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妾身祝您来年顺遂安康。……

    年节来的很快, 刺史府里张灯结彩,热闹浓郁。

    阿月提着点心进屋时,发现洛九娘抱着小三花出神, 她出声提醒了下, “如夫人,年节准备的瓜果已经送来了,您要清点一下吗?”

    以前内宅的事都是有阿嬷专门管理的。

    但也不知道是郎君有意授意, 还是阿嬷的懒惰, 从湘州府回来后, 阿嬷便将一部分事务交给了如夫人处理。

    洛九娘意识回笼,接过了阿月递来的单子。

    “我看看。”

    她浏览了一下, 确定上面的内容没问题后, 才将单子还了回去, “就照着上面采购吧,府里的侍女小厮也辛苦了,多发点赏钱下去。”

    “是。”

    阿月攥着手里的清单,并没有走。她犹豫再三后,试探性地问道:“如夫人, 您最近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自从如夫人收到那封‘家书’后,总会不自觉地走了神,有几次叫她她都没有听见。

    洛九娘心脏骤然一跳,这才反应过来, 这两天她确实有些反常了。

    她神色恢复如常,又随意扯了个理由,道:“可能是今年不能与阿兄一起过年,所以心头有些失落罢了。”

    洛九娘的这番话,阿月不但没有怀疑, 心头反而还有几分怜惜。

    如夫人与兄长失联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重逢,却因为兄长走商外出,这个年也就过不到一起了。

    阿月连忙安慰:“如夫人别伤心,洛兄长不在,但郎君是在的,今年的年节一定不是您一人。”

    听着阿月安慰的话,洛九娘没再开口,只是唇角浅浅地笑了下。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谢吏的声音响起,“如夫人,郎君从清栾山回来了,今晚会在您的南桥院留宿。”

    自谢无陵从湘州回来后,就一直在处理江州留下的事务,与洛九娘已有好几日没碰过面了。

    洛九娘送去灯笼的那晚,他打算来南桥院的,结果被江老临时叫走了。

    一听说谢无陵要来,南桥院自然是忙前忙后地准备了。

    洛九娘也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小菜。

    直到天快黑时,谢无陵才忙完手头上的事,只身来了南桥院。他穿了身月牙白的袖衫,腰间是一条碧玉腰封,衬着人多了几分矜贵与儒雅,就连眉眼都温和了几分。他头发湿润,显然来之前已经洗个过澡了。

    “郎君。”

    洛九娘起身迎接,又让阿月去把几个热菜热一热。

    谢无陵点了下头,视线落到她身上,见她丰盈的脸颊变得尖尖,漂亮的杏眼更为突出。不过小半月不见,她竟然消瘦了这么多。

    见谢无陵一直盯着自己看,洛九娘小声提醒。

    “郎君,该用膳了。”

    谢无陵收回视线,与她一起落了座。

    谢无陵用膳时,向来是食不言寝不语的。他不开口,洛九娘自然也不会多说话。

    今晚的晚膳是南桥院特意准备的,基本都是谢无陵的口味,只有一道脍鱼莼羹是洛九娘喜欢的。

    谢无陵见洛九娘没怎么夹过其他的菜,唯独这道脍鱼多夹了些。

    “喜欢这个?”

    谢无陵冷不防地问。

    洛九娘先是一怔,随即便点了点头,笑着说:“这脍鱼的口味偏酸,妾身吃着很爽利。”

    谢无陵并未多言,只是将那道脍鱼递到了洛九娘面前。

    “多谢郎君。”

    洛九娘弯了下眉眼。

    谢无陵撞见了她的笑,心头有几分喟叹。

    从她入府到现在,已有一年多了,他竟然半点不了解她,不论是性子还是爱好,对他来说,她就像是一团朦胧神秘的晨雾,一旦深入,便会沉溺在这份独特的雾气之中。

    谢无陵放下筷子,“白天吕献送来了东西,说是给你准备的贺岁礼。”

    他顿了下,“我让谢吏给你送来,是扔是留,你自己做打算。”

    洛九娘眨了眼。

    她张了张口,话音还未出来,胃里突然反上来了一阵恶心。

    洛九娘忙丢下筷子,起身去内室吐了干净。

    “怎么回事?”

    谢无陵也跟了进来。

    洛九娘已经将胃里的东西吐了出来,她口腔里含着茶水,等漱了口才道:“妾身前些日子好像吃坏东西了,腹中有些难受。”

    谢无陵皱眉,简洁道:“去找陶大夫过来。”

    这会儿夜深,洛九娘不想再麻烦陶大夫跑一趟,便摇头拒绝了谢无陵的提议,“妾身身体并无大碍,清养两日便可。”

    谢无陵眉心微蹙,但还是依了洛九娘的意思。他落了下一句‘随你’,便不再过问此事。

    谢无陵口头上虽说不再过问,但次日一早,还是让谢吏把陶大夫请来了。

    只是不巧,陶大夫来时,洛九娘刚好同阿月出门采购了。

    …

    很快便到了除夕这天。

    忙碌了小半月的谢无陵终于得了空闲。

    刺史府人丁并兴旺,老刺史还有一个女儿,但早已远嫁;而徐夫人也在曲阳安度晚年,不再回江州了。

    偌大的刺史府,出了侍女侍卫们,就只剩下洛九娘与谢无陵两人了。

    人丁虽少,但晚膳还是准备的很丰盛。

    去年岁末时,洛九娘已经在刺史府了,但那会儿谢无陵只把她当做一个可有可无的侍妾,压根就不会同她一起用膳。

    这一年里,似乎改变了很多。

    用完膳,洛九娘端上了自己煮的桃汤。

    阿月说每逢年节,府里就会准备桃汤和椒柏酒。桃木驱邪镇煞,因此桃木熬成的汤除了驱邪外,还能祈求来年顺遂平安。

    这桃里洛九娘加了些饴糖和干果,喝起来没有桃枝的苦涩味,反而有股淡淡的甘甜。

    谢无陵喝完,又突然问道:“以前在建康时,你可有什么活动?”

    洛九娘仔细想了下。

    五岁之前的事她不记得了,只记得和阿娘回到外祖父家后,每逢年节,母女俩会在一起守岁,阿娘会给做她桃糕吃。

    再后来,她加入了青影阁。那时的阿娘已经是先帝的冯夫人,自然不会再陪她一起守岁、吃桃糕。

    洛九娘轻声道:“妾身会偷偷出去看集会。”

    青影阁管制严格,唯独年节这天不训练,这天她会瞒着洛姨去看街道上的驱邪游/行。

    “集会?”

    谢无陵想起江州也有,但他也只看过一回。

    洛九娘点了下头。

    谢无陵忽地想起什么来,握住了她的手,“跟我来。”

    洛九娘没明白谢无陵的意思,但还是乖巧听话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两人走出刺史府。

    街道上人群熙来攘往,商贾林立,足以瞧见江州热闹繁华的景象。

    大雍有宵禁,唯独在年节这天,灯火通明,与天同庆。

    “郎君,这——”

    洛九娘神色茫然,下一瞬,砰的一声巨响,街道上一道道鞭炮的声音。

    紧接着,不远处迎面走来吟唱起驱邪符文的祭祀,他身后跟着一排排游/行的教众,这些随行会朝百姓发喜钱或者驱邪用的符文。

    江州的风俗与建康不太一样。

    但热闹的气氛大抵是相同的。

    洛九娘被热闹吸引而去,眸中却有些落寞。

    这大抵是最后一次在江州看这么热闹的场景了。

    洛九娘也收到一张画着镇煞的符纸,她拿在手上端详了很久,心头好似也被这种氛围感染,生出了一股不想离开的荒诞想法来。

    “刺史。”

    谢吏的出现,打破了洛九娘的想法。

    他气喘吁吁地牵着的卢跑来,跟谢无陵说明了来意,说是军营里那帮心腹将士还在等着谢无陵回去喝酒。

    洛九娘将手里的符纸收起来,她唇角弯弯,一如往常温和大方:“郎君去吧,妾身自己回去便好。”

    谢无陵没应,而是吩咐谢吏,好生将人送回去。

    吩咐完后,谢无陵这才离开,他翻身骑上了的卢,又被洛九娘叫住。

    洛九娘唇角翕动,灯火通明的夜景将她的身影勾勒的朦胧。

    她抬眸,视线与谢无陵交缠在一起。

    “郎君,妾身祝您来年顺遂安康。”

    谢无陵心间涌上一股潮意,他嗯了声,“守完岁,我会早点回来的。”

    洛九娘:“好。”

    谢无陵一拽马绳,的卢很快便消失在洛九娘的视线里。

    以往年节,谢无陵都是在帐篷里与将士们度过的。

    今年好似是个例外。

    连续几杯烈酒下肚后,谢无陵浑身都燥热了起来。

    军营里的热闹氛围一点也不比街道上的少。

    “今晚大家都别劝刺史饮酒,大过年的,刺史还要回府陪夫人呢。”

    人群中有人大声道,随即起哄声一片。

    谢无陵脑海里浮现出刚刚分别时,洛九娘眉眼里的动人的笑意,唇角也跟着勾了下。

    任由将士们去说,他也没有反驳。

    “刺史,您真打算把如夫人扶为正妻?”

    江老听了一耳朵,还是没忍住心头的疑惑与不安:“她的亲生父亲可是吕献,若是吕献借由此事要挟,那到时候会将您陷入两难之地。”

    谢无陵并不算了解洛九娘,但他知道她是不会原谅吕献的。

    “无妨。”

    谢无陵并不在意,“区区一个吕献,不足挂齿。”

    “可他身后是荆州。”

    “吕献去了荆州,也只是一个长史,可见赵承对他并不信任。”

    江老闻言,心下不由得叹了声气。

    他虽然不支持谢无陵娶袁都督的女儿袁三娘,但也不乐意看他为了洛九娘而失去防备。

    江老还想再说,谢无陵便亲自倒了一杯热酒给他,“江老,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谢无陵顿了下,继续说:“如今没人承认吕献就是她的生父,即便是承认了,她的背景依旧简单,身后更没有家族支撑。这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若是有家族支撑,那这样的话——他虽然得到了一定的权利,但同时也会限制与人。

    如此以来,江老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唇角蠕动,转移了话题,“还有一事。”

    他顿了下,继续说:“如今陈家已经和怀王站队,听闻冯太后也有意拉拢宇文家。”

    大雍的两大氏族,豫章陈家,和陈郡的宇文家。

    谢无陵眉心微皱,他还未开口,就见谢吏匆匆进了帐篷。

    “刺史不好了!”

    “何事?”

    谢吏神色焦急:“南桥院走水,如夫人、如夫人她被困在了火海里。”

    “你说什么?”

    谢无陵手里的酒杯蓦地落了地,刚刚喝了酒的燥热身子也瞬间冷了下来。

    第42章 第42章 不可能!

    火势渐大, 等谢无陵驾着的卢返回刺史府时,火势已经蔓延到了其他院子。

    他翻身下马,不顾手下的阻拦, 冲进了火场。

    “刺史!里面危险!”

    浓烟滚滚, 谢无陵用湿帕子捂住口鼻,大声呼喊着洛九娘的名字。

    然而无论他怎么呼喊,回应他的只有大火燃烧的噼啪声。

    “阿竹!”

    谢无陵一间屋接着一间屋的搜查, 除了熊熊大火, 并未有活人的气息。

    烈火燃尽, 空气也渐渐被燃烧殆尽,谢无陵明显感觉到举步维艰。

    属下在屋外焦急呼喊:“刺史, 您快出来吧!”

    谢无陵没理, 继续搜查。

    等到了最后一间屋子时, 他看见床上躺着的妙龄女子,只是浓烟弥漫,看不真切那女子的样貌。

    谢无陵心头一喜。

    刚准备冲进去,只听见啪的一声,被烧毁的房梁重重地掉了下来。

    谢无陵抬手挡了下, 手臂上传来一道闷痛,衣服上也点燃了火星子。

    谢无陵皱了下眉。

    他扑灭了手臂上的火星子,将湿帕子系在头上,捂住口鼻, 只留下了一双眼睛。紧接着,他便只身闯入了火场里。

    火是从这间屋子烧起来的,继而像四周蔓延。

    床上的人早已面目全非,谢无陵一颗心被狠狠地揪了起来。他抱起床上的尸体,夺门而出。

    在他冲出的一瞬间, 这间屋子便彻底坍塌了下来。

    谢无陵被坠下来的火气喷到,身上的衣服也瞬间变得焦黑。

    “刺史!”

    一群人见谢无陵出来,连忙迎了上来,“您受伤了!”

    谢无陵并未在意自己身上的伤口。

    他放下尸体,冷声询问其他人,“可有伤亡?”

    谢吏看着谢无陵沉沉的面色,惴惴不安道:“除了如夫人,大家都没有事。”

    说着,他的视线不由得落到地上的女尸身上。

    这会儿女尸已经被烧得看不清真容,唯有残存的衣服显示着生前的地位。

    “去找如夫人。”

    谢无陵低声吩咐,不难听出,他声音有些颤抖。

    “可是屋子已经被烧——”

    谢吏话还没说完,谢无陵冷冽地视线就扫了过来,他连忙闭紧了嘴巴。

    “去外面找。”

    谢无陵的嗓子被烟火呛过,听着有些沙哑,但几乎是朝着谢吏吼出来的,“既然知道起火了,她怎么会躺在床上无动于衷?”

    谢吏连连点头,匆忙招呼上人去刺史府别的院子寻找了。

    其他侍卫哪里见过谢无陵这般模样,面面相觑,都不敢开口。

    就在这时,奉命去给各个院送糕点的阿月回来了,她看到尸体上熟悉的衣物,瞬间便白了脸色,如丧考妣地跌坐在地上。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扑到尸体身上,放声大哭。

    “如夫人!”

    “怎么会这样?奴才出去了一会儿!”

    “都是奴的错,奴不该让你喝酒的,奴就应该……”

    听到‘喝酒’两字,谢无陵眼神一凛,他用力地拽起阿月的手腕,眼神冰冷似铁,“你说什么?今晚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阿月没见过这样的谢无陵,吓得不敢开口。

    谢无陵:“说!”

    阿月红着眼睛,抽抽噎噎道:“如夫人被谢侍卫送回来后,就招呼奴和南桥院的侍女一起饮酒,奴身份卑贱,自然不敢与如夫人一同畅饮,但如夫人却说过节不必拘礼,还让奴陪着一起喝。如夫人酒量不好,几杯酒下肚就醉了,奴便送她回房间休息。”

    如夫人醉得不轻,她喂了醒酒汤都不见人醒过来。

    谢无陵:“那起火时,你又在哪?”

    阿月跪在地上,低下头如实回复:“如夫人让奴去给其他院送了糕点。”

    谢无陵盯了眼她手边的食盒。

    原来是喝了酒,难怪她会躺在床上、难怪她没有起来挣扎。

    南桥院的大火因抢救及时,已经扑灭了,但空气里的烟呛味却迟迟未消。

    江老跟着来了刺史府,他看到地上的尸体,心头忍不住叹息了一声世事无常。

    说到底,洛九娘也算是他的徒孙。

    “刺史,斯人已逝,您就——”

    “不可能!”

    谢无陵厉声打断了江老的话,他瞳色漆黑,如同一方深渊,也如同看不到尽头的浓夜,“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不会就这么死了。”

    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但他心头依旧固执地相信洛九娘不会葬身大火之中,眼前这具尸体不过是偷穿她衣服的侍女罢了。

    江老被这样的谢无陵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而且人已经烧得面目全非。”

    谢无陵道:“又怎么确定是她?”

    江老心头百感交集。

    在这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有些不认识谢无陵了。

    就算这尸体是洛九娘的又如何?凭借他如今江州刺史的身份,想要什么样的姬妾没有,只要他愿意,随便招招手,就会有无数女子扑上来。

    可如今,他舍弃无数美人,只为一个洛九娘。

    江老于心不忍,又垂眸看向阿月,询问道:“可有证据证明这尸体就是如夫人的?”

    阿月脑袋里似一团浆糊,她用力地想了想,却茫然地摇头。

    除了衣服,好似没有别的证明了。

    谢无陵忽而想到了什么,扒开尸体烧焦的衣服,瞧见了尸体胸口处的刀伤。

    这一刻,整个刺史府万籁俱寂,唯有火声噼啪地响个不停。

    谢无陵整个人似乎脱了力,他踉跄地退后了两步。

    那刀伤是洛九娘为救他而中。

    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四周再次陷入了寂静之中。

    阿月看到尸体身上的刀伤后,再次哭了出来。

    她不敢出声,只是拼命地捂住了嘴巴。

    谢无陵的视线有一刻变得模糊起来。

    他似乎听不到半点外界的事情,耳朵里全是嗡嗡的耳鸣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

    谢无陵才沙哑着声音道:“将如夫人送到宗祠里。”

    江老震惊。

    入宗祠就说明谢无陵承认了她正妻的身份。

    “刺史!”

    谢无陵罢了罢手,他不开口,低头擦掉手背上的水渍。

    他起身,步履蹒跚地出了南桥院。

    江老目送着谢无陵的背影离开,他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但那寂寥孤傲的身影好像把人拉入了一个巨大的悲伤漩涡里-

    年节过后,建康城外,百姓们又开始一年一度的劳作。

    一匹快马极快地奔驰在田野间,马背上的女子一身短打装扮,她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单看这行心头,便让人觉得英姿飒爽。

    快马很快便进了建康城,最终停在了冯府大门前。

    下人是个有眼力劲的,一见到人来,立马过去牵马了,“九娘子,洛娘子已经在里面等着您了。”

    洛九娘微微颔首。

    她大步进了冯府,绕过错综复杂的走廊,来到了一处阁楼前。

    这便是青影阁。

    它除了是冯太后的暗卫外,还背靠着冯府。

    就比如洛青,她当年就是冯府的家臣。

    进了阁楼,洛九娘发现除了洛青,冯司徒竟然也在。

    冯司徒已经是花甲之年,但精神头很好,尤其是一双眼睛,极其锐利。洛九娘在她面前,好似被看穿了,无所遁形。

    “拜见冯司徒。”

    冯司徒打量了一番洛九娘,收起那份锐利,他摸了摸胡须,笑得眯眯眼,“阿竹一路辛苦,这大过年的,叫你回来也实属无奈。”

    洛九娘脸色谦卑:“是属下分内之事,不敢扬言辛苦。”

    冯司徒很满意洛九娘的态度,视线不予余力地打量着她,最后眼神又落到了她的脸上。

    “这张脸,果真与太后有些相似。”

    其实洛九娘更像父亲吕献一点,乍一看是吕献的翻版。但唯独一双杏眼,跟冯太后如出一辙。

    洛九娘不明白冯司徒的意思,心脏骤然一紧。

    冯司徒并未多言,转头又对洛青道:“你们有事便继续商量,老夫先走了。”

    “送冯司徒。”

    洛青行了礼。

    等冯司徒一走,房间里紧张的气氛才有所缓解。

    洛九娘紧绷的神色也有所松懈,“洛姨,太后叫我回来,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吗?”

    洛青看着她,眸中有洛九娘看不懂的情绪。

    “等会见到太后,你自然会知晓。”

    既然如此,洛九娘便点了点头,不再过多的询问。

    有些事,不该她知道的,她就安安静静地装个聋子。

    洛青顿了下,又问:“江州的事处理好了?可让谢无陵发现端倪?”

    洛九娘脑海里蓦地想起那场大火来。

    也不知道谢无陵看见他的尸体,会作何感想。

    她垂下眼睑,将脑海里不该有的想法抛出去,沉声道:“洛姨放心,事情阿竹都处理好了,不会留下隐患。”

    那具女尸是她特意仿照自己身形找的,胸口的刀伤也是她亲自弄上去的。

    她知道谢无陵没看到证据,是不会相信自己真的‘死’了。

    洛青这才放心地点了下头。

    师徒俩正叙着话,就有侍女进来传话,说是冯太后的马车来了,要接九娘子入宫。

    洛九娘不解:“太后要召见阿竹,阿竹自行去便可,为何还要马车相接?”

    洛青欲言又止,道:“许是太后许久不见你,想早点见到你。”

    洛九娘心头一喜,连带着唇角弯了又弯,“那阿竹去换身衣服来。”

    “不必。”

    洛青拦下了她,“这就进宫吧。”

    …

    洛九娘并非第一次来建康。

    到了宫殿,她看到了那个尊贵荣华的冯太后,这些年身居高位,让她的眼神更加凌厉,不见当年的温柔。

    洛九娘行了礼,“拜见太后。”

    冯太后见了她,眉眼露出一抹笑意来。她上前握住洛九娘的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颇为感慨道:“去江州一年,怎么瘦了这么多?”

    洛九娘抬眸,正好撞见她眸底的温和,一瞬间像是回到了以前。

    洛九娘鼻头有些酸涩,她摇了摇头。

    碍于有宫女在旁,她压住情绪,低声问道:“不知太后召属下回来有何急事?”

    冯太后笑了笑,她并未回答,而是朝宫中的阿嬷招了招手。阿嬷了然,领着几名宫女上前,这些宫女手中托盘里放着漂亮的衣服、昂贵的首饰,每一样都看着精贵无比。

    “太后,您这是?”

    洛九娘心头疑惑。

    冯太后依旧没回她,而是让阿嬷带她下去梳妆打扮一番。

    洛九娘被阿嬷拉了下去。

    在她们的伺候下,她沐浴更衣,换上了华丽的宫装,连头发丝都变得精致富贵。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有些出神。

    这般隆重的装扮,还是在徐夫人寿宴那天。

    洛九娘心头不安。

    随即,她又被带到了冯太后面前。

    冯太后眼里闪过了一丝惊艳,她屏退左右侍女,伸手抚了抚洛九娘的脸蛋,“我们阿竹打扮起来,竟然这般漂亮,一点儿也不输给那些世家女郎。”

    “太后……”

    洛九娘怔怔地看着她。

    “以后叫我母后吧。”

    冯太后温和地说:“以前我们的关系只能隐藏在暗处,如今阿娘有权有势,也该将你认回来了。”

    洛九娘惊讶不已,心头有欣喜又不安。

    欣喜是自己终于名正言顺叫她阿娘;不安皆是因为这一切来得太过于突然,让人毫无防备。

    她一时变得手足无措。

    冯太后盯着她的眼睛,镇声道:“阿竹,你以后就是大雍的令仪公主。”

    第43章 第43章 帮我买副堕胎药吧。

    当晚洛九娘便留在皇宫, 住进了冯太后为她提前准备好的鸾鸣殿里。

    比起南桥院,鸾鸣殿更加宽阔透亮,一砖一瓦都透着富丽堂皇, 就连伺候的宫女都翻了倍。

    从进宫到现在, 洛九娘一直处于茫然的状态。

    直到被宫女们带回鸾鸣殿,一声‘公主’在耳侧响起后,才将她拉回到了实处。

    洛九娘并未有成为公主的喜悦, 心底反而隐隐有一抹不安与担忧。她自是知道, 如今她和阿娘的身份悬殊, 她不奢求阿娘能公认她的身份,只求阿娘心里有她。

    “公主。”

    身边的宫女低着头, 谦卑恭谨道:“可要传晚膳?”

    洛九娘没应, 只是垂眸看向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态度更加卑微了:“奴名叫阿枝,是太后为奴起的。”

    洛九娘蓦地想起阿月来。

    她‘死’后,阿月定会伤心难过。

    见洛九娘不出声,宫女又小声提醒了声,将头低低地埋着。

    洛九娘想起与阿月的相处, 丝毫没有像现在这般拘谨。

    “不用,你下去休息吧。”

    “是。”

    宫女缓缓退下。

    宫女走后,洛九娘无所事事,盯着窗外出声。

    建康宫在她还是暗卫时来过好几次, 唯独这次令她惴惴不安。

    寂寥的宫殿里冷冷清清。

    春寒未过,空气里依旧渗透着寒意。

    洛九娘收回视线,忽而听到有惨叫声传来。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顺着声音寻摸过,来到隔壁的广阳殿。

    洛九娘心头疑惑。

    这不是大雍的皇帝, 也就是她阿弟的宫殿么。

    惨叫声还在继续,一声高过一声。

    跪在门口的宫人瑟瑟发抖。

    洛九娘蹙眉,刚准备跨进去,就被宫人拦了下来,“令仪公主,您别进去,陛下正在里面训人,若是冲撞了,陛下可是要生气的。”

    宫里的这些宫人是最会眼色行事的。

    “训什么人?”

    宫人回答:“一个小宫人得罪了陛下身上的魏常侍,陛下这会儿正给魏常侍出气呢?”

    “魏常侍?”

    洛九娘蹙眉。

    她记得她离开时,皇帝身边还没有这号人。

    话音刚落,屋内便响起一道尖锐的声音,“是谁在外面?”

    洛九娘提起长裙进了殿。

    这道尖锐刺耳的声音就是魏常侍发出来的,他身形干瘦,鹰钩鼻,双眼阴森浑浊,“什么人?见到陛下也不跪!成何体统!”

    洛九娘看向坐在高位的少年皇帝。

    他约莫十二三岁,脸色透着病态的白色,身着华服,稚嫩的眼睛里满是戾气。

    只是在见到洛九娘的那一刻,眼里的戾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喜悦。

    洛九娘福了福身,还未行礼,年轻的皇帝便跑过去,拦住了她。

    “阿姐,你什么时候回来?”

    少年皇帝眼里藏不住欢喜,“怎么也不派人捎个信?也好让朕去接你。”

    洛九娘温和道:“这次回来的匆忙,来不及通知你。”

    少年皇帝又看向魏常侍,“这是朕的阿姐,见到朕可以不用行礼。”

    魏常侍也才听说太后封了冯家的一个女儿为公主,一直不曾见过,原来便是为这位。

    他连忙跪了下来,“奴刚刚不识公主尊容,奴该死,请公主恕罪。”

    洛九娘没理他,又看向正在被施以鞭刑的小宫人,他全身已经被打的血肉模糊,看不清半点好皮肤。

    “这宫人犯了什么罪?”

    少年皇帝神色不屑,“不过是个小宫人,既然得罪了魏常侍,那就小小地教训一下了。”

    打的这么狠,已经不是小教训了。

    洛九娘又看向了魏常侍,眉头蹙得紧。

    见洛九娘看过去,那魏常侍极尽谄媚地笑了笑。

    “陛下。”

    施刑的宫人小跑上来,“他死了。”

    少年皇帝皱眉,一脸不耐,“死了就死了,拖下去,找个地方埋了。明天再找个听话的小宫人去伺候魏常侍。”

    “是。”

    魏常侍也懂得进退的,“陛下,这死人奴亲自去收拾,免得脏了您的眼。”

    少年皇帝淡漠地嗯了声。

    洛九娘心头的震惊难以言表。

    一年多以前,她离开建康时,阿弟还信誓旦旦地说他要做个好皇帝,没想到只过了一年,他就性情大变,还专宠起这心怀鬼胎的常侍来。

    “阿姐。”

    少年皇帝上前握住洛九娘的手,“一路回来辛苦了。”

    洛九娘心头感慨万分。

    一年不见,他也长高了不少,离开之前,他才到自己肩膀处。如今已经可以和她肩并肩而站了。

    须臾后,少年帝王眼里的兴奋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失落,“阿姐,你知道母后叫你回来的原因吗?”

    洛九娘身形一僵,她心头隐隐猜到一些,但还是摇了摇头。

    少年皇帝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母后要把你嫁给宇文家的大公子,宇文骅。”

    洛九娘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少年皇帝移开视线,大大咧咧坐了下来,重复道:“母后让阿姐回来,是给你说了门亲事,嫁给陈郡第一世家的大公子,宇文骅。”

    洛九娘一时不知道心头该做何感想。

    她跌坐在地上,胸口是刺刺麻麻的疼。

    她知道阿娘现在身份不一样了,除了亲情外,她还要需要考虑家国大事。所以,她让自己去江州时,她答应了。

    但是这次,她觉得自己像个物品一样,再次被送了出去。

    气氛有些许的安静。

    洛九娘红了眼睛,却忍住没掉下泪来。

    稍顷,少年皇帝凑过来,稚嫩双手抱住了她,低声安慰道:“阿姐别难过了,以后在宫里,还有我陪着你。”

    洛九娘跟自己这位同母异父的弟弟接触的最多。

    不知是不是阿娘的授意,她自从进入青影阁后,就一直陪在阿弟身边,两人关系一直都很要好,阿弟也很依赖她。

    洛九娘低头看着身边的少年,嗯了声,声音里有几分酸涩。

    良久之后,外面传来了宫人的声音,“陛下,刘太尉携一众官员在永宁殿等您议事。”

    少年皇帝听之,不由得皱眉,“知道了知道了。”

    他站起身来,“阿姐,朕先去议事,回头在与你团聚。”

    洛九娘:“好。”

    少年皇帝起身,整理了衣衫,他忽而想起什么,转身对洛九娘道:“阿姐,一切顺其自然吧,你反抗不了的。”

    洛九娘怔住。

    她没想到阿弟小小年纪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不仅如此,她离开的这一年多以来,阿弟就连性情都大变摸样。

    皇帝一走,洛九娘也准备回去了。

    她走出大殿,就看到洛青身着一身宫装,这会儿正在殿外等她。

    “洛姨,您怎么进宫了?”她打量着洛青的衣着,“还是这样一幅打扮。”

    洛青:“以后我就是你的贴身阿嬷了。”

    洛九娘:“是冯司徒、还是太后吩咐的?”

    洛青没答。

    洛九娘唇角一哂,轻嘲了声。

    如今冯司徒与太后一体,谁吩咐的都一样。

    须臾,洛九娘呐呐地开口:“洛姨是不是早就知道太后叫我回来的目的了?”

    洛青少顿。

    阿竹去见了陛下,必然会从陛下那里得来情报,她便没有再隐瞒。

    “是。”

    “原来就我蒙在鼓里。”

    洛青抬眸,看到洛九娘泛红的眼尾后,她心头顿时于心不忍,最终叹了口气,只是说起宇文公子的好来:“宇文公子家世样貌人品样样都好,文韬武略也不输谢无陵,前几年还遣散了所有的侍妾,是夫君的最好人选。”

    撇开权利斗争外,宇文公子确实最值得嫁的。

    洛九娘听后,有些沉默。

    洛青叹道,继而为她解释起来龙去脉。

    这件事还得从大凉派人连联姻开始说起。当初冯太后力压以怀王为首的赞同派,拒绝了和亲。大凉恼怒,被拒后率兵占领了淮北之地。之后,谢无陵出征,收复失地,一举打跑了那些胡人。

    冯太后在朝中势力水涨船高,这严重影响了赞同派的利益,因此,以怀王为首的赞同派便与豫章的陈家形成了联盟关系。

    能与陈家抗衡的也只有陈郡的宇文家了。

    冯太后有意要和宇文家结亲,但宫中没有她信得过的公主,冯家也没有她信任的待嫁女郎。

    冯太后对于冯家,心头还是存在着几分防备。

    说到底,冯太后并非是冯司徒的亲生女儿,早年间,她也是一枚被安插在先帝身边的棋子。只不过冯太后自己有野心,更是在先帝死后,扶了自己的儿子登上帝位。

    等冯司徒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冯家也不相信太后。”

    洛青也不再瞒着她,如实道:“为了制衡她,冯司徒也将自己的孙女送到了宫中,做了中宫的皇后。如此一来,冯家、太后、以及宇文家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洛九娘一瞬间恍然。

    难怪她会觉得陛下变了,怕是小小年纪的他早已知晓自己不过是这权力斗争中的一颗棋子罢了,太后、世家、权臣、军阀这种种势力压力下,什么好皇帝、坏皇帝,都不是他都能决定的。

    “走吧。”

    洛青轻声道:“该回去了。”

    …

    鸾鸣殿中香烟袅袅,闻之令人昏昏欲睡。

    侍女早已准备好了晚膳,满满当当的一桌,根本吃不完,铺张浪费。

    洛九娘突然想起江州来。

    抛开双方立场的问题,她不得不承认谢无陵其实是个好官,刺史府的吃穿用度节俭低调,百姓们安居乐业,手底下的将领忠诚可靠。

    洛青打开了盖子,“阿竹,这是你最喜欢的脍鱼莼羹,看看和青影阁——”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洛九娘捂着嘴呕吐起来。

    洛青神色骤然一凛。

    “怎么回事?”

    洛九娘摇头,她一闻到这味道胃里便反上来一股恶心。

    洛青:“你是不是怀孕了?”

    洛九娘脸色一白。

    她想起在山洞中的那晚。

    洛青神色也严肃起来,她拽起洛九娘的手腕,指腹搭在她的脉搏上。

    越听,她眉头便皱得越高。

    脉象来往流畅,频率短而快,是怀孕的征兆。

    洛青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她松开洛九娘的手腕,追问道:“是谢无陵的?”

    洛九娘点了下头。

    除了他,也不可能是旁人了。

    洛青屏退了房间里的侍女,低声道:“这事千万不能让太后知道。”

    洛九娘还处在惊愕之中,神色有些木木的。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肚皮,很难想象这里面有个小生命。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洛九娘断然是知道这个孩子不能留下来。

    她沉默须臾,看向洛青道:“洛姨,帮我买副堕胎药吧。”

    第44章 第44章 跟着谢无陵学坏了。

    洛九娘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左右, 洛青才端着药碗进了屋,浓郁的药味让她不由得蹙了蹙眉。

    “这是我在外面煎的药,不敢让青影阁的许大夫配。”

    洛青将药碗递了过来, “喝了它, 等三日便自然流掉了。”

    青影阁人多掩杂,而且基本听命于冯太后,若是在许大夫处配了药,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会传到冯太后的耳朵里。

    洛九娘捧着药碗, 许是心头对小生命的动容, 这一刻心头竟然产生了几分抗拒。

    见洛九娘盯着药碗出神,洛青也急了, 压着声音道:“你还犹豫什么?难道是舍不得这个孩子?想想谢无陵的身份, 再想想你的, 你觉得这孩子能留下来吗?”

    洛九娘自是知道这孩子不能留,不然也不会主动讨要一碗堕胎药来。

    她看向洛青,清眸澄澈又坚定,“洛姨,我知道的。”

    她捧起药碗, 嘴巴里刚尝到了苦涩的中药味,一股恶心感再次从胃里反了上来。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宫人尖而细的声音:“太后驾到——”

    洛九娘心头一赫,心慌感让药碗从她手中脱落, 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药汁四溅,浓郁的药味瞬间便弥漫了出来,几乎充斥着整间屋子,以至于冯太后一进屋就闻到了这股味道。

    “太后。”

    洛青连忙行了礼。

    洛九娘压住心头的慌乱,也跟着站起来行礼, “拜见太后。”

    熟悉的药味让冯太后忽略了洛九娘的称呼。

    这股药味很熟悉,但一时又让她想不起来。

    “什么药打翻了?”

    洛青迅速镇定下来,“回太后,是阿竹的驱寒药。阿竹这次冒着风雪从江州赶回来,身子感染了风寒,奴便去外面配了一副药回来。”

    冯太后面露怀疑:“为何不去许大夫那里配?”

    洛青:“许大夫平日里事务繁忙,这点小事怎好麻烦他。”

    冯太后听后,疑惑不减,又看向了洛九娘,“阿竹你说,母后知道你从不说谎。”

    洛九娘低着头,应了声‘是’。

    冯太后精致的眉眼打量了洛九娘许久,须臾后,才绕过地上的药汁,拉住她的手腕,“那怎么这么不小心?有没有被烫到?”

    洛九娘摇头,“多谢太后关心。”

    冯太后又吩咐洛青道:“把地打扫干净,重新去煎一副过来。算了,直接去把许大夫请过来瞧瞧。”

    洛九娘心脏一紧。

    许大夫一来,她必会暴露。

    “阿娘,这点小事不必麻烦许大夫。”

    洛九娘面不改色道:“阿竹跟许大夫学过几天医术,可以自己去配点药。”

    “医者不自医。”

    冯太后声音不容拒绝,“让许大夫来瞧瞧,我也放心。”

    这次无论如何洛九娘都拒绝不了了。

    话落,冯太后又催促起洛青来,“还不快去。”

    “奴这就去。”

    洛青行了一礼,又留意了一眼洛九娘,随后便快步离开了鸾鸣殿。

    等洛青走后,冯太后便屏退了两侧的宫女,直言问道:“你今日见过皇帝了?”

    这宫里几乎布满了冯太后的眼线,丁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洛九娘点头:“是。”

    冯太后:“知道这次叫你回来的目的了?”

    洛九娘继续点头:“是。”

    话音落,气氛便落入诡异的安静之中。

    曾几何日,母女俩开始这般生分起来。

    冯太后轻叹了口气,“那宇文家的公子是何底细,洛青可告知过你了?”

    洛九娘:“洛姨说宇文公子家室好、样貌好,是夫君的最好人选。”

    冯太后:“那你可有怨言?”

    洛九娘想起当年自己前去江州之时,阿娘也这样问过她。

    当时的她心甘情愿前往江州。

    但是这回,她却有些抗拒,甚至想为自己争辩一下,“阿娘,阿竹从不在意什么公主之位,与那宇文公子也——”

    “啪。”

    后面的话还未说话,冯太后便一掌拍在了桌子上,手腕上的镯子发出清脆的一声。

    洛九娘白了脸色,连忙跪下。

    冯太后冷哼一声,“去了一趟江州,胆子倒是大了起来,看来是跟着谢无陵学坏了。”

    洛九娘心头有些刺痛。

    并不是跟谢无陵学坏了,而是她再也没感受到母亲的关心。

    “阿竹,你觉得阿娘是在害你?”

    洛九娘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冯太后看着跪在地上的洛九娘,觉得她此去江州变了不少。

    至少,没有以前听话了。

    冯太后扶起了洛九娘,掩下心头的怒气,温声道:“抛开阿娘与冯家的关系、朝堂上的局势,那宇文骅确实是个好儿郎。阿竹,你不能永远都待在青影阁里,你迟早是要嫁人生子的。就算你不愿意听阿娘的话嫁给宇文骅,但你从青影阁退出去后,也只是一个平民百姓而已,嫁的人不过是些泥腿子,将来一生都在为生计奔波。”

    她语重心长道:“你要记住,宇文骅是怎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宇文骅背后的宇文世家。”

    虽是有利用她拉拢宇文家的原因,但以宇文家第一世家的名头,她并不觉得这桩婚事有什么错的。

    见洛九娘不说话。

    冯太后脸色微凝,“阿竹,阿娘当年入狱,幸得冯司徒相救才从牢里出来。这么多年过去,阿娘已经身处权利的漩涡,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她看着洛九娘:“你忍心看着阿娘变得一无所有、变成怀上手里的阶下囚吗?”

    洛九娘眼睑轻颤。

    冯太后倾身抱住了她,“阿娘知道你委屈,但同以后的荣华富贵相比,这点委屈也算得了什么呢?”

    她的怀抱一如既往温暖。

    洛九娘已经很久没感受到了,她抬手,轻轻触碰着她。

    冯太后拍了拍她的后背,像小时候那般哄她。

    洛九娘沉默片刻,突然道:“阿娘,这次我在湘州府见到了吕献,他如今已是荆州赵承的幕僚。”

    吕献。

    这个名字对于冯太后来说,可太过于熟悉了。

    她眼中闪过了一缕憎恨。

    当年吕献就自诩才情过人,只要他出马,就没有夺不下的江山。只是因为平民百姓的身份,一辈子都找不到门路。所以,在得到临川郡守千金的青睐后,他立马便舍弃了自己。

    吕献这一生痛恨权贵,可一生又在不停地攀附权贵。

    “阿竹,男人果然靠不住,阿娘就是最好的例子。”冯太后双手捏着洛九娘的肩膀,目光变得森冷,“只有权利才能在这乱世活下去。”

    洛九娘并未开口。

    她并不否认冯太后这番话。

    只是心头有些酸楚罢了——在这场权利斗争里,自己最终成为了她手中的一颗棋子。

    母女俩已经没当年那么热络了。

    即便是洛九娘还奢求她的关心。

    半晌后,冯太后掩饰好自己的情绪,她握紧了洛九娘的手,“过几日宇文骅回建康,阿娘就安排你们见上一面。”

    她这话虽说的温柔,但话语还是带着让洛九娘无法拒绝的强硬。

    洛九娘还未答复,外面便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

    是洛青携着许大夫过来。

    许大夫年近六旬,华发银须,慈眉善目,身上还透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洛九娘当年的假死药就是同他学的。

    “许大夫,快替阿竹瞧上一瞧。”

    许大夫先同冯太后行了礼,转头才对洛九娘道:“把手伸出来,老夫先把把脉。”

    洛九娘下意识地盯了一眼洛青,见她垂首站在一侧,一副尊敬谦卑的模样。

    冯太后似乎看出了端倪来,“阿竹,只是寻常高热,给许大夫看看又如何?”

    洛九娘不确定洛姨有没有跟许大夫通过气。

    她缓缓地伸出手去。

    许大夫一手搭在洛九娘的手腕上,一手抚捋着自己的银须,他似乎听见了洛九娘怦怦快跳的心脏,笑着说:“不用紧张,寻常心便好。”

    话虽这么说,但洛九娘一颗心还是高高悬起,只等他号脉完。

    过了片刻,许大夫确诊完毕,收回了手,“没什么大碍,老夫开一副驱寒之药便成。”

    洛九娘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又看了一眼洛青。

    也不知道洛姨同许大夫说了什么,竟然他有意替自己隐瞒。

    话落,许大夫收拾起自己的药箱来,朝冯太后行了礼,“太后,人没什么事,许是春寒交替,起了高热而已,回头让洛娘子来我那儿拿一副药回去。”

    冯太后深深地看了眼洛九娘,嗯了声。

    既然人已经没事了,冯太后便携着宫女离开了。

    她这一走,洛九娘颇有种如释重负之感,她这才问起洛青,“洛姨,你同许大夫说了什么?”

    洛九娘还算了解许大夫这人,向来实事求是。

    洛青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并未告知她缘由,只是道:“如今再去拿堕胎药必然会遭到太后的怀疑,你先忍过这阵子,之后我再想办法。”

    洛九娘下意识地摸了摸肚皮,“好。”

    …

    年节过完后,江州也开始一年一度的农忙。

    最近这些日子相比较以前的战乱来说,太平安稳了许多,百姓喘了口气,趁着太平日子,将庄稼种了下来。

    谢无陵骑着的卢的,穿梭在田野之间。春寒未过,林间的风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谢刺史!”

    百姓们自然识得谢无陵,见他路过,便争先恐后地打起了招呼。

    江州的百姓信服谢无陵,在他们眼里,什么大雍皇帝、尊贵世家都比不上江州刺史。

    毕竟能让他们吃饱的,是谢无陵,而不是远在天边的太后、抑或是世家。

    谢无陵点头示意后,便拽着马绳朝山上奔去。

    百姓见他走后,不由得叹气。

    “刺史又上山了,这月都第几次了?丧礼都办完了,刺史怎么还没放下。”

    “这是能放下的事吗?估计刺史是短时间内走不出来了。”

    “这可如何是好?”

    “要说咱们刺史还真是专情,如夫人还在时,后宅就不曾纳妾,如今突然离世,还久久放不下。”

    “谁说不是呢!”

    “……”

    谢无陵将洛九娘以正妻之位送入宗祠之事,很快便在江州传了下去,百姓们津津乐道。

    后来吕献知道这事后,也专程从荆州赶过来吊唁,但被谢无陵赶了出去。

    谢无陵骑马上山后,见坟茔有一陌生妇人,她摆上贡品,朝着墓碑鞠了三躬。

    谢无陵确定自己不认识她,刺史府也没有这人。

    那妇人上完坟,转头看见谢无陵,连忙行礼,“谢郎君。”

    谢无陵:“你与我夫人相识?”

    妇人解释:“农妇识得夫人,但夫人并不认识农妇。当初夫人献计守城,让农妇一家免于战火,平安无事。农妇心头感激夫人,特来上香祭拜。”

    谢无陵皱眉:“你是如何得知是她献计保下的江州?”

    当初知道这件事的并不多。

    妇人道:“农妇有一女,在刺史府做侍女,这事便是她透露给农妇的。”

    谢无陵听后,心脏又是一闷痛,让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见谢无陵面色不太好,妇人再也不敢多言,匆匆离开了坟茔。

    …

    金乌落山之时,谢无陵才骑马下山。

    刚到刺史府,他就被谢吏叫走了,说是江老带着范老将军,以及一群心腹将领正在书房等他。

    如今局势面上看起来平静无波,实则深水之下,早已波涛汹涌。

    江老和一群心腹讨论得如日中天,谁也没注意到谢无陵苍白的脸色。

    见谢无陵迟迟未开口,江老清了清嗓子,“刺史,听闻冯太后赐了一个冯家的女儿为公主,打算与宇文家联姻。”

    谢无陵面无表情:“嗯。”

    范老将军也插话进来,话语中透着兴奋:“如今怀王联合陈家,太后联合宇文家,等他们斗到两败俱伤后,我们只等坐收渔翁之利。”

    说完,他又看向谢无陵,目光坚定:“刺史,到时候我们都听您的。”

    老刺史是从建康出来的,做梦都想有朝一日能返回建康。

    谢无陵揉了揉眉心,许是今日在山上吹了寒风,这会儿他的头疾似乎又犯了。

    他沉声吩咐谢吏,“把安神香点上。”

    谢吏神色有些为难:“刺史,如夫人留下的安神香已经用完了。”

    他顿了下,小心翼翼道:“毕竟如夫人离开已有一段时间了。”

    谢无陵怔怔出神。

    她已经离开这么久了吗?明明感觉昨天她还在自己身边。

    第45章 第45章 还是得想个办法流了。

    洛九娘由此, 在鸾鸣殿里居住了下来,每日辰时便去冯太后的宁宣殿请安。

    立春过后,建康的寒气消退, 几朵春花悄悄地绽放上了枝头。

    不知不觉, 洛九娘回建康已有一月余。

    吃过早膳后,洛九娘梳洗完,便携着宫女去宁宣殿请安。

    刚至殿门外, 就撞上了怒气冲冲的少年帝王。她还未来得及行礼, 就见他冷着脸上了来时的鸾轿。

    洛九娘目送小皇帝的背影离开, 茫然地进了殿。

    这会儿屋内宫女正在收拾地板,上面的碎瓷片显然是刚刚母子俩吵架打碎在地上的。

    冯太后脸上怒气未消, 只是在看到洛九娘后, 态度才稍稍温和了些。

    “阿娘。”

    洛九娘询问:“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冯太后揉了揉眉心, “阿士是越来越不听话了,如今竟为了一个阉人而跟本宫吵闹。”

    阿士便是少年皇帝的小名。

    冯太后只有在没宫人在的时候,才会同洛九娘叫起皇帝的小名来。

    洛九娘听后,第一反应就是那魏常侍。

    “阿娘,那魏常侍是何人安排在阿士身边的?”

    冯太后听后, 思索了片刻。

    这个魏常侍她倒是不曾注意过,也不知从何时起就跟在了皇帝身边。

    洛九娘前期那日在广阳殿看到的情况,斟酌着说辞,同冯太后道:“阿娘, 如今阿士对魏常侍宠爱的很,您若是直接出手,怕是会激起阿士的逆反心,反而让母子关系有了裂痕,不如就按暗中调查魏常侍, 若是没有问题,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生分了母子情;若是有问题,暗地里处理了便是。”

    冯太后恍然大悟,她是被小皇帝气糊涂了,压根没考虑到这一层。

    她脸上松快了不少,拉着洛九娘的手,慈爱地抚了抚,“还好有你在,不然阿娘就该六神无主了。”

    洛九娘笑着摇头,“阿娘是关心则乱。”

    …

    而另外一边。

    小皇帝气呼呼回了自己的广阳殿,一屁股坐在地上。

    魏常侍迈着小碎步匆匆上前,扑通一声在谢诏面前,痛哭流涕道:“奴何德何能让陛下为了奴和太后心生嫌隙,奴受之有愧!若是陛下因此气坏了身子,那奴真是罪该万死啊!奴情愿陛下现在就赐奴一死,以好解了太后的心头之恨。”

    谢诏扶起了魏常侍,“你别这么说,在这宫里,也只有你对我这么好了。”

    魏常侍擦了擦眼泪,“陛下救奴性命,奴自然把陛下放在心上。”

    他观察了下谢诏的脸色,心生一计,小心翼翼道:“但最爱陛下的还是太后,不然也不会为了您,将冯家的女儿纳进宫为皇后。”

    一听这话,谢诏本来消下去的火气又蹭蹭冒了上来,“什么是为了朕?她明明就是为了她的太后之位,她是怕怀王夺了位置!”

    “陛下。”

    谢昭忙不迭地递上了茶:“消消气消消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好!”

    谢诏冷哼了声。

    母后真的爱他吗?爱他就要纳冯家的女儿为后?爱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赶走自己身边的人?

    她不过就是为了权利罢了。

    如今就连阿姐,也要为了她的权利嫁给宇文骅。

    他可听说宇文骅……

    谢诏越想越气,直接把手里的茶杯摔了出去。

    啪的一声,热水四溅。

    魏常侍哎哟一声,连忙拿出帕子擦了擦谢诏手背的茶水,“陛下您就算生气,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撒气啊!这要是伤了身体,奴该有多自责懊悔。”

    说着,他又从衣袖里拿出一白瓷瓶,“陛下莫要生气了,您看,奴给您带来了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

    谢诏到底是年岁小,一下就被魏常侍吸引了注意力的过去。

    魏常侍:“这是奴特意去灵山寺求得的神仙散。”

    “神仙散?”

    谢诏夺下魏常侍手里的白瓷瓶,将里面白色粉末倒在掌心嗅了嗅,颇为嫌弃道:“不过是些寻常药粉,没什么新奇的。”

    魏常侍道:“陛下万不可这么说,此物服下,即便是在寒冬腊月,身体也会发热,而且会感觉到飘飘欲仙,腾云驾雾,如登仙界。奴还听说,长期服用此物,还能延年益寿、长生不老呢。”

    “是吗?”

    谢诏眼睛一亮,最终在魏常侍的游说下,浅浅服下一口药物。

    果不其然,刚一服下,身体就开始发热,他扯了扯衣衫,使自己更畅快一点。这会儿脑袋里也晕乎乎的,还真有几分遨游天际之感。

    魏常侍见谢诏服下,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

    近些日子,洛九娘的头晕、恶心症状加剧,闻到油腥味就开始呕吐。

    洛青见了这样的她,心中也生出了几分怜悯:“去江州时带的药方,为什么不服用?”

    那药是许大夫特意配的避子汤,药效强烈,任凭谢无陵再怎么强悍,也不可能有子嗣的。

    洛九娘:“去湘州府时,遗漏了一次。”

    就是那日在流繁山的山洞里。

    洛青叹气:“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得想个办法流了。”

    她难受成这个模样,迟早会被太后发现的。

    洛九娘吐得胃里泛酸水,她双手无力地撑在浴盆上,点了点头。

    洛青又递给了一颗青梅过来,“吃点酸的,压一压。”

    洛九娘接过后,一口咬下,青梅酸甜的汁水顺着喉咙流到胃里,那股恶心感才有所缓解。

    洛青见她吃下,又说起另外一件事来,“今日太常寺收到了江州快马送来的玉牒,上面表明了谢无陵的正妻之位——”

    她停顿了下,黑眸紧盯着洛九娘看,“是你。”

    在大雍,藩王立妃是要上报建康的,谢无陵虽然还没有封王,但他是谢氏皇族,娶妻是会上明宗祠的。

    手中的青梅登时便落了地。

    洛青瞧着洛九娘神色怔忪,可想而知她对这件事也是不知情的,“他之前可曾透露过要立你为正妻?”

    洛九娘又拿起一颗青梅,回答的很干脆:“没有。”

    乍一听这个消息,洛九娘除了震惊之外,甚至觉得谢无陵此举有些荒唐,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她想了片刻,只能想出‘一个早逝的亡妻,正好可以避免其他诸侯的联姻’这一条理由出来。

    鸾鸣殿内,两人各怀心思,直到殿外传来了宫女声音后,才打断这份静谧。

    “公主,太后让您梳妆打扮,去一趟宁宣殿。”

    洛青转身就出去了,紧接着,殿外响起她温和的声音来,“太后召公主过去是为何事?”

    宫女回:“宇文侍郎今日刚从陈郡回来,太后特邀在宁宣殿召见。”

    洛九娘在屋内听得清楚。

    前几日太后便曾说过,等宇文骅回建康,便让两人见上一面。

    婚约是早已定下的,不容拒绝。是以,这次见面也只是走个形式而已。

    “那等公主梳妆打扮一番。”

    “是。”

    洛青回屋,关上门后与洛九娘相顾无言。

    扮半晌,她才沉声叮嘱道:“不管谢无陵对你究竟是何心思,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现在不是洛九娘,而是冯竹,知道吗?”

    洛九娘颔首:“阿竹知道。”

    在强权的压制下,她并无选择的权利。

    洛青伺候着洛九娘梳洗完,换了身黑赤相间宫装,腰间环佩叮当作响,身形袅袅,婀娜多姿,这身衣服也衬着人雍容矜贵了起来。

    洛青满意地点了点头。

    梳妆完,两人便在宫女的带领下去了宁宣殿。

    还未进去,里面便传出了说话声。

    其中一道年轻的便是宇文家的大公子,时任中书侍郎的宇文骅。

    中书侍郎在朝中的地位并不高,但身份清贵,是世家公子入仕的重要起点。

    洛九娘通报完,就随着宫女进了宁宣殿。

    随后,在冯太后的引荐下,她见到了未婚夫君宇文骅。

    大雍男女大防没那么严重,成亲前是可以在媒人的安排下多见几次面的。

    宇文骅这会儿来见太后,知道太后的目的,便脱下了那层官袍,身着一件暗绣绿纹的锦色袖衫,腰间别着翠色腰封。即便是文臣,也如同谢无陵那般,腰间配着一柄长剑。

    不过与谢无陵的冷冽狠戾不同,他腰间配剑,人却像个儒雅文弱的书生。

    “公主。”

    宇文骅见人来了,抬手行礼,他举目温柔,眉眼间尽是世家公子的矜贵风范。

    洛九娘回了礼,便在一旁坐下。

    第一次碰面,两人自然也没说的,一直是冯太后在其中牵线。

    约莫半个时辰后,宇文骅起身告辞。

    洛九娘也没在宁宣殿多逗留,也跟着离开了。

    等出了宫殿,洛青见一旁没人,方才问道:“阿竹,你对宇文郎君印象如何?”

    洛九娘实话实说:“宇文郎君不仅俊俏,还知节知礼。”

    洛青笑了下,她总归是希望洛九娘嫁得好的,“太后虽是为拉拢宇文家而做的决定,但目前看来,宇文骅确实是个不错的郎君。”

    洛九娘点了头,神色不显。

    宇文骅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阿娘说过,重要的是宇文骅身后的宇文世家。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道熟悉的男声。

    “令仪公主,请留步。”

    洛九娘回头,见来人是刚刚才分别的宇文骅。

    “宇文郎君还有何事?”

    宇文骅并未立即开口,而是看了一眼她身边的洛青,“在下有些话,想单独和公主说。”

    洛九娘与洛青对视一眼,她了然,退至了一旁的假山后。

    洛九娘:“宇文郎君请说。”

    宇文骅先是拱手行了礼,极尽客套,在洛九娘的不解中,温声问道:“这场赐婚,公主可是被逼的?”

    洛九娘更为不解:“宇文侍郎这是何意?”

    宇文骅听了这话,温柔的眉目里闪过了一丝光亮,似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在这场联姻里,在下与公主皆是身不由己。在下恳求公主,在成婚之后,互不干扰、各行其事。”

    洛九娘了然。

    难怪他道明原因前,先是对自己行了礼。

    原来是先礼后兵。

    洛九娘唇角翕动,胃里那股恶心感再次拥了上来。

    她连忙转过身去,背着宇文骅干呕了好几下。

    等情况好些了,她才转过了头,对上了宇文骅略微复杂的眼神。

    两人一时无言。

    洛九娘心头也涌上一抹不安。

    即便是联姻,也没有哪个官人愿意看见,自己的新婚夫人在婚前便有了身孕。

    第46章 第46章 希望公主将孩子留下来。……

    回到鸾鸣殿时, 洛青这才问起洛九娘与宇文骅私下里见面的情况。

    “宇文郎君可有说什么?”

    洛九娘想起宇文骅那复杂的眼神,临别时,她也向他承诺会尽快去流掉这个孩子的。

    但宇文骅并未多言, 只是朝自己行了礼, 便离开了。

    是以,洛九娘并不确定他心底的想法,只希望他不要将这件事捅到太后那边去。

    如今联姻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即便自己是具尸体, 到了新婚之夜也会被送到宇文家。但是一旦让太后知道她怀有身孕, 那情况又会变得不一样了,到时候牵扯的不止是世家, 还有谢氏皇族。

    “洛姨。”

    洛九娘思忖了下, 将当时的情况细说来。

    洛青听后, 沉声道:“我会想办法弄来堕胎药。”

    洛九娘嗯了声。

    半晌,她唇角蠕动,问出了一个盘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洛姨,你既然听命于太后, 为何还要替我隐瞒?”

    在青影阁,跟她年岁差不多的细作很多,基本都是洛青教出来的。

    她自然也不例外。

    洛青于她,是师父、是除娘亲以外的亲人。

    洛青眼睑微垂, 声音沁着冷,“你我本就是一条船上的,你若是出事,我也会跟着连坐。”

    这个答案在洛九娘的意料之中,她以为洛姨处处帮她, 是因为自己与其他青影阁弟子不同。

    只是这些日子不知是不是怀有身孕的原因,洛九娘所思所想的越来越多。

    她一方面希望自己在洛青这里是个例外;另外一方面是她的理智告诉她,她与其他的青影阁弟子没什么区别。

    此番种种,洛九娘觉得这都快变得不像她了。

    洛九娘极快地冷静下来,“阿竹明白。”

    随后,她想起小皇帝身边的魏常侍来,“洛姨,陛下身边的魏常侍有几分可疑,如今我在这宫里出不去,你帮我调查一番。”

    ……

    隔天一早,洛青便离宫了。她离宫主要是为两件事,一事调查魏常侍的身份,另一事便是为洛九娘配堕胎药。

    洛青一走,在这宫里洛九娘就几乎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见天气转暖,她披了件大氅,打算出去走走。

    宫女阿枝不放心她,一直跟随着。

    刚走到神仙殿时,忽而听到一阵说话声传来。

    “滚啊!别跟着我!”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走开!我不是皇后,不许再跟着我,再跟直接斩首示众。”

    “……”

    洛九娘闻声望去,看见了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怒气冲冲地往外跑,她眉目稚嫩清秀,一身华丽的宫装在她身上,将她显得格外娇小。

    这会儿十来个宫人齐刷刷地跪在地上,求她别走。

    “皇后娘娘息怒。”

    “皇后娘娘跟奴婢们回宫吧,太后知道了,会怪罪奴婢们的。”

    “……”

    原来她就是冯家刚进宫的小皇后。

    看着乌央乌央跪了一大片的宫人,小皇后丝毫没有要回去的意思,“你们爱跪就跪,我要回家。”

    她甩了脸子,径直往前走,看见洛九娘,以为她也是阻拦自己的宫人,便伸手将她一推,“你也滚开!”

    洛九娘反应迅速,身子往后一退,便躲过了小皇后的推搡。

    只是连她自己都未曾注意,在躲开小皇后的推搡时,她的手下意识地护住了肚子。

    宫人是真怕小皇后离开,其中一名宫人连忙起身,拦下了她,又重重地在她面前跪下,“皇后娘娘,您这样走了惹得太后不快,奴婢们是要掉脑袋的。”

    小皇后迟疑了一瞬。

    宫人们匍匐在地,“求您可怜可怜奴婢们!”

    听到这话,小皇后脸上再次染上愠怒,她大力推开了跪在她面前的人,“我说了我不是皇后,滚开!”

    她不是冯家最受宠的孩子,被选入宫的那天,她的阿娘也是这样求她,求她可怜可怜她。

    小皇后提着裙子就往外跑,刚跑到宫门前,却撞上了刚下朝的冯太后。

    冯太后抓住她的手臂,不怒自威,“这是要去哪儿?”

    小皇后剧烈挣扎,但小孩哪里挣扎得过大人,她被冯太后死死地钳制在手上。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跪在地上的宫人见此,连忙迈着小碎步跑来,又在冯太后面前跪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闹着要出回家,奴婢们拦不住,求您做主!”

    冯太后冷眼凝视着小皇后。

    小皇后撞上冯太后的眼神,心头胆怯,“我不是皇后,我要回家,你快放我回去!”

    “回家?”

    冯太后笑了,眼神更为凌厉,“送你入宫可是你祖父的意思,你认为你还能回得去吗?”

    小皇后被冯太后凌厉的眼神吓得脸色惨白,当即便红了眼睛,小声啜泣起来。

    冯太后松开了小皇后的手,冷声吩咐宫人,“将皇后送回神仙殿,好生看管。若是再有此事发生,你们就以死谢罪。”

    “是。”

    宫人们颤颤巍巍地应了声,又去拽小皇后的手,“皇后娘娘,跟奴婢们回去吧。”

    小皇后恨恨地瞪了冯太后一眼,不情不愿地跟着宫人离开。

    等她走后,冯太后才注意到了洛九娘,她脸上的威严淡了些,“怎么上这来了?”

    洛九娘行了礼,回道:“回禀母后,今日气温回暖,儿臣便想着出来走走,谁知就碰上了皇后娘娘。”

    冯太后眉梢微挑,又看向了阿枝。

    阿枝了然,又道:“当时皇后娘娘正生着气,还推了一把公主。”

    “那你可有事?”

    冯太后问向洛九娘。

    洛九娘回答亦然客套:“谢母后关心,儿臣没事。”

    “皇后年纪小,不懂事,你不要与她计较。”

    说着,冯太后牵起了洛九娘的手,“正好母后处理完了政事,也和你一起走走。”

    如今小皇帝还未亲政,所有朝中事宜都是冯太后在处理。

    洛九娘垂眸:“是。”

    虽是春寒刚过,宁宣殿的早花已经绽开了花苞。

    母女俩坐在长亭里,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阿娘。”

    洛九娘想起刚刚见到的小皇后,忍不住询问了声。

    冯太后毕竟不是冯司徒的亲生女儿,冯司徒也怕她中途反戈一军,才会将孙女送进宫。

    这样,冯太后与冯家便永远割舍不开。

    冯太后放下了茶杯,“她是冯司徒钦点的人,冯司徒舍不得最宠爱的长孙,便将她送了进来。”

    她看向洛九娘,手指拨动着茶杯,“只要她还姓冯,就必须要为家族考虑。”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便是世家。

    洛九娘听后,没再为小皇后出声。

    她即便说了什么,也不能改变既定的结局。

    就像她和宇文骅的联姻。

    长亭内安静一瞬后,宫人便带着一名身穿官服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太后,黄侍中来了。”

    黄侍中,便是眼前这名年轻男子,是冯太后从庶族里提拔上来的。

    他手持折子行了礼,态度谦卑:“太后,臣有要事相禀。”

    洛九娘见太后有政务要忙,正准备起身离开,却被她按住了手腕,“黄侍中说的是徐州旱灾之事,你也听听。”

    是以,洛九娘又坐了回去。

    黄侍中双手递上了折子,“太后,这是微臣起草的方案,您过目。”

    今年开春之后,本应是播种季节,徐州却连续半月都没有降雨,当地百姓苦不堪言,而徐州的袁都督却无动于衷,甚至还要为她的女儿袁三娘大肆举办宴会。

    冯太后看完,又把折子给了洛九娘,语气不明,“你也看看。”

    洛九娘迟疑了下,浏览黄侍中给的几条建议。

    “此次去徐州赈灾,你亲自去。”冯太后顿了下,继续道:“就依你提的方案,再加条轻摇赋税,如此天灾,百姓们生活困难,何来多余的钱财赋税。也让当地官员节俭一些,切勿再铺张浪费。”

    她自然知道这股铺张浪费之风不会停止,但有了她的旨意后,这些人也会稍加收敛一些。

    黄侍中听后,神色大喜,“多谢太后体谅。”

    他本是穷苦寒门出身,幸得太后提拔,才坐上了如今侍中的位置。若是以往,没有氏族的举荐,他一辈子只能混个亭长。

    冯太后又看向洛九娘,“阿竹可还有提点的?”

    洛九娘合上折子,“阿竹愚笨,想不出更好的。”

    冯太后轻笑,“黄侍中时本宫的人,你尽管提便是。”

    洛九娘犹豫了下,说道:“旱灾后,当地百姓为了度日,定然会向富庶地方流亡,人一多就会引起暴乱,不如就有当地官员出面引导流亡,使他们顺利迁移,再赐一些牲畜、粮食让他们可以自给自足。”

    黄侍中眼睛顿时便亮了起来,“公主好法子!”

    洛九娘微微一笑,清冽的眼神看向了冯太后。

    冯太后没接收到洛九娘的眼神,转身吩咐黄侍中:“即日就出发,公主的法子也用上,若是不愿引导流亡的,就给按人头分发粮食,度过旱灾。”

    “是。”

    黄侍中喜出望外。

    难得太后与公主都为贫民百姓考虑。

    黄侍中离开后,长亭内的气氛再度安静下来。

    见时间不早,洛九娘起身告辞。

    “阿竹。”

    冯太后叫住她,“婚期定在了下月初十,阿娘希望这段时间,宫内平平安安,无事发生。”

    她这话虽然温柔,但语气依旧不容置疑。

    冯太后知道洛九娘是从青影阁出来,功夫不低,想要离开皇宫,是轻而易举之事。

    洛九娘将脑袋垂得很低,“阿竹知道。”-

    从这日过后,洛九娘倒是没见过小皇后了,倒是听阿枝说,冯司徒来过一次后,小皇后立马变乖了,整日待在神仙殿里不吵不闹,乖巧的不像是那天的她了。

    洛九娘在等洛青回来。

    约莫等了三日,她没等来洛青的堕胎药,反而等来了一封来自宇文骅的拜帖,贴上请求与她见上一面,有事相商。

    洛九娘隐约猜到,这次碰面宇文骅还是为了她腹中孩儿而来。

    她思忖半日,便应允了宇文骅的拜帖,约他在两日后在醉香楼见面。

    应会这天,洛九娘特意换上宫人的衣服,乘坐马车出了门。

    等她刚出宫门,身后也紧跟上了一辆车马。

    建康街头热闹繁华。

    这让洛九娘想起那日年节时,在江州街头看到的景象,那热闹赐福游/行,似乎还历历在目。

    到了醉香楼,宇文骅已经来了。

    宇文骅见洛九娘身边没有带宫人,独自一人赴宴,心头也产生了一缕诧异。

    “公主。”

    他起身行了礼。

    洛九娘摘掉戴在头上的幕篱,露出一张出尘脱俗的清丽面庞来。

    她径直坐了下来,也不欲与宇文骅说那些弯弯绕绕的话,直言道:“你找我,可还是为了孩子之事?”

    宇文骅撞上洛九娘看过来的视线,没有否认,“是。”

    洛九娘:“如今宫中人多眼杂,我不方便行动,不过宇文郎君放心,我已经让我的宫人外出配药了,定会在成婚之前处理干净。”

    宇文骅神色略微复杂,“今日在下约见公主,确实是为了公主腹中孩儿,但是——”

    他话语一顿,迎上洛九娘清冷的眸光,“在下希望公主将孩子留下来。”

    第47章 第47章 原来天下竟真有同名之人。……

    洛九娘神色明显怔住, 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宇文骅。

    这个孩子的出现无疑会让宇文家族蒙羞,可他却让自己留下来。

    一时间,洛九娘脑海里想到另外一个答案。

    大雍贵族好男风, 那些世家大族的后宅养了不少男妾。

    前些日子, 宇文骅私下里与自己联系,说什么互不打扰的话,又联想到洛姨说他曾经遣散完家中所有姬妾的事, 便心中越发地肯定起来。

    “为什么?”

    洛九娘又问道。

    宇文骅神色有片刻的暗淡, “在下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个回答无异于坐实了洛九娘心头的猜测。

    宇文骅见洛九娘迟迟不予, 拱手温和道:“请公主放心,这个孩子出生后, 在下会将她当做自己亲生孩子对待, 如有怨言, 天打雷劈。”

    洛九娘轻抚着肚皮,好似在触碰腹中未成型的胎儿,有了宇文骅的这话,这孩子便有了一个稳当的身份。她也不可否认,在这一瞬间她心头是有些松动的。

    但这个孩子事关重大, 她不能全然相信宇文骅的话,也也不能断然答应他的要求。

    宇文骅知道洛九娘心中的思量,也不强求,只是道:“公主, 在下所言皆是发自肺腑,请公主考虑再三。”

    …

    与宇文骅碰完面,洛九娘也准备离开了。

    她刚下楼,就瞧见一楼靠窗位置坐着一打扮干练的妇人。

    洛九娘认得这妇人,是太后身边的阿嬷。

    其实在出宫后, 她便注意到身后的紧跟着的尾巴,宫里能跟踪她的人,除了小皇帝和冯太后,她想不出第三个来。

    洛九娘她假装没注意到,戴上幕篱后,便径直离开了醉香楼。

    阿嬷注视着她的背影,随即又看到宇文骅也从楼上走了下来。

    她心头拿不定主意,便快马加鞭、赶在洛九娘回宫前,向太后禀报此事。

    冯太后闻言,意味深长地勾了下唇,“原来私自出宫竟然是去见宇文骅,有什么事是不能再宫里商量的呢?”

    阿嬷:“太后,需要奴做些什么?”

    冯太后沉思一瞬,问道:“洛青回来了没?”

    阿嬷回:“刚到鸾鸣殿。”

    冯太后:“去把她带过来。”

    “是。”

    阿嬷转身离开,不多一炷香的时间便折返回来了。

    洛青一身粗布麻衣,回到鸾鸣殿后还没来得及换衣,又被太后叫了过来,一身风尘仆仆的味道。

    “拜见太后娘娘。”

    冯太后打量了她一瞬,“此番外出调查,可查到了魏常侍的身世?”

    洛青稍顿,解释起了自己所调查的事。

    那魏常侍自幼家贫,他祖父想将他送进宫中伺候太子爷,便私自将他给阉割了,谁成想太子犯了事,被先帝贬谪到了江州,并且下令让他永远不准再回建康。魏常侍的心愿落了空,又因事阉割过的,经常受到村民的欺凌。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去年,那日小皇帝外出巡游,正好撞上了被欺辱的魏常侍,便将他带回了宫中。

    冯太后:“你确定他和废太子没有过联系?”

    洛青肯定道:“没有,他还未进宫,废太子就被贬谪到了江州。而且魏家家贫,无人与之来往,这些年就只有隔壁大婶接济过。”

    冯太后按压了下眉心。

    在高位这么多年,她几乎变得疑心疑鬼了。

    “虽然此人跟废太子并无关系,但他始终是阿士的贴身宫人,还是多加注意。”

    洛青:“属下知道。”

    见事情禀报完,洛青便准备告退了,谁知冯太后却在这时严厉道:“洛青,你现在不仅是阿竹身边的宫人,同时也是她的师父,有些事还是需要多提醒她的。”

    听冯太后这么说,洛青一颗心顿时悬在了嗓子眼,她垂着眸,神色越发地恭谨,“属下明白。”

    “对了。”

    冯太后突然笑了下,意味不明,“阿竹虽然回来了一段时间,但本宫还未曾询问过她在江州的日子过得如何,你是她的师父,此番与她同去江州,理应是最清楚的。”

    洛青如实回道:“她初入江州时并不得谢无陵的信任,好些次差点丢了小命。直到那日她为了洗脱嫌疑,舍命救下谢无陵后,才打消了谢无陵的怀疑。”

    之后的事,她在洛邵口中得知了一点,知道她在流繁山遇险,机敏地躲过了一劫;又知她的马车受惊,和谢无陵双双跌下悬崖。

    甚至知道,她在湘州府受到了其他夫人女郎的排挤。

    冯太后蓦然紧捏了手里的茶杯,她收敛了面上的笑,“没想到她在江州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她没再追问,将洛青打发了下去。

    “等等。”

    冯太后再次叫住了她,“再过几日便是她与宇文骅大喜日子,多备点嫁妆。”

    洛青:“是。”

    …

    洛九娘回到鸾鸣殿时,得到洛青已经回来,但又被冯太后叫到宁宣殿的事。

    她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洛青珊珊归来。

    “洛姨。”

    洛青没立即开口,而是用眼神示意了殿中的宫人。

    洛九娘了然,支开了阿枝为首的一众宫人。

    等人一走,洛青便直接开门见山,“堕胎药我已经配好,但殿外还是有太后的视线,且等晚上我再给你熬来。”

    不给洛九娘开口的机会,她又说:“今日太后找我过去,除了询问魏常侍的身份外,还问起了你在江州的事,我担心太后是发现了什么。”

    洛九娘按住她的手,“洛姨,先别熬药了。”

    “为何?”

    洛青不解。

    洛九娘斟酌语句,将与在醉香楼与宇文骅碰面的事说了。

    洛青听后,也有几分惊讶:宇文骅竟然主动找她留下这个孩子。

    她盯着洛九娘看,“那你是怎么想的?是留下,还是继续打掉?”

    洛九娘摇头,她如实跟洛青道:“洛姨,我不知道。”

    之前慌慌张张想流掉这个孩子,是怕太后发现,如今有宇文骅兜底,她好像也不需要考虑这一层原因了。

    但她一直忽略了一个点,那便是她自己想不想要。

    “阿竹,这个孩子或许可以留下来。”

    “嗯?”

    洛青理解洛九娘的思虑,停顿了下,也说出了自己的见解,“如今大雍内忧外患,唯有这世家家大业大、枝繁叶茂,能在乱世苟活。宇文骅是家族长子,那便有继任家主之位的可能。如今他没有子嗣,等这个孩子生下来后,将来你便是宇文家的主母。”

    洛清喝了一口冷茶,继续说道:“虽说大雍是立长制,但凡是都有个例外。宇文家不缺青年才俊,宇文骅让你留下这个孩子,也极有可能想尽快继承家主之位。”

    洛九娘:“那他为何不生一个自己的孩子?”

    洛青思虑片刻,也只说了个自我猜测的原因,“或许这世家大族内有外人不能道的阴私秘密。”

    洛九娘沉默,温热的掌心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肚皮。

    洛青并未催促洛九娘立即做出决定来,她将堕胎药重新放回衣兜里,“这药我今晚就先不熬了,等你考虑清楚。”

    洛九娘点头:“好。”-

    冬末春初,节气更替。

    近日来,江州城中百姓大规模感染风寒。

    谢无陵从军营回来后,令将士们挨家挨户发放香艾。这香艾苦而辛,生温、熟热,燃之,可驱除房间内的湿寒病气。

    这次的风寒可大可小,稍有不慎,便极有可能发展成疫病。

    几年前平阳郡也曾发生过类似的情况,当时老刺史还收集了他们的处理方案,如今就放在刺史府的书房里。

    谢无陵快马回了府,在书房内找了片刻,终于找到了记载疫病方法的竹简。

    他将竹简从木架上抽出来之时,一块锦布随之轻飘飘地落了地。

    谢无陵捡起地上的锦帛,这块锦薄如蝉翼,上面的绣工栩栩如生。他顿时便觉得这幅丝织图有些眼熟,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在锦帛上翻来覆去地找了找,果真在锦帛右下角看到了‘景澄’两字。

    ——这是他的字。

    谢无陵顿时便想起这张锦帛的来源了。

    是那日徐夫人过寿,洛九娘特意找狱卒要来锦帛绣的贺寿图。

    只是寿辰当日便出现了刺客,徐夫人顿感这贺寿图不详,离开江州之时,特意把这图落下了。

    当时他并未珍藏,只是将这图随意往书架上一搁。

    小半年过去,这锦帛上的锈迹依旧光滑如新。

    “刺史。”

    屋外响起江老的声音来,“可找到方案了?”

    谢无陵神识回笼,他将锦帛往怀里一塞,便出门去了。

    书房外,江老接过竹简,仔仔细细地浏览了上面的内容,“当年平阳郡只花了半月就解决了疫病,原来是这个原因。”

    他将竹简收了起来,又看见谢无陵胸口处泄露出来的锦帛一角。

    江老心中虽然好奇,但也没有多问,他抱拳行了礼,“刺史,老夫这就下去准备。”

    谢无陵面上表情不显:“嗯。”

    江老刚走,谢吏便回来了,他大步流星地进了院,“刺史,这是建康从来的喜帖。”

    谢无陵接过,随意问了句,“谁人的喜帖?”

    谢吏回:“令仪公主与宇文家的长子宇文骅。”

    谢无陵蹙眉。

    之前便听说了怀王拉拢了陈家,有推翻冯太后临朝之意。如今令仪公主与宇文家结亲,冯太后拉拢宇文家是必然的了。

    这种婚宴,谢无陵不必亲自去,只需派人送上贺礼即可。而且先帝也曾下了令,让老刺史及其身后传人永世不可返回建康。

    谢无陵面无表情地翻开请帖,赫然看到令仪公主的本名:冯竹。

    谢无陵指腹摩挲着那枚‘竹’字。

    原来天下竟真有同名之人。

    “刺史?”

    见谢无陵迟迟不出声,谢吏小心翼翼开口:“这婚帖可有异议?”

    谢无陵合上请柬,还给了他,“让人准备一份贺礼,送往建康去。”

    第48章 第48章 还挺丰厚。

    江州的这场风寒最终发展成了疫病。

    谢无陵让士兵给每家每户发了面罩, 禁止百姓们走街串门,又让府中侍卫在街头焚烧香艾,阻止疫病的传播。

    与此同时, 每日辰时还会有大夫在街头熬药, 每户百姓都可以前来领药。

    除了这些外,谢无陵还让将士们加紧巡/逻,第一是为了防止城内有人散播流言;第二也是为了加强防备, 在这个时机, 最怕赵承、西川叛军之流趁此偷袭。

    这场疫病发现得及时, 谢无陵处理的也干脆果断,在月初时, 便将疫情给控制住了。

    这些日子谢无陵与将士们同住在军营。

    等疫病情况好转, 才骑马返回了刺史府。

    刚经历过一场疫病, 刺史府门前只有零星两名小厮,府内更是因为少了主人的居住,变得有些萧索孤零。

    谢无陵进了院,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南桥院。

    年节时,南桥院经历了大火, 虽然抢救及时,但大部分建筑都遭到了破坏。谢无陵下令修整,约莫一月后,才逐渐恢复了以前的光景。

    只是院里洛九娘常照料的花草已经被毁了个一干二净。

    到南桥院时, 正好看到阿月在焚烧香艾。

    如今的南桥院就只有阿月一人守着。

    阿月见到谢无陵,忙丢下手里的香艾,行了礼。

    谢无陵嗯了声,一脚跨进院子。

    刚进去,一只三花猫从椅子上窜了下来, 快步奔到他的面前,喵喵地在他脚下叫个不停。

    是洛九娘从白云寺带回的小三花。

    当时带回来的时候,这猫儿还只有手掌大小,如今几个月过去,已经长得膘肥体壮了。

    阿月见此,连忙朝谢无陵谢罪,“郎君,白云粘人,每天都要人抱一会儿。郎君若是不喜,奴这就去把它抱走。”

    以前是如夫人空闲,每天都会抱它。

    自从如夫人离开后,白云每天都会蹲在她门前干嚎,有时候把它赶走了,它又跑回来了。

    “不用了。”

    谢无陵抱起了在他脚边磨蹭的三花,忽而想起来,‘白云’这两字还是他起的。

    他话语一顿,转身又吩咐谢吏,“把书房的东西搬过来,从今以后就在南桥院办公了。”

    谢吏:“是。”

    他以为刺史这段是时间常住军营,是忘了如夫人。没想到,人也都走了这么久了,还念念不忘-

    很快便到了初十这天。

    早早地,洛九娘就被洛青叫了起来,洗漱穿衣,梳妆开面。

    一番拾掇下来,外面天色已然大亮,宇文家的马车也已经来到了宫门前,只等拜别完冯太后,便出发回府。

    洛九娘与宇文骅两人来到宁宣殿,给冯太后敬上了杯拜别茶。

    见此情景后,宫女们都小声啜泣起来。

    在大雍有个‘哭发哭发、不哭不发’的习俗,出嫁时,女方家里哭得越快越好,不哭的话反而变成了禁忌。

    冯太后垂眸看着洛九娘温顺的眉眼,许是被宫女的哭泣感染,眼眶也有些湿润了。

    她拿起桌上的信封,递给了她,“这是母后为你准备的嫁妆。”

    信封沉甸甸的,虽然不知装了什么,但看着厚度,定然不轻。

    洛九娘并未拒绝,将其收入了怀中:“多谢母后。”

    冯太后唇角翕动,到底是没说什么煽情的话来。

    拜别完冯太后,就只是送亲的流程了。

    洛九娘如今是冯太后亲封的令仪公主,也是小皇帝名义上的姐姐。

    因此这次出嫁便是由小皇帝亲自送亲。

    洛九娘这些日子一直在筹备婚礼之日,有几日没见到小皇帝谢诏了。比起那日见面,他好像清瘦了些,宽大的龙袍罩在他身上,就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他神色有些木楞,就连眼神都比以往浑浊了许多。

    “陛下,时辰到了,该为公主送嫁了。”

    魏常侍在谢诏耳边提醒道。

    谢诏恍惚间回过神来,接过来宫人捧着托盘端上来的金簪。他拿起簪子,轻轻插在洛九娘的发髻上。

    “阿姐,成婚之后,也多回宫里看看。”

    他眸中有浓浓的不舍。

    与上次去江州不同,这回出嫁后,以后阿姐便是宇文家的人了。

    洛九娘嗯了声。

    插上金簪,这礼就算完成了。

    马车摇摇晃晃到了宇文府。

    此时的宇文府,门庭若市、高朋满座,跟哭成一团皇宫完全也不一样。

    在司仪的指引下,洛九娘与宇文骅完成了成亲的最后流程——拜堂成亲。

    随后,洛九娘被送进了洞房,这会儿宇文骅还要在外招待宾客,要等吉时时才会进来。索性,她便摘了头上的盖头。

    洛青屏退了洞房内侍候的宫女嬷嬷,端上来了一些食物,“阿竹,吃点东西吧。从今早到现在你都还没吃过东西,就算你能受得了,肚子的孩子也该受不了了。”

    洛九娘听后,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她今天很乖。”

    自那日洛青给她分析过后,她想了很久很久,还是打算留下这个孩子。

    她此番嫁给宇文骅,大抵是同他过着相敬如宾的生活。这个孩子是她自己的,是她的血脉,也是她今生唯一的念想。

    洛青笑着夸赞了一句:“这孩子大抵知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懂事得很。”

    洛九娘垂眸拿起糕点,眼底也有一抹温柔。

    她轻尝了一口糕点,脑海里忽地想起今日所见到的谢诏,瞧谢诏的面色并不太好,“洛姨,这几日宫中可有事情发生?”

    洛青不解:“怎么了?”

    洛九娘说出了心头的疑惑。

    洛青沉思了片刻,道:“你放心,宫里有太后镇着。那魏常侍,青影阁的人一直在好好盯着,一旦有情况会通知你的。”

    洛九娘点头,只是心头依旧觉得有些不安。

    根据洛青的调查,谢诏是在出宫之时碰见了被欺负的魏常侍,处于好心救下了他,并且将他带回了宫。

    但据他所知,谢诏每月十五都会出宫巡/游,魏常侍出现的时间未免也太过于巧合了些。

    …

    宇文骅是在亥时回的洞房。

    平时这个点宇文府早就歇着了,今日是府中大喜日子,因而才闹到了现在。

    宇文骅推门而进,与坐在床上的洛九娘四目相对。

    大雍尚黑,婚服整体为黑色,外加红色衣襟点缀。今日宇文骅身着华丽的婚服,深色长发覆在身后,深衣白肤,衬着眉眼显得更加文雅温和。

    只是在外吃了不少酒,这会儿脸上还透着酒色的绯红。

    守在一侧的侍女见驸马郎回来了,懂事地关上门出去了。

    宇文骅朝洛九娘行了一礼,“今日府中宾客众多,不宜办不出,叨扰到公主了。”

    见他如此知礼,洛九娘倒是有些不自在了,“宇文郎君不用客气。”

    宇文骅转身就往进净室去了,等清洗完身上的酒气,便瞧见桌上放着一碗醒酒汤。

    “宇文郎君今日喝多了酒,这碗醒酒汤是本宫特意让阿枝熬的,喝了再睡会舒服一些。”

    洛九娘温和一笑。

    宇文骅盯着醒酒汤好几眼,才坐下来。

    “多谢公主。”

    他捧起汤碗,将里面的汤药一饮而尽。

    一碗醒酒汤下肚,整个人确实轻松了些,甚至连昏昏沉沉的脑袋都清醒了不少。

    “宇文郎君客气了。”

    洛九娘细长的手指搭在腹部,“郎君虽然不愿告诉本宫留下孩子的理由,但、”

    她看向宇文骅,眉眼也多了几分清冷与真诚,“本宫依旧心存感激,以后宇文郎君若是有事需要本宫帮忙的,尽管开口。”

    宇文骅轻抿了唇角,似乎还能尝到醒酒汤的味道。

    洛九娘没等宇文骅的回答,她微微颔首,转身便上床歇息了。

    今晚宇文骅便留宿在了洛九娘的房间,他搬了一架贵妃椅,铺上床褥,又寻来一座屏风,将婚房一分为二。

    洛九娘虽觉得他动作行为举止怪异,但今日忙碌了一天,她也乏了,就任由他去了-

    隔天醒来之时,宇文骅已经收走了屏风和贵妃椅。

    侍女们鱼贯而入,进来伺候梳洗。

    宇文家虽然家大业大,但大部分家底都在陈郡那边。如今住在建康的,只有几位在朝中为官的叔伯。

    洗漱过后,洛九娘一一拜访了在建康的几位宗亲。

    这些宗妇看在她是公主的份上,态度倒还是客气,不曾为难她。

    总归是第一次见面,大家都热情地留她吃饭,但被洛九娘以‘整理内务’而婉拒了。

    宗妇亲眼看着洛九娘离开后,才唏嘘讨论。

    “这公主性子看着倒是温婉,希望大郎以后好好地跟她过日子,别整以前糟心的事了。”

    “大郎每年还去上坟?”

    “上着呢!啧啧也不知道公主知道大郎以前的混账事后,会不会觉得委屈。”

    “大郎的心不在此处,公主再委屈也没什么用。”

    “……”

    宗妇们的讨论内容,洛九娘并不知晓,她去叔伯处接了宇文骅,两人上了同一辆马车,相□□头示意后,便安安静静地坐着马车,不再多言。

    等回到小院,宇文骅片刻也没待,匆匆喝了口热茶后,便又外出了。

    阿枝不知道两人的内幕,心头叹息了声。

    洛九娘悠闲地喝了口茶。

    就在这时,洛青捧着一封册子进了屋,“阿竹,这是这次宾客送的贺礼,你清点一下。”

    洛九娘应了声,从洛青手里接过了册子。甫一打开,就看见了第一行赫然落着谢无陵的名字,以及后面他的随礼。

    还挺丰厚。

    “阿竹。”

    洛青的话,让洛九娘回过神来。她抬眸看见洛青眼神示意了下屋内的阿枝后,她便知道她有话说。

    洛九娘当即支走了人,“阿枝,去倒换一壶热茶来。”

    阿枝:“是。”

    等人走后,洛青便直接开门见山:“青影阁的人跟踪魏常侍发现,他每月十五会定期出宫,去一间叫做云尚的酒楼。”

    她顿了下,继续说:“那云尚酒楼我也调查了,是怀王的产业。”

    洛九娘皱起眉头。

    原先阿娘怀疑魏常侍是江州的人,如今看来,他极有可能是怀王的。

    怀王可是站在太后对立面的人。

    “阿娘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洛青眼底闪过一丝狠厉:“自然是斩草除根。”

    第49章 第49章 盛名不亚于谢无陵。

    三日后, 便是洛九娘回门的日子。

    纵然与宇文骅做的是相敬如宾的假夫妻,但在这一日里,两人还是同回了宫中。

    行了礼, 冯太后将洛九娘叫到跟前, 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了一番。又见她脸色红润,想必这几日新婚也过得不错,满意地点了点头。

    随后, 对立在一旁的宇文骅道:“宇文郎君, 本宫与公主有些话说, 让宫女带你去偏殿休息。”

    宇文骅了然,拱手行了礼, “是。”

    等宇文骅一走, 冯太后面上的笑容顿时消失, “魏常侍的身份,你应该知道了吧?”

    洛九娘颔首:“阿竹已经听洛姨提起过了。”

    “这样的人不宜在皇帝身边太久。”

    冯太后拨弄着指甲,似乎有几分漫不经心。蓦地,她又转头看向洛九娘,神色变得严厉, “阿竹,阿娘要你去杀了魏常侍。”

    洛九娘明显愣了下。

    她知道阿娘会暗地里做掉魏常侍,可没想到出手之人会是她。

    她不解地迎上冯太后的眼神。

    冯太后握紧了她的手,叹道:“阿竹, 陛下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他自小乖巧,如今却为了阉人而反驳我。你看,他现在连你的话也不听了。阿竹,你是青影阁的暗卫, 只有你能帮阿娘,阿娘知道你的能力,也知道你的本事,在这宫里除了你,阿娘谁也不敢相信。”

    大殿内突然便安静下来。

    像这样的刺杀任务,洛九娘做了无数回,她手上沾了不少鲜血。

    她心里本该麻木,但这回她却想要拒绝。

    “阿娘,青影阁弟子众多,为何要——”

    冯太后听出了她的拒绝之意,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阿竹,连你也想拒绝阿娘?阿士这样,连你也变成这样了?”

    对上冯太后那精致犀利的眼神,那瞬间,所有的话她都压下了喉咙。

    最终,她点了点头:“阿竹明白怎么做了。”

    冯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并催促道:“赶紧去,别让宇文郎君等久了。”

    洛九娘:“是。”

    等人走后,冯太后才怔怔地问向洛青,“阿青,本宫这么做,是不是寒了她的心?”

    冯太后所说的‘她’,洛青自然知道是谁,她顿了顿,宽慰道:“太后,您如今坐上了这个位置,很多事都是不得已。陛下年幼不理解您,但阿竹自幼聪慧,她定然会理解您的。”

    “是吗。”

    冯太后呢喃一声。

    但有一点洛青确实说的没错,她如今坐到太后的位置上,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容不得一点差池。

    …

    小皇帝最近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三天两头就会有打的血肉模糊的宫人从广阳殿抬出去,其他宫人们整日里担惊受怕、提心吊胆,生怕下一个受罚的就是自己。

    小皇帝这古怪的脾气只有魏常侍能安抚得下来,一时间,魏常侍在宫中风头无量,甚至连太后宫中的宫人都不敢开罪他。

    下了值,魏常侍哼着歌往自己院中走。

    如今他也是长脸了,宫里上上下下,小皇帝只信任自己一人,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等扳倒冯太后后,这大雍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魏常侍。”

    身后的女声让魏常侍从美梦中回过神来,他见了来人,眉梢微挑,颇有些眼尾看人之态。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也没必要再对洛九娘毕恭毕敬,“公主殿下今日回门,不在宁宣殿,怎么来了奴的院子?”

    洛九娘声音冷淡,“自然是来找你的。”

    魏常侍张了张口,话音还未出来,就见洛九娘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闪现到了他面前。

    “公——”

    话还没说话,便感觉脖颈上突然一凉,他蓦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洛九娘看,下一瞬,身体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他至死都想不到,是公主以这样的方式杀了他。

    洛九娘收回刀,在他身上擦干净了刀刃上的血迹。到底是怀有身孕不方便的原因,出招速度竟比往日慢了这么多。

    洛九娘将短刀藏于衣袍下,刚出院门,就迎面碰上了与右护卫攀谈结束的宇文骅。

    两人对视一眼。

    宇文骅偏头,看了眼洛九娘身后的院子,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道:“公主,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同太后辞别回府了。”

    在这一瞬间,洛九娘脑海里闪过了多种可能。

    须臾后,她扬起了唇,“好。”

    两人谁也没提刚才的事,徒步回到宁宣殿时,看见了小皇帝的皇撵。

    洛九娘脚步一顿,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发生,她提起长裙,快步进了殿。

    刚行至门口,她便听到了小皇帝气冲冲的声音,“母后,魏常侍是朕的人,您为什么要派人杀了他!”

    就在刚刚,他得知了魏常侍的死因,第一反应便知道是谁下的令。

    除了母后也没人敢杀了自己的人。

    “一个阉人而已,本宫又何必费心费力让人杀了他。”

    冯太后悠闲地品着茶,丝毫不介意小皇帝的大吵大闹。

    谢诏脸色憋得通红,“母后,这大雍都在你手上了,朕的位置你也可以随时拿走,为什么还要下令杀朕身边的人?”

    冯太后听后,不悦地皱起了眉。但她并未开口,依旧任由小皇帝吵闹。

    在她看来,谢诏的争闹无关痛痒。

    “你身边缺宫人,母后可以给了十个百个,甚至千个,唯独这魏常侍不行。”

    “母后,朕缺的是宫人吗?”小皇帝红着眼睛,质问道:“曾经有阿姐陪着朕,你却为了权利把她送到江州去;阿姐走了后,朕宠幸一个内侍,你又把他杀了。母后,你是想把朕身边的人赶尽杀绝,是吗?”

    屋内气氛剑拔弩张,宇文骅作为外臣,自然不敢再往前,默默站在殿门外等洛九娘出来。

    冯太后重重地放下茶杯,发出砰的一声,“你知不知道魏常侍是怀王的人?他每月十五会固定去云尚酒楼,那云尚酒楼可是怀王的产业。就是因为那阉人在你身边待久了,你连母后的话都不相信了,现在更是这么大吵大闹跟母后说话。”

    谢诏往后退了好几步。

    他扯了扯唇角,笑出了声来,他大吼道:“母后,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魏常侍每月十五出门是朕允许的,是朕想吃云尚酒楼的豚皮饼,让他特意出宫给朕买的!”

    偌大的房间里安静了一瞬。

    谢诏笑着笑着又哭了,从据理力争到这会儿,他心头都已经麻木了,“从小到大,您都在逼迫我,逼我学着、逼我做这个,凡是我身边的亲信,您都一一除去,这个皇位我一点儿也不想坐!”

    “是,一个阉人是不重要,但母后你的手伸的太宽了!”

    冯太后气急,啪的一巴掌打在了谢诏的脸上。

    这回连洛九娘都怔住了。

    她连忙上前将谢诏护在怀里,“阿娘,陛下他。”

    话还没说完,谢诏就把她重重地推了一下。

    洛九娘下意识地护着肚子的孩子。

    谢诏脸上的巴掌印清晰可见,恨恨地看向冯太后,“母后,您以后就别管朕了,朕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

    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宁宣殿。

    站在殿外的宇文骅连忙行礼,“陛下。”

    谢诏直接无视他,怒不可遏地上了龙撵。

    在他上车之时,宇文骅看见了他脸上的掌印。

    …

    谢诏走后,冯太后重重跌坐回椅子上,好像全身被抽干了力气。

    “洛青,那魏常侍的身份——”

    洛青连忙跪在地上,“太后,魏常侍确实跟怀王的人有过联系,属下是不会调查错的,请太后明鉴。”

    冯太后眉眼疲惫。

    青影阁是她的暗卫,她又怎会不知她们的本事?

    一个阉人而已,就算他不是怀王的人,死了便死了,她从来不在意。

    只是没想到的她一直寄怀希望的儿子,竟为了一个阉人跟她决裂。

    “洛青。”

    冯太后揉了揉眉心,“去其他封王处看看,寻找一个听话的宗亲皇室过来。既然阿士不愿意做个皇位,那本宫就成全他。”

    洛青:“是。”

    “阿娘。”

    洛九娘想劝解一二,却被冯太后罢了罢手,“今日本宫乏了,回了吧。”

    洛青拉起洛九娘的手,“跟属下回去吧。”

    洛九娘多留意了几眼低头垂眸的冯太后。

    自从进了青影阁,她所见的阿娘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如今还从未见她这样。

    出了宁宣殿,洛九娘与宇文骅四目相对。

    宇文骅什么都没问,只是扶着她的手上了马车。

    两人本就是没有感情的假夫妻,即便是同乘一辆马车,也没有交流。

    好半晌后,宇文骅突然问道:“魏常侍是你杀的吗?”

    洛九娘怔了下,并未开口。

    宇文骅:“方才下官见公主从那院子出来,随后又听到陛下同太后质问,便能猜测一二。”

    洛九娘这才抬眸,眼神清凌凌的,还带了冷意,“宇文郎君要告发我吗?”

    宇文骅先是一愣,随即温和地笑了笑。

    他摇头,“公主既然已经嫁入了宇文家,便是与宇文家荣辱一体,在下不会做那些有辱门楣之事的。”

    洛九娘没说话,气氛破冷。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到了宇文府。

    洛九娘正欲下车之时,突然被宇文骅叫住,他如画的眉眼盯过来,这么一双温柔的眼睛,倒是看不出什么恶意来。

    “公主其实不是冯家的人罢。”

    洛九娘顿时眸中生寒,衣袍下的素手握紧了短刀刀柄。

    宇文骅没在意洛九娘的神色,继续说:“冯家在下是了解一些的,没听过冯司徒有个这么大的孙女。”

    他抬眸看向洛九娘,眸低有她看不懂的动容之色,“不过公主放心,下官什么都不会说的。”

    “为什么?”

    洛九娘有点不太懂宇文骅这个人了。

    让她留下孩子就算了,如今还要帮她保守秘密。

    宇文骅不明所以地笑笑,“下官与公主只不过是强权下的苦命人罢了,没必要互相伤害。”

    说完这话,宇文骅便不再多言,径直下了马车。

    …

    这日过后,洛九娘与宇文骅两人依旧各自为政,皆对那日的事闭口不提。

    春去秋来,寒来酷暑。

    立冬过后,洛九娘成功诞下了一名男婴。

    宇文骅很高兴,满月那天还宴请了不少亲朋好友、达官贵人,誓要把这个孩子公布出去。

    洛青笑呵呵道:“原来宇文郎君真是这般有情有义。”

    洛九娘没开口,只是抱过孩子轻哄。

    除开始的那一个月,这孩子在她肚子里一直很乖,不吵不闹的。

    这会儿抱起后,他还裂开嘴冲自己笑。

    洛九娘心都化了。

    招待完宾客,宇文骅满脸红光地进来,他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了一只刻着福猪的金锁,“这是我特意为小孩打造的平安锁,金玉满堂,平平安安。”

    洛九娘道了谢,从宇文骅手里接过后,戴在了小婴孩的身上。

    小婴孩笑得更开心了。

    “可有起名字?”

    宇文骅又问道。

    洛九娘这倒是一愣,随即摇头,“宇文郎君可有什么好名字?”

    宇文骅道:“这孩子既是你的,理应由你起。不过为了不引起怀疑,他得姓宇文。”

    洛九娘点头,

    这个道理她是懂得的。

    洛九娘思忖片刻,又连夜翻了典籍,最终取了‘呈元’二字。

    孩子小名是冯太后起的,叫阿隽。

    自从有了阿隽后,洛九娘每天变得充实又忙碌。

    她已经很久没听过谢无陵的消息,上次听说还是在半年前,那会儿她刚生产完,偶然间听宇文骅提及,说谢无陵收复了西川叛军,在南边势力逐渐扩大。

    “如今谢无陵这般强大,光靠建康的兵马根本压不住,更别说几大世家了。”宇文骅叹道:“希望他记得先帝的旨意,永远不踏足建康。”

    洛九娘不说话,只是抓着阿隽的手逗她开心。

    又半年过去。

    阿隽会说话了,还会奶声奶气地叫她阿娘。

    这天傍晚,她接到了宫里的传信,说是皇帝病重。

    洛九娘连忙让人收拾马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广阳殿。

    然而刚到宫门前,她便被宫人拦了下来。

    “公主,陛下说他谁也不见,公主请回吧。”

    自魏常侍死后,谢诏便与冯太后彻底决裂了,即便是与洛九娘也极少碰面,洛九娘每回进宫来看他时,他也都避而不见。

    不过阿隽满月之时,他倒是让人送来了贺礼。

    “陛下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病重?”

    宫人摇头:“奴不知。”

    既然谢诏不愿意想见,洛九娘也没有勉强,她有些不安地往外走,路过小皇后的神仙殿时,忽听有说话声传来。

    她顺势看了过去,是两宫女在窃窃私语。

    “这次陛下病重不知道会撑到何时,估摸着建康的天又要变了。”

    “两年前太后就在培养宗室子弟了,定是想罢了陛下的皇位,说不定陛下这次病重都是太后所为。”

    “别胡说,陛下这次重病是因为吸食神仙散的原因。我可听说世家弟子们就有吸食神仙散死掉。”

    “……”

    “陛下为何会吸食神仙散?”

    洛九娘突然问道。

    窃窃讨论的宫女们一见洛九娘,吓得脸色苍白,慌里慌张地跪了下来,“公主,奴婢不知,奴婢只是听别人说起的。”

    洛九娘看向其中一名宫女,“你说。”

    那宫女心惊胆战道:“听说神仙散是当初魏常侍给陛下的,后来陛下就喜欢上了,魏常侍死了后,陛下还特意找了方士进宫炼制,日日都要服用。”

    洛九娘促紧了眉。

    那宫女跪在地上,继续说道:“听御医说,这次陛下是丹毒、丹毒入体,最多、最多。”

    “最多什么?”

    “最多只有三个月的活头了。”

    洛九娘不开口,两名宫女更是噤若寒蝉。

    洛九娘思忖片刻,离开神仙殿后转身去了冯太后处,向她说明了缘由。

    冯太后喝着茶,脸上并无悲伤,“阿士当初也说了让本宫不再管他,那本宫便不再管。”

    洛九娘:“阿娘知道他招方士进宫炼神仙散?”

    “知道。”

    “那——”

    洛九娘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冯太后看向她:“你以为他如今还会听我的话吗?在他眼里,我不过就是个控制他的恶毒妇人罢了。”

    洛九娘沉默。

    身边的阿嬷小声道:“陛下招方士进宫时,娘娘去劝阻过好几回,但陛下根本不听,还变本加厉,娘娘也是……”

    “李嬷嬷。”

    冯太后冷冷地扫了过来。

    阿嬷立即噤声。

    冯太后不想说这些,冲洛九娘招了招手。

    洛九娘了然,走过去后,她便被冯太后握住了手腕,“阿竹,你如今也是当娘的人,理应理解阿娘的所做所为。”

    洛九娘抬眸看向她。

    冯太后声音温柔,笑意很深:“阿隽是宇文骅的独子,将来便是宇文家的家主,你要紧紧提防其他女人。”

    洛九娘想到这两年与宇文骅的相处,便有心为她辩解一二,“他不会纳妾,也不会娶别的女人的。”

    “你不会懂的。”

    冯太后斩钉截铁道:“不管权利、地位如何,男人都是一个样。所以,你要在他纳妾之前,先掌握宇文家的大权。”

    洛九娘心口麻麻的。

    她站起身来,“母后,阿隽该念叨我了,我该回去了。”

    她转身欲走,却听冯太后在身后轻声叹道:“阿竹,连你也开始忤逆我了。”-

    谢诏病危的消息瞒不住,很快便传了出去。

    大雍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尤其是觊觎皇位很久的怀王。

    洛九娘从洛青那里探听到了消息。

    如今还按兵不动的势力都看向了江州。

    毕竟江州的老刺史可是大雍的废太子,若是当初太子没犯错的话,坐在如今位置的便是谢无陵了。

    辰时,洛九娘去书房给宇文骅送羹汤,到了后,发现冯司徒以及太后的亲信大臣黄珏也在。之前黄珏还是侍中,他在徐州赈灾有功,回建康后连升两等。

    洛九娘送完羹汤,准备离开之时,却被宇文骅叫住。

    “既然公主是太后的人,不如留下了一起听吧。”

    冯司徒皱眉,显然不悦宇文骅叫一个女人参与政事。

    但宇文骅假装没注意到。

    黄珏也点了点头,“公主便留下来吧。”

    当年公主提的点子对他大有益处,那时他便对公主肃然起敬。

    洛九娘没拒绝,在一旁静静地坐了下来。

    冯司徒这会儿即便是有怨,也须得隐忍不发。

    黄珏立即进入了主题:“下官的探子已经查到了消息,怀王同陈氏家族联合了荆州刺史赵承。”

    赵承的名头由来已久。

    盛名不亚于谢无陵。

    有了赵承的连忙,太后这边无异于以卵击石。

    冯司徒皱眉:“他联合赵承,我们如何能保住建康?难不成真要让怀王坐了这江山?”

    黄珏:“下官有个主意。”

    书房内几人,包括洛九娘都看向了他。

    黄珏清了清嗓子,“召谢无陵进宫平乱,以他来镇压怀王及其叛军。”

    “谢无陵?!”

    冯司徒声量拔高,“不行不行,当初先帝明确下令,禁止废太子以及后人回建康。再说了,以谢无陵如今的势力,回了建康,那皇位岂不是唾手可得?!”

    听到谢无陵的名字,洛九娘心脏也瞬间悬了起来。

    “如今也只有谢无陵能对付赵承。”

    许久未开口的宇文骅道:“若是怀王得逞,我们三家都得死。但谢无陵不同,他若是得胜,有当年先帝的旨意在,就算他有心皇位,也会暗自掂量掂量。”

    黄珏点头,“宇文说得对,让谢无陵独揽大权,总比让怀王得了江山好。”

    谢无陵独揽大权,他们还有命活。

    冯司徒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最终在其余两人的劝解下,他咬着牙应了下来。

    三人商议完后,又连夜进宫向太后请令。

    冯太后已知晓怀王联合荆州,兵马已经行至了建康城外。

    如今是临兵城下。

    冯太后坐在椅子上,迟迟未曾开口。

    她不敢召谢无陵回来。

    “太后!”

    黄珏极力劝解,“此番若不召谢无陵回看见平乱,这江山真就给了怀王啊!”

    怀王是什么人?

    他曾是高祖最宠爱的王美人生的孩子,是高祖最小的孩子,他自幼便聪明好学,那时高祖早已年迈,对着孩子如珠如宝地疼着,甚至还有意立他为太子,好在群臣及其世家的反对,这才让高祖取消了打算,并封了个怀王送往封地。

    冯太后目光在三人一一扫过。

    当年她进宫时,废太子已经离开了建康,即使没见过废太子其人,她也知道这人何其风华、何其本事,以至于连世家都生了惧意。

    如今他的儿子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思忖须臾,冯太后点了头,“黄珏,你亲自跑一趟,让谢无陵回建康平乱。”

    第50章 第50章 这画像里的女子跟令仪公主太……

    黄珏日夜兼程, 终于在三天后抵达了江州,却得知谢无陵去了曲阳的消息,他急得脑袋直冒火。一再询问之后, 打住了再去曲阳寻人的消息, 留在江州等人归来。

    在江州的每一个时辰,黄珏都度日如年,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谢无陵身边。

    直到两天的傍晚, 谢吏来客院通知他, 谢刺史已经回来了, 请他去南桥院商议事情。

    悬了两日的心脏终于在此刻落了地,他连衣服都来不及整理, 便让谢吏前方带路。

    南桥院颇为雅致。

    他甫一进门, 一只肥壮壮硕的三花猫就窜了出来, 从他脚边擦身而过。

    “黄仆射莫怕,这是刺史养的猫,胆子比较小。”

    谢吏好心解释。

    黄珏点点头,他进门去,看见了书房最中间的年轻男人。

    虽说谢无陵的名头他听过了无数回, 但真人这还是第一次见,他眉目凌厉,身形高大硬挺,黑沉的视线扫过来时, 整个书房都显得逼仄起来。

    除谢无陵之外,书房内还有几名心腹大员。

    黄珏拱手行了礼,说明来意后,抬头之间忽而瞧见了谢无陵身后的画。

    那画中的女子看着极为面熟。

    黄珏虽是好奇画中女子,但眼下请兵才是重中之重的事, “谢刺史,这次建康危机,还请您速速出兵相救。”

    谢无陵没开口,只是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江老站了出来,“黄仆射,不是我们刺史不帮忙,皆因先帝下过指令,让老刺史及其后人永世不能返回建康,我们若是回去,岂不是算是抗旨谋逆?”

    另外一年轻儒生站了出来,也跟着附和,“这委实不符合规定,黄仆射您这是难为我们刺史。”

    这两人一唱一和地,显然是串通好的,黄珏气得够呛。

    “怀王生性残暴,赵承又久居荆州早已生出了不臣之心,这两人联盟不亚于狼狈为奸,到时候大雍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黄珏高声道:“请谢刺史念及大雍百姓安危,出兵相救。”

    这回江老和年轻儒生不开口了,都望向了谢无陵。

    谢无陵并没有立即答应,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配剑,“这件事我会考虑的,时间不早了,黄仆射下去休息吧。”

    谢无陵下了逐客令。

    黄珏心头叹气,他就知道谢无陵没那么好说话。

    黄珏行了礼,离开书房时,眼神不经意间又撇见了他背后的画。

    “谢刺史。”

    他思忖下,问道:“敢问您身后画像中的女子是何人?”

    这画像里的女子跟令仪公主太过于相似。

    话落,书房内几人都噤下了声来,不自觉地看向了谢无陵。

    距离如夫人葬身火海已有两年,这两年里,谢刺史是什么样子的,他们这些属下都看在眼里。

    他不续弦、不纳妾,每次出征回来都会去上山待一会儿。

    在这两年里,他性子也变得难以琢磨,就连跟在他身边的江老也猜不透。之前刺史更是以雷霆手段收复了西川、巴州等重要失地,当地百姓对他又敬又怕。

    谢无陵声音偏沉,“是我过世的夫人。”

    黄珏听后,连忙行了礼,“下官不知情况,请刺史恕罪。”

    他顿了下,又问:“敢问夫人可有孪生姊妹?”

    闻言,谢无陵冷眸扫了过来,令黄珏顿时寒毛竖起。

    “下官多言,下官告退。”

    黄珏匆匆离开了书房。

    等他走后,范老将军最先坐不住,“刺史,这么大好的机会,为何不直接答应?”

    年轻儒生按了按他的肩膀,“老将军,你别着急啊。”

    “何意啊这是?”

    范老将军看向了江老。

    江老调侃道:“老将军,你竟然还不如一个后生稳重。”

    范老将军吹胡子瞪眼瞪了他一眼。

    年轻儒生解释道:“此番我们去救人,损耗的可是江州兵马,那冯太后一点承诺都没有,就想让我们白跑一趟?到时候她翻脸不认人怎么办?再说了,有先帝诏令在先,我们这么回去,真要被当做谋逆怎么办?”

    “太后要请刺史去平乱,至少得拿出点诚意来。”

    范老将军一拍脑门,道了声原来如此,随即便哈哈大笑起来,“老夫行军打仗,脑袋没你们的好使。”

    谢无陵听他们畅笑,并未加入其中。他打发掉这些心腹,独自坐在画像前出神。

    阿竹并未有其他姊妹,她独自一人从建康到江州来寻亲。

    …

    黄珏回到客院,当即明白今晚那些心腹的用意了。

    他快笔写下消息,飞鸽传书告知了冯太后。

    这些信鸽是青影阁培养的,传递消息极为快速,约莫在第二天傍晚时,他便得到了回信。

    于是在当天晚上,他又找上了谢无陵。

    谁知,他到南桥院又得知了谢无陵不在的消息,一打听之后,才知道谢无陵一早便去山上看望过世的夫人。

    他耐着性子等到了天黑,终于瞧见谢无陵骑马归来。

    谢无陵拽着马绳,没下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黄仆射怎么在这里?”

    黄珏拱了拱手,“此番请谢刺史出兵,击退怀王后,太后必有重谢。”

    “什么重谢?”

    谢无陵眉梢微挑。

    黄珏道:“大雍内忧外患多年,大司马一职多年空缺,如今谢刺史威震海内,最适合大司马一职。”

    大司马,秩万石,列三公之首,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谢无陵轻笑了声。

    看来冯太后这回是真下了血本。

    谢无陵这才从马背上跳下来,深色莫测地看着他。

    被此人盯着,黄珏心头有些惴惴。须臾,他抬头迎上谢无陵探究的视线,询问:“谢刺史觉得如何?”

    “如此重谢,我怕是担当不起。”

    黄珏张了张嘴,无力感蔓延至全身。

    大司马都不行,难道他真要皇位不成?

    谢无陵径直往南桥院里面走。

    “谢刺史!”

    黄珏见此,当头一急,大声道:“就算您对太子之事怀恨在心,但今时今刻,请您为大雍百姓考虑再三!您难道真愿意看到大雍落到那俩残暴之人的手里?”

    谢无陵顿下脚步回头。

    黄珏心头胆寒,但脖颈挺得直直的,“下官代替大雍百姓,恳请谢刺史出兵!”

    南桥院安静下来,偶尔传来一两声三花猫的叫声。

    黄珏心头更加惴惴,好半晌,他才听谢无陵淡声道:“明日一早出发。”

    说完这话,谢无陵重新骑上的卢,朝军营里奔去。

    黄珏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光影里,才终是松了口气-

    自从怀王叛乱的消息传出后,整个建康都陷入了一片愁云惨雾当中。城外的百姓听说后,纷纷跑到山里避难。而城内的百姓,尽可能地往外跑。

    不过两日功夫,以往热闹繁华的建康便变得萧索寂寥。

    “阿竹。”

    正在哄孩子的洛青突然开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谢无陵回了建康,认出了你怎么办?”

    建康城虽大,但藏不住人,只要谢无陵在,他便迟早会发现的。

    包括这个孩子。

    洛九娘看向阿隽,眸色清冷却坚定,“我是不会让他带走的孩子,再说了阿隽是宇文家的人。”

    洛青叹了口气。

    这时,她一直在安排在城外的青影阁弟子突然闯了进来,“洛姨,怀王的兵马就在城外十里亭了。”

    “这么快。”

    洛青惊讶。

    弟子又道:“赵承的大部队也在赶往建康的路上了,约莫下午就可以和怀王的人汇合。”

    “我知道了,你继续去打探消息。”

    “是。”

    弟子走后,洛九娘没做犹豫,直接把将阿隽交给了洛青,“洛姨,阿隽还小,麻烦您带着他出去躲几天。”

    洛青接过了小孩,“那你呢?”

    洛九娘看向她:“我得进宫去。”

    洛青想到宫里还有陛下和下皇帝,迟疑了一瞬,并未劝阻,只道了一句‘万事小心’。

    洛九娘:“好。”

    阿隽似乎感受到了离别,一直伸着两只小手让洛九娘抱。

    洛九娘摸了摸他的头,又附身过去亲了亲他肉嘟嘟的小脸。

    阿隽哭得更大声了,明明话都说不利索,还一个劲儿地叫着‘阿娘’。

    洛九娘眼尾有些泛红。

    自从阿隽出生,还没有离开她身边这么久过。但此番,她必须要将孩子送走,若是、谢无陵不答应出兵相救,他们都会死在怀王的刀下。

    “洛姨,趁着怀王的兵马还未进城,你先走吧。”

    洛青不再犹豫,抱着阿隽就离开了宇文府。

    洛青走后,洛九娘同宇文骅说明了自己的打算。

    宇文骅并未阻止,“我府上有一年的家兵,你带去宫内。”

    洛九娘道了谢,准备离开之时,却被宇文骅叫住。

    “公主。”

    他走上前,温和地笑笑,“此番击退怀王之后,下官便会告诉公主,下官暗室里的秘密。”

    洛九娘是知道宇文骅有秘密的。

    并且就藏在他的书房内。

    那日她给宇文骅送羹汤之时,正好看见他从暗室里出来,两人就那样明晃晃地打了个照面。她假装没看到,放下羹汤后便走了。

    洛九娘颔首,笑着应了声“好”。

    洛九娘快马加鞭赶到了宫中。

    此时宫中早已戒严,每一处宫殿都加强了守卫。

    回宫后,她第一时间便去看望了冯太后。

    宁宣殿兵马里三层外三层,冯太后靠在长椅上,精致妆容都掩盖不了疲态,一夕之间,她似乎苍老了十岁。

    “阿娘。”

    洛九娘的声音让冯太后转过了头来,“怎么上宫里来了?阿隽呢?”

    “让洛姨带走了。”

    “也好。”

    冯太后又看向了窗外的风景,“至少还留着一根独苗。”

    正是春日好景时节,宁宣殿外红花绿叶,春花烂漫。

    “阿娘,黄仆射还没传回来消息吗?”

    洛九娘问道。

    冯太后闭着眼,任由宫人替她按摩着眉心。

    她没开口,但意思明显。

    到了现在,洛九娘也把握不准谢无陵的心思了。

    “阿娘。”

    她唇角翕动,还准备再说些什么,却被冯太后抬手打断了,“本宫乏了,你回去休息吧。”

    “阿竹告退。”

    见此,洛九娘也不再打扰,转身离开了宁宣殿。

    洛九娘刚走片刻,一只雪白的信鸽朝守卫森严的宁宣宫飞了进来,最终停在了冯太后的手边-

    在洛九娘回到宫中的次日,皇宫外的长鸣钟突然响起。怀王的军队直接攻破了建康城门,带兵进入了宫城里。

    此时,皇宫内乱成一团。

    宫女、寺人的惨叫声不断地在耳边响起。

    洛九娘早已换好了一身戎装。

    她从鸾鸣殿出去,径直朝太后的宁宣殿跑去。

    这一路上,她遇到了不少杀进来怀王叛军,地上密密麻麻的的全是尸体,鲜血汇集成了一条条血河。

    路过神仙殿时,洛九娘听到了里面的惨叫声。

    她想起那个被冯家送进宫的小皇后。

    洛九娘冲进神仙殿内,看见地上躺着的横七竖八的尸体,各个死相极其惨状。

    她再往里走,就看到了被逼到角落里的小皇后,她吓得花容失色,脸色苍白。

    “这好像是皇后?带回去还是直接杀了?”

    “杀了吧,怀王吩咐了,进了宫只管杀便是,不用留活口。”

    “这皇后宫里的东西不少,一会儿顺点儿回去,反正都是民脂民膏。”

    “……”

    洛九娘一脚踹开大门,看见了三个身穿盔甲的士兵。

    她手起刀落,快速解决掉这三人。

    “皇后娘娘,你怎么样?”

    洛九娘在小皇后身边蹲下。

    小皇后认出了她,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洛九娘怔住,她不擅长哄人,只是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宫里危险,找个地方躲起来。”

    小皇后红着眼,点了点头。

    洛九娘转身欲走,却被小皇后扯住了衣袖。

    “怎么了?”

    小皇后声音沙哑,“阿姐,祖父、祖父在哪里?”

    她说的祖父便是冯司徒了。

    洛九娘还真不知道冯司徒在哪里,她揉了揉小皇后的头,“你先护好你自己。”

    小皇后嗯了声。

    她抬眸看向洛九娘,怯怯道:“阿姐小心。”

    她如今这般怯懦,与当日固执要离宫的模样,完全不同。

    洛九娘听见她的叮嘱声,心头一暖。

    “好。”

    安抚好小皇后,洛九娘继续朝宁宣殿方向走去。

    宫里的叛军越来越多了,他们完全不留活口,一进宫便开始烧杀抢掠。

    洛九娘还未行至宁宣殿,就被一小队士兵围住了。

    为首那个看装扮,约莫也是个百夫长了。

    百夫长打量着洛九娘,“没想到皇宫内还有一位女将军,啧,年纪轻轻的,又这么漂亮,死了多可惜,干脆跟了我如何?”

    “休对公主殿下无礼!”

    身侧的侍卫护住了她。

    那百夫长眉梢微抬,“原来是位公主啊?”

    他招呼着手下,“各位,抓活的,到时候献给赵刺史,我们就发了。”

    话落,四周都是一阵摩拳擦掌声,做足了架势要活捉洛九娘。

    洛九娘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冷冷地看着他。

    百夫长招了招手,小兵得令,直接就朝着洛九娘冲过来。

    洛九娘提剑抵挡,丝毫没有人让小兵们近身。

    守在洛九娘身边的侍卫,皆是是宇文骅的亲信,他们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温温柔柔的令仪公主竟然是会功夫。

    而且功夫还不低。

    正在洛九娘奋起抵抗之时,一支利箭从她耳侧快速飞过,直直地插进了百夫长的心口。

    一声惨叫过后,那大言不惭的百夫长霎时便倒地身亡,死前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洛九娘下意识地回头,正好撞上了骑着的卢冲进宫门的谢无陵,他手里还捏着一把弓箭。

    由此可见,这支长箭是他射出的。

    两人的视线在这一刹那间便撞上了。

    谢无陵冷冽的视线在看到洛九娘的那一瞬间后,由狠厉变成了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