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允听他这话,丝毫不慌,反而非常淡定。

    她干这行失手的时候多的是,跟踪被人发现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更别说这人目前也就看了一眼,心里也不敢肯定,只是随口试探。

    叶允很相信自己的职业级的演技和临场发挥的技术。

    她像一个容易被搭讪的职场新人一样,半带惊慌又强装镇定地眨了眨眼:“兴许是......之前来面试的时候见过的,只觉得您有点面善,有......有冒犯到您吗?”

    白岁荣则显得更加漫不经心,他抬眼打量了叶允一番,则随口解释搪塞了两句,便移过目光。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等待着电梯,荧光屏幕上显示的数字很快跳动到一层,在电梯即将打开前,着急上电梯的上班族们正预备迈步,白岁荣却突然转头问了叶允一句:

    “诶,你是哪个部门的?”

    这一句话,让叶允的瞳孔骤然扩大,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她本来是需要动用肌理面具伪装成一个请假没来上班的营销部员工,然而刚刚在扮演宿醉女人,在小巷子里准备变装时,为了避免被机器人认出前后两个人有同一张脸,就将面部的伪装撕掉了。

    而包里的肌理面具正在生成新的面孔,目前仍然在冷却时间内。

    叶允原计划是在公司内部待够冷却时间后,再进行伪装。

    也就是说,她目前是没做任何伪装的素脸。

    如果在这个有众多职工在场的当口,叶允说出自己就是营销部的职员,她这样一张素脸,有可能被在场的营销部员工当场戳穿!

    而她与此同时,又通过了电梯前扫描仪的认证,所有人都会联想到刚才的那场病毒攻击,天罗地网的追击之下能不能跑掉另说,光是帮委托人的这单子,估计得黄了个彻彻底底。

    叶允反应也非常迅速,她强行忍住了骂一句“关你什么事”的欲望,正要因循人设开口讲一些推脱的可爱发言,就见面前的电梯徐徐打开。

    电梯前的所有人顿时都忘了刚才的对话,望着面前的人凝滞了。

    集团新上任的代理董事长——大小姐薛昼眠,正独自站在员工电梯里,笑盈盈地看着她。

    “她是我手底下刚调过来的新人,有什么问题吗?”薛大小姐扭头看向白岁荣,温温柔柔地开口。

    “没有没有没有,绝对没问题,”白岁荣被大小姐唬得一震,立马换了上一副殷切的笑容,迟疑道,“就是不知道大小姐怎么坐员工电梯下来?那边的董事电梯应该更通畅......”

    白岁荣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声告罪:“抱歉大小姐,我失言了,不该问这么多。”

    薛昼眠从电梯里出来,扶着叶允的肩膀笑道:“刚才董事电梯有点故障在检修,我急着下来接她,就爬了两层楼跟员工一起坐的。”

    “太耽误大家了,我一进去,都没人愿意跟我一起坐,”薛昼眠自嘲道,随即着无人敢入内的电梯摆了摆手,“大家都去吧,因为公司防火墙的问题,让大家受了惊吓、还赶不上打卡时间,一会儿我跟各部门主管说说,这个月全勤奖每人全额发放,算是补偿大家的一点心意了。”

    薛昼眠说罢,拍了拍叶允的肩膀,示意她跟上自己,随后向着走廊尽头走去。

    叶允心里这才慌乱了起来,身后的窃窃私语随风灌进她耳朵里。

    “她是谁啊?大小姐亲自来接,得是副总级别的待遇吧?”

    “没听大小姐说吗?是调过来的新人,应该是亲戚?或者是朋友?总归是有背景的吧?”

    “要我说啊,大小姐不是刚踹了那位贺驸马吗?估计是被男人伤到了,这回要跟女人谈!”

    “哇,大小姐恋爱脑人设不倒啊,刚才那位小姐长得又高挑又漂亮,不知道包她要多少钱啊?”

    叶允:......你们薛氏的精英们每天都聊这呢?

    叶允一边偷听着身后传来的议论,一边这才想清楚薛昼眠此举的用意。

    之前被误会的那次,叶允只是在脸上涂了油彩,让人一看就觉得难看,却并没有使用肌理面具这种改变容貌的装备,而今天叶允也因故没使用伪装,素面朝天,她也许就认出了自己的五官也说不定。

    可......叶允却觉得,面前这个人,似乎真的是专程来接自己的。

    叶允的目光如有实质,落在面前这位贵气逼人的财阀千金身上。

    薛昼眠今天的着装很别致,介于正式和随意之间,她穿了一身低饱和度的真丝衬衫裙,微微收腰,勾勒出腰部线条,外面罩了一件深色系的马甲。

    她没有底妆,皮肤却细腻得像是润泽的奶油,长长的卷发这次柔顺地披散下来,落在她肩头,薛昼眠这次看上去好像更年轻一点,美得愈发俏皮灵动。

    “看什么呢?”薛昼眠好笑地牵过叶允的手,像拉一只心爱的巨型熊熊玩偶一样,把她拉进电梯里。

    叶允出于职业素质,本能地想要询问上次她与未婚夫争端的处理结果,但考虑到薛氏强大的律师团队阵容,又担心意料之外的询问带来奇怪的联想。

    叶允的双唇动了动,将涌到嘴边的疑问咽了下去。

    走廊尽头的董事电梯是一座外置的观光电梯,透过圆弧形的观光玻璃,能将流经市中心的河流与林立的建筑尽收眼底。

    叶允看着她,罕见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被她的柔嫩的手指碰触的掌心。

    叶允出生在外城的某个贫民窟里,暴力是这里的主宰,所有人无论是否愿意,都必须在这套制度下过活,谁都无力改变。

    叶允小时候营养不良,看起来很瘦弱,在同龄人之间的打架中确是战无不胜,甚至大她十多岁的成年男人都无法匹敌持械的她。

    因为,她打架是真的玩命地打。

    她知道性别会招来祸端,为了保护妈妈和自己不受侵扰,她从小打起架来就是往死里打,直到打服求饶、鲜血满地才罢休。

    只要你能力不足,就会惹来不怀好意的觊觎,这一点,她深信不疑。

    也是因此,她手上总是伤痕累累,厚实的茧层覆盖在掌心和手指上,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则铭刻着狰狞的伤疤。

    叶允清晰地感觉到,薛大小姐的指尖正耐心地摩挲过每一道伤痕,她的动作很和缓,像是幻想小说中的魔法师施法治愈那样柔和。

    “我猜你应该不疼了。”薛昼眠放下她的手,就像真的只是再研究她手心的伤痕而非调情一样。

    叶允点点头,看向薛昼眠:“愈合药剂的疗效很好。”

    薛昼眠则抿嘴笑了一声,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

    薛氏旗下拥有大量的、横跨各个领域的产业,而其中最为人所熟知的则是薛氏在医药领域所占据的地位,尤其是在总部——墨菲城的市场份额极高。

    其领头开发的愈合药剂则是一项百年专利成果,并且在不停地更新迭代中,以越来越高效的愈合速度享誉全联邦,薛氏基本上可以说是靠这项专利敛财发家至今的。

    她们头顶奢华的顶灯正投下柔和的光线,迟钝的电梯空间终于觉察到此时的气氛,慢半拍地放暗了顶灯,亮起了昏暗的侧灯,甚至贴心地将外侧的玻璃调成了单面模式。

    薛昼眠额头的青筋很明显地抽动了一下,她似乎恼怒于这个电梯空间不识趣的举动。

    叶允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觉得她也颇有这样可爱的一面,不明显地弯了弯唇。

    电梯打开,两人步入薛昼眠的楼顶空间,叶允被这个地方的奢华程度深深震撼了,入眼处即是一只中型现代派雕塑,里面的各种人物团块以某种奇诡的姿态抗拒着,不得不被黏合在一起。

    整层楼几乎已经不是她的办公室,而是一整套带全景落地玻璃的平层大套房。

    “别紧张,这是董事长办公室,我只是暂代董事长的职位在这里办公。”薛昼眠请她坐下,手边的高几中缓缓升起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

    叶允略有愣怔地看着面前这杯水,氤氲的白雾升腾起来,将她的目光隐没在其中。

    叶允当年高分考入墨菲大学法学院,也因此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内城通行证,第一次踏入了这座繁华绮丽的梦幻之城。

    这里没人喝热气腾腾的白开水,血液里流淌的是咖啡因和酒精,白天里靠咖啡因撑过繁重的学业,夜里凭着酒精的迷狂疯狂一整夜。

    叶允有时都觉得这些人疯了,学院里派对跟流水宴似的涌来,所有人都看上去早已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摆出千杯不醉的姿态,给新人推一杯色彩浓艳的龙舌兰日出。

    派对里众人围拥的那种激情与兴奋,没有人会抗拒,叶允却并不太适应,无它,她没有那种练出来的酒量,醉得不省人事与她从小养成的时刻清醒的准则背道而驰。

    她在校内地下酒吧的派对之外,拖着被酒精麻痹得有些迟钝的大脑,看着远处闪烁的不夜灯火,她试图理解内城人陷入疯狂享乐、摧残自己身体的原因,却得不到结果。

    深夜的寒风中,叶允却觉得血液中的酒精沸腾得让人难受,她躺倒在学校的公用长椅上,摸到衣服上的温度,入手有些冰凉。

    “喝一口。”一个声音传来。

    不能再喝了......叶允想起同学搂着自己,大喊着“再来一杯”时自己腿软的没用样子,自嘲地笑了一声。

    那个声音没再响起,叶允却察觉到有人从身后动作轻缓地抱起了自己。

    身后的人环着她的动作有点艰难,但还是让她的后背稳稳靠在木椅上。

    一只入手温热的玻璃杯被放到叶允手心里,她迷糊地睁开眼睛,升腾的白雾淹没了她的视线,如同无数次苦读的夜里,母亲为她端来的一杯温开水那样慰藉人心。

    那个夜晚,叶允不知出于什么缘由,鬼使神差地喝了一口陌生人送到手里的白开水,适宜的温度包裹着液体从舌尖滑落,滚进喉管,落入肠胃。

    等一杯水不知不觉地喝完时,叶允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那杯无色无味的水似乎有着莫名的解酒效用,让她不至于在寒冷的冬夜,倒在室外的长椅上酣然长眠。

    给她这杯水的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允从这杯翻涌着微薄雾气的白开水中收回思绪,目光投向办公桌后端坐的薛昼眠,她仍旧是笑语盈盈,两人之间横亘的榉木办公桌像一堵厚实的墙。

    叶允静默了片刻,最终开口:“小薛董找我什么事?”

    薛昼眠看叶允失神片刻,不甚满意地垂下眸,随即手掌按住办公桌起身,眼中闪着玩味的光,居高临下地注视她:“我倒是想问叶小姐,大费周章地入侵薛氏,到底所为何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