵明州的角度,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细微的褶皱,下垂的狭长睫毛以及颧骨上方几难辨认的一抹微红。耳畔的嗡鸣声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树叶被风吹动的哗啦声,细弱却动听的金铃子的叫声,以及成片的青草弯腰倒伏发出的闷闷地呼呼声。
赵明州感到自己躁动愤怒的心,在这一刻,似乎缓缓落向了地面,落向了某个温暖的,安逸的角落。
她想她明白了,为什么般般要将那个灵魂庭院称为“宁芳”,这位小王爷的确是拥有能够让人安定平静的力量。对于一个历史上的帝王来说,这个能力是可笑而荒唐的,可对于一个正常的人来说,却是难能可贵的。
她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从刚开始近乎麻木的冷峻变得平和柔软。
“那你现在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朱由榔忙不迭地点头,带着一种近乎殷勤的主动:“将军请讲。”
“咱们去那边儿山头上挖个坑儿,把我的好战友埋了。”
第109章 长夜将尽(一)这北伐,究竟要怎么‘……
天空蓝得几乎透光而出,将秋日的山坡映照出绮丽的华彩。若不仔细观瞧,极难发现那掩映在枫叶下缓缓移动的队伍。
他们身着统一制式的棉甲,身姿匍得极低。那棉甲的颜色与众不同,是如同衰败枯草般地苍黄色,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难分彼此。士兵的脸上涂画着或黄或绿的油彩,只隐约露出被阳光晒成小麦色的皮肤。
他们不急不躁,每当有山谷吹上来的山风将草野吹得倒伏之时,他们便立时停止前进的步伐,卧入就近的草窝里。此时此刻,只怕天空中翱翔的苍鹰也难以发现这帮比狡兔还要谨慎的士兵。
“赵将军”,苏观生数次抻长脖子辨认无果后,不好意思地低声道:“苏某也真是老年昏花了,到现在还没看着咱们的人呢……”
身边没有义子苏大强作陪,苏观生只得麻烦观礼台上的赵明州来讲解。
赵明州爽朗地笑了笑,用手指着山坡上每隔十米便树立的距离标牌:“苏大人,您能看见那个红底黑字的标牌吗?”
苏观生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忙不迭点头:“能的能的。”
“那就好办。您就盯着那标牌瞧,隔不多时便会有几个黄色的人影一闪而过。”
“哎呀!我看着了!”苏观生突然抚掌大笑,引得周围的文官集团同僚连连侧目。
要说这也怪不得苏大人,他漫无目的地看了十分钟了,这才刚刚找到目标,又岂能不惊,岂能不喜?
高高垒砌的观礼台上,主位上坐着朱由榔与太后,左右各设两处副台,则挤满了武将文臣。副台的下首是百姓们也可进入的阅兵区域,肇庆城的百姓们都穿戴着自己最鲜亮的衣服前来观礼。
这场阅兵式,是扩大规模后的明州军第一次公开亮相,自然万众瞩目。此时展示的是斥候阵列,在赵明州的安排下,明州军的斥候们穿上了新装备——隐彩服,从山坡上攻向设定好的目标地。
“这怪不得苏山长,吾也是观之良久方有所查。”瞿式肆捋了捋长髯,对赵明州微笑颔首,“的确是赵将军练得好兵,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骁勇无匹啊!”
“瞿阁部过奖了,若没有阁部的后勤支援,我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赵明州赶紧顺着瞿式肆的话头儿夸了下去,“还有各位大人对我军无限的包容,坚定的信心,以及倾尽全力的支持,这才是我军能不断向好的根本原因。”
“赵将军说得好!”
“赵将军高见!”
这一夸让所有观礼台的文官集团们都面上有光,应和声响成了一片。
似乎是为了给这将相和的盛景再添一声彩,已经升任参将的李攀高喊了一声:“射击!”
所有隐藏在树影中的士兵齐齐起身,向着二十米外的枪靶射击。
“砰,砰,砰”一阵带着火药味儿的烟雾弥漫开来,自烟雾之中又冲出十数支利箭,以摄魂夺魄的声威钉在靶子上。
“好!”短暂地静默之后,观礼台上的众人发出惊天动地的喝彩声。
不多时,十五位头顶着红缨的士兵列队来到观礼台前,高高举起十五个枪靶。
只见那枪靶的圆心皆有一个被子弹击穿的黑洞,而一支雕翎箭则稳稳地钉在那洞眼儿上,十五个枪靶尽皆如是。
这一下,连最为沉稳刚毅的瞿式肆瞿大人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鼓起掌来:“百步穿杨,百步穿杨啊!”
赵明州自豪的微微仰起下颌,轻声道:“再有准头的枪,也得射到敌人的头颅里,才算百步穿杨。”
瞿式肆转头看着这位冉冉升起的大明女将,她的脸上挂着饶有深意地笑容,让那平凡的五官也迸射出动人心魄的华彩。
瞿式肆心中暗道不好,这赵明州哪里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别有一种压榨官吏的本事,与她共事的这一年里,瞿式肆可算见识了个彻底。只要她赵明州想办的事情,哪怕是把所有官员的脑袋都绑在裤腰带上,昼夜不休忙得提溜转,那也得办成。最可怕的是,圣上还全力支持,跟着这位赵将军一起驾驶着大明这驾马车拼了命的狂奔,当真是历史上明君能臣的模样。
此时见赵明州这一笑,一种无形的压力便笼罩在瞿式肆的头顶。
躲是躲不掉的,赵明州已经把话点得这么清楚了,他也只能“束手就擒”了。瞿式肆叹了口气,越过欢呼不断的众人走到赵明州身边,压低声音道:“看来赵将军有话要对瞿某讲。”
赵明州笑着摇了摇头:“瞿阁部,您又搁这儿明知故问。我什么心思,您还不知道吗?”
瞿式肆的脸色沉了沉,沉吟半晌,缓缓道:“不可。至少……现在还不行。”
赵明州也不恼,依旧保持着那天朗气清的笑脸:“那阁部就跟我讲讲,到底为何不可,为何还不行?”
瞿式肆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将赵明州让下了观礼台,二人边走边谈。
“我知将军意在北伐,剑指陪都,可将军有没有想过,这北伐,究竟要怎么‘伐’?”
“想北伐的人不仅仅是我赵明州一个,这个天下所有被奴役被压迫的人们,都在追寻一场正义的战争。”赵明州正色道,“我听过一句话,叫做‘兄弟阋墙外御其侮’,说得就是咱们这种情况。若要北伐,咱们就得抛却门户之见,联络天底下所有向往自由,追求公义的人,东去福建联络郑氏子弟,北上湖南联合堵胤锡与何腾蛟,一鼓作气攻占江西夺下赣州,沿江东进江苏直逼南京!”
瞿式肆本想找出些破绽,可赵明州极有条理的分析还是让他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就如同艺术家欣赏他最得意的造物一般,赵明州的成长也总是让瞿式肆惊喜。但惊喜归惊喜,瞿式肆还是给赵明州当头泼下了一盆冷水。
“赵将军,看来你的确是深入思考过北伐一事,无论是格局还是方向,瞿某都无法提出异议。可是,赵将军,咱们的钱从哪儿来?”瞿式肆目光深湛,直直地看向赵明州,“兵车未动,粮草先行,若想要北伐,不聚起十万众便难以成型。可十万人的车行马嚼,衣食住行,那可是天文数字,更何况北伐旷日持久,绝非一朝一夕便能完成之事,这钱——从哪儿来呢?”
第110章 长夜将尽(二)瞿某早已在船上了,赵……
赵明州没有露出瞿式肆预想中的迷茫或者沉吟之态,相反,她怔了一下笑了起来。
“阁部,咱们可是想到一处去了。要想北伐,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仅凭现在肇庆城与周边城镇的生产力,是难以完成北伐的资金循环的。现在全国各处都在打仗,像肇庆城这样安定的居所已是少
之又少。咱们明州军又不能像满清那帮兔崽子那样,到一个地儿就烧伤抢掠,也不能像李闯王似的跟地主追饷,咱们都得靠自己。”
瞿式肆脸上严肃的神情松了松:“看来赵将军也知道粮饷筹备之难。”
赵明州冲瞿式肆挤了挤眼睛:“我可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我知道自己在前方打仗,阁部替我吃了多少瓜落,受了多少委屈,我心里记着阁部的恩情呢!”
瞿式肆心头大畅,只觉面前赵将军的形象愈发高大沉稳,让人高山仰止。岂料,赵明州话锋一转,道:“所以,我和圣上研究了办法,可以帮阁部大人去了这心头大患。”
“哦?”瞿式肆也被调起了兴趣,“赵将军有何高见?”
赵明州清了清嗓子,微微前倾身子,格外神秘道:“我和圣上商量了一下,决定发行一款‘北伐债券’。”
“债券?”
“对,就是债券。所谓债券,就是朝廷向民间发行的一种借贷凭证。百姓们可将家中余财,或金银,或粮食,乃至布匹等物资,按一定价值折算,借予朝廷,资助北伐。而朝廷呢则会向百姓们发放等价值的债券,以示凭证。”
“我们准备以十年为期,从第二年开始,每攻下一个大型城镇,完成一个军事目标,朝廷就会依照债券的标准对百姓进行分成,多借多得,少借少得,但只要你手中持有北伐债券,都会随着朝廷的北伐而获取收益。而该城镇的税收也会相应支付给债权人,让债权人能够持续获得收益。”
“十年期限一到,债权人将会获得百分之三百的收益,也就是本金翻了三番。而这仅仅是基础收益,如果北伐中攻伐下的市镇越多,债权人的收益自然水涨船高。”
赵明州侃侃而谈,眸子里的神采跳动闪烁,让人移不开视线。瞿式肆就这样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口若悬河地说着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国家经济措施,逐渐丧失了自己表情管理的能力。
“你的意思就是……让百姓与国家争利?国家的税收也要与百姓分红?”
赵明州笑了:“阁部,百姓就是国家,国家就是百姓。这不是让百姓与国家争利,而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再说,我们打仗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吗?”
瞿式肆怔住了,他沉吟良久,脸上浮出敬佩之色:“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赵将军高义。可惜,赵将军想得还是太简单了些……”
瞿式肆认真分析道:“天下乱局已久,多少百姓家中已是粒米未存,多少商人的宅院已是蒿草遍地,虽然肇庆城相对而言安定很多,可百姓家里又能有多少余款呢?即便有,又能有多少百姓愿意倾尽家财,去赌一场胜负未定的赌局呢?”
瞿式肆与赵明州谈得投机,不知不觉已经远离了阅兵长上喧闹的人群,走到了一处土丘之上。二人登高望远,赵明州一挥手臂,指向难以企及的远方。
“瞿阁部,我从来没有说过北伐债券针对是肇庆城的百姓,它针对的是全天下想要站起来的人。一只蚂蚁的力量或许微弱,渺小,不值一提,可一千只蚂蚁,一万只蚂蚁聚在一起,就可以蛀空一座大堤。”
“鞑子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仗着威势,屠城杀俘,强令剃发,将天下的百姓都拖入了深重的苦难之中。而我大明虽处在危难之际,但民心未散,忠义之士遍布天下。这北伐债券,便是要借天下之力,共赴国难。”
“借天下之力,共赴国难……”瞿式肆轻声地重复着赵明州的话语,不知何时起,他的眸中也闪耀着如同赵明州一样,明亮的华彩。
“而您问我有多少百姓愿意倾尽家财,去赌一场胜负未定的赌局?我的回答是,千千万万。只要明州军一日不倒,百姓的希望便一日不灭。瞿大人,抛开身份地位,抛开文武之别,您愿意和明州军一道,做上这条前途未卜的大船吗?”
瞿式肆脸色一凝,继而明亮而深刻的笑纹便顺着嘴角攀了上来,让他的整张脸都生动起来,瞿式肆仰天大笑。他笑得那么畅快,笑得那么无所顾忌,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泪。待笑完,他深深地看了赵明州一眼,拱手而拜,姿势端正无比。
“瞿某早已在船上了,赵将军。”
***
半月后,肇庆城的百姓广场。
庆云书院的山长苏观生推开了书院的大门,差点儿被百姓广场上的盛景吓得一个趔趄。仅是凌晨时分,太阳尚缩在云层里酣睡,百姓广场就已经排起了长龙,其中不乏挑着担子,牵着驴子的外来商户,都自觉地加入了这一条蜿蜒的队伍。
庆云书院在一处山丘之上,可以俯瞰整座肇庆城,而这百姓广场就在书院的下方。苏观生生怕是自己老眼昏花,使劲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睡眼,定睛再看。
没错,的确是有这么多人!人群里有几张熟面孔,他一眼就认出了今年新入学的书院新生绾绾。她将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头上还簪着一朵绒花,在凄迷昏暗的天色中让人眼前一亮。她穿着明州军的军服,身上背的却是书院制式的书包,看上去颇有点儿不伦不类。
可这种打扮却让她成为了队伍中最有说服力的角色,她的周围聚集了许多人,在低声向她打听着什么。而绾绾则来者不拒,一一仔细地讲解过去,围观的人们皆是连连点头。
“圣上和赵将军爱民如子,这利息咱不要也罢。”
“就是,俺千里迢迢过来就是来跟着赵将军北伐的,将军能收俺就不错了,哪还能拿将军的好处,世上没有这般道理!”
“要是没有赵将军,咱们一家老小在广州城就死了,哪还有现在的好日子。别说是借了,赵将军就是直接要,咱老牛要是皱一下眉头,死了都没地儿埋去!”
“我是从赣州来的,来了就没打算回去。”
“诶,老乡啊,我也是!”
清爽的秋风不断将众人刻意压低的话语抛向空中,传进苏观生的耳朵里。
苏观生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惊喜、感动与悲壮相交杂的情绪,莫名的热血冲头而上,激得他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眼眶也不自觉地红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条夜色中的长龙,对身旁搀扶的苏大强颤声道:“大强啊,跟将军说,债券不够,得加印,得抓紧加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