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岁荣穿略微整理了下袖口,顶着寒风走进自家公寓楼下的光洁明亮的大厅内,大厅里灯光柔和,照在这个通勤结束后的归家人身上,他脚步一顿,在平滑如镜的茶色玻璃面前停下了脚步。
他愣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居然认不出来了。
他身上穿着光泽有垂感的昂贵面料制成的西装,硬挺的身材衬得整个人气质格外气宇轩昂,如果不是今天那位叶折枝小姐出现,让他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的叶允,他几乎要忘了自己的从前。
那个瘦削孤单又傲气的男孩,穿着洗得发皱的棉麻衬衫,正站在镜子的另一边,平静地注视着自己所期许的未来模样——一个成功又疲惫的财团精英,前途无量又英年早婚,事业和家庭被他早早地握在了手里。
他,才是真正的人生赢家。
白岁荣的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不知是不是出于自嘲,他似乎觉得镜子里那张脸看上去格外可憎。
电梯门缓缓打开,白色的光带从内投射,就像在他脸上硬生生撕裂黯色的面具一样,他走进去,注视着自己在电梯内镜面的倒影。
那道穿白衬衫的贫穷高中生身影,背部愈发宽厚,腰身渐渐挺拔,隆起的影子变成了一个成熟精英的剪影,而渐渐地,那个身影膨胀的速度越发失控,狰狞地伸出不可名状的肢体。
他发现狭窄的电梯里,他正与一只看不清面容、但用猩红双眼注视着、静静蹲伏在电梯倒影里的怪物对视。
叮——电梯抵达的提示音唤醒了白岁荣的思绪,他猛地转头看向电梯的楼层标识,正是自己家所在的那一层。
他又像想起了什么,再次凝视向方才的位置,反射率极强的金属墙壁,倒映出他自己疲惫又惊愕的神情。
他顿了顿,抬脚走出了电梯,那只巨型的怪兽就是他膨胀的虚荣和私心,迟早有一天也将吞没他自己,他对此认知很清晰。
但......白岁荣的手指抵上门把手,指纹解锁后,家里的入户门自动地弹开,一阵光脚踏在地板上的急促脚步声后,迅捷的黑影飞快地窜过来,像一阵风扑进了白岁荣的怀里。
白岁荣早早地就准备好了一个浸满风雪的怀抱,他嘴角微噙的笑容满足又惬意,像是忘记了一切烦恼和忧愁,低头亲了亲爱人的头发。
这就是他绝对无法放弃的理由,他既要世俗意义上作为一个成功人士那样生活、有着美满的家庭和血脉延续的孩子,也无法放弃自己近在咫尺的爱情。
他什么都要抓住,双手永远满满当当,在他自己膨胀出的欲望怪兽吞没他自己之前,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白岁荣摸了摸怀里人的头发,故作轻松地笑笑:“你怎么下来了?还准备了这么一大桌好吃的?我真有口福。”
周奕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拉着他坐下:“许斐她们俩走了,你不就只能一个人过冬日节了,我不来陪你谁陪你?这么晚了,先吃一口热乎的暖暖身子。”
周奕说着端来一盆热气腾腾的火锅和配菜,白岁荣闻到香味,露出一个很幸福的笑容,开始大快朵颐。
周奕则在一边静静注视着他,他沉默地凝视了片刻,开口:“既然许斐看上去不想继续过了,你就和她离婚吧。”
白岁荣顿了一下,神色莫测地看了周奕一眼,继续边涮肉边说:“这话是你今天想的,还是想了很久,一直憋到现在的。”
周奕看向外面飘落的人工造雪,声音细微得宛若叹息。
“从你说要形婚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想说了。”
“你说晚了,我已经没有回头路走了。”白岁荣看上去是真饿了,红色的辣油包裹着烫的滚熟的肉,他和着米饭大口大口地吃,泪水却啪嗒啪嗒落在桌上。
周奕没有像从前一样,对他的落泪摆出心疼的表情继而妥协,他反而很平静:“不要让事情变得更糟糕,许斐明显不接受你的提议,接下来,你难道要把照片发出去毁掉她们吗?就像从前那些人毁掉你一样?”
“我需要一个孩子!”白岁荣撂下筷子,双手撑在餐桌上直视周奕,“我父母因为一张照片被人嘲笑了一辈子,我必须向他们证明,我已经变正常了!我不是同性恋!”
“可你就是!”周奕丝毫不留情面地反唇相讥,“一辈子都期待获得主流认可的人生是可悲的。”
“别以为你有资格教训我,”白岁荣再也不复之前的平静,他指着周奕大吼,“我结婚的时候,你怎么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非要拖到现在说,不就是怕我真的步入婚姻会撇下你?缺爱缺到离不开我的人是你!”
周奕嘴唇颤抖,但却说不出反驳的话,他清醒地认识到,他们两人是如出一辙的可悲和可笑。
他们之间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要问如今这个死局究竟是谁的责任,恐怕他们二人都难脱其咎。
——
许斐裹着高领外套和帽子,蹲在小区楼下的草地里堆雪人,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她手指冻得红通通的,滚起了两个几乎有脑袋大的雪球,堆叠在一起,添了几只道具,便变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雪人。
她嘿嘿地傻笑两声,在雪人上用手写出“陈柚柚”的字样,然后捏了一个无比紧实的雪球,点开了录制的按钮。
视频里,许斐的声音欢快地传来,接着就是一只雪球突然飞出,砸在了代指“陈柚柚”的那个雪人身上,随后传来许斐哈哈大笑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被我打到了!好耶!”许斐像个完全不知世事的天真少女,笑得肆意又快乐。
阳台上的陈柚柚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撒欢的许斐,又听见重播的视频里传来许斐没心没肺的大笑,她叹了口气,吐出一声:“傻子。”
然而她脸上却少见地露出笑意,紧抿的双唇也略微放松了点,陈柚柚对着电话那头的人无奈地摇头:“许斐跟个傻子一样单纯好骗,我是真不放心,她还真以为你帮忙就万事大吉了,现在正在雪地里撒欢呢。”
叶允在电话的那头也是忧心忡忡,特地打了个电话问问许斐的情况,没想到她是那种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的人,那天大哭一场,听从叶允的建议搬出来之后,许斐就好像彻底把自己面对的难题抛在脑后了,现在听上去心情还不错。
这位陈柚柚女士是许斐的女朋友,之前有关于白岁荣的个人信息就是她帮忙整理的,许斐是个甩手掌柜,之后叶允一直都是跟陈柚柚对接信息。
“没事就好,”叶允汇报进度,“我已经成功结识对方了,目前看来没有什么异常,今天的监视暂时没有收获。”
“这很正常,白岁荣是个有心眼的人,他不会让人轻易抓到把柄的。”陈柚柚很熟悉他,对此也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
“之前趁我不注意,他还长时间地洗脑斐斐,到后来,这傻子居然真的觉得,生个小孩有四个爸爸妈妈爱她,是特别好的一件事......”陈柚柚那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咬牙切齿。
“啊这......”叶允也被小小地震撼了一下,一边惊叹于白岁荣这小子居然洗脑能力这么强,自己从来没有注意过,另一方面,也有点担心许斐这智商对付白岁荣是不是有点危险。
“斐斐一直都很单纯,别人说什么她基本都信,她爸妈说她会变成剩女嫁不出去,她就真的觉得自己很差劲,”陈柚柚思绪有点飘远,“其实这种性格有好有坏,她这样有时候挺可爱的,有时候有让人觉得她未免太容易上当受骗了,对自己的人生不够负责。”
咨询师在很多时候,除了提出建议和提供解决方法之外,还担任了心理咨询方面的职责,她现在觉得,心力交瘁、需要一些心理疏导的反而是这位忧心的女朋友。
“不过之前你直播的时候说过的话,好像真的把她吓到了,之前想继续接受婚姻的想法也被一扫而空,她也开始有点想离婚了,”陈柚柚看着楼下那个蹦蹦跳跳的身影,敛下眉眼,“这一点上,叶老师,我要谢谢你,你真的帮了大忙。”
“小事,都是我该做的,当事人能过得幸福比什么都重要。”叶允的声音从那一头传来。
“诶,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也许帮的上忙。”陈柚柚的话语立刻吸引了叶允的注意力,她顺手点开了墙上安装的记录软件,等待她的下文。
“去年的冬日节就是我们四个人一起在家里过的,当时氛围还可以,我记得白岁荣提过,他们两人相识的几年里,冬日节一向是俩人在家里过的,从没有谁缺席过。”
“也就是说......”叶允的双眼猛然间亮起来。
“也就是说,他们很有可能今年也会在家里过,这是一个拍到照片的好时机。”陈柚柚的声音也有点兴奋,“一切都拜托你了,叶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