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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耳洞 “可朕偏要浪费又如何?!”……

    马车从北城门驶回宫中, 碰巧与那辆金色华盖马车一前一后,都到了玄礼门。

    入了玄礼门就是内宫,马车一律不得入内, 御辇早已备着迎候圣驾。

    浩浩荡荡的御驾在前, 谢瑾轻声一咳, 示意车夫先靠边避让。

    裴珩身着帝袍步下了马车。

    他在人前的帝王派头一向很足:身形颀长高挑,威严中透着一丝玩世不恭的冷傲,却也不容直视。

    可回宫这一路,他的余光总停留在别处。

    正要抬步乘辇, 裴珩犹豫了半分, 还是没忍住掉头转身, 快步走到了那辆不起眼的马车旁。

    几日都没说上话,一上来, 裴珩竟像变了个人, 仿佛连话都不大会开口讲了。

    他倒抽冷气,喉间微哽,将半声“哥”吞咽了回去,才肃声喝令:“皇兄, 下来。”

    车内的谢瑾微凛, 抬手缓缓掀帘。

    裴珩看了他一眼,气势又稍弱了些:“你下来,同朕乘一辇回宫。”

    谢瑾指尖紧捏着车窗帘子, 却面无锋芒,语气也是不冷不淡的:“我回弄月阁, 与皇上不顺道。”

    “朕知道!”裴珩没由来暴躁了下,又强行耐住性子:“弄月阁反正没轿子接送,从玄礼门到弄月阁, 光靠你两条腿得走多久?天都得黑了吧。”

    谢瑾仍面不改色:“慢就慢些。宫中尊卑有别,我既是弄臣,就——”

    他话还没说完,裴珩脸一黑,就直接掀袍登上了马车拽人。

    自上次裴珩在宫外遇险后,伴驾随护都增派了几倍。玄礼门外此时乌泱泱的,全是人。

    谢瑾一慌,不敢太过抵抗,只得先低声认输:“……好了,我自己会走!”

    于是两人就共乘坐一辇,行于宫道。

    辇内不算宽敞,柔软的帷幔遮挡晃动,他们一路都保持着规矩生分的距离,什么话也没说。

    偶有几次对视,两人也都心照不宣,彼此视若无物一般。

    御辇很快就停在了陵阳殿,该分道扬镳了。

    裴珩不甘愿就这么下辇离开。

    自他袒露了心思后,谢瑾对他明里暗里抵触回避,好不容易才有这独处的时机。

    于是他暗中打量着谢瑾,几番欲言又止。

    谢瑾也察觉到他的目光,蹙眉看了他一眼。

    那股奇怪的感觉再度暗中涌动,一时将两人扯得很近,又拉得很远。

    还是裴珩先开了口,明知故问,刻意寒暄:“你今日,去送康醒时了?”

    “嗯。”谢瑾回得很淡。

    “你送了他什么?”裴珩也看见了送礼的这一幕。

    “一支笔而已。”谢瑾如实答。

    “那他非抱你做什么?”

    裴珩这几个问题看似都问得漫不经心,却是连环套一般,步步紧逼。

    谢瑾忽觉得自己像在被审问,无奈轻叹,垂眸冷淡道:“没什么,临行送别友人,一时感伤而已。”

    “哦。”

    话到这份上,裴珩知道不能再往下问了,否则显得自己心眼太小,只会让谢瑾更加看轻。

    于是暗自忍耐,装模作样整理起衣袖,将那些卑劣阴暗又见不得人的心思都藏了起来。

    “皇上还不回陵阳殿么?”谢瑾轻声提醒。

    上次打的那一巴掌已经不疼了,裴珩不想长什么记性。

    他借着方才熟络起的话头,又极力舒展眉心望向谢瑾,尝试再进一步示好:“这鹂鸟钉,朕帮你摘了吧。从今往后,就不要再戴了。”

    谢瑾微怔,抬手摸了摸右耳。戴得太久,连他自己时常都快忘了耳上还有一枚鹂鸟钉。

    “皇上怎么突然提这个?”

    “因为……”裴珩眉梢垂落,恹恹地较起真来:“朕不想再听你说什么尊卑有别。”

    他心尖上的人,理应比自己还要尊贵。

    谢瑾眉心微动,顿了顿,便问了句:“那没有弄臣身份拘束,皇上可否允准我住到宫外?”

    “不行!”裴珩几乎急得脱口而出,眼底尽显占有之欲。

    哪怕听他这么说说都不行。

    谢瑾猜到会是这个答案,神情微落,又释怀一笑:“既如此,那这鹂鸟钉摘与不摘,与我而言,没多大分别。我耳骨上的耳洞已很难复原如初,要是没了鹂鸟钉作掩,反而看起来会有些奇怪,没必要非得摘下。”

    况且耳上这洞是裴珩亲手破开的,没记错的话,那日也是他第一次把谢瑾当弄臣羞辱。

    于谢瑾来说,这绝非只是一个耳洞。

    裴珩见他并不领情,喉咙里像是卡着把锋利的刀子,每说一个字都会容易发疼,蹦出来的字又硬又冷:“所以,你是不是还记恨着朕?”

    谢瑾睫羽微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裴珩胸口剧烈起伏,又忍不住咬牙激切问:“你心底一直记着朕做的那些蠢事,所以是不是朕现在怎么想方设法地讨好你,哪怕只求你一点点真心,你都无动于衷是么?还是说,你一旦知道了朕对你的心思,便借着这份心思,恃宠而骄,想要用此报复朕?!”

    谢瑾指尖用力得发白,面上故作无恙:“……我的确不值得皇上浪费心思。”

    裴珩听言,青筋骤然暴起:“可朕偏要浪费又如何?!”

    说着,裴珩便“唰”的拔出了随身佩戴的匕首,猩红双目一冷,居然直接将那尖刃朝内,要往自己的右耳狠狠扎去——

    “你做什么!?”

    谢瑾见状陡然心惊,便什么也顾不上,扑过去要争夺那把匕首:“阿珩……!你疯了!”

    争执之间,那把匕首不慎飞出了辇外,“哐当”几声掉在了地上。

    吓得外头的宫人大惊失色,不明所以,慌慌张张跪了一片。

    谢瑾的反应已经够快了,可耐不住裴珩动的是真格!

    他的右鬓角还是被划出了一道细长的血痕,一滴血珠正沿着他的下颚滑落。

    谢瑾盯着他的血痕,被吓得脸色煞白,回过神来便厉声训斥:“你到底想做什么!?要真失手再伤了龙体怎么办?你是大雍天子!你知不知道,你的命自始至终都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

    裴珩脱力往后一坐,见他至少还在意,忽得逞冷笑:“朕想不了那么多——”

    “那你到底……!”

    裴珩转眼间又添了几分无辜和委屈,抱住了他的袖子:“哥,朕不死,朕还舍不得死呢……不过是想以牙还牙,在朕耳上也刺个洞出来,好替你出了这口恶气。”

    谢瑾皱眉一震,只觉得他不可理喻,一把甩开了他:“你真是……疯子!”

    最后显然还是不欢而散。

    谢瑾先离了御辇,气得头也不回,丢下裴珩就独自往弄月阁的方向走。

    ……

    姚贵已听说了殿外闹出的动静,可亲眼见到裴珩回来时,还是吃了一惊。

    他今儿的脸色比那天夜里还要差,上次好歹只是个巴掌印,这次竟直接流了血、破了相!

    一众宫人皆战战兢兢,也不敢多问多说。

    与上次打砸发泄不同,今日裴珩似是累了,浑身没劲,只将自己关闷在殿内处理政事,不吃不喝,也谁都不见。

    可到了次日晌午,送去的膳食还是原封不动,一口都没吃。

    姚贵也实在心疼看不下去,踌躇了会儿,还是打算进殿劝说:“皇上,您都累了一夜,不如歇会儿?”

    “滚。”裴珩牙缝里迸出杀意,伏在案前,头也不抬。

    姚贵胆寒,还是硬着头皮弯腰道:“皇上,奴才是个阉人,没处过相好,不过也知道这讨人欢心嘛,得投其所好,没法硬来。”

    裴珩听到或与谢瑾有关之事,便将怒意敛了几分,挑眉看他:“你且说说,怎么个投其所好法?”

    第72章 糕点 “你是不是,故意哄骗朕?”……

    今早, 探马信使按例送来军报,目下四路大军已集结,战火很快就会从两州燎至整个中原。

    其中还有封信, 经人一路转送至了弄月阁。

    是鲁瑶亲手写的。

    谢瑾这几日都没睡好, 没什么精神, 可见到这封信上的内容,他眉心紧锁,又不得不操心费起神。

    鲁家军首次成为前锋出征,第一关要攻下的就是巴岭, 而此地险峻, 是出了名的穷山恶水, 常年山匪横行。

    北朔军在两州一战中折损了元气,又得分头应付四路大军, 他们因此出了个馊主意, 有意将狱中的山匪放归,用以挟制雍军,也祸害惨了当地百姓。

    结果便是鲁家军到了巴岭半个多月,却还未与北朔正面交过锋, 尽帮着百姓抓匪了。

    信中还附带抄送了张巴岭的地形阵营图, 应与送到裴珩手中的是同一份。

    “殿下,今日膳房送来的点心。”这会儿,灵昭捧着一盘糕点放到了谢瑾手边。

    每日午后膳房都会送点心过来, 谢瑾淡淡应了声,没怎么在意, 便继续研究地图。

    过了会儿,他也觉得肚子有些空,便顺手拿了块绿豆糕, 咬了一口。

    不想咬了这一下,谢瑾脸上当即就浮现了异样。

    他勉强将那口中糕咽了下去,咳了咳,忙又喝了一大杯水漱口,才将那股奇怪的味道冲淡。

    灵昭也走了进来:“殿下怎么了?”

    谢瑾面上还有些苦涩:“没什么,今日膳房这绿豆糕的味道有些古怪……可能误将糖放成盐了,还放多了。”

    灵昭不信御厨会出这种差错,便也拿起一块尝了一口,结果她那张木然冰冷的脸蛋上头一回露出了表情,难吃得直接吐了出来。

    “咳、咳。”

    谢瑾忍俊不禁。

    灵昭黑线:“奴婢这就去膳房换一盘来。”

    谢瑾忽留意到了什么,忙叫住了她:“不必。”

    他捏起方才被自己咬过的那块绿豆糕,观察片刻,竟从中抽出来一张薄薄的纸条,上面写了几个小字。

    [昔日之谬,悔之不及]

    是裴珩的字……

    谢瑾一怔,顿时猜到这绿豆糕为何会如此难吃了。

    他又去掰开下一块,果然,还有字条。

    [朝朝暮暮,万般思量,系兄长一身]

    [心心念念,重游旧地,唯祈君一谅]

    [不见,不归]

    ……

    谢瑾看得心旌摇晃,呼吸渐重,看完后,又立马就将这几张纸条攥在手心藏起,一阵难为情。

    灵昭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与谢瑾逐渐不安躁动的呼吸声。

    她顿时警觉道:“殿下,这糕点中莫不是藏了什么暗器?”

    谢瑾掩饰不及:“不是……灵昭,没什么事了,你先下去吧。”

    “是,殿下。”灵昭便也没多问,顺便端起了那盘难吃的绿豆糕,打算拿出去扔了。

    谢瑾又忙拦住,轻声商量:“这盘糕点,还是先留下吧。”

    灵昭不解:“殿下,还要吃?”

    谢瑾不自在一咳:“嗯……”

    灵昭直言不讳:“此物难以下咽。”

    难以下咽他方才也咽下去了。

    谢瑾低笑自嘲,说:“好歹,是片心意。”

    ……

    这个季节御花园压根没有什么景致可赏,傍晚时分,谢瑾还是持着那枚金玉令,前往旧地赴约。

    他从小就听母后说过,上京皇宫中的桃花是一绝。

    建康皇宫的这几株桃树都是从北边移植过来的,水土不服,无论怎么悉心栽培,都长得不好。一年四季总是三三两两,枯枝残叶,没几日盛开的时候。

    谢瑾来时,裴珩早到了,正站在那还未凋零的桃叶下。

    两人隔着稀疏的树杈远远对望,视线触碰的一刹那,还是容易尴尬生冷。

    裴珩清了清嗓,故意抬起目光看向额前的叶,手贱一把扯了下来,又不大自信问:“朕做的绿豆糕……是不是很难吃?”

    谢瑾是个体面人,惯来会给人找台阶下,思量回味了下,说:“……也没那么难吃。”

    “当真?”裴珩惊喜挑眉。

    他听到这个评价就已心满意足,不枉他连着好几夜关起门来跟膳房学艺,才做出那几块看起来还像样子的绿豆糕。

    “嗯……”

    谢瑾有些敷衍不过去,又岔开话淡淡说:“不过皇上这招不太稳妥,若是我吃了一口便扔了,没看到里面的字条邀约,皇上今日岂不是该空等了。”

    裴珩低眉,有几分无辜:“既然不难吃,哥为何吃一口便要扔了?你是不是,哄骗朕?”

    谢瑾怔了下,眉眼不由轻轻一弯,得体服软道:“好吧,是我说错了话,不应当有这个设若才是。”

    裴珩许久没见谢瑾这样笑过了,宛如一株破冰面而生的青莲,顾盼生姿,引得周围流光为之潋滟。

    他看得失神,不由唤了他一声:“哥。”

    谢瑾下意识转头看他,不慎又与他的鼻尖触碰在一块。

    就在这时,枯林之中竟飘来一股清香,像是将青竹掰开的新鲜汁水味儿,又掺了被桃花瓣腌入味的春雪。

    这味道是独一份的清雅高洁,却容易令人生出妄念。

    裴珩嗅得分明,后知后觉,那是从谢瑾衣领子里泄出的香气。

    换做从前,他早将人扒光了,狼吞虎咽将那香吃得一干二净

    可今时不同往日。

    心有顾忌,便会克制忍耐。

    裴珩喉间发紧,煎熬着按捺下虎狼之心,没去凑近细闻。

    他只能寄希望于御花园里的风再懂事识趣一些,好将谢瑾的香气尽数拥入自己怀中,一丝一缕,都不要浪费。

    谢瑾当然不知他在想什么,可也觉得当下与他这般过于旖旎缱绻了。

    冷风拂过,他的耳廓又不听使唤地一阵发烫。

    于是他稍稍抬起额头,保持出一段距离,却又撞上了裴珩的视线。

    裴珩眼中的情意要溢了出来,喉结不住滑动,轻声呢喃:“哥,我想——”

    谢瑾忍着没再看他,可他能真切感受到裴珩目光中流淌着的,是情和欲。

    欲望简单,他们已为彼此疏解过很多回,得心应手。

    可欲望是被那情带出来的,情在欲之前。

    裴珩其实不亏欠自己什么。

    谢瑾单纯是承不住这份情。

    “皇上——”他深吸一口气,有意打断了他。

    裴珩话到嘴边,情绪就硬生生停了,宛如泄气。

    谢瑾:“今日我来赴约,其实也是有一事相求。”

    裴珩稍愣,望着他预感不好,可还是耐着性子:“什么?”

    谢瑾将温情悄然藏起,稍稍凝重几分:“我想去趟巴岭,助鲁家军解决山匪之患。可以的话,明日就出发。”

    第73章 私心 “避你……并非是对你无意。”……

    “……你要走?!”

    裴珩面色骤然沉了下来, 呼吸一滞,喉间克制着压低声音:“你明知道,朕舍不得驳你……除了这个, 其他什么都会依着你——”

    谢瑾看着裴珩, 亦不觉生出忧容, 他眉梢轻落,避开视线不紧不慢道:“皇上今日应当也收到了西南前线的军报。巴岭匪患一日不除,鲁家军就无从进攻满州腹地,这是他们作为前锋部队的第一仗, 也是打开中原西南战局的关键一战。山匪是块狗皮膏药, 若是八万大军空耗在这个关口上, 拖得一久,势必会影响全盘作战计划。”

    “朕知道匪患要除, 可也不该是你跑大老远去除!这事你若放心不下, 朕可以安排旁的人前去支援。”裴珩紧绷着下颌说,背后五指也忍耐般嵌进树干,不一会,指缝里就全是硬巴巴的树皮碎渣。

    谢瑾:“少时我曾随陆九达将军剿灭过赣州一带的匪寇, 算有些经验。何况, 我如今在宫里,也是闲人一个。”

    裴珩气息一急,忙道:“你若不喜欢闲着, 朕大可匀一些朝政出来,你高兴时便做一些, 累了便不做,这样不好么?”

    他心急嘴快,说出这话后又觉得不大妥当, 生怕谢瑾会觉得自己对待朝堂之事过于儿戏,又将他当成了笼中雀——这是谢瑾的忌讳。

    于是他忙患得患失解释:“朕说这话……并无轻贱你的意思。”

    “我知道。”

    谢瑾温和的语气里似有安抚之意,将裴珩的急躁抚平了不少。

    他的眼神却还是清泠泠的,道:“只是如今朝中党争止息,冗政冗官之弊皆有好转之势,有皇上和谭相在,六部各司其职,内政已清明了不少。宫里头如今有我没有,差别不大,而时隔多年与北朔战局全面拉开,前线才是最焦灼的地方,多一个人总能多出一份力。”

    “不过皇上说得对,朝中能者众多,剿匪未必非得我去。可我此时想离开建康,除了想帮鲁家军、想帮满洲的百姓,也的确夹带了我的一点私心——”

    “什么私心?”裴珩一凛。

    人人都有私心,可谢瑾鲜有,就算有,也从不在人前显露。

    什么事值得他冠上“私心”二字?至少裴珩没从他说起过。

    以至于在这个节骨眼上,裴珩很容易就生出敏感与嫉妒,往前一步逼问:“难道,你是为了鲁瑶?!”

    “你还喜欢她?”

    “你喜欢过她?!”

    谢瑾愣了几下,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恼:“……不是,都不是。”

    裴珩暗松了口气,疑虑这才彻底消散:“那你为何非得亲自去巴岭?你有什么法子对付山匪,告诉朕,朕派人替你办妥便是,何必要长途跋涉?”

    又贴得太近了。

    谢瑾往后退了半步,后背就紧贴在了树干,无路可退了。

    他默了下,面色恻然,暗攥着拳,又生出一份坦荡:“为了,避你。”

    裴珩瞳孔微震,谢瑾的回答算是在他的意料之中,可他的心还是止不住一阵绞。

    “如此伤人的话,皇兄本可以不说……”

    他眼底哀怨又故作潇洒地一扫而空,自嘲似的苦笑:“不过,说出来也不打紧。反正朕早想好了,这辈子,除非朕死了,都不会死了这条心——”

    谢瑾拧眉望着他,清冷的眸子也被勾起了情意,生出了一丝圣人不该有的怜惜,唇珠轻抿:“避你……并非是对你无意。”

    裴珩又是一震,浑身都没法动了。

    谢瑾有些不好意思:“皇上没有错,反而是我优柔长戚,看不清自己的心,亦不知该如何与皇上说,又说些什么。”

    听他亲口诉说着自己纠结不确定的情意,裴珩霎时就已心如擂鼓。

    谢瑾睫毛微微颤动,垂了下来:“我恼的是我自己,借此机会暂时离开建康,也是私心想理一理自己的心。”

    这番话就足以让裴珩欣喜若狂,至少,谢瑾的“私心”是为了自己。

    裴珩忘了来之前不得动手动脚的自我告诫,一把用大掌把住了谢瑾的腰,炙热的气息拂过他的面颊:“看不清也不要紧,朕等得起,可以慢慢等……”

    谢瑾皱眉无奈:“我可能等不起。”

    裴珩还未细想他这话的意思,谢瑾就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

    他一时心慌意乱,为了掩饰这句疏忽,生怕被裴珩察觉出什么端倪,便立即设法补救,抬起下巴就在裴珩的面颊落下了一个吻。

    果不其然,裴珩思绪当即被抽空。

    他们从前的任何一个吻都要比这个火热痴缠百倍,可都没有当下这个吻来得珍贵。

    在裴珩看来,这个吻或是为了临行告别,或是为表歉意,甚至还可以是求情……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谢瑾都赢了,裴珩没有办法再拒绝他的请求。

    谢瑾也忘了从他的怀中挣开。

    两人不知怎么的就完全抱在一起,彼此喘息着,依靠着,眷恋着。

    至少眼下的温情是真真切切的,哪怕他们说不清楚这份温情是从何而来。仅凭兄弟手足之情,恐怕还不足够。

    “什么时候回来……?”

    “一切顺利的话,明年春天?”

    谢瑾将话哽了会儿,还是心软,想给他一点盼头:“到时,我再告诉皇上我心中所想,好么?”

    寒风簌簌穿林而过,裴珩已然香气满怀,可他还是贪婪,舍不得明日这股气味便弥散了。

    他只得将谢瑾抱得更紧,更紧,恨不能将他箍进自己的骨血里。

    “那明年开春,开春朕就要见到你。”

    “好。”

    “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第74章 擒贼 除此之外,多了一丝不该有的羁绊……

    子时刚过, 两匹快马就披着寒凉夜色,疾驰离开了建康皇宫,往西北而行。

    谢瑾走得急, 没让裴珩再相送, 怕耽搁时间, 也怕一来二去,彼此间再生出道不明说不清的愁绪来。

    他此行是轻装上阵,身边也只带了灵昭一人。

    日夜兼程,马不停蹄。

    他们三日就赶到了悬河, 满州与两州交界处多险山环绕, 马道不畅, 于是又临时改行水道乘船北上。

    估摸最快再有两日,便能到巴岭境内, 与鲁家军汇合。

    登船后谢瑾本可以稍事休息, 但他这一路越往北行,心思就越沉,终不得放松精神入眠。

    譬如这艘船上就皆是逃难的流民,闹哄哄的, 凄厉的哭声、喊叫声此起彼伏, 令闻者肝肠寸断。

    灵昭取了干粮拿给他吃。

    谢瑾大抵是有些晕船,没什么胃口,只喝了点水, 又对她说:“灵昭,等会你将我们的食物分些给船上的百姓, 不过须留心,以免他们哄抢生乱,再受了伤。”

    灵昭没什么表情, 眨了下白瞳应道:“是。”

    沿途两岸山色乌蒙阴森,月光泛冷,死气沉沉地照映在河面上,倒是与船内奔命罹难的惨状呼应上了。

    谢瑾目光不由向船外看去,思绪拉远,无端有些伤感:“此河名为立新河,据说曾是悬河分支中最为秀丽的一脉。我少时随大军沿经此河,时值悬河大战,上万无辜百姓罹难,血河里漂的都是浮尸。不想今日旧地重游,还是未能睹其原本的风光,不知将来是否还有机会——”

    灵昭低头掰分着干粮,好像没在听,也没有说话。

    谢瑾回头看了下她的眼睛,顿生歉疚:“抱歉。”

    灵昭并不在意:“奴婢虽看不见,但心不盲,知道建康城外是怎样的人间炼狱。”

    谢瑾稍愣,想起来问:“上次听你说起过,你是云州人?”

    灵昭点了下头:“老家是云州的,不过家中贫穷,弟弟妹妹都饿死了,后来母亲重病,父亲就将奴婢卖到了建康。本来要卖要给商户做粗使丫鬟,但人贩子说我眼盲心静,是个杀人的好苗子,也能卖个更高的价钱。”

    灵昭说这些话的时候,平静得还是没有多余的神情。

    谢瑾早知灵昭不是个普通丫鬟。

    一个眼盲之人能同常人一般行动自如,还能骑马,仅凭超然的听力还不够。

    谢瑾没见过她出招,但想来其身手至少不比殿前司差。

    否则,裴珩也不会放心她一路跟来。

    谢瑾缄默,没再多问灵昭的身世,也没问她后来是如何脱离杀手帮派,被裴珩选中进的宫。

    他一直明白,阴霾笼罩之下的乱世,上位者纵有千难万难,又怎抵得过世间黎民百姓之苦?

    所以哪怕大雍和父皇待他不公,他也没什么时间自怜自艾,心甘情愿要将自己这短暂的一生都倾注于扭转乱世中。

    这注定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的理想。

    只是,除此之外,还多了一丝不该有的羁绊。

    谢瑾忽想到那个人,再度抬头看向明月时,心境似有些微妙的不同了。

    ……-

    鲁家军营大帐,铁盆中炭火烧得正旺,一顿“噼里啪啦”作响,使得帐中气氛愈发焦躁。

    “憋屈,真他娘的憋屈!将军,我们在北朔铁骑前都不曾这般憋屈,竟被那帮土匪耍得团团转!”

    “他们今日提出的条件,分明就是在向我们下战书!这口气我们咽不下——!”

    “……”

    底下将领痛骂不休,群情激奋。

    主帅之位上的鲁直面色深拧,始终一言不发。

    鲁家军共有八万精兵,却与巴岭这帮匪寇僵持了近一月不下,是鲁直事先也未曾料想到的局面。

    巴岭山匪善武好战,又有上好的兵械,且熟悉这一带险峻复杂的地形,难强攻,更难抓捕。何况还有北朔当地官府衙门的暗中支持煽动。

    鲁家军几次剿杀无果,谁知山匪就蹬鼻子上脸,提出了更过分的要求:要他们送鲁瑶上山为妾。

    一旁的鲁瑶终是气愤难捱,持剑痛骂道:“这帮下三滥的癞皮狗,欺人太甚!不如我今日就直接领兵上山,炸了他们的老窝!”

    “瑶儿,站住!”鲁直喊她。

    话音刚落,外头就有将士来报:谢瑾到了。

    谢瑾来时,正与鲁瑶撞了个正着。

    鲁瑶信任谢瑾,只得先冷静下来,回到营帐中听他如何说。

    谢瑾察觉到帐中气氛不大对,行了礼后,没有坐下。灵昭也按规矩站在他身侧。

    “诸位将军,敢问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都知道谢瑾此行的来意。

    有将领便脱口直言:“还不是那帮山匪!巴岭西寨今日传信给我军,说愿意接受大雍招安,条件是他们寨主陈利生要娶瑶将军为他的第十一房小妾!殿下您说,这不是赤裸裸的挑衅是什么?”

    谢瑾听了也微微皱起眉,清俊的面容添了分冷意。

    鲁直起身朝谢瑾行礼,叹了口气:“末将无能,殿下一路舟马劳顿,还未歇息片刻,就得开始劳心了。”

    谢瑾忙道:“鲁将军多礼言重了,皇上命我前来,本就是为了此事,早些料理完,我也好早些回建康。且在我看来,山匪并不比北朔军好对付,诸位将军也不必太过自责心急了。”

    众人皆茫然,试问:“殿下此话何解?”

    谢瑾稳声说:“对付北朔军,无非靠硬拼和智取,齐心对抗即可。而匪寇起势,是民意沸腾的恶果,多缘于朝廷之失。大雍多年偏安一隅,满洲百姓等得心寒,他们又被迫屈居于北朔人统辖,处处受北朔官府苛待,百姓过不了安生日子,只能被逼上山作乱。北边各州或多或少都有此类情况,只不过巴岭一带地势复杂险要,适合贼匪窝藏,才渐渐聚集起了大量山匪。剿匪要紧,但更要紧的是如何稳人心,自然比单纯打仗杀敌更难——”

    人心不定,民愤不平,就算将巴岭夷为平地,祸患还是会绵延不绝。

    众将领认真听着他的话,若有所思,也不似方才那般心气浮躁了。

    鲁瑶忧心道:“瑾殿下所言有理,可我们也试过招安劝降,结果便是山匪愈发嚣张不知收敛,甚至提出了纳妾此等荒唐的要求!”

    谢瑾望着营帐中悬挂着的地形地图,沉着思忖片刻,说:“朝廷与满洲数十年的信任要重建,并非一朝一夕,只凭些金银好处就能轻易收买,招安的法子恐怕还须另行斟酌。不过——”

    “不过什么?”

    谢瑾淡淡笃定道:“这桩婚事倒是可以先应下。”

    “什么……!?”

    帐中大惊,难以置信从谢瑾口中会说出这话!

    鲁瑶也怔住了,面红紧抿着唇,忍着不吭声。

    “谢瑾,你究竟是何居心!我们瑶将军是巾帼豪杰,连皇上都不愿嫁,她又怎能嫁给区区一个土匪头子当小妾?倒是你,反正是个低贱弄臣,倒不如把你嫁给山匪!”

    有人拔了剑,就要架到谢瑾脖子上。

    可剑锋刚一靠近,就被灵昭一指轻轻弹开,直接将那人逼退了几步。

    场面一时混乱,眼见真要打起来——

    “休得无礼!在军营之中逞武斗气,蔑视军纪,成何体统?”

    鲁直厉声呵斥,又深吸了一口气,道:“且听殿下将话说完——”

    谢瑾朝鲁直一拜,又走到中间,朝其他将领鞠躬行礼,谦声道:“诸位莫急,这只是一招缓兵之计。擒贼先擒王,先前瑶将军的信我认真看了,巴岭山脉横跨东西长四百余里,因此各路山匪各自为营,盘踞了不少大小势力,其中以西寨和东寨为首,各有上千人之多,且听闻两方日素有恩怨。”

    “他们多为目光短浅之徒,想纳瑶将军为妾,不过是为了助长威风。在下觉得,不妨将这消息添油加醋传给东寨,届时送亲队伍招摇上山,将花轿往中间一放,东寨必会有人来抢亲。一来,可借此引双方交战,消耗贼寇兵力,以便我们下一步盘算。二来,也可顺势摸清他们的盘踞之所。”

    帐中众人听完,面面相觑,仍有顾虑。

    鲁瑶在鲁家军中深得人心,是鲁直的接班人。拿她作赌注筹码,他们还是觉得不甚稳妥。

    鲁瑶见状,先说服了自己,便站出来声援谢瑾道:“即是为了大局筹算,我愿意听殿下的办法,尽力一试!”

    谢瑾朝她一笑:“多谢将军。不过此计确实冒险,既是由我提议,不如就由我来入轿扮作新娘——”

    第75章 擒王 哥,朕很想你。

    非紧急的军报都是每三日往御前送一次, 近来则改为了两日一报。

    今日恰逢暴雨,探马信使因此在路上耽搁了半日。

    天色已很晚了,裴珩卧榻久未入眠, 听到信使到了, 又连夜披衣起身, 匆匆去外殿阅看军报。

    “皇上恕罪,卑职今日迟了!”信使已将军报呈上,跪在地上请罪。

    裴珩没搭理他,只绷着精神关注着手中情报, 眉头不由渐渐拧起:“他这是要以身入局?还扮……!”

    他绷着下颌, 紧捏着信:“鲁直到底是怎么办事的?鲁家军都死光了是不是?!”

    探马信使只负责传送军中情报, 旁的主帅没有嘱托,并不知情, 于是愣在地上不知该如何作答。

    裴珩一想到谢瑾要穿着大红嫁衣入那虎狼之窝, 便一阵心火难抑。他面沉如潭,憋着一股气快步走到御案前,提笔便要拟诏阻止此事。

    可他稍冷静下来,想到这消息已是两日前的了, 等御诏送到巴岭, 多半已来不及。

    且就算能及时送到,谢瑾也未必会同意自己为了私念,干预他的全盘计划。

    裴珩思量片刻, 还是心烦意乱地将没写完的御诏揉成了一团废纸,然后取了张新的信笺, 稍稳心绪,提笔作了封家书。

    [只此一次,不准再以身犯险, 此计了结,即刻回信报平安。哥,朕很想你。]

    ……

    嫁衣是从附近的镇子上临时采买的,款式简单,布料粗糙,色泽也比不上宫里头的绫罗绸缎鲜艳。

    可谢瑾一穿上,竟衬得这身衣裳也金贵了起来。

    他本就唇红齿白,用清水洗了个脸,无需再施粉黛,而后用红绳束起了卷发,又取过鲁瑶的梅花佩剑别在腰上,妆便成了。

    谢瑾这身出嫁行头虽是女子样式,可在他身上毫无违和之感。若不加红盖头遮挡,也不会觉得他真像个女人。

    看久了,倒让人心领神会到菩萨“男女同相”的意境。

    连帐内婢女也忍不住跟灵昭嘀咕:“嗳,你家主子长得可真好看,就是可惜你……”

    灵昭冷冰冰的不为所动:“我不可惜,可惜的另有其人。”

    婢女听不懂,只觉得她怪怪的,也不敢再多问。

    “瑶将军觉得如何?”谢瑾转过身询问鲁瑶。

    鲁瑶看得怔了,词穷不知该如何形容,只笑着说:“好看。非得挑毛病的话,就是殿下的身量还是不容易藏。”

    谢瑾低头打量了眼自身装束,又看向了自己的十指,想到了什么,问:“瑶将军可有手上佩戴的饰物么?样式越浮夸的越好。”

    鲁瑶想了下:“应是有的,先前我们从北朔那俘获了几箱珠宝,里头就有不少名贵首饰,不过殿下要这些作甚?”

    谢瑾一笑,稳声道:“声东击西,方能扬长避短。酒色财气耽人心智,山匪别的未必真贪,但一定贪财。”

    ……

    鲁家花轿要抬到西寨的消息,已传遍了巴岭。

    吉时一到,锣鼓唢呐欢天喜地,一路惊走了山道两旁的野雀小兽,沿途却暗藏杀机。

    以免山匪疑心,送亲抬轿的不过十来军士,花轿旁跟着的也是鲁瑶的婢女。

    从远处看不出任何破绽。

    谢瑾特意吩咐走得慢些,在山上多绕了会儿,花轿才落在了约定的地点。

    西寨的人已等了许久,为首穿披红甲的便是他们的寨主陈利生。

    “鲁老将军若是舍不得嫁女儿就不嫁,何必磨蹭推诿,我是做劫杀营生的,可从不强娶女人!”

    那陈利生约三十五六的年纪,生得一副凶神恶煞又浮浪多情。

    他驱马上前,举止放荡不客气,想用斧柄挑那花轿帘子验验货。

    一旁婢女忙上前阻拦:“寨主见谅,我们抬着轿子山路难走,况且不熟路,一开始还走岔了。”

    陈利生目光露出阴森寒色,瞪了那婢女一眼。

    谢瑾虚声一咳,婢女只得故作怯怯退到一旁。

    他便继续挑开了轿子,只见里头端端正正地坐着个玉人,身上所有肌肤都被婚服严严实实遮挡,仅那露出那一双纤细白皙极漂亮的手。

    倒有几分欲盖弥彰的美感。

    而且那手一看就是美人的手,上面戴满了镶嵌着宝石的戒指和金玉手镯,贵气满目。

    陈利生如豺狼的目光直勾勾盯着谢瑾珠光宝气的双手,一时都未留意到,这新娘的身形比寻常女人要稍大一圈。

    “哟,是个美人!还是个贵人——!”

    陈利生被迷花了眼,喜不自胜,转头便没了怒气,得意笑了起来。

    婢女怕再下去容易被识破,又低声劝阻:“我家小姐好歹是堂堂将军府的嫡小姐,寨主心急,可也得讲礼数不是?”

    陈利生心情大好,这才放下轿帘,抬手一喝,让手下从鲁家军手中接过花轿,准备抬回自家营寨。

    山路崎岖,轿子晃得厉害,摇得谢瑾面前的红盖头一晃一晃,侧脸若隐若现,惹得人浮想联翩。

    听寨主说里头是个“美人”,时不时就有小山匪透过帘子窥探。胆子大的,甚至想将脑袋直接探进来,一睹新妇真容。

    饿狼环伺。

    谢瑾在轿中岿然不动,微屏着呼吸,手握佩剑,时刻留意轿子外的风吹草动。

    下一刻,便听得风声疾掠。

    紧接着,有一队人马先从山道旁冲了出来,截住了接亲的道路——

    “是东寨的!”

    须臾,杀喊声势愈大,从四面而来!

    “不止……大当家,其他寨子好像也来人了!”

    陈利生见势不对,往地上啐了一口:“他娘的,闻着肉香就敢联合起来坏老子的好事!”

    巴岭各方势力本来错综复杂,谁也不服谁,各寨间有矛盾摩擦,也是常有的。

    可今日陈利生的西寨俨然是成了众矢之的!

    若说雍军受制于地形,无法在巴岭一带施展手脚,可土匪间相斗,便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东寨的人一时腹背受敌,陈利生也杀得左支右绌,力不从心。

    他无意间回头,就看着那大红花轿稳稳当当、纹丝不动立于混乱之中,里头的人不惊也不叫,如坐山观虎斗一般……他身后不觉冒出一阵冷汗。

    “艹,我们都中了雍军的奸计!退!”

    陈利生气急败坏,就拿大斧莽撞冲了过去,怒冲冲地一把从里面拽出了人,才发觉这新娘是个男人,竟比自己还要高一些!

    他一下慌张失措,怒火登时又蹿起:“诓我?……你不是鲁二!你是谁!?”

    “陈寨主,对不住了。”

    谢瑾文质彬彬,却在这番混乱杀戮的场合中分外沉着冷静,仿佛事不关己,一切又在他的意料之中。

    眼见撑不住围剿,又有人要追杀过来。

    陈利生咬牙痛骂,没空多想,只得先将谢瑾粗暴绑着丢上马背,便领着残兵往自家营寨逃。

    总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

    巴岭各寨今日都折了不少人,除了为了争抢西寨的花轿,还因当中混入了几名乔装打扮的鲁家军,趁乱挑拨,引发了一轮轮的厮杀混战。

    转眼间,尸横山野。

    待到他们回过神来,那花轿早已空荡荡,半个人影都没有了。谁也没讨得好处去。

    陈利生马不停蹄逃回到寨中,喝了一大碗烈酒压惊,仍一阵后怕心惊。

    他怒气难遏,将酒碗狠狠砸在地上,便呵斥人将谢瑾带上来。

    可一抬眼,他发现那人身上绳索不知何时已解了,还是他自己从容走上来的。

    陈利生紧握斧柄,打量谢瑾手中的剑,挑眉狐疑呵道:“你有这身手,一路上为何不反抗?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谢瑾穿着那身嫁衣挺拔站着,君子之风依旧,说:“我不过是鲁家军八万将士中的一员,能随陈寨主入寨,是以诚相待,也是胆大妄为,想为陈寨主当一次说客。”

    陈利生斜眼相视:“说客?瞧你是个读书人,能跟我们这帮土匪说什么?”

    谢瑾:“大雍进军满洲,得先以巴岭为据点,若您若能携部下投诚归队于鲁家军——”

    “慢慢、慢!”

    陈利生不耐烦打断了他,张狂大笑:“老子过惯了快活日子,傻了才去给大雍朝廷那帮废物卖命?”

    谢瑾气度依旧从容:“在山上为寇,能否日日快活顺意,陈寨主心知肚明。如今北朔想利用你们对抗鲁家军,才暗中拉拢支持,可鲁家军一旦从满洲境内撤走,或是来日联合其他军队强行推过满洲,陈寨主可想过,会面对何等境遇?”

    他说着,将手中的戒指和手镯一个个缓慢摘下,看似漫不经心地放在陈利生眼前的案几上。

    陈利生此人看似粗鄙,可偏执冷血。似乎只有这样,他才有耐心听完。

    “威胁老子?”陈利生皱眉直勾勾盯着那些宝物,确有几分松动。

    “不敢,”谢瑾朝他一笑:“在下只是惋惜,陈寨主英雄豪杰,却屈居于小小山林中。如今新帝重用武将,大雍气象已与先前大有不同。新帝决心收复中原失地,陈寨主尚能在巴岭这样的险恶之地统领一方,到了军中,当有更大的作为。”

    “新帝?”陈利生眼底露出一丝嘲讽:“说得倒是好听,可惜了,老子当年被逼得上山,正是拜这位大雍新帝所赐。”

    谢瑾神色微微一滞:“莫非,您还与皇上有旧怨?”

    陈利生翘着腿,扯起浪荡不经心的笑来:“旧怨算不上。不过年轻时家境还算殷实,在建康做过几年醉生梦死的浪子。不凑巧,皇上当年还是楚烟楼中的小倌,就被老子玩过——”

    第76章 失智 他承认自己做不了圣人。

    谢瑾的心猝然一紧, 未察觉自己的脸色也跟着暗了几分。

    他微压嘴角,没去接话。

    可不知陈利生是因痛恨朝廷,还是单纯为了炫耀, 一时来了劲, 嗤声往下说:“别看他如今是皇帝, 坐在金椅上呼风唤雨的,他那会儿最多十二三岁,还没翻身成太子,不过是条没爹娘养的贱命。只要花了钱, 哪怕是路边乞丐, 都能脱了裤子欺踩上他的身——”

    谢瑾还是没说话。

    只是冷冷掀起眼皮再度看向陈利生, 发现此人的五官虽不算丑陋,可那下垂的厚重眼袋又黑又红, 像是常年纵欲过度的痕迹, 活脱脱一个丧心病狂的淫邪之徒。

    实在令人作呕反胃。

    谢瑾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他生来悲悯众生,心胸宽阔,从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也极少厌恶人, 更从未如此轻易的就对一个人心生厌恶。

    裴珩真被他给……

    谢瑾不敢往下细想,心口又是一抽。

    可陈利生说着说着,真津津回味了起来:“不过嘛, 我记得皇上小时生得确实漂亮,比楚烟楼里大多数的姑娘还要漂亮, 又比姑娘带劲。他那时身子还没长开,那身体跟小雏马一样漂亮,动起手来也比女人方便多了, 呵,你是不知我们将他脱光了,拿鞭子可劲抽打的快活滋味——”

    陈利生眼尾露出了一丝低俗不堪的意趣。

    谢瑾觉得头皮发麻,几乎失语:“你们……?”

    陈利生坦然嗤笑:“他虽长了副美人面孔,可到底是个男孩,力气从小就大,我一人哪能玩得尽兴?花了银子,不得叫上几个兄弟一起享受享受么——”

    谢瑾的指甲深嵌入掌心,看似不冷不淡,却用力得快要出血。

    望着陈利生轻描淡写,又十分得意地将裴珩的过往当做谈资,还未证实真假,谢瑾有了一种被激怒到快要失控的感觉。

    他生平头一回有这种感受。

    就好像有头陌生的野兽从心底钻出来,一下一下用猛烈冲撞在他骨血里的教养束缚,然后再试图一点点啃噬他的冷静。

    可他到底是谢瑾,最能隐忍。

    大局当前,他尚保持着淡漠的理智,也并未显露:“所以,说这么多,陈寨主还是不打算下山投诚了?”

    陈利生见他面上清冷不为所动,皱眉不快:“怎么,你觉得老子是吹牛骗你?”

    谢瑾口气严肃了几分:“事关皇上,也关乎寨主自身,还望慎言。”

    “老子敢作敢当,慎什么狗屁言?”

    陈利生冷笑着,又暴躁起来:“他裴珩又是个什么好鸟,不过是命硬罢了,侥幸让他当上了皇帝!他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孬种,当日老子想好好疼惜他,结果被他反捅了一刀,他当上太子后,就下了通缉令赶尽杀绝!要不是躲到北朔的地盘,占山为王,老子早死了!”

    屋内默了半晌。

    “如此,的确是可惜了。”谢瑾的声音从喉间深处传出来,闷闷的,听着斯文,可透着一股鲜有的冷意。

    陈利生不知谢瑾平日是怎样的,也并未在意。

    此时他发泄了一通,紧张的情绪反倒渐渐放松下来。

    他这才又重新打量起谢瑾的姿色,不由眯着眼,眼袋鼓囊,放出幽光,里头尽是下流的意味。

    “美人,鲁家军既然舍得送你上山,你就是枚弃子,他们不会费力气再捞你回去。你虽比不上鲁二的身份高贵,不过嘛——”

    他色眯眯的目光毫不收敛,拎斧朝谢瑾走了过来,龇牙讥诮说:“不过你今日害我死了那么多兄弟,美人,你说说看,你该怎么伺候讨好爷,才够你在寨中多活上几日的?”

    谢瑾已没了说客的诚意与耐心。

    他此刻清冷矜贵的目光对上陈利生,又视若无物,朱唇轻启:“恶贼,死不足惜。”

    这句话说得很淡很低,却莫名很有气势,宛如天神在下判决。

    陈利生心中不禁一骇,又猥琐笑了起来:“美人,都什么时候了,还大言不惭讲你们那套没用的道理?”

    陈利生一向视人命如草芥,色欲生胆,伸手要去拽住谢瑾,想先泄愤将人轻薄一番。

    可一凑近,他看到了什么,不由怔了下:“啧,你这耳洞……怎会打在如此奇怪的地方?”

    谢瑾脸上没有表情,却有意透露了几个字:“宫里打的。”

    陈利生脑中此时转得飞快,恍然一悟,大惊失色道:“你、你是谢瑾……!”

    若此人真是那位大殿下谢瑾,那么……

    陈利生细思极恐,心中暗骂不好,就在这时,外头听得轰然一阵坍塌的巨响。

    吃过上午的亏,他又陷入了某种恐惧之中,极易一惊一乍,一下就放开了谢瑾:“什么声音?!人呢!人都去哪了!”

    过了会儿,才有人进来通传,慌慌张张,面容如丧考妣:“大当家,是雍军!……好多雍军杀进来了!我们前寨的布防已经撑不住了!”

    陈利生险些没站住:“你说什么!?”

    ……

    山贼难杀,地形是首要因素,狡兔往往又有三窟,难以找到他们的藏身之所。

    谢瑾这一路上暗中留下了标记,鲁瑶又带着人早埋伏在山间,只等着时机一到,便顺利沿着那些标记追寻到了西寨的主寨。

    陈利生的人在抢亲时已折损了一些,手下士气还未恢复,哪知不到半日光景,就又看到了鲁家军直接杀到了自家老巢。

    就算是训练有素的精兵,也吃不消一日之内三番四次的重击。

    有了前番的铺垫,鲁家军对付起这帮土匪,犹如破竹之势。

    很快,西寨就溃不成军。

    转眼就到了傍晚时分,暮色降临,余下的残兵也被收拾得七七八八。

    鲁瑶这才与谢瑾汇合。

    “殿下没受伤吧?”

    谢瑾收了那柄梅花佩剑,擦干净后还给鲁瑶:“没有,多亏将军来得及时。”

    他又看向了地上奄奄一息的陈利生。

    陈利生在拼杀时已中了一箭,但还未死绝。

    他嘴角往外冒着鲜血,还不停地“咿咿呀呀”张嘴说些什么,似乎是在向谢瑾求饶求救。

    鲁瑶知道谢瑾心慈,生怕他真的要放过,忙劝阻道:“殿下不可,此人作恶多端,多年来勾结北朔官府迫害当地中原百姓,劫杀勒索商队,他身上少说得背了上千条人命!”

    谢瑾眸子清冷,淡淡应道:“嗯,我知道。”

    鲁瑶怔怔地看着他走到了陈利生旁边,还是有些担心:“殿下……”

    谢瑾沉静地蹲下了身,下一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竟用五指一把紧握住了插在陈利生心口的那支箭。

    “你……是……你是……谢瑾!你……怎能……杀……”

    陈利生口中一时都被鲜血堵满了,哽噎着再也说不出话。他痛苦瞪大眼看着谢瑾,恐惧得在死生边缘挣扎起来,四肢乱蹬。

    怒意仍不断地在谢瑾的指尖聚集。

    他一时生出了个令自己都心惊的念头。

    谢瑾不是没杀过人,他也曾在战场上斩将搴旗,杀敌无数。

    可这次尤为艰难,连呼吸都在胸腔鼻尖一阵阵地发紧,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自己是在泄私愤……

    他也尝试阻止自己反常失智的行为,可只要一想到当年的裴珩经历着怎样的折磨,背负着怎样的绝望,他就恨不得加倍奉还,以牙还牙。

    他承认自己做不了圣人。

    终于,谢瑾绝厉地将那支箭从陈利生的心拔出——

    到底是失了分寸……

    刹那,一股鲜血直直喷溅。

    不过一瞬,人就死绝了。

    第77章 勿念 他今夜不得不反复质问自己。……

    回到军营后, 谢瑾大抵是精神放松了,难以抵挡的疲乏之意旋即袭来。

    可一躺进褥子中,他又神思不歇, 辗转难眠。

    是夜昏昏沉沉, 谢瑾半睡半醒间做了个梦, 倏忽睁眼又醒了,就望见那封信还放在木桌上。

    信是谢瑾今一早收到的。

    他当时忙着跟军中将士制定对付山匪的详细计划,没来得及回。待到事了,他又不知该如何回复了。

    反正难再入眠, 谢瑾披氅起身走到了桌边, 又拿起那封信。

    裴珩开蒙晚, 他的字算不上好看,这笔锋落处还藏着几分急躁。可不难察觉, 他写信时定努力端正着一笔一划, 好让字迹看起来赏心悦目一些。

    见字如晤,谢瑾脑中能立刻浮现出他写信时的神态动作。

    他心思反倒更沉了,研磨提笔,就打算给裴珩回信。

    经这一日后, 谢瑾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裴珩的过往, 只是同外人一样,将裴珩流落在宫外的那十五年轻率概括为“受苦”二字。

    可,又是什么样的苦呢?

    裴珩小时伶仃孤苦, 无人帮衬,他一个人又是如何挨过那些苦头的?

    谢瑾对此所知甚少, 可能都没有姚贵了解得多。

    且在世人眼中,似乎只要苦尽甘来,所有苦就都是值得的。圣贤书亦是如此说的, 什么天将降大任,必苦其心志,劳其体肤一番。

    谢瑾是被儒学训导出来的规矩人,对此种道理也一直深信不疑。

    可他今夜不得不反复问自己,从前陈利生之徒打在裴珩身上的那些鞭子,于他而言到底有何益处?

    裴珩所受的那些屈辱,当真都是有用的么?

    一想到这,谢瑾胸腔涌上一股难安,他有许多话想问裴珩,可思来想去不知从何问起,因此也不知从何处落笔。

    转眼见天色将明,曙光驱散夜间的凉意,已有将士出营操练。再不久,探马信使就便要取信发往建康了。

    谢瑾思量百般,最后只写下一行:[事情办得很顺利,我也一切安好,皇上勿念。天冷了,记得添衣。]-

    军中纪律森严,比不得在宫中。

    鲁直虽不会同要求手下将士那般要求谢瑾,可谢瑾自觉恪守着军中规矩,与将士们同吃同行。哪怕几乎一宿没睡,他也没再多歇,这会儿就打算前往大营议事。

    谢瑾来早了,人还未到齐,一进帐中,先看见了一个熟悉亲切的身影。

    “醒时?”

    当着一众陌生将领的面,康醒时有些拘谨,可快走到谢瑾面前时,还是按捺不住笑意:“瑾哥!”

    康醒时黑了,人也瘦了一圈。不知是他身上这副轻铠,还是这两月随军在战场上历练的缘故,令他看起来都成熟了不少。

    只有露出虎牙笑时,依稀还似从前。

    谢瑾心中略有感慨,也对他笑了笑,说:“我记得你当初随军时,是分到震洲将军麾下的,现在不应在惠州么?怎么来了巴岭?”

    “前些天定安军已攻下了惠州席城,不过,这一仗的代价实在惨烈,死了好多人……”

    康醒时说着目光便沉了下来:“总之,定安军需在惠州休整一段时日,于将军得知巴岭山匪棘手,便拨派了六千精锐过来支援鲁家军,我也便跟着一起来了。”

    谢瑾轻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战事本就残酷,一开始心里有过不去的坎也正常。慢慢来,不必逼自己太紧。”

    康醒时一愣,望着谢瑾,又笑了起来:“说起来,瑾哥当日也算是一语成谶,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能重逢相见!”

    谢瑾笑而不语。

    不知为何,听到康醒时说“重逢相见”几个字时,谢瑾欣慰的不是当下,而是肖想出了来年春天的景象。

    ——许久才回过神。

    很快,营帐中人齐了。

    经昨日西寨一役,鲁家军上下信心备增。他们顺势摸清了西寨附近的营寨,制定了详尽的进攻路线,打算从巴岭以西为起点剿灭匪贼。

    谢瑾坐在椅上认真听着,手里捧着热茶,从头到尾不发一言。

    鲁直听完也拿不定主意,觉得这些法子都不尽如人意,便侧身弯腰征询谢瑾:“殿下觉得,方才这三条进攻路线,哪个更为切实可行?”

    茶凉了,谢瑾放下茶盖时,似在思索别的,答非所问:“鲁将军,如今军中还有多少军粮?”

    鲁直微微一愣,答:“殿下放心,军粮是充足的。除了当前军营中的现粮,就近往南二十里的廖县与郭家庄还有两座粮仓,至少能让八万大军撑到明年五月,尚有富余。”

    谢瑾听言颔首,温声说:“那么,请恕在下冒犯直言。此时不宜强攻巴岭,这三条路线,都不可行。”

    众将士不禁窃声低语。

    他们原以为除掉陈利生的西寨,会是一个好的转折,可没想到,这些作战计划竟被谢瑾全盘否了!

    鲁直见谢瑾有所顾虑,又说:“殿下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谢瑾起身,不紧不慢道:“陈利生的西寨刚被灭,山上此刻势必人人自危,各寨犹如惊弓之鸟,他们必定加强了警备,不会轻易出巢行动。而巴岭除了东寨和西寨两个大寨,其余数十个寨子皆相对分散,强攻之下,稍有不慎,就会陷入之前尴尬难堪的局面——”

    有副将站了起来,不耐质疑:“那殿下觉得要如何?这帮土匪胃口都大得很,不会轻易接纳我们招安条件,若是不攻,难道坐以待毙吗?”

    “是啊,我们军粮是充足,可再跟这帮匪贼斗下去,军中人心也经不起拖耗啊。”

    谢瑾从容应答:“并非不攻,而是在进攻前,得多做一步准备。”

    “什么准备?”

    谢瑾:“开仓,放粮。”

    他这四个字说得清晰笃定,使得众人骇然一惊,或震怒,或不解,亦或面面相觑起来。

    “要白白将我们的军粮送给那帮土匪!?这怎么行……”

    谢瑾没有解释,也没有将话挑明说透,任由底下争吵议论。

    鲁直也迟疑挑起了眉,可他转而与谢瑾一对视,争议声中,忽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当即作主下令:“按殿下说的照办,即刻派遣军士前往廖县与郭家庄,各运粮千石至巴岭,即日起向境内百姓放粮——”

    ……

    次日,夜。

    探马御史将建康的消息传到大营主帐后,又到了谢瑾帐前,将一封用金色帛丝包着的信笺递交到他手中。

    谢瑾正忙着要事,掀开帘门,见到那封包装得过于精致,甚至有几分花里胡哨的信时,眉间添了几许无奈。

    他还是接过了信,握拳尴尬一咳,淡淡问那探马信史:“后日去建康传信,还是你当差么?”

    信史点头:“回殿下,正是卑职。”

    谢瑾站在夜色寒风中,面容端肃:“那你见到皇上时,麻烦替我口头传个话。探马千里加急传的是前线军机要务,不容出半点差池,让他不要再——”

    谢瑾忽噎顿住了,不知该怎么跟外人道这“假公济私”。

    “殿下让皇上,不要再什么?”

    谢瑾的面颊于凛冽中微红,作罢道:“算了……你这两日也辛苦了,去歇息吧。”

    “是,多谢殿下。”

    进帐后四下无人,谢瑾才敢拆开那金帛信封,不想里头的信竟有厚厚一沓!

    还以为是朝中发生了什么要事,谢瑾一紧张,忙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结果洋洋洒洒上千字,居然是裴珩这段时日的所见所闻,从朝堂逸闻到衣食起居,事无巨细……什么鸡零狗碎都要放在信里讲。

    谢瑾记得自己的回信中没说什么特别的,只是报平安和“天冷添衣”而已。

    怎么引得裴珩话闸大开,有闲工夫写这么多字?

    谢瑾渐舒了口气,又有些恼,直到看到最后一行,他的气才消了。

    [朕还是想你。]

    第78章 回信 翘首盼春归,以慰相思意。

    鲁家军要开仓放粮的消息, 很快便遍了巴岭。

    他们张出公告,只要经簿册登记,无论是百姓还是劫匪, 每人每日皆可前往镇上领取定量的米粮。

    满洲不是富庶之乡, 穷山恶水, 多发地动之灾,常年又经匪贼强掠,其中又以巴岭一带最为贫苦,这些年活活被饿死的百姓不在少数。

    许多人因吃不上饭, 只得上山投靠匪贼, 提起刀来, 又对曾经的父老乡亲反目劫掠,如此恶性反复, 以至匪患愈演愈烈。

    眼下入了冬, 粮食就变得更为稀罕了。

    即使是山上那些所谓的大寨,也未必人人都能分而食得一口米粥。

    康醒时作为新入职的军队文官,原是跟着定安军过来历练的,不成想在分发粮食一事派上了用场。

    他曾跟户部的人学过检籍之法, 也会核算账簿, 起初遇到百姓哄抢,也是他变通想出对策,稳住了秩序。

    替谢瑾分担了不少。

    今日巴岭镇上下了点小雨, 寒凉入骨。谢瑾一身素衣,撑着伞低调来到了临时搭的粮帐前。

    他打扮得朴素, 起来与当地百姓无异,可一放下伞,露出一头乌黑昳丽的卷发, 气质温柔出尘,沿途的人们便忍不住往他身上打量。

    而一正面瞧见谢瑾的脸,他们又犹见神佛一般,虔诚低下头,生怕冒犯圣人。

    “醒时,你这边可还顺利?”

    康醒时正忙得不可开交,见到谢瑾来,着急做完手头上的事才抽身腾出空来,咧嘴笑说:“还成,就是领取粮食的人一日比一日多了,有时候人手不够。”

    谢瑾将伞收了,放在一边:“有匪贼下山了么?”

    康醒时便取过一本理好的册子递给他:“如瑾哥所料,前些天他们兴许是在观望,疑心我们是否有诈,不曾现身。可从昨日起,就有山匪陆续乔装打扮成百姓来领粮了,他们自作聪明,册上登记用的都是假名假籍,可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谢瑾接过来仔细翻看,温声赞许:“做的不错。还得再辛苦几日,彻底打消山匪的疑虑戒备。”

    听到夸赞,康醒时笑着挠头,可又皱眉担忧起来:“不过瑾哥,这次鲁家军内部倒是对分发军粮的意见分歧很大,我听说还有将领跑到鲁将军帐中闹,会不会……”

    谢瑾宽慰笑说:“军中若不闹开,怎能让山匪坐享其成后,再掉以轻心?”

    康醒时恍然,可还是有几处想不明白。

    谢瑾就耐心解释给他听:“意见分歧,对别的军队许是致命隐患。可鲁家满门从军,军中的左膀右臂,皆是鲁直及其父辈一手栽培提拔起来的族中亲人,只这几日意见不合,不至于乱了军心。而且想拔除匪患这颗根深于巴岭多年的毒瘤,不得不有所牺牲——”

    “原是如此!”

    就在这时,只听得粮仓旁看守的士兵忽高声一喝,“站住——!小子往哪跑!”

    谢瑾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怀里抱着几袋米,神色慌张地向人群外拼命跑去。可还没被逮到,他因跑得过急,脚下一栽,就往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

    袋口一松,白花花的米粒“哗啦”散落了一地。

    男孩望着地上滚跳的白米,愣了一愣,当即委屈得要落泪,可转眼抬头看到高大冷面的军士站在自己面前,害怕得不敢吱声,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

    谢瑾快步走了过来:“怎么回事?”

    士兵退了半步,禀告道:“瑾殿下,康大人,他趁我们的人忙着分发粮食,对孩子没有防备,居然直接抢了粮就跑!”

    谢瑾见那小男孩浑身脏兮兮,一双圆溜溜怯生生的眼睛,不敢抬头看人。

    一看就是穷苦人家出身。

    谢瑾蹲下身,用袖子先擦了擦他的脸,柔声询问:“小兄弟,别怕,这些粮食不用钱,你为何要跑?”

    男孩听到这声不由呆呆抬头看了眼谢瑾,失神片刻,又惊恐低下头,垂着眼睛,不住低声啜泣起来:“我、我知道……可我一个人领的粮,不够……”

    一旁士兵呵斥:“小小年纪就如此贪心,怪不得手脚不干净!”

    谢瑾抬手示意他住嘴,又关切问男孩:“你家中,可是还有别的亲人?”

    男孩怯怯的:“爹娘死了,只有,我和我哥……”

    谢瑾:“那你哥哥呢?他没来吗?”

    男孩眼眶忽一酸,忍着哭意,断断续续道:“我哥病得很重,他起不来……他为了养活我,两年前跟土匪上了山,后来不知得了什么病,那群土匪不肯给他请大夫,也不要他了,就把他扔下了山……”

    谢瑾心中悲悯,微微一愣。

    至此,那男孩的泪水再也憋不住,簌簌而下,嚎啕大哭起来,不停往地上磕头:“大人,我哥……我哥他快死了!……我不是故意要抢……我、我只是不想看我哥死!想拿米给我哥请大夫……”

    谢瑾猝然一恸,不觉被什么触动了,心头钝痛,忙用宽厚温暖的手掌拦住他的额头。

    此时一旁队伍中,就有人冷言相讥:“这小孩真是不懂事,这年头,谁家中没饿死过几个人?要都像他这样抢,和土匪有什么区别?”

    “可不么,他哥就是土匪,定做了不少坏事,要真病死,那就是因果报应!”

    “……”

    “没,没有!我哥他是好人!他不会得报应的……不会的……”

    那男孩百口莫辩,声音却越来越小。他在冷漠的指责声中无地自容,一时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了。

    雨又下了起来,谢瑾面色略沉,重新撑起伞,将那孩子暂时带离了此地。

    康醒时看了眼谢瑾,便主动说:“瑾哥,这事要不交给我来办吧,你别操心了。”

    谢瑾点点头,叮嘱道:“别为难他,请军医去到他家中看看。”

    “嗯,我知道。”

    ……

    谢瑾并非宅在深宫闭户不出的富贵之人,他从少时随军出征,曾游历中原九州,见多了人间疾苦。

    可今日之事,不知为何却令他有些挂怀。

    待到康醒时回来后,谢瑾又去专门问了情况。得知那男孩哥哥得的是痨病,已病入膏肓,就算暂时开了药,恐怕也挨不过年关了。

    谢瑾一想到那男孩无助的模样,难消心中郁结。

    夜深人静时,他坐在桌前,忍不住将之一一写到了信中,不知不觉,竟也倾诉了三页之多。

    月夜疏凉,墨迹久未干透。

    谢瑾惘然,望着那信笺犹豫半分,心中微动,还是不由提笔添了一句作结:[翘首盼春归,以慰相思意。]

    第79章 心愿 “我想和皇上一起,回上京看看。……

    年关将至。

    虽正逢战时, 建康百姓也已张罗着庆贺新岁,街头巷尾都透着洋洋喜气。

    裴珩从不盼着过年,每逢大小节庆, 宫里的那些繁文缛礼就令他头疼。

    可他又盼着这年能快点过去, 才好冬去春来。

    年底朝中事忙, 裴珩是夜还在长昭殿与人议事。此刻收到信,他攥袖掸去信封上的寒霜,便迫不及待当着众人的面拆开。

    正是谢瑾前日写的那封。

    裴珩从小没受过多少善待,故而骨子里冷血如斯。

    世人皆苦, 再可悲可怜的人和事, 于他而言, 不过都如浮云一瞬,不值得浪费一丝悲喜, 甚至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可经谢瑾笔触倾诉, 在信中得知那对兄弟的遭遇,裴珩眉心微拧,心思不觉跟着沉甸了。

    竟有几分感同身受。

    而看到最后一句时,裴珩周身又蓦然一震, 心头热血滚烫, 当场要被一股强有力的喜悦给击昏了头。

    他生怕是这两日疲乏过度,思念成疾,出现了幻视。

    于是深吸了口气, 他又打开那信,反反复复仔细读了几遍。

    [翘首盼春归, 以慰相思意]

    真是相思之意!

    哪怕不曾点明是何种相思,哪怕只有写信提笔的那一瞬,也足够了……

    他也是想自己的!

    须臾, 裴珩嘴角快咧到了耳根,连脚下都变得飘飘然了,未与朝臣再吩咐几句,就兴冲冲离了长昭殿。

    他魂也丢了一半,连迈那每日必经的门槛都能绊着。

    “嗳哟,皇上可当心呐。”姚贵见他这副反常模样,在旁提心吊胆的。

    等到裴珩入了殿,揣着那信坐下,激动劲头稍平复了些,姚贵才岔开话道:“皇上,太后身边的人今早过来传话,问上元节皇上可否要去灵福寺礼佛,新年伊始,为大雍祈福,也好陪太后娘娘在寺中小住几日?”

    裴珩如视珍宝地将信折叠收好,又漫不经心:“礼佛?朕不去。”

    前朝诸事缠身,裴珩没空去烧高香、拜大佛。

    且他从来不信这些神佛之说,若不是袁太后这两年礼重佛教,虔心向佛,他甚至想将朝廷拨给各大寺的香火钱都克扣下来,挪作军用。

    何况上元节那几日,还与谢瑾约定回建康的日子相近,他得在宫里等他。

    姚贵应了声:“是,那奴才去回了。”

    裴珩忽想到了什么:“等会。”

    姚贵又忙弯腰回来。

    “朕记得,这灵福寺是不是在建康的西北方向?”

    他七八年前随父皇去过一次,早就记不太清了。

    姚贵机灵笑着:“回皇上,正是。灵福寺坐落在万清山,与允州有交壤,而允州与满洲相邻,那自然离巴岭也更近一些——”

    他知道自家主子心心念念着什么,趁着他今日兴致好,便大胆揣度他的心思。

    离别之苦是肝肠寸断的,自家皇上从前没经历过,经不住熬,如果能早两日见面也是好的。

    裴珩心思一动,果然没恼:“成,那你让人回话给太后,再通知礼部去着手准备吧。”

    说罢,他已提笔在信纸端端正正写下“灵福寺”三字,要与人重新约定重逢会面的地点-

    巴岭山匪刀尖舔血,多数人也就是为了讨那一口饱饭吃。

    而今他们有部分人白拿了十数日的米粮,未见到雍军有任何行动,就渐渐放下了防备,甚至堂而皇之,成群结队地下山。

    不过也还有不少山匪不肯轻信雍军,不肯下山,可又眼红。

    听说,有寨子前两日就因争抢几袋粮食,起了内讧。

    谢瑾沉得住气,时至今日,仍按兵不动。

    转眼,明日便是新岁了。

    巴岭穷苦,此地百姓们过年也一向清冷寂寥,今年却因能饱餐几顿,各村镇里都添了年味。

    今夜除夕,谢瑾还让人特意买了许多烟火鞭炮来放。

    那绚丽的烟火划亮如墨的夜色,似梦一般,不由令人心中升腾起几分不真实的温暖。

    鲁家军一如既往操练,不曾懈怠半日。除了晚间给将士们加了餐,今日似乎并无什么特殊。

    鲁瑶此时领兵回来,见谢瑾站在那瞭台上,便下马走了上去:“殿下好兴致,整个巴岭的百姓都跟着您饱了眼福,连我也沾了光,许久没看到这样漂亮的烟火了。”

    谢瑾回身含笑,没说什么,淡淡的视线又往巴岭山间的方向瞟了眼。

    鲁瑶愣了下,才意识到这夺目迷人眼的烟火,也是他盘算剿匪中的一步,愣了愣问:“所以这是……?”

    谢瑾谦和笑道:“到了年底,年味一浓,更容易让人懈怠麻痹,心生惰意。小伎俩而已,若是不成,就当是给巴岭百姓讨个平安吉祥的新年彩头了,也算应景。”

    鲁瑶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山间,她握着剑柄,马尾上的红带随着寒风飞舞,目光多了几分坚定:“殿下放心,明日我们定能一击制胜,还巴岭百姓一个安定。”

    明日是大年初一,也正是鲁家军打算收网的日子。

    他们这段时日在暗中铺垫了许多,万事俱备,只差这最后一击。

    这段日子,鲁瑶和鲁家军所有将士都一样,心中都憋着股劲。

    这一战是鲁家军作为前锋部队的开山一战,虽然难,可只要咬牙挺过去,西南战局他们就算赢了一半。

    彼时,军营中响起了一阵雄浑嘹亮的歌声,是将士们在齐声放歌,辞旧迎新。

    歌声激昂慷慨,又无不透着对故土亲人的思念。

    鲁瑶也听得心头一热,对谢瑾笑了笑:“不过话说回来,新的一年,殿下可有什么心愿吗?”

    谢瑾也听到了歌声,没多想道:“大雍早日收复中原,朝廷回到上京吧。”

    鲁瑶笑着打趣:“这是所有大雍将士的期望,也是天下百姓的期望,可既是心中所愿,殿下要凭心为自己想点不同的,新年么,总得有新盼头不是?”

    “心中所愿?”

    谢瑾的确很少想过自己的所愿所求,甚至是漠视。他从来都是将世人的期待,当做自己的期待。

    所以自己才会在裴珩展露爱意时,那样无措。

    谢瑾皱了下眉,似乎绞尽脑汁,才好不容易想出一个,说:“那么,有生之年,我想回上京看一看。”

    鲁瑶觉得他这心愿有些怪异,可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怪。

    下一刻,她又被眼前景象吸引:“殿下,看,好漂亮!”

    一朵巨大烟花于低空中热烈绽放,流光溢彩,霎时照得巴岭大地一亮,也点亮了谢瑾清冷的瞳仁。

    除夕的意义到底是不同的,于分别之人来说更是。

    他怔怔望着这新年的夜空,思念之情忽也从心底升腾而起,又如流星坠下,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愿望。

    谢瑾的心漏了几拍,竟有些难以抑制的情愫,将那心愿重说了一遍:“若有机会,我想和皇上一起,回上京看看。”

    第80章 立春 “立春将至,我与人有约。”……

    大雍延始二年, 正月,鲁家军兵分七路突袭巴岭。

    时值新岁,各寨中人心涣散, 山匪不愿恋战, 竟没抵抗过半日, 就溃不成军,缴械投降者更不在少数。

    满洲境内没有北朔强军镇守,北朔官府又内皆是尸位素餐的文官,鲁家军镇压匪贼后, 就趁势掉头破城。

    自此, 满洲半境已入雍军的庇护, 巴岭脚下各镇村百废待兴,恰逢新年, 也算是一番新气象。

    发往朝廷的军报描述此战时, 不过寥寥数行字。

    可只有亲身历经此战的人,方能体会这数月来的憋屈苦楚。

    自打了这场胜仗后,鲁家军上上下下忙得更是脚不沾地,既要安置流民, 又要清点各寨人员财物, 还得收拾北朔衙门留下的一堆烂摊子。

    为此,谢瑾又在巴岭多停留了小半月,没日没夜操劳, 将几桩要紧事安排妥当后,才准备回程。

    夜里, 灵昭收拾起了行囊,谢瑾则在一旁整理书信。

    鲁直恭敬在外行礼,入内见到此景时, 不由心生惋惜:“这年还未过完,殿下便要走了么?”

    帐内炭火生暖。

    谢瑾摞齐那厚厚的一沓信笺,才起身去迎:“鲁将军来了,请坐。”

    鲁直撑肘在炭火前坐下,不免忧心一叹:“巴岭是攻下了,可关乎民生,还有许多未尽之事,殿下能再多留几日也好。”

    谢瑾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为他沏了杯水,道:“鲁将军不必忧虑,一些事我已交代给醒时,朝廷很快会派遣得力官员赴巴岭上任,组建各级府衙,安定百姓。将军需思虑的,还是按原计划如何往西南进攻,不过我想,接下来的每场仗都不会轻松。”

    鲁直颔首认同,对此也有预料:“满洲穷苦险恶,北朔朝廷一向不看重,才会放任匪寇横行,又试图以此钳制我们。而今我们破了这道卡,占据了满洲半壁,北朔不会再坐视不理,听闻胡图赛已从惠州领了五万铁骑过来,很快就会有场硬仗要打。”

    说着鲁直取剑鞘就地画了几笔,作成地图:“殿下且看此处——”

    谢瑾依言看去,便与之谈起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不知不觉已二更天。

    鲁直是个军痴,与谢瑾聊得投入,这才想起时辰晚了,问:“对了,殿下打算何时动身往南?我好派人护送殿下一程。”

    谢瑾忙道:“不必麻烦,我有灵昭陪着,明日一早就走。”

    鲁直一愣:“殿下怎的如此着急?”

    谢瑾眼底笼起一丝不可察觉的暖意,望向那炙热火苗,目光却陷入似水的柔和中:“立春将至,我与人有约。”

    ……

    翌日一早,主仆二人便离开了鲁家军营,沿着来时的水路返程,前往万清山。

    两岸风清云渺,视野开阔。

    谢瑾依栏立于船头,不知为何,竟比来时还要难安。

    不过不同的是,此刻他心中有忐忑,有悸动,甚至还有一丝道不清说不明的喜悦。

    “殿下,喝水么?”

    谢瑾淡淡“嗯”了声,接过灵昭递过来的水壶,饮了一口。

    灵昭接回水壶,耳廓微动,顿下了,忽问:“殿下是在紧张么?”

    “嗯?”

    “殿下的心跳得比平日快。”她很平静地告知。

    谢瑾微凛,连自己都未察觉,不大好意思地捂了下心口:“是么……”

    好在灵昭不多话,也没追问他究竟在紧张什么,否则谢瑾自己也答不上来。

    难道真是因为要见裴珩,与他……

    就在这时,忽听得船上传来一阵惊叫。

    但见一只巨大的白鹰扑腾着翅膀,直直俯冲下来,嚣张凌厉地踩过甲板上的人群,又振翅朝谢瑾扑飞过来——

    船上有人在骂:“哪来不长眼的畜生!?”

    “这大鸟还会伤人!都避开!”

    那鹰一袭白羽温润,可却强势凶猛。

    只一眼,谢瑾就想起了乌兰达鲁。

    所幸未等那白鹰近谢瑾的身,灵昭听声辨位,已将掌中的壶盖迅疾飞了出去,击中了它的翅膀。

    白鹰当即一掉,可并不甘心,在空中盘旋了两圈才飞走。

    “殿下没事吧?”

    谢瑾沉肩:“没事。”

    灵昭又说:“方才有东西掉了。”

    谢瑾经她提醒,才发现甲板上有张字条,正是那白鹰所留下的。

    他弯腰拾起,拆开一看,眉心微蹙。

    灵昭警惕:“是什么?”

    谢瑾鼻尖抽了丝冷气,道:“有人约我在下个码头见面,说有要事相告。”

    ——是关于裴珩那日赴谯丽公主约的真相。

    信上虽未署名,可写这信的必定是个北朔人。

    他们的鹰能寻到船上来,至少是掌握了谢瑾的行踪,无非是碍着在大雍之境,不敢明面对峙。

    “殿下要去吗?”灵昭没有情绪地问,听凭谢瑾作主。

    事情已过去近半年,谢瑾的确尚存疑虑。

    谢瑾眉头还拧着:“我刚助鲁家军收复巴岭,他们心中不平,多半是想施诡诈之计。”

    何况裴珩想说时自会说,不必由外族人开这个口。

    他该信他。

    风中已有了几许春意。想到此处,谢瑾心底阴霾一扫而空,又多了丝期盼,温和笃定一笑:“不去了,赶路要紧。”

    ……

    御驾摆到灵福寺已有三日。

    几年前裴珩随父皇入寺礼过佛,他生性懒散又不信佛,多数时候都在禅房睡觉,面子上的事自有谢瑾代劳。

    可如今他反倒没了自由,斋戒朝拜,样样都得他这个皇帝来领头。

    袁太后敬佛,见裴珩难得来一趟,又不肯让他偷懒。

    一早焚香拜完,裴珩又得领着百官跪坐在大殿金佛前,听怀真主持诵经讲学。

    这本是极庄重肃穆的事。

    可裴珩心思全然不在这,昏昏欲睡间,又有些如坐针毡。

    不知过了多久,姚贵猫着身子进来,到他耳边低声传话:“皇上,人到了。”

    裴珩一下醒了,差点要不顾场合起身动作。

    一旁的袁太后捻着佛珠,有些奇怪地轻瞪了他一眼。

    裴珩才装模作样是跪得累了,换了个姿势重新坐下,借机往后一瞥。

    就看到谢瑾刚赶到寺中,没去歇会儿,就按礼佛规矩入了列,直接跪坐在了最后排的软垫上,与众人一同听经。

    两人数月不见,偏偏是在这样的场合,还隔着那么多人。

    裴珩的脖子像是长歪了一般,僵着掰不过来,借着那三分余光,想往后窥探。

    可人太多了,佛祖跟前,他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乎,空灵庄重的经文在大殿中回响,听得裴珩愈发心浮气躁。

    他恨不能立刻起身。

    可若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如此做,势必只会令谢瑾难堪,况且他还不确定,他此行回来要与自己说的是什么。

    裴珩只好强行忍住那股子冲动。

    又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和尚们才将那又臭又长的经文诵读完。

    裴珩当即说乏了,要回屋歇息,遣散了百官。

    袁太后一回头,才发现谢瑾已到了,喜出望外,先裴珩一步走到了谢瑾面前:“阿瑾,这一路上可还顺当,累坏了吧?”

    谢瑾看到她,也微微一笑:“还好,儿臣不累。”

    袁太后满目心疼打量他一圈:“巴岭是个凄苦地方,你在那定是吃不饱穿不暖的,瞧瞧,又瘦了。”

    母子二人闲话交谈了几句,熟络感情。

    袁太后搭着谢瑾的手往禅房的方向走:“阿瑾,路途仓促,今日还没用过膳吧?你要不先到母后那歇会儿,吃点斋食。”

    没走几步,她发现裴珩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面跟了上来,细眉轻蹙:“皇帝不是说乏了吗?”

    久别重逢,裴珩视线直直落在谢瑾身上。两人的目光只那么一撞,炙热滚烫,生生要勾出黏腻的情丝来。

    谢瑾怕被袁太后发觉出什么,只得先低头挪开了。

    裴珩这才回过神,可视线仍然没从谢瑾身上移开,此时此刻,他胆大妄为,竟连谎都懒得撒了:“朕来找皇兄。”

    袁太后微愣不解:“阿瑾刚回来,皇帝找他做什么?”

    她也不知,两兄弟的关系何时变得这般融洽了。

    谢瑾见话风不对,忙硬着头皮解释道:“母后,巴岭匪贼虽灭,可当地情况复杂,有些事……儿臣还需跟皇上当面禀报。”

    裴珩见他居然为了自己说谎,微怔了下,坏笑就从眼尾溢了出来。

    巴岭的情况,鲁直早在发给朝廷的折子中都说的一清二楚,已没什么可交代的了。

    仅这两句谎,就令谢瑾的脖子快红透了。

    他编不下去,暗睨了裴珩一眼。

    裴珩这才附和:“是,朕找皇兄,的确是为了商谈巴岭要事。”

    袁太后到底是脾性软,最能体谅人,无奈轻叹:“也罢,国事要紧,那你们先去谈。过会儿得了空,再来母后这,别让阿瑾累着身子就行。”

    ……

    灵福寺是座大寺,僧人本就众多。

    御驾亲临后,又多了近上千名护卫与宫人,一路上纷纷朝裴珩行礼。

    裴珩与谢瑾一前一后走着,似是有意避嫌,亦或是久别后不知从何说起,一路上也没话。

    可两人的脚步都不由渐渐加快了,走着走着,连气息都急促了起来。

    山寺清幽,还有早春的桃花瓣洒在道上。

    他们中间似有一条无形的线,紧密牵连着彼此,无需言语,就能互通心意,连气氛都微妙了起来。

    谢瑾走得浑身热了,连耳尖都红了。

    他对灵福寺也不大熟悉,没留意走到了哪。

    直到他们转身入了一间佛殿,抬头便见那金身佛祖矗立于莲台上,慈眉善目,又十分威严。

    谢瑾停下脚步,稍怔:“这是?”

    “……这儿没人。”裴珩快速关上了门。

    他眼底也红了,积压了数月的思念之情便再也克制不住,一把紧抱住谢瑾,便不顾一切地先与他吻在了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