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争执

    楼道窗户突然被敲击地噼里啪啦, 冻雨倾盆而下,地面和树枝蒙上一层冰晶,在低温度的天里结了冰。惊雷和闪电同时抵达,轰隆, 楼道新换的声控灯受到强电流影响, 滋啦了一下, 头顶的光线开始明明灭灭,世界在激烈的雨声中好似要崩塌。

    “还是说出来了。”她道。

    她还是说出来了。

    果然人不能做亏心事, 平时藏得再好没用,稍微一不留神就什么都说出去了。

    周聿白看着她。

    岁淮神情变得很平, 眼神也很平, “你什么想法?”

    “没有想法。”

    “放屁!”岁淮攥紧书包带子, 扯的那条松紧线快要崩裂, 就像这会儿她的紧绷欲裂的神经, 像她强撑着才没倒下的最后一丝力气, “你要是没想法你这几天会是这样?你要是没有想法你会疏远我?你要是没想法你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变着法儿来提醒我,你只把我当住在家里的妹妹?”

    “那你要我怎么办!”他脸色沉着,声音也要哑了, 双臂青筋暴起, 拼命压制住心里的惊和怒,还有茫然与无措。

    这些年什么事儿他不是心里有数利落干脆地完成, 再难再苦他处理起来都理智清醒。唯有这个人,唯有跟眼前这个人有关的事,叫他无措, 轻了怕没用, 重了怕她难过。

    岁淮吼:“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周聿白忽然狠声说:“那是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继续跟咱俩以前那样相处, 你继续喜欢我我继续把你当妹?还是疏远你,推开你,委婉地告诉你这种感情是错误的,是不应该的,还是该狠狠地一巴掌抽醒你告诉你别他妈再犯傻下去,你喜欢我就是大逆不道,我俩这辈子都没可能?”

    话了,他心口不停起伏着,岁淮认识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情绪这样失控的周聿白。

    “我只是寄住在周家,你爸妈没收养我,我姓岁,追根究底我都是周家的外姓人,”岁淮咬着牙,忍住哭腔,“咱俩户口本都不是同一个,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都一样,”

    周聿白别开头,眼尾也发红,“我把你当妹,这个事实变不了。”

    “为什么?”

    “我爸妈拿你当女儿养,我拿你妹妹对待,所有人都觉得。岁淮,这个事实你没法儿不承认。”

    岁淮那点强撑破了功,鼻尖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周聿白背过身,没看她,听见她抽泣的声音也狠着心没回头,良久深深叹了口气,嗓音特累:“岁岁,别的事都随你,唯独这事儿不行。”

    “你走。”

    他没动。

    “你先走,我现在不太想跟你说话,可以吗?”岁淮捂着脸蹲下来,骨子里的倦意,“你可不可以先走?”

    “咱俩这段时间先冷静冷静。”他说。

    周聿白走了。

    -

    不知过去多久时间,冻雨越下越大。

    教学楼前有一个凉亭,亭外有几棵歪脖子桃树,光秃秃的枝干弯曲着,被冻雨淋湿后裹着一层厚厚的冰。

    岁淮看了许久,等树枝被压弯倒向一边,枝干开始往下坠冰棱,她才收回视线,伸手去书包里摸伞,摸了许久都没摸到,反而摸到夹层里一个冰凉的金属。

    她掏出来,是顾远送的那支打火机。当时他给的仓促,还在上面刻了他俩的名儿,岁淮一气之下就塞包里了,后来遇到雨夜的事,事情堆积多了,反而把打火机忘了。

    岁淮脑海里闪过顾远倚着墙抽烟的画面。

    她去了小卖部,在老板诧异的眼光下,要了一包烟。

    “要什么牌子的?”

    “……是女士烟就行。”

    老板抽出一盒,扔在柜台上,“这款。”

    岁淮瞥了眼,上面写着“薄荷爆珠”,她付钱走人。

    小小的四方盒子夹在指间,重量轻到忽略不计。她抽出一根,用顾远的那支打火机点燃,轻擦一声,深蓝色的火焰点燃了烟蒂,一点猩红在黑夜中闪烁着,烟雾弥漫开。

    小卖部的老板放下卷闸门,随着店门关闭和人的离开,最后一丝喧闹也没了。岁淮仍被风雨吹着,眼睛认真盯着手里的烟,小心翼翼地抽了一口,烟进口的刹那,一股刺极的辣味直冲脑门,呛得她弯腰咳嗽,肺都要给咳出来。

    她固执地重抽了一口。

    四肢也跟着烟雾的刺激紧绷,浑身血液倒灌,所谓的烦恼消散并没有。抽烟喝酒能忘记烦恼果然是个骗局,她丝毫没有因为作出出格的事情而觉得放松,觉得有过片刻的解脱。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把烟扔了,这大概是她十几年来最阔气的一次了,刚买就扔。

    她孤身朝校门走。

    刚停住片刻的冻雨又开始下,跟她作对似的,岁淮脚步未停,慢慢地走着。

    忽然,一柄白色透明的伞遮过头顶,挡住风雨。

    伞面被雨珠和雪粒砸的哗啦啦响。

    漫天都在飞着雨丝,世界都是嘈杂的雨声,空气中泛着潮湿的雨霉味和未散开的薄荷香烟味。就在这样一个算不得浪漫和唯美的环境里,岁淮后知后觉地转过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隔着朦朦胧胧的雨幕,看清了身后为她撑伞的人。

    “程清池。”岁淮念出他的名字。

    “你没事吧?”他说。

    岁淮摇摇头。

    “周聿白呢?”

    “我让他先走了。”

    “一起吧。”

    程清池单手撑着伞,冒着急雨,与岁淮并肩去了校门口。

    “谢谢你的伞。”她道谢,而后试探道,“你好像有点着急?”

    “我妈妈在医院。”

    岁淮急了:“那你快去啊!你不用管我的,真的,一会儿司机就来接我了。”

    程清池没说话,把伞给了岁淮,朝她点了下头示意再见便冲进了雨中。

    风雨中,身形清瘦的少年被打湿的彻底,尚且不宽厚的肩背却早早抗住了一切,身上洗的泛白的衣鞋却挡不住他的气质,锋芒初露,清冷澄澈。

    漫天冻雨还是一片废墟,却不及他半分的干净。

    -

    小分队发现周聿白和岁淮的不对劲,是在体育课那天。

    岁淮接连几天都沉默,上课下课除了刷题就是背书,余伟说她魔怔了,章盈说那是学习精神难能可贵。到了下课前几分钟,余伟丢了几个纸团过去,里面写着话,岁淮只瞥了眼,抬手扫到一边,继续刷题,这无视的态度给余伟气够呛,下课铃一响,蹭的一下蹿到岁淮旁边,“过分了啊,都不理我,小心我跟盈盈告状。”

    “去。”

    “……”

    余伟心想懒得跟你计较,直接说:“你待会儿问聿哥借下答题卡,我订正完就给他。”

    “你没嘴,自己不会去?”

    “啧,我跟盈盈去食堂买水果捞,晚了又得排老长的队。”说完,余伟跟章盈风风火火地下了楼。

    岁淮坐在位置上,良久,才起身去教室靠里的第一排,停下。

    头顶的光线被遮住,正在做题的程清池停下笔,仰头看,岁淮就站在前面,像是来找周聿白,他重新低下头做题。只是下一瞬,便听到岁淮喊了声他的名字:“程清池。”

    他错愕地抬眼。

    “理综答题卡可以借我一下吗?”

    “……好。”他抽出答题卡,折成对半,尖角那边对着自己,递了过去。

    岁淮朝他笑着说声“谢谢”,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旁边的周聿白,自始至终没抬一下头,手指点着手机上的小游戏玩,在那不紧不慢地打地鼠,捶爆一个,又捶爆一个。

    程清池:“你们吵架了。”

    肯定的、陈述的语气。

    周聿白一秒打了五个地鼠。

    “她好像在生你的气。”

    周聿白冷呵了声,一群地鼠被他完爆,收了手机,用一角抵着自己的胸膛,点了点,嗓音平平:“知道这儿什么感觉吗?”

    程清池看着他。

    周聿白:“被她气得肝疼。”

    良久,程清池来了句冷幽默:“肝不在那儿,那是心。”

    -

    到了下午的体育课,体育老师要求集合后男女各跑三圈,跑完才能自由活动。

    操场上,岁淮在前,戴着蓝牙耳机,脚下生风。周聿白在后,跑了几圈后停下来,走到操场边捞起篮球往外走,两人擦肩而过。

    章盈觉出端倪了,“他俩不对劲啊。”

    “我也觉得。”

    “怎么说?”

    “上午我俩去买水果捞,我让岁淮帮我问周聿白借下答题卡,结果她给我的是清池的。我寻思周聿白的答题卡又被哪个鳖孙借走了,就去问,才知道人压根没找他借。”

    章盈摸下巴,下结论:“他俩吵架了?稀奇啊。”

    “不知道。”

    “他们两个到底为什么吵成这样?”

    “不知道。”

    “一问三不知,要你何用!”

    “有用有用,他俩吵架又不是没有过,虽然这回有点严重,不过咱们也不是摆设。”余伟凑近章盈的耳朵,说着他的计划,“过些时候就是岁淮生日,正好嘛组个局,让他俩和好。周聿白什么人啊,他还能真生岁淮的气不成?”

    “有道理,靠谱。”

    岁淮跑完累得很,瞥了眼正在密谋的两人,没搭话,拿着水悄无声息地退了。走到教学楼低下,刚跑步时小腹处隐隐的酸疼愈发明显,狠狠抽搐一下,她捂着肚子,弯腰坐在台阶上。

    肩膀被人摁住。

    她看过去。

    周聿白毫无铺垫,直言道:“送你去医务室。”

    “不用。”

    “别闹。”周聿白去扶她。

    “我没闹,”岁淮这会儿整个人都很糟糕,浑身热的冒汗,小腹一抽一抽地疼,冷着声要上楼,“不用你操心。”

    周聿白周身气息降了几个度,脾气有些收不住,他站在原地,冷眼看着岁淮一个人艰难地上楼。那股火越来越旺,最后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压制住,他大步上楼一把拉住岁淮胳膊,人撞在他半边怀里,叹了口气,低声道歉,“我的错。”

    岁淮怔了怔。

    周聿白继续道歉,“那晚不该对你发脾气,我错了,你还生我气可以,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你要实在气不过,等你好

    了让你揍我几拳,我不还手。”

    “你不用道歉,周聿白,你没错。是咱俩的想法不同。以后我的事儿你都别管了。”岁淮忍着疼上楼。

    “我得管。”

    “你凭什么管!周聿白,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明知道我喜欢你不避着我还往我身边儿靠,你前几天的疏远呢?你怎么不跟前几天你那样疏远我啊?”岁淮压抑了几天的情绪奚数爆发,心里难过得快要死掉,狠话却一句接着一句地说出口,“既然都知道我喜欢你了,觉得我喜欢你这事儿大逆不道,咱俩再也没法儿回到从前,那就长点眼力见儿别在我面前晃悠,别看我,别找我,别记得我这个人。”

    “没门。”

    “你这人什么路子啊,好赖话听不懂是吧!”

    “我是你哥,”周聿白把岁淮打横抱起朝着医务室走,“这事实改不了。”

    “你不是。”

    周聿白睨她一眼。

    岁淮梗着脖子,不看他,心口剧烈起伏着,想要接着骂的时候,小腹忽然抽搐,她皱着眉疼得唇色煞白,到最后闷哼出声。周聿白加快步速,深深叹了口气,“岁岁,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岁淮额头冷汗直冒,她颤着眼睫,还要犟嘴:“凉拌。”

    “闭嘴。”

    “……就……不……”

    “乖。”

    也就是这会儿,岁淮疼得虚脱后发现自己半边耳朵贴在周聿白肩膀上。他刚应该也是跑回来的,身上体温很烫,气也没喘匀,说话时声带连着胸腔一起震动,特别勾人。她在他胸口靠着,心跳透过一层皮肤传过来,咚咚咚,在周聿白走路的颠簸中,她的唇碰了下他校服衬衫的扣子。

    听说,第二粒纽扣距离心脏最近。

    第32章 碰撞

    “青春期生理期不太准是正常反应, 不过期间还是不要剧烈运动,跑步这些更不能做。虽然男女有别,不过你做哥哥的要顾着点妹妹,晚上回去让爸妈煮点祛寒的, 最近天凉, 你妹妹可能也受了点寒气。”

    “谢谢医生。”

    门轻甩上。

    医务室的隔帘被拉开, 周聿白拎着塑料袋走进来,是刚去学校超市买的卫生巾。

    周聿白跟别的男生不一样, 早熟,在初中别的男生还在对女生生理期好奇或嬉笑的时候, 周聿白已经明白了生理期的所有, 知道卫生巾, 知道红糖水, 知道暖宝宝贴, 知道女孩儿在生理期时候身体特别脆弱敏感, 钟晴和周盛巡常年忙于科考,这些事情除了林姨,就是周聿白照顾岁淮, 这些习惯早就刻在了骨子里。

    塑料袋搁在桌上, 他拉开椅子坐下,双肘撑着膝盖, “好点没?”

    岁淮靠在床头,脸上还苍白着,“好点了。”

    “下午请不请假?”

    “不用。”

    “超市暖宝宝贴卖完了, 要不要接点热水给你捂捂肚子?”

    “我外套里有。”

    周聿白拿过岁淮挂在椅背的外套, 毛呢外套口袋大且深,手伸进去摸了几下, 摸到一个冰冰凉的金属。手顿住,将东西拿出来,看清是什么,周聿白神情沉下来,毫不迟疑地说:“你抽烟了。”

    笃定的语气。

    岁淮在他这儿瞒不过什么,她这人就这样,打火机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她口袋里,打火机用来干嘛的,想想就知道。

    “是。”

    “什么时候?”

    “前天。”

    “为什么抽烟?”

    “你不是心里清楚得很吗,还问什么。”

    “几根?”

    “抽了就是抽了,几根有什么区别,”岁淮看他,“我抽烟了,是问题学生了,跟你这个尖子生不是一道,你别管我了。”

    这几天岁淮说的最多的就是让周聿白别管她了,可每一次周聿白都是沉默,当做没听到。这回没有,他攥着打火机,冰凉的触感直钻掌心,眼皮垂着,没什么情绪:“然后呢?”

    岁淮看他。

    他继续说:“不管你,让你想做什么做什么,不顾自己的身体,抽烟喝酒,接下来还想干什么?你说,说给我听,我看看你是不是真就没救了。”

    “什么叫没救?”她反问,“抽烟没救?还是喜欢你没救?”

    周聿白注视着她。

    岁淮勾了勾唇,冷着声:“还是一语双关,觉得都没救了。无所谓,你就当我没救了吧,趁早离我远一点,小心我兽性大发,真把你给办了。”

    周聿白撕开暖宝宝贴,没好气地塞她手里,“办我之前先把你自己养好了再说。”

    “不用你操心。”

    一来一往互呛没多久,医务室变得喧闹起来,章盈一声“岁岁”嚎破天花板,她坐到床边儿急急吼吼问:“怎么跑个步还跑到医务室来啦,你怎么回事啊,最近一段时间变成黛玉姑娘啦?”

    “姨妈。”

    “怪不得,那你别跑了,最近跑腿的事儿都包我身上。”

    “好姐妹,够义气。”

    章盈小心瞥一眼周聿白,人老神在在地坐一边,脸色淡淡的,眉目间露出点不爽。见她看过来,很有眼力见地儿去了外面走廊,留了空间给俩小姑娘说悄悄话。

    章盈犹豫道:“你们俩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

    “你别蒙我!以前你俩顶多小吵小闹,哪回不是两天就好了,这回我们都是眼睁睁地看你俩冷战半月了。还有你,成天埋着头刷题,真当我缺心眼儿看不出来你心情不好啊,你跟我说到底怎么了,我跟余伟还有程清池三个人帮你们俩想办法。”

    “……就是闹了点小矛盾,我们自己解决,”岁淮把脑袋靠在章盈肩膀上,身体放松下来,眼闭着,“有点困,我睡会儿。”

    章盈欲言又止,最后闭上了嘴巴。

    与此同时,医务室走廊外,余伟正在对周聿白打破砂锅问到底:“你跟岁淮到底是因为什么吵成这样,你跟兄弟说说,兄弟帮你想办法。”

    周聿白背靠着墙,左手肘后是窗户,一窗之隔内是躺在病床上的岁淮,他余光看着她,直到她靠在章盈肩膀上睡了才挪开目光,对于余伟的好心,他淡笑,“那说说,你有什么办法。”

    他是以一种陈述的、漫不经心的口吻来答,实则态度也是如出一辙的没当真,因为这事儿他心里门清,靠不了别人,只能由他跟岁淮两个人解决。

    余伟倒是当真了,他这人平时吊儿郎当不靠谱得很,卖朋友赚点小恩小惠的事儿没少做,但关键时刻从不掉链子,他帮得上的时候绝不退缩,这也是周聿白和程清池跟他处得好的原因。他拍拍胸脯,正经道:“你就说,用得上我的尽管说,同班快三年了,岁淮这人我了解,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嘴巴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甭管多大的事儿,用心思哄哄,她就会消气儿。”

    “啧,你说话啊。”

    “怎么还装哑巴了。”

    几分钟后,被余伟缠的不行,周聿白说:“不是生不生气的问题。”

    “那是什么?”余伟追问。

    又静默了。

    十二月的天气凉意刺骨,冷风瑟瑟,安怀市又是一个典型的冬冷夏热的城市,在门口吹个十分钟,别说外套就是身上这层皮囊都是冰冰凉凉的。周聿白手指节冻得发红,紧攥的金属倒是被捂得温热,他看着手心里的打火机,“你说她这个倔脾气怎么才能听劝?”

    余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卧槽!”他自然而然的误会成岁淮抽烟被周聿白逮到了,所以俩人大吵一架,他手点了点那打火机,然后双手鼓掌,“——行啊岁淮,偷偷摸摸的干坏事。你就别气了,不就抽烟么,怎么劝不重要,得看谁来劝,把人提溜回去口头教训教训,她就嘴上跟你横,其实可听你话了。”

    “听话?”

    “昂。”

    周聿白轻嗤,“她要是听话就好了,现在听谁也不听我的。”

    “……我靠,”余伟不敢置信,“你俩闹得那么僵呢。”

    他想了想,拍胸脯,这回拍得力道更重了:“放心,这事儿包我跟我女神身上了。”

    _

    晚自习下课,车在校门口等着,岁淮跟章盈道别后上了车,坐在最里侧靠窗的地方,周聿白随后,轻甩上车门后落坐在她身边的位置,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李伯请了病假,最近两天来接放学的人是代开的新司机,全程不说话,专注地开着车。没了李伯时不时的搭话,车里气氛僵滞,像一团怎么搅也搅不开的干巴巴的面团。

    岁淮上车后就带上了蓝牙耳机,手机里放着歌,是一首常听的英文歌,她跟着哼。歌听到一半,忽然想起来件事儿,她转头,“我打火机呢?”

    “干什么?”他回。

    “你别管,我的东西你还给我。”

    周聿白淡淡说:“没收了。”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那是我的东西。”

    “你不听话,没收了。”他越是这样一副大家长监护人好哥哥的语调管着她,岁淮越是来气,二话不说要去拿周聿白放在右侧的书包,因为中间隔着一个他和大半距离,岁淮抢的有点费劲,手还没碰着拉链,包就被周聿白一手提溜起来扔到了最右边。

    岁淮气笑了:“……”

    “给我。”

    “……”

    “给我!”

    周聿白坐着不动。

    “你霸道,晚清在你身上复活了吧!”岁淮起身朝他那边抢,周聿白抬起一只手挡,车身此时正好拐过一个弯,车速一刹,距离在半秒之内疾速缩短,岁淮因为惯性直直朝着周聿白压过去。就在两张唇快要意外触碰时,周聿白先一步别开头,脸颊侧过去,岁淮的唇重重地擦过他的嘴角,侧脸,耳廓,脖子。

    温热的触感像是火星,烧得岁淮浑身发烫,大脑晕晕乎乎,可随之而来的,是亲眼看见周聿白躲避她的唇而后知后觉涌上的酸涩。这跟亲眼看见、亲耳听见周聿白拒绝她没两样,因为不喜欢才那么想都不想地去躲。她没了思考能力,双肘也失去力气,任由自己往那边的车窗玻璃上撞,就在额头快要撞击上去时,一只手垫在了中间,额头轻轻落在周聿白的手掌心内。

    这就是这段感情最残忍的地方。

    ——无论什么事,什么时间,两个人之间说了再狠的话,他还是会在第一时间护她。就像这样,用手背垫着玻璃不让她受伤,让岁淮眼睁睁地看着,听着,体会着周聿白对她毫无保留的好。

    ——他什么都能给她,唯独他的心。

    ——他什么都好,就是不喜欢她。

    车内暖气缓缓流动,时间仿佛按了暂停键。

    两个人在后面的动静引来了司机的注意,他也是周家的司机,知道周家那点儿事,正儿八经的继承人只有一个少爷,但是家里还有一个寄养的姑娘,也算是周家的小姐。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也就是那一眼,吓得他整个人抖了一下。

    少年安静地扶起岁淮坐稳,帮她系好安全带,抬手理了理自己衣领,然后漫不经心地朝他投来一道冷漠的眼神,带着警告。司机猛地收回视线,一丝不苟地开车,接下来的时间再没看过一眼,耳朵也自动闭上装听不见。

    “把它给我。”岁淮闭着眼,声音也轻,“你不给就找个让我心服口服的理由,否则这事儿没完,我看见你一回我就抢一回。”

    “要理由是吧,我给你。”

    周聿白忽然坐起来,腰背挺直,那股松散的劲消失得一干二净,左手捏住岁淮的下巴,强硬地将她转过来,目光下移,落在她刚刚摩擦过他嘴角的唇上,用指腹一点点地、慢慢地抹掉痕迹,“你可以生气,可以怨我,可以跟我犟,但是有一点,岁淮你给我记住了。”

    “——我不会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一丁点儿事。”

    第33章 不后悔

    在愈发寒冷的天气和接连不断的考试里, 高三上学期逐渐走到末尾,学生们经历了一学期紧锣密鼓和繁忙充实的课程,在结尾时稍稍放松不少,在外工作一年的大人们也随着年假回归家庭, 整座城市鳞次栉比间都亮起了万家灯火, 人气儿和年味儿渐渐充盈起来。

    钟晴和周盛巡也打了通电话回家, 夫妻俩说在岁淮十八岁生日前回来一趟,给她庆生。

    电话是周聿白接的, 听到后,平淡地“嗯”了声, 没说别的, 嘱咐道:“你们回来注意安全。”

    周盛巡是个男人, 天生对情绪敏感度不高, 在那头笑着说“儿子长大了话都少了”, 被钟晴一把抢了电话, 女人第六感最准,没说两句就嗅出点不对劲来,“跟岁岁吵架啦?”

    “没有, 忙着期末考试, 没空。”

    “想骗你妈,你还嫩着点, ”钟晴和周盛巡还在科考基地,不知道俩人又奔赴在哪个深山丛林中,为了打通电话即使去了有信号的地方, 通话也是断断续续的。她说:“混小子你是不是欺负岁岁了, 我告诉你啊,不许欺负妹妹, 小心我跟你爹回来揍你,听见没?”

    妹妹这两个字,平时听着没什么,现在听来格外应激。像踩着什么雷区,周聿白皱着眉,深吸口气说:“妈,问你件事儿。”

    “说。”

    “岁岁当时真的是被你们从垃圾桶旁边捡回来的吗?怎么那么巧就刚好寄住在我们家?岁叔叔这么多年杳无音信到底怎么了?”

    他接二连三的问题抛过来,砸得钟晴懵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她声音忽然很不自然地扬高:“臭小子你欠揍了是吧,无法无天了是吧!你听听你说的这话,这语气,把你爸妈当什么了,人贩子啊!”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管你什么意思,”钟晴训他,“这话以后别让我听见从你嘴里说出来,听到没有?”

    周聿白教养好,钟晴和周盛巡的话他一直都听,这回却长久地沉默着,不仅没答应,反而在电话挂断前提起了另一件事:“上回岁岁说看见他了。”

    “谁?”

    “她父亲,岁全亮。”

    这下轮到钟晴那边缄默了,话筒里只有轻微的喘气声,钟晴声音变得严肃,不怒自威:“周聿白,这事儿你给我听好了,别乱说,别闹大,也别乱行动,我跟你爸自个儿有想法——”许是觉得太严厉了,快要到呵斥警告的程度,钟晴缓了缓声音又柔和下来,哄了哄,“儿子,妈知道你跟岁岁长大了,今年过后就都是成年人了,有些事情你们总要知道的,但还不是现在。爸爸妈妈不在你们身边,常年满世界跑,你们两个心里苦爸妈知道,妈妈在这儿跟你说对不起,刚刚也不是故意凶你,就是想让你明白,你们是长大了但是还没有那么大,成年人的世界不只有儿女情长和小家庭,明白吗?”

    周聿白低着头,双肘撑着膝盖,他在思考,没法给出回应。钟晴也不逼他,又柔声叮嘱了几句,才挂电话:“跟岁岁说,生日前爸妈回来给她庆生,咱们一家好好聚聚。”

    “嗯,您跟爸多注意身体。”

    -

    岁淮洗完澡下楼那会儿,电话已经挂断了一刻钟,周聿白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头低着看脚尖,不说话,也不动。

    “你怎么了”这四个字已经到了嘴边,又被她吞了回去,去冰箱里拿了杯酸奶喝,边刷视频边上楼。

    “复习的怎么样?”周聿白叫住她。

    他这人精啊,知道只叫名字她大抵会装听不见,便找了个她刚结束的事情作为话题。岁淮随口“嗯”了声,接着上楼,又听见他说:“爸妈说过几天回家,咱们一家四口过生日。”

    脚步就这么停在台阶了。

    岁淮攥紧酸奶瓶,那颗勉强还算平静的心脏听到这句话后彻底乱了。钟晴和周盛巡要回来了,把她当做家人一样对待的叔叔阿姨要回来了,如果他们知道她喜欢周聿白,还因为这件事两个人冷

    战了大半个学期,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觉得养虎为患,还是觉得养了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你告诉他们了吗?”

    “没有。”他回的毫不犹豫。

    岁淮回头,站在二楼旋转梯看他,“你知道我说的什么吗就说没有?”

    周聿白看了她一眼,扯了下嘴角,那眼神明摆着骂她大笨蛋,“我就是知道。”

    “你骄傲个什么劲儿,你知道是因为我什么事儿都摆在脸上,一看就懂。哪像你,二十岁的年龄,八十岁的心,老大人。”

    他笑了笑,懒得跟她掰扯,停了停问:“十八岁生日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岁淮蓦地看向他,唇抿着,一言不发。

    周聿白承受着她的目光,看她黑白分明的瞳孔,像清水里浸泡的黑色鹅卵石,似玉的质感,又像琥珀。钟老爷子爱下棋,围棋最佳,有一年周聿白费了挺大劲儿才淘来一副黑白玉石制成的围棋子,各个晶莹剔透,在指腹间琢磨旋转几下,然后下掷棋盘,轻轻的“噔”一声,清脆悦耳,既有单枪匹马就能力挽狂澜的气势,又是运筹帷幄一手定乾坤的威严,那一幕久久难忘。

    半晌,他听见岁淮说:“有想要的礼物,但是你没法儿送,任何一个人都送不了。”

    “你先说,我听听看。”

    “时光机,你有吗?要么就月光宝盒,你也没有。”岁淮声音很淡,情绪也平静,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鼻腔酸涩,喉咙像堵了几斤黄沙,“我想回到那天,那个下了暴雨的晚上,如果我没有跟你打电话的时候说掉头找余伟拿碟片,如果大路没有施工封了我没有经过那个巷子口,如果我没有选择去追他,没有发烧,没有失去意识,没有说出那些秘密,你没有听见。”

    她一句句说着,周聿白安安静静地听着,直到她最后一个字和标点符号都陈述完了才抬头,“没了?”

    “没了。”

    “是不是忘了一个啊?”

    “没忘。”

    两人隔着距离对望着,彼此心里都有数,他口中的“忘了”是指什么——如果她不喜欢他,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所以根源不在岁淮说的那些“如果”,而在这个如果。

    岁淮:“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做出的事情就没后悔的。周聿白,不管你怎么想,别人怎么看,将来会怎么样,但是有一句话我得说清楚了。”

    “我喜欢你这件事没有如果。”

    “因为我喜欢你,从来都没有后悔。”

    周聿白的好,是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上的好,岁淮确信,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能跟周聿白一样掏心窝子,毫无条件,不求任何回报的对她好。再也没有。所以无关对错,无关伦理道德,就像之前看的那场电影,她问他那个问题周聿白说的那个回答一样。

    岁淮喜欢周聿白,这件事存在即合理,不该被任何一个假设抹杀。

    -

    钟晴和周盛巡抵达安怀国际机场是在下午,正值月末的一个周五,第八节课下课后直接放学。周聿白和岁淮坐自家车去接机,一家四口团聚,晚餐在餐厅吃的,其乐融融。

    席间问起两小孩儿的成绩,周聿白照旧坐稳第一,岁淮成绩这学期进步很大,从开学的六百名到现在的四百名,钟晴听了开心地合不拢嘴,“老周,咱家岁岁照这个冲劲,明年高考最低也是个211。”

    “那是。”

    “就算维持现在的成绩也能上个重点。”

    “到时候咱俩看看学校,帮俩孩子筹划筹划,让小聿和岁岁一个城市,离得近,好互相照看。”

    “我看咱们安怀本地的淮理大学就很好,排的上全国前三,离家也近,到时候小聿上这所大学,淮理旁边有师大和理工大,咱家岁岁成绩正好从两所里面挑一所!”

    周盛巡宠溺地看着妻子,点头应好。

    钟晴说得嗨了,倒忘了问俩孩子的意见,“你们怎么想的?”

    “叔叔阿姨,我挺想在安怀本地上学的。”岁淮生长于这座南方城市,小时候的漂泊乃至影响她懂事后格外恋家,不太想出远门。

    “小聿,你呢?”

    三人的视线看过去。

    周聿白夹了一块虾尾酥,不紧不慢地咀嚼完,放下筷子,从兜里拿出嗡嗡振动的手机,朝包厢外走,“去接个电话。”

    钟晴和周盛巡继续说着。

    岁淮低着头吃虾,过了会儿起身:“我去趟洗手间。”

    -

    洗手间在走廊尽头,岁淮从隔间出来后洗手,背后的另一间隔间门打开,前面的镜子倒影出那人的样子。岁淮不经意抬眼,愣住,没想到远在沪市的人怎么出现在了这里。

    那人也在同一时间认出了她:“岁淮。”

    “孟小姐。”

    孟西沅边洗手边笑着说:“叫我西沅就好啦。你也在这儿用餐,跟周聿白一起吗?”

    “还有叔叔阿姨,他们工作回来几天。”

    “替我向叔叔阿姨问好。”

    岁淮淡笑:“谢谢。”

    俩人只见过数面,不相熟,没什么好聊的,也因为喜欢周聿白这件事让岁淮觉得她跟孟西沅相处起来有些不太适应,点了点头便要走。

    “等一下。”孟西沅叫住她。

    “明天是你十八岁的生日吧,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岁淮征了怔,“你怎么知道?”

    “周聿白说的,”孟西沅笑,“前几天跟他聊了两句,对了,你明天的生日宴我可以参加吗?”

    岁淮缓缓眨了下眼,她还没开口回答,孟西沅先一步说:“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今天没带,想明天送给你。”

    岁淮这下明白了远在沪市的孟西沅,怎么今天出现在了安怀市。看样子是来参加她的生日宴。也许,不止是来参加她的生日宴。

    “谢谢你的礼物,”岁淮没有拒绝人的理由,“可以来的。”

    她把地点说了出来。

    “好。”孟西沅停顿几秒,忽然有些害羞起来,说实在她这副稍显小女生的样子岁淮还真没见过,只见她微红着脸,小声说:“……那个岁淮,我对你哥的心思你应该知道一点,明天你可不可以帮我说说好话呀?”

    时间静默,整个封闭的环境里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滴滴答答的水珠声。就这样僵持了十几秒后,岁淮压制住了极速狂跳的心脏,那股倔劲儿上来了,誓有一股不进棺材不掉泪的傻气,她听见自己明知故问:“什么心思?”

    “一开始因为爷爷和钟爷爷才跟周聿白重新认识,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我越来越觉得,”孟西沅轻轻道,“我对你哥挺有感觉的。”

    我对你哥。

    你哥。

    一句话便将岁淮的位置摆地明明白白,也在岁淮还没开始争取时就宣告了她的失败。孟西沅不仅有周聿白家里人的支持和认可,还有跟周聿白旗鼓相当的家世和才能,她拿什么来争,她连身份都是见不得光的。

    第34章 暴露

    岁淮的生日在一个雪天。

    屋外白雪皑皑, 说话都吐着寒气,地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鞋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包厢内复古节奏的卡点音乐燃起, 灯光四射, 果盘和点心摆了满桌。

    章盈和余伟在一唱一和地练习新版生日歌, 俩人打算来个五六国语言交错唱出来,不过最后因为嘴太笨, 放弃了,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中英文混唱。岁淮被他俩摁在沙发上听歌, 还得点评, 虽然辣耳不过也算是两人的一片诚意, 她咧着嘴坐在沙发上鼓掌:“好!特别好听, 好听到爆了!”

    两个人又眼巴巴地看向坐在沙发里的程清池和周聿白。

    程清池刚来不久, 早晨程妈妈出院他耽误了些工夫才姗姗来迟, 脱了外面的羽绒服,里面是一件白色的长袖,清爽干净。他从来到坐下的几分钟里, 耳朵一直被两人摧残, 昧着良心点点头:“挺好的。”

    “……你的话不能信。”余伟斩金截铁。

    “为什么?”

    “因为你是端水大师,”章盈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傲傲娇娇样, “周聿白你觉得呢?”

    周聿白扯了扯嘴角,慢悠悠鼓掌:“Perfect。”

    “耶斯,盈盈咱俩回头去报个比赛。”

    “什么比赛?”

    余伟清咳几声, “高考毕业后有好多情侣唱歌比赛, 奖金丰厚,还有好多好玩的好吃的。”

    “……不去, ”章盈一句回绝,看见余伟露出失望委屈的神情,她脸微红,别过头去,“讨厌鬼,现在说这些干什么嘛,要去也是之后去嘛。”

    余伟憨憨笑。

    岁淮:“……臭情侣,有没有公德心啊,寿星还在这里诶。”

    章盈被她说得羞:“就说就说!”

    岁淮:“那咱们几个也不用吃蛋糕了。”

    章盈眨眼,没懂。

    岁淮:“吃你俩狗粮就饱了。”

    章盈抬手打了她几下,俩小姑娘闹作一团。

    直到手机嗡嗡震动,岁淮看了眼,起身出了包厢:“出去接个朋友。”

    “不是只有我们四个吗?”章盈奇怪。

    余伟摸下巴:“难不成小分队扩招了,我怎么不知道?”

    几分钟后,脚步声由远及近,包厢门被人从外推开。门缝关闭的前一刻,冷风从外吹进,除了岁淮发丝的淡淡清香还有一丝陌生的香水味。

    “岁岁——”章盈应声回头,看见门口的原本时,嘴边的话滚了又滚,“……你们回来啦。”

    蛋糕是专门订制的,蜡烛也是像仙女棒的款式,周聿白在那研究,闻声手上的动作停了停,侧头,第一眼扫过去时看见的是出去接人肩头染了点寒霜的岁淮,最后才看向旁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孟西沅。

    小细高跟的脆响响起,孟西沅笑着打招呼:“大家好,我是孟西沅,上次在民宿我们见过一面。”

    章盈和余伟后知后觉:“嗨,欢迎欢迎参加咱们岁岁的生日宴。”

    “这是带给你们的礼物。”孟西沅将两个包装精致的盒子分给章盈、余伟和程清池,她一共准备了五个,岁淮的来时路上就给了,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孟西沅走到沙发边,弯腰,轻声说:“周聿白,这个是给你的海螺,上次出国旅游的时候捡的。”

    周聿白低着睫,过了一会儿接过,“谢谢。”眼睛看着孟西沅说话,实则却透过她盯着后面的岁淮。

    孟西沅的突然到来,岁淮有些放不开,程清池依旧安静,周聿白也老神在在地瘫着不发言,整场生生日宴下来都是靠着章盈和余伟俩活宝活跃气氛,唱生日歌,上蛋糕,许愿的流程也是他俩全程cue。

    “亲爱的岁淮同志,你终于迎来了你的十八岁,今天之后,你就是一名合格的成年人啦,鼓掌!”章盈两手拍得震天响,其他人也捧场地鼓掌,她大手一挥示意安静,接着说,“从今往后,你要坚持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秉承道德风尚和理想信念,成为一个为国家为社会做贡献的人!”

    岁淮:“政治书上抄来的吧。”

    章盈瞪她。

    “你还瞪我,我今天寿星欸。”

    “谁让你污蔑我来着,”章盈清咳,“明明是网上抄来的。”

    “……”

    “好啦,致辞说完了,现在该寿星许愿啦。”

    蛋糕车被推向中心,纯白的奶油蛋糕上有一个穿着雪纺纱裙翩翩起舞的女孩儿,手中是一个向往自由的权杖,权杖是小钱钱的样子,周边点着十八根蜡烛,暖黄的烛光将女孩儿映照得梦幻,全身都亮晶晶的。

    蛋糕的对面,站的是周聿白,她在看蛋糕的时候,周聿白在看她。不管以前发生什么说了什么狠话,不管他们之间已经变成了怎样的僵局,也不管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发展,在这一刻,周聿白仍是温柔带笑地望着她,给予他最诚挚的祝福。

    岁淮双手合十,闭上眼,许下愿望。

    既然不能和你在一起。

    那就愿所有人余生平安喜乐。

    -

    分蛋糕的时候,服务员敲门进来:“岁小姐您好,今天是您生日,我们特意为您准备了祝贺视频。”

    “谢谢。”

    服务员推着移动AI电子屏,打开开关,生日祝福歌起:“happy birthday ti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章盈拽着小分队其他几个人开始跟着唱,一齐鼓掌,岁淮簇拥在中心位置,看着播放音乐的大屏幕,心里说不上来的一股滋味。她弯了弯唇,刚要跟服务员道谢,人没影儿了。

    就在她转头的那瞬间。

    一张巨大清晰,令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的照片投射在上面,整个包厢气氛凝结。

    章盈声音都变了:“岁岁,照片……”

    岁淮如有所感,愣在原地,她设想过一万遍的可能,也没有自己亲眼看到的那瞬间来得冲击。

    是那夜周聿白喝醉以后她偷拍的照片。

    终于,她的秘密公之于众。

    照片是偷拍,拍摄者似乎有些小心翼翼的,带着点偷摸的意味。照片中女孩儿闭着眼,小心翼翼靠近少年的唇,两唇相贴,静谧的夏夜,一场大逆不道的事情已经发生,暧昧和喜欢丛生。

    岁淮整个人都是昏沉的,大脑宕机,毫无思考能力,整个世界也安静了,她好像听不见一点声音,只能用空洞仓惶的眼神看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所有人都在震惊,目光都落在那张照片上,凝视着,仿佛看见了火星撞地球一般的奇事,也许那惊愕背后还有对她这个人所有认识的崩塌。

    一切来的太快,来的太意外,完全没有给岁淮反应能力。

    她只能怔怔地站着,浑身血液倒灌脑海,到最后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是世界崩塌之后,在一片废墟里唯一的一个古钟。

    周聿白冷声问:“谁投上去的?”

    章盈:“不是我,我根本不知道服务员还有祝贺视频的事儿。余伟!是不是你这个搅屎棍!”

    余伟直喊冤枉:“我有病啊,我哪里搞这张照片!”

    程清池更不可能,他为人坦荡,也是周聿白最好的兄弟。还有一个人,孟西沅。

    孟西沅却也是双眼惊愕,还有点愠怒:“不是我!我才刚来不久,不信你们去查监控!”

    “不重要了。”岁淮强撑着所有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倒下,“是谁放的不重要,怎么放得不重要……”她朝周聿白弯腰,脊背弓成九十度,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对不起周聿白,照片是我偷拍的。”

    “——岁淮你不要说话!”周聿白一把拽住岁淮的胳膊,将人禁锢到怀里,岁淮极力挣扎,心里放线在那刻功亏一篑,理智和清醒全部出走,眼泪模糊了视线,她猛地一用力推开了周聿白,“你放开我!你能不能再别管我的事了,你都看见了,我就是这么一个卑鄙无耻的人!我亲了你,在晚上,在没有人的时候,在你醉的毫无意识的时候!你现在做的应该是怪我,骂我,训斥我,远离我……”

    她接着说:“既然大家知道了,那我也没什么好瞒的这段时间我跟他闹得很僵,你们都在猜为什么,我现在就跟你们说为什么。因为我从来没有把周聿白当做哥哥,我喜欢他,喜欢了很多年的那种喜欢,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但从始至终都跟他没有关系,是我自作多情,今天来的都是我的朋友,我希望这件事儿能烂在你们的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说出去,不然对周聿白会有影响,拜托了。”

    环境忽然变得逼仄,难以

    喘息,岁淮一手压着胸口,甩开周聿白的手,跑出了包厢。

    周聿白迈步就要去追,孟西沅忽然叫住他:“等等。”

    “你现在不能去找岁淮,还有你们任何一个人都不适合去,她情绪很不稳定,你要给她足够的时间让她清醒冷静,”孟西沅说,“我去。”

    她拉开包厢门追了出去。

    岁淮没跑远,走走停停也还在会所的大厅,她一手撑着墙壁,低着头大口喘息。大厅嫌少有人停留,来这里也都是非富即贵的少爷小姐,虽然岁淮年纪看着不大,但前台不敢懈怠,走上前要搀扶:“您好,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

    岁淮苍白着脸色,摇头,手从前台掌心抽出来,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只身朝外走。

    突然一只手拉住了她,还有那股陌生的香水味。

    岁淮没回头也知道是谁,视线中出现一张纸进,孟西沅对她说:“出汗了,擦擦。”

    她接过,“谢谢。”

    “不必了,我帮你也是因为你对周聿白重要,你要是出事了他会担心,我也不好受。”电视里那种身份高贵却恶毒愚蠢的女配角在现实中是不会存在的,孟西沅再愤怒再失智也不会作出有违身份的事情,言语举止仍带着修养,只是嗓音冷着,面色也冷淡,“只是岁淮,我对你骗我的行为很失望,很生气。我知道周聿白把你当妹妹,所以也把你当做朋友和妹妹,但是你骗了我。你骗了我,你骗了我!”她越说越激动,声量扬高。

    “……对不起。”

    “我真傻,我还跟你说那些话,你听到的时候在想什么,是在嘲笑我吗?”

    “我没有。”

    “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岁淮垂下眼,“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没有任何想法,这件事情我本来想烂在肚子里,没想到会这样,总之,对不起。”

    孟西沅深呼吸,“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周聿白的?”

    岁淮抿唇不语。

    “今年,去年,前年,还是……”孟西沅说,“许多年前就有了的年少心事?”

    “孟小姐,瞒着你这件事是我的不对,但说到底说与不说都是我的自由,我也向你道了歉。”岁淮声音淡淡“但是你刚才的问题已经涉及了我的隐私,我回不回答都是我的自由。”

    “可你的自由现在已经成为了别人的避之不及。”

    岁淮蹙眉,看过去,孟西沅无视她的疑问,径直回了包厢。

    大厅来来往往几拨人,水晶大门开开关关,冷风从外面钻进来,岁淮冻了一个哆嗦,出走的理智稍稍回来,慢慢踱步朝外走。

    却在转身时,看见了一个人影。

    视线聚焦,瞳孔紧缩,要说刚才包厢的那幕只是失去思考能力,被意外打得措手不及,那么此刻岁淮好像听见了法官锤子掷地声,命运对她做出了宣判。

    门外鹅毛大雪纷飞,寒意刺骨,那人站在门正中央,宽厚的肩膀挡住了照进来的光线,逆光而站使他神色晦暗不明。过了会儿,他像是终于消化了刚刚岁淮和孟西沅的对话,动了动身子,朝前走了一步。

    也就是那一步,岁淮终于看清了。

    “叔叔。”

    周盛巡神色异常冷淡,手上还捧着原本要送给她的礼物,不同于往日直接念出了她的全名,“岁淮,过来我们谈谈。”

    第35章 摆清位置

    走廊里。

    周盛巡与岁淮久久对视着, 直到岁淮眼眶发酸,喉咙发涩,才听他说:“岁淮,我跟你阿姨这些年来一直都把你当女儿。”

    “我知道。”她低声应。

    周盛巡半阖眼, 深吸一口气, “叔叔知道你一直是一个很乖的孩子, 听话,懂事, 这些年你阿姨身体越来越不好,你也不想看见你阿姨因为……”他甚至无法将那几个字说出口, 好像是什么说出来会脏了耳朵的字词, 直接省略, “因为那件事伤心操劳吧。”

    岁淮喉咙艰难地吞咽着, 黄沙堵了嗓子眼儿, 喘息都疼。半晌, 她垂眸,眼泪上涌:“对不起叔叔,让你跟阿姨失望了, ”她弯腰鞠躬着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既然已经注定这份感情没有结果, 注定不会被认可,注定是错误的, 那她认了。就算以后再也没法儿这样喜欢一个人了,她也认了。

    她岁淮认了。

    周盛巡背过身,声音透出疲倦:“西沅那丫头跟小聿见过几次面, 处得也还不错, 我看他外公的意思是想先培养他们的感情,等到时机成熟就先订婚。你现在年纪和心智各方面都不成熟, 感情这些东西半知半解,所谓的喜欢其实也许是错觉。小聿和你都长大了,总有些不方便的地方,我会购置一套房产转到你的名下,高考后你就搬过去吧。”

    走廊里静悄悄的。

    “不了,叔叔,”岁淮声音很淡,透过走廊尽头看着外面的冰天雪地,就像五岁那年在垃圾桶边睁开眼看到的一模一样,她说,“下学期开学我住校。以后,我会摆清楚自己的位置,注意跟周聿白保持距离。”

    周盛巡肩膀松垮了下,像是松了口气,转身摸了摸岁淮的头,“岁岁,你是个好孩子。”

    -

    生日宴的那场意外,如巨石投湖,彻底打破了那层薄薄的、不堪一击的平静假象。两人的关系从岁淮决定放弃周聿白那刻开始,像是被人剪断的毛线,摇摇欲坠。

    小年夜那天,钟晴跟周盛巡从京市回来了,带着不少钟老爷子购置的各种玩意儿,老爷子极宠女儿,大舅子也宠妹妹,不管钟晴多少岁都是钟家最受宠爱的千金大小姐,珠宝首饰名牌包包高定服装一条龙,大包小包的全部运往别墅。

    林姨年纪大了,钟晴体恤她,小年夜这天上午就给她放了年假,一直到正月初八。

    当时周聿白在整理客厅堆在角落的碟片,第一个就是上回余伟岁淮俩人合伙都没修好的那张,他拿纸巾擦,“林姨初八才回来?”

    “对。”

    “之前不是初四?”

    “今年我们回老宅过年,你们高三开学早,十二号就开学了,我们在老宅待到初八或者初十回来。”

    往年岁淮都会提前回别墅,家里是林姨照顾她,今年林姨初八才回来,代表着岁淮可能要一个人住在别墅一个星期。周聿白微皱眉,把碟片整理好放进纸箱,拿胶带封号起身,“不行,岁岁要林姨照顾。”

    “今年不用,”钟晴说,“岁岁跟我们一起回老宅过年,初八跟我们一起回家。”

    说话间,岁淮正好下楼,脚步因此停在旋转梯间,怔住了。

    “阿姨……我可以不去吗?”她低着头,有些丧气。

    钟晴把她搂过来,捏捏脸,“不行,这次得去,乖岁岁。”

    “爷爷会介意吗?”

    “不会。”

    周老爷子乃至周家老宅的人,对岁淮的态度不冷不淡,名义上的大小姐所以明面儿上的尊重是有的,但外人就是外人,岁淮每回在老宅都格格不入,只有周聿白陪她。现在俩人关系隔阂深,岁淮不想一个人在周家老宅,也不想在大过年的日子打搅老人家团圆的喜庆气氛。

    可是钟晴的话,岁淮向来是最听的。

    半晌,周聿白偏额看向她,思索几秒就要开口拒绝,却听见身后的女孩儿说:“好。”

    -

    回到周家老宅那天是腊月二十九,隔日便是除夕夜。

    与别墅和外面张灯结彩、灯笼高挂不同,周家老宅从进别院的那刻开始,便是肃穆安静的,同一白色宫廷的装潢风格,令人不自觉变得拘谨和端方起来。

    每次岁淮来这,身上那股韧劲儿都要塌下去不少,跟在周聿白身后,沉默寡言。这次,也依旧是同样的站位,周盛巡和钟晴在前,周聿白在左,岁淮在右,下车后便看见小院里陪着两个小孩儿玩闹的老人。

    老人头发花白,身躯年迈,走路要住拐杖,但腰背却是挺直的,光是看着背影都不怒自威。他刮了刮小

    女孩儿的鼻子,“不许欺负妹妹,不然外公罚你。”

    小女孩儿看起来一点都不怕,“外公要罚我什么?”她嘟嘟嘴,两只水灵灵的眼睛眨呀眨,亮晶晶的,“囡囡这么可爱,这么乖,这么喜欢外公,外公舍得罚囡囡吗~”

    周老爷子乐得哈哈大笑,“鬼灵精。”

    小女孩儿探出半个脑袋,往门边看,眼睛亮起:“聿哥哥,岁姐姐!”小萝卜头迈着小短腿奔过来。

    岁淮蹲下来,把小家伙抱了个满怀,捏捏她肉肉的脸颊,“囡囡跑慢点,别摔了。”

    “岁姐姐岁姐姐,漂亮仙女~”

    “嘘。”小孩儿说话没个分寸。

    “嘻嘻,聿哥哥是仙男~”

    周聿白:“……”

    岁淮憋笑。

    “小鬼头,这么说你堂哥。”周聿白单膝微曲着蹲下来,揪了两下小姑娘的辫子,“头发长了不少,去年还是小蘑菇。”

    “啊,坏哥哥!”小孩儿两手抱头,哼了一声,跺脚跑回去,“哥哥说我是蘑菇,讨厌啦。”

    周聿白欺负完小孩儿,淡笑着站起身,单手揣兜,一副“爷就是再端方正经也得是大王”的混球样子。习惯成自然,每年周聿白都会逗小孩儿,个个对他是又爱又恨,而岁淮就是小孩儿中的“漂亮公主”,善解人意,跟仙女一样。

    周老爷子朝这边走来。

    周老爷子年轻时雷厉风行,老年也依旧威严,听见儿子儿媳喊爸没什么大的反应,淡淡颔首,而后看见周聿白时才笑笑,抬手拍拍他的肩,欣慰:“小聿长高不少。”

    周聿白顺势搀住,笑笑:“爷爷忘了,我成年了,身高定在那儿长不了了。”

    “是吗?”

    “是啊。”

    “老头子年纪大了。”周老爷子疼爱孙子辈是出了名的,也就在几个小萝卜头和周聿白这儿露出几个笑脸,回头看见旁边的岁淮,端量一眼,淡笑,随后由周聿白扶着他进屋。

    -

    周家老宅是复古式的建筑,虽然保护得好,但依旧难掩岁月痕迹。周盛巡和其他的兄弟姐妹不止一次劝过周老爷子搬去一起住,不然就换一栋新的别墅颐养天年,可周老爷子不同意,差点为这事气得拍桌,说:“这屋子从你曾祖父那辈传下来的,当时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跟你们的母亲在这里相识,相知,过了一辈子,年轻时候常常说老了就在这里养老,可惜她命里不好走得早,我倒是个老不死的,活了一年又一年,你们几个是看我过的太安生了是不是!我住的好得很不用你们瞎操心,谁以后再自作主张家法伺候!”

    从那过后再没有儿子女儿提出给周老爷子换寝居,每年的除夕夜无论多忙都得回来吃团圆饭,家宴谁都不能缺席,包括岁淮这个外姓人。

    屋内暖洋洋的,隔绝一切寒意,岁淮里面穿了件毛衣裙,外面套了件休闲宽松版的米白色大衣。屋内暖气足,小孩儿在里面嘻嘻哈哈地打闹,尖叫嬉笑声此起彼伏,岁淮还没坐下就被囡囡拉着加入了小孩儿军团,陪他们一起玩奥特曼和转盘火车,还负责给小姑娘们换芭比娃娃的裙子。

    周聿白也没能幸免,被一个小男孩儿拽着手拖过来,小孩儿是堂姐的儿子,性格活泼,捧着一张小脸说话:“小舅舅,你教我打怪兽好不好?”

    “不教。”

    “教嘛教嘛,”小男孩儿愤愤地说,“上次囡囡打赢我了就说我是大笨蛋!她才是大笨蛋!”

    周聿白哭笑不得,一边顺着小孩儿的毛一边关注旁边的芭比娃娃换装工程,一心二用,“你都说上次已经教你了,这次不教。”

    “小舅舅!”

    “教你给我什么好处啊?”

    小男孩儿眼珠子滴溜溜转,忽然跑到岁淮身边,缠着要抱要亲亲,岁淮云里雾里地任由小孩儿亲了下她的脸,见他蹭的一下起身,又扑到周聿白的怀里,重重地“啪叽”一声亲在他下颌,咧着嘴笑:“好处!小舅舅我给你好处啦,所以你要教我怎么打怪兽啦,吼吼,打怪兽喽。”

    小男孩儿把手柄塞周聿白手里,乖乖地在一边坐下,摆好姿势,小脑袋也昂得高高的,特别可爱。

    周聿白和岁淮却是同一时间愣住,互相望着对方,不知所措。

    “小鬼,谁教你这样的。”周聿白脸色很淡地问。

    “动画片里爸爸都是这么亲妈妈的……”小男孩儿眨巴着大眼睛,懵懂地说,“男朋友也是这么亲女朋友的,小舅舅是男朋友,岁姐姐是小舅舅的女朋友——”话没说完,就被岁淮一把捂住了嘴巴。

    “闭嘴,小鬼,别胡说八道。”岁淮眯眼,恐吓小孩儿,“再乱说,我就让怪兽把你的奥特曼打的鼻青脸肿,听见没?”

    “啊不要不要!”

    “那你还乱不乱说?”

    “……可是动画片里就是这样的。”小孩儿委屈了,眼泪汪汪。

    周聿白叹口气,给小孩儿顺毛,小孩儿憋着眼泪憋得汗津津的,他原本顺毛的手不自觉开始玩起那一小撮刘海,分成小姑娘似的中分,一边一半,偏偏小男孩儿小时候长得秀气干净,真就跟一个小姑娘没啥两样,越看越好笑,周聿白憋着笑安慰,“不哭不哭,小舅舅教你打怪兽。”

    “小舅舅,你笑什么?”

    “没笑。”

    “你笑了!”小孩儿转头莫名其妙地问岁淮,哪知道话还没说出来,岁淮立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男孩儿恼了,一跺脚,跑到电视里一照镜子,愣了两三秒,然后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呜呜呜,小舅舅欺负我,小舅舅大坏蛋!我要让奥特曼揍你……”

    小孩儿闹腾,岁淮把人搂过来哄,“待会儿叫十个奥特曼过来打小舅舅,别哭了。”

    “十个?”

    “对,十个,不够的话再叫十个。”

    “好!”小孩儿好哄,三两下破涕为笑。

    周聿白慢慢道:“喂,过分了吧。”

    岁淮低头哄小孩儿,当做没听见,州官点火地说:“到时候拳脚一起,嗙嗙一顿揍。”

    周聿白:“……”

    俩人逗小孩儿的间隙,老宅院外开进一辆车,车门打开,管家亲手撑伞将人小心地迎接进来。稍后,老宅门推开,周老爷子将人领进门,金镶红木拐杖拄了拄地面,咚咚两下闷响在别墅里的吵闹声中并不起眼,却无人敢忽视。周家上下都明白老爷子的习惯,有事吩咐时先拄两声拐杖,咚咚,给众人集中注意力的准备时间,不怒自威。

    几乎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看过去。

    “嗨——”女生微笑,视线扫过周聿白,最后落在岁淮脸上,“又见面了。”

    周老爷子:“沅沅今年跟我们一起过年。”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周盛巡,问了几句孟西沅父母和孟老爷子的近况,孟西沅一一答过,温柔也面面俱到。寒暄几句后,周盛巡转身,看向周聿白和岁淮这边,眼神带着点深意说:“你们三个人是同龄,话题也多,一起聊聊吧。”

    “叔叔,那我去那边了。”

    “好。”

    孟西沅一步一步向小孩子的玩乐区走近,停在岁淮面前,这个角度居高临下,对她说:“嗨。”

    简单的一个字,勾起了岁淮不好的回忆,“嗯”了一声后便低下头,尽量忽略。可是越想忽略越能听见身旁两人的交谈,与周聿白交谈时孟西沅态度明显好不少,声音也温吞不少。

    她问:“上次电话里的事情你真的确定了吗?”

    “嗯。”

    “可惜了,”她听了半秒,语气轻松,“不过也能理解。”

    周聿白语气没什么起伏,跟问早晨吃了什么似的问回去:“你呢?”

    “还没想好。”

    “嗯。”

    话题结束,孟西沅却倏地把话题转向了岁淮:“岁淮也来老宅过年吗?”

    她未说话时,身边人替她先

    回,平声说:“孙女不来,爷爷该生气了。”

    孟西沅因为这句毫不掩饰主人身份的话,还有周聿白毫不犹豫的维护,略显尴尬。

    岁淮心脏也随之猛地跳了一下,实则在那跳动的一瞬间已攀升至巅峰,可这不怪她,没有人不会为这样一个好到过头的少年而心动。

    人们讨厌过度没底线原则的烂好人,讨厌过于体贴的中央空调,讨厌一个有勇无谋空有四肢的男人,讨厌一个因为脸上有点本钱就到处留情的男人,人们希望有这么一个人处于这样的中间值,不多不少,刚刚好。岁淮认识的人不多也不少,在来来去去的过客中,唯有一个人是这样。周聿白的好有目共睹,可他又极有原则,因果对错对事而不对你这个人,脑子灵活做事有担当,需要他的时候永远冲在最前面,即便你不说,哪怕只有一个眼神一个字一个动作他就能瞬间心领神会。如果以上这些都集中与一个少年身上时,岁淮觉得她会产生好感,继而萌生喜欢。但感情这事儿特别就特别在这,“很好”与“最好”永远有一个界限,就像“我对你好”和“我只对你好”的意义完全不一样。那么这也是周聿白跟其他人最大的差别。

    绝对的理想主义者,思想是浪漫唯一的,行为是勇敢坚定的。

    岁淮或许不是他的心上人,但永远是他心里有的人,所以无论对方是谁,说的什么话,做的什么事,周聿白永远第一选择站在她这边。不需要思考,不需要选择,不需要是非对错,因为无条件。

    所以在刚刚孟西沅稍显冒犯的话,在周聿白看来过了,他会毫不犹豫地出声护着岁淮,护着自己人。

    可是这样一个人注定不是她的。

    第36章 除夕夜

    回到周家的日子平淡恬静。

    周聿白每天最多的事就是陪着周老爷子, 老人家年岁大了,总念叨着有个人陪他,其他人当然也有主动要陪周老爷子的,有的是单纯尽孝, 有的是别有用心, 周老爷子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人没见过, 成年人那点小九九他心里门儿清,所谓家大业大就这点不好, 一旦掌权人年纪大面临退位、生老病死,就是那群小辈开始勾心斗角的时候。

    这也是周老爷子最疼周聿白的一点。

    与其他儿女的培养不同, 周盛巡和钟晴不爱那些浮夸奢靡风气, 周聿白被夫妻俩培养成平时谦逊低调、遇事绝不退让的性格, 周老爷子喜欢, 欣慰。于是每年陪周老爷子的任务, 就落在周聿白身上。

    这天, 除夕夜的前夕,又到了爷孙俩下棋的固定时间。

    围棋与象棋周聿白都会下,小时候在少年宫学过些皮毛, 不够周老爷子不满意, 说学的是些绣花枕头,于是在周聿白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没事儿就把人带在身边教下棋, 相比象棋,周聿白围棋下得要稍稍逊色。

    一盘棋走到末尾,周聿白左手撵着棋子, 笑着说:“输了。”

    “象棋还能跟我打平手, 怎么围棋下得这么烂,”周老爷子手指点着棋盘, 故意拉着脸,“白白浪费这黑玉棋盘。”

    “您宝刀未老,我甘拜下风。”

    “真话假话。”

    周聿白漫不经心地收拾棋子,唇轻扯:“真话。”

    “跟你奶奶年轻时候一个样,净是喜欢哄人。”

    “像奶奶好啊,”周聿白淡笑,没脸没皮,“像奶奶讨您喜欢。”

    这话说得也不假,比起钟晴,周聿白更像周盛巡,而周盛巡又是周家几个孩子里最像周老爷子的夫人,越清女士。

    在周老爷子那个年代,越清女士也是个奇女子。

    那时候封建思想顽固,还在宣扬重男轻女、门当户对、男婚女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越清女士祖上是大户人家,晚清和民国时也是从商又从政,家大业大,越清不出意外被当成物品一样许给了大她二十五岁的老男人,用以两家联姻,成为利益的牺牲品。和别人不同,越清女士胆量大,性格坚韧,率真果敢,别人敢跟她玩封建思想那一套,她就新时代新青年给他们看,二话不说离家走了。就是在那次离家,在南下的一个新兴学堂里认识了周老爷子。别看周老爷子长得威严,实则年轻时候也是貌若潘安,名似白玉,他姓周名怀玉,周怀玉。初见时两人虽然年纪相仿,但越清是初来乍到的学生,周怀玉已经是下乡支教过数月的老师,越清女士对周怀玉一见钟情,坦率放话:“周老师,你做我心上人行不?”

    周怀玉人比旗杆子还正,那可是根正苗红,一边红着耳朵一边严词拒绝。后来越清女士开始主动出击,俗话女追男隔层纱,越清女士有勇有谋,又娇俏可爱,还真把周怀玉追到手了。后来的几十年风风雨雨伉俪情深,只可惜人到中年越清女士因病去世。

    周老爷子在那之后未续弦过,几个儿女和孙辈里周聿白最像越清女士,骨子里的那个韧劲儿,懂得藏拙,懂得露锋,五官凌厉冷淡又不失清俊,笑起来眉眼处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温柔。

    不知不觉,周老爷子聊起了陈年旧事:“你奶奶年轻时候总不让我省心,不乖,不听话,只要她认定的事儿就是撞了南墙都不回头。”

    周聿白收拾着棋子,轻轻“噔”的一声,似玉相撞。

    他说:“可您偏偏喜欢奶奶身上那股不服输的劲儿。”

    周老爷子喟叹:“是啊,在那个年代,你奶奶是我见过最勇敢最开明最有学识的姑娘。”

    “以前听奶奶说还是她追得您?”

    周老爷子哈哈大笑:“你奶奶年轻时候劲儿烈,情书送菜织毛衣什么招式都用尽了。我当时家里管得严,在学堂里也一直把你奶奶当学生,我是她的老师,便以为自己对她无意,这不三番两次拒绝她。你奶奶气性大,不过脑袋聪明着,知道跟男同学故意商量好了气我,我这才发现自己早就不只是把她当学生看了。人不都是这样,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等缓过一阵才能明白。”

    周聿白收拾棋盘的手顿了顿。

    兴许是聊到兴头上,随后听见周老爷子问他:“你小子随你奶奶,长得俊,在学校里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哪能啊,正儿八经的高考生。”他一副人比旗杆子还正的三好标兵模样。

    “那有没有中意你的姑娘?”

    “爷爷你这问得我说有和没有都不太合适啊。”周聿白哭笑不得。

    俩人正聊着,门被敲了敲,响起声音:“周爷爷,阿姨让我给您送一下水果,还有您到点该服药了。”

    是岁淮。

    “进来。”周老爷子发话。

    门被推开,岁淮端着果盘和一瓶药在桌上,“周爷爷,我放在这里了,没什么事的话就不打搅您下棋了。”从始至终就没看对面的周聿白一眼。

    自然也没对上周聿白一直盯着她的视线。

    这些天周聿白和岁淮鲜少碰面,一来是周聿白忙着陪老爷子,二来是岁淮也不怎么出门,敲门就说睡了,怎么敲都不开。周聿白比一般男生心细,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性,共情能力强,对情绪的感知能力更强,他当然知道岁淮的变化啊,生日宴那天后,她就变了,突然将他彻彻底底推拒到世界之外,好像要跟他彻底断了,而这也是周聿白最不愿看到的。

    “等等。”周老爷子出声。

    岁淮诧异地应声停下。

    “会下棋吗?”

    她答:“会一点。”

    “会什么棋?”

    “象棋,围棋……”岁淮小声说,“五子棋也会一点。”

    这话刚说出来,忽然听见周聿白在那笑,一手撑着下巴,她瞪他一眼也不躲不闪,还在那添油加醋:“她下围棋的技术不差。”

    周老爷子勾起了兴趣,“岁丫头,过来陪我下一盘棋。”

    老爷子发话了谁敢说个不字,岁淮极不自在地走过去,趁机狠狠瞪了眼周聿白,骂他狗东西,这是看她几天没理他就没事找事了。

    “专心。”要不说周家人

    都是人精呢,周老爷子头都没抬地提醒。

    岁淮连忙回神,“好。”

    周聿白换了个位置,这下直接坐在岁淮边儿上,给了她白子,说:“你下。”

    “你干什么?”她低睫,示意他走远一点,这还是顾忌在老爷子面前,不然一个中指戳死他啊狗男人!

    “看你下棋,”周聿白没看她,只看着棋盘,抬起下巴点点,“下啊,我学习学习。”

    没脸没皮。岁淮在心里骂他。

    出乎意料,周老爷子下棋竟然格外温和,果然周聿白下棋不紧不慢,周盛巡下棋以柔克刚有迹可循。岁淮由最初的紧张慢慢放松,虽然三盘皆输,不过从里面学了不少东西,也是第一次明白那句“下棋如交友”,一个人的棋可以看出他的内里。

    最后一局,岁淮气先尽,“周爷爷,我输了。”

    “嗯。”老人家还在看棋盘,过了会儿道,“棋是周聿白教你的?”

    岁淮:“……是。”

    不过周聿白是少年宫学的,她是在初中那会儿学的,看的一个围棋动漫,瞬间热血沸腾,然后秉持着技多不压身,技多好赚钱的朴实信念,岁淮凭着三分钟热度在几天里学了个七七八八,不过也就是绣花枕头,是后来没事儿就跟周聿白两人下着玩玩才会了个差不多。

    周老爷子“嗯”了声后便不再说话了。

    下了几个小时的棋,周老爷子到了该休息的时间,挥挥手让周聿白和岁淮出去。周聿白在前,岁淮在后,看着前面的背影,岁淮撇嘴偷偷竖中指,轻骂:“狗男人。”

    周聿白脚步微顿,扫她一眼,同样很轻的嗓音:“骂我啊。”

    “谁问我就骂谁。”

    他又笑,笑得特好看。岁淮一看越是来气,想着笑的这么好看干嘛啊,勾人吧,就是故意的存心的,更狗了,她说好放弃就是放弃了,今天就是咬碎牙也不多看一眼!

    就在两人明争暗斗的时候,忽然:“以后叫爷爷。”

    俩人都吓住,连忙收了声,回头。

    只见周老爷子拄着拐杖站在桌边吃药,淡淡说:“爷爷就是爷爷,加个周不好听。”

    岁淮怔了数秒后,懂了,周老爷子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可她听懂后更震惊了,因为她叫了十几年的“周爷爷”,别人都是“爷爷”,就她不一样,因为她是外姓人,追根究底就不是周家人,她懂啊,当然懂啊,所以这称呼即使当年有那么些难过也没想着改过。但是今天,刚刚,周老爷子忽然让她喊“爷爷”,这不仅仅是一个称呼的改变,代表的是周老爷子把她当家人了。

    岁淮心狠狠一跳,唇微颤,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那声爷爷,年少时多想喊出来,多想被人回应,现在就有多惶恐,更遑论她马上就要离开周家了。

    周老爷子又说:“以后小聿没空,岁丫头常来陪陪我这个老头子。”

    出了书房门,岁淮还沉浸在刚才的惊愕中。

    她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转头看周聿白:“你跟周爷爷说了什么?”

    “不是我。”

    “不信。”

    周聿白不紧不慢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那你去查,要我说的,我认。”

    这人的秉信岁淮门儿清,她刚那一问就是觉得太奇怪了,太不可思议了。周老爷子是谁啊,整个周家的主心骨,掌权人,说实在的这些年除了周盛巡和钟晴夫妻对岁淮亲,其他人对岁淮疏远淡漠的态度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周老爷子对岁淮的态度很冷淡。可现在周老爷子突然转了态度,岁淮心里特没底。

    她垂着头想事儿。

    忽然听见周聿白冷不丁地说:“你棋下的不错。”

    不提还好,一提就来气,岁淮瞪了他几眼:“有些人少说风凉话,小心闪了腰。”

    他笑:“没说风凉话,真话,确实进步很多。”

    周聿白真挺奇怪的,“最近自己练过了?”想想觉得不太可能,先替岁淮否定了,接着说了个比较有信服力的理由:“网上接了什么下围棋的单赚钱?”

    “赚你个大头鬼。”-

    周家的团圆饭比平时的家宴要热闹许多,周家的平辈小辈齐齐高举酒杯,祝愿周老爷子高寿安康!

    周老爷子年轻时酒量很好,老了后便很少饮酒,除夕夜是个特例,喝得脸上泛起酒红,语气欣慰:“阿清在的时候,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你们兄弟姐妹和睦有爱,孙子孙女健康长大,一晃眼,阿清都走了快十八年了,你们也一个个有了自己的事业,孙子孙女成家的成家,高考的高考,我也算是没什么遗憾了。”

    “爸!大过节的你说什么呀!”

    “爸,您还长命百岁呢!”

    老爷子醉得有些厉害了,不能再饮酒,钟晴是时给自家儿子递过去一个眼神,周聿白放下筷子,走到老爷子身边,扶他起来:“爷爷,上楼休息了。”

    “小聿啊,爷爷最放心的就是你。”周老爷子拍了拍少年的肩,清瘦却不单薄,有韧劲儿,有骨气,有担当,“从小到大就没叫你爸妈操过心,也没叫我操过心,现在好了,长大了,是个能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在学校里你也多多照顾点岁丫头,俩个人彼此照看照看,听到没?”

    所有人的视线霎时全部聚焦在角落的岁淮身上。

    岁淮也蓦地从饭碗里抬起头来,慢慢地站起身,顶着众人意味不明的眼神,尤其是周盛巡的目光,她硬着头皮说:“我知道了,我会的,谢谢爷爷。”

    周老爷子满意地点头,上楼了-

    周家小辈多,尤其是爱玩爱闹的小孩儿,吃完团圆饭就到了放烟花的时候,院子里热闹哄哄的。

    岁淮被囡囡拽着去一起放仙女棒,手里被小姑娘塞了一小捆。

    “岁姐姐,点!”

    “点点点,”岁淮摸口袋,“……没打火机。”

    老宅庭院大,后院更是小桥流水的建筑样式,弯弯绕绕的桥梁,水面没有结冰,里面有自动恒温系统,花开得正盛,晚风里夹杂着清香,徐徐吹来,倒也不算冷。前一天下了雪,围栏还有些积雪未消,岁淮和囡囡挑的是块干净的地儿,在另一边,薄冰还没融化的桥上,周聿白和孟西沅在那放仙女棒。

    主要是孟西沅在玩儿,周聿白弓着身子玩手机,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主要孟西沅问他点仙女棒的时候才有反应。

    一旁的其他周家下人自然也有打火机,不过孟西沅不问他们借,他们也不主动递上来。想来是周家提前有人交代过,让孟西沅跟周聿白单独相处。

    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周老爷子喜欢孟西沅,两家门当户对,成为孙媳妇自是最好的选择。

    囡囡也看见了周聿白在点烟花,歪着小脑袋问:“岁姐姐,今年过年聿哥哥怎么不帮你点烟花啦?”

    小孩儿心直口快,是什么就问什么。

    岁淮还没想好怎么说,囡囡就蹦跶起来喊着:“聿哥哥,帮我们点仙女棒!”

    岁淮刚要阻止,靠在栏杆上的人有意识般地望了过来,额头斜斜地偏着,一身单薄的卫衣也不怕冷,浓密的长睫眨了下,无声地这么看着。

    孟西沅也停了下来,手中的仙女棒还在滋啦啦地燃烧,白色的焰火照在她的面颊上,眼神里的喜悦慢慢褪去。

    囡囡跑过去一把抱住周聿白的大腿,缠着撒娇:“聿哥哥,你给我和岁姐姐点仙女棒好不好?”

    他冷酷得很:“不点。”

    “点嘛点嘛。”

    “帮你们点有什么好处?”又开始逗小孩儿了。

    囡囡叉腰,小大人似的很是慷慨地说:“我把我新买的芭比娃娃给

    你玩!”

    周聿白扯了下嘴角,蹲下来,捏了捏小姑娘的脸蛋,“这样就想求我帮忙,小气了啊。”

    “啊?”小姑娘嘟嘴。

    周聿白在那笑,肩膀抖了好几下,岁淮在一边看着都要无语了,这人就是关键时刻不掉链子,不关键时刻拌你链子,有事没事儿非得招惹你一下。

    岁淮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拉住囡囡的手,“有的人铁石心肠,不给就不给,姐姐带你去找别人借。”

    “等等。”周聿白从兜里拿出打火机,帮囡囡点了烟花,囡囡看着手里燃烧的仙女棒,两眼都亮晶晶的,蹦蹦跳跳地去玩了,才几秒就把岁淮抛之脑后,满脑子都只有她手里那堆仙女棒了。

    岁淮:“小没良心的。”

    周聿白点完在原地站着,握着打火机的手没收回去,视线漫不经心地盯着水面,一副“爷就等着你找我说话”的混球样。岁淮视线越过他,看着对面一直凝视这边的孟西沅,抿了抿唇,拿着烟花转着就走。

    “小没良心的。”他说。

    岁淮猛地转身,盯他:“骂谁呢。”

    他扯了下嘴角,笑得很真实,像是今晚最真心的一个笑,特别混蛋,“谁没良心我骂谁。”

    “狗东西。”岁淮骂回去,离开的脚步加快。

    手腕却被人一把拉住,而后一拽,岁淮被周聿白拉回了围栏边,两人并排靠着。

    “干什么,放开,疼。”她皱眉。

    周聿白:“我都没用劲儿,娇气啊。”

    “滚吧你,就你那力道都够捏死一头牛的。”

    周聿白被她这句话戳中笑点,放开她,笑得不行,“你怎么那么搞笑。”

    “……”

    “点不点?”他笑完,下巴点了点她手里的仙女棒。

    “不用,我不玩。”

    “我给你点。”

    “不用,谢谢。”

    周聿白这会儿装聋作哑起来,真就没脸没皮第一名,笑着给她点仙女棒,滋啦一声,银色的烟火在指间绽放,小而微弱的光晕,将两人的侧脸渲染上一层层淡淡的光,温馨而浪漫。

    与此同时,天空砰的一声,漫天焰火绽放。

    像下了一场绚烂的流星雨。

    岁淮仰头看焰火。

    周聿白低头看她。

    这样的一幕落在不远处的孟西沅眼里,有那么一刻她忽然恍惚的觉得,周聿白应该是喜欢岁淮的。因为他看她的眼神,太亮了,太专一了,专一到好像在他的世界里,岁淮是比一切都要耀眼的存在。

    可下一瞬不久前那番对话涌入脑海。

    “你真的决定去京市上学吗?”

    “嗯。”

    “因为岁淮?”

    他沉默。

    “你喜欢岁淮吗?”

    他再次沉默。

    “周聿白,我跟你不是我一厢情愿,还有我们两家长辈们的意思。所以于情于理,我都有资格问这件事,答案是对我的尊重。”

    良久,少年才淡声答:“不喜欢。”

    第37章 示弱

    除夕后, 孟西沅回了沪市,周家的各路亲戚也慢慢散了,囡囡和一群小孩儿跟周聿白和岁淮告别后闹腾着离开,周家老宅恢复往日的冷清。

    周盛巡和钟晴依旧是最后离开的, 想着多陪陪老爷子, 一直待到初五才回去, 也就是高三开学的前两天。

    初五那天,周老爷子找岁淮下了回棋, 之前几次是围棋,周聿白在一边, 这回是象棋, 就她和周老爷子两个人, 全程都安安静静的。几局来回, 岁淮全输, 她有点怵, 棋艺太烂。周老爷子倒是没什么反应,边下棋边问些学习上的事情:“听小聿说你成绩还不错,想考哪里的大学?”

    “想留在安怀本地。”

    “也行, 家里知根知底的。不过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 也不一定是最好的出路,适合自己就好, 不用强求。”周老爷子跟他们那一辈的老人不像,不强求读死书,死读书, 觉得天生我材必有用, 用在哪一行得看自己的造化。

    “我记住了,谢谢爷爷。”

    走了几步下来, 岁淮唯一剩的“马”也被周老爷子的“炮”给吃了,放眼棋局,岁淮输局已定,她耐着性子又走了几步,便听见周老爷子又聊起来:“怎么今年没看你和小聿走动,前两年两个人跟连起来的影子似的。”

    岁淮手僵了下,笑笑:“长大了嘛。”

    周老爷子没再说什么,只叮嘱道:“一家人好好相处。”

    “好的爷爷。”

    几次棋下下来,岁淮能感觉到周老爷子对她的态度比以前要亲近些许,对此,只有“老人年纪大了希望一家人和和睦睦”能当一个解释。老爷子也就是看着威严,相处起来也还好,话不多,也不刨根问底,下棋的时间对岁淮来说也没那么难挨。

    到了傍晚时分,天快黑了,岁淮刚好下完棋从书房出来,周聿白正好上楼,老宅的休闲卫衣已经换成了出行在外的黑色大衣,宽肩窄腰,身高腿长,什么都不做光是站那儿已经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下完了?”

    “嗯。”

    “要回去了,东西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

    一问一答,没有多余的一个字,伴随着的气氛寂静,沉默,僵滞。实则这种氛围许早之前就已经存在,从生日宴之后就存在,原本回了老宅这几天有所缓和,可在除夕夜过后这种氛围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愈发明显。这事儿周聿白本打算前几天就问,但老宅事情多,便一直耽搁着,也就现在两个人才真正寻到独处的时间。

    周聿白没兜圈子,转着手机说:“你心里藏着事儿。”

    岁淮脚步停下,看了他一眼,“没有。”

    “你有,”他笃定,“岁淮,你说话用几个字用的什么标点符号我都一清二楚,你没法儿骗我。”

    岁淮:“你这厉害猜我干嘛,去当人工智能啊,谁有什么秘密直接往你面前这么一摆,一放,一看,全须全尾都瞧见了。说不定还能混成个半仙,以后人家逢人就喊你周半仙。”

    周聿白拧着眉,就好像在一套简单卷上见到了一道从没做过的难题,无从下手,莫名其妙,也就在这种时候,周聿白那压制许久的情绪露出来一点,二话不说拉住岁淮的手腕,不管她挣扎,拽着人往阳台走。

    整栋老宅前厅都是静悄悄的,岁淮一路挣扎一路说:“你放开,放手啊,周聿白我让你放手!”

    “别动。”

    “你放开。”

    话音将落,岁淮被周聿白拽进了阳台,他“砰”的一声关上阳台门,动静有些大引来了下人,李伯当头。岁淮心一跳,当下怕了,顾不得挣扎便开口:“来人了,你快松开……”

    脚步声在靠近。

    周聿白脸色没变,看着她:“怕了?”

    他就是要她服软,要她真实地面对他。

    岁淮咬着牙,腮帮子绷紧,不说话了就直接挣扎,可是越挣扎周聿白抓得越紧。一开始他只是单手握住她一只手腕,见她反抗地越厉害,便一只手禁锢住她两只手,另一只手捏住她下巴,强迫她扬起下巴,就这么直勾勾地与他对视,周聿白看着她问:“怕不怕?”

    周家要是发现了他俩这样,发现她对周聿白的心思,不敢想会出些什么乱子来。周家可不像周盛巡那样好说话,一个个手腕强硬。更不敢想钟晴要是知道了,该会以一种什么样的眼神看她,失望还是愤怒或是厌恶。

    岁淮不敢想,闭上眼,“怕了,我怕了。”

    “怕什么?”

    他冷淡强硬的姿态就是要岁淮亲口说出来。

    脚步一点一点朝阳台靠近,要不是老宅太大,根本要不了这么久的时间。

    岁淮再生气也没用,她放低声音说:“怕被他们发现你这样,我这样,怕他们发现我对你的龌蹉心思,怕他们会怪我。我是胆小鬼,可

    以了吗?”

    她闭上眼,似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手腕的力道渐渐松开,捏住下巴的手指也退开,刚才那锋利凛冽对峙的氛围没了,岁淮好像隐隐听见身前人叹了口气,下一瞬,便听见他少许疲惫的声音:“我也怕,岁淮,我比你怕。”

    她怔了,睁开眼。

    周聿白单手锁住阳台门,手一挥,拉上隔帘,巡视的管家没看见不对劲又走了。

    他这才继续说,嗓音平淡却露出少有的无奈:“但我不怕你说的那些,我怕得是你,岁淮。”

    “咱俩认识多少年了,十五年。对你来说我跟那些别的男生一样吗,是那种我拒绝你了就得老死不相往来的普通交情的男生吗?不是!你说的那些我其实无所谓,也不在乎,我真正在意的、介意的、不理解的是你拿对外人的那一套来对我,我说过就算我拒绝了你,咱俩没法儿在一起,那也只是单纯针对感情上的事儿你懂吗?可是咱俩不止有感情,一起相处那么多年的亲情、友情,相依为命,这些难道都要因为一句我不喜欢你全得全部被抹除、被抛弃吗?我也得跟你老死不相往来吗?”

    一句一句的话砸在岁淮脑袋上,砸进她心里,好像把那块最柔软的地方砸出一个大坑。周聿白从不是一个轻易露出脆弱的人,只有她,唯有对她。

    可是周盛巡说的要求,她已经答应了;她自己也说好了,这场暗恋到此为止;周聿白这个人,她不要了,也要不起。

    岁淮抿唇,嗓子有些哑:“那你怎么样才能好受一点?”

    “跟以前一样,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别把我当外人。”

    “不好意思,做不到。”

    “我把顾远的那支打火机还给你。”他搬出条件来,“以后你想要抽烟还是喝酒或者干点别的什么,我都不会管着你,只要你心里有数。”

    岁淮忽然叹气:“周聿白你知道吗,你现在每说一句话,我就都在后悔为什么要喜欢上你。”

    第38章 程清池

    出乎意料的, 周聿白听完,神色没有半点喜悦,而是平静淡漠地望着她。

    周聿白面无表情的点点头,一个字不再说, 扭头走了。

    阳台门被他“嗙”的一声重新拉开, 屋外冷空气和屋内暖气交汇, 温度差大到好像灼烧了他的骨节,那只拉开门的手青筋暴起, 关节处通红。他刚要把手垂下离开,岁淮叫住他:“打火机, 你还没给我。”

    那只手在空中顿了顿, 周聿白像是没听见般继续揣回大衣兜里, 抬脚要走。

    “打火机, ”她加重了语气, “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没带。”

    “那现在去拿, 不用麻烦你,你告诉我一个位置,我自己去, 好吗?”

    “一个顾远送你的打火机, 这么看重。”周聿白没有对话的语气,更像是平淡地自我陈述, 过了会儿,他左手在兜里拿出来一个东西,摊在掌心, 银色金属在光线下发着光。岁淮伸手去拿, 他躲开了下,没什么表情地问:“就那么想要?”

    “是。”

    “如果这个打火机是我给你的呢?”

    岁淮心累, 憋不住火气:“周聿白,你真的很奇怪,较真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你不喜欢我,却总是纠结这些,一遍遍地问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你总说我不冷静,其实不冷静的是你,你的莫名其妙会让我觉得——”她声音停了停,像是雪花掷地,虚幻得像是梦境:“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雪小了,风停了。

    周聿白淡淡地看着她,扯了下嘴角,声音没半点情绪:“你想多了。”

    掌心的打火机被他抛了过去。

    _

    回别墅的路上,岁淮借着买点东西的借口下了车透气,漫无目的地走,一直走到了与喧闹繁华市中心相比落后许多的老城区。

    老城区顾名思义,是在十几年前经济开发时划分下来的一片老旧地区,那里多半是底层工人的栖息地。这里距离安怀一中本来有些远,但是前年一中后门开了条学生小吃街,为了方便做生意,政府划了几条胡同专门通路,渐渐的,附近越来越多的学生上学抄近路走老城区,岁淮和周聿白当时的秘密基地就是在这一片路过的时候找见的。

    岁淮原本想去趟秘密基地,但天黑了,秘密基地附近的小巷黑灯瞎火,便作罢,转悠几圈打道回府。

    经过胡同时,看见一辆救护车疾速奔驰在公路中,“嘀唔嘀唔”地叫着,车顶的红□□不停旋转。

    胡同尽头接着响起纷乱的脚步声,车轱辘在地上滚动,担架吱嘎吱嘎地响,人潮议论纷纷,有看戏的,有安慰的,有同情的。

    “老天不长眼,程姐一个女人拉扯孩子已经够难了,还让她身体也不好。”

    “谁说不是呢,小程也是个苦命孩子,自己还是个孩子,就要一边上学一边照顾妈妈。”

    “程姐今晚怎么好好的发病了?”

    “还不是她那个前夫!好吃懒做抽烟喝酒还爱赌,有钱总不知道照顾照顾娘俩,一没钱就来找娘俩要,小程见不得妈妈欺负,跟他爸打起来了,他爸喝醉了就抄起酒瓶就往小程头上砸,程姐看儿子受伤就去拉,哪晓得情绪一激动犯病了……”

    “可怜啊。”

    一盏摇摇欲坠的路灯折射出的微弱光线好似将世界划分成一白一暗,白的叫生活,暗的叫生存。

    在属于暗色的那片地界里,一个少年拼尽全力地把一个面色惨白的女人从楼道里背出来,白净的脸庞布满汗水,手臂青筋暴起,在街坊邻居的帮助下把女人轻轻搁在担架中,他像个被人丢弃在深渊的幼兽,不知所措却依然要理智冷静,他原本要跟去,被一个中年男人拦了下来,男人似乎是少年的长辈,脸色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叮嘱他在家休息一晚,别真倒下了。

    嘀唔,嘀唔,救护车开走了。

    少年孤身置身于黑暗中,愣愣地站在原地,良久像是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气般,忽然瘫倒在长满青苔的墙壁,薄薄的一件白色长袖被弄脏,他不在意,或者说已经无需在意,就这么坐在地上,长腿屈起一条,他手肘搁在上面,头埋着胳膊里,一声不吭,却让人感受到他无声的绝望和疲倦。

    岁淮从未见过少年这般失态的模样。

    不再干净,不再睿智沉静。

    而是狼狈,脆弱,单薄,绝望。

    岁淮一步步走近,走进黑暗,走进少年孤独无助的身旁。她蹲下来,念出他的名字:“程清池。”

    声音如从天降,少年征了怔才抬头,没有情绪的眼睛看向她。

    也就是这会儿,岁淮在他抬头时才注意到程清池额头有伤,血迹一直淌到他锋利利落的眉骨,现在已经干涸了,他胸前的白色布料也会斑驳血迹,一片狼藉。

    他不说话,一直不说话,就这么盯着她。

    程清池记起第一次遇见岁淮的时候,很巧,也是这么一个暗不见光的日子。

    三年前,在那个静谧、兵荒马乱的夏夜,少年也是这么狼狈不堪地坐在台阶前,手臂滴着血。素不相识的女孩儿停下来,怯生生地叫了声他的名字:“程清池,你怎么了?”

    少年转头,没说话。

    女孩儿走过来,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创可贴,解释道:“我叫岁淮,你的同班同学,昨天高一新生开学我们见过的。”

    少年低睫,看着贴在他胳膊上的创可贴,吞了几斤黄沙般的喉咙吞咽一下,刺痛传来,他张口用沙哑不已的声音说:“谢谢。”

    “不谢不谢,这个你拿着,”岁淮朝她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亮晶晶的,“记得不要碰水。”

    刚说完,远处一个身高腿长、气质出尘的少年站在那儿,招手,“岁岁。”

    “我在这儿!”女孩儿立马开心起来,朝少年奔过去,“周聿白,我们回家吧!”

    三年前她如从天降,三年后亦然。

    程清池静静地望着她。

    “程清池?”见他不说话,岁淮有些担心地问。

    他有些意外,几秒后像是确认了什么事情,朝她摇了摇头,嗓音沙哑:“没事。”

    “你怎么了?”她追问。

    今夜的程清池像是褪去了面具,露出骨子里的冷淡和漠然,说话动作都没什么情绪。也许需要他情绪的地方太多了,多到没有一刻能真正喘息停歇,而现在面对岁淮他没力气装了,亦或是不想装了。

    程清池背靠着墙,未融化的积雪打湿他的后背,逼仄的胡同里,漆黑的雪夜中,他缄默了一段时间,不知道说给岁淮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亦或是说给任何一个家庭健全、幸福美满的人:“你不懂。”

    可是他却听见她说:“我懂。”

    坚定而轻柔的语气,岁淮坐在同一层台阶,说:“我懂的,程清池。五岁的时候我妈妈突然去世了,就在呼吸停止的前一分钟,她还在给我织围巾,她说别的小孩儿有的我家岁岁也有。我哭啊,喊啊,在太平间扒着床架不放手啊,但是我妈还是走了。我安慰自己说还有爸爸,在我五岁那年,我妈去世不到一个月,我爸不要我了,他骗我说去买棒棒糖给我吃,却转手把我一个人丢在垃圾桶边,大冬天暴雪快要把我淹没,就在同一个冬天里,我爸妈相继离开我了……”再提起这些事的时候,情绪很淡,她说:“老天爷就是不长眼,命运就是这么不公平,有的人就是天生出生在罗马,有的人生下来就注定会为了生存摸爬滚打摔得鼻青脸肿,但我们不能认输啊,我们应该指着老天的鼻子骂他没眼力见儿,瞧不出来我们多有出息,叫他好好看着我们是怎么一步步往前冲往上爬的。”

    岁淮边说边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程清池接过,擦了下额头的血迹,还有胳膊上沾着的各种污水。他这人永远都是不争不抢,别人要跟他说,他就听了,心中有什么想法也会等到别人说完再提。等了等,确定岁淮说完安慰的话,他掀开眼皮,黑白分明的瞳孔注视过去。

    “岁淮。”他喊她。

    “嗯?”

    “有想过去哪里上大学吗?”

    岁淮脑海里闪过不久前孟西沅说的那番话,原本排在第一的京市几乎是半秒不到就被pass了,紧随其后的沪市也因为孟西沅在被排除,只剩下江市和南市。她只当程清池随便聊聊,没多想,“可能留在安怀本地吧,也可能去南市,听说那个城市靠海很漂亮。”

    “南市?”他皱眉,“很远。”

    “人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安怀,留在原地,没准出去闯一闯才是对的,”岁淮勾唇,随便笑了笑,“认识些不一样的人,说不定,那时候我会遇见一个重新喜欢的人。”

    程清池把盯着地板的视线,转移到她脸上,突然声音很淡地说了句:“好。”

    彼时的岁淮不知少年这声“好”份量有多重,不知道少年这声“好”后面代表的是什么。更不知道,在这晚,她彻彻底底地走进了这个叫程清池的少年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一片废墟,满目疮痍,只有她来时的那一刻,万物复苏,春和景明。

    第39章 鼻酸

    雪后初霁, 阳光明媚,院里的一串花架上结了厚厚的几层冰棱,太阳光一晒,化了, 雪水滴滴答答地落进泥土里, 沁起一阵雪后清新的泥土松香。

    手机嗡嗡震动一下, 游戏页面弹出:败。

    岁淮视线从外面收回来,看着手机屏幕, 她又输了。很快,她发起新一轮的战局。

    对方执黑子, 她执白子, 屏幕中央的围棋盘很快由空为满。岁淮琢磨着棋局, 想从旁另开一条路, 棋子刚落下来就被对方堵了, 她转手下在另一角, 对方又把她给堵了:“……”

    她打开对话框,朝对方扔了几个番茄,打字发过去。

    Money:不带这样赶尽杀绝的!!!过分!!!

    Ferryman:你刚刚说让拿出我全部的实力。

    Money:我反悔了, 你现在让我一步!

    Ferryman:……

    Ferryman:好的。

    页面显示对方已撤回一颗白棋, 岁淮把黑子下在刚刚那颗白子的地方,终于解除断气的危险, 肩膀还没送下来呢,对方不紧不慢地在她左边又堵了一颗。

    岁淮:“……”

    她直接切回刚才的对话框,朝对面砸了几桶番茄汁。

    Money:哼!

    Money:你刚才的行为已经严重惹怒我了, 等着吧, 等我升到Lv.99我就报仇,杀你个片甲不留。

    Ferryman:^_^

    Money:……

    页面的“败”字占据了绝大部分, 岁淮关掉游戏,切回微信,打开一个对话框,发了三个字过去。

    不玩了。

    对方也回三个字:很抱歉。

    岁淮想象他那副一本正经道歉的样子就想笑,打字:我开玩笑的,没生气!对了,阿姨怎么样了?

    程清池:好很多了。

    岁淮:你头上的伤呢?

    程清池:也好了很多。

    这人和周聿白余伟两个人完全是两个极端,说话一板一眼,做事正经不已,岁淮看他老干部似的聊天字句,好像下一句就会冒出来:“谢谢关心,小岁。”

    小群里弹出消息,是章盈发她跟姐姐妹妹们出门逛街的美照,还有吃臭豆腐和淀粉肠的视频,“芜湖,遥远的城堡里的公主,你吃得到臭豆腐吗,你吃得到淀粉肠吗,你逛得了街吗?”

    余伟:盈盈,逛街怎么不喊我(委屈jpg.)

    章盈:……

    余伟:没爱了。

    章盈:滚,姐买内衣。

    余伟:(告辞jpg.)

    见招不了章盈,余伟就来招岁淮,在群里疯狂@她:岁啊,干嘛呢,都不回消息。

    余伟:不会无聊到聊天都懒得了吧?来来来,拍个照我看看你头上长蘑菇没?

    岁淮:余猪猪你别犯欠。

    章盈:楼上的公主,最近几天干嘛呢?

    岁淮:发呆。

    章盈:怎么不找周聿白让他陪你玩儿?

    消息发送的太快,章盈反应回来后立马选择撤回,余伟打马虎眼地扯到了别的话题,岁淮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两句,然后找了个理由下了。

    群里好不容易热络的一次聊天再次以冷场收尾。

    实则冷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从那次生日宴意外以后,周聿白和岁淮好像都定下了一个“不能同频出现”的约定,小分队的其他三人照旧聊天,但总是凑不齐五个,要么是章盈余伟程清池加周聿白,要么是章盈余伟程清池加岁淮,而且要是聊天一个没注意扯到对方身上有关话题了,群里温度陡然降到冰点,发红包都捂不热。后来除夕夜过后,群里彻底冷了,也就是那会儿小分真的相信原来两个形影不离的人也能闹得这样僵,这样紧绷欲断-

    高三放假晚,开学早,一眨眼,短暂的寒假已经到了结尾,新学期就要开始了。

    钟晴和周盛巡也马上要赶往基地,走前的一天晚上,一家四口在别墅里吃了最后一顿晚餐。

    饭后,趁着周聿白帮钟晴在楼上收拾行李时,周盛巡跟岁淮在露天阳台谈话。

    “岁岁,住校申请我已经提交给学校了,也找校方领导和你们老师谈了,给你安排了一个单人宿舍。当然,如果你在里面住的不习惯,我在一中附近买了一栋公寓,私密性和安全性很强,你也可以从学校搬出来住那儿,你周叔就在楼下,有什么事也能让他照顾你。”

    “我知道了,谢谢叔叔。”

    周盛巡叹了口气,“岁岁,你别怪叔叔。你跟小聿不合适。”

    “我知道的。”

    “你是个好孩子,你放心,周家永远都是你的家。”周盛巡顿了顿说,“但前提是你得听话。”

    岁淮低着头,脚边是水晶桌,透明的水晶玻璃倒映着黑夜与繁星,她在那里漫无目的地数着星星有几颗,一直数到第13颗的时候,不数了。也没回应周盛巡的话,而是问了另一

    个问题,“叔叔,你知道我爸爸这些年到底去哪里了吗?”

    周盛巡摇了摇头。

    对于这个结果,岁淮心里有数。她说了一句晚安,便准备去睡了,忽然被周盛巡叫住,给了一个东西给她。

    冰凉的金属躺入掌心,岁淮磨挲一下,“钥匙?”

    “你长大了,你爸爸在兴城浅水湾那边的房子,我买回来了。”

    岁淮愣住。

    她以为当年早就当了,再也没法儿要回来了。

    “叔叔……”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现在不是说那些的时候。岁岁,我知道你是个很有骨气不服输的女孩,钱肯定会要还我,但不是现在,你现在首要的是读书,考大学,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至于钱财,等你长大了,有能力了你再来还。这个房子就当我送给你18岁的生日礼物,家就是家,任何一间屋子都代替不了。”

    岁淮:“谢谢叔叔。”

    “早点睡吧。”

    _

    傍晚,岁淮去了一次医院。

    去的时候病房里没人,问了护士才知道程清池带程妈妈做检查去了。岁淮把果篮放在一边,坐在外面的凳子上等着,等了十来分钟,电梯门轻轻“叮”了一声,程清池推着轮椅上的女人从里面出来。

    岁淮见过程妈妈一面,在高一期末家长会的时候。程妈妈面容是病态的白色,光一照,几近透明。她长得很具古典美,细眉,小巧鼻,说话轻声细语,待人总是笑,握着老师的手说:“徐老师,让您平时多费心了,我身体不好,我家聿白麻烦您多照顾。”她知道程清池跟周聿白几个关系好,见他们时专门带了水果,洗的干干净净,还有自己做的点心,一边分给他们一边说谢谢。

    程清池身上那股干净清冽的气质,多半是随了程妈妈。

    而今,女人脸色苍白,虚弱地闭着眼,羸弱瘦削的身子上盖着厚厚的毛毯,呼吸时胸口的起伏微弱的几乎看不见。而这已经比前些天岁淮第一次来医院看她时好了很多。

    见她在,程清池想说话,又顾忌吵醒母亲,抬手示意岁淮等一下,把程妈妈推进了病房。几分钟后,他关上门,在走廊问:“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阿姨。”她举了下手里的果篮。

    程清池看她,过了会儿才接过来,“谢谢。以后可以直接过来,不用带这些的。”

    “哎呀,不用跟我客气。”她问,“刚是做检查去了?怎么样?”

    “医生说情况好了点,过半个月就能出院。”

    “那就好。”岁淮看他神色疲倦,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一看就没睡好。额头上的疤痕变淡了,现在只有一条浅浅的痕迹,碎发挡住后不怎么明显。他好像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彼时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经被生活磋磨去了原本该露的锋芒,尚不宽厚的肩膀已经承受千锤百炼,风吹雨打。

    “程清池,你别太担心了,阿姨一定会没事的。”岁淮从兜里摸出一个东西来,黄色的平安福在手心静静躺着,“这是过年时候去寺庙里祭祖求来的,是特别特别好的平安福,保人平安顺遂,你拿着,回头放到阿姨的枕头底下。”

    程清池低睫看着,“……你求的?”

    岁淮不迷信,可听说人在绝境时求神拜佛也算是一个精神支撑,她觉得程清池可能需要一个就求了。这会儿倒有点尴尬,清咳几下,挽尊道:“顺便求的,我不迷信,你不许笑我!你快拿去看看!”

    女孩儿指节如青葱白玉,小小的平安福躺在她手心,程清池拿过来,无意间擦过岁淮的皮肤。温热,柔软,不知所措。

    “岁淮。”

    他喊她。

    “嗯?”

    程清池黑白分明的瞳孔里倒映着她的身影,清而淡的嗓音因为过度熬夜而变得少许沙哑,他说得郑重无比:“谢谢。”

    被他这样专注的望着,岁淮格外不习惯,干巴巴地笑了下:“好了,我就是来看看阿姨,既然阿姨还好,我就不耽误你休息啦。你快点去补觉,明天要开学,你别迟到了。”

    -

    回到家后已经是傍晚。

    林姨因为过年期间摔了腿,还得在家休养半个月。

    岁淮推开门的时候,别墅静悄悄的,黑漆漆的,没有开灯。她没喊周聿白,径直上楼拉着两个行李箱下来,刚到旋转梯,差点脚崴,下一瞬,灯亮了。

    挺拔高挑的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边,望着二楼的岁淮,一上一下的位置,忽然多了几分剑拔弩张的意味。

    “去哪儿?”

    岁淮放下行李箱,停在二楼,声音在空旷的别墅里回荡着:“我这学期住宿。”

    说完,她就低头把回来时从超市买的一些小零食装进行李箱里,拉上拉链,站立,拉起扶手,已经做好准备走的架势。

    周聿白:“再说一遍。”

    岁淮:“我这学期申请住校了,是我自己的意愿,跟叔叔阿姨之前沟通过,他们同意了。”

    半晌,周聿白说了这么两个字:“很好。”

    他又说:“和谁都说了,和谁都沟通了,什么人,什么事儿,在哪块都有谁,你都想的清清楚楚,这事儿早想好了吧。”他脸上没表情,声音也比寒冬腊月的雪粒子还要冷,“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我知道这事对你来说有点突然,我确实是在前段时间——”

    周聿白淡声打断:“你就回答我,我是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岁淮:“是。”

    长久的静默。

    “为什么?”

    “我刚说过了,住学校可以节约时间,我就可以用更多的时间去复习。我的成绩你也知道,咱俩一个班想要考上211,没有那么容易。我跟你不一样的周聿白。”

    “不一样,”他扯了下嘴角,“到底哪不一样啊?”

    没等岁淮说话,周聿白双手揣兜,睨着她,“是你跟我不一样,你跟其他人就是一样。你随随便便就能把我撇下,随随便便说,不要我就不要我,老死不相往来就不相往来,一句话不说就要走。我现在也挺想问问你的,你把我当什么了?”

    “当你想让我把你当成的人,”岁淮忍住鼻腔的酸涩,“哥哥啊。”

    周聿白眼神冷淡,“如果你真的把我当哥哥就不会这么做。”

    “我申请了,同意了,行李也收拾了,你要我怎么样!”

    “别去。”

    “我要去,周聿白,我实话跟你说吧,自从那件事儿放到明面上来以后,我根本就不想再见到你。我每次一见到你就想到生日宴那天我扫地的颜面,想到我喜欢你那么多年却被你一而再再而三拒绝的难堪,想到我在你家始终是个外人。”岁淮说,“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所以你就是非住校不可了?”

    “是。”

    “好,你走,我不拦你。”

    岁淮拉着行李箱,打开大门的同一秒。

    身后的声音也传来,“但是你今天出了这个门,咱俩就完了。”

    第40章 565

    高三下学期的生活像是开了加速器, 看不见白天黑夜,只有满天的试卷和数不清的分数线。

    高三的生活枯燥乏味,每个人都化身学习机器。

    岁淮变成七班的积极备考分子,成绩稳中向好;周聿白和程清池依旧稳定在“周第一, 童第二”的排名;相比之下, 平时都是俩活宝的章盈和余伟这学期要不太平许多。

    章盈和余伟俩人之间, 整个七班都心照不宣,就是班主任老徐都看出了些苗头。不过看在临近高考, 两个人成绩又都稳定向前,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毕业再确定关系的这个决定肯定没跑。

    谁料到, 临近高考的紧要关头, 章盈的父母发现这事儿了, 竟然直接闹到了学校。

    当时整个年级都在上自习课,

    走廊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源头是在办公室,而后开始沿着走廊向各个班级蔓延,家长的怒斥声只高不低:“你们做老师的也太不负责任了, 学生有早恋苗头竟然不阻止, 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女儿成绩那么好,少说怎么着也能考上全国的Top10, 那男孩子成绩那么差,考个一本都够呛!我女儿跟他干什么,我看就是那男孩子不安好心, 刻意来招惹我们家盈盈!”

    “你别胡说八道!这事儿你别想赖在我们家余伟一个人身上。我说平时给他的零花钱去哪儿了, 还有放假都去哪儿野去了,原来都是被你们家章盈喊去给她做苦力去了!”

    “明明是你们家孩子错在先!”

    “我们家盈盈乖得很!”

    两方家长吵得不可开交, 老师和校领导根本没法儿干预,只能一边拉一方家长劝,“小声,小声,别吵着孩子自习。”

    没用,还是吵得水深火热,都要学校和对方给个说法。

    直到一声怒吼从七班教室门口传出来:“都给我闭嘴!”

    少年站在走廊对面,脸色冷着,拳头紧着,只身往前冲,没走几步,被随后跑出来的女生拉住:“别去……余伟你别去……”

    余伟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有了一丝波澜,转身,看着双眼通红的章盈,女孩儿泪光盈盈,他一霎时心疼得不行。反正现在天下皆知,他也不用藏了,于是就当着所有人的面,老师,校领导,家长,学生,余伟用手抹去章盈脸上的眼泪,额头抵了下她的,宽肩将她牢牢罩在怀里,挡住一切目光,低声安慰:“盈盈,你总说我不男人,你错了,你心上人要多爷们儿有多爷们儿。我这人是不着调,成绩一般,家境一般,长得勉强算帅吧,我知道配不上你,但是你相信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遇事儿一定挡在你前头。”

    “别怕。这天只是早一点来了。”

    余伟只身走到双方家长和一众校领导前,鞠躬,“对不起,是我先开始追章盈的,要开除开除,要打打,要骂骂,我一句话不说。但是,章盈跟这事儿没关系,别罚她。”

    “余伟!”章盈冲上来,那股气性上来了,眼泪一抹,“也有我的一份儿,别听他的!”

    “你回去。”余伟拽着她往后。

    “我不要。”

    “你快回去,章盈,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余伟冷着脸,见把人凶哭了,又忙低声哄着,“你回去,听话。”

    “我不回去,我为什么回去!”章盈推开他的手,站在所有人的面前,说:“我跟余伟是互相喜欢,这有错吗?我们没有早恋,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你们说的那些接吻拥抱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们都没有!我们周末在一起是复习,是背单词,这些你们知道吗?你们不知道!你们大人只会自己臆想胡乱猜测,从来都不考虑我们!”

    余伟震惊地看着她。

    不止是他,所有人都震惊地望着。

    也正是章盈这番话,将家长说的沉默了,校领导顺势劝住,这事儿才了了。不过从那天之后,章盈和余伟的关系也变得僵硬,不怎么说话,不怎么接触,一来是班主任警告;二来是高考在即,倒计时仅有半个月,两个人压根没时间说话;三来是两人之间都憋着一股劲儿,一股“不是看不起少年人的感情吗,那我就让你们好好看看什么叫莫欺少年穷”的一腔孤勇和先忍后发。

    只是从那之后,小分队彻底凉了,群里一片静悄悄。

    岁淮后来也问过章盈,就在班级分发准保证件那天,她问:“你们俩怎么打算的?”

    章盈:“还能怎么打算?双方爸妈都掐架掐成这样了,上回都差点打起来了。他爸妈什么态度我不往下定论,但是我爸妈下最后通碟了,如果他考不上全国Top9旁边周围学校的分数,那我跟他彻底完了。”

    “就是说只要他考上你们俩就能继续?”

    “差不多吧。”

    “那要是他真没考上,你们俩真的就这么算了,你也甘心?”

    “不甘心能怎样,”章盈抱着一摞书,看着走廊外的学校,上一个六月刚走没多久,下一个六月就来了,绿油油的草坪上有不少高一高二的男生在打篮球,咚咚的声音不绝于耳,“现在这个时代,什么纯爱战士,情比金坚,爱情比一切高的话太虚假太梦幻太不现实了。现在讲究事业学业能力,已经不会被那一套话术给洗脑了,别说我这人现实主义,我真这么想的,就算不能跟他在一起,我以后去了好的大学,好的平台,可以认识更多的人,更多的男生,即使找不到我最喜欢的,但肯定能遇见喜欢我的。他要是真考不上那只能说我们俩有缘无份了。”

    “别光说我啊,”章盈把头靠在岁淮肩膀上,“你跟周聿白怎么样?真就打算老死不相往来了?说真的,一开始你说住校的时候真给我吓一跳,我当时还以为你闹着玩儿,结果你真住校了。”

    “就那样。”

    “那样是哪样啊?”章盈叹口气,“岁岁,你还喜欢他吗?”

    岁淮沉默着,半晌道:“不重要了。”

    -

    时间飞逝。

    高考前一夜,岁淮打开了微信,里面熟悉的、不熟悉的、久未联系的都在这一晚给她发了消息。

    好姐妹一起冲冲冲!——章盈

    高考加油!——余伟

    高考顺利,我的缪斯。——顾远

    早点睡,明天高考顺利。——程清池

    翻到最后,整个聊天框都是红点,岁淮没有一一查看,正要关闭手机,突然一条消息弹了出来。

    周聿白:“岁岁,高考加油。”

    -

    坐在考场的那一刻,岁淮最先的不是紧张,而是先空白几秒,然后竟然奇异地平静。说实话,高考考场,竟然是岁淮在整个高三参加的最平静得一次考试。

    分发考卷,贴条形码,填写信息。

    阅卷,作答。

    每一步都是训练千百遍后的程序,几乎已经是肌肉记忆,岁淮脑子还没想清楚已经开始做题了。第一天是语文和数学,是她最擅长的两大主科;第二天是她偏弱的理综,英语。

    铃声敲响的那一刻,岁淮没有得到半点轻松释然,而是一阵淡淡的失落,尽管她也不知道,失落的是些什么。

    高考落下帷幕,一切尘埃落定。

    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着分数线。

    岁淮也不例外,在等出分的二十天时间里,她在网上接了个兼职单,翻译英语,钱不多但消磨时间。

    这样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出分那天。

    -

    那日,阴云密布,雷声轰鸣。

    岁淮在收拾东西,安怀市最近下了不少雨,家里有些潮湿,林姨在周聿白卧室换被褥,她自己换。

    别墅很安静,自从高考结束以后,周聿白回了老宅,没几天,跟孟西沅一起去了京市看钟老爷子,一直到出分这天都没回来。

    手机嗡嗡震动,岁淮抽空看了一眼,章盈在轰炸她。

    盈盈公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盈盈公主:本公主熬出头了呜呜呜,岁岁,你知道我多少分吗!这是我有史以来考得最高的一次!

    盈盈公主:人呢?

    盈盈公主:我查到分第一个分享的人就是你,你丫的,竟然不在线,是不是查分去了!

    盈盈公主:快快快!查到告诉我!

    岁淮看了眼时间,九点,一般都是A省出分的时候,被褥被她随便丢到床上,抖着手拿起手机,打开高考查分网站,输入自己的准考证号和密码,心跳如擂鼓。

    虽然知道已经一切有了定数,是好是坏都得接受,可最后关头还是忍不住紧张。

    眨眼间,网站一跳,下一秒,一个红棕色表格弹了出来。

    岁淮一把用手掌盖住。

    心跳达到了顶峰。

    姓名:岁淮

    语文:127

    数学:120

    英语:128

    理综:190

    总分:565

    岁淮眼睛定在最后一栏分数线上,心跳在半秒内停止,又在半秒内复活——还好,还好,还好。

    565分,在她的预估分数区间之内。

    这一年数学和英语稍微偏简单,所有人的分数都水涨船高,岁淮这两门考得只能算不错。至于理综是她的薄弱项,190分不算多也不算少,够用。不过看了下她的排名,应该是与重本无望了,运气好能捡到一个末流211。

    手机叮铃铃的响,是Q的班级群里的消息,岁淮刚点开,就看见一行醒目的话。

    20xx年A省理科状元花落谁家——安怀一中卫冕高考状元!

    点开校内论坛贴,置顶的帖子已经被点击上万,评论过千,岁淮不必点进去看,已经知道是谁。

    少年的红底证件照被大大地堪印在上,冷淡的眉宇间,是少年人独有的傲气与凛然。

    20xx年A省理科状元 周聿白

    班级群被炸出一堆消息来,有发表情包庆祝的,有连连道喜的,也有跟周聿白关系不错的全部都在@他——

    “本尊出来!”

    “周状元出来让我们沾沾喜气啊!”

    “周聿白牛逼!”

    “真没礼貌,应该叫聿哥,来,七班的跟我一起来——聿哥牛逼!”

    消息就这么被刷了几百条,消息通知早在几分钟前就99+了。

    可是群里的本尊并没有出现。

    反而是岁淮的通知栏,猝不及防地、久违地弹出了一条消息。

    周聿白:在?

    岁淮看着那个字,忽然觉得不真实起来。

    这是她跟周聿白冷战半年来说的第一句话。

    岁淮眨了下眼,指腹停在二十六键上,打出一行字,又慢慢删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跟周聿白已经到了无法正常交流的样子。

    其实高考前一晚,她见过周聿白一面。

    就在学校门口的便利店前,那儿正在安装新的公交车站牌,岁淮当时有备无患地买了两块橡皮擦,回去的路上,隔着一条街,红绿灯交错地闪烁着,车水马龙,鸣笛声此起彼伏。就在这么一个喧闹,潮热,拥挤的傍晚,她和周聿白,隔着一条街遥遥望着。

    身边的行人来来回回换了几波,公交车站牌前车流走走停停,漫长的几十秒过去。直到岁淮低下头,拎着塑料袋走进校门,身后的车流顺着红灯的亮起而继续汹涌,将那道靠在路灯的身影淹没。

    同一时刻响起的敲门声和手机铃声将岁淮飘远的思绪抓了回来。她边往门口走边看手机来点页面。

    来电人:周聿白。

    脚步停下来。

    岁淮眨了下眼,确定没看错。手机仍在震动,提醒着她,这不是梦。

    她犹豫几秒,指腹一滑,接通了,“喂。”

    话筒对面静悄悄的,只能隐约听见清浅的呼吸声。

    岁淮手放在门把手上,边询问:“喂?”

    “周聿白?”

    对面没人说话。

    门“咔哒”一声开了,开门的那瞬间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岁淮眯了下眼,听筒靠近耳廓,话筒声音传来的那瞬间,站在门外的人嗓音也淡淡地传进耳廓。

    她仰头看去。

    周聿白站在门外,单手握着手机,正同她打电话:“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