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峚山之境(四)

    杂乱喧嚣的声音散去, 林中唯余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抬头看向那个半空中那个突然出现的身影。

    雾气缓缓散去,莹白的月光勾勒出男人修长的身形。他一头墨发无风自动,身上绘制着玄金暗纹的衣袍上血迹斑斑, 在月光下仿佛暗影流动。

    仅仅一招就将魈王给灭了, 如此强大的力量, 修为至少也得在渡劫期, 甚至是以上。

    然修真界中已有近千年不曾出过渡劫期的修士

    这人, 究竟是谁?

    气氛莫名地有些压抑,一时无人出声。

    直到弥漫在林中的雾气彻底散去, 那张模糊的面容也渐渐在视野中变得清晰。

    剑眉凤目,颜如冠玉,一双仿佛被血光浸染过的双眸, 朝人望来时高高在上, 令人不敢直视。

    而他额头上,一枚若隐若现的血印也在同时刺入了所有人的眼。

    不知是谁率先惊呼了一声, 声音恐慌到近乎刺耳:“是堕魔印!”

    话音才落,那人的双眸便直直朝众修士看了过来。

    气氛霎时变得无比诡异。

    修行一道本就艰难,若是普通修士在修行时生了心魔, 除掉心魔后还能回归正道, 可若是修行接近圆满的大能修士入了魔, 生出堕魔印, 便再难挽回。

    诚然, 修真界中已有千年未曾有人修炼到近乎圆满,而千年前

    穆翎想到此处,额头也隐隐渗出了冷汗。

    他下意识想要将桑宁挡在身后, 却在这时,半空中的人, 动了。

    男人落到地面上,掀起眼皮,赤色的瞳孔死死盯着穆翎身后露出的那一截浅蓝色衣角。

    “过来。”

    他的声音有些哑,冰棱似的声线好似被蒙上一层雾气一般,带着某种压抑的、冷冰冰的暴戾。

    众修士不明所以,却都禁不住地后退了几步。

    “前辈。”穆翎抿了抿唇,在一众修士的惶恐中,勉强镇定道:“方才多谢前辈出手相救。”

    男人没说话,浑身戾气暴涨。他垂下眼帘,疯狂和绝望不断在赤红色的眸底翻腾。

    不等众修士多想,一阵四散的灵力瞬间便他们全都掀飞了出去。那些修为稍低的人几乎是瞬间,便被震得晕厥了过去。

    偌大的树林里,除了一身白衣染血的神秘男子,便只剩一抹浅蓝色的纤薄身影与他相对。

    桑宁看到这般阵仗,亦是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

    很显然,她是打不过他的。

    而这世上有这么一句俗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睫毛微微一颤,缓缓抬眸对上了云时宴的视线。

    他从方才起就这么直直盯着她,眸底猩红滚烫,氤氲着某些她无法看懂的情绪。

    是高兴?还是愤怒?抑或是别的什么。

    桑宁看不懂,但在她的视线触及到他的眼时,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突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拧住了一般,紧紧缠绕,隐隐泛起一股窒息的、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的感受。

    “我……”

    她刚动了动唇,整个人便被一股无法挣脱的力道裹挟着,往前撞进了一个气息清冽的怀抱。

    而后,她眼前一黑,意识便沉入了一片黑暗。

    等到漫溢在林中的威压散去,穆翎才得以直起身。

    他已是这行人中修为最高的一个,方才也被这股威压狠狠压制,腰都直不起来,更不要说其他人了,一个个面如菜色,即便威压散去有一会儿了,也都没缓过来气。

    穆翎视线逡巡了一圈,倏然间想到什么,猛地抬头看向男人离开的方向。

    半空中,那道人影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侧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凉薄中又带着森然寒意。

    而他怀中,一截浅蓝色的衣角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度,缓缓随他一起消失在了空中。

    穆翎来不及多想他为什么要带走桑宁,只下意识便要追上去,这时一只手忽然扯住了他的衣袖。

    “师兄,”钟锦书咬了下唇,小心翼翼道:“那人你打不过他的。”

    穆翎却只垂眸淡淡看了她一眼:“与你无关。”

    钟锦书闻言,脸色霎时一白,眼泪不住地在眼眶中打转。

    眼看穆翎就要离开视线了,她才颤抖着声音喊道:“师兄,你要是走了,万一那些逃跑的婴魈再回来,我、我们打不过的。”

    穆翎身形一顿。

    他视线仍望着男人和桑宁离开的方向,良久,才拧着眉收好了手中的追踪符。

    方才林中这般浩大的声势,自然也引起了秘境中不少人的注意,然而那四溢的强悍灵力却逼得他们根本无法过来察看。

    直到第一缕阳光洒落到林中,才终于有人能够靠近。

    这片树林几乎被夷为平地,入目皆是深深的打斗痕迹,周围一片的巨树被拦腰折断,尚有几名弟子躺下一片狼藉之中,浑身是血,生死不知。

    能造成这样动静的,若不是极厉害的妖邪,便该是修为极高的修士了。

    众修士一时也不知是该自责没有早点过来帮忙抵抗,还是该庆幸来得晚了躲过一劫,否则地上躺着的,恐怕还得再多几个人。

    “你是说,这个人额头上有堕魔印?”景约眯了眯眼,自言自语道:“此人会是谁?”

    无人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为何要带走你师妹?”又有人问穆翎道。

    穆翎眉头紧锁:“不知道。”

    “那人是谁你不知道,为何带走你师妹你也不知道,这地方这么大,我们又如何去寻你师妹?”说话的人皱了下眉,迟疑道:“再者,万一那人已经离开峚山之境了呢?我们难道放着峚山之境不探索,就这么出去了?”

    景约砸吧了下嘴接过话:“倒也不能这么说。那人既有堕魔印,日后说不定会危害到整个修真界,找到他,不仅仅是为救一人,也是为修真界铲除祸患。”

    话音一落,当即就有人反驳道:“可就算我们找到了人,能打得过他吗?”

    众修士瞬间安静了下来。

    说的没错。

    此人修为之高,显然不是他们这些人能抵抗得了的。若是长老们在的话兴许还可以奋力一搏。可自从进入峚山之境后,带队的长老们也都不知道去哪了,根本没见到人影。

    这时,有人忽然问了声:“你师妹,是桑宁?”

    穆翎正在尝试用通信符联系白竹和絮晚长老,闻言动作一顿,抬头看向了面前的男子。

    他年纪很轻,一身雪青色衣衫,手执长剑,剑眉凤目,正是云渺宗那位天资卓绝的弟子宋霁尘。

    穆翎若有所思,少顷,反问道:“宋道友认识阿宁?”

    宋霁尘点了下头:“见过。”

    穆翎:“何时?”

    “两个月多月前,”宋霁尘说到这里顿了下,面色一冷,又补充道:“宗门竞魁的最后一日,也见过。”

    宗门竟魁?那应当是在四个多月前了。

    等等,四个多月……

    穆翎似乎是想到什么,面上神情微微变了下,蓦地盯住了宋霁尘。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道:“被带走的确实是阿宁。”

    宋霁尘眉峰不自觉地一拧。

    “宋道友既然认识阿宁,可愿与我一道,”穆翎眼风扫过,刻意重重咬字道:“将阿宁救回来。”

    “不成!”景约急忙冲宋霁尘摇了下头:“那人修为如此之高,而我们甚至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若是就这样去岂不就是去送死?”

    宋霁尘抿了下唇,少顷,淡声道:“不管那人是谁,总要去看看的。”

    景约急得都要跳脚了:“大师兄!”

    此时,方才醒过来的荆褚翊似乎想起来什么,突然开口道:“那人咳咳我想,我应该知道他”

    众修士闻言,齐刷刷地转头看向荆褚翊。

    荆褚翊昨夜受伤不轻,虽无法行动,倒也并未完全失去意识,他知道是那个小姑娘回来救了他,视线迷迷糊糊地,也瞧见了那个额头上有堕魔印之人。

    “你们年纪虽轻,许是不曾见过,但也应当咳咳应当听说过他。”荆褚翊咽下涌到喉咙口的血沫,断断续续道:“他就是一千多年前,被修真界咳咳修真界联手封印的咳咳的那位。”

    众修士听到这里,不约而同愣了下。

    千年前修真界联手封印的,只有一人,那就是——

    “衍霄魔君。”

    众修士脸色一变,皆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自是听说过他的。

    衍霄魔君,本该是衍霄仙君。

    千年前,他是所有修士口中神祇一般的人物。

    他八岁修道,十八岁便已修到了元婴期,不到三十,他已成为云渺宗剑尊,然在就在他即将大乘圆满,跨入渡劫之时,却不慎心魔缠身堕入了魔道。

    自此之后,他便性情大变,发起疯来无人能挡,所到之处必定血流成河,宛若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

    再然后,修真界所有大能耗尽修为,联手将他封印。

    自此千年,无人知道他是生是死,又被封印在何处。

    如今,他竟然出来了?!?

    一旁的修士茫然问道:“会不会弄错了?若真是衍霄仙魔君打破封印,修真界内怎么会毫无动静?”

    像他们这样修为不高的也就罢了,难道各宗门的宗主长老都没有察觉吗?

    “有动静,”宋霁尘身形不动,眼底泄出几分锋芒,不紧不慢道:“而且所有人都察觉到了。”

    景约眼皮一跳:“大师兄是说”

    宋霁尘抬眸看了看天:“峚山之境现世,怎么不算大动静呢?”

    第42章 峚山之境(五)

    平地荒芜, 繁茂的花木四处乱长,阳光透过野生藤蔓间隙,洒落在破败的大殿中。

    一阵风吹来, 殿中响起一阵轻微的铃铛声, 很快又恢复了沉寂。

    桑宁缓缓睁开眼。

    入目便是头上破了个大洞的穹顶, 温和的天光清晰地映照出空气中飘舞的细密尘埃。

    鼻尖缭绕着一股清冽气息, 来自盖在她身上那件熟悉的青色衣衫, 却不见云时宴的影子。

    桑宁坐起身,扭头打量起自己所处的地方。

    这是一间荒废破败的大殿, 野生的藤蔓沿着残破的门楣和窗棂盘缠而上,地面杂草丛生,瓦砾遍布。

    在大殿高阶的尽头, 矗立着一座辨不出原形的神像。

    这里, 应当仍在峚山之境中。

    桑宁的思绪放空一瞬,随后才想起来什么, 急忙起身往门口走去。

    走了两步,闷头撞到结界的同时,右脚脚踝处也传来轻微的拉扯感。

    她低头, 提起裙摆, 视线所及之处, 一条闪着微光的银链正缠在她脚踝上, 而另一头, 她不用想都知道系在哪。

    这是要做什么啊!?!

    不带这么玩的吧!?!

    桑宁欲哭无泪,才抬了抬脚,腰间便落上了一个力道。

    一身清冷的男人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从她背后按住了她,将她轻易的翻转过来, 禁锢在自己怀里。

    “你还想去哪?”

    他好似是叹息了声,声音带着一丝砂石碾磨过后的低哑,仿佛被快巨大的悲怆吞噬了似的。

    桑宁推他的手蓦地顿住了。

    她没想跑啊

    脖颈处若有若无的温热触感,连同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一起缭绕过来,让桑宁短暂地晃了下神。

    她知道这个男人是喜欢她的。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或许自己可以感化他,让他放弃当这个大反派,也不要再有灭世的想法。

    可这不是异想天开么?

    她可不觉得自己在他心里有那么重要,更甚一点也不敢拿自己去赌这个微乎其微的可能。

    与其最后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还不如早些抽身,即便她也喜欢他,可至少,她还没有那么爱他,不是吗?

    没听到桑宁的回答,云时宴愈发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力道之大,勒得她气都有些喘不上来。

    还有肚子,都挤到肚子了。

    “你松手!”

    桑宁脑袋闷在他胸前,此时虽然没有看到那幢赤红如血的眸子卷起的狂风暴雨,却也感觉到了他浑身一瞬间的僵硬。

    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可能听起来不太和平,她缓了缓气息,轻声道:“我不去哪里,就是你能不能松一下手,我都喘不上气了。”

    云时宴的眸子暗了暗,垂下头,视线死死地盯着她微微的慌乱的眼睛,呼吸渐重。

    他怎么会松手呢?他恨不得能够就此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这样,她便无法再逃离他了吧。

    一个龌龊又无耻的念头渐渐在他心里滋生,无法控制地疯狂滋长,像西北荒里的风滚草,越滚越大,越堆越多,一发不可收拾。

    “桑宁。”

    云时宴喃喃地唤她的名字,抬手轻抚她通红的眼尾,眼里是病态的偏执。

    桑宁下意识抬起眼,看到他低垂的眼睫下,眸底似有暗潮流动,带着她极为熟悉,令人心惊的情绪。

    他抬手捏住她下巴,然后附身下来吻住了她。

    一刹那间,桑宁几乎梦回当初在云渺宗禁地的山洞时,那整夜混乱的开始。

    可那时,是她主动在先。

    桑宁的目光闪烁,睫羽微颤,心跳激烈又混乱。

    他扣住她的肩,指尖贴住她的脊背轻轻滑过,再钩住了她的腰带撕扯开来。

    修真界特质而成的衣衫,原来这样不经撕,他似乎都没怎么用力,便发出“嘶啦”一声,落在桑宁耳中,让她一团江户的思绪瞬间清醒了过来。

    “等”

    她唇间只轻轻吐出一个字,便被他趁机而入,完完全全侵占了。滚烫的唇顺着气息将她覆盖,轻而易举便乱了她的呼吸。

    他用力掐住了她的腰,突然将她抱了起来,走向她方才醒来的地方。

    这是要做什么啊!

    桑宁心中大惊,睫毛簌簌颤动,她轻轻抽着气,支离破碎的声音自她唇齿间溢出:“不不行,你先放放开”

    话都没说完,他已经覆身而上,再度吻上了她的唇,用力而又狂肆,仿佛要将她整个吞吃入腹似的。

    这下桑宁觉得自己是真的要没法呼吸了,她张口反咬住他的唇,还以为他会有所收敛,不料他却吻得越发深入凶狠。

    这是完全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啊!

    桑宁都快哭了。

    她不是不愿意,可他这样粗鲁蛮横她肚子里还有个小崽子呢。

    衣衫一件件落到地上,他的吻才终于从她的唇挪移开,转而落在她莹白的肌肤上。

    “云时宴,”桑宁趁机讨好地往他身上贴了下,软声道:“你等等。”

    听到她的话,他似乎顿了下,良久,才终于抬起头,赤色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桑宁。

    粗糙的指腹轻轻抚上她唇间的血迹,看着那晕染的血色,他忍不住微微加重了力道:“等什么?”

    男人的神色冷淡,眸底却是浓郁的几乎化不开的欲.色。

    被他这样看着,桑宁禁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

    不是怕,是一种让她觉得陌生又奇怪的感觉。

    她无意识地舔了下唇,刚想说话,额头便落下一道暗哑又隐含怒气的声音。

    “等他吗?”

    啊?

    桑宁怔了下:“谁?”

    云时宴眸中血色暗涌,想起她缩在那人身后却不愿意看他一眼的模样,再也压抑不住,愤怒和嫉妒如同洪水决堤般从涌入他的心底,几乎要将他摧溃。

    “你喜欢他?”

    桑宁:“???”

    什么?

    桑宁有片刻的哑然。尽管她完全不知道云时宴在说什么,可她却分明从他这句无甚波澜的话中听出了压抑着的怒气和寒意,显然现在不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时候。

    她赶紧抓住他的手,交叠着她的,一起放到自己的小腹上,她埋头在他胸前,声音闷闷地传到他耳边:“是因为她。”

    她?

    云时宴的呼吸有一刻的停滞,甚至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说的“她”究竟是那个保护她的男人,还是

    “是我们的孩子。”桑宁顿了下,抬眸看着他:“她在动,你感觉到了吗?”

    云时宴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只觉口中格外干涩,方才几乎漫出眼底的杀意一瞬间变成了无措。

    他缓缓垂下眸,视线中她的手正交叠在他手背上,柔软又温暖,他的掌心贴住在她的小腹上,里面隐隐传来一丝与他极其相似的气息。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存在,那气息便越发地活跃起来。

    云时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小腹上的动静,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似的,良久,才回过神来。

    他掀起眼皮,恰对上桑宁一双雾气氤氲的眼。

    她方才被欺负得狠了,几缕乌黑的长发被薄汗打湿,黏在脸侧,潋滟的眸底布着层雾气,就连泛红的眼尾都拉出了一条缱绻的弧度。

    云时宴喉结微微动了下,此刻无数情绪在他心中交错着奔涌,将他空荡荡的心填得满满当当。

    孩子。

    是他们的孩子。

    她和他的孩子。

    他在这世上,终于不是孤单一人了。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那抹炙热的欲.念便淡了许多。

    桑宁见状,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她蜷起手指搭在他的肩头,与他肌肤相贴,指尖传递着一点温热。

    她问他:“你怎么又受伤了?”

    他的衣袍松散,敞开的衣襟下,可以看到他身上布满了无数伤痕,有些伤痕还未愈合,渗着血,直蔓延到身后与腹.下,染红了他的衣袍。

    明明他在天绝崖时,唔还有刚才,都那么厉害,怎么还能伤成这样?

    云时宴动了动唇,声音仍有些暗哑,一笔带过道:“无妨,是我不小心弄的。”

    “你胡说。”桑宁抿了下唇,自那些伤痕上一点点收回视线,凝神望向眼前的男人:“你又骗我。”

    这么严重的伤,怎么可能是不小心弄的。

    云时宴微微怔了下,心脏的跳动骤然变得急促而沉重。

    他克制着自己,将身前的女子紧紧拥入怀中,声音微微颤抖着:“阿宁是我的不是。”

    他以前并不这么叫她。

    他要么不叫她,要么就是喊她全名。

    他这是在向她服软吗?

    桑宁一下便觉得底气更足了些,莹白的指尖戳了戳他的胸膛,指责道:“你刚才还那么粗鲁,差点就伤到我和崽崽了。”

    云时宴又是浑身一僵。

    他盯着桑宁,眉眼寂寥,扣着她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到指尖都有些发白。

    然后桑宁轻轻“嘶”了一声。

    云时宴这才回过神,松了松力道。

    “都是我的不是,”他的手指温柔地拂过她眼角,然后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声音似乎有些颤抖:“阿宁可以原谅我吗?”

    桑宁觉得自己是很好哄的,他都这么说了,她也就不计较了,只是……

    “你帮我找一件东西,”她眨了下眼,轻声道:“找到了,我才原谅你。”

    云时宴轻抚了下她的发丝:“阿宁想要什么,我定取来给你。”

    如此好说话的话……

    桑宁舔了舔唇,望着他,蝶翼般浓密的眼睫下,眸光略略有些复杂。

    须臾,她才一字一句道:“我要十二时方镜。”

    第43章 峚山之境(六)

    十二时方镜, 一日一世,一世一界,可涉时间长河, 望过去未来, 入虚妄之世。

    简而言之, 这十二时方镜可以让人去到过去与未来, 甚至, 进入另一个世界。

    桑宁是藏书阁里闲逛时,无意中发现了那本记载十二时方镜的古籍。她在看到“另一个世界”时, 便想到了指的是哪里。

    这种直觉来得突兀又毫无道理,却又异常猛烈,就如同她从十鸢长老口中听到峚山之境现世时, 就知道十二时方镜, 一定在峚山之境中一般。

    她知道,只要找到十二时方镜, 她就可以回去。

    尽管,她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想不想回去。

    “十二时方镜”云时宴微微眯了下眼睛:“神器?”

    桑宁下意识点了点头,下一刻又觉得有些心虚, 她凑近云时宴, 不费力便亲了亲他的唇角。

    云时宴垂下头, 替她整了下残破的衣襟, 又从桑宁的储物袋里取出了火羽披风。

    火红色的艳丽披风在半空中一甩, 劈头盖脸地裹住了她。

    未几,桑宁便在披风里面,听到了一声自胸膛传来的“好”。

    桑宁这会儿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指尖攥着他的衣角,想说些什么, 却被云时宴按着贴到了他的胸前。

    然后,他掀起眼皮,侧过脸,看向了大殿外。

    桑宁不明所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嘴里还喃喃着“倒也不用现在就去找,晚点找也事”,结果一转头,便看到了门外站着的人。

    一蓝一青。

    正是穆翎和宋霁尘二人。

    他们怎么可能找来?

    桑宁懵了一下,还来不及思考太多,云时宴便蓦地抬手托起她的下颚,倾身在她唇角亲了一下。

    当着那两人的面。

    桑宁这下总算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了,云时宴,兴许是故意让他们找到的!

    原本一男一女同处一室,搂搂抱抱不说,衣服还咳这场面都根本不用多说一句话了,他还亲她

    但就外面这俩,根本没这个必要啊。

    桑宁推了推云时宴的肩膀,试图让他注意些分寸,这才侧过头,朝穆翎镇定地扯了下嘴角:“师兄。”

    穆翎的面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他在看到大殿中那两人时,下意识便先瞥了眼跟在自己侧后方的人,见他情绪还算平静,这才转眸看向桑宁。

    小姑娘裹着一身红披风,青丝散乱,脸上是一派强硬的镇静,只是装得再镇定,也挡不住她绯红的脸色和潋滟的眸光。

    而那个将她揽在怀中的那男子,虽然褪去了脸颊上的魔纹和那双血色赤眸,但同是男人,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他眸中那浓烈到可怕的占有欲。

    穆翎不自禁地蹙了下眉。

    身为合欢宗弟子,双.修于他们而言,只是一种修炼手段罢了。即便桑宁和这个男人方才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但这人却是衍霄魔君。

    这么一个人人得而诛之,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阿宁若是与他扯上关系,日后少不得要受拖累。

    更何况,还当着孩子父亲的面

    “阿宁,”穆翎捏紧了手中的锁灵符,不动声色,声音很平静:“过来这边,师兄有话与你说。”

    桑宁“啊”了声,一侧眸,瞧见云时宴神色冷峻,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显然不大高兴的样子。

    但出乎意料的,下一刻,他竟真的松开了她,还替她重新理了下披风,几乎将她整个人都遮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了一双泛着水光的眸,与沾上了血色的红唇。

    然后,他手一抬,捏了个结界,便将桑宁裹在里头推远了些,把她和外头那两人给彻底隔开了。

    桑宁这一下也被云时宴搞得有些无语,看向他,有些无奈道:“云时宴”

    话音未落,大殿中,一道凌厉的剑气便已直冲云时宴而去。

    是宋霁尘。

    云时宴掀了下眼皮,指尖轻轻一动,周围的灵气开始汇聚,逐渐凝结成一道耀眼的光芒,轻而易举将那道剑气拦住了。

    宋霁尘手中长剑似乎也察觉到了面前人的强大,微微抖动起来,发出了几道清脆的剑鸣声,霎时剑气四溢。

    “原来你便是衍霄仙君,”他举起剑,眉眼间倒是看不出什么别的情绪:“恕晚辈得罪了。”

    话音未落,他便提起长剑,便径直袭向了云时宴。

    只听一阵的“乒乒乓乓”声,大殿中罡风乱扫,满殿的灰尘中夹杂着四处流窜的灵光,杀伤力不可谓不强大。

    桑宁一边冲他们喊着:“哎,有话好好说,你们先别打啊!”,一边拍了拍胸脯暗自庆幸:得亏她现在待在结界里,不然她怕不是当场就得被掀飞出去。

    当然她也只是喊一喊,至于劝架

    他们几个什么修为?她又是什么修为?

    她当然是不可能不顾自己死活的。

    待到桑宁的视野再度清晰,宋霁尘已经浑身是血,却仿佛斗红了眼睛似的,出手的招式越发凌厉不要命。

    桑宁眼皮跳了下。

    宋霁尘应当不可能就这么折在这里吧?

    他可是书中的男主啊!便是穆翎,她后来也想起来,他在原文最后那场大战中也是有出现的。

    虽然现在的情况和原文中的剧情有些出入,但应当不至于就这么崩了吧?

    桑宁就这么提着心,看大殿中两人,不,是三人斗鸡似的打来打去。

    在云时宴又一次把宋霁尘和穆翎狠狠惯在地上时,她终于察觉出来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不可能啊。

    宋霁尘是男主不错,可他现在也不过是元婴期的修为,即便加上穆翎,也不可能在修为越了他们好几级的云时宴的手里撑这么久。

    难道云时宴是故意让他们的?

    桑宁看着殿中激烈的战况,眉心微皱。

    不对。

    是他身上那些伤!

    以云时宴的修为,即便受了伤,只需灵气运行再经脉内运行几周天,就能恢复个七七八八。

    可她方才看到的,他身上那些伤痕许多痂都没结,隐隐还有血丝往外渗。

    能在他身上造成这样的伤口,那股力量肯定不一般。

    是谁?或者说,是什么?

    桑宁一时也没有什么头绪。

    好在即使受了伤,云时宴应对宋霁尘和穆翎也并不算吃力。

    即便此时大殿中剑影符光闪烁,形成了一道透明的囚笼,牢牢地将他锁于其中,他也面不改色,甚至动都没怎么动,只眸色沉沉地看着面前的两人。

    狂风卷起了他墨色的长发,俊美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额心的一点血印闪烁着微光,似佛似魔,令人心悸。

    下一刻,便有无数蛛网般的纹路在透明的囚笼上蔓延,而后一齐散作了漫天灵光。

    罡风利刃围绕着宋霁尘,他的后背被罡风化为的利刃豁开一道长长伤口。

    就在此时,他手中蓦地出现了一个卷轴。卷轴划过地面,一道闪烁着金色光芒的符文缓缓浮现,那符文仿佛有生命一般,见风就涨,不过片刻,便化出一片火海。

    即便躲在结界中,桑宁也能感受到那卷轴中蕴含的磅礴灵气,这是一件仙器!

    宋霁尘竟然找到了仙器!

    云时宴纵然修为高,到底也只是人,又如何能抗衡得了仙器的力量?

    桑宁一下反应过来,急忙拍打着结界,大声喊着:“等一下,你们等一下,别打啦!”

    但显然,这时候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并不能改变什么。

    只有云时宴抽空看了她一眼,他面上没什么太大表情变化,看向她的眼神却带着一丝安抚之意。

    即便如此,桑宁也并不怎么放心,盯着殿中的战况,再无一丝方才看热闹一般的心态。

    然而就这么转眸的功夫,那卷轴中溢出的符文便已蔓延至云时宴身前。

    眼看着火焰就要燃烧到他身上,他手一挥,一柄通体银白的冰霜剑便出现在了他手上。霎时间,洁白的霜雪自他的脚下蔓延,周围的温度迅速降低,不过须臾,整个大殿中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凌。

    “山海浮图卷。”云时宴手执九阙剑,声音很冷:“也真难为你们能找到这东西。”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九阙剑雄浑而狂暴的剑气便向那火焰铺盖而下,强悍的力量瞬间炸开,大地为之颤抖。

    桑宁被那耀眼的光刺得睁不开眼,也就没有注意到大殿中的气流也因着这股力量产生了细小的波纹。

    渐渐地,波纹像水面的涟漪般,越扩越大。

    只听一阵“嗡嗡”声响起,残破的大殿中忽然出现一片绚烂的光幕。

    光幕上,灵光似点点繁星,似星辰一般不停闪烁着,每个光点都不安份的碰撞飞舞着,掀起一波波如同浪潮般的波涛,最终在大殿顶端原本透着风的洞口,汇聚成一面好似装着银河一般的水镜。

    镜中缓缓浮现出不断变换着的画面,从亘古洪荒,到无法预见的将来。

    下一瞬,泼天灵气自那波光潋滟的镜面中汹涌而出,如星河倾泻而下,遮天蔽日地包裹住了桑宁。

    她裙上坠饰的金色铃铛叮铃作响。而后,缓缓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与此同时,镜中的画面也发生了变化,

    天上的云,逆向回流,

    树上的鸟,退着在飞,

    就连山中的清泉,也开始往高处爬。

    宋霁尘和穆翎被眼前这番景象惊住,一时也呆立在了原地。

    然而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那镜子便已有消失的迹象。

    灵光飞散间,云时宴一身血衣翻飞,周身灵力疯涨。

    就在镜子消失的前一刻,他毫不犹豫地飞身而上,眨眼间,便消失在了镜中。

    第44章 十二时方镜(一)

    远处夕阳摇摇欲坠, 一阵和煦的风吹到脸上,凉意唤回了几分清醒。

    云时宴从远处无数四四方方拔地而起的建筑中收回视线,他微微垂下头, 下方一阵桌椅碰撞声, 人声便逐渐沸腾起来, 许多穿着怪异服装, 年纪相近的少年少女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里是哪个修真门派吗?

    他不太确定。

    眼前的一切, 既怪异,又显得他更加怪异。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

    “吱呀”一声。

    有人打开他身后不远处的门, 一个脑袋从门缝里钻出来,打量一圈儿后,冲后头的人道:“没人, 快上来。”

    说罢, 她便闪身钻了过来,和后头跟着上来的少女, 两人一起,利落地锁上了门。

    “这风吹上来可真舒服。你说说,学校为什么不让我们上天台, 学习都这么累了, 也不让人喘口气。”

    短发少女抱怨了声, 伸懒腰的时候瞥见桑宁手里还捧着《新高中英语词汇》, 嚷道:“桑宁, 你做什么这么用功,还让不让人活了!”

    桑宁朝她笑笑,往那张遗弃在天台的跳高垫上一躺:“闲着也是闲着。”

    江冉撇了撇嘴:“上周高温四十度, 这周又连下了五天暴雨,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说世界末日快要来了, 你还这么用功做什么。”

    “世界末日?”桑宁眨眨眼:“我怎么没听说?”

    “就你那两耳不闻窗外事,你能听到什么啊。”江冉鼓了鼓腮帮子:“喂,如果真的到世界末日那天,你会不会有什么遗憾?比如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说起来,我最近刚好有点喜欢咱们隔壁班那个学神,你应该知道他吧,每次考试都没跌出全年级前三,太厉害了……”

    自顾自说了这么一通。

    只有三两只鸟儿相互簇拥着盘旋过头顶上空,又一只接一只飞远,翅膀带动傍晚的风,似是对这个沉重与梦幻交杂的末日话题作了回应。

    一扭头,桑宁居然已经睡着了。

    她细碎的长发散落脸际,一张脸蛋儿白皙清秀,鼻与唇小巧,闭着眼,淡而细的长睫毛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很安静。

    江冉劈手夺走她胸前倒扣着的那本《新高中英语词汇》,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她,嚷了一嗓子:

    “桑宁!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

    桑宁昨夜睡得不太好,一整天都有些精神恍惚,好不容易能躺一会儿,满脑子塞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都渐渐模糊了,便被这猝不及防的力道和一嗓门儿赶走了睡意。

    受惊不小,她一双眼中半是余波微动,半是未完全清醒的迷茫。

    小半天,才动了动唇,慢吞吞地转头,对上了一脸愠恼的江冉:

    “不好意思,你说哪儿了来着?”

    “原来你一个字没听是吧!”江冉扑到垫子上就去挠她,“亏我还说了那么久——你对得起我吗你!我可是把我的少女心事都告诉你了!”

    一阵风吹来,藏蓝色裙摆拂着桑宁两截纤细的腿面,也卷过她白色上衣的下摆,隐约露出腰际的半寸白皙。

    她跟身旁的人说着话,笑意在她眉梢唇角轻盈跳跃,教他再移不开目光。

    嬉闹声飘入风中,晚自习的预备铃响了,闲散在校园四处的人也陆续走光。

    她拉着另一个女孩,往方才来时的门走去。

    然后,与他擦肩而过。

    她不曾抬头看向他。

    或者,更准确地说,她看不见他。

    云时宴抿了抿唇,抬起脚,不近不远地跟在了她后面。

    ***

    夜色渐浓。

    咖啡店里人不多,只在角落坐了三四个人,正在聊天。

    桑宁抬头望了眼挂在咖啡店墙上的钟。

    已经快十点半了。

    晚自习下课后,她已经在这里等了快两个小时。

    还不来吗?

    店里空调打得有些冷,她咬着吸管搓了搓手臂,漫不经心望向窗外。

    这里是渝城一家小有名气的网红咖啡店,地处渝城中心商业圈,周边设施齐全,即便是现在,街道上人流依然三三亮了,让她放心了许多。

    她刚到这时,看得还有些兴致,现在却觉得有些无趣。

    视线游移间,忽然从咖啡店玻璃墙面的倒影中捕捉到一个奇怪的影子。

    是个男人。

    穿一身拍古装片一样的长袍,头发很长,虽然看不清五官,但应当是极好看的。

    是哪个剧组跑出来的演员?

    她回过头,身侧不远处是刚才进来的一对情侣。

    没有什么演员,也没有什么穿长袍的男人。

    她视线顿了顿,再转回头,玻璃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刚才两个小时的无所事事,她也难免困倦,兴许是幻视了吧。

    桑宁打了个哈欠,也不看外面了,垂了眸,余光便瞥见身边出现了一双黑色高跟鞋。

    她思绪滞了滞,小半秒,反应过来,立刻站起身,抬头笑了下:“妈妈。”

    来人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裙,脸上的妆容精致又妥帖,看到桑宁,立刻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抱歉啊小宁,妈妈今天加班来晚了。”

    她抓起桑宁的手,把信封放到她手里:“这里面有些钱,应该够你租房子用了,你先拿着,不够就跟妈妈说。”

    桑宁张了下嘴,刚要说话,耳旁就响起了女人的声音。

    “对不起啊小宁,妈妈这会儿陪不了你了。家里只有保姆带着你妹妹,妈妈得先回去了,你自己回家路上也注意安全。”

    “对了,妈妈这段时间都会很忙,可能没时间再出来见你,生活费妈妈会按时打到你的卡上,你要有什么事就发妈妈信息,妈妈看到会回的。”

    “妈——”桑宁动了动唇,还想说点什么,却见女人已转过身,步履匆匆地往咖啡店门口走去了。

    她垂下眸,握紧了手里的信封。

    其实也没那么难受不是吗?

    要钱给钱,她的妈妈,又怎么不算是个好母亲呢?

    夜色越发浓了。

    从地铁上下来,走上十多分钟,就到了桑宁现在住的地方——一个半新不旧的普通小区。

    楼道里的感应灯前几天就坏了,借着外面路灯昏黄的灯光,她一路爬到六楼。

    敲门。

    “——你先在外面等一会儿!”

    门“哐当”一声,在桑宁面前甩上了。

    里头女人的嗓门一声比一声高,即便关了门,也完全不影响门外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问我为什么要买房?桑建辉,你儿子马上要上小学了,你到底有没有点当爸爸的自觉?”

    “哦不对,你挺会当爸爸的是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你女儿从乡下接回来,又花了钱给她转学,可真是个好爸爸啊!吃我的、住我的,合着全赖我身上了是吧。”

    “行桑建辉,你不管你儿子,我来管!就当桑宇是我一个人生的,你就管你女儿去吧,行了吧!”

    许久,另一道属于中年男人才支支吾吾响起:“我这不也是没有办法吗?小宁她妈那边地方小,也没有地方让她住。我之前不是跟你提过了吗”

    声音渐渐低下去,很快,里头的房门一开一关,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桑宁抱着书包在门外楼梯上坐下了。

    几分钟后,又是“哐当”一声。

    打开的却不是原先的门,而是对面那扇。

    有个女孩儿从门里探出头来,看见桑宁,指了指对面,轻声问道:“又吵起来啦?”

    桑宁站起身,似是无奈地笑了下。

    那女孩儿便又道:“你要不到我家坐会儿吧,我爸妈这几天出差都不在家。你在这儿等,谁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你,别像上回那样把你一扔就是大半夜。”

    桑宁其实也不想待在楼道里,但她怕一会儿他们找不到她,又弄出什么大动静来,到时就更麻烦了。

    “不”

    她的嘴巴才动了动,忽然感觉背后似乎有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她猛地回过头,身后空空荡荡的楼道,压根没有半个人影。

    是错觉?

    这时又是一声开门声,这次是桑建辉打开了门。

    “桑叔叔。”那女孩儿乖乖巧巧地和桑建辉打过招呼,就把脑袋缩回门里了,还给了桑宁一个“祝你好运”的眼神。

    无比同情。

    桑宁朝她笑了下,这才又看向桑建辉:“爸爸。”

    桑建辉让开门:“进来吧。你阿姨她在屋里休息,声音轻点。”

    桑宁现在住的房间原本是个杂物间,简单的桌椅,临时放置的行军床,旧书柜吱呀作响。桑建辉很少进她的房间,这会儿站在狭小的房间内显得有些局促。

    他把手里的东西搁在书桌上,有些不自在地打量了眼桑宁:“小宁,你看这事你妈妈怎么说的?”

    桑宁迟疑了下,半晌,还是收回了脑中盘桓已久的那句话。

    她点了点桌面上的三百块钱:“但是爸爸,现在外面租房子,就是最小的那种,这点钱也不够一半房租的。”

    桑建辉略有些尴尬地笑了下:“这个你放心,只要你妈妈同意,房子我会去找,这些钱就当你的生活费,房租我会另外再给你。”

    桑宁状似犹豫许久,这才松了口,“那好吧。”

    桑建辉闻言,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等他出去,桑宁回身锁上门,从书包最底层翻出了一张存折和一张银行卡。

    存折里有两万的存款,是外婆留给她的钱,至于卡里,则是妈妈每个月打给她的生活费,她没怎么用过,算起来,这么多年下来,应该也存了有小几万了。

    有这些钱,别说租房了,就是一个人生活几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何况她妈妈每个月都会给她生活费。

    可

    她的这对父母仿佛忘了,她如今才十七岁,一个未成年的女孩独居,他们难道一点都不会担心吗?

    她叹了声气,把桑建辉给她的三百块钱放在一起,这才从床下的储物箱里翻出衣服,打算趁着这会儿没人用卫生间赶紧冲个澡。

    水声暧.昧潺潺。

    云时宴在房间里走了半圈,最终停在书桌前。她做的笔记摊开在桌面上,字体娟秀,但写的东西他却并不怎么看得懂。

    又转头望向窗外。

    夜色如水,氤氲着这个灯火摇曳的城镇。

    不多时,身后便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他转过身,小姑娘穿着条浅蓝色的裙子,头发湿漉漉的,坐到书桌前拿起了笔。

    若是之前,他只需轻轻一拂,便能烘干她的一头长发,可现在,他的灵力丝毫也使不出来。

    他略感烦闷,眼看着桑宁在他眼前奋笔疾书,直到万籁俱寂,才终于将自己甩到了一侧的床上,沉沉睡去。

    云时宴走了过去,半蹲下来,盯住了她莹润白皙的脸。

    一绺长发遮挡住了眼睛,大约是有些痒,睡梦中的她便皱了皱眉。

    他便也跟着皱了皱眉。

    他从来没有一刻如现在一般清晰地意识到,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也是个需要人疼爱的小姑娘。

    既然她的父母不爱她,那日后,便由他来爱她罢。

    他会爱她,胜于一切。

    晨曦微露,阳光破云而出,桑宁迷迷糊糊睁开了眼,隐约看到床边杵着一道清俊人影。

    她该惊叫出声的,但并没有。

    “你是谁”

    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呢喃了句什么,只抬手去抓那道人影。

    随着朝霞将天空染成一片金黄,她才陡然醒过神来。

    方才,她是做梦了吗?

    第45章 十二时方镜(二)

    “云时宴?”

    桑宁揉了揉眼睛, 看着面前这个尽管稚嫩,眉眼间冷淡的神色却搬了云时宴十成十的男孩,还以为自己又做梦了。

    她迟滞地抬起头,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熟悉的院落, 三间房舍, 一明两暗, 正面垂着湘帘, 正对着院子里的一棵梧桐树。

    和云时宴在天绝崖的住处一模一样。

    但这里显然不是天绝崖,倒更像是在凡间的一座普通村庄中。

    她这是又穿了?

    还穿到了云时宴小时候?!?

    桑宁嘴角一抽, 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心里不由泛起了嘀咕:

    等孩子生出来,这该是叫他爹呢还是叫哥呢?关键是叫爹的话, 那人家……能认吗?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当口, 一个粉色的小奶团子不知从哪蹿了出来。

    小奶团子不过两三岁模样,唇红齿白, 头顶上绾了两个小揪揪,生得极为可爱。

    应当就是云时宴曾经与她提起过的,他的妹妹云莳念。

    看见站在院中的云时宴, 小奶团子一边口齿不清地喊了声“哥哥”, 一边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猛地扑到了云时宴怀中。

    “哥哥。”

    云时宴如今也不过六七岁的年纪, 被奶团子这么一撞, 往后退了两三步才将将站稳。

    他将小奶团子往身后塞了下,这才一脸防备地看向面前这个冷不丁出现在他家院中的陌生女子,冷声问道:“你是谁?”

    唔这是个好问题。

    桑宁砸吧了下嘴, 还在想该怎么介绍自己,就看一旁的小奶团子忽然歪了下脑袋, 水灵灵的眼睛看向她,怯生生一笑:“姨姨仙女,好看。”

    桑宁顿了下,很快便毫不脸红地应了声:“哎。”

    云时宴:“……”

    这个人,未免也太不知羞。

    他冷着一张小脸,表情跟成年的云时宴像了个十成十:“你到底是谁?”

    桑宁干咳一声,这才正色道:“我叫桑宁,你可以叫我桑……咳……桑姨。”

    这话说出口,云时宴还没怎么着,桑宁自己先是恶寒了一瞬。

    她控制了下自己的表情,眼神飘忽着,还想没话找话地再说两句,便看到一对夫妻从正屋中出来了。

    二人朝着院中的一双儿女过来,走近了,夫妻中的年轻妇人便将奶团子抱起来,又摸了摸云时宴的头:“阿宴方才在同谁讲话呢?”

    云时宴:“?”

    他侧眸看了眼此刻正站在阿娘身侧的桑宁,犹豫道:“阿娘,你——”看不见吗?

    桑宁也短暂地诧异了下,但很快,她就接受了这对夫妻应当是看不到她的事实。她也不着急,就这么安静地站在一侧,朝云时宴弯了弯眼睛。

    “说好了今日要教阿宴打猎,他啊,定是等得无趣了。”云父爽朗一笑,弯下腰来,一下便将云时宴举起,安置在自己肩膀上:“走,爹爹这就教阿宴打猎去。”

    云时宴搂着云正清的脖子,下意识瞥了眼那个一直盯着她看的陌生女子,然后便从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兴味和忍不住的笑意。

    他抿了下唇,对云正清道:“阿爹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的。”

    云父哈哈笑道:“阿宴长大了,可在爹爹心里,阿宴永远是个孩子,爹爹就喜欢这么扛着阿宴。”

    一边被母亲抱在怀中的小奶团子这时也“咯咯”笑起来:“爹爹抱哥哥,娘娘抱念念。”

    桑宁弯了弯唇角,想抬脚跟上去,然而下一刻,眼前的画面便缓缓消失了。

    再一眨眼,桑宁便发现自己出现在了一间极其干净整洁的屋中。

    透过半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外头明月高悬。

    远处的山峰似利剑直冲云霄,笼罩在深厚流动的云层之中。

    这里,是云渺宗。

    而她身前的床榻上,正躺着一个少年。

    他的身量比之前长了许多,少了婴儿肥,一张脸更显俊俏。

    桑宁视线顿了下,走过去坐到了他的床边。

    借着窗外的月光,她先挨近细细瞧了瞧他,再伸出手来隔着被子将他推醒。

    “云时宴。”

    云时宴“嗯”了一声,翻身半坐起来,朦胧着道:“出什么事了?”

    他还以为是宗门里的师兄师弟在喊他,含糊了一句,发现没人应,这才揉了揉眼睛。

    待视线清晰,看清坐在他跟前的人时,他不由地愣住了。

    半晌,他才闭上眼睛又躺了下去,口中含糊道:“怎么又做梦了。”

    做梦?还

    又?

    桑宁眼中泛起笑意,一不做二不休,又将他摇了起来,在他开口之前先截住话头,问他:“你还记得我?”

    云时宴皱了皱眉,视线落到她脸上,又躲躲闪闪地移开了:“我才不记得。”

    桑宁瞧他这般别扭的模样,觉得更有趣了。

    她挨着他坐得更近了些,他的耳朵倏地红了,略有几分慌张地往后靠了靠。

    这样的云时宴,桑宁还从未见过,觉得新鲜得很,便又往他跟前凑了凑。

    这下他干脆整个人都退到墙角去了,明明耳廓都已经通红了,他却还强装淡定道:“你究竟是谁,你是怎么潜进云渺宗的?”

    桑宁抬手戳了戳他的脸:“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叫桑宁。”她顿了下,想起什么,又笑了下:“不过现在,你可以叫我桑姐姐了。”

    她一笑,那双魅长的,浓秀的眼睫便弯成弦月,眸中笑意盈盈,仿若明生晕月,有种说不出的动人。

    云时宴被她的笑容晃了下,半晌,红着脸往后躲了下,质问道:“你是什么妖精?我告诉你,这里可是云渺宗,只要我一喊,我师尊和师兄们就会冲进来把你杀掉。”

    只有妖精,才会在半夜闯进男子的房间,还对他动手动脚,勾勾引他

    可可他才十岁啊!

    “妖精吗?可你现在不也是修士,你怎么不杀我?”桑.妖精.宁眨巴了下眼睛,歪着头,仿佛有些困惑:“难道,你已经被我迷惑了吗?”

    云时宴闻言,浑身一僵,脸迅速红了起来,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竟然都闪烁着几丝无措的羞恼。

    “你你胡说八道!”

    桑宁已经笑得停不住,她万万没想到,原来这个时候的云时宴竟然这么纯情好骗。

    半晌,她才揩去了眼角笑出的泪意,收拾好情绪,正色道:“我不是妖精,但我可以预知未来。”

    云时宴:“”

    “你一定要好好修炼,等你十八岁那年,不,最好再早一些,越早越好,一定要回家,回到你父母和妹妹身边去,陪着他们,保护他们。即便”

    即便什么?

    云时宴微怔,神情茫然了片刻,等到他再想问她时,眼前早已没了那道旖旎身形。

    仿佛只是眨眼的功夫,眼前的少年便已长成了青年模样。

    云时宴是在十八岁金丹期时驻容的,现在的样子,和桑宁第一次遇见时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他一袭白衣,身形挺拔,墨发用银冠束起,眉梢携霜裹雪,好似是山巅冰霜幻化出来的仙人一般,高高不容人攀折。

    而此时,他正垂眸看向她。

    一双凤眸形状漂亮,眼底渐渐泛红。

    桑宁心里一紧,错开视线,便看到了那座熟悉的小院。

    梧桐树下的三人躺在血泊中,一丝气息都没有。

    还是,避免不了吗?

    桑宁知道这样的命运也许很难改变,可当她发现真的无法改变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感瞬间便裹挟住了她。

    这么好的一双父母,还有那个才初初长成的娇俏少女

    又绵又细的雨,带着微微血腥气扑面而来,轻薄得像是某种冰凉的气体。

    桑宁动了动唇:“你”

    就在这时,云时宴蓦地弯下腰,抱住了她。

    他的脸埋在她的脖颈处,高大的身形却是佝偻着的。

    桑宁能感觉到脖颈处的滚烫湿润,她抬起手,便如他抱着她那般,也紧紧抱住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人渐渐开始变得透明。

    云时宴怔了下,想抓住她,手却直直穿透了她的身体。

    他仔细描摹着那越发浅淡的眉眼,目光一寸寸在她脸上流连,像是要将她牢牢刻在心里一般。

    直到一道轻浅的嗓音缓缓响起:

    “云时宴,你还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

    空气中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弥漫半空的魔气和低垂的灰白云影混杂一处,将地上那一片闪着幽光的血泊映得越发斑驳昏暗。

    魔气滚滚的长空下,一抹白色身影飞身迎上了魔尊夜岐。

    男人的身上爆出了极强的威压,二人灵力相撞,顿时地动山摇。

    这一战日月无光。

    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

    最终终结在男人那仿佛撼动天地的一剑中。

    桑宁缓缓眨了下眼,眼前是他浑身浴血,却又傲然天地的身影,可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恐慌从心底疯狂涌出,让她觉得喉中窒息,气都喘不上来。

    眼看着身侧不远处,夜岐满面血污的头颅从血泊里缓缓地抬起,看向了云时宴:“剑尊今日灭我苍炎殿可是为了报仇?”

    夜岐的这句话一出,桑宁心脏的跳动瞬间变得急促而沉重,她可以预感到,接下来他说的话,就是导致云时宴黑化的导火索。

    她想去阻止他,可她根本挪动不了一步。

    甚至,包括云时宴在内的所有人,都看不到她。

    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夜岐那双血红的双眼瞪得极大,他垂死的眸底闪烁着一抹兴奋的幽光。

    “本尊可真是替剑尊感到悲哀。这偌大又道貌岸然的修真界,竟无一人与剑尊说过实话。

    他们,所有人都在骗剑尊呢。

    剑尊要报仇,灭我苍炎殿又有何用?剑尊合该去找玄清道尊才是。”

    夜岐说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杀了你父母和你那妹妹的,正是你那个待你如亲儿子一般的师尊啊。”

    第46章 十二时方镜(三)

    乌云蔽日。

    九阙剑的剑影不断分化, 如同漫天流星般坠落。

    “剑尊不可啊!”

    “师弟,师弟你快停下来!”

    “剑尊,你快清醒过来!不要被心魔控制了!”

    血顺着云时宴的下颌与指尖滴落, 从前衣不染尘的剑尊, 此刻却是满身血污, 魔气缭绕。

    就连他的双眸, 也被这血色染得赤红。

    巨大的闪光撕裂了黑暗, 天空像裂了一个大口,暴雨从天上倾泻下来。

    随着雷电霹落而下, 一道道流动着黑气的诡异符文开始变化,如剑气一般朝着云渺宗所在的山脉狠狠压了下去

    桑宁觉得自己仿佛在沉沉的梦中徘徊,模糊的景象在她眼前一幕幕浮现, 意识如同一盏微弱的蜡烛, 在黑暗中摇曳不定,时而明亮, 时而昏暗。

    终于在某一刻,她睁开了眼。

    胸口仿佛被被千斤重的岩石所压迫,让她感到无比室息。

    但很快, 她就发现这不是错觉, 更不是恐惧惊吓后的心理反应, 而是——

    究竟是哪个王八蛋, 把她给埋了啊!

    她动了动指尖, 不同于方才那个仿佛十分漫长又无比短暂的梦境,这里是可以使用灵力的。

    也就一个念头的功夫,桑宁便灰头土脸地从泥里爬了出来。

    她一边大口喘着气平复呼吸, 一边转头打量起自己所处的地方来。

    这里应当是一个山谷,入眼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翠色, 大片的茂密竹林环绕在她的四周,竹叶随风摇曳,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抬起头,视线轻而易举便可以捕捉到远处一座突起的墨色山峰,似利剑一般直冲云霄。

    山峰顶上,座落着一座巍峨的三层宫殿。玉石立柱十步一隔,绵延共有十二,其上是沉沉的庑殿顶,正脊平直而长,重檐檐角飞翘,神圣又肃穆。

    而围绕在那墨色山峰周围的,则是一座座悬浮于云海之上的略小一些的山峰。

    这里是——

    云渺宗。

    还真是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桑宁砸吧了下嘴,不自禁地抚了抚自己的肚子。

    小崽子倒是很贴心,仿佛是察觉到她的担忧,时不时地就给她些回应。

    桑宁现在还弄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好在这地方看着没什么人,阳光明媚的,应当没什么危险。

    她抬手给自己掐了个清洁术,这才选了个方向走出去。

    阳光透过绿意盎然的竹叶洒落在地面上,光影斑驳,难得的平静。

    走不多久,面前就出现一汪清池。

    水波碎粼中,映出她的脸。

    容貌和衣着都没有什么变化,应该没有变成别的什么人。

    桑宁松了口气。

    说起来,那会儿在大殿中的灵气产生波动时,她就察觉到了大殿顶端的异常。

    想来那面由灵光汇聚而成的水镜,应当就是她要找的十二时方镜。只是她不曾想到,十二时方镜会出现得这么突然,还误打误撞就被启动了。

    可惜她没能借着十二时方镜回到现实世界,反而好似是回到了云时宴的过去。

    而她也是经历了这一遭,才真正搞清楚云时宴黑化的原因。

    云时宴自幼与父母妹妹生活在一起,八岁拜入云渺宗,十八岁,父母和妹妹一夜之间被杀。此后他收心敛性,十年时间便修炼到了大乘期,带领修士几乎杀尽了苍炎殿的魔修。也是在此后,他才得知杀了他全家的不是这些魔修,而是他的师尊,玄清道尊。

    云时宴是个极重感情的人。可凡尘俗世中的情感,于修仙一途并无助益,反而会因此使修士分心,影响修炼的速度。

    或许是出于对这个天资绝佳的徒弟的期望,又或者是因为别的,总之,玄清道尊因此生了心魔。在心魔驱使下,他杀了云时宴的父母和妹妹。清醒过来后,玄清道尊万分愧疚和懊悔,自断经脉以图谢罪。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修真界知道真相的人并未将此事公之于众,反而是联合起来瞒住了云时宴,只告诉他,他的家人和师尊,都是被魔修所杀。

    云时宴从夜岐口中得知所谓的真相时,自是觉得荒唐,但在回到云渺宗后,他的师兄温行砚因心怀愧疚,才将事情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了他,与夜岐所说别无二致。

    自此,心魔丛生。

    桑宁从前只以为云时宴是因父母和妹妹的死才会黑化,也曾圣母心地觉得他因此事迁怒整个修真界属实有些过了。

    但现在,她却只觉得心疼。

    她甚至在想,既然他们瞒住了他,为何不瞒到底,最后又要让他得知了真相呢?

    多残忍。

    桑宁忍不住又叹了声气,拍拍自己的肚子:“崽崽,咱们以后还是对你爹好一点吧。”

    话音落下,肚子中间就鼓了一下。

    “乖崽崽。”

    等再一次感觉到肚子里小崽子对她的回应后,桑宁才撇开那些让她不快的情绪,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打算先把肚子填饱再说。

    自她进峚山之境后,只正经吃过一顿,她储物袋里还剩了不少食物。

    挑挑拣拣的,她才把桂花糕塞进嘴里,就听到一阵细碎的说话声自另一边传来。

    “师兄,我们都在碧灵谷里转了一圈了,也没看到九尾龙葵花的影子,你确定这里会有?”

    九尾龙葵花?

    桑宁借着茂密的枝叶掩住身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不远处是两个头戴庄子巾的青年,穿着云青色衣衫,看上去像是修真界中某个小宗门的弟子。

    “这是我上回在无尽城探听到的消息,你要是不信,那你自去九幽境找好了。”

    “这我也不是不信,只是九尾龙葵花向来是长在九幽境附近的,这云渺宗的碧灵谷里出现九尾龙葵花,怎么想都有些奇怪。”

    九尾龙葵花是修真界内极其罕见的珍贵灵草,修真者服下可以修为大涨,甚至狂升一阶,但却向来只生长在九幽境附近。

    九幽境那地方,即便是附近,也充满了死气和瘴气,想要采一朵九尾龙葵花,是要拼上命去的。也正是因此,九尾龙葵花在修真界内那是有市无价,多少人捧着灵石都买不到。

    而碧灵谷则是云渺宗蓄养各类灵兽和灵草仙植的地方,虽说临近云渺宗禁地,若无云渺宗的允许,也不可随意进入采摘灵草或是捕捉灵兽。

    即便是偷偷进入后被云渺宗的人抓到,最多也就是挨一顿揍,相比于九幽境那种地方,碧灵谷简直称得上是无比安全了。

    “你就放心吧,听说衍霄魔君已经带着苍炎殿那群魔修打过来了,云渺宗的人这会儿都在商量对策,哪还有多的人手来抓我们。”

    “师兄说得对,就算找不到九尾龙葵花,我们此行也不亏。”

    桑宁眼皮一跳。

    云时宴带着苍炎殿打到云渺宗了?但这不是原文后期的剧情了吗?

    照这样下去,岂不是离最后他和宋霁尘的那场大战也不远了吗?甚至,这也许就是那场最终的大战。

    所以,她这到底是到了哪里?这里究竟是十二时方镜中的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

    但不管是哪个世界,她必须要去拦住他。

    他会死的。

    桑宁咬了咬牙,也顾不得会不会暴露了,立时便要召出归离剑去找云时宴。然而,那二人接下来的对话却硬生生止住了她的动作。

    “对了师兄,你说我们刚才见到的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究竟是谁?怎么会被关在那个岩洞里?”

    “你可别去招惹那女人,她身上带着的是蛊虫。要是中了蛊毒,可就不是吃点灵草灵药就能治得了的。”

    蛊虫吗?

    桑宁听到这里,眉心不自禁地跳了跳。

    她心中隐隐有种预感,他们说的那个女人,应当就是岁屏,原文中的那个岁屏。

    在天绝崖时岁屏曾经说过,与她结了同心蛊的那个人自称是云渺宗弟子,如今看来,这话兴许是真的。

    而现在,岁屏显然便是被那人抓住后,关在了碧灵谷的岩洞中。

    她是怎么被抓的?

    桑宁可以笃定抓岁屏那人身上大有蹊跷,九幽境内的猲狙,还有修真界内禁止炼制的傀儡尸都与他脱不开关系。甚至方才那两人找的,只有在九幽境附近才有的九尾龙葵花会出现在碧灵谷,兴许也与他息息相关。

    但眼下并不是探究此事的时候。

    桑宁踌躇了下,脚下一转,便顺着那两人来时的方向小心翼翼走去。

    毕竟要是错过这次救岁屏的机会,下次可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而云时宴那边,应当还没打进云缈宗,否则云缈宗主峰那边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林中灌木丛很密,挤挤挨挨,并不方便用锦罗织伞,桑宁小心隐藏着身形,一点点察看过去。

    不时可以看到谨慎地伏在灌木丛中的各种灵兽,好在这些灵兽似乎很忌惮修士,并没有主动发起攻击。

    走了没多远,风中便飘来了丝丝缕缕的血腥味。

    桑宁顺着风吹来的方向看去,忽然身后一道破空声传来,她迅速出剑去挡,却不想竟是一根紫藤。

    紫藤的枝条颜色很深,隐隐泛黑,其上生长着无数尖刺和泛红的叶子。

    这是食人血肉和精魂的噬魂藤!

    桑宁方才一出手,虽斩断了其中一根噬魂藤,却有另一根已经袭上了她的脚踝,直接便拖要她朝一个方向去。

    她立即侧过身,这才发现层层噬魂藤后竟有一个隐蔽的岩洞。

    不及多想,剑光一闪,她果断将另一条缠住她脚踝的噬魂藤也连根削断。

    然而下一瞬,从那岩洞中又钻出无数密密麻麻的藤条,其中一根,竟比人的小腿还粗一些。

    桑宁心念一动,手上已握住了一柄白玉为骨的火红色羽扇。

    扇子轻轻一拂,数不清的火花从风中蹦跶着跳了出来,落在噬魂藤上,瞬间燃烧了起来。这些藤条迅速往回撤去,火光照亮了岩洞。

    那里,洞窟深处,无数噬魂藤高高吊起了一个女人,她四肢被扯着张开,双目紧闭,苍白的皮肤上,凸起一根又一根血管,青黑色的血管狰狞地布满整张脸,延伸到脖颈,再到衣襟内

    似乎是感觉到了桑宁的目光,那个女人慢慢睁开了眼睛

    桑宁一怔,难以置信地盯住了她。

    “岁屏?”

    第47章 十二时方镜(四)

    岩洞内的噬魂藤缠绕纠髯, 火势一下便大了起来。

    桑宁在短暂的震惊过后,迅速抬手结印,周围的灵气开始汇聚, 逐渐凝结成一片水雾, 将燃烧起来的藤条牢牢包裹住。

    等到火焰渐渐熄灭, 桑宁才抬眸打量起这个岩洞来。

    这岩洞极其隐蔽, 洞口原本应当也是设了结界的, 只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被打破了,这才让洞中的噬魂藤跑了出来。

    有微弱的光线从洞窟的顶部透过, 投射出稀疏的光斑。

    桑宁谨慎地往前跨了两步,有洞壁上的湿气凝结成水滴,不时滴落下来。

    不, 不是水滴。

    她抬起眼, 这才看见洞中藤蔓那长着尖锐利刺的根部,其上还串着些新鲜的血肉, 应当就是方才空气中血腥味的来源。

    而被噬魂藤紧紧缠住的岁屏,衣裙破碎不堪, 被血和灰尘浸染, 已经看不出原貌。

    一眼望去, 她浑身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

    然而岁屏却仿佛完全感受不到疼痛, 她表情麻木, 眨了眨干涩的眼睛, 看着洞口处的少女。

    直到桑宁快要走到她身前,她干涩的嘴唇才微微动了下:“你……是谁?你别别进来。”

    嗓音粗粝得像是砂石在地上摩擦发出来似的。

    桑宁眉心蹙了蹙:“你别怕,我带你离开这里。”

    岁屏像是不认识她?

    “不”

    岁屏身上的噬魂藤动了下, 似乎将她绞得更紧了些,她咬着牙, 艰难开口道:“你快走,我快控制不住它们了。”

    她话音才落,便有数根藤条跃跃欲试一般靠近了桑宁周身。

    桑宁下意识抬手挥剑,心念电转间想到什么,倏地停住了动作。

    岁屏说的是“我快控制不住它们了”。

    她能控制这株噬魂藤?

    桑宁神色一凛,立即飞身而上。

    岩洞上方藤蔓漆黑如墨,纠缠弯绕,藤蔓上的叶子似是吸足了养分,鲜红欲滴,而在层层叠叠的叶子中间,赫然是岁屏那和噬魂藤几乎长到了一起的身体。

    桑宁一下楞在了原处,心中一阵阵发凉。

    怎么会这样

    “无论你是谁,谢谢你愿意救我,”岁屏扯了扯嘴角:“但你也看到了,我这般模样你无需救我,快走吧。”

    桑宁微微失神。

    若岁屏只是被噬魂藤缠住,要带走她并不难,可她的身体不知为何竟和噬魂藤长到了一起,换句话说,噬魂藤如今已经是岁屏的一部分,若是将噬魂藤砍了,她恐怕也不会好过

    如此,又该怎么才能带走她?

    顾不得细想,桑宁只深深看了眼岁屏,便当机立断,转身离开了岩洞。

    直到看到她的背影在洞口彻底消失,岁屏才松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

    走了便好。

    她已是这副模样,何苦还要再连累旁人。

    这头,桑宁也并未走远,估摸着差不多了,便又隐藏了身形掉头回来。

    果然在靠近岩洞不远处时,瞧见了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大哥,我们真的要进去吗”

    “这碧灵秘境我们都已经找遍了,只有这个岩洞还没进去过,九尾龙葵花一定在里面。”

    “可三弟都被那个藤吃了,还有里面那个女的”

    “怕什么?刚才那个人类女修都出来了,说不定那女的早被她杀了。你去不去,不去就滚,找到了九尾龙葵花也没你的份!”

    “大哥去去去!我去!”

    桑宁躲在灌木丛里,看这两人,不,两妖嘀嘀咕咕半天都不进去,真巴不得一脚把他们踹进去。

    她早在瀑布旁就察觉到这两人只是妖假扮成的修士,倒也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其中那只唯唯诺诺的小妖修为太低,在提到九尾龙葵花时,竟然没控制住露出了一条尾巴,虽然很快就收回去了,但也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现在就连两只小妖都能偷溜进碧灵谷了,想来云渺宗前头的情势确实紧急。

    那厢,两只小妖很快便蹑手蹑脚进了岩洞,桑宁收回纷乱的思绪,跟在后头,再一次靠近岩洞。

    往里头走了没两步,眼前的一幕着实让她惊了一跳。

    长长的藤条自岩洞顶端垂下,半空中,那只修为低下的小妖被噬魂藤刺穿了前胸,似乎被吸干了浑身血液,面如金纸,身形干瘦,像是骷髅架上披了张人皮,还留着一口气,凸起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岁屏身后。

    桑宁面色不变,下一瞬,便见有人手里抓着一株晶莹剔透的植物自岁屏身后一跃而下,在空中一个倒翻,双足落地时,轻盈无声。

    这人面目还算清秀,可头上却头生两只漆黑的弯角,身后还拖着三条毛茸茸的大尾巴,瞧着应当是只三尾妖狐。

    他眯了眯眼睛,朝桑宁露出个阴恻恻的笑容:“来得正好,正好做我的挡箭牌。”

    他话音尚未落下,人便出现在了桑宁面前,尖利的爪子朝着桑宁狠狠抓来。

    桑宁轻盈退后两步,手腕翻转,随着一道清脆剑鸣,数道凌厉剑气瞬间袭向了狐妖,与此同时,狐妖身后一根手臂粗的藤条也倏地刺向了他。

    两面夹击之下,狐妖无法,只得强运真气,试图硬生生抗下这波攻击,却不曾想到,那剑气临到他面前却蓦然散去了。

    看来这女修修为不行啊。

    狐妖心中一喜,脚掌猝然一拐,凌空翻身,正要趁机抓住桑宁来抵挡身后的噬魂藤,一张符纸便裹挟着一片幽蓝色的火焰朝他兜头而下。

    随着一颗散发着浓烈妖气的内丹自火焰中剥离而出,火焰渐渐熄灭,里面的人也已化为了原形,三尾去掉两尾,成了一只普通的黑狐。

    它脚下一转,一个飞蹿便从洞里跑了出去。

    黑狐失去妖丹,想要再修炼成人少不得要个几百年功夫,造成不了什么威胁。

    桑宁也没再管它,抓了妖丹便来到岁屏面前。

    大概是因为方才噬魂藤吸收了一只妖的精血,岁屏这会儿的身体状态好了些,她抬起眼,眸中却是无比浓烈的绝望。

    “你你回来做什么?”

    “来阻止你杀了那只黑狐啊。”

    桑宁将手中的黑狐妖丹拿到岁屏面前,望着她,缓声道:“你若是杀了他,就没法拿到这么完整的内丹灵元。”

    岁屏闻言微哽,又顿时恍然:“那你如今既然已取了这妖丹,便可以走了。”她顿了下,敛下眼眸,放低了声音又补充道:“你若是想杀我的话就不必了,我没有妖丹,也没那么容易死。”

    桑宁闻言,慢一拍地“啊”了声,解释道:“我不是要杀你,这颗妖丹是给你的,你吞下它,应当可以藤为源直接化妖,离开这里了。”

    她方才离开岩洞,便是为了让那两只妖自投罗网,好取他们的妖丹。

    修真界中本就有凡人吞食妖丹后成妖的先例,只不过要求比较严格,其中最要紧的两条,一是要与妖体本源有一定的融合,其二,便是要能承受住化妖时妖气对自身造成的冲击。

    岁屏的神魂本就是被同心蛊强制禁锢在这具身体上,另一人若不死,她即便受再多的伤也会吊着一口气,

    且以她如今被噬魂藤侵蚀的模样,若是化妖,桑宁有九成把握可以成功。

    “化妖?”岁屏微微睁大了眼。

    “是,抛弃你人类的身体,成为妖族,”桑宁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道:“但我不能替你做决定,这妖丹你要还是不要,你自己想清楚。”

    岁屏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妖丹,良久,才犹豫着问道:“可你我今日不过初见,你为什么要帮我?”

    “一定要理由吗?”桑宁歪着头看她,眸光流动,笑着道:“你若是在雪地看到两个快要冻僵的人无家可归,你也会带收留他们的,不是吗?”

    是吗?

    她会吗?

    岁屏不由得失神。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这么做,可这话从眼前这少女口中这般笃定地说出来,仿佛她真的曾做过这件事一般。

    “况且,这也不一定是帮你,服下妖丹,也并不是一定可以化妖的,若是你承受不住这妖丹中的妖力,兴许便会妖气爆体而亡。”桑宁如实补充道。

    不管岁屏要与不要,都无需旁人来替她抉择。

    岩洞中一时安静了下来。

    半晌,岁屏终是点了点头:“我要。”

    即便她挺不过去,死了,也兴许还能拉那个人一道,那她也算是为了碧蝉村的村民报了仇了。

    想到这里,岁屏心中最后的一点迟疑也没有了,甚至还有点小小的兴奋。

    她取过桑宁掌心的妖丹,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谢谢,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桑宁心下一紧,又一松,也笑道:“我叫桑宁,你唤我阿宁就好。”

    “好。”岁屏的表情温和又平静:“多谢你,阿宁。”

    说罢,她朝桑宁笑了下,一仰头,便将妖丹吞了下去。

    妖丹一入腹,岁屏就感受到肺腑之间猛然爆发一团强劲的气流,瞬间便扎入了她的四肢百骸,一切思绪都从脑海中消失,只剩下剧烈的疼痛铺天盖地袭来, 让她几乎窒息。

    她的脸上,手背,全身都青筋暴起, 牙齿情不自禁地打颤, 眼前也一阵阵发黑,仿佛全身的骨肉都被剥离,再一点点重组,痛到她几乎痉挛。

    她嘴巴艰难地张着,呼吸剧烈而急促,不多时,便失去了所有意识,也便没有看到自己身上那些青黑色的血管正在缓缓消失。

    第48章 十二时方镜(五)

    苍炎殿。

    外头雨珠连坠, 在悬空的廊桥外挂上了一片密集的雨帘。

    九疑走到殿外,抖落了一身水珠后才跨进殿中,向高阶上的人恭敬拜道:“君上, 可以出发了。”

    许久, 没有人出声。

    殿内寂若无人。

    他小心翼翼掀起眼皮。

    幽暗的大殿高阶上, 面庞冷淡的男子阖着眸, 单手支颐, 端坐在沉钢巨椅间。

    这是睡着了?

    九疑有些不敢相信,下意识地往后悄悄退了一步, 但很快他便想起自己的来意,不得不停住脚步,再次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君上?”

    “君上, 我们得出发了。”

    这一声落下, 高阶上的男子倏然睁开眼,一双赤红色眼眸在瞬间的飘忽后, 很快变成了一片寒凉,落到了阶下的九疑身上。

    九疑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威势朝他倾轧下来,迅速垂下了眼, 半点再不敢向上望去。

    要知道阶上这位, 虽然现在与正道修真门派为敌, 可在千年前, 他也是杀了魔尊夜岐, 差点灭了苍炎殿的人。

    谁又能想到,这位曾经的天之骄子会一朝堕入魔道,成为了修真界正道宗门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

    也无人料到, 他在被修真界联合封印的千年后,能够凭一己之力打破封印大阵, 又还打散了他们好不容易养好的夜岐的魂魄,成为了苍炎殿的新主人。

    总之,如今的衍霄魔君,不仅对正道修士不客气,就是对苍炎殿的属下也没什么好脸色,简直就是个妥妥的杀神!

    而被这么一尊杀神盯着,即便身为苍炎殿的护法已经百年,九疑心下依旧惶恐,额头上也已经渗出一层汗珠。

    他赶紧在心里过了一遍自己最近做的事,应当没有什么是犯了魔君忌讳的,便硬着头皮再次开口道:“君上,云渺宗宗主温行砚和三位长老已带领多数弟子出发前去万药宗,留守在云渺宗的人不到半数,我们现在出发,应当可以——”

    话未说完,阶上那位蓦然站起身,不过一眨眼,便消失在了原地。

    九疑抹了把额头的汗,想到君上一贯的性情,不敢耽误,脚步一转,也跟着匆匆离开了大殿。

    ***

    不知过了多久,岁屏意识尚未彻底清醒,便感觉到体内有一股力量游走在全身经脉中,渐渐地,每一个感觉都变得敏锐,体内似乎充盈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生气,又让她觉得无比轻盈,仿佛停止的生命自此开始了新的流动。

    她睁开眼,渐渐清晰的视线中,是一截盘踞于岩洞顶端,又手臂粗的干枯噬魂藤。

    “化妖原来是一件这么疼的事,疼得生不如死。”她嗓子干哑,喃喃地说着:“可我怎么就没死呢?”

    桑宁这会儿正在吃炸酥鱼,嚼吧几下吞了进去,才道:“活着才能报仇啊。再说了,报仇也不是一定要杀了他,你要让你的仇人看到你活得比他还好,让他对你羡慕嫉妒恨得不行,看不惯你又比不过你还干不掉你,啧啧,那也叫报仇呢。”

    哪有这样的歪理。

    岁屏禁不住地笑出了声,她缓缓坐起来,朝地上吐了口血水,露出乱发下一双清浅的双眸。

    经了化妖这一遭,她浑身都浸满了血,就连脸上都是血呲呼啦的,实在算不得好看。

    桑宁拍了拍手,掸掉身上桂花糕的碎屑,替岁屏掐了个清洁术,这才低头在自己储物袋中挑挑拣拣好一会儿,拿出了一身自己的衣衫和几颗聚灵丹。

    “你刚化妖,应当还不能自如使用体内的妖力,先吃了聚灵丹,把身上的衣服换了吧。”

    桑宁说着,侧眸瞧了眼外头的天色,道:“这地方不宜久留,我也还有件急事要去办,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离开?”

    岁屏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正要说话,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宛如雷鸣的响动。

    这是云时宴打过来了?

    桑宁匆匆奔到岩洞口,抬头看向云层遮挡的天际。

    果不其然,就在离碧灵谷不远的方向,爆发出一阵耀眼灵光,猛然间冲向上空,轰然的巨大一声后,天际似乎有符文开始浮现并缓缓运转。

    这要是真打起来了,那云时宴岂不是离死不远了?

    桑宁有些心急,召出归离剑,这下也顾不得岁屏要不要跟她一起了,拽住她的手臂,将她一道拖了上去。

    符文出现的地方离她们所在的岩洞并不远,也就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到了那附近。

    然而御剑过来这一路,都没看到有其他人出现,桑宁不敢托大,在靠近符文阵时,便驱使归离剑落到地面。

    她从剑上一跃而下,瞧着周围略有些熟悉的地方才想起来,这不就是去云渺宗禁地那一块儿的路吗?而她方才醒来的地方,赫然便是去往禁地的路上。

    这云时宴打云渺宗怎么还先从禁地下手,真是够新鲜的。

    然而就这么想着,忽然就感觉周身的气息有些不对劲。

    桑宁心神一凛,忙拉着岁屏起身。

    “有动静,我们躲一躲。”

    她话音才落,附近半人高的杂草中忽然蹿出一只身体巨大的灵猴,全身上下都是火红色的鬃毛。

    二人连忙闪身避开,同时头顶传来许多扇动翅膀的扑朔声。

    一堆长着五彩羽毛的鸟从林中成群飞了出来,口中发出凄厉的叫声。

    桑宁挥剑打开:“见了鬼了,这些灵兽怎么好像疯了?”

    话音未落,各种各样的灵兽便从林中涌出,朝着她们所在的方向跑过来。

    这些灵兽虽然并不凶悍,也无伤害她们的意思,但朝她们冲过来的速度是半点不留情,好像身后有鬼在追着似的。

    桑宁拖着身体仍旧很是虚弱的岁屏,手忙脚乱地躲避着,衣衫都被蹭破了好几处。

    “有修士!”

    “君上,要抓她吗?”

    桑宁在一群失控的灵兽中焦头烂额,待她察觉到背后的响动,正要回过身,就听一声闷哼,岁屏砸在了她怀里。

    “你怎么样?”

    她眼瞧着那头顶翻了岁屏的灵鹿飞奔而去,赶紧往后退了几步,还不及去查看岁屏的伤势,又有一柄剑破风而来,带起的剑影层层分化,如同狂潮隔开了汹涌而来的狂化灵兽。

    难道是云渺宗的人来了?

    桑宁身形才站稳,便发现岁屏猛然间变了表情,目光越过她,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身后。

    铺天盖地黑色雾气从后笼罩上来,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了那黑气之中。

    岁屏几乎吓得跳起来, 虚软的身体这时忽然爆发出一股力量,第一时间要上前将桑宁挡在身后,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动作,周围突然出现一层结界,将那些魔气和魔物都给挡在了外头。

    等岁屏再定睛,身旁那道水蓝色的纤细身影已经飞快地往前跑了过去,一头便扎入了那黑影的怀中。

    岁屏吓傻了。

    魔修们僵住了。

    “太好了!”桑宁搂住了他的脖颈,“你还没和他们打起来。”

    她那发丝乱飞,轻飘飘挠过云时宴的脸颊。

    有些痒。

    云时宴垂眸,指尖不自觉地攥住了她的发丝。

    等他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神色僵住一瞬。

    但很快,他便醒过神来,伸手推开了桑宁。

    他问:“你是谁?”

    语气冷冰冰的。

    桑宁一愣,看着他眨巴了下眼睛:“怎么了?你不记得我了?”

    这不应该啊,她明明记得被吸如入十二时方镜后,有看到云时宴也跟着进来了啊。

    她都没忘记他,他怎么会不认识她?难道他们被分别卷进了两个世界中?

    难道眼前这个,跟原来那个,不是同一人?

    但下一瞬,她就给出了自己答案。

    这人是云时宴,就是云时宴,她能感觉出来。就连肚子里的小崽子,这会儿都印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活跃不已。

    但他为什么会不记得她呢?是十二时方镜在他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桑宁舔了舔唇,猜测道:“你失忆了,不记得我了?”

    她抬头望着他,杏子眼里映着水色,一身水蓝色衣裙,衬得她面容越发灵动。

    一阵恰如其分的风吹得纷纷扬扬,她腰间坠饰的金色小铃叮铃作响,撩人心扉。

    云时宴盯着她,喉结慢慢地滚动了下:“没有。”

    九疑见状,立马上前两步,把桑宁隔开了,这才道:“君上,我看这女子八成是脑子有什么问题,咱们还是别管她了,先走吧。”

    桑宁瞪了他一眼:“你才脑子有问题!”

    九疑活了几百岁,打打杀杀从来不在话下,倒还是第一回被个小姑娘这么呛声,还是在魔君面前。

    他自觉相当丢面子,忍不住怒道:“我等今日不想多生事端,你这女修若不识相,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云时宴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岁屏这会儿也算是缓过神来了,她知道自己在这些人,尤其是那个冷冰冰的男人眼中恐怕连只蚂蚁都不如,但仍是颤抖着身子挡在了桑宁面前。

    “你做、做、做什么这么、这么凶!”

    话是质问的话,从岁屏口中这么说出来却实在是没什么气势。

    九疑嗤笑一声,正要叫这两个女修,哦不,一个女修和一只女妖见识一下他苍炎殿护法的厉害,却见那蓝衣女子十分灵活地蹿了出来,一下便躲开他到了魔君面前。

    “好你个云时宴,你个负心汉!你与我好的时候,左一句‘心肝’右一句‘宝贝’,现在就不承认了?”

    “我告诉你,我是有证据的,”她顿了顿,指着自己的肚子:“我怀了你的孩子!”

    第49章 十二时方镜(六)

    这句话犹如平地惊雷一般, 炸得在场的人个个措手不及。

    “她、她说什么?”

    “魔君有、有孩子了?”

    他们这位魔君看着跟坨冰一样又冷又硬,实在难以想象,就凭这女子好吧, 她确实算得上有几分姿色, 但他们的魔君是什么人?

    这女子怎么可能轻易就能取得他的欢心, 引得他俯身, 还、还给整出孩子来了?

    更何况那什么心肝?宝贝?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九疑一张脸涨得通红, 怒道:“你、你这女子好不不要脸!怎敢凭空污了魔君的清白?”

    云时宴不自禁地拧了下眉。

    桑宁见状,还以为是他不信自己说的, 歪了歪头,一把抓住他的手就往自己肚子上搁:“不信的话,你自己摸摸。”

    眼见着自己的掌心就要贴上去, 云时宴眉心一跳, 一下抽出了手,他忍不住微微攥起了掌心, 思绪也难得有些混乱。

    不必摸。

    他早察觉到了她身上有自己的气息存在,并且她腹中的那一团精魄,似乎确实与他有着什么联系。

    但不应当啊。

    良久, 他才终于动了动唇, 淡声道:“我知晓了。”

    知晓知晓什么了?

    一旁的岁屏, 还有跟在九疑后头的几个魔修, 俱都露出了惊骇之色。

    九疑更是彻底僵住了, 喉咙仿佛卡入一块石头。

    他悄悄用眼角余光瞥了眼云时宴的脸色,却见那张一向没什么表情,满是漠然的脸上, 此刻竟有了些微的变化。

    再想到这位向来是见了修士便杀的主,方才, 似乎的确是出手救了这女子一回。

    难道这女子说的是真的?

    九疑咽了咽口水,呆呆地移回目光望向桑宁。

    他今日受到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不,其实不止他。

    他身后的几个魔修,更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岁屏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缓缓合拢嘴,又觉得兴许自己一个从小村落里出来的,没什么见识才会这么大惊小怪,但她看了看那几个魔修,见他们神色比她艰难得多,倒也就不觉得自己没见识了。

    而桑宁这厢,却是半点都不带心虚的,甚至还相当有恃无恐地往云时宴身边贴了贴。

    “你看你今日找回了你的老婆孩子,这么好的日子,”她拉住了他的袖子,指了指结界外冲天的黑气:“咱们要不先把这些东西给弄回去,改日再来打这云渺宗?”

    结界外,黑气越来越浓,隐约能感觉到这些黑气中的阴冷死寂之息。

    云时宴一皱眉,没有拂开她的手,却是冷声道:“这些不是我弄出来的。”

    不是你?

    那是

    桑宁侧过脸,直直盯着站在一旁的九疑。

    九疑被她看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下意识摇头道:“真不是我们,那些东西是自己从云渺宗禁地里跑出来的。”

    话音才落,从天而降一道凶悍至极的剑气,猝不及防朝着他们几人劈了下来。

    剑气劈到结界上,结界立刻便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纹路。

    顺着剑气袭来的方向看去,只见漫天黑气翻滚中,缓缓现出一个素衣女子的身形。

    她凌空站在那,脚下的剑散发阵阵光芒,居高临下,眉眼清冷,面若含冰。

    “师兄如此执迷不悟,难道是真的想毁了云渺宗吗?”

    她神情冷清,语调平缓,空灵的音色仿佛冷玉清霜。

    只是,师兄?

    桑宁侧眸瞧了眼云时宴。

    这人都入魔一千多年了,竟然还唤他叫师兄?

    这时岁屏已经挪到桑宁身边,在她耳边悄声道:“那是云渺宗的三长老,方云华。”

    桑宁点了点头。

    原书中确有提及过云渺宗的这位三长老,她是男主宋霁尘的师叔,只是书中着笔不多,出现的次数也极少,桑宁只知她修为不低,且在最后的大战中,便是她最先刺中了云时宴一剑。

    之前她并未多想,只是如今这一声“师兄”倒是让她隐约察觉到了这其中的微妙处。

    然还没等她想清楚,一道凌厉剑气便又朝着结界劈了下来。

    桑宁这回看清了,方云华周身那像一抹烟岚一样,起伏于袅绕左右的轻纱,便是她的本命剑“无刃”。

    而结界也因着方才这一剑,轰然破裂。

    云时宴从始至终未说过一句话,他飞身而上,迎下方云华一招,剑气透体而过,身后草木尽数摧折。

    大能修士之间对战,其爆发的威压堪称恐怖。

    以此地为中心,方圆数十里的整片地域都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泥土与草木被掀飞,混合在变幻无穷的剑招之中。

    其余人很快便感觉到心脏咚咚,好像喘不过气来似的。

    云时宴对战之余,下意识便想给桑宁再捏个结界,哪知灵识只一瞟,就瞧见她反应极为迅速地从储物袋中取出了赤焰龙盾,拉着那只女妖一起躲了进去。

    他眼角不着痕迹地抽了下。

    这下他可算是知道他今日他那些莫名其妙消失的法器都去哪儿了。

    而后他收回灵识,抬手掐诀,手中的九阙剑化作一道银芒,划破长空。

    双方都释放了威能。

    极招相对,就连那莫名其妙的黑气一靠近,都被这狂乱的气劲搅得四散无痕。

    桑宁一边不眨眼地盯着看,一边心中又觉得奇怪。

    如果没记错,云时宴应当是大乘期修为,即便被封印了千年,可都到现在这时候了,修为肯定已经恢复。而方云华最多不过合体期。若二人修为只相差一阶,一对一时也未尝没有越阶一战的可能,可这两人的修为可是相差了两阶呢,按理来说,方云华绝不可能在云时宴坚持这么老一会儿。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这里面难道有什么猫腻?

    桑宁忽然觉得牙齿有点痒,从储物袋里掏出两片肉干,一边狠狠咬了口,一边还不忘分一块给岁屏。

    “吃!”

    岁屏不由地愣了下。

    那个男人不是你孩子爹吗?

    你孩子爹那跟人家打得昏天暗地的,你这怎么还吃上了?

    她愣愣接过肉干,跟着愣愣咬了一口

    别说,味道还真不错。

    一旁的九疑还在拼命抵挡着威压,见状,心中霎时泛起一股说不清的感受。

    不是,我们在这苦苦支撑,你们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合着你们俩当看耍猴戏呢?

    却在此时,天边云色变幻,一道道人影正疾速朝这里飞来。

    云时宴也察觉到了,他手轻轻一抬,一把仿佛由寒冰制成的古琴便出现在了他的手上。

    是鸣霜琴!

    桑宁下意识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储物袋,果然一直搁在里面的鸣霜琴不见了。

    半空中,云时宴轻轻弹动琴弦,周围的灵气开始汇聚,逐渐凝结成一条冰龙,向着方云华猛冲而去。

    方云华用手中无刃去挡,然而冰龙在攻近她身边时瞬间便将无刃冻住,连带着将她也给生生给困住了。

    只是一眨眼,他便出现在了桑宁面前,一手揽住她的腰,飞身一跃。

    桑宁嘴里还咬着没吃完的肉片,急道:“等下,还有岁——”

    话音戛然而止,空中瞬间便没了她的影子。

    岁屏心下一慌,下一瞬,她便被人拉着,也消失在了原地。

    黑气滔天。

    好在宋霁尘和一众大小仙门的人及时赶到,及时设下九极阵困魔阵,才算是将这些黑气暂时封印在了云渺宗禁地之中。

    事毕,所有人一道来到云渺宗议事大殿。

    无极刀宗的宗主左项明脾气最为火爆,第一个忍不住开口:“这个云时宴是不是疯了?他把我们都引到万药宗,自己却偷偷跑到云渺宗禁地,还把九幽境那些东西都给带过来了,他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有了左项明带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云时宴此人狡诈,这会不会只是他的障眼法,他或许另有目的。”

    “此言有理。”

    “那他究竟想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他不就是想把整个修真界都毁了,好给他的父母家人陪葬吗?”

    方云华听到这里,缓缓垂下眼睛,道:“若不是当年我们欺瞒他在先,兴许他家人的事,他也能慢慢看淡。”

    “他怎么可能看淡。”云渺宗二长老莫问天接话道,“从前玄清道尊便是因为太过看重他,才生了心魔铸成大错。我们不告诉他事实,也是怕他误入歧途,大家的本意都是帮他。可他呢?他又何曾感念过玄清道尊对他的教养之恩?还因此迁怒整个修真界,简直冥顽不灵!”

    “不错。”左项明颔首:“以他的性格,今日敢将九幽境那些东西都放出来,定不会善罢甘休。”

    众人吵吵嚷嚷,七嘴八舌。

    “我们还是要加强警惕,谨防被他杀个回马枪。”

    “必须全线警戒。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最终,左项明看向了端坐在大殿中央的人:“据说方才还有人见到他抓了两个女子回去,也不知他想要搞什么把戏。”

    女子?

    温行砚摩挲了下右手食指上的指环,眸中厉色一闪而过。

    左项明还在继续说:“不过这云时宴到底还是出身云渺宗,不知温宗主有何看法?”

    温行砚沉默片刻,缓缓道:“他今日前来,应当是想要取我云渺宗剑冢中的那柄归离剑。”

    “归离剑?”

    温行砚沉吟了下,道:“众道友应当知道上古铸剑师百里杌,但你们应当不知,云时宴的本命剑九阙却是那百里杌炼制的一柄邪剑。”

    众人闻言,都不自觉地抬眸看向了温行砚。

    温行砚叹了声,这才缓缓道来:“那九阙剑是百里杌跳了炼剑炉,用自己天生剑骨炼制而成的剑,从前便有邪剑蚀心噬魄之说。剑蚀佛心,佛生邪念,剑蚀魔魄,魔亦为善。你们之前未曾听说过,便是因以往持剑之人,都是道心坚定者。”

    “众道友应当也知道,云时宴此人从前是个修真天才,可自他生了心魔,那九阙剑便也成了一柄魔剑。千年前将他封印之时,我便将那九阙剑一柄封印在了剑冢中,也是为了能剔除九阙剑对他的影响,可惜”

    左项明不解道:“即便如此,与那归离剑又有什么关系?”

    温行砚:“九阙剑是百里杌用自己炼制而成,而那归离剑中则封存着百里杌妻子的一丝魂魄。归离剑的力量虽无法与九阙剑相提并论,但却是唯一可以克制九阙剑的一柄剑。云时宴修为虽已到了大乘期,但他身为剑修,只要能克制住他的本命剑,他便会有所掣肘。”

    听到这里,当即就有人坐不住了。

    “温宗主既然早知这事,为何不早早便将那归离剑拿出来?”

    温行砚抬头看了那人一眼,道:“不是我不拿,只是这归离剑从来都是由百里杌的残魂亲自保管,即便我等想取,他不给,我等也没有丝毫办法。”

    “照温宗主这么说,想来那云时宴也拿不到那归离剑了?”

    “当是如此。”

    此话一出,众人不约而同安静了下来。

    归离剑拿不到,对云时宴来似乎是不利,而于他们来说,却更是坏事。可他们要是能够拿到,兴许就能彻底解决云时宴。

    左项明思考了一会儿,道:“温宗主,依我看我们都应以大局为重,若是平日,我等自然不会踏足云渺宗的剑冢,只是如今这情况不如让众道友都进去试试,兴许有人能从百里杌手中取到归离剑呢。”

    “不是我不信任诸位,只是那百里杌”温行砚长叹一声,这才接着道:“百里前辈的残魂,连同那归离剑,昨夜忽然从剑冢中消失了。”

    第50章 十二时方镜(七)

    此刻, 被修真界众人惦记着的云时宴已经回到了苍炎殿。

    桑宁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直到他停下脚步。

    已有数十个魔修等在前面,个个一身黑衣, 垂着头, 一副不敢直视云时宴的样子。

    桑宁没管他们, 先回头看了一眼身处的地方。

    转过头来, 放眼望去。

    在她印象中, 魔修的地方,就算不是被黑暗笼罩的阴暗沼泽, 也该是荒无人烟的荒漠之地。

    但出乎意料的,苍炎殿却是位于一座被茂密杏花覆盖着的山谷中。谷中一座三面环水的小岛,岛上十数座建筑围绕着中间一座三层琉璃殿, 周边云雾缭绕, 恍若仙境。

    这环境,比起云渺宗来也不遑多让。

    “恭迎魔君。”

    有一黑衣魔修上前来, 微微躬身,目不斜视地与云时宴说道:“魔君所说不错,那宋霁尘果真是最先察觉我们攻打万药宗是在调虎离山。亏得魔君提前在万药宗布下了千迷阵, 才拖延了一个时辰。”

    云时宴嗓音淡淡地应了声。

    那魔修便又接着道:“魔君此行可还顺利?”

    云时宴顿了下, 下意识转头去看了看桑宁。

    小姑娘看也没看他, 微张着嘴, 面上全是好奇神色, 哪里有半分担忧自己的处境?

    此行是为了去寻归离剑,眼下,也算是寻到了。

    怎么不算顺利呢?

    “九幽境可有异动?”云时宴淡声问道。

    那魔修似乎是楞了下, 反应过来后,立即摇了摇头:“并无。”

    “怎么会没有?”跟在后头的九疑朝那魔修瞪了瞪眼睛, 插话道:“长流你肯定是偷懒没去盯着九幽境吧?我们在云渺宗的禁地里都遭到九幽那些鬼东西的袭击了,怎么可能会没有动静?”

    “你说什么?”长流惊讶抬起头:“那些鬼气出现在了云渺宗?可我明明——”

    话说了半截,他的视线就是一滞。

    魔君身旁竟然……跟着两个女子!

    前者与魔君并肩而行,一身水蓝色衣衫,发间一条月白色发带。

    她面容精致,尤其是一双眼,光华流转,似乎比春日初雪化晴后的溪水还要明亮些。

    后头跟着的那个,面容温婉,一眼看去倒不十分出众。

    不不,这都不重要……

    长流咽了咽口水,目瞪口呆地盯住了桑宁的小腹。

    这女子身形如此纤细,怎么那肚子却鼓起来了,可不要告诉他这肚子是吃大的!

    即便在长流好似见了鬼的瞪视中,桑宁也没有半分不自在。

    见长流似乎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抬手扯了下云时宴的袖子:“我有点累了,能不能先歇会儿。”

    云时宴蜷了蜷手指,脸色稍沉,冷冷盯了眼一直不曾从桑宁面上移开目光的长流:“此事明日再议。”

    长流这会儿才突然察觉到什么,浑身一僵,立刻垂下了视线。

    “是。”

    那数十个魔修同时躬身应道。

    九疑也正要离开,视线不经意瞟到那一蓝一绿两道身影声,才想起来什么。但他这会儿又摸不清云时宴的心思,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竟是原地卡住了壳。

    还是桑宁出声唤住了他。

    她指了下岁屏,对九疑道:“去给她准备一间屋子,要环境好一点的,她受伤了需要好好修养。”

    语气态度自然到仿佛她是苍炎殿的主人似的。

    九疑先是懵了一下,随后脱口而出问道:“只要一间?那你住哪?”

    桑宁瞅了眼九疑,理所当然道:“我当然跟你们魔君一起住了。”

    这话一出,九疑和长流,包括岁屏都愣住了。

    就连云时宴都顿了一下,垂眸深深看了桑宁一眼。

    桑宁朝他笑了笑,转头看着岁屏跟着九疑离开,脚步轻快地往前走了两步。

    走过云时宴身侧,察觉到他没动,她还回头疑惑地望他:“你怎么不走?我不认识路啊。”

    云时宴不动声色地看着桑宁,一言未发。

    许久,才终于抬起脚,朝里面走去。

    桑宁就这样直接跟着云时宴住进了那座琉璃殿。

    和从前一样,他住的地方总是人迹寥落,越靠近他的住处,四周就越安静。

    这倒也不奇怪,云时宴从前就是个冷清的性子,并不喜与人过多接触。否则一个正常人被封印千年,怕是早就疯了。

    一进寝殿,大门便自动关上了。

    桑宁回头瞧一眼,半点不觉得恐惧,反而觉得很有安全感。

    毕竟她接下来是要跟云时宴说悄悄话的,大门敞开着不就被人听去了。

    她虽然在修真界中待了近半年,但她的思维很大程度上还停留在普通人的逻辑当中,潜意识中并不会将修真界中常用的各种法术和结界运用到生活当中。

    因此即便是要说悄悄话,她也只是拉住云时宴在寝殿中的桌旁坐下,然后凑近他,放轻了声音道:“好了,现在没人了,你可以不用装失忆了。”

    云时宴:“”

    他低下头,盯住了桑宁。

    良久。

    桑宁长长叹了声气:“好吧,看上去你是真的不记得了。”

    寝殿内一时安静下来。

    桑宁不禁抬起眼看了看云时宴。

    他虽然看着她,但那视线很陌生,也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桑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都说他不认识她了。

    桑宁有些兴致寥寥地把玩了下桌上的茶杯。

    唉,怎么办啊。

    她原本都有些习惯了和云时宴撒娇或是耍赖,但是现在,她肚子里揣着他的孩子,他却不认识她了。

    也不知这样的安静持续了多久,忽然,桑宁耳边落下了个冷淡的声音。

    “鸣霜琴怎会在你身上?”

    他的眉眼依旧冰冷,就连声音落下来,都好像一涌冷泉坠落石壁,打得桑宁的耳朵一个激灵。

    她揉了揉耳廓,懒声道:“是你让我拿着的啊。”

    云时宴:“我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桑宁:“???”

    桑宁:“就是你让我拿的啊。我那时还说这琴是我顺我捡来的,我就这么拿着不好,是你,你非要我拿的。”

    云时宴:“那不是我。”

    桑宁有些无语,想了想,又问他:“你还是别骂你自己蠢了。”

    云时宴:“”

    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道:“鸣霜琴原本是我的法器,上面有我的一缕神魂。”

    桑宁:“?”

    云时宴缓慢地掀起眼皮,与她的目光对上,眉目间带着隐隐的疏离:“一千多年前,修真界为了对付我,联手设下封灵大阵。我那时便给自己留了条后路,抽出了一缕神魂封印在鸣霜琴中。只要有人持着鸣霜琴进入封灵阵附近,我便可以借助那缕神魂,打开封印的缺口。”

    听到这里,桑宁立刻就想起来,之前在云渺宗禁地时,那鸣霜琴在她手中使用起来易如反掌,只需一点灵力,便可催发强大的力量。

    难道便是因为原本这鸣霜琴中,附着着云时宴的一缕神魂的原因?

    “但我后来未曾见过鸣霜琴,”云时宴看了眼桑宁,接着又不紧不慢道:“我打破封印出来后,也曾去云渺宗找过鸣霜琴,只是并未找到。并且,我的那一缕神魂,现在已经不在鸣霜琴上了。”

    桑宁瞪了他一眼:“你不要说的好像是我弄丢了你的神魂一样,你那神魂肯定早就被你自己吸回去了!”

    云时宴:“”

    他提起这些,并非是怀疑她什么,也不是要拿回鸣霜琴,他只是想告诉她,他并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

    这时,桑宁忽然戳了戳他的肩膀:“还有,你别以为你一句不记得就算了,我肚子里这个可是铁证,你别想赖账。”

    云时宴:“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桑宁:“你是。”

    云时宴抿了下唇:“我不是。”

    “你——”

    不等桑宁说完,他已经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寝殿大门。

    桑宁原还想叫住她,但她看着他离开的那道背影,忽然便有些喊不出口了。

    他一身白色长衫,头戴银冠,腰束玉带,面容也一如往昔,可他看向她的眼神,分明是陌生又冷淡的。

    可在之前,他从不曾这样待过她。

    难道是她太过先入为主了?

    这个云时宴,兴许如他所说一般,他并不是和她一起进来的那个人。

    他只是这个时空当中的云时宴。他和另一个人拥有相同的面貌和气息,也有大致相同的人生轨迹,但他的人生中,偏偏没有她。

    所以,他们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不是?

    这个认知说不上愉快,桑宁难免郁郁。

    看着寝殿门关上,她收回视线,在偌大的寝殿中瞎转一圈。

    找到床榻后,翻身躺了上去。

    许久都无法入眠。

    桑宁脑海里不断浮起从前的画面,在剑冢,在遥山镇,在丹阳城,还有在他那座小院中。

    之前她发觉他的身份时明明离开地很果断,可现在,她一想到云时宴看她时冷漠的眼神,心里便愈发地,说不出的憋闷。

    有月光透过窗框的缝隙落进来,很是清冷。

    桑宁捂住胸口翻了个身,蓦地想起来,那会儿还是她要他帮忙找的十二时方镜。

    好了,现在镜子是找到了,可她却没能回去,还到了这么个地方来。

    桑宁舔了下唇,坐起身,从储物袋里取出鸣霜琴,接着是火羽披风、凤羽扇、锦罗织伞最后还掏出了一身嫁衣和一身喜服。

    她眉眼一耷拉,将那身喜服扔到了地上,然后从床榻上跳下来,用力地踩了几脚。

    “再也不给你买东西了!狗男人,去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