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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1章 相约 你不必这么小心翼翼。

    覃黎前一刻来了璇玑宫,后一刻这消息便传到了使官殿。步孚尹知道她不是独自与覃黎相见,这才放下心来。

    这些时候,陵游与属族几位少君都来见过彤华,也旁敲侧击地问过她被关禁时候的事,彤华只说没有什么,不过养伤而已,一概没有细问。

    她既不说,他们心中也就大致有数了。

    步孚尹没有追问,只等覃黎走后,才暗暗唤了她身边人来打听。原本那些话里没什么特别的,覃黎那句“出去玩玩”,大抵也不过是让她莫要苟安,好好出去控制他的权力。

    但彤华偏偏回应了一句,将地方都点了出来,听起来就颇为刻意。

    他左思右想,还去问了陵游一回,不曾听说小兰山有什么特别,不过是从前少年的时候,他们去玩过几回。

    他想不明白关窍,总觉得大抵是平襄又要撺掇着她来对付他,便干脆将公务安排了,也不顾此刻黄昏已至,打算离开内宫,去明镜湖封地也好,干脆离开定世洲也好,先让彤华无事可做才好。

    谁知才走到殿前,便看见彤华等在门口。

    她穿了身简单的常服,外头拢着件厚实的披风,明亮又醒目地站在那处,由不得他瞧不见她,或是像前几日那样刻意避开她。

    他于是也就只能上前去,问她道:“来多久了?怎么不进去寻我?”

    彤华看着他,也没有避讳,直接道:“没有等,知道你什么时候出来,踩着点来的。”

    这几乎就是在明着告诉她,即便她离了内宫这样久,即便他以为他已经彻底拢住了璇玑宫的势力,但他的身边,依旧还有她的人在。

    至于是谁,她不说,他永远也猜不到。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这样关于公事之间的明显的交涉与试探,此刻却说得十分自如,句句都听得他不免浮想联翩。步孚尹一时没有接上这话,但彤华也没有想要等他的回应。

    她直接道:“先前不是与你说过,小兰山上看日出漂亮,可惜都没去过。今日天气好,咱们现在去,等个一晚,明早正好能见。”

    原来那句小兰山,当真是给他留的。

    彤华既然来了,那就是没有给他回绝的余地,她也不会不知道他其实没有什么要紧的公务。步孚尹没有徒然地推拒,应声道:“成啊,那就去。”

    他们并肩向外行去,没有叫辇。她的披风外袍扫在他的手臂,他没有转头,余光却一直关注着她。这一路长长,两人却都不见喜色,如此缓步而行,却也没有几分出游的快乐。

    直到越过仙桥,离了中枢,她的手方从披风下微微一动,指尖才刚刚探出披风,便被他眼疾手快地伸臂来握住。

    他自如地与她双手相握,手臂在前,又让披风拢住了她的身体。于是方才并肩时之间那一点尴尬的距离,也在此刻被尽数消尽。

    他这样领会她的意思,倒叫她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只有小奇从她腕间钻出来,拿自己的身体将两人相贴的手腕缠到一起。

    他感觉到了,虽目视前方没有低头,却低声笑了一下。

    彤华听见他笑声,抿了抿唇,方道:“我想与你好好说一说,但你一直避着我。”

    步孚尹淡道:“我不想听,才逼着你,却也没封你的口。你若想与我说,早将我堵住了,何至于到今日?”

    他侧首,见她低着头,便道:“覃黎今日过来,是替她来逼你了?”

    彤华皱眉道:“整个定世洲,没谁像你这样直言的。”

    步孚尹道:“我能顾她,是因为要顾你。若你不在她这里,我何必一直忍让。”

    彤华知道他的确是一直忍了。他一直没有放弃最初的心愿,未得长生骨前,他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却到今日都没有实行,无非就是顾着她还在平襄手中。

    她想起这些时候许多人来探问她情况,微叹了口气,与他道:“我知道你和陵游都挂记着我在遗灵窟里如何,其实当真没有什么,只是养伤罢了。”

    步孚尹轻嗤一声,全然不信。

    彤华无奈道:“你既然在内宫,岂能不知她几乎不曾去过遗灵窟吗?无非就是覃黎每日来看我一趟,好知道修养的情况,回去报与她知道。”

    步孚尹望她一眼,道:“你知道自己变得多吗?”

    从前她被他与陵游拦在后面,也算有些无忧无虑的明媚,如今被关了百年,回来在自己宫中都怯怯难言,还与他生疏至此,怎能不叫他心中发恨?

    彤华听见这话,沉默下来。她想她自己从来都是没有变的,她从前就有许多心思,只不过步孚尹和陵游一直挡在前面,所以她不必在他们面前费尽心思。

    步孚尹察觉到了她的安静,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于是他继续道:“我和陵游还在呢,你不必这么小心翼翼。”

    自己聪明,心里有数,这当然是好事。他从前朝不保夕的时候,也担忧过若是他和陵游都不在了,她身前又有谁能作盾。可是她一直都很聪明,这样她就一定可以保护好自己。

    这话没有让彤华再继续误会,她想说些什么,却听步孚尹又轻飘飘带过了,看着远方的山岚暮色,问她道:“你还记得吗?我们之前去青冥山的时候,去吃了一户人家的喜宴。”

    彤华应声道:“记得,怎么了?”

    步孚尹笑道:“咱们走了以后,他们不小心将你送的那对娃娃摔破了,掉出来里头那块金子,他们也是淳朴,去寻那户做泥塑的人家去问,才知道他们卖出去的那对泥塑娃娃里头是没有什么金子的。”

    他说着说着,也觉得有趣,夕阳落在他眼底,浮出一层柔和的光辉。

    “于是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纷纷就议论起来了。有的说,那日有一对男女买了这对娃娃;有的说,婚宴上的确有一对谁也不认识的异乡人,送了此物作贺礼;还有的说,他们前脚还与他们在席上说话,后脚扭过头来就不见了,稀罕得很。”

    彤华也想起那日的事儿了,笑道:“肯定是我桌子上那几个大娘说的,她们可没少打听我。”

    步孚尹继续道:“不止他们,还有的说在镇子上卖凉粉时见过我们,有的说在山间打猎时见过我们,总之说的越来越多,仿佛谁都见过我们似的,渐就有人说这青冥山上有一对仙人,女仙穿红,男仙穿白,到了人间走这一趟,到了谁家的门前,便是要来送福气的。”

    彤华有些无奈道:“哪有那么多福气送给他们?不过是那地方位置好,灵气氤氲,养得人也好,所以少染恶俗罢了。”

    步孚尹道:“所以倒是正与我们撞上了。卖泥塑的人家,儿子做生意发了财,卖凉粉的人家,活到了百岁高寿,那对新婚夫妇,一辈子和和睦睦,孩子们都聪慧非常,很有出息,还有做了大官的。于是这传闻竟愈演愈烈了,常有人去山间求福祈愿。”

    彤华侧目望他,听他道:“咱们先前小居的那个山洞,里头留了一壶仙酒,没有带走,洒了以后流成山泉,因多听百姓愿音,生出灵智。这消息被内廷得知,我便觉得稀奇,去了一趟,封他做了守山的灵官,又将那一处山洞外划了一圈迷阵灵障,免得村民生出贪得无厌或是不思进取之心,常来此处,反扰了他清修。”

    彤华听到此处,大约就猜到了后面的故事,道:“他们再寻不到那个山洞了,于是更加相信山上有仙人,是不是?”

    步孚尹点点头,道:“那灵官护佑此山,使得灵气聚集,又点化百姓,敦促他们勤勉奋进。彼此相辅相成,使得彼处人杰地灵,那青冥山下出了不少名士,而那灵官也因此被点上天界,去做上天庭的仙官了。”

    彤华抿了抿唇,不满道:“可惜了好端端一个仙官,怎么就让天庭掳走了。”

    她问道:“那如今灵官不在,是谁在青冥山庇佑?”

    步孚尹道:“他飞升以后,那迷阵仙障渐散,有个落魄郁郁的不得志文人行至此处,竟破解余阵进了那处山洞,饮了残酒大醉一场,往后便长居此中,潜心悟道,过数十年成有名之士,收徒传道,一百零八岁上逝去,被我引去,又做了个通文仙官。而那山洞愈发有名,后人都称其作‘仙人洞’了。”

    他们一路行去,步孚尹一路与她说了好些人间的趣闻,只是说来说去,都是他们曾一同去过的那些地方。彤华虽听得有意思,后面却也不免有些疑惑,便问道:“除却这些地方,其他的,你便都没有去过吗?”

    他们终于走到了小兰山下。步孚尹握住了彤华的手,率先踏上石阶,走在她身前半步,回头与她道:“你不陪我同去,我一个又有什么意思?日子还长着呢。”

    这夜都变得深而长了,天上几颗疏星寥落,一弯明月高挂,却好在十分晴朗,并不如何昏暗。他们在夜色里踏上湿滑的青石长阶,一路分开草木葳蕤,兰花美景,往山顶而去。

    她忽而想到什么,与他道:“琴关的兰花没有这里好看。”

    他也想到他们当初的那一回争执了,想她也许到现在都没懂自己说要看兰的意思,一叶障目,怎么就偏偏要想到昭元的身上。

    “不一样。”

    他想起她彼日里站在山川草木之间的模样,道:“那里的兰更有生命力。”

    第262章 日月 你我早晚如同日月昼夜不见。……

    步孚尹一直拉着彤华的手,走在她身前半步左右的位置,给她一个向上的引力。两个人这般说着话,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缓缓向山顶而去。

    月车从他们头顶经过,慢慢消失在他们眼前,又落向了他们身后。

    彤华微吁着望着东方的天际,道:“我们若是再晚一些,恐怕就看不上了。”

    步孚尹倒是不觉有什么,道:“若是赶不上,咱们就去人间看,今日没有,还有明日,还有后日,怎么会看不上?”

    人间还有那样多的好风光,他们还能继续去看呢。

    彤华看着他的侧脸,闻言手指微紧。他感受到了她手指微变的力度,回头看她,却听她与他道:“我也许去不了人间了。”

    步孚尹眉心微皱,问道:“怎么?”

    彤华犹豫了很短的一瞬,还是与他如实道:“我神体损坏了,永远也不会再好,如果离开定世洲,我体内的神蕴就会外泄。人间……虽不知将来如何,现下是去不了了。”

    他脚步停了下来,凝神深深望了她半晌。他当然知道这是摘取灵囊对她造成的影响,但她从来不想与他提,他也就不能说。

    他喉头哽咽几回,还是忍住了,错开目光道:“那就将来去。”

    就将来去,他们还有这么长的时候,总是会有办法的。她那样喜欢四处游玩,绝不能就此困在这一处神洲之上。

    他们因此而沉默下来,他率先扭头走在前面,脚下也不自觉加快了几分。她望着他的背影,始终也没能说出全部。

    她的情况说不上好,神体破损以后暴露得太久,昔年的修为与力量都因此而流逝,虽然在本源修养,可以将这些慢慢都补充回来,但这终归是需要时间的。即便将来真有什么办法可以修补,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还原成最初那般完美无缺的样子。

    他们在沉默中终于来到山顶之上。彤华落座在山顶的小亭之中,看着天色仿佛无事般道:“还好,总算是赶上了。”

    她有些慨叹地望着这片浩瀚的天空,道:“我上一次来小兰山的时候,章苑还在。”

    她的手臂在厚实的披风之下抱住了自己,她想到了那个微凉的夜晚,朋友们都在,扬灵见她穿的少,将她拢在了自己的怀里,他们说说笑笑着,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就从东边升了起来。

    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来过了。

    步孚尹倚立在廊柱之前垂眼看她,知道她并不是真的寒冷,但还是微微移动了身体,站在了风来的方向。

    他没法安慰她将来还有机会,因为章苑的死是永远的消亡,他没有来世,不会重生,终此一生,都不会再有那样的时候。

    他们都变了,都没法回到从前。时间的流逝是会让神明也感到无力和伤感的无可奈何。

    而彤华继续道:“其实当初的事,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尊主都知道,但她不能放过他。我回来晚了,但一切木已成舟,我也没有追问过。”

    她的呼吸之间收纳了山间微冷的空气,于是这冷意也连带入了她的肺腑之间,将她说出的语言都变得冰凉:“我那时候就在想,虽然我是个十分不舍失去的性子,但失去以后,我也不会缅怀的。”

    “不是。”

    步孚尹听出了她言辞的话外之音,冷硬地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道:“你现在就是在缅怀。那是对你十分重要的朋友,莫说是百年以后,便是千年以后、万年以后,你也不会忘记的。”

    不会忘记吗?对,不会忘记,但那不是缅怀。她只是记住了这个教训,她要记住这些不可挽回的教训,才能用它们鞭笞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劝说自己向前继续走去。

    如果她无法到达那个唯一的重点,那么失去的一切,都只是白白失去而已,甚至称不上是代价,因为它们没有换回任何价值。

    彤华看着隐隐已经有些发白的天色,道:“当日你说,即便所向各异,也会陪我走到最后一刻,这些话我都记得的。”

    步孚尹的目光也沉下来,冷笑一声道:“你可莫要告诉我,如今你觉得我们到了该分道的时候了。”

    彤华这才抬眼与他对视,明明白白的,就是“难道不是”的意思。

    步孚尹回想起这几日这一路的小心翼翼,回想起本已恢复了的心情,想他还以为她是没了这心了,却不料还是小瞧了她。他冷哼道:“我还以为何时分道,该是由我说了算的。”

    彤华道:“我们之间,只要有一个决定来做决定就足够了。”

    步孚尹气笑了,与她道:“你不了解我吗?我若不想接受,你知道我会怎样吗?”

    彤华直视于他,问道:“如何?难道你还能对付到我头上吗?”

    他不是喜爱她吗?既然喜欢,他怎么会对付她?

    若他当真对付了她,反倒正好给了她堂而皇之与他翻脸的理由了。

    步孚尹满眼荒唐的戏谑之色,反问道:“暄暄,你拿我对你的喜爱来要挟我吗?”

    他这话说得直白,实际上,他与她相识这样久了,这样直白的话难得说过几回而已。她眼睫颤了颤,心也跟着颤了颤,道:“我没有想要要挟你,我只是做了选择而已。”

    她撇开头,道:“我的处境还没有自如到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步,如果非要在你我之间二择其一,我一定先选我自己。”

    步孚尹望着她绝情的脸色,再一次发问道:“你被关禁的时候,她到底与你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

    彼时她失去了灵囊,若不是因为先前吞噬了雪秩的力量,根本无法活着回到遗灵窟本源灵脉。她归于本体之形,被平襄投入蕴灵池中,就如同当年孕育她一般,重新将本源灵气引入她体内,这才保住性命。

    平襄没有为难她任何,回到内宫,也只说她是在外遇刺,捉了个替死鬼了断此事,甚至将陵游与步孚尹都放了出来。

    遗灵窟是中枢禁地,轻易不可擅入,有结界防备,自然是个消息断绝的无音之地。可彤华身在其中,仍然知道外面的事,没有被平襄用虚假的谎言隐瞒分毫。

    她救她的命,养她的伤,却也并不肯放她回去静养,而是要在她最脆弱而无依无靠的档口,好好地磨一磨她的性子,莫让她以后再敢这般无法无天地行事。

    于是覃黎每一次到来,就只是问一句话——

    “你知错了吗?”

    彤华一直觉得自己没错。她为了活命而设计屠杀大荒没有错,她为了情意和赎罪而用灵囊挽救步孚尹和陵游也没有错,她在做每一个决定的当下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她又有什么错?

    步孚尹在外面坚持,她就一直在里面坚持。唯一一次想要放弃,是因为她在遗灵窟中看见步孚尹有次遇难,自己却无能为力。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看一看他,于是答覃黎道:“尊主一直如此问我,是觉得我此事做的鲁莽吗?可我既然如此做,心中自然是有所考虑,知道不会丧命。她见到我的时候,我不是也还活着吗?”

    雪秩在她的身体里面呢,她不会死去,即便是濒死了,平襄也不会轻易地放弃她。但这话根本用不着说破,只要有一句“有所考虑”,有一句“知道不会丧命”,平襄就该知道她心中是有所计算的。

    可是这依旧不是平襄想要得到的回答。

    但平襄听到了她与众不同的回答,她终于知道她的心意还是松动了。在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峙之中,谁先忍不住,谁就注定落了下乘。

    于是那一次覃黎再来,问的话是:“彤华主既然这般关心步使君,这样久了,还不肯认错吗?”

    她不是不知错,只是不肯认错。彤华那回沉默了整整一日,看见步孚尹安然无恙,毫发无损,在覃黎觉得她依旧不会认错的时候,她却向平襄低了头,说她知错了。

    覃黎一时惊讶,回去向平襄复命,平襄彼时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笑意,满意道:“瞧,我知道她是最聪明的,怎么会不知错呢?”

    她的错不在如今,而在从前,又或者说,错在她醒悟太晚。

    在平襄眼中,她设计屠杀了大荒,这并不算错,她用谎言来留下步孚尹,这也不算错,但她错就错在,她当真因爱意而蒙蔽了双眼,抹杀了记忆,忘记了他们之间,是先有血仇,才有爱情。

    所以自然也是要解决了血仇,才能来拥抱爱情。

    若是都活着,自然什么都有,可他非要寻求你死我活的那一天,那么谁生谁死,总该有个决断才好。

    为了权力和活命而屠杀无辜的无情神女,当真会爱上一个早晚要杀掉自己的仇敌吗?

    她一错再错,早就知错,却不认错,到步孚尹如今势力磅礴的这一刻,她终究是要自食恶果。

    彤华站起身来,伸手与他指了指东方的天际,道:“你瞧那边的天色,分明都被太阳的光芒照白了,可偏偏等来等去,它就是不出来,你可知为何呢?”

    步孚尹道:“自然是时机未到。”

    彤华扯了扯唇角道:“是。月亮还未从西方落下,太阳自然也就不到出来的时机。”

    她望着他道:“日月二神本是爱侣,反目之后立下重誓,非至末日之终,绝不再见一面,此后日月再不同悬。”

    步孚尹沉声道:“你我自然不是日月。”

    彤华反问道:“如何不是?”

    她在他隐怒而不解的目光里平静地望向他,道:“我不会阻拦你对长晔的寻仇,但那一天来临的时候,定世洲的彤华一定会站在天界的那一边。”

    “彤、华。”

    他近乎于是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两个字,不甘地上前一步攥住她的手,逼问道:“你我相识相知一场走到如今,她逼迫百年我们也未曾低头。此刻分明是自由了,你却与我说,你要先做彤华?”

    她的姓名有四个字,希灵只是一个姓氏,兰是她们姐妹共有,就只有一个暄字,是独属于她的名,只代表了她这一个个体。她当然万分喜欢暄暄这个名字,可彤华这个封号比暄暄更早地落在了她的头上。

    说来好笑。彤华这个封号,是早就有了的,无论第二位少君是不是她,她都会封作彤华,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并不独属于谁的封号,因过早存在而提前圈住了她。

    这世间的所有神魔都会唤她彤华,能唤她暄暄的那寥寥无几的几个,没有谁能将她从彤华二字的囚笼之中带离。

    她只有做彤华,彤华才能拥有足够的权力,权力才能拥有足够的自由。

    到那个时候,她才能做自己,才能拥有想要的一切。

    这就是她一直以来坚持的理念。彤华即为权力,权力即为一切。她非常坚定地回答他道:“对,我要先做彤华。”

    就是因为她要做彤华,事情才会发展到今日这个地步。就是因为她做了彤华,所以她绝不允许自己回头。

    错了吗?哪怕她用一千个一万个错误来弥补,哪怕只能徒劳地亡羊补牢,她也不能认错。就像平襄这一百年来一直教给她的那样,她需要知错,但她不需要认错。

    恂奇很好,步孚尹很好,她很想要得到他,但在此之前,她先要拥有彤华所能拥有的一切。

    更关键的原因是,她的神体破坏了。

    她原本拥有一具即便在天生神中也可称之为无极优越的神体,但这一次致命的损伤带来的后果始终无可估量,也许将来,即便她再如何努力,即便她再如何天赋卓绝,也永远无法到达至臻之境。

    哪怕只缺一分,哪怕就一分,也足以让平襄将她舍弃。若是到那一日他们仍旧同乘一舟,那么结局也就只剩共死。

    共死只是个太过美丽、却实在无用的谎言而已。

    彤华望着他,手指向上指了指磅礴广阔的天空,道:“你我终究不可同道,早晚如同日月昼夜不见。与其到那时撕破脸皮,不如此时好言好语,便各自而去罢。”

    步孚尹就那般望着她。他身侧是即将到来的光明的日出,面前是即将失去的虚幻的她,同样美丽,同样遥不可及。

    话已说尽了,相对也无益。她用不容他拒绝的姿态,从他掌中收回了自己的手,没有再多余一分同观日照的心情,转身便往山下而去。

    他望着她决绝的背影,开口问道:“若日月同出呢?”

    她没有回应,足下走得飞快,逃命般地匆促离开他的视线。

    步孚尹没有等到她的回头,眼中的固执却愈发清晰,他手臂振袖一拂,转头纵身向山崖外一跃而起,矫健的六翼从他肩下破体而出,乘风而上,直往西而去。

    月华还没有散尽,月亮还低悬西方,什么来不及?他从来不甘认命,这十二个时辰多的是日月轮转,昼夜又昼夜,怎么来不及?

    许多年前,他是整座大荒神洲之上比风更加自由的神君,许多年后,他再次乘风而去,眼里只盯着那一末朦胧的月华。

    他要抓住残余的月色,就像昔日里去追逐西坠的夕阳。他驻足,才能看着夕阳落下,他不停,月亮就休想从他手中滑走。

    彤华一路向下行去,在薄暮里低着头看脚下的石阶,身后第一抹阳光透过她身体洒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在草木深深里停下了脚步。

    太阳还是升起来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是抬起头长吁一口气的时候,她倏然瞧见了那边山际未落的月亮。

    那月亮的轮廓有些模糊了,但仍旧温柔地带着一方未尽的夜色坠留西山。背后的朝阳将她的影子照在石阶之上,遥遥地拉长再拉长,要蔓延到另一边残月所在的地方。

    而他的声音从未晓之时传来,问她道:“若日月同出呢?”

    彤华望着西方,一直静立到那月亮的轮廓慢慢消退。她目中的迟疑与月色一同被阳光驱散,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一般,再度迈步向中枢内宫的方向而去。

    东方天际之上,日车缓慢地行过天幕。掌管太阳的古神看着身边这个催促着自己早日驾车出来与月神相见的年轻小神,笑问他道:“虽不知你是如何劝服了她等在西方与我同出,但你觉得如此就能偿你所求吗?”

    他故意道:“也许她根本就看不到。”

    “她会看到的。”

    他知道她一定会看到。

    第263章 不睦 心甘情愿落入他的眼中。

    近来有许多风言,都说彤华自打这次遇刺养伤回来以后,似乎与从前变了许多。从前尚算是个天真明媚好脾气的小神女,对待仙侍与仙官都十分温和宽容,但这次也不知是不是因伤受了许多磨难的缘故,脾气也开始变得喜怒无常。

    她行事变得有些骄矜,有时候可称之为胡搅蛮缠,但好在有两位十分顺从宠护着她的使官,所以她所想要的东西,大多也都能满足于她,倒不曾闹出什么大麻烦来。

    前些时候,她不知从何处听到有一把宝剑折星。这柄剑传闻从前已经沉于深海了,可她偏偏却兴致勃勃,此刻又闹着想要。使官们自然领命去找,只是用了好些时间与精力都不曾找到,反而惊动了玄沧。

    玄沧听见这事,也没去找彤华,扭头便去寻了他好兄长玄洌。那柄折星的沉海之处,恰好就在玄洌管辖的水域之中。

    他也算是十分大方,与玄洌说过此事之后,便道:“兄长只管替我去寻,要什么报酬我都应的。”

    玄洌常去定世洲,自然见过彤华如今回来后的确是心情常常不好。只是身体不好的人,自然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的。他十分理解,早就应允过步孚尹与陵游,私下里再去帮他们寻一寻。

    还没寻几日呢,不料玄沧便找来了。

    玄洌也不是傻子,不至于看不出玄沧的心思。

    若说从前在围场时那点坐骑惹出来的小恩小怨,玄沧大约也只是顺着兄长的意,并没有真将一个素不相识的神女放在眼中。

    可后面他再来寻他打听的时候,明显就不对劲了。

    玄洌一贯了解自己这个弟弟,初时便提醒过他,龙族与希灵氏没有可能,叫他收敛心思,可偏偏玄沧却与他道,天地不知,如何不能呢?

    他果然很有分寸,没有将自己的心思闹得人尽皆知,几回与定世洲与彤华来往,都实在是适度合宜。玄洌在侧旁观,若非是自己心里清楚,也实在说不出玄沧有什么错处。

    若再有谁知道,那也就只有彤华身边那个步使官。自古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多交几回手也是该的。

    玄洌看着玄沧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便也就没有多管,由着他自去受她冷眼。此刻又见玄沧过来,他倒也不是故意想泼他冷水,只是实在也是看着好笑,便道:“用不着你给我什么报酬。她身边那位步使君,平日里最厌与龙族打交道,这回倒也让陵游来寻我说了,要来谢我呢。”

    玄沧并不意外如此,答道:“他是他,我是我,各凭本事罢了。”

    他们这些年抢过的东西也不止这一桩了,本是无所谓,但既然是要送到彤华手上的,自然也值得他更费心些。

    他笑眯眯地望着玄洌道:“兄长,我可才是你弟弟。”

    玄洌一概都没管,等寻到了,自己亲自去了一回定世洲,将剑交给了彤华。

    他知道她是下了好大的血本令部下去找的,想她大约拿到手中,也能开心一些,只是如今一见,却仿佛并非如此。

    彤华自打知道这送来的是折星,就没有露出多么兴奋的神色,待拿到手中看过一眼后,便淡淡地让身侧的仙侍过来将剑收了,唯有谢他的时候算得上真诚。

    玄洌玩笑道:“瞧着不像是送到了你的心坎上,这回礼我敢收吗?”

    彤华便接话道:“不收也好,我自己留着,反正你们龙族金碧辉煌,也不差我这一点回礼。”

    玄洌让身边的随从将回礼收了,和彤华谈天说话,闲聊道:“我记得你百余年前就提过一回折星,那会儿倒是没什么下文。是此时见你声势浩大,我以为你这兴致又来了,实在想要,才去替你寻的。怎么不喜欢了?”

    彤华的确是许久之前就知道折星了。她那时候就想要一把剑,选来选去,因为这把剑始终不曾被谁寻到,所以暂时搁置了。

    如今她重新提起来,想要的心比起从前已经淡得不剩下什么,无非只是故意折腾罢了,尽挑些麻烦的事做。

    她淡淡道:“你岂不知我不爱用剑?有了折星也用不着什么。”

    玄洌捧着杯盏,静静地瞥了彤华两眼,又将目光落在了门外。

    他来的时候,使官们见到了他拿来的剑匣,兴奋不已,赶着就去寻步孚尹。玄洌也想着此事当与步孚尹说一声,免得他再浪费精力去找,便在使官殿中留了一会儿。

    他以为使官们兴奋,是因为不必再费力寻找了,却不料等步孚尹来了,他们倒都恭喜起了他。

    玄洌知道彤华几乎没用过剑,此刻也就大约想到,这把剑许是她寻来送给步孚尹的,毕竟总说步孚尹剑术卓绝,这些年却也不见他有个趁手的兵器。

    但步孚尹却并不兴奋。他多谢了玄洌此举,让使官备谢礼送去他封地,又喝止了身边的使官们,让他们不许再用这话来议论此事。

    “少主只说要寻,何曾说了给谁?你们在内廷任职许久,连不得妄言的道理都不懂吗?”

    有使官想要辩驳,但看着他严肃又低沉的脸色,还是忍了回去。他们就是在想,可是这么一把剑,不送给他,又要送给谁呢?

    只有步孚尹一个,仿佛是已经料到了自己不会是这把折星的主人。而事实是,彤华的确将折星丢到了一旁,闲置着也不曾说赠谁。

    玄洌有意无意地提起,试探她道:“我瞧你身边那位步使君,手里一直缺个合适的兵器,莫不是为他寻的罢?”

    彤华觑着他,听完这话目光分明沉下来,冷笑道:“怎么,你来的时候经过外面,他们是不是都已经开始替他庆贺上了?”

    她将杯盏重重放在桌面上,道:“我何时又说过要将折星给他的话了?”

    她扭头便唤仙官来,命去查找造谣多事之徒,重罚严惩,不许放过,态度相当强硬。

    玄洌瞧着她,待那仙官出去了,方道:“你那使君是如何又得罪了你,竟要这般下他的面子?他如今被好些眼睛盯着瞧,若是你们不睦的消息传了出去……”

    彤华似有厌色,道:“不睦也不在今日这一回,难道外面还缺这么一句吗?”

    玄洌打量着她的神色,执杯饮茶,若有所思,一时不言——

    菁阳宫高楼之上,昭元放下曲谱,起身来挥了挥面前小鼎中的余香,缓步踱在室中,笑与面前来禀报公务的使君东和道:“还真给她将东西寻回来了?”

    东和道:“我听闻,先前她要了一样沉犀香,得的慢了些,发了好一通火呢。这柄剑寻了这样久都没有结果,想来璇玑宫的使官们也是受了不少斥责,巴不得早日了断此事呢。”

    昭元踱步至窗前,缓声道:“没了这件事,还有下件事。我瞧她近来燥得厉害,也不会止于此步。”

    她望着东和,似笑非笑道:“她还来针对我们,找我们的麻烦吗?”

    东和颔首道:“这是自然。”

    甚至还变本加厉了。

    昭元却不焦急,反而有些好笑道:“我这妹妹,如今手中没有实权,前头来找了我的麻烦,后头步孚尹就得来找我赔不是。他们如今闹的这是个什么别扭?总不会……当真不是一条心了罢?”

    东和道:“既然无关痛痒,大可继续等着。横竖步使君因此赔给我们许多好处了,不要白不要。”

    昭元问道:“这么久了,你可看仔细了吗?当真是好处,不是什么随时都会爆炸的麻烦?”

    东和道:“一直看着呢,并没什么异常。”

    昭元幽幽道:“一直没异常,这才奇怪呢,可不是彤华该有的性子。”

    她目光落在下方的宫道,灵花的落英拂上青砖,有个气度悠然的神君自彼方信步而来,一边欣赏着这宫苑美景,一边随意抬眼,正与她的目光对上。

    昭元站直了身子,对他微微颔首,算作见礼。

    玄洌送礼出来,行至此处,赏了会儿景,不知不觉走到此处,恰巧是菁阳宫的一侧。他抬眼看见昭元,虽不与她有什么来往,但仍旧是见面之交,还是噙着惯常所有的温和笑意,颔首还礼。

    他眼中那种温柔顺遂的态度早已刻入骨中,如晚春幽幽一汪深潭,却并无丝毫寒意,所以芳菲哪怕凋落,也是心甘情愿落入他的眼中。

    昭元面上带着无懈可击的礼貌微笑,心里却有些可惜。

    可惜了,她若是彤华,此刻招一招手,便好将他请入宫中,好好地聊一聊天,但她偏偏是昭元,所以与他并不熟稔,莫说是这般楼上楼下遥遥而对,便是当真对面而立,也是没有什么话题可说的。

    但这点可惜还没完全浮出水面,便又慢慢驱散了,未在她心中留下任何波动。

    他复又转眼离去了,随着他背影渐远,他们方才遥遥相对的这段距离,也成为他们之间寥寥几次相见里可称得上是近的时候。

    她还记着东和方才说过的话呢。彤华折腾部下,都折腾到龙族太子的头上了,她若还是没完没了,就少不得她要注意一些了,免得将来又惹什么麻烦。

    她于是吩咐道:“你莫惊动旁人,暗地里仔细去查一查,看看她是否又有什么错处揪在中枢手里了——覃黎去遗灵窟做什么了,她又是怎么出来的,能想到的都查查。”

    她微微笑道:“咱们也听听这对苦命鸳鸯的笑话。”

    昭元果然也是没有错的,彤华过了这个新鲜劲,又对别的东西产生了兴趣。步孚尹那日因公事与昭元有了些交际,待问过她在封地之内,便要前去找她。

    他们同坐说完些公事,昭元见他不急,便留他多饮盏茶。她打量他一番,笑问道:“折星剑折腾了一圈,怎么没到你的手上?”

    步孚尹瞥她一眼,有些无语道:“你也听这些闲话?”

    昭元笑道:“那把剑一日不到你手里,这笑话一日看不尽呢。”

    她看着步孚尹有些泛冷的脸色,知道他们之间果然是有些问题,便问道:“彤华呢?你若寻她要,她又岂会不给?何必让外头看你们的笑话。”

    她见他不说话,便故意打趣道:“莫不如我帮你们一把?我这样的恶姐姐,随随便便做一件坏事,就能让主角重归于好呢。”

    步孚尹手指敲着杯盏,道:“算了罢,你还是留意你自己。她大约是受制,我暂且也不知她要做些什么,来日若是犯到你头上,莫说我没提醒过你。”

    第264章 赠剑 他凭什么要退到一旁去?

    折星到了彤华手中,到底还是不曾白白收在库中蒙尘。

    那日彤华去简子昭族中参宴,席上有舞乐仙舞剑助兴,简子昭坐在彤华身侧,在一舞毕后点了为首的那个上前,与彤华说了几句话,之后才命退下。

    她那日参宴后回来,便让去寻了折星,送到简子昭那处了。

    这事是衔云去办的,不曾大张旗鼓,所以也并没有谁知道折星已经离了内宫。还是几日之后,简子昭入内宫来,才有使官们发现不对。

    跟在他身后走进来的那个小仙,腰际明明白白别着的,不是那把折星又是什么?

    那把剑送来时,使官们都是在使官殿见过的,那把剑鞘长成什么样子,便不是所有人见过,也总是有不少见过的。

    简子昭入内见彤华时,那小仙就在外面候着,剑明晃晃地放在那里,由不得人认不出来。

    衔云进去奉茶时,与他四目相对,他还主动向她行礼示意。

    这事很快便有近前的使官回报到使官殿。彼时步孚尹与陵游同在使官殿中,闻言一时怔忪,还是陵游先问道:“看清楚了吗?真是折星?那是哪儿来的小仙,可识得吗?”

    使官摇了摇头,道:“虽不识得,但那剑确是折星。五太子送来时,我在使官殿亲眼瞧过的,不会有错。”

    陵游于是咬牙道:“简子昭又搞的哪一出?让他从彤华那里出来以后到这里来!”

    如今简子昭也是璇玑宫的使官,上级来召,他自然是要来的。

    使官领命便要出去,倒是步孚尹将他按了下来,道:“不必去。”

    那使官望向陵游,陵游望向步孚尹,步孚尹淡淡将手里的玉笔搁在一旁,道:“她本就没说过将折星给谁,你们前些时候多嘴,吃了她的惩戒,还没记住教训?如今为了一柄剑去闹,又像什么样子?”

    陵游皱眉道:“那我叫简子昭来又如何?他想给彤华身边塞人,明着从我眼皮子底下过去,将我当成摆设了吗?”

    步孚尹瞥他一眼,道:“既然已经带来了,这样久也没动静,你如何知道不是彤华提前答应过的?你是要教训简子昭,还是要下彤华的脸?”

    那使官察觉到氛围不对,拱手行礼后默然退出去了。

    陵游这才道:“不许他们说,还能不许他们想吗?你刚来定世洲的时候,彤华就想着要给你寻一把剑,那时候也是提过折星的。耽搁了这些年,怎么就不是你的了?”

    他盯着步孚尹道:“你也莫要说你没想过那把剑!”

    其实珍贵的不是一把剑,珍贵的是她心中一直念着他的心意。从前她有这个心意,那么有没有剑都不重要,如今她已经没有了这个心意,那么有没有就更不重要。

    “我不要。”

    他说。

    他因为爱她,愿意截停月亮、催促朝阳来表明他的心意,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因为一把被送予他人的剑而纠缠不休。

    再不多时,简子昭离开内宫,飞翎亲自带着他带来的那个小仙来到使官殿,入舍中见过二位使君。

    飞翎道:“这位名唤颂意,是少主亲自点入内廷的,封在咱们宫中做了使官,方才拜见过了少主。我奉少主的命带他过来,也与二位使君见礼。”

    这仙官颂意抬起手来对着他们行礼,腰间别着的长剑清晰地映入他们眼中。

    陵游冷声问道:“折星为何在你手中?”

    他尚未答,飞翎立刻道:“是少主前几日命衔云去送给这位使官的。”

    前几日就给了,他们竟然都不知道,若不是今天这样大摇大摆地来了内宫,他们恐怕还以为这剑仍旧束之高阁,继续做步孚尹与彤华这些时候冷战交锋的靶子。

    陵游还想要说什么,却被步孚尹优先拦住了要出口的话。他风平浪静地对颂意道:“既给了你,便是看重之意,今后仔细勤勉就是,勿生二心。”

    颂意立刻称是。

    他头一回来内宫,实在对这二位使君不太了解,行礼而退前,又拿余光将他们扫过一遍。

    时至今日,他也依旧没有缓过神来。那日他不过是在宴上舞剑助兴,本想着席上众仙醉意醺醺,恐怕也没谁真的来看,却不料让他被简子昭点了上去。

    他还以为自己的动作某处有了疏漏,正被仙主瞧见,却不料开口说话的那个,却是他身侧的彤华。

    他手中那把剑,不过白光一闪,便到了彤华手中。她用手指在剑刃上划了一道,兴致缺缺地放在一边:“你这把剑没开刃,太轻了。适合剑舞,不适合你。”

    他不知如何答,又听简子昭道:“叫什么名字,从何处来,一一报来。”

    颂意原道自己是否惹了座上不快,心情郁郁地回去,却不料没几日又被简子昭叫去。他还没来得及向简子昭行礼,便见他指着另一旁的一位女仙道:“这是中枢璇玑宫的衔云仙子,今日来是代彤华主与你赐剑的。”

    他茫茫然将那把上佳的灵剑接在手中,直到谢了礼,送了衔云离去,都没有反应过来。

    原来剑不适合,是这个意思。

    简子昭面上无波无澜,当日他看着彤华脸色,才将他点了上来,有今日却也不在意料之外。他对颂意道:“我派个仙官随你,有什么东西,一并带过来罢。这几日就在此处安置,过些时候,随我一同去内宫见她。”

    颂意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见谁?”

    简子昭瞥他一眼,手指在剑鞘上点了一点,没有说话,转身去了。

    颂意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这把好剑,终于明白了过来。

    实际上,直到他真正来到内宫门前的时候,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境遇竟然扶摇直上到这般地步。他听见他们说话间道简子昭也是璇玑宫的使官,随后又在见彤华的时候,听见她说要他也来做她的使官,立刻便想到,若是他真接了这个职位,便与简子昭算作同位。

    他迟疑地想着简子昭,张口推辞。但坐在彤华身边的简子昭却没有丝毫不悦,让他莫要辜负彤华,速速应承此令,将来好好为她效力才是。

    颂意想到自己这突然的到来,自然会引起内宫之中许多眼睛的注目。但当他真的接过了自己的名牌,心中却又慢慢落定。

    他想:他的剑术的确是不差的,自己也的确早就不满于只作一个小小的舞乐仙,将剑术白白浪费作仙官们享乐之用。既然这位神主有此眼光看中了他,他为何就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实现价值呢?

    所以他才能从容地跟着飞翎穿过璇玑宫,在使官们的注目里,走进使君舍,去见两位使君。

    这位步使君,他不大了解,但听说是身份敏感,行事却不然,手中势力磅礴,连神主都不比于他。

    但另外一位使君陵游他是知道的,听闻小小年纪便成了赫赫有名的天界第一剑,性情又爽朗,好笑语,性和善,是一贯有好风评的。

    他若能在璇玑宫做使官,早晚有一日能见得他出剑,也让自己也精进一番。

    但所见时,陵游却不比他听说之言,面色颇冷厉,张口便问他折星。

    颂意也有敏感之心,他想到这一路以来的注目,恐怕不仅仅只是因为他,也因为这把上佳的好剑。他隐约意识到了不对,但没有谁会告诉他何处不对。

    他想恐怕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毕竟这阖宫的使官都在那二位使君的手下,谁又会违拗那二位的心意来与他一个毫无背景的小仙交好。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的日子,彤华几乎一直将他带在身边。

    彤华出外时,若是二位使君不陪,那么常随侍在侧的使官便是尔娘。她资历老,是彤华出生后便被平襄派过来的,私下里无人的时候,彤华还叫过她姐姐。

    而这几日彤华出去,点名叫的都是颂意。颂意在使官殿报备行踪时,因此而受了其他使官质疑,反倒是尔娘在旁边训斥了其他使官,还安慰他说自己正好可以躲懒。

    她与他登记过,又与他一同出了使官殿,临去前叮嘱他许多,让他留心彤华的动作,莫要有所疏漏。听他应了声,她方又道:“你来得突然,这些时候又没有空闲与旁人来往,使官们谨慎防备些也是有的,你莫要记罪。大家都是为了少主做事,你若诚心不二,大家看在眼中,自然也不会为难你的。”

    颂意都称是,任劳任怨跟在彤华身边,行事十分谨慎仔细,居然没有出过什么差错,连她出去所见的那些好友见了,也要笑着打趣一番,说她身边的使君和使官都是上好,要问她要去给自己做随侍的仙官。

    彤华彼时笑道:“你去我宫中挑一个也好,挑我身边的做什么?”

    就这么一句,便惹了对方好几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颂意在她身边留得久了,虽然与使官们还是接触得少,但也慢慢了解了许多情况。来之前,外头总说彤华与二位使君的关系是极近的,但他却发现绝非如此。

    他们不吵也不闹,但绝对算不上亲近与和睦。权力掌握在步孚尹的手中,但名号终究还是彤华的。步孚尹行事未必先会问过彤华,但彤华也不是不能去打步孚尹的脸面。总之暗流涌动,绝不太平。

    同时,颂意也终于明白了他们为什么总盯着自己的折星。

    彤华的身边并不缺少什么剑术卓绝的使官,这样的使官她想要就会有许多,根本犯不上去寻一个舞乐仙来顶这样关键的位置。她点他来,将剑给他,让他近身在自己身边,不过是为了拿这把剑,来做她对步孚尹明晃晃的警告与挑衅。

    他从来不是什么得用的仙官,他只是一根她要扎在步孚尹身上的心头刺。

    其他使官们的不屑一顾,并非是对他从前低微小仙身份的鄙夷,而是因为知道他不过是他们之间作法的筏子,也许等他们之间这场冷战的风波过去,他便会被丢到一旁,弃之不用。

    但他想,他凭什么要退到一旁去呢?

    天上的神女将宝剑丢到了他的怀中,而不是旁人的怀中,他接住了这把剑,也能将这把剑接得稳妥。他如今只是一个不平的关节,可他有与其他使官一样的名牌,他也是她的使官。

    那日彤华在外,身边无人,颂意主动上前,与她献上一个大礼。

    彤华笑问道:“如此突然,做什么?”

    颂意望着她,沉声道:“请少主信我。”

    犯不上用太多好听话,他只在她身边几日,便知她是太过聪明的神女,她一定能听明白自己的言下之意。

    彤华看着他认真又坚定的神色,黑沉的眼睛里没有半分动摇,认真得叫人害怕。

    她就害怕这样坚定的心意,有这样坚定心意的人都很麻烦,若是招惹了,让他缠上了,也许此后都会不得脱身,若是非要分离,非得抽骨扒皮,付出血淋淋的一大笔代价,其实不是那么让人满意。

    但这样坚定的心意很难得。

    谁说她身边的使官没有一个愿意好好跟随她的?她拿出一把好剑,就可以从茫茫尘世里挑到一个绝对属于自己的忠诚部下。

    背景干净,身份干净,眼睛也干净。哪怕是从简子昭那里来的,但是很好,他根本不是那种会服简子昭、会听简子昭的话的畏上的胆小之辈。

    她很满意,她要大胆地试一试。

    她看着面前坚定的使官,笑着道:“好啊,我会一直信你的。”

    第265章 山火 总会有谁会为此付出沉重不已的代……

    彤华回宫的时候,瞧见陵游正站在使官殿前与内廷来的仙官说话。仙官们行礼后退下了,彤华忽然觉得有些时候没和陵游说话了,刚想上前,见他冷冷盯自己一眼,转头进去了。

    她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个颂意,于是明白了陵游那点莫名其妙的脾气从何而来。

    她也没进去,与颂意说了两句话,便一路返回寝殿。才刚将衣服换好,重新绾了发,便听外头有仙侍进来,说平襄身边的仙侍过来了,道平襄得了一匣红榴珠,想着她喜欢,便给她送来,如今正在外头等着呢。

    这原本不算什么事,彤华从前也常从平襄那里得些赏赐。只是这珠子也不是多么稀罕的物件,放下就是了,却偏偏又有一句在外头等着。她听见这话,便觉得不那么对劲,于是站起身来,出去相见。

    那仙侍给她赠物,趁拾雨将东西收下去的那个无人的关口,近前来与她低声道:“尊主命我来告知彤华主一声,近来昭元主在外面暗暗查了些有关于您的旧事,多的自然是查不到的,却有一个漏网之鱼没有捉住,如今眼瞧着是要回来了,看您的意思是要如何处理?”

    彤华听见这话,眉心一跳。平襄不会理会她们姐妹之间的矛盾,若是特意来说,那么这件所谓的查到线索的旧事,也就只有那么一件。

    大荒的那件事。

    彤华自然相信是查不到的。平襄既然知道了当年的那件事,为定世洲考虑,必然要替她好好收尾。那么如今这个漏网之鱼,究竟是不小心漏的,还是有意漏下的?

    但她没时间思索这些了。

    因为那仙侍的下一句是:“时间紧迫,尊主也是命我尽快来报您的。如今步使君还在菁阳宫——”——

    陵游走进殿内,却没走入最后的使君舍,站在使官的案前停了停脚,侧身看向殿外,只见彤华与颂意说了两句话,而后便是颂意入内报备复命,她竟未有入内的打算,径自往寝殿去了。

    尔娘立在一旁有些好笑地望着他道:“小游,莫吃醋呀。”

    陵游没好气地转进房间内,道:“我有什么可吃醋的。”

    他如今事多忙碌,才没时间天天和她待在一处去闲玩儿呢,他可不是什么见着她和别人出去玩儿就吃醋的小气神君。

    颂意自然见得陵游返身入内的脸色,入殿时却只见到陵游一个背影,唯有尔娘对着他笑了一笑,也转身去忙了。

    他出外归来,按制记档。

    记录的使官已经习惯了他得彤华看重,这些时候几乎是日日带着出去,于是记录时也不过是不冷不热又不痛不痒地说两句,甚至都算不上什么为难。

    颂意这边记好,又没有什么别的事务,便打算回封地明镜湖处的使官宅舍去休息了。

    只是才要回头,便见彤华身边的仙侍拾雨急匆匆地跑进了使官殿。

    他疑心有什么事,便先驻足未动,看着她一路闯入使君舍,没两句话的工夫,陵游便面色深沉地飞快迈步而出,脚下乘云几瞬便没了踪影——

    彤华一路向菁阳宫而去,足下不曾有半点停歇。她可以肯定平襄这么做就是故意的。因为他们如今的状态让她并不满意,所以她要下手来提醒她了。

    她才转过宫道的转角,便见那边有个使官快步跨入了宫门。她眼神一紧,闪身便来到宫门之前,正看见昭元与步孚尹并肩走出,正面带笑意,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这一幕在菁阳宫显然已是常事了,因为来往的仙官仙侍们对此都见怪不怪,没有谁会特地多看一眼。但是彤华几乎不曾踏足菁阳宫,此刻一见,甚是刺眼。

    但她没时间觉得刺眼了,因为那个使官正径自往昭元那边走去。

    彤华没有越过宫门,昭元一时没看见她,只瞧见了那使官,心知是前些时候让东和去办的事有了结果。她未听所言,尚不打算让步孚尹知道,便打算先送他离开此处。

    步孚尹虽与她交好,却也知道彼此立场不同,无意在此刻故意探听她与部下的秘密,于是先提出了告辞。

    他们体面地道别,原本就要风平浪静地结束这一回会面。

    可就在那一刻,那还未走到昭元身前的使官,却忽然周身一滞。他们亲眼看见那使官脚步骤停,整个身体仿佛是被一个巨大的力量瞬间控制一般,只留下一个痛苦分明却又反应不及的表情,还未来得及看清,便被向后拉扯而去。

    但被巨力拉去的,不止是他的身体而已。他的仙元和魂魄被直接抽出身体,又被瞬间碾碎,不过眨眼之间,魂魄崩散分裂,身躯灰飞烟灭,连反应的时机都不曾留下,他就以一种残酷至极的方式彻底陨灭。

    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昭元出手时已是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使官散碎的魂魄与仙元从她神力之间彻底崩溃。

    而在那使官的身躯彻底消散的当下,他们看清了他身后扬手的彤华。

    她掌中神力未收,深黑的眼睛里露出锋芒毕现的冰冷杀意,毫无任何掩饰之意地——

    在内廷众目睽睽之下虐杀了一名使官!

    饶是昭元这般稳重,也在当下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之态。

    这是在中枢璇玑宫内,此刻宫门大开,仙官们来来往往,不仅有她宫中的使官,还有外面宫道往来的仙侍与仙官。

    从没有哪一位中枢的使官会这样无缘无故地被神主虐杀,彤华这般嚣张做派,竟然丝毫没有意图掩饰,这也太过狂妄了些!

    她眼神如刀,立刻甩向了一边的仙官碎玉,碎玉震惊万分,但没有错过,接受到眼神的瞬间就反应过来,立刻便要指使宫门边的使官速去关门。

    但比她更快的另有其人。

    陵游在彤华身后一路追来,赶到时已经晚了一步,正看到那使官在她手下灰飞烟灭。他当下毫无犹豫,一步迈入宫门,便将宫门甩上合拢,将外头路过的目光全都阻挡在了自己背后。

    拾雨寻他时,只说听见那仙侍说了句“昭元主”“步使君”如何如何,其余的都没听清,只见着彤华匆匆便出去了。他一想到这些时候彤华多次因为步孚尹与昭元同道而故意放出相反的命令,想要明晃晃地打他的脸,如今又岂会容忍,便赶紧匆匆赶来。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彤华居然敢在此处虐杀昭元使官,那自然是越少看到越好。

    但他心中还是一沉再沉,因为这件事是根本没法瞒住的,这般张狂行事,即便是昭元愿意放过,平襄也不会放弃追究的。

    此处使官来往众多,见彤华如此,当即都防备起来,虽未对她掣出武器法器,却已然将灵力运转起来,更是护着昭元面对向她。

    那边步孚尹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他当先迈步走向彤华,彤华也不曾躲闪,径自朝着他们走去。

    他来到她的面前,正要开口,却见她手臂向外一个挥袖,与此同时,他感到心口那个长久已经没有运用过的衔身咒突然发力,瞬间掌控他整个躯体,让他毫无反抗之力地变成一个任人操控的木偶,被她轻易推去一旁。

    她一眼都没有看他,一句话都没有与他多说,直接来到了昭元的面前。小结界倏然展开在她们周身,将她们两个包裹在其中,确保不会有任何人听到她们的谈话。

    昭元一直冷眼望着自己这个气势汹汹的妹妹,此刻方咬牙道:“你敢杀我的使官?”

    彤华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意来,道:“他做了错事,我是在帮长姐呢,有何不敢?”

    昭元看着她那张无可遮掩地流露出疯狂神色的美丽面孔,想平襄果然在暗地中已经将她磋磨成了另外一番样貌,竟让她此刻这般面目可恶。

    她们之间诚然有矛盾,但一贯保持在合适的限度之内,用姐妹置气比较的借口就可以翻过篇去。但杀死一个使官,还是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已经远远地超过了这样的范畴。

    这不是什么好事。

    昭元沉声道:“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容忍你的脾气,但你也要注意行事的分寸,今日这般作为,你可想过下场没有?尊主便不会放过你——”

    彤华露出一个讽刺的哂笑来,反问道:“长姐猜猜,是谁让我来的?”

    昭元一怔。

    她仔细地审视着彤华的面孔,开始重新认识她一遍。她笑着,漂亮的眼睛弯弯,但里面一点温度都没有,像一个美丽的瓷器,好看,但是冰凉,被创造者塑造成想要成就的样子,然后再被摆放到自己设想的位置。

    于是她就只能这样笑着看人。

    这并不动人,只剩下不寒而栗。

    “你犯错了。”

    昭元非常笃定地望着她,聪慧如她,迅速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你犯了一个大错,大到一旦暴露,即便将你豁出去也不足以挽回,大到整个定世洲都会被牵连其中,所以尊主才会帮你。她一定是帮你遮掩了,并且一直没有放松过,所以她知道我的部下查到了这件事,所以她才让你来拦的。”

    她越说越确定,越说越觉得自己身躯发冷:“她是能来阻止的,但她不能插手,因为她还想继续遮掩这件事。如果她插手,她来罚了我和我的部下,那么这件事就太严重了,一定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要问清这个错处的来龙去脉。所以来的是你,因为你自回宫后便性情不定,酷爱与我相争,哪怕今后有谁问起,也都可以推到你的头上,说这一切都是你胆大肆意,张扬到连规矩都不放在眼里。”

    彤华注视着她,听她在瞬间就想明白了一切,笑得更加开怀。

    她道:“长姐聪慧,竟都猜到了。”

    昭元此时心中的惊惧更甚,她上前一步,径自扣住她的肩头,低声喝问道:“你犯什么错了?你哪来的胆子敢犯这么大的错!说!”

    彤华抬手握住她手腕,用力却没有推开,便加重了手下的力气,道:“长姐还是别问的好。你瞧,知道这事的都是什么下场啊?我还不想让长姐死呢。”

    昭元怒道:“现下更易死的是你!你做这种事,连尊主都不能舍弃你,而只能选择替你遮掩,若是将来遮掩不住呢?你有几条命?!”

    彤华嗤笑道:“长姐还有心情关心我的死活吗?你应当是清楚她行事的呀?当初与此事直接间接相关的,早就被她明里暗里地杀尽了。如今你这使官在外面做了什么,见了什么,知道了什么,惹出了多少麻烦,你我身边又要死去多少,可就都不好说了。”

    她仿佛都已经看到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了,而那些残酷都是昭元不会能想象得到的。

    昭元听着她说出接下来的一系列后果,她知道这会是平襄能做得出来的事,但她此刻只是紧紧盯着彤华,再一次道:“你居然敢犯这么大的错。”

    彤华狠狠拂开她的手,冷声道:“现在,你也犯下大错了。”

    她向后退开一步,便要转身离去,昭元却道:“我和你不一样。”

    她面色低沉,但非常稳重,毫无惧色,道:“你们害怕这件事,不敢让我知道,我既然不知道,自然无罪。但若这件事大了,她保不住你,不会叫你连累她与定世洲的。”

    “是吗?”

    彤华以一种讽刺的目光看向她,道:“我以为这样大的事,能轻易被你的使官查到,并不是因为从前留下了什么疏漏,而是因为长姐也有了错处,所以她才要故意为之,好叫你挨这个教训呢。”

    昭元脸色倏然微变,彤华继续道:“长姐啊,你我就各自保重罢。”

    昭元问道:“你知道你杀的是谁吗?”

    彤华漠然道:“我管他是谁。”

    今日无论是谁,都不能戳破这个秘密。

    她转过身去,看见步孚尹站在不远处,眉心紧皱地直直望向她。他那双漆黑的眼睛里蕴藏着锋利的寒芒,所有温和都被冻结在这些决绝之下。

    事已至此,她知道他会愿意替她收拾所有烂摊子的。

    但是这件事,她绝对不会让他参与分毫。

    彤华的目光只从他身上逗留一瞬,便强行移开转向前路,而后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直接往门口走去。

    陵游跟在她身后跨出菁阳宫的大门,眼看着她居然走向的是与璇玑宫相反的方向,便隐隐露出一种不可置信的神色来,低声问她道:“你要去找尊主吗?”

    彤华脚步不停,道:“你关门难道就能防住她吗?”

    陵游问道:“你想好怎么与她说了吗?”

    彤华道:“用不着我说,她早就有想法了。”

    陵游一把拉住她,拦在她身前强行阻住她的脚步,拧眉沉声道:“你是杀了一个使官!这不是你从前和昭元之间发生的那些小打小闹!你才刚刚回来,她如果……”

    “她不会。”

    彤华望着他,想要说服他,目光坚定,但声音在毫无察觉地发颤:“她是要罚我,要我吃教训,所以我不会怎样的。她难道会让我给一个小仙赔命吗?”

    陵游与她一起长大到今天,知道她经历的所有,知道平襄是如何对待自己的孩子。他听出了她那些隐藏在躯体之中条件反射的惧意,手下的力气又重了几分,试图稳住她的心态。

    但他不能让她这样无知无觉地去。

    “那是司滁的兄长。”

    彤华的眼神很明显地恍惚了一下。

    对,她记得的,司滁有一位兄长在菁阳宫做使官,她是知道这件事的。

    她无意识地捉住了陵游扶着她的那只手臂,缓缓道:“什么都不用告诉他,即便他来问,你也什么都不用告诉他……我得先去见尊主。”

    陵游再一次制止住她向前的脚步,与她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我与你一起来想办法。”

    彤华这才看向他。他面上有显而易见的关心和紧迫,只要她说出什么,他立刻豁出性命也会帮她去做。

    “你能答应我不要过问这件事吗?”

    她望着他的眼睛,重复道:“什么都不要问。”

    陵游看着她异常郑重的神色,心里明白了她的意思,在她无助但坚定的眼神里松开了拉住她的手,而后退到了一边。

    他就这样看着她独自迈步,走上这一条冰冷又逼仄的宫道,去面对平襄接下来一切不可拒绝的惩处。

    他不能再阻拦,因为他们太熟悉彼此了,在说出某些话的时候,他们就可以读懂彼此的言下之意。

    有些拒绝是欲擒故纵,有些拒绝是不可插手,是与否的选择与决定在他们之间是彼此不能跨越的最后防护。

    他已经在她的这一句话里明白,在虐杀使官的背后有另外一件真实发生的大事,这件事也许已经牵连到了很大的一个范围,就连死去一个使官也只能算作一件小事。

    这件事也不会轻易结束,就像绵绵万里山林之间兴起了一点星火,但终究会随着风蔓延到整片山川,若是不遇泼天大雨,也许要将山林燃尽都不能罢休。

    而这一场大雨,何时来,来不来,全然无可预料。

    到最后,总会有谁会为此付出沉重不已的代价,但她不希望是他。

    她要他置身事外,冷眼看着这一场山火,哪怕她也被焚于其中,他也不能向内跨越。因为他是她最后的支撑,只要他在,她就还有活命之机。

    也许终有一日他会为她而死,但绝不能是现在。

    彤华此去并没有多久,但对于回到璇玑宫的他们而言,个个都觉得漫长无边,时间都仿佛变成细密的尖针,来回反复地刺戳他们的躯体。

    终于到他们忍无可忍的时候,时间才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们,才让彤华重新回到璇玑宫中。

    她走进夙夕殿中,陵游与步孚尹都在其中等候,连扬灵与简子昭也在一侧,司滁站在殿中,看着她不发一言。而殿外隔门相望的,有她最倚重的仙官仙侍,还有连颂意在内的几个高位使官。

    他们都看着她的神色,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他们都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情,都知道接下来一定会发生什么,她一定需要他们去做什么。

    彤华一个都没看,一个都没理,入殿后扶着桌沿坐下了,安静地缓和了几个瞬息,才对这些最为亲密的部下道:“都出去。”

    殿中一时无人动作。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司滁,他没有问过有关于他兄长的只言片语,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她的身边,即便一言未发,她也能看清他的目光。

    她眼睫微颤,但还是再一次道:“都出去。”

    陵游看着她平静到诡异的脸色,心里反复地纠结几番,最终她在宫道上恳求他不要过问的声音还是压过了一切。他率先拉过步孚尹,强行拉着他转身走出去。

    步孚尹自然不肯,可是那道衔身咒却在此时再一次发动,并不如之前强势,而是缓缓地、柔柔地,从后面轻轻推了他一把。

    他转头看她,正对上她转过眼来与他相对,投来那一个让他离去的目光。

    他的脚步被这股力量推向门外。

    颂意站在门外,隐约想到了什么,当下便要迈步入内,却被身后某只手拉住动作。

    尔娘从他身后绕过,稳步走入殿内,屈膝跪地,向她行礼,温柔而坚定地同她道:“少主,别怕,我来了。”

    彤华的目光倏然通红。

    第266章 内外 不能由你做最终的罪者。

    门被再度阖上,所有人都被摒除在外。陵游背对殿门,对他们道:“慎知守门,你们都先去吧。”

    各仙侍与使官纷纷退后,颂意驻足原地望了陵游一眼,见他对他微微扬了扬下巴,这才拱手退后而去。

    陵游看着他,心中若有所思。

    步孚尹与他并肩站在重檐之下,微微侧首,不动声色地望着他思忖的神色。陵游没有察觉到他的凝视,仍旧放空地看着这空阔厚重的宫室,但他的心情却非常复杂。

    他非常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一件事是——他正在非常不合时宜地、非常疯狂地嫉妒着他的弟弟,又或者是每一个可以在真正危急的时刻走近她身边的人。

    因为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非常清晰地认识到,他始终不是最为她信任、或者说是她心中真正认定可以信任托付的那个人。

    他被她推开,不允许探听到有关此事的任何消息;陵游上前追她又放手,而他连上去阻拦的身份都没有。

    她去平襄那里领罚,他没有陪同的权利;她如今回来了,他没有入内的资格。

    颂意是简子昭从外面送进来的,却轻松地获得了她允许近身的信任;尔娘是平襄给的,但可以在这样处理事件的关口站在最前;陵游不必她多说一句,就可以站出来为她处理其他。

    连与她争得没完没了的昭元,都在与她密谈之后默契地保持了口风一致,真正什么都不是的,就只有他一人而已。

    陵游盘算着如何考验颂意又是否要将他提拔起来的事,一回头看到步孚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望着他。他愣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步孚尹转开眼,没有说出他那些难堪的心思,只道:“昭元不肯开口,尔娘是内廷送来的,我在想彤华不惜在众目睽睽之下残杀使官,是为了隐藏什么事情。”

    陵游沉默了片刻,伸手示意他与自己向另一边无人的拐角处走去,低声道:“尔娘也许保不住了。”

    他在步孚尹深沉的目光下开口道:“我虽然和彤华一起在内宫长大,但是我们两个终究是不一样的。彤华与尊主之间一定是有秘密的,涉及到这些事,我们谁都无法插手,尔娘就是最合适站在中间联系的那一个。因为她无法背叛彤华,也无法背叛尊主。”

    步孚尹以一种并不能完全相信的口吻反问道:“无法背叛彤华?”

    陵游苦笑道:“对,也许你不会相信,但这里的忠诚就长这个样子。”

    步孚尹不置可否。

    陵游从没想过要强行改变步孚尹对这里的想法和判断,但毕竟这里有一些事情,实在是很难用语言来形容,即便说出来,也实在听着并不可信,但这些却也不能不告诉他知道。

    他继续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们之间的这个秘密一定很严重。彤华不敢这样随意地就把尔娘推出去,尔娘也不会这么随意地牺牲掉自己。她能主动站出来,而彤华也并没有阻止,这就已经说明,这事是已经通过了尊主的允许了。”

    步孚尹听着他说话的口吻,道:“你不管了。”

    陵游咬牙道:“对,彤华命还在就不管,这也是她的意思。”

    步孚尹再一次露出了刚才那种复杂又深重的目光,看得陵游心中发麻。

    他问道:“你觉得是为什么?是因为想要保住你,所以不希望你牵连其中……”

    “当然。”

    “还是说,这件事原本就与你我有关,所以才不能向我们透露呢?”

    陵游听到此句,当场怔住。

    步孚尹平淡地望着天色,事实上,从他来到定世洲时,他就一直在考虑某一种可能性。他父亲牧弘临死前提到过定世洲,虽是未尽之言,未知全部之意,但定世洲必然有值得他关注的地方。

    当初屠戮大荒,分明是欲加之罪,大有偏颇,而定世洲不仅不做平衡、对自己的职责视若罔闻,还站在天界一边,与长晔一同进犯定世洲。

    这是为什么呢?

    如果说,定世洲从来就不无辜,如果说,他们这些年留在此处,也是认贼为主,蒙于彀中呢?——

    这使官之死,果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事情是瞒不住的,他所出的澄寂仙族在定世洲内地位很是不凡,有两个孩子分别随侍两位少君,断然没有受了这样大的委屈还要容忍的道理。他族中主君当即往中枢内宫而来,请见平襄。

    他对着平襄与昭元两面哭诉,还逼着平襄要将彤华带来问话。彤华秉承嚣张姿态,连见也不见,他们也不能去闯璇玑宫,于是就此僵持对峙起来。

    然而最为难的还是司滁。

    如他这般自幼便来内宫随侍的仙君,待到了年纪以后,身上都挂上了使官的官职。彤华在菁阳宫杀他兄长的时候,他人就在璇玑宫内,也算是最早就知道此事的。

    他自那日之后就没有回过家。

    他与他兄长算不得有多么和睦,待彼此分别进了二宫,族中更是偏向于他兄长。如今他兄长暴毙,族中未必会转而培养他,但利用他来在彤华这里生事却是必然的。

    他没想过要他兄长死,但等他真死了,他也不至于为他感到难过。唯一麻烦的,不过是接下来族中的态度和他的处境而已。

    彤华拒绝相谈,这仙族已是怒气沸腾,气氛已是剑拔弩张,逼得司滁必须二选其一。司滁憋着一口气,始终没有踏出宫门一步,一次也没让他们见着。

    而麻烦的不只是澄寂仙族而已。

    各属族仙家自视甚高,皆以为希灵氏能这般安稳地中立多年并保持至高权柄,都是有他们磅礴之力在后支撑的缘故。他们将自己族中得力的少君与子弟都送到中枢去做使官,使官的身份本就与普通仙卫不同,如彤华这般无罪而滥杀使官,可以堪称旷古奇闻,如何不叫他们群怨沸腾?

    这可不是死了一个孩子的事情。这件事最终的处理结果,代表着中枢对他们的看法与态度,代表着他们将来身处定世洲的处境,代表着他们是否需要重新审视自己应当何去何从——是从此以后忍气吞声畏缩低头,还是得意洋洋更进一步,都由此事而定。

    他们退不了步,给再多无实际意义的好处也不能退步,不论中枢接下来的动作是强硬还是怀柔,哪怕把整个澄寂仙族都耗干了,其他属族也不会允许他们退步。

    太平时,他们明争暗斗,斤斤计较,都盼着从对方那里讨些好处;紧张时,他们是利益与命运的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个道理太过简单,属族明白,中枢也明白。平襄一贯秉承中庸之道,嘴上说着主持公道,实际也并没有提问过彤华。这个行为也算是给昭元敲了警钟,将麻烦都推到了昭元的身上,让她承担起稳定澄寂仙族的责任。

    昭元绝不可做出与平襄一般的态度,那在属族眼中就太过于冷落了,没有谁会为了一个不把自己当回事的神主听话卖命。所以她必须表现出强势的态度,向彤华讨要说法。

    二宫因此开始了激烈的交锋。

    彤华一改先前甩手掌柜的态度,每日坐镇使官殿,往陵游那把椅子上一坐,所有事务都得先经过她的面前。

    原先使官们是常去步孚尹那间使君舍的,只是彤华既然来了,那么连步孚尹也只能坐去彤华那边下首,自然不会有什么得以瞒过她的眼前。

    而且,两宫虽有利益的争夺,但好在步孚尹与昭元私交不错,又都有分寸,彼此协商衡量,倒也不至于收不了场。

    但彤华在二君之间偏偏选择了陵游,这个态度就大有深意,再加之她从前就有多次因不满昭元而反驳步孚尹命令的举动,于是大家也都纷纷明白——她是真的对步孚尹生厌。

    她的行事更是如此。步孚尹是为了谋取更大的利益和好处才与昭元交锋,但彤华完全只是为了赢,哪怕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完全是个毫无谋划但不死不休的做派。步孚尹可以做出的转圜终究有限,两宫的局势因此被她推得更加紧张。

    事实证明,只要她够疯,就终究有人害怕。属族们早就顾不得自己最初只是因为族中死了一个任职使官的孩子而对中枢发出质问,现在只能联合在一起借着昭元的声势来继续作以对抗,不能露出怯色。

    事态的性质早已发生了改变,彤华依旧没有放松,愈演愈烈,大有一把火燃尽了、大家都同归于尽才好的架势。

    就是因为她太疯,属族也开始思考应对之法,当初那些被选进来随侍的属族少君,都被族中递过消息,命去彤华身边探听消息。彤华看得分明,正好借他们做传话的筏子。

    不过也有例外。扬灵早就站在她的一边,早就给家中递过消息,不让参与此事。洪炎仙族果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至今也没有受到实质上的牵连,也算是对外界释放的一种信号。扬灵因此每日稳稳坐在彤华身边,丝毫不需要畏惧。

    另外还有简子昭。他家中叔父自然是不会错过这种事情,必然要在其中插一手的。他巴不得他叔父早日带着族中那一堆烂摊子死在旁人手里,干脆果断地站在了彤华一边,如此他叔父想着与他作对,自然更加卖力。

    再有就是司滁了。

    陵游看着这一屋子人,他和步孚尹是使君,坐在这里是应该的;慎知与飞翎是主事仙官,坐在这里也是应该的;扬灵从小就和彤华走得近,洪炎仙族也有眼力,坐在这里没问题;司滁在僵持,简子昭一心想继承仙族,不会和属族们对抗,坐在这里不过是给他叔父看的,但他们都不会对彤华不利,所以坐在这里也没有什么。

    但是——

    他看向彤华对面的末座——

    颂意居然也被彤华点进来坐在此处了。

    他并不议论,但也没有回避任何事情,旁听完所有议程,连简子昭都抽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两眼。

    彤华处理事务,批复文书,有使官与仙官来往进出。颂意坐在末座,往来交递,东西送到了彤华面前,端水递笔,磨墨取印,一套动作好不自如。

    有些过激回应,明显步孚尹便想要反驳,倒是颂意给彤华递得快,由不得谁反驳。

    步孚尹无声回望颂意,颂意倒是瞧也不瞧,半分也不怕得罪上司。

    步孚尹手持杯盏抿着茶水,没打算为难这个此刻对彤华一心一意的部下,心中多少有了几分计较。

    这边议着事,待暂时将事务告一段落了,有仙侍入内来给诸人更换茶水。另有一个使官进来拍了拍司滁,向外指了一指。司滁面色不变地摇了摇头,于是那使官便又出去了。

    彤华看见了,沉默了一会儿,等仙侍们退下了,这才对司滁道:“不出去见见吗?”

    司滁摇了摇头,道:“没必要。”

    澄寂仙族已不是头一回来寻司滁,为了逼他出来,甚至叫他父母亲自来叩门。司滁知道以后特地叫仙卫们拦着,不叫报与彤华或者陵游知道,但彤华自然是清楚这事的。

    这回来的,大约又是他的父母。

    彤华道:“出去见见罢,见一面的事,不费什么时间。”

    司滁没听,仍旧坐在原处,道:“他们故意要拿我父母来向我施压,我此刻出去,不正好遂了他们的意?将来拿着我父母,要我做什么就得做什么……”

    彤华问道:“这事要解决还得一阵子,你要一直站在我这边吗?”

    司滁肯定道:“这是自然。”

    彤华道:“那便出去见见罢。”

    司滁皱了眉,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彤华望向他道:“你若要站在我这边,就去好好与他们说个清楚,今日之后,你与澄寂仙族、与他们,都再也没有半分关系了。”

    她面色十分平静,说出来的话却漠然,司滁很明显地愣怔了一瞬,其他人也看向了彤华,不知她突然说出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彤华就在这样安静的注目里继续道:“你总是要在两边做选择的。他们拿捏住你父母,你又放不下双亲,还是早些决断的好。如今断了,也让他们少受些折腾;若是舍不得,就早日回去,免得你族中对你生怨记恨,来日又为难于你。”

    她明明白白说了个清楚,每一句话都是为了他做打算。若是要断,早些断个干净,将来也好切分清楚;若是不断,早些回去,也免得多生怨怼。都是好考虑。

    司滁心中全然明白,但还是一时沉默犹豫了。彤华见他不动,又道:“你不是优柔的性子,这也不难选。我们如今都坐在这里呢,且还不散呢,你说句话再回来,我们都还坐着,不回来了,我们聊几句就回去,不麻烦什么。”

    司滁望着她,问道:“中枢绝对不会低头,属族必然要为今日的犯上付出代价,当先的就是澄寂仙族,绝然是跑不了的,对吗?”

    彤华肯定道:“对。”

    那一瞬间,司滁有些想问,如果中枢早想到了要拿这件事来对属族开刀,那么怎么就偏偏杀的是他的兄长呢?

    他不是可惜他兄长的生死,只是父母是他在族中唯一的牵念,她分明都是知道的啊。

    当初章苑就是这般被牵连处决,在刑台上哭着求他们救他的样子,司滁这一生都没有办法忘掉。他以为自己不会经历这一幕的,但现在分明是要重演了。

    章苑死去,彤华无所作为,他尚可以解释是她迟了一步,可如今一切都有余地,她依旧不肯松口,又是为什么呢?

    即便君臣有别,尚有多年好友情分,当真全然都是假的吗?

    司滁低下头去,脑中一片混乱。他一边又觉得自己于彤华不同,到底是她好友,当能得一分善待,可一边又觉得不是这样,她也只是一个受迫于平襄的无力之辈,与他、与这些属族,并没有什么区别。

    一个美丽又好听的名号,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在权力的沉重倾轧之下,他们都是蝼蚁而已。

    他带着些恳求和期盼的目光望向她,有些踌躇地问道:“若是将来,我父母……”

    她道:“那要看你自己了。”

    澄寂仙族要完了,他父母也会被仙族连累,彤华是踩死他们的直接凶手,为的就是杀之以作警醒震慑之用,绝无可能从其中挑挑拣拣,因与某位使官的旧情而放过几个,那就瞧着太荒谬了。

    所以能不能救,只有他自己。

    扬灵侧目看着他,即便是明白彤华此言没有错处,但还是从作为友人的角度品出了几分残忍。她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神色,隐约浮出了些不忍,便伸出手去,轻轻覆在了他手背之上,手指收拢,微微用了几分力气。

    他的手在她掌心收拢成拳。

    他在一片静默之中倏然起身,大步向外走去,步伐留下一阵风,转瞬就吹散在他身后。使官殿离璇玑宫门太过接近,他向那处走着,便看见被拦阻在外的父母,用两双含泪的眼睛望着他。

    他们看着自己深爱的孩子,在多日的风波不断中,终于看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孩子。他那么倔强地反抗着愚钝的家族,又因为他们而走了出来。

    “司滁!”

    他的父亲在宫门外看着他,高声地喊着他的名字。

    “司滁。”

    他的母亲在宫门外看着他,温柔地唤着他的名字。

    司滁因父母的呼唤而感到眼眶发酸发胀,脚下的步伐因此而越来越大,越来越快。

    下一刻,他们在宫门之外对他道:“别出来!”

    司滁的脚步立时顿在了原地,在那一刻,他的双腿沉重,仿佛有无限数不清楚的怨念修成恶鬼,拖着他往恨欲不绝的地狱而去。

    “回去罢,司滁,父母一切都好,在此事结束之前,莫要忤逆彤华主,好好地留在璇玑宫里,不要妄动,听到了吗?”

    司滁看着他们,喉间开始滞涩地哽咽,翻动几回,都难以说出一句话来。

    他今日是要来说什么的?他方才出来,是要来说什么的?父亲,母亲,我们回家罢?父亲,母亲,你们回家罢?他原本是为了出来说什么的?

    他自己真的决定好了吗?还是说,父母已经看穿了一切,理解了他的两难,所以干脆自己做下了决定,免去了他的艰难,提前在几步之外为他做好了决定?

    如此,他就没有任何错处。

    如此,他走到哪一步上,都无非是被家族、被父母逼迫的结果。

    母亲对着他慈爱地微笑,父亲朝着他轻轻地摆手,他们仿佛只是如从前一样,入内宫拜见时顺路来看一看正在当值的孩儿,不过几个时辰之后,就能在温馨的家中团圆相见。

    他们要他回去,不要耽搁,脚下却没有挪动一步。在他转身离去之前,他们亦有家族相逼,逼着他们不能先行退让。

    所以,这是他们给孩儿最后的残忍。

    但好在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司滁十分僵硬地回过头来,被父母的目光强硬地推着向前迈步。使官殿的牌匾立在他的眼前,眼前是冰冷一片的平安之地,身后是温暖眷恋的刀山火海。

    回去罢,司滁,走入这间使官殿,走到彤华的身边去,去赢得这一场已经看到了胜败的战争,再以胜利者的姿态给予仁慈宽容和强大的权力,从刀锋之下挽救他所爱的人。

    回去罢,司滁,这是你该走的路。

    可是,可是,他感到有冰冷的风吹透了他的身体。

    澄寂仙族也许已经预想到了最后的结局了,所以他们没有纠缠他,所以他们只是要他的父母这样走入内宫之中。若他心狠,一次也不愿相见,那自然是万世太平,若他尚存半分孝意,只要出来见这一面,自然要落入他们的圈套之内。

    司滁啊,你要如何在父母的放弃之中自顾自地背身离去,徒然剩下他们落入地狱呢?

    他有些绝望地看着这间深深的使官殿,最深处的那间使君舍的房门紧闭着,安静地立在他的面前。他想:彤华,扬灵,陵游……随便是谁,有没有谁从里面走出来的?

    走出来,让他看到,让他知道此刻向前才是正确的决定。

    走出来,让他看到,让他痛恨,成为此后逼迫他放弃一切的共犯。

    走出来,让他看到,让他呼救,不要让他一个人面对这样艰难的选择,不要让他独自痛苦地想,为什么偏偏是澄寂仙族,为什么偏偏是他。

    ……有没有谁肯走出来?

    房门之内,彤华扶着椅边的手渐渐攥紧。随着时间一分一毫地流逝而去,所有的人都开始难以安坐。简子昭坐直了身体,脚下也不自觉向外伸了半步,扬灵紧紧地盯着那扇门,心里默默盼着下一刻它能从外被推开。

    没有,始终没有。

    她豁然站起了身大步向门口走去,彤华抬眼看向了她,没有出声,而下一刻,在经过简子昭身边时,他坐在原位,一把拉住了扬灵的手腕,阻止了她的步伐。

    他抬起头,她低下头,他们纠结的目光对上彼此,他最终对她道:“不能是你出去。”

    在你明知他的心意时,绝对、绝对不能是你出去。在这样残忍的情形之下,绝对不能由你做最终的罪者。

    门依旧安静地紧闭。

    天色暗了下去。

    司滁没有回来。

    第267章 藏心 你非要我将话说尽了才信吗?……

    外头的天色暗了下来,彤华摆了摆手,对余下在座的人道:“今日事毕,都散了罢。”

    因有司滁这一回事,今日大家走时神色都与往日不同,彼此互相看过多言,才缓缓向外而去。陵游原本坐在原位上,抬眼间看步孚尹望了他一眼,便也起身往外走去。

    彤华是不想与他们一起出去,所以才坐着没动,此刻抬头看陵游走了出去,便知道是步孚尹的意思,扭头果真见他坦坦荡荡地向陵游偏头示意。

    他坐在原处,回眸来望她,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这些时候,彤华行事非常激进,步孚尹虽然有意在背后阻拦她,但大抵也都成行了,彤华因此知道他是在顺从自己的意见,所以并不如何惧他。

    但现在他看着自己的那种深而静的目光,实在让她生出了一种久违的瑟缩之感,于是她咬了咬牙,便也要站起身来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但步孚尹何其了解她,在她还没能起身的时候便优先开口道:“你想到他不会回来了,对罢?”

    他虽是发问,口吻却并没有疑惑,而是十分肯定。他目光平静地望向她,道:“你觉得他在你这里已经走成一步死棋了,与其这样留在身边,还不如送回去,是不是?”

    正如昔年,荣坤仙君在与含真君成婚以前,曾为她少时的随侍仙君一样,彤华身边除了扬灵以外的所有随侍仙君入宫时都有这个意思在。只是因为局势变化,简子昭被平襄赐冠,等同于暗示了他的身份确定,所以其他的仙君,也随即失去了这个身份。

    司滁也是一样。

    澄寂仙族将两位少君分别送往两宫之内,是有两头观望的意思,原本当其中一个逝去以后,他们应当是该要全力保留司滁,来站在彤华这边的。

    但如今的局势不一样。彤华气势汹汹,中枢在背后暗自推动,摆明了要借此整治属族,澄寂仙族就是为首之祸。此时站彤华已是毫无可能,而司滁碍于两位使君的存在,最多也只能做到使官,这点情意不足以在此时保住整个澄寂仙族。

    所以他们唯一的生路只有一条,就是借自己这点冤情攀死了昭元,好好地向她表达忠心,将声势做大。昭元不想让部下寒心,就只能拼命去救他们。

    也正因如此,为了表示对昭元的诚意和中心,澄寂仙族不可能留着司滁与他们站在两边阵营,必然是不择手段也要逼他回头。如今用他父母逼迫,行动还尚可算作温和,若是如此不成,痛下杀手解决他与他父母也未为不可。

    彤华与司滁之间情谊深厚,与其真的走到了那一步,还不如她此刻微微松手,给司滁一个退路,叫他回去和族中站成一线,彻底归到昭元那一边去。

    正因如此,座中诸位都能想到,所以即便扬灵一时冲动站了起来,但还是没有走出这一道门,所以即便陵游对朋友那般心软,却还是没有开口多说一句话。

    诚然将司滁一个丢在外面、让他自己担这决定看起来是残忍了些,可他在璇玑宫内已成废子,若反手给了彤华一刀,说不准还能成为去另一边的投名状。

    昭元与彤华姐妹的夺位之争时日尚久,而澄寂仙族的存亡之战已是迫在眉睫,他们急于做出决定,这也是司滁的必经之路。

    表面上,是彤华放手让司滁去选,但实际上,在她将他推出房门的时候,就是已经将他送上了另一条路。

    将来,即便是不得昭元所用,削去了使官的职务,司滁也大可去做个低阶散仙或者直接自请去天庭做个小小仙官,时日长了,自然也就能慢慢削弱与族中的联系,徐徐与族中割离,接出父母。

    时至今日,步孚尹都仍然认为彤华的处境十分荒谬,即便是有平襄在背后相逼,可彤华全然不知反抗的态度也实在是太过奇怪。

    他无法理解地望着她,道:“你明明就不喜欢争,却又非要和昭元去争;明明现在争不过,却又不肯积蓄实力;明明知道是长久之战,却又想争一时意气——她到底在如何逼你!”

    彤华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眼中诚然有对她的关心与不解,却也同样有对定世洲一切的厌恶和不屑。即便他已经来到这里这么多年,他的心依旧还是从前在大荒的那个样子,这个扭曲而诡异的神宫之中,每个人藏着一颗什么样的心,他根本就不能理解,也不想要去理解。

    她用一种静到可怖的眼神望着他问道:“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好了?我就不能是自己想要吗?”

    步孚尹因她的目光而心惊,于是语调更是向下沉了三分,道:“你想要?那你此番杀了司滁的兄长是想要什么?你又得到了什么好处?”

    彤华定声道:“属族气焰嚣张,早该整饬一番,免得君臣无别、上下不分。澄寂一族汲汲钻营,在我与昭元之间分别下注,平素里又去唱尊主的好话,我早看着生厌,正是个拿来震场的好例子。莫说此举正合尊主心意,使她愿意助我,便是我无利可得,就是为着这三分痛快之心,这回我也将他们杀定了!”

    她不想和他在这件事上纠缠,也不想再多言其他,免得他对她的了解细致入微,又看出她的不对来,干脆便要起身离去,而他却立即迈步拦在了她的面前。

    步孚尹伸手扶住她的肩,垂眼仔细盯着她的脸色,盯着她的眼睛,拧眉望了许久。

    今日开口相谈前,他已经料想到她咬死了不会多言,思及平襄那般冷酷做派,又觉此事绝不会是一日之困境,尚不知将来还要有多久多大的麻烦。

    但这些老话多说也无益,横竖她此刻说不出来。他于是将声音缓和了下来,低低地带着三分诱哄的口吻道:“此间必然发生了什么,不想说就不说,但你究竟能不能解决,总能告诉我罢?”

    他也知道平襄在此处一手遮天,他想要改变彤华的处境十分困难,但起码有他插手尽力,总不至于让她走到绝路之上,总有个同行之人可以分担一二。

    像陵游那般劝他的话,丢下她、将来再从局外去拉她吗?他不否认留置后手的关键,但他自己不想将她独自丢下。

    留下她一个何其简单,与她就此分道何其简单,他非要留下来不是为了这些。

    天意弄人,交心艰难,好容易相遇了,又凭什么让他们两地分离,再生疏到这般地步?自古而来,得而复失总是难以接受。

    彤华眼睫颤了颤,听出了他言辞之外藏于迢迢千里之后的耿耿于怀,没有抬眼看他,想要转向外面。而步孚尹又强行将她的肩扳回来摆正了,让她看着自己,道:“别回避。”

    他沉下声音与她道:“陵游在外面,谁敢那么不长眼地凑到跟前来听你我说话?”

    他微微顿了一下,又道:“还是你觉得,我们之间已经没法说这些话了?”

    彤华这才抬眼看他,露出些强作的凶狠来,压低了音量厉声道:“先时早与你分说过,你一句都没听进去是不是?”

    步孚尹反问道:“听什么?听你那些非要让我离去的鬼话吗?那是你的真心话吗?”

    他眉心皱起,道:“你为什么总是要做这样让自己与对方都不开心的决定?司滁出去之前,也希望你能强行将他留下来,可你偏偏要装作宽容大义,将他推出去了,还美其名曰让他自选。于我,离去的选择权明明在我的手里,你又为什么要替我做决定,非要让我与你分道不可?”

    他终究还是耿耿于怀,所以越说越积愤难平,仿佛非要从她这里得个答案不可:“既是二人相对,总该有一边得了好处才行,这般让彼此都难过,你又为了什么?”

    彤华道:“我如此选,难道没让你们得着好处吗?”

    “这又算什么好处?”

    步孚尹嗤笑着驳她道:“非要离开你不可,这又算是什么好处?”

    彤华因此言喉头微哽,顿了片刻方道:“你当我是个什么稀罕物,非要得了才算好吗?”

    步孚尹道:“便算你是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徒,非要将我们通通都丢了,难道你管天管地,还能管我们瞎了眼睛,非要拉着你往怀里藏吗?”

    他直白地望着她道:“你非要我将话都说尽了,才能信过三分吗?”

    他因有家族重负,其实甚少与她说太绝对直白的话语,可她已经逼得他说了好几回。她有些悲戚地看着他此刻赤忱的眼睛,想,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对她的真心。

    喜欢或者不喜欢,爱或者不爱,即便是再有城府、藏得再深,也总会从细枝末节之中不经意地流露出些踪迹出来。狐狸的尾巴藏不住,爱人的眼睛也是一样。哪怕是在争执的时候,他口中的话说得再冷硬,眼里也总忍不住地要窃看于她。

    他本来就长在自由自在的大荒,他自小以来的生长环境之中,本就习惯了直来直去地表达爱恨,本就习惯了热烈深沉地去爱去恨。哪怕藏了,也遮掩不住天真的本心。

    她有这世间最明察秋毫的一双眼睛,她当然能看出他这不掺虚假的真心与真爱。

    可是她永远也难以启齿,他对她的一切爱意都建立在他不知真相的基础之上。

    又或者说,这份爱意建立的基础本就不复存在。空中楼阁再如何富丽堂皇,等梦境破碎,归于现实,立刻便要轰然倒塌。

    所以,话说尽了又如何?

    他说出口的话,从来都不取决于她是否相信。

    步孚尹看着她眼里不自觉流露出来的那一点难以遮掩的绝望,心中也因着她的退缩而一沉再沉。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绝望,每次当她流露出这样的绝望,就意味着他们好不容易建立起的那一点艰难的关联又要再度断绝,世事又要再度将他们推回到最初的位置。

    他一直不解,一直想问,到底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而她永远不答。

    她就只会用言语和行动对他说,你走罢,你退回去原来的位置罢,你离开我身边罢。

    可天道让两人相遇,不该只是为了完成一场注定为了分离的恶作剧罢?

    他想,他已经容忍过一次又一次了,他也该撇下对她的那一点容忍和心软,好好地强硬一回,就像她不由分说地决定自己的来去那样,也逼着她将实话说尽,逼着她站在原地不许转身才好。

    彤华在袖中攥紧了手指,逼得自己沉静下来,就着他此言问他道:“你要我信你吗?孚尹,你当真没有什么秘密一直瞒着我,不能让我知道吗?”

    有关那一段在离虚境的旧事,又或者有关大荒旧族在外的藏匿,他也有永远不能告诉她的事情,他总有自己的立场,可惜的是他们的立场从来对立。

    她感到自己肩上微变的力道,心里邪恶的那一部分再一次在这样重要的关口占据上风。她有些残忍地想,瞧,即便是你,即便是爱人如此,也有绝对不能告诉我的事。

    “我没有。”

    他最后说。

    她听着这话,笑了一笑,那笑意完全就是一种讽刺,在嗤笑他也不肯信她、也有所隐瞒的行径。

    但这一刻逼到绝路的难堪也只是点到即止,彤华很快转移掉了这个话题,调整好了情绪向他平静开口道:“你不愿走,就不走罢,但这件事,你不要再插手了。”

    她不是在商量,而是在告知,在提醒他不要再动任何想要从中转圜斡旋的心思。

    “这不是我和昭元的事,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会是尊主做好决定的安排,不必选择,只需接受,不仅是我,也有昭元。但这些都和你没有关系,就当是考虑考虑你的未来,不要踩进这趟泥潭。”

    这就已经是在示意他事态的严重了。

    即便是如今已到这般剑拔弩张的情形,也只是刚刚开头而已。

    他最后问道:“你会有什么事?”

    他与陵游都没有涉足此事,她特地提醒了他们要回避不要插手,就说明这件事最后无论波及多大的范围,都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

    但她不一样,她已是在漩涡中心了,随时就要裹挟没身。

    彤华用肯定的目光回应他道:“我不会有任何事。”

    她也不知道最终结果如何,也许将来涉事之内无人脱逃,但她绝不会有任何事。

    第268章 欲倾 等待死亡将一切罪孽冲刷干净。……

    但即便是氛围紧张,所有人都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后面发生的一切,还是渐渐发展到了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地步。

    这趟风波由彤华虐杀使官开始,而后发展到了昭元与彤华之间的斗法。彤华虽少了昭元千年经营,但内廷之中到底掌握三局,再兼之行事狂悖,便将对立之态发展到了方方面面,早不拘于对澄寂一族而已。

    正是因为彤华这般向昭元发难,她部下的仙族仙官才纷纷体会上意,也分立阵营势如水火。

    某日,内廷一个归属昭元的仙官求到了昭元面前,言说族中有个小辈外出游历,不巧遇到个妖物,搏斗之后修为不敌,身上被缠了一道难解的妖印败退归来,想求借内廷一道法器来解除此难。

    这仙官本就是昭元一个得力部下,故而昭元没有为难,慨然应允。仙官言说借去三日便还,做了记录,方带着法器回了族中。

    此事原本除了这仙官所属官署以外并无旁人知晓,但内廷分管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便是各局各司的职责总有部分是交替穿插,如此方免得哪一处分管的仙官或者神主一手遮天。

    故此,这事因此便免不得流传了出去,恰让彤华那边分管的某位仙官得知。

    这仙官便卡着这三日的最后一日下午,气势汹汹上门盘查,即便看过了记录的簿册也不松口,非要见到了实物归还才肯罢休。

    官署之中无法,眼见着这边咄咄不放,又见时间将至,便去那仙官族中传信,想着法器用完还了回来,这事也就能安然过去。

    但那仙官既然敢上门来闹,自然是做了完全准备,提前给自己族中回了消息。两边仙族原本就不对付,此番得了信,便设法用了些手段,居然硬是在那边送还之前,设法将这法器截了下来。

    如此,内外配合之下,便做成了一桩窃取内廷法器的罪案。

    这仙官自满于替彤华成了桩事,让族中将那借物的仙官不由分说押进了璇玑宫,方去请见彤华。直至此时,彤华在使官殿中见到了这一立一缚两位仙官,再见着属族之中得意洋洋的几个仙君,才知道了这件事完整的来龙去脉。

    她听完了这段请赏之言,当即便拉下了脸,不过是因为见着昭元那仙官还在,所以才没有发作。陵游倒是没有忍,命使官将这被缚的仙官押下去了,而后便拍了桌子痛斥起来。

    “拙劣至此,谁准你们这么干的?”

    口舌为难也便罢了,后面自导自演盗窃法器冤枉仙官监守自盗更兼未得命令便私自扣押仙官,简直是愚不可及。

    如此无凭无据地随意行事,反而要惹祸上身。若非这仙官和仙族当真是一直站在彤华这边的,他都要怀疑这是对面派来故意陷害彤华的。

    但事已至此,仙官已经被捆起来押进了璇玑宫,放便是放不得了。彤华干脆让部下都咬死了是对方监守自盗、以权谋私,又特地让颂意亲自前去那仙官族中好好调查一番,务必将此事处理干净。

    谁知就是这么一查,当真让颂意查出了些意料之外的事。

    诚然这法器的丢失是无妄之灾,但这仙族之中却并不干净。在这属族之中供养族人的灵物之上,验出了与他们仙族灵脉毫不相同的另外一股灵息,却与中枢灵脉的灵息暗暗相合。

    如此一来,当真成了无法遮掩的一出大事,不再停留在两姐妹之间,而是直接上报给了平襄知会。

    嘉月与覃黎领命亲自来查,一番雷霆做派之下,便确定了这仙族当真曾借由职务之便,在某次戍卫遗灵窟的时候暗藏了一股属于希灵神的本源灵息,带回族中。

    因为这缕灵息太少,又没有离开定世洲地界,所以一直都没有被中枢所察觉。而那缕灵息的力量也不足以脱离仙族法器的禁锢,所以这些年里,便一直借由与灵脉之间微弱的联系,源源不断地被这属族吸纳供养。

    昭元在最初时还想插手,毕竟那法器之事实在无辜,但后来涉及到了本源灵脉,事态便严重了许多。中枢原本就想借由这个机会来打压属族,这件事简直就是正好送上来的一把尖刀。

    而更要命的是,窃取中枢灵脉以供自身修养的,居然不止这么一族。

    这下,彤华与昭元之间的那些事都得向后放上一放了,平襄那处彻底开始调查此事,嘉月和覃黎坐镇在前,顺着线索挨个查抄,牵连者确认后直接处置,毫无回旋之余。

    到了这一刻,步孚尹终于明白了彤华先前说过的那句话,什么叫平襄早有安排。

    私自盗取神主灵息乃是重罪,即便是再狂妄的属族,也没几个敢做出此事。即便真有那么几个胆大包天的,也绝对不会太多。但因为此次彻查出来的戴罪之身,实在是有些太多了。

    有的与此罪相关,有的与此罪无关,但彻查下去,都是些不容放过的重罪。内廷几乎没有进行过这样彻底的对属族的清理,整个定世神洲之上一片风声鹤唳,各家属族在镇压之下毫无还手之力,终于明白昔年自己的叫嚣,不过都是内廷对他们的放纵而已,却绝非是忌惮退让。

    因为平襄放权,各家属族送进中枢任职的仙官,都不直接与平襄相关。灭顶之灾降临,他们也只得放低姿态,去求到三位少神主的面前。

    而这自然也是无用的。彤华本就是个要杀属族立威的姿态,更兼之这些年里璇玑宫权柄归于使君,她与使君二心,看这些属族也碍眼;昭元那边清晰上意,态度也明了,罪轻的不必救,罪重的救不了。

    于是属族之中草木皆兵,中枢之内倒反显得清静许多。彤华连使官殿都去得少了,日头里没事也不去干涉公务,反倒与相熟的随侍仙君在殿中说话玩乐,大有不管外间事的意思。

    她身边的这些随侍的属族少君,虽只有那么几个十分亲近的,但其余的也都总还有这相识了百余年的情分。司滁送走了,剩下的即便有族中不干净的,她也提醒过他们,让他们当断则断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能让的情已经让够了,这些少君传信于族中之后,在彤华面前,便再不多言什么求情的话了。

    除了司滁离开了璇玑宫,他们都全部留在了宫内,也是一种刻意的态度,表明自己绝对服从于内廷,毫无二意。

    只要他们听话,只要他们背后的仙族听话,只要没真烂到骨子里,将腐肉挖掉,过些时候,终究都会没事的。

    彤华摆弄着棋盘上的棋子,因为还要同时去瞥棋谱,手下有些没有章法,但她本来也就是为了打发时间,所以心上并不在意,口中还随意问道:“将你们禁了这么久了,可有谁想出去的吗?”

    扬灵坐在她对面,对着她这个下棋的样子非常无奈,百无聊赖地磕着棋子等她动作,口中答道:“没有,该断的都断了,再若牵扯出什么跑不掉的,他们也没法子了。”

    “简子昭呢?不急着出去?前些时候,表姐倒是心急,想着法子递信进来要问呢。”

    “他是最聪明、最会明哲保身的一个,哪里需要旁人替他心急?他自己就能将事办圆了。”

    扬灵说着话,心里知道彤华棋艺不精,是个臭棋篓子,等她看书摆棋实在无聊,所以目光一直放空看着外头。彤华抬头瞥见她这般心不在焉的样子,却突然想起了什么,笑问道:“那娄延呢?”

    扬灵果然回过头来,有些不解道:“娄延?他没什么异常的。是他有什么不对?我去传信给族中,让他们多留意九弥仙族……”

    她对上彤华深意满满的目光,终于反应过来,嗔她道:“你捉弄我。”

    彤华笑道:“我可没有。我就问了一句,是你自己说出这些话的。”

    扬灵拿棋子敲了敲棋盘,没好气道:“你讲讲理罢,我可是奉你的命去探他的底细,合该被你捉弄吗?”

    她知道彤华是在开玩笑,但既然说到这里了,还是多问了一句道:“不过你问他,可是他真有什么不对吗?内廷查了这么久,倒不曾听说九弥仙族有什么不妥。”

    彤华垂下眼落子,问道:“你觉得他是哪边的?”

    扬灵思忖片刻,连落棋的动作都慢了三分,最终道:“以我与之交际来看,娄延这些年在咱们宫中,倒不曾做过什么。先时我让族中留意九弥的行动,也不曾见他们与谁太近。”

    她望着彤华道:“九弥没有落罪,应当是,真的不曾做过什么事。”

    彤华淡淡道:“属族根系深,这么多年里,若说一点阴私没有,我是不信的。若是内廷这次查办下来,九弥仍旧干干净净,毫发无伤,我倒是要不放心了。”

    她抬起眼,对上扬灵的目光,低声道:“你应当也瞧出来了,内廷是借着此事生事,趁机要进行一次清洗的。”

    扬灵自然是看得出来的。有能力盗取神灵的能有多少?这回内廷查办说一不二,定罪极快,从查办到处置的速度之快,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难说这些处置的仙族之中,没有什么受了无妄之灾被牵连的。

    这其中,也许多的是罪不至死的,只不过在千千万万种罪责之中,唯有这一项罪名更大,最由不得人脱逃罢了。

    扬灵感受到彤华明显是对自己松了口风的,便试探问道:“其中是有什么隐情,另拿此事做遮掩吗?”

    此话出口,她心中隐隐冒出一个答案,联想到之前彤华在菁阳宫残杀使官的动作,让她惴惴不安,却又一时不敢相信。

    彤华望着她,目光里有一种只有她们两个人明白的深长意味,道:“昭元下面的使官查到了那件事,我拦在前面杀了使官,没有让他回禀昭元。尊主让我彻底放手,她来处置后续。”

    扬灵脸色倏然一变。

    当初为防泄露,她们设计处决了所有牵涉者,但难免有漏网之鱼。这次昭元手下的使官如果能查到,必然又要牵扯出许多相关者,也许这次牵连进来的,会更多。

    而这些对她们来说不算什么,因为平襄接手以后,总会处理干净的。

    对她们来说,更危险的一件事在于,平襄对她们的态度会彻底发生变化。一件事,不能好好地收尾,那么就会失去她的信任,这次平襄拒绝了彤华插手,由她来彻底解决,就已经是此事的印证。

    彤华看着她僵硬的脸色,扯了扯唇角,安慰道:“想开些,起码这一次,有尊主故意设计此事来清理,你我就不必再有后患了。”

    扬灵强自维持镇定问道:“你前些时候回来,尔娘就不在宫中了,是因为这事?”

    彤华点头道:“她是尊主派给我的使官,自然知道这事。”

    扬灵看着她,哪怕内廷牢狱之中已杀得血色滔天,她犹然可以平静至此与她谈笑风生,仿佛外面那些枉死,都不是因她当初一念之差而牵连至今的冤魂。

    她在漠然地等待这一切过去,等待死亡将一切罪孽冲刷干净。她根本不需要问询她的态度,她脸上的平静已经表达出了所有。

    扬灵心中隐隐想到些什么,正要开口,却被外间的声音打断。衔云匆匆走了进来,满面焦急之色,对彤华道:“少主,嘉月仙君与覃黎仙官来了,拾雨被内廷扣去了。”

    第269章 清理 神主的命令不可违拗。

    拾雨今早就不在。

    内廷那边核对彤华用度,拾雨是在近身侍奉的,本就对此负责,所以去时也不觉有异,只是一去再也没有回来。衔云本以为是有事耽误了,还没来得及去找,嘉月与覃黎便来了。

    在这种时候,见到她们两个同时出现,并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彤华脸色微微落下,扬灵立刻严厉了声线,低声问道:“你们没牵扯盗灵那事罢?”

    衔云立刻道:“当然没有。我和拾雨在彤华主身边,想要什么赏直接来讨就是了,何必要做这些?即便是我们真犯了错,扬灵少君,这些时日洪炎仙族上下自查,你总也是能知道的。”

    最初,彤华身边的仙侍另有其人,因有不周之处,被裁撤了。拾雨和衔云原本是随着扬灵入内宫随侍时带进来的,因扬灵与彤华走得近,她们又侍奉得不错,就直接点进内廷留在了彤华的身边。这些年里,她们勤心侍奉,从来都没有过什么差错。

    她们的亲族归于洪炎仙族管辖,盗灵案爆发以后,扬灵立刻让洪炎仙族上下彻查,早就内部清理了个干干净净,如果真有异常,的确是会知道的。

    扬灵心里清楚她们两个的忠诚,也知道她们不会愚蠢到做出这种事来,拧眉看向彤华。

    彤华亦相信她们两个,但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打算先去前面见过嘉月和覃黎再说。可是她还没有动作,衔云却当先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她面色严肃,拉住了彤华的袖口,快速道:“少主,我实话与您说,虽然您与少君做有些事避着我们,但我们常在身边侍奉,总能从蛛丝马迹之中窥见分毫的。”

    扬灵脸色一变,站起了身,彤华的目光加深了三分,细细地望住了衔云。

    衔云问心无愧,没有躲避,继续道:“我可向您保证,我们绝对不曾向外透露半分,但难保我们不知全貌,在细枝末节之上有了纰漏,叫外人窥见了什么也未可知。这次内廷牵涉甚广,若是要为此杀人灭口,未尝不是此因。”

    拾雨跳脱,有时或许想不到其中关窍。但衔云细心,彼此互补,经过了这些时候,想到这些也实在正常。扬灵知道嘉月与覃黎就在外面,她们说话的时候不多,立刻问道:“你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异常的时候?”

    衔云摇头道:“我实在不知。我们便是见得什么,也是零零散散,哪里能串联到一处去?可若有谁知道此事,刻意掐头去尾来问,我们当真是难以察觉的。”

    彤华看出衔云不曾说谎了,但事已至此,已是无益。这些时候平襄就是在借盗灵案生事,来处理昭元打探时惊动过的那些涉事者,若拾雨和衔云成为其中一环,那么是绝然逃不掉的。

    更何况,平襄早就提醒过她,能不能将身边知情者约束干净。她彼时只想到扬灵手下也清理得干净,她也绝对不会背叛自己,却没想过身边随侍的仙侍。

    现在,因有言在先,她想去求恐怕都没有办法,因为此事的确是她失察。

    殿外传来一行人毫不遮掩的脚步声,有远些的仙侍在院中向嘉月与覃黎问好。扬灵反应极快,当先绕到外间去,站在门口处向来者行礼,微笑道:“仙君与仙官今日怎么一同来了?”

    覃黎笑应道:“我们来寻彤华主,事多焦急,等不住,便直接来此处寻了。少君既在,想是我们寻对了。”

    扬灵挡在外间,道:“方才与少主闲玩,失手将杯盏里的甜酿碰翻了,少主正更衣呢,二位还请先等一等罢。”

    嘉月听到此句,突然开口问道:“是她身边那个近身的仙侍衔云在侍奉吗?”

    扬灵指尖微微收紧,还不待答话,又听她继续道:“那就不麻烦彤华主出来了,我们是为了找那仙侍衔云的,这就走。”

    她向身后的两位女官道:“进去将她带出来。”

    里间,衔云听到了外面的话,膝盖向前,手下用力,直接捉住了彤华的手臂。

    她的脸上越来越冷静,方才进来时的那一点慌张此刻已经消散干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她非常冷静而沉着地望着彤华,声音也变得决然,同她道:“少主,我此去若能见得拾雨,请你放心,我可向你保证,我会在内廷之前处理干净。”

    她已经当先赋予了自己赴死的未来,所以此刻无畏无惧,要一口气将所有深埋的言语全都向自己的主君吐尽。

    她语速飞快道:“但是少主,此番我与拾雨丧命,并不足惜,只是今日之后,璇玑宫上下如何,不能保证。少主,您身边绝对不能再少人了,您不能因这一事便将可用的心腹断送干净!为求日后安然太平,将他该舍就舍了罢!”

    她当然明白,若是彤华当真能舍,何至于与平襄僵持至此,走到如今?只怕是说了也无用。但这已是最后一言,还是要说。

    扬灵姿态强硬,在外阻拦住那两个女官,对嘉月道:“仙君,此处到底是神主住处,你这般命仙官无故闯入,要将她身边仙侍带走,不合适罢?”

    嘉月冷眼望了下屏风之后,知道彤华坐在里间,必然能够听到,不过是放出扬灵来做缓兵之计,便扬声道:“彤华身边的仙侍拾雨,其亲族中已被搜出了神族灵息,与彤华灵息吻合一致,罪证确凿,得尊主示下,已由内廷处决了。如今我来是奉命,要查证她身边另一位仙侍,是否亦有以权谋私戕害神主之举。少君,请让开罢。”

    嘉月拿出尊主令,见扬灵不让,干脆用灵力将她推拒到一旁。那两个女官当即闯入,见衔云就跪在彤华面前,连礼也不行一个,上来便要拖着衔云出去。

    她们手下带有缚灵索,衔云抵抗不得,一下就被拉离了彤华身前,因彤华一直不作回应,也顾不得有外人在了,高声道:“少主!求你杀了他!此人不除,后患无穷啊!少主——”

    外间听到了衔云这句话,嘉月往里间望去,覃黎微微蹙紧了眉心。彤华站起身来,一掌推出,神力将那两个女官打出外间,屏风因为受到撞击而直接倒地破损。

    她的身影从屏风之后露出来,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她目光锐利,对着外间这许多仙官使官一一扫视过去,将他们的脸都一一记下,逼得他们不得不低下头去,而后才落定在了嘉月与覃黎的脸上。

    覃黎颔首屈身,与她行礼。

    嘉月却只一颔首,立刻便抬了头,道:“彤华主想来是听到我们说话的,今次要将这仙侍带回审问,还请莫要阻拦。”

    彤华冷声道:“你们已将拾雨处决了?”

    嘉月道:“是,仙侍拾雨与其亲族,皆已处决了。”

    彤华冷笑道:“她盗我灵息,既说罪证确凿,灵息何在?取来,我当有感应,是何时何事,我自然都能一一对上。如何连通报我一声都没有,便由内廷处置了?”

    嘉月望着彤华的反抗,声音沉下来,意有所指道:“你身上灵息,经历这几番变故,要说清恐怕是十分艰难了。内廷此番将这叛主之徒处置干净,你此后也当安心了。”

    她目光落在彤华身后的衔云身上,又道:“至于这一个仙侍,待内廷查检过,若是没有问题,自然还要再送回来。难得遇到一个谨言慎行的,也好继续叫她侍奉。”

    谨言慎行,此言是在暗指,拾雨那处果真如衔云所说,是无意间露出了一句半句,叫内廷给捉住了。

    彤华伸出手臂,不让衔云越过自己,上前一步去直面嘉月道:“让他们退出去。”

    她眼中毫无惧意,反而已经隐隐流露出一种狠意。嘉月知道自己贸然带使官闯入算是理亏,又觉得彤华当不至于敢反抗平襄的命令,于是便将手向后招了招,身后那些使官与仙官便依次退出等候在外。

    彤华这才道:“衔云留在我这儿,还请仙君费心,带着罪证再来我这里拿人。中枢宫墙高深,她跑不了的。”

    她大有一种绝不放人的架势在。即便真要处理她这两个仙侍,也该是经由她的面前,这般不管不顾便将她近身的仙侍带走,又将她置于何处?

    她到底是神主,即便受制于尊主,也没有被内廷这般逼迫的道理。

    嘉月的目光向衔云身上一转,自觉已将话说得很明白,而彤华不会听不懂其中意思。她掂了掂手中的尊主令,面无表情道:“好,那便请彤华主稍待了。”

    话音刚落,那枚神令之上神力忽然运作,以飞快之势绕过彤华,要直直击向衔云。彤华反应奇快,当下便运作神力,向侧边迈出一步作挡,可那神令之上的神力居然径自穿过她的躯体,无视她的阻拦,直接穿透了衔云的身体。

    彤华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衔云在她身后慢慢倒在了地上,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彤华,但也就只剩下望着而已,下一刻,她的身躯便消散而尽,什么也没剩下。

    只有一缕微弱的神息,从她消失的身躯中浮现而出,又在彤华的眼前慢慢消散。

    嘉月冷漠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道:“灵息在此,彤华主能认得罢?”

    那是彤华自己的灵息,也是方才从尊主令里流露出来的神力里携带的。之所以它能那般穿透彤华,就因为它原本就来自于彤华身上。

    平襄想要拿到彤华的灵息何其容易,今日这一番动作,完全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彤华亲耳听到了拾雨的死,亲眼看到了衔云的死,这是她身边最亲近也最诚心的两个仙侍,她们今日都离开了她的身边。

    她回过头去,看到嘉月手中举起的神主令,那枚并算不上大的冰冷令牌,将她们所有人都踩在了脚下,在无情地说着,神主之命,不可违拗。

    嘉月与覃黎告辞后向外走去,彤华侧目看着她们的背影,想,不能就这么算了。

    绝不能这样算了。

    她手中神力凝聚,有神火汹涌而出。扬灵本就一直盯着彤华,看到她极怒之下的这个动作大骇,立刻便上前去阻拦,但已经来不及。

    她袖中飞出的神火,仿佛乘御疾风,带着她体内身后隐藏的那一部分神力,不管不顾地冲向嘉月的后背。

    神主的命令不可违拗吗?

    那么神主的怒气,即便重逾雷霆,也绝对不可违拗。

    第270章 死悸 他仍悔于那晚的薄醉。

    有关于彤华伤了护殿仙君的这件事,平襄并没有动怒。

    昭元那边之所以能找到线索,的确是通过了几道暗线,从拾雨那边打听到了一点蛛丝马迹。那几个牵涉者都已经处理掉了,但拾雨已经不能留了。既然她能知道,那么衔云肯定也会知道。

    彤华身边走得近的那几个,如今死的死,去的去,为了如今这件事,又豁出去了尔娘。她身边倒有两个忠心耿耿的使君可以为她拼命,可是他们是绝对不能牵涉到此事之中的。

    如今拾雨和衔云再折掉,彤华必然可以理解内廷处决的结果。但其实平襄也在好奇,彤华究竟会为此事做到什么地步。

    她直接或间接地杀了这么多人,也许最初当真是以为自己可以就此清理干净了,所以杀也杀得毫无负担。那么如今走到这个地步,她还会这样想吗?

    一个谎要用十个谎来圆,天下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可以做到无人知晓的秘密。

    如今她身边最亲近的仙侍已经都为此而送命了,她明知内情,却仍旧忍无可忍伤了嘉月,那么接下来,如果继续逼近她的身边,继续让她为此而牺牲,她还会容忍吗?

    她要付出多少代价,才会舍弃所得呢?

    或者说,她那些少时不经事而来的天真爱意,究竟要付出多少代价,才会被消磨干净呢?

    平襄很好奇这一点。

    在她不断试探彤华底线的时候,她也在期待着彤华什么时候才能作以反抗,因为一个只知隐忍退让的少君,对她而言实在是没有任何用处。

    彤华伤嘉月是一种反抗,这让她满意,但并不觉足够。

    平襄安抚过嘉月,为她疗愈完伤口后,坐在她对面道:“彤华若不伤你,任凭你处理了她两个仙侍,将来也没法在宫中立身了。我不觉是坏事,只是要你委屈些。”

    嘉月明白此中道理,并无怨色,应声道:“我心中都明白,不算委屈。”

    她只是觉得有些担忧,思忖道:“只是此事牵涉许多,天庭那边尚且还算可以控制,可是定世洲内彼此牵连太多,若要料理干净,还得继续费些工夫。彤华那边,恐怕……”

    平襄面目平淡,全然没有隐忧,完全已经有了决定,沉声道:“此事之前,我与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无论如何,这次都要清理干净。你只管拿我的令去做,她若受不了,会来找我的。”

    嘉月垂下眼,安静一瞬间后接上此言,道:“那我接下来去……”

    “歇着罢。”

    平襄望着她微笑道:“既然已受了伤,歇两日也不妨。洪炎仙族那边,我已让覃黎去办了。”——

    拾雨和衔云都是自洪炎仙族出身的,但这并不是平襄决定要料理洪炎仙族的理由。

    当初彤华只叫了扬灵来密谋此事,扬灵去为彤华办事,自然优先选用族中信赖的心腹,所以洪炎仙族之中,与此事相关者甚多。

    扬灵虽为少君,却十分聪慧理智,也对洪炎仙族有极大的话事权。她父母掌族中事务,更是理智严谨。洪炎仙族上下风气严谨,绝无叛主多事之例,也难怪彤华与扬灵走得亲近,又优先选择她为自己办事。

    更何况,扬灵并未因此自得自满,依旧谨慎非常,即便明知自己部下绝不会泄露,但当年依旧在事后秘密清理了经事者。

    这样好的部下,要就此处理掉,连平襄都觉得可惜。

    她先前已经与覃黎交代好,一切的发展都尽在她掌握之中。洪炎仙族坚定站在了彤华那边,势必就要与昭元那边产生摩擦。旧怨新仇堆在一起,又有覃黎在背后支持他们生事,不怕拿不出可用的罪证来。

    事情办得很快,很快就有负责之人入内宫来,亲自向平襄禀报。

    仙侍躬身站在平襄一边斟茶,平襄特地叫多斟了一杯,又端去了来人面前。平襄见他接了,方笑道:“昭元前些时候带的新茶,你尝尝。”

    澄寂仙族的少君司滁,此刻笔直地立于下首,双手捧着这一个小小的白瓷盏,听到平襄所言,也只能谢过了,放到唇边轻轻抿了一下,又重新拿在了手里。

    平襄这才笑道:“我知道昭元一向是会办事的。你们两家走得近,你又与洪炎的少君熟稔,由你去办此事,果真是又快又好。”

    司滁垂着眼,看不到平襄的脸色,却依旧可以看到桌面上的那叠文书。它整齐而安静地放在平襄的手边,自始至终都没有被平襄拿去翻开看过一眼。

    那里面,是洪炎仙族所有的罪证,每一桩、每一件,全部是他亲手写在上面。

    他听着这样的夸奖,脸上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只能干巴巴地回答道:“尊主谬赞。”

    平襄放眼觑着,觉得有意思极了。她的神识遍布中枢内宫,清晰地感受到外间的一切往来,而此刻被她捕捉到了一道熟悉的气息。于是她与他道:“我听说你前些时候回去了,今日才入内宫来,必然许久没见彤华了罢?”

    司滁听到这句,立时浑身僵硬,应道:“是。”

    平襄笑道:“你们两个是自小在一处长大的,比旁人都亲近些。我瞧着这时候,她也该过来了。若是无事,不如在此处稍等一会儿,与她叙叙旧呢?”

    司滁立刻躬身行礼道:“承尊主好意,只是族中事多,我近来又得了昭元主的看重,有些公务要办,恐怕是没有叙旧的时间。辜负尊主好意,还请尊主恕罪。”

    平襄大发慈悲地放走了他,司滁行礼后便匆匆向外退了出去。他脚下走得飞快,生怕遇到故人,却还是在宫门处正正遇到了彤华。

    她来得匆忙,连云辇也没坐,发上的步摇因她脚步骤停而晃了起来,将日光折射出一道好看的琉璃色,直直落入他的眼中。

    他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看清了她沉静的脸色,也看清了她深黑的眼睛。她在几步之遥的位置盯着他,也许是没有想过是他出现在这里,却又很快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她脸上分明是肃然的,仿佛没有表情,可是他偏偏就是可以看得出来。在所有仙官经过都不敢抬眼的时候,只有他直直地与她对望,只有他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些莫测变换的情绪。

    他当然明白,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她完全理解他如今的处境,所以才没有对他流露出分毫失望与漠然的情绪,就只是这样看着他而已。

    可他却感觉有一种难堪,如流沙陷落、狂潮扬袭,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其中,让他连置身于她目光时都觉得难以承受。

    他有点想逃离了,但他又实在是太久没有看到了自己的友人了,他只是站在这里,他就想要回去。

    可是他要怎么请求?

    她安静地走上前来,看着他,轻声问道:“见过扬灵了吗?”

    司滁喉间发堵,说不出话,只能低下头来避开她的目光,胡乱摇了摇头。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感受到了她的失望,她不失望于他的落井下石,只是失望于他也不曾见到扬灵。

    那个失望的眼神落在了他的身上,让他如有芒刺在身,难以容忍半分。

    ……偏偏来的不是旁人,偏偏就是彤华。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只对彤华直白又明确地说过,他只那么求过彤华一个人——“彤华,将来,若我们都能安然无事,你可不可以允许我与扬灵一起?”

    他们都知道这是血腥的斗兽场,谁也不清楚是否可以逃出这暗无天日的牢笼。可从前在小兰山,旧友满座言笑晏晏的时候,只有他们在月色清辉里静静对望过那么一次。

    他不是那么确定,直到今日,他仍悔于那晚的薄醉,不曾让他看个分明,以至于后来的每次相见,都让他觉得那晚的对视不过是幻梦一场。

    这些年里,局势不定,他始终没有对扬灵说过半句表白心意的话,但如果有将来,他也有心愿,他也想看清。

    看清了,才好问清。

    但现在问不得了,那些昔年迷蒙的悸动,即便想起,也好像已如死灰一捧罢了。

    洪炎仙族保不住了,就剩下一个扬灵,此时被关在内廷的牢狱之中,谁也不曾得见。

    他想,既然平襄特地留下了扬灵,是不是就在等着彤华来?如果是这样,是不是哪怕付出许多代价,也是有办法留下扬灵的?

    他想到这里,又抬起头来。

    “你……”

    而彤华已经越过他走进去了。

    她来到殿中,站在平襄的面前,看着她用一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眼神看着自己。

    彤华没有运用她始终没有停止修炼的读心之术,但她已经太了解平襄了,她非常明白她此刻是如何悠闲地在等待着自己恳求,是如何期待她为自己身边这么最后一个可用的心腹而拼尽全力。

    她只是在想:她可真自如啊。

    原来这就是定世洲神尊的权利。

    刀已经捅了出去,好处已经收到了手里。她坐在最高最好的观赏位上,说着此日无趣,叫他们相遇相知,相逢相爱,待酒过半巡,看厌了和睦戏码,便摆摆手臂,叫他们厮杀不休,生死离分。

    场中已是尸横遍野,她却笑得开怀。没有谁有这个胆量和权力,可以走到她身边去告诉她,提醒她——那是你的姐妹,那是你的女儿,那是你的亲族,那是你的故友。

    当然,她也不在乎。

    底下躺着的是谁,那又有什么要紧?只要她仍站在这里,只要定世洲仍然站在这里,她就不会有任何可惜与悲伤。

    但彤华想,她总不能一直这样得意罢?

    九死一生的庆幸与哀求吗?她这一生都不会再恳求她了。

    她平静地说道:“我要去看一次扬灵。”

    平襄仔细地打量着她,也许是拾雨和衔云的事已经让她有了准备,所以当扬灵与洪炎仙族也被搅入这趟浑水的时候,她并没有多么失控的神色行为,就只是站在自己的面前向她提出要求而已——她已经明白了恳求是无用的狼狈,既定是无法改变的结果。

    于是她的目光,因此都染上了些虚假的慈爱的意味——她伤心过头、却也不甘过头的女儿,依旧没有学会及时止损,即便是死尽身边人,她也依旧不愿回头。

    她固执以至偏执,疯癫得让她怜爱。她满意又欢喜地点了点头,允准了她的请求,以一种极其轻松的口吻答应她道:“好啊,去罢。”

    就当作是她给她的小小奖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