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万劫不复(倒v开始)

    在这一剎那, 林鹿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纪修予不打算给林鹿时间作出反应,他缓缓坐正身子,手掌不轻不重地拍在案上:“林鹿, 你好大的胆子。”

    林鹿伏在地上,身子猛地一抖, 湿衣浸在皮肤上冷得刺骨。

    “我……我……”林鹿嗫嚅着。

    他的脑海里空茫无物, 恐惧、震惊、后悔……种种负面情绪雾霾似的笼罩逡巡, 将理智冲击得七零八落, 无论如何也组织不出一句辩解求饶的囫囵话。

    纪修予似在欣赏林鹿的狼狈模样, 优哉游哉开了口:“国有国法,宫有宫规,后宫太监有去根不彻者, 需上报净身房复割;”

    “而瞒报不割者, 斩。”

    纪修予很是满意林鹿在听到最后一字时的反应——脊背发颤幅度肉眼可见地加大,整个人低着头抖若筛糠,衣服湿了一大片,不知是冷还是怕,亦或是二者皆有。

    让人见之忍不住升起施虐的念头。

    纪修予这么想着便这么说了, 脸上玩味的笑意更深:“哦不不,咱家记错了,只是未净身而已, 哪能动不动就要人性命呢。”

    林鹿闻言弱弱抬头, 湿漉漉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希冀。

    “你入宫晚,有些事不知道也正常,”纪修予上半身微微前探, 手肘拄在案上托起脸颊,状似随意地讲道:“早年间, 一太监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逃过净身,与数位娘娘私通茍且,瞒了许久才被发现,龙颜震怒。”

    “自那以后,咱们的万岁爷便立下铁律,入宫未净身被发现者,”纪修予笑眯眯道,“凌迟处死,株连九族。”

    凌迟!诛九族!

    林鹿恐极,耳畔嗡鸣不断,仿佛置身巨大的空洞之中,纪修予的声音被一下推远,传入耳鼓时带着鬼哭似的回音,听了便要肝肠寸断。

    每一字都像锥子狠狠锲在林鹿心上,直扎得鲜血直流、千疮百孔还不算完。

    “哎,林鹿,你可知何谓凌迟?”纪修予居高临下垂眸觑着林鹿,平静地道:“就是用极锋利的薄刀,一片片刮下人身上的皮肉,嗯……”

    纪修予顿了顿,思考片刻又继续说道:“共计三千三百五十七刀,须得生生受完才算圆满,若不幸让犯人提前咽气,还要追究行刑人的责任。”

    “啊——!!!”林鹿再忍不住,崩溃痛哭出声。

    “掌印、掌印!”林鹿不顾满地碎瓷,膝行至纪修予脚边,攀附着他小腿,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仰视着始终一脸笑模样的男人,“救救我,求您救救我吧……我、我还不想……”

    纪修予勾起唇角,展颜一笑。

    林鹿不知道,从五年前的御马监开始,他正一步步落进纪修予为他编织的大网中,他就像误入陷阱的飞蛾,挣不开、逃不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撕碎蚕食,直至万劫不复。

    纪修予俯身,双手恶作剧似的从两边一齐捏起林鹿脸颊,接着揉搓面团一样肆意把玩,“好啊,咱家安排人帮你净身,如何?”

    林鹿眼中的微弱亮光一点一点消失殆尽。

    入宫时的情形历历在目,那些哭嚎,那些痛吟,那些被抬出侍童院的尸体,林鹿仅是回想就觉得汗毛倒竖、双腿打战。

    纪修予玩够了收回手,林鹿一张过分妍丽的脸被他捏得微微泛红,再加上那双不停垂泪的眼睛,从头到脚散发着脆弱易碎的美感。

    若是旁人,见了只会激起无尽保护欲,可当面揭穿林鹿秘密的人,是纪修予。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只见纪修予抬手抚上林鹿发顶,一下一下顺着,“不愿意?呵,林鹿,你未免太贪心,又想活,又不愿付出代价,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

    “呜呜…呜呜……”林鹿喉头紧得发涩,说不出话,只发出语意不明的幽咽。

    他的手不知何时被瓷片划破出了血,无力顺着纪修予小腿垂落,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

    跪在地上的双腿也好不到哪去,尖利的碎片边缘刺进皮肉,血液汩汩在地毯上洇开成片。

    可林鹿已经感觉不到这些疼痛了,纪修予三言两语将他带入混沌的漩涡中心,神经绷成一条拉满弓的弦,除了眼前之人的话语,再也想不进其他事物。

    林鹿的眼神变得空洞,委顿地瘫坐在地,泪水无意识涌出眼眶。

    他怕死。

    也怕疼。

    更怕受尽苦楚后依旧通向绝路。

    纪修予太了解林鹿了,或者说他太懂人心了。

    他非常清楚怎样做会让人最大程度地陷入绝望,同样对自己的欲望心知肚明。

    此时此刻,他只想彻底掌控眼前的小太监,从精神到灵魂瓦解防线,沦为完完全全属于他、没有自我意识的玩偶。

    “小可怜儿,哭得这么惨,咱家还真有点舍不得。”纪修予停了动作,转而抬起林鹿下巴,弯腰凑近,一时间两人距离暧昧地拉近,近到纪修予能看清林鹿左眼下一颗浅淡的泪痣。

    林鹿喉头哽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你若能从此效忠于我,做咱家手底下听话的狗,咱家倒也不是不能救你。”纪修予伸出手,爱怜地蹭掉林鹿脸上的泪,一瞬不瞬地看进林鹿眼底,男人瞳孔因兴奋而微微放大,透出些许蛊惑似的精光。

    “……狗?”林鹿喃喃重复。

    “嗯,狗。”

    纪修予倏地朝虚空拍出一掌,直直冲向对侧立柜,“上一只被咱家‘不小心’弄坏了,正好你来,顶上这个空缺。”

    只听“哐啷”一声巨响,两扇柜门被强劲掌风击飞开来,露出柜中一道人影,随着失去支撑,直挺挺向前扑倒在地。

    林鹿僵着脖颈回头去看,恰对上招喜一双死不瞑目的血眸-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

    沈行舟最近总是闷闷不乐。

    不为别的,自悦宵楼一别,他竟再也没见过林鹿,不论是司礼监衙门,还是皇宫大内,到处都找不见心心念念的漂亮太监。

    这天一早,不死心的沈行舟从书房跳窗而出,再一攀一蹬翻上霁月宫的宫墙,轻轻松松在夏贵人眼皮底下溜了出去——看他动作如此熟练,估摸着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

    春日阳光明湛,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风也不燥,正是踏青出游的好时节。

    沈行舟没有如今日天气一般的好心情,他偷偷找了林鹿很多天仍旧无果,决计去问问那个总与林鹿一道的小太监,好像是叫……猫蛋。

    于是想到便做的六皇子站在了司礼监大门前。

    两名守门的锦衣卫无声靠了过来。

    “呃……本、本殿下找猫蛋有要事。”沈行舟扬了扬提前扣在手中的皇子腰牌。

    二人相互对视,而后一同朝两边退开,为沈行舟让出道路。

    沈行舟顺利进入,轻车熟路地往前堂行去。

    猫蛋走后院拐角转过来,正巧对上沈行舟探寻的目光,想也不想转身就走。

    “哎!站住!”沈行舟扬声唤道:“猫蛋!我有话跟你说!”

    “……啊哈哈,小的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六殿下……”猫蛋假装没事人似的转身站定,见是沈行舟也不打算行礼,不过沈行舟素来也不在乎这个。

    沈行舟看了看周围往来太监,“借一步说话。”

    猫蛋无法,只得将沈行舟带到僻静处。

    “我问你,林鹿去哪了,最近怎么没见他?”沈行舟直截了当地问道。

    猫蛋沉默半晌,觑沈行舟关切的神情不似作假,他一介皇子为了个太监亲来此处,也足以证明他对林鹿确实记挂在心。

    “唉!”猫蛋重重叹了口气,“六殿下,我劝你还是忘了林鹿吧!”

    沈行舟一怔,在他的想象中,林鹿应该不是公务繁忙就是外出办差,怎的猫蛋此言好像事态十分严重似的?

    “为、为何……?”沈行舟佯装镇定反问道。

    猫蛋满脸欲言又止,几次开口作罢,最后只幽幽丢出一句:“跟奴才来,您就知道了。”

    说罢,猫蛋转身往更深的后院走去。

    沈行舟追走两步,左右顾盼着问道:“纪掌印……不在?”

    “不在,”猫蛋边走边解释,“前两日上巳节,掌印跟着皇上去郊外行宫了,月中才会回来。”

    两人走到纪修予平时居住的内院旁,附近到处是巡逻守卫的锦衣卫。

    猫蛋走至一首领模样的锦衣卫跟前,不知附耳说了什么,那锦衣卫只看了沈行舟一眼,点点头,不再理会二人,继续自己的职责去了。

    猫蛋并没带着沈行舟进院,而是绕着院墙走到后面一处极不起眼的矮房前。

    那间矮房背靠院墙而建,看样子是院落建成后扩加而来,仅墙体一半之高,人若想进入其中还需低头躬身。

    “鹿哥哥就在此处?!”沈行舟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原因无他,只因这矮房的条件实在太过恶劣,数步来回就能看个完全,没有窗户,唯一的铁门也严丝合缝的挂了锁,简直就是座小黑屋。

    “今儿个掌印不在,”猫蛋面露不忍,从怀中掏出钥匙,“小的破例让殿下见他一面,还请殿下回去后谨言慎行,别牵累了咱们做奴才的。”

    沈行舟忙不迭点头,退开一步,紧张地盯着猫蛋动作。

    吱嘎——

    矮房建在背阴处,随着大门缓缓开启,内里竟一丝光亮也无,到处黑洞洞的,好似将一切光线吞吃入腹的怪兽巨口,不给人留半点希望念想。

    “汪、汪汪!”

    清脆的哗啦声响中,一个灰沉沉的人影扑到门口,锢在脖颈上的铁链倏地绷直,可那人面上的痛色转瞬即逝,很快被一种强装出来的灿烂笑意所取代。

    ——笑容明艳动人,恍然成为阴暗角落唯一的光,可那双瞳眸中却盛满浓得化不开的哀戚,两相反差之下直教人后脊生寒。

    沈行舟心头巨震,不禁倏地落泪。

    第25章 低贱入尘

    猫蛋自觉退到远处, 背过身,不去看那两人。

    林鹿见来人是沈行舟也没有露出多余的表情,身上仅着一片看不出颜色的破布堪堪蔽体, 单薄的身子跪在冷硬的地上,不知在此处关了多久, 将原本雪白的皮肤冻成不健康的冷青色。

    “他怎能…他怎能如此待你!”沈行舟扑了上去。

    林鹿却手脚并用地缩回黑屋, 沈行舟进, 他退, 直至角落退无可退。

    “鹿哥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沈行舟追着林鹿爬进黑屋, 借着门外漏进来的光,沈行舟逐渐适应了周围的黑暗。

    铁链的另一头焊在墙上,林鹿的活动距离就只能是这间小屋, 连出门一寸都做不到。

    说是房间, 更像是大了点的狗屋。

    地上摆着食盆和水盆,角落里随意铺着几张破草席,此时林鹿正蜷缩在那里,抖个不停。

    屋内光线本不足以看清林鹿状态。

    是铁链一直哗哗作响,沈行舟方做出这样的判断。

    沈行舟胸口针扎似的难受, 挨在林鹿身边,伸出双手想要拥抱他。

    “别…别……”林鹿挣扎起来,“干爹…干爹……”

    可他显然气力不足, 推拒的动作落在沈行舟身上恍若无物。

    “他不在!他不在!”沈行舟不顾林鹿反抗, 难得强硬地将人圈进怀中。

    林鹿瘦了。

    这是沈行舟抱住林鹿后升起的第一个念头。

    “呜……啊……”林鹿抖得厉害,嘴里发出无意义的音节。

    沈行舟收紧双臂,用力抱着林鹿。

    他很想说些什么安慰林鹿, 甚至更想不管不顾地带林鹿离开。

    可他说不出,也做不到, 以他的能力和立场,根本没有同纪修予作对的资格。

    任何口头上的安慰在这一刻显得是那样单薄,深深的无力感席卷沈行舟全身,他只能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沈行舟身上很暖和,林鹿化冻般渐渐恢复丝许神智。

    他的头靠在沈行舟肩上,入耳是鼓噪不已的心跳,很吵,却给了林鹿他还活着的实质感。

    “是…阿舟吗……”林鹿呓语似的出了声。

    “是我,是阿舟,鹿哥哥、鹿哥哥……”沈行舟忙不迭回答,温热的泪珠一滴滴落在林鹿眼角,与他眼眶里蓄满的泪汇到一起,缓缓滑下那张依旧精致却缺少生气的面庞。

    “对不起,对不起……”沈行舟也不知为何,冲口而出的话成了一句句道歉。

    林鹿将头埋在他怀里,默默嗅闻着他身上的檀香味。

    这里透不进光,平时除了纪修予和送饭添水的猫蛋也不会再有旁人来,整日如死亡一般寂静,林鹿感受不到时光流逝,不知过去了三两天,还是十天半个月。

    除了委曲求全,林鹿别无选择。

    纪修予熬鹰一般磋磨他的心性,将他调.教成一见人就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

    有道是无知者无畏,也无所谓。

    纪修予“施舍”林鹿在内书堂修学的那五年,不过是将林鹿从蒙昧无知的小太监变成书卷气加身的读书人,添了气节、生了傲骨,再打破一切认知地狠狠摧毁——这便是纪修予其人的恶趣味。

    如今的地位来之不易,纪修予费尽心机与上任司礼监掌印周旋良久,一朝得胜,自然会对仇敌的身后事产生兴趣——林鹿背后到底还藏着什么样的秘密,竟能与当朝权宦搭上线,让他去保护一个初入宫的新人?

    身世成谜不说,长得还这么可人。

    自打见过林鹿一面,纪修予就开始布局筹谋——寻常人定不会理解,堂堂一手遮天的司礼监掌印,竟然为了个小太监大费周章?

    可纪修予就是这样的人,事事追求完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想将林鹿打造成最忠诚、最锋利的完美僮仆,就必须摧折他的脊骨,将他变成自己的同类。

    幽禁蔽室而已,这仅仅是个开始。

    此时林鹿已丧失大半思维能力,屈辱如同潮水一般,无时无刻不在冲刷着小太监脆弱的神经。

    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怎会不懂“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

    然而,当死亡威胁实实在在悬于头顶,英雄豪杰不过尔尔数人,你我皆凡人,任谁也不能保证无惧无畏、宁死不屈。

    总归是要搏一线生机的。

    正因如此,林鹿日日陷在两难,庆幸活命的同时自轻自贱,瞧不起屈于人下的自己。

    可沈行舟不在乎这些,他只想林鹿能活得顺遂,眼下看来,林鹿能保有一息尚存就谢天谢地了。

    六皇子不顾满地脏污坐在地上,为的是林鹿靠在自己身上能舒服些,他一手圈着林鹿,另一手安慰似的在林鹿背上来回轻抚。

    “阿舟……阿舟……”林鹿声音颤抖,在口齿间反复念叨这个名字。

    “我在,”沈行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在!”

    林鹿突然就笑了一声。

    “鹿哥哥你、你…怎么样?你别吓我啊……”沈行舟慌了神,将林鹿推扶起来,由于看不清表情,沈行舟伸手在林鹿脸上摸索,试图感知他现在的状态。

    不料林鹿稍一偏头,狠劲咬住了沈行舟虎口。

    “唔。”沈行舟疼得皱眉,可也只是闭了闭眼,一动不动地保持探出手的姿势,硬是强顶住下意识缩手的条件反射。

    林鹿不仅不松口,反而愈咬愈深,直至嘴里尝出腥甜的味道才放开沈行舟。

    这一口真是下了死劲,被林鹿咬过的地方疼到麻木,可沈行舟非但没生气,反而隐隐有些高兴。

    “别怕,鹿哥哥,别怕,”沈行舟捧着鲜血淋漓的手,露出一抹心疼地笑意,“我就在这,阿舟一直陪着你。”

    若说完全不为所动,那肯定是假话。

    可林鹿自知低贱入尘,如何敢接受沈行舟的好意。

    “就当……”林鹿喃喃。

    “什么?”沈行舟没听清。

    “就当林鹿……已经死了吧。”林鹿自嘲般笑了起来。

    林鹿声如其人,清冷、浅淡,现时听来更是如泣如诉,仿佛凝成一双无形的手,把沈行舟的心揪起来拧了三拧。

    “不……不要,”沈行舟三两下抹净脸上的泪水,再次抱住林鹿,“鹿哥哥,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

    林鹿摇头,双手坚定地横在两人中间,说什么不肯再做亲昵的举动。

    之后沈行舟再说什么,林鹿都没有反应。

    正当沈行舟不知所措,黑暗中却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响。

    “别再来找我……”沈行舟只感觉有股冰凉的气息凑到自己耳畔,叹息似的说道:“……如果你不想我死的话。”

    说罢,林鹿重新缩回暗处,再没了动静。

    沈行舟微忖片刻。

    紧接着,等得不耐的猫蛋就被沈行舟气急败坏的叫骂吓了一跳,回头就看见沈行舟衣发微乱地从小屋中退了出来,一只手上血流不止,沾得身上到处都是。

    “哎哟六殿下,您这是怎么了?”猫蛋惊魂未定地上前扶他,却被沈行舟反手甩开。

    “滚开!”沈行舟佯装盛怒,却连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说,不过气势很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猫蛋眼珠一转,很快猜出是林鹿现在心绪不稳,疯狗一般逮谁咬谁,伤了金尊玉贵的小皇子,想必两人之间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鹿啊,别怪哥心狠,”猫蛋没去管沈行舟去留,走到屋前阖上铁门,自顾自絮叨:“你也知道,得罪掌印谁都没好果子吃,我这条命都是从他手指缝里漏下来的,我有心帮你,是你自己没把握住机会,也只能这样了。”

    无人回应,仿佛黑暗中原本就是一片虚无。

    猫蛋叹气,重新将门落锁。

    “我走了,得空再来看你。”猫蛋的声音隔在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

    林鹿仍旧缩在角落,屈膝抱着腿一动不动。

    他不怨猫蛋,甚至没有想象中那么憎恨纪修予。

    命是人家给的,落到这步田地怪不到任何人头上,时也命也,就算被人踩进泥里,也是林鹿自己的选择。

    只是沈行舟的出现属实意料之外。

    林鹿默默埋下头,手心紧紧攥着一枚玉制的平安扣-

    “想办法…想办法…”沈行舟失魂落魄地回到宫墙内,漫无目的地游荡。

    不知不觉间宫人侍卫渐渐消失,沈行舟来到一处鲜有人至的偏殿附近。

    沈行舟抬头看看,辨出前路不是去霁月宫的方向,转身欲走,却隐约听见墙内仿佛有响动。

    鬼使神差般,沈行舟推开了虚掩的大门。

    入目是一间荒废已久的院落,杂草丛生,并无人影,沈行舟暗骂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管闲事,提步就要离开。

    “啊……娘娘……”房内骤然传来一声异样的喘息。

    恰一阵阴风吹进衣领,沈行舟吓得一抖,冲着不远处大声喝问:“谁?谁在那儿!”

    沈行舟几个箭步跨到门前,一把推开房门,正好看见一道人影慌慌张张躲入柜中。

    “出来!什么人鬼鬼祟祟的!”沈行舟想也不想快步行至跟前,却在看见地上散着一幅摊开的画卷时生生止住脚步。

    饶是沈行舟再迟钝,也能闻出空气中还未散去的腥膻味代表着什么。

    画卷上面栩栩画着一位身着苍族独特服饰的女子,媚眼如丝,酥.胸半露,可谓香艳至极,再看落款处——竟大喇喇写着沈煜轩三个大字!

    四皇兄!

    藏柜之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呃……”沈行舟慌忙退了两步,与地上那条沾染不明液体的绢布拉开距离,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个…四皇兄……?”

    听出来人是那傻六沈行舟,沈煜轩气急败坏的声音从柜中传出:“滚!赶紧滚!”

    沈煜轩实在吓得不轻,释放后本应半硬的对象瞬间委顿,若因此落下个什么毛病,他定不会轻饶沈行舟!

    “好嘞这就滚……”沈行舟挠挠赧红的脸颊,一溜烟就往外跑。

    “慢着!回、回来!”沈煜轩回过神来,色厉内荏地又道。

    沈行舟站在门口,弱弱询问还有何事。

    “今日之事,你若敢对第三人提起,老子扒了你的皮!滚吧!”

    “皇兄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沈行舟边往外跑边道“告辞”。

    沈煜轩将柜门撬开一条缝,望见沈行舟真如他所言一般迅速离开,放下心来,又安慰了自己的小兄弟一会儿,才整理好衣裤拾起画卷离去。

    沈行舟不敢停步,脚不沾地一路回到霁月宫。

    待喘匀了气,沈行舟很快将这件事抛诸脑后,又继续烦恼怎样才能拯救林鹿去了。

    第26章 拜谁所赐

    整整两月。

    林鹿不被允许发出除狗叫以外的声音, 不被允许直立行走,不被允许穿人的衣服,只能跪趴着舔食舔水, 像真正的巴儿狗一样生活了整整两月。

    吃喝拉撒都在狗屋,除了纪修予, 林鹿接触不到外界的任何事物。

    也包括给林鹿留下希望的沈行舟。

    他没有余力去想沈行舟再度失约的原因, 时刻忍受耻辱如芒在背的感觉就已经耗费掉林鹿的全部精力。

    这日, 纪修予变着法儿的折腾林鹿。

    林鹿双手被缚, 浑身□□地吊在房梁上, 两月来羸弱的身子本就亏空得厉害,吊挂两日又被断了食水,更折磨得小太监命若悬丝。

    “南边儿最近不老实啊, ”纪修予翻了一页奏折, “安南巡抚发来折子,说边境一带有异族盗贼出没,频频越境,搅扰村镇不宁,这事儿……你怎么看?”

    “……”

    窗纸透进来的阳光洒在林鹿眼皮上, 纤睫翕动着难以睁开,两片薄唇干如枯叶,裂开数道血口, 终是没能吐出半个字。

    纪修予随手团了张废纸, 朝着林鹿身上丢去,“问你话呢,说话。”

    “回…回干爹的话……”林鹿缓缓开合着唇舌, “儿子以为…应先派遣军队…镇压……再……”

    “不对哦小鹿儿,”纪修予“啪”一声合上手中奏折, 往桌上一丢,支着脑袋斜斜望向林鹿:“当然是从朝中挑个不顺眼的倒霉蛋,把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丢给他。”

    林鹿沉默了半晌,攒足说下一句话的气力,弱弱道:“……干爹…言之有理……”

    纪修予满意地点点头,靠在榻上优雅地打了个哈欠,阖了眸闭目养神。

    能做纪修予的干儿子是多少太监梦寐以求的美事,可林鹿五年来对其尊敬有加,从未萌生过这种念头,如今良师的形象破碎得彻彻底底,这个称呼从林鹿口中说出就成了天大的讽刺。

    时间缓缓流逝,直到门外响起敲门声。

    林鹿双眸猛地睁大,因受到阳光刺激,瞬间漫出些生理性泪水来。

    “不、不要……!”一直毫无生气的人体挣扎起来,手腕结了痂的伤口再次迸开,红的血顺着绷直的手臂汩汩淌下。

    可林鹿的惊呼实在微弱,说是挣动,也只是让自己在半空中抖个不停罢了,根本制造不出甚么惹人注意的声响。

    “掌印,您找我?”是猫蛋的声音。

    林鹿惊恐地扭动身躯,试图遮挡住暴露在阳光下的、完好无损的男人私.处。

    只要猫蛋推开这扇门,他就能对林鹿的胴.体一览无遗。

    ——也就会发现林鹿隐藏多年的秘密。

    林鹿试图大声示警,干涸的喉管却也只能发出像拉动破风箱一样的声音。

    纪修予一步步走到林鹿跟前,悄声询问:“怎么,怕了?”

    “你是怕,这个世上知道你秘密的人又多了一个,”纪修予脸上的笑意在一点一点蔓延加深,落在林鹿眼中只如恶鬼一般可怖,“还是怕你的好朋友陪你一起死啊?”

    林鹿无力地摇着头,嘴里呜声渐响,眼窝更是酸涩不已,却因脱水再流不出一滴泪来。

    “什么…?”一门之隔,猫蛋终于听到些许响动,“掌印,您说什么?”

    林鹿满目惊恐,手腕伤处的血液小蛇一样蜿蜒而下,被林鹿过于苍白的皮肤一衬,这幅景象美得就像雪地里绽放的曼珠沙华,令林鹿整个人散发着妖冶颓败的气息。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只是多年来的习惯,本能地驱使他想隐藏身体的秘密,面对纪修予的提问,其实林鹿自己也不得而知。

    “进。”纪修予扬声一宣,声线中透着不易察觉的兴奋。

    林鹿全身血液瞬间凉透,混沌不堪的神识前所未有地清醒起来。

    猫蛋应声推门,林鹿绝望地闭上眼睛。

    “啊!你……”意料中的惊叫声倏地响起,猫蛋怔楞片刻,回神后直接跪在地上,边磕头边求饶:“掌印饶命!掌印饶命啊!奴才什么都没看见……”

    纪修予轻巧地将门推拢,没什么形象地蹲到猫蛋身前,垂眸觑着他,道:“鹿儿啊,他说他什么都没看见,你信吗?”

    林鹿回光返照一般挣扎起来,依着他现在的处境,有点像挂在鱼钩上离水窒息的一尾银鱼。

    方才惊鸿一瞥骇得猫蛋出了一身的冷汗,没看错吧?林鹿竟是个带把的?不可能啊!可若细细回想,与林鹿朝夕相处的这几年,确实没见过他如厕沐浴的场景,当时只当他内向怕生,如今想来竟是……

    猫蛋的脑瓜转得很快,一下就明白眼下情况危急,他与林鹿的性命就在纪修予一念之间。

    “你信?”林鹿并没有发出足够清晰的字句,纪修予自顾自双手捧起猫蛋瑟缩不已的脸颊,“咱家不信。”

    话音未落,纪修予修长微凉的手指渐渐上移,迎着猫蛋惊恐万状的目光,拇指用力戳进猫蛋眼窝,轻而易举捣毁了他的光明。

    温柔浅笑着的男人面庞,成了猫蛋此生最后看见的事物。

    “啊啊啊!!!”猫蛋痛得在地上打滚,血泪洒了满地,“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冲天而起,带着极度的苦楚久久回荡。

    “猫蛋!猫蛋啊!!”林鹿目眦欲裂却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有什么冲我来,猫蛋是无辜的!他不会说,他不会说的啊!”

    “他无辜?”

    纪修予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毫不在意手上滴淋的鲜血,起身挥手甩出一道精光,准确打中高悬房梁的粗绳,继而伸手稳稳接住笔直落下的林鹿,将他手上捆着的绳索拆开。

    林鹿挣开纪修予的怀抱,失去支撑一下扑倒在地,艰难地爬向猫蛋。

    纪修予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两人,幽幽说道:“你以为刘高是怎么死的?”

    “你以为,咱家这么容易就扳倒御马监,是拜谁所赐?”

    “你以为——你能落在咱家手里,受尽折磨,是托了谁的福?”

    林鹿搀扶猫蛋的双手僵在半空。

    “不是的……不是的……”猫蛋疼得浑身颤抖,摸索着想要抓住林鹿的手,“我不是故意的,你、你听我解释……”

    “那年秋狝,你真以为咱家查不出,是你林鹿窝藏刺客?”纪修予垂眸莞尔,露出说不尽的快意神色,“这小子坏得很,他看到了,私下找到咱家告发此事,意图邀功上位,跟咱家讨一个内书堂的名额——这些事,想必他都没跟你说过吧?”

    林鹿难以置信地转向猫蛋,面上似哭非笑,看着猫蛋脸上的两行血泪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林鹿,林鹿你听我说!”猫蛋已经看不见了,跌跌撞撞哭着跪在林鹿面前,“我那时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我、我错了,你原谅我……”

    “…原谅……你?”林鹿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

    “是,我一开始是想踩着你上位,我不如你年轻漂亮,留在御马监一辈子只能当个养马的,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猫蛋声泪俱下,血水和着泪水滴滴答答洒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

    “……可是后来,我感受到你是真心待我,我、我也是真拿你当朋友!林鹿,小林鹿,你原谅我,我……”

    “所以求求你,你相信我!我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猫蛋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咬牙切齿道:“你看,我已经瞎了,谁会相信一个瞎子说的话……别杀我,我不想死啊林鹿……呜……”

    林鹿愣愣地没有说话。

    他与猫蛋说不上关系多好,但也没有很坏,五年时间,就算是块石头也焐热了,何况是两颗朝夕相对的热腾腾的人心。

    林鹿只是不想有人因他受伤,以他目前的精神状态,实在无法承受多余的外力,比如自责、愧疚之类的感情。

    “哈哈哈哈,你听听,鹿儿,你听见他在说什么吗?”纪修予矮身凑在林鹿跟前,轻轻揽住他颤抖不止的肩头,蛊惑似的在他耳边低语:“人不过是一群独性自私的兽,人心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

    “你可怜他,谁可怜你呢?明明是他对不起你,却还要逼你原谅他……”

    “善良无用,没人会领情,偶尔也要多为自己考虑啊,林鹿。”纪修予从怀中摸出一柄雪亮的匕首,以迅雷之势捣进猫蛋口中,刀尖陡然一转,削下条血淋淋的舌头来。

    “嗷啊——!!!”

    猫蛋痛到浑身痉挛,勉强撑在地上,从嘴里呕出大片大片的血,比起人,更像是受了重伤的野兽般哀嚎着。

    视觉冲击与强烈血腥气一同袭来。

    林鹿疯了似的尖叫,直到脆弱的嗓子承受不住地咳嗽起来才停止。

    “你以为干爹残忍,其实在你内心深处也是希望咱家这么做的。”纪修予扶住林鹿,以防他烂泥似的倒下,“不过林鹿,你要知道,拔了舌头,他还能用手写;砍了双手,只要他想,有的是办法泄露你的秘密。”

    猫蛋顾不上灼烧神经一般的剧痛,发狂般冲着声音来源磕头,口中呜咽难言,更多鲜血涌了出来。

    “没有……我没有……”林鹿别开脸,双手软软地搭在纪修予胳膊上,试图推开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魔,却使不上半点力气。

    “说起来,刘高真是个汉子,黑狱的酷刑从头到尾试了一遍,愣是不松口,咱家一提你,林鹿,他就全认了,”纪修予附在林鹿耳边,以气音说道:“刘高是替你死的,而背叛他、背叛御马监的小人就在你面前。”

    林鹿将瞳眸睁到最大,眼神却是苍凉绝望的,口中急促地喘着粗气,瘦弱的肩头跟着一刻不停地上下起伏,整个人仿佛随时都会破碎一般。

    “现在他知道了你的秘密,”纪修予缓缓将匕首塞进林鹿虚握成拳的掌心,“就算不为别的,只为你自己,难道不想杀之灭口、以绝后患吗?”

    第27章 暮色渐起

    “不……不……”

    林鹿挣动起来, 纪修予不由分说收紧五指,握着林鹿的手扣紧匕柄。

    “啊……啊……!”猫蛋心中警铃大作,不再寄希望于那位阴晴不定的掌印, 慌忙转动身子朝门口爬去。

    可惜他现在双目失明,辨不出方向, 在另两人眼中只是歪歪扭扭地向旁爬行。

    纪修予半扶半抱地搀起林鹿, 拥着他一步步朝猫蛋走去。

    猫蛋鬓发皆散, 浑身血迹斑斑, 跪趴着艰难爬行, 一步一摔,蹭得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满是触目惊心的血痕。

    林鹿双腿根本使不上劲,可纪修予力气极大, 不容反抗地带着林鹿走到猫蛋身后。

    猫蛋还想再爬, 被纪修予一脚踢翻。

    失血和过度惊吓令猫蛋眩晕不已,纪修予这一脚未施全力,却仍将浑身是血的小太监踢得侧滑出去,猫蛋痛苦地喷吐口血,那些血液飞溅开来, 落了几滴在林鹿赤.裸的足背上,引得那处皮肤烧着了似的灼烫。

    “不要……不要啊……”林鹿几乎已经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只得眼睁睁看着猫蛋垂死挣扎, 有心相救, 亦无计可施。

    猫蛋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他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猛一抹嘴边的血, 强顶着生理剧痛摇摇晃晃站起身,朝着一个方向艰难行去。

    还真不是蒙的, 虽失了视线,但他隐约能感知到阳光,方向是对的,再走三五步就可摸到房门。

    危急关头,猫蛋爆发出身体里最后的能量,行走速度明显加快不少。

    正当前探的指尖触及到木门纹理,猫蛋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感觉后背传来难以忍受的尖锐疼痛。

    “噗”的一声轻响,锋利无比的匕刃刺穿皮肉,精准无误地从背后穿透猫蛋的心脏。

    林鹿的瞳孔不受控制地震颤起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陷入静止。

    林鹿能感受到温热的血滑过皮肤,直至手上沾满鲜血——曾经挚友的血。

    纪修予松开手,笑着退开两步,提醒道:“别拔,拔了死得更快。”

    林鹿与猫蛋一齐倒在血泊中。

    “猫蛋、猫蛋……”林鹿费力将猫蛋抱在怀里,眼中酸涩,可就是流不出多余的泪来。

    此时猫蛋形容可怖,双目的位置是两汪血洞,口鼻不停往外溢出血沫,致命伤处的匕首插得极深,胸口透出森然尖头,大量血液无声蔓延,很快将衣衫浸得湿透。

    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不知猫蛋在临死前正承受着多大的痛苦。

    “哈……花……”猫蛋颤抖着伸出一只手。

    “对不起……对不起……”林鹿握上他的手,除了道歉,再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林鹿满脑子被一个想法占据。

    ——他杀人了。

    猫蛋浑身抽搐了两下,而后猛地一挣,软倒下去再没了生息。

    ——刘高因保护他而死,猫蛋被他亲手用刀贯穿了心脏。

    即使此事并非出自林鹿本愿,但结果已然无法更改,明晃晃摆在林鹿眼前。

    脆弱不堪的灵魂再难承受两条人命之重,风雨中摇摇欲坠,只差一句话,或是一阵风,就能将这个人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彻底湮灭成齑粉。

    如果说刘高的死迫使林鹿直面死亡的恐惧,那么在猫蛋身死的一剎那,化成无形的推手,将林鹿推下万丈深渊,再不能回头。

    林鹿抱着猫蛋尚带温度的尸体,用尽全身力气爆发出绝望的哭号。

    从此,林鹿变得沉默寡言,对纪修予言听计从。

    所幸自那以后纪修予不再对林鹿百般折磨,而是恢复他身为司礼监随堂太监的职权,对外宣称是自己认下的干儿子,信任有加,做什么都带上他,美其名曰培养接班人。

    不过,纪修予的真正想法是否真能如他所说,那就不得而知了。

    一时间,巴结讨好林鹿的人多如牛毛;见过他后,背后恶意揣测他是纪修予的娈.童、靠出卖皮相搏上位的也大有人在。

    林鹿不在乎外界评价如何,只在必要时展露笑颜,其他时候全都阴沉沉的,教人不敢接近。

    猫蛋死后不久便是立夏,周朝以农业为立国之本,是以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举行隆重盛大的迎夏祭。

    宣乐帝沈延不会放过每一次举办宴会的机会。

    若按祖制,迎夏祭应由钦天监推算良辰吉日,斋戒七日,于前夜净体沐浴,祭夏当天前往南郊,帝王亲登祭祀高台,向天神祈求风调雨顺、来年丰收。

    宣乐帝近来得了新宠,要他前前后后的折腾实在嫌麻烦,随口以近来京中不太平为由,免了出宫走那一遭,转而决定休朝设宴三天,果然引得群臣议论纷纷。

    宴会最终还是开了起来,不满此举的臣子虽多,但都慑于纪修予持支持态度,也就无人敢上奏妄言了。

    这日正午时分,宴厅紫金殿。

    高位之上宣乐帝左拥右抱,中间宽敞过道上一群舞姬正在大跳艳舞,丝竹声靡靡不绝,一弦一柱都在无形中消磨芸芸听者的意志。

    紫金殿不虚此名,殿内宽敞恢弘不说,修造时极尽奢华之能,整座大殿缀饰皆是金玉珠宝,就算随手抠下一米粒大的宝石,拿到宫外也是价值连城的存在。

    前厅是宠臣、后妃及皇亲国戚的位子,后厅则由文武百官携家眷赴宴参席。

    好巧不巧,林鹿坐在纪修予下首,席位与皇子中行六的沈行舟遥遥斜对。

    酒过三巡,在场众人微醉。

    “修予啊,”宣乐帝怀中搂着那位被赐名“仓幼羚”的苍族公主,迷瞪瞪的目光飘向左侧席位,“听闻你……收了个义子,宝贝得很,也舍不得给朕瞧瞧?”

    宣乐帝素来放浪形骸,饶是一听便知他是在借酒劲行轻浮之举,也无人置喙分毫,均的是见怪不怪。

    “回禀陛下,臣的一切都是陛下所赐,”纪修予笑得眉眼弯弯,一偏头转向身侧:“林鹿,还不上前给陛下请安?”

    沈行舟自开席始终留意着林鹿,见到这幕更是一颗心悬在半空,默默攥紧了拳替他捏一把汗。

    “是。”

    林鹿起身来到中间空地,一撩袍摆,行了个再标准不过的单膝跪礼,口宣:“奴才林鹿,参加陛下,愿吾皇万寿无疆,大周福祚绵长。”

    “哈哈哈,好好好,好一个‘万寿无疆’!”宣乐帝开怀大笑,惹得怀中美人跟着花枝乱颤,“不愧是爱卿看中的人才,嘴甜,朕喜欢!赏!”

    宣乐帝大手一挥,旁边很快就有伺候的御前太监端上来一盘东西,待走近一看,竟是排列得满满当当的金元宝。

    林鹿双手举过头顶接赏,继而露了个讨巧的笑,声音都像浸了蜜似的:“谢陛下恩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太监年纪不大,褪去昔日青涩,言行举止处处透着纪修予亲自调.教出的大方得体。

    又有一副好皮囊加持,林鹿一上前,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好!下去吧,赐酒!”宣乐帝龙心大悦,酒熏欲重的目光一直留恋地追随林鹿身形而动,不是黏在他姣好明艳的脸上,就是欣赏甚么玩宠般毫不顾忌地上下打量。

    “感念陛下垂爱,臣替犬子敬陛下一杯,”纪修予在林鹿入座后不动声色地站起身,高举酒杯遥对宣乐帝,“愿吾皇身体康健,与灵嫔娘娘早添龙子。”

    “哈!知朕者,莫若卿啊!”这一句正说进宣乐帝心窝,捋着胡须将仓幼羚搂得更紧,另侧不甘寂寞的宠妃挺着胸脯挤到跟前,一时间高位上柔媚娇笑与粗犷朗笑此起彼伏,将宴会气氛推至高潮。

    林鹿案上多了一杯银樽,其中盛满棕红色的酒液。

    “来,众卿家、爱妃,与朕共饮此杯!”宣乐帝率先一饮而尽,得意地倒转空杯展示给众人看。

    “谢——陛——下——”

    林鹿沉默地捞过银樽,随众人一起昂头饮尽。

    辛辣略带腥气的烈酒入喉,像吞了口火般顺着口腔一路燃至胃底。

    林鹿用舌尖顶了顶上牙膛,定定垂眸缓释着这股热辣气息。

    “宫里酒劲大,”纪修予动作自然地抬手蹭掉林鹿唇边溢出的一丝酒液,“捱不住就出去走走。”

    “嗯。”林鹿也不推辞,应了声就离席而出,路上引得无数人纷纷侧目,褒贬非议声皆有之。

    此时暮色渐起,殿外宫灯已燃着,将四下通路照得通亮。

    大殿后是一片竹林。

    林鹿沿其中小路缓缓走了半晌,还是觉得胸口燥闷,这种不适感不仅没因吹了晚风消散,反而在走动时微微出了层薄汗,催得人更加潮热不安。

    正当林鹿换了副表情准备回到席上——其实是由“阴沉着一张脸”调整成“面无表情的一张脸”——风打竹叶沙沙作响,他隐约听到些许不和谐的人声。

    “我那时说什么来着?你若敢说出去,老子扒了你的皮!”

    “四皇兄……我、我谁也没说啊!”

    “那老三是怎么知道的?!”

    “我……我之前惹父皇不快,禁足两月有余,赶上迎夏祭父皇高兴才准我出门,我不知道三皇兄他是……”

    林鹿转过弯,竹影掩映着一方空地,正站着发生口角的两人。

    沈煜轩看着沈行舟那双无辜微颤的瞳眸就气不打一处来,扬起厚掌就欲往他脸上招呼。

    他抡圆了胳膊,夹带着呼呼风声,沈行舟吓得闭了眼睛。

    就在那只手掌离沈行舟面庞不过寸许距离,竟被人从后抓住手腕生生止住势头。

    沈煜轩一脸怒容瞪视过去:“什么人?敢管老子的闲事,你不知道本殿是大周第四皇子吗?”

    那人冷哼一声,手上使了点劲道将沈煜轩手臂轻巧摔回,语调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四皇子,又如何?”

    他眼神阴冷,下颌线条锋利如刀刻,面容却美得肆意张扬,竹影摇晃落在他一袭墨绿长袍上,整个人艳诡得好似月下妖。

    沈行舟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有些陌生的林鹿,一肚子委屈堵在喉咙中间,莫名就红了眼圈。

    第28章 尝尝味道

    “又如何?”

    四皇子咬牙切齿重复一遍, 怒道:“老子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惹了本殿下到底能如何!”

    说着,沈煜轩侧步拉开架势, 再次高高扬起巴掌。

    沈行舟下意识就想挡在林鹿身前,被后者一把抓住手腕制止了。

    林鹿面色不改, 甚至连脚步都没错一下, 立在原地静静看向眼前暴怒的四皇子沈煜轩。

    “你…你是……”沈煜轩突然想起这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 迟疑着落下手臂, 又凑近左右仔细端详了一番, 这才恍然大悟似的说道:“嗐!本殿当是谁呢,原来是纪掌印新得的麟子,真是失敬失敬!”

    显然沈煜轩所在立场是想要拉拢林鹿的一派。

    林鹿施施然松开沈行舟, 整整衣袖, 一言不发地盯着沈煜轩。

    “既然都是误会,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沈煜轩一脸谄笑,马上告辞道:“本殿就先回去了,改日定邀林公公一聚,还望公公切莫推辞。”

    不知怎的, 与林鹿对视时,总觉得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珠宛若黑洞一般,将情绪、神采等物吸收殆尽, 透不出半丝光亮, 毫无生气可言,仿佛多看一会儿就要被摄魂夺魄似的。

    “恭送四殿下。”林鹿扬声。

    待四皇子走后,这片空地安静下来, 一时间只闻竹枝摇曳声。

    “奴才出来已有些时间,”林鹿率先打破沉默, 并没有看向沈行舟,兀自轻声道:“这就打算回了,六殿下自便。”

    说罢毫不停顿地提步便走,惹得沈行舟忙呼:“鹿哥哥!”

    林鹿已走出两步,并无要停下的意思。

    沈行舟急了,匆匆追上,他不知林鹿为何跟换了个人似的,既不敢轻举妄动,又不想放他离去,试探性地拽住了林鹿衣袖。

    触手丝滑生凉,是上好的绸料。

    林鹿果然顿住,继而缓缓抽出那片衣料,转向沈行舟认真地道:“六殿下还有何事?”

    与沈行舟的再次相见,林鹿没有想象中那样心生嫌隙或满腔怨怼,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

    事实与期望相左时人才会失望。

    猫蛋之死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发生在林鹿身上的极端经历重铸了他前十八年养成的性格,而那期间产生的懵懂情感,自然也全都泯没成烟了。

    现在的林鹿只会对于己有利的人或事产生兴趣。

    可一看见那双湿润的眸,林鹿本就焦躁的心竟蓦地跳快两拍。

    “我很抱歉,”沈行舟沮丧地垂下头,“当初没能救出鹿哥哥,我很抱……”

    “都过去了,”林鹿眼底似在有暗流涌动,很快打断道:“干爹于奴才有再生再造之恩,六殿下不必挂怀。”

    “如果没什么事……”

    “有!”沈行舟一把捉住林鹿双手,用力握了握,“我有事要跟你说!”

    他的手心干燥温热,落在林鹿略显冰凉的皮肤上有些灼人。

    林鹿触电一般缩回手,仍强装不动声色道:“殿下请言,奴才洗耳恭听。”

    一定是方才那杯酒有问题。林鹿有些烦躁地想着,冷若冰霜的面上隐有戾气浮现。

    可在沈行舟眼中,这幅光景便成了林鹿不自然地敛了眸,形状姣好的唇瓣抿得很紧,显出些许……艳色来。

    低垂的睫羽恰好掩去眸中阴鸷。

    肤质胜雪,唇若涂脂。

    让人莫名就很想尝尝味道。

    沈行舟鬼使神差地缓缓凑近,林鹿正压抑着心中那股没由来地烦乱,直到湿热的吐息扑在颊边才回神。

    林鹿一把推开沈行舟,蹙着眉厉声诘问:“殿下这是做什么?”

    “我…我……”沈行舟后撤两步又黏上前来,懊丧地揉皱了衣角,“ 是我没用、无能,一次次空口许下承诺,却总是做不到。”

    “我就是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但还是搞砸了……不敢奢求原谅,看到鹿哥哥还活着,我就、我就……”沈行舟看上去很是为难地剖白着,惴惴道:“只是…总感觉鹿哥哥现在很不开心……”

    “我想让你开心。”沈行舟热切地望进林鹿眼底。

    “你凭什么敢把我身上发生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林鹿猛然抬眸,冷笑一声,一步步朝沈行舟走去,“你凭什么,敢喜欢……我?”

    沈行舟生怕惹林鹿生气,避让锋芒似的挪蹭着后退。

    直到背靠上一根粗竹,退无可退。

    沈行舟不是读书的料,却在武学方面颇有造诣,这些年勤于操练,个子抽高不少,人也精壮,此时两人距离拉进,林鹿在他面前足矮了小半个头。

    在沈行舟看来林鹿是微仰着脸看他的,眼睛晶亮,虽然看上去是生气了,但比方才浓墨一般的眼神好了不知多少。

    林鹿带了些狠劲地攥住沈行舟衣领。

    领口骤然收紧,沈行舟喘了口气,却仍一瞬不瞬望着林鹿,眸光清澈,唇边露出一点羞怯的笑意。

    林鹿看他这样,一股无名火骤起,连带着被先前焦躁搅扰得不甚清明的理智一齐燃着烧成火海,瞬间朝四肢百骸蔓延开去。

    “好啊,奴才这就如殿下所愿。”

    林鹿拽着沈行舟领子迫使他低头,然后嘴对嘴狠狠撞了上去。

    沈行舟彻彻底底呆住了,仿佛过电般从天灵盖一路火花闪电地蹿向尾椎骨,甚至感觉整个后背都是麻的。

    没有技巧,不带感情,林鹿在沈行舟微张的唇舌间横冲直撞,故意发狠咬破了他的下唇。

    口齿间交织着不少酒气,又很快尝到血的腥甜。

    “唔。”沈行舟痛得直皱眉,一声不吭任由林鹿索取。

    两人谁都没有闭上眼睛,就这么离得极近地互相对视着。

    正当林鹿恶意啃噬那块破皮出血的皮肤,想在沈行舟脸上看到更多痛色时,一双温暖的手兀地攀上林鹿腰间摸索。

    林鹿一惊,撤开同时向下按住沈行舟作怪的手,声音染上沙哑:“你做什么?!”

    转瞬间,林鹿恼怒于自己的失态,阴冷的目光投向满脸无辜的沈行舟:“六殿下当真不知廉耻,居然想对着一介宦官自荐枕席吗?”

    “不是的,哎,那倒也不……”沈行舟笑得有些狡黠,又想起什么似的解释道:“我不是有意的,就是鹿哥哥腰带上的玉石硌得实在难受,才想着拨开些。”

    “可是……”沈行舟眼光犹豫着下移。

    林鹿用来束腰的,只是一条缀了银箔贴花的黑色革带。

    根本没有什么硌人的玉石。

    林鹿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慌乱,欲盖弥彰地侧了侧身子,道:“亲也亲了,殿下合该是满意的,奴才告退。”

    说罢,林鹿转身欲走。

    热,太热了。

    这个吻之后林鹿愈发燥热难耐,下腹始终有一团火在烧,逼得人直想往冰水里跳,而沈行舟显然像个天然火炉,只是挨着他站都有些无法忍受。

    可这个不知死活的火炉竟然从身后拥了过来。

    少年人结实的双臂轻而易举圈住林鹿,一只手绕到他身前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揉了一把,下巴垫在林鹿肩上,悄声道:“鹿哥哥并不是真的太监……对吧?”

    林鹿浑身一悚,始终紧绷的身子却逐步在沈行舟怀中放松下来。

    沈行舟看不见他表情,当他害羞,自以为善解人意地又道:“鹿哥哥放心,阿舟不会说出去的——我知道了,哥哥适才在席上饮了父皇赐的酒罢?”

    “……是又如何。”林鹿硬邦邦掷出这几个字。

    “那是虎血酒,”沈行舟心满意足地抱着难得安静的林鹿,在他耳畔絮絮地道:“选最烈的酒,加入一注公虎血,充分搅拌后得来的就是虎血酒。”

    他没注意到林鹿的呼吸渐渐粗重,仍自顾自说着:“虎血酒不仅能舒筋活骨,还有壮阳之效,平时赏的都是步入中年的成年臣子,鹿哥哥年纪轻,喝下后出现这种反应是正常的。”

    沈行舟嘿嘿笑了两声,“要不要我帮帮鹿哥哥?教习嬷嬷说过,憋时间长了对身子无益……”

    “好啊。”林鹿一口答应。

    沈行舟没想到林鹿能同意,还同意得这么快,一时间松了胳膊愣在原地。

    林鹿轻轻推开他,率先往竹林更深处走去。

    沈行舟见状赶忙跟上。

    一刻钟后,两人先后从竹林现身,一前一后走在回程的小道上。

    林鹿身上躁动的情绪一扫而空,衣衫皆整,相当平静地走在前头。

    而身后隔着一步距离的沈行舟就不怎么体面了。

    ——身上锦袍乍一看尚很服帖,可若仔细看去,就会发现金尊玉贵的六皇子腰带上下系得颠倒,不易察觉的内衬上沾了几滴可疑的白渍,发冠微乱,走起路来也是一瘸一拐,若教御史见了,定要批他仪容有失、败坏皇家风度。

    “鹿哥哥……”沈行舟泪汪汪地小声喊他。

    林鹿头也不回,甚至加快了步伐,“奴才自问已经与殿下说得清楚明白,今日之事,殿下权当从未发生过。”

    “你我到此为止,桥归桥、路归路,尔后便各自为安罢。”

    沈行舟实在走不快,一张俊脸皱成苦瓜,只得眼巴巴望着林鹿的背影越走越远,不由忿忿心道:当没发生?说得轻巧,简直疼死人啦!

    不过……他终于能宽心,哪怕只有一点,也是值得的。沈行舟想着便弯了嘴角。

    待林鹿回到座位时,紫金殿内冗长的宴会仍在继续。

    案上冷了的饭食尽被撤走,林鹿落座时面前已摆满热腾腾的佳肴。

    喉咙里渴得厉害,林鹿一坐下就给自己斟了杯温茶,急急送到口边一气饮干。

    “干什么去了?”纪修予执箸拨弄着一道炙肉,随口问道。

    “在殿后竹林里逛了逛,”林鹿这时神色已恢复如常,低头答道:“儿子贪看暮景,回来迟了,还请干爹降罪。”

    纪修予掀眸觑他一眼,没再问,夹了一筷子肉填进自己嘴里,“无碍,鹿儿高兴就好。”

    林鹿抬手摸摸自己脸颊,没再言语,像刀收入鞘般恢复了往日深沉。

    第29章 夜不能寐

    林鹿躺在榻上, 安静地睁着双目。

    夜已深,屋内没掌灯,月光透过窗牖洒在地上。

    【我就是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

    傻子。林鹿无声做了个口型, 默默翻身,经历了竹林的荒唐事后一点睡意也无。

    满脑子都是沈行舟隐忍含泪的明眸, 和被自己咬得红肿的唇。

    一股微弱冲劲涌向下腹。

    “…………”饶是独身自处, 林鹿面上还是露出几分赧然神色。

    这下更睡不着了。

    无奈, 林鹿起身倒了杯茶, 几口凉茶下肚, 喉中干渴得到纾解的同时,那股不可言说的邪火也被浇熄殆尽。

    左右失眠,林鹿便想出去走走。

    兴京地处北地, 即使临近入夏, 夜风仍带着些许凉意。

    他从衣柜拿了件厚点的披风罩在身上,挽指将领口系带打了个结,遂推门而出。

    “这么晚了,去哪儿啊。”

    林鹿住在侧房,走到院中时路过纪修予所在的正卧, 尚还亮着灯,纪修予懒懒的声音飘进耳中。

    “回干爹,”林鹿停住脚步, 如实回答:“夜不能寐, 随处走走。”

    纪修予嗤笑一声,“看来虎血酒对你还是早了点,再有下回拒了便是。”

    林鹿应下, 又道:“夜深露重,干爹也要保重贵体, 早些休息才是。”

    “嗯,去吧。”

    “儿子告退。”林鹿朝亮光处略一躬身,而后走出了栖雁阁。

    院外有执勤的锦衣卫,见林鹿出来口呼“少主”,后者点点头算是回应。

    月色澄明,四下静谧,林鹿漫无目的地顺着宫道缓缓行着。

    此时林鹿脑内正进行着此消彼长的拉锯战,一边本能地想要封闭自己,只要不付出真心,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就不会再次受到伤害;而另一边却是隐藏在冷硬外壳下的本心,依旧火热、滚烫,想对沈行舟的示爱做出适当回应。

    林鹿自嘲地牵了牵嘴角,说“到此为止”的是自己,大半夜烦恼得睡不着觉的也是自己。

    他不是什么重欲的人,甘居人下的处境也不允许林鹿对皇子生出不该有的绮念——即使他并不知道纪修予对此态度如何,但他不敢以沈行舟的安危作赌注。

    纪修予要真想对付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恐怕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与其黏黏糊糊地纠缠不清,不如一开始就划清界限。

    可林鹿明知这一道理,却还是眼神微动,探出手来抚上宫墙,想的却是握住沈行舟的腰时,那细腻的触感,和坚实流畅的肌肉线条。

    不得不承认,摸起来手感极佳。

    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清爽夜风吹散了那些不必要的悸动,林鹿撤回手掌,隐在披风下收紧成拳。

    只是,这具初尝人事的身子替林鹿将那一刻的欢愉铭刻牢记,无论如何都难以忘却,他能做的唯有勉强压在心底。

    不知不觉,林鹿走出很远,待回过神时周围场景变得有些陌生。

    御花园一隅。

    林鹿看着不远处漆黑一片的湖面,辨出对侧即是五年前沈行舟被其他皇子推下水的地方。

    那时两人之间尚且朦胧,如今竟已然有了肌肤之实。

    五年光景,御花园历经多次修葺增建,现下看来,确实透着股子物是人非的意味。

    林鹿没提灯笼,好在今夜月色甚明,石子路旁也设有石灯柱,让人足以看清脚下、夜兴游园。

    湖边风起,林鹿拢了拢身上披风,沿路朝更深处走去。

    “……扎……该死……老……”

    转过一道弯,林鹿恍见湖畔坡下隐有火光,还伴随着嘁嘁咕咕的人声。

    大半夜鬼鬼祟祟,会是什么人?

    林鹿犹豫一下,还是提步往那走去。

    “……扎死你、扎死你!该死的老东西,叫你欺负我、叫你欺负我……”

    湖石后的草地上斜放着一盏提灯,微弱灯光照亮了一个蹲在地上的窈窕背影。

    “你是谁?”林鹿蓦然出声,诘问道:“在这做什么?”

    那人吓得短暂地“啊”了一声,浑身猛地一抖,似乎还有甚么对象脱手而出。

    “你你你你这人走路怎么没声儿啊?”仓幼羚腿一软坐在地上,忙不迭回身向后蹭了几步,直把掉在地上的东西往身后藏,“我我我…本宫是灵嫔,你你……你又是何人?”

    仓幼羚穿着一件夜行斗篷,兜帽随着动作脱落,露出一张媚态天成、朝气灵动的绝色容颜来。

    林鹿面无表情地拾起灯笼,往前一举,看清确是其人,居高临下地说道:“奴才是司礼监太监林鹿,不知灵嫔娘娘夤夜在此……”又将手中灯笼往她身后照了照,“若奴才没看错,娘娘莫不是在行巫蛊之事?”

    仓幼羚慌忙将那草人胡乱往自己怀里塞。

    “那么多针,娘娘也不怕扎着自己。”林鹿冷冷揶揄。

    “要你管!”仓幼羚心虚地凶了林鹿一句,被细细的针鼻戳了几下又赶忙拿出来,烫手山芋般拿也不是扔也不是,恼羞瞪向林鹿:“噢!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大坏太监的小狗腿子!”

    林鹿垂眸盯了她半晌。

    “你……你说话啊!”仓幼羚被他看得直发毛,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她个子不似苍族人,甚至在周人女子中也算娇小,站在林鹿面前还需微微仰视着他。

    “拿来。”林鹿摊出手掌。

    “什么……?”仓幼羚愣住。

    “人在宫中,又非我族类,娘娘须得万事谨慎。”林鹿不想跟她浪费时间,伸手捞过仓幼羚手中的稻草娃娃,“这东西在后宫可是大忌,就算娘娘自恃盛宠,也不该如此随心所欲,以后可不许了,不然谁都救不了你。”

    仓幼羚咬着下唇,看着林鹿矮身下去,将草人身上的银针一根根拔去,再从灯笼中借火,将那干草制成的人形玩偶烧得一干二净。

    火光中,一条白布贴在娃身正中,依稀可辨上面歪七扭八地写着“沈延”二字,随着火舌舔舐缓缓消失。

    仓幼羚不说,林鹿也没问,权当什么都没看见。

    谁还没个苦衷了。

    “你为什么要救我?”仓幼羚歪着脑袋,也知道林鹿这样做是在替她着想,不由放下了戒备。

    “没有为什么,”林鹿收敛眸意,抬脚将草地上一点灼烧过的痕迹碾去,“奴才做事随心,不想有污糟事弄脏今夜这样好的月色罢。”

    仓幼羚抬头望了望,明月高悬天幕,光华清辉莹润,果真是极美的夜景。

    “夜深了,灵嫔娘娘没什么事就回吧。”林鹿调转手柄,意图将灯笼交还给她。

    “你是一个好人。”仓幼羚抱臂观察林鹿,没接灯笼,笃定地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林鹿脸色古井无波,收回手柄正正提着,静待仓幼羚下文。

    “好人,为什么认贼作父?”仓幼羚走近林鹿一步,目光仔细描摹他的面容,有些惊诧身为“男子”竟能生得这样美好的一张脸,“我看得出来,你与那纪修予并不是同一类人……”

    “你怎么知道不是?”林鹿冷不丁出手,右手虎口钳住仓幼羚脖颈,而后猛地收紧。

    “唔、唔……!”仓幼羚瞬间被人扣住命门,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得拼命拍打林鹿胳膊,一张精致小脸很快憋得通红。

    “仓幼羚,管好你的嘴。”林鹿收回手掌,眼神似蒙了一层寒霜。

    林鹿对皇帝、后妃皆无感,临时起意帮了灵嫔,也只是念及她小小年纪就困于深宫,已经失了自由,却仍不得不委身于人——就和自己一样。

    但这仅是一点无关紧要的恻隐之心,并不能成为“林鹿就是好人”的左证。

    起码林鹿自己不这么认为。

    以林鹿现在的心理状态,他不允许有人对自己妄加揣测,正如他所言,此举只是随心而起,就像路上救起一只猫狗,你会有耐心跟猫狗讨论自己到底是何种人吗?

    仓幼羚捂着脖子咳嗽半天,这期间林鹿始终留意着周围,万幸,并没有第三人的出现。

    “我、我……”

    林鹿以为身为一宫嫔位的仓幼羚会怒不可遏地问罪,但他漆黑眼瞳里满是漠然,似乎并不担心灵嫔能把他怎样。

    仓幼羚喘匀了气,使劲咽了口唾沫,“我的名字是乔乔。”

    林鹿微怔,对上她认真的眸子,只听她又道:“别用那个屈辱的代称叫我。”

    仓即“苍”音,又可指仓廪;幼羚,年幼的羊羚。

    这个名字,仿佛意指她就是苍族进贡入周、任人宰割的羔羊。

    日日以色侍人,还需忍受侮辱式的名姓,也难怪仓幼羚半夜铤而走险也要扎小人诅咒周朝皇帝了。

    “奴才失言,还望娘娘恕罪。”林鹿微微欠身,欲告辞离去。

    “嘿嘿,没事没事!”仓幼羚娇憨一笑,无比自然地站到林鹿身侧,全然忘记方才他险些掐死自己的事,“走吧!”

    “走?”林鹿蹙眉。

    “是呀,你不是太监吗?太监送后宫娘娘回宫不是天经地义?”仓幼羚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林鹿无奈地叹口气,提稳灯笼调转脚跟,率先走在前面。

    仓幼羚重新戴上兜帽,整张脸都藏在阴影中,只有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泛着光。

    她谨遵礼制,与林鹿保持一步距离跟在他身侧,柔柔灯光照亮了两人脚前的路。

    “哎,林鹿,你名字是哪两个字?”

    “……”

    “要是你干爹对你不好,你也可以来投奔我,姐姐罩着你!”

    “……”

    “你个小太监,怎么不说话?”

    “……”

    面对仓幼羚连珠炮似的诸多问题,林鹿始终缄默不言,并开始后悔自己今夜到底为何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好在,消失了半宿的瞌睡成功被她喋喋不休的低语勾了出来,林鹿此行倒也不算全然无获了。

    第30章 悄然变化

    林鹿一直将仓幼羚送到宫门口, 才知道她是迷晕了所有的太监宫女偷跑出来的,甚至大周的真龙天子还躺在她的床上睡着。

    “多大点事儿,”仓幼羚顺手接过灯笼, “那老头睡得跟死猪一样。”

    林鹿对她在自己面前全然不设防的言行有些不明所以。

    不知是得意于自己的手段,还是本就浑然不在乎。

    “这些话如果让人听见了, 你会死得很难看。”林鹿道。

    “你以为我有多想活?”仓幼羚眼中划过一瞬间的狠戾。

    “好了, 谢谢你送我回来, ”仓幼羚转而又露出寻常那样娇俏的笑, “本宫会记得你的。”

    林鹿默默颔首, 扭头便走。

    也就没看见背后仓幼羚探寻的目光,和脸上一抹玩味的笑意。

    这夜之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变化, 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沈行舟缺席了后两天的迎夏宴。

    林鹿有意无意得知, 六皇子偶感风寒,发了整两日的高热。

    “干爹,又要出去?”林鹿在纪修予屋里帮忙整理积压了三天的奏折,正碰上纪修予出门。

    宴期一结束,纪修予明显忙碌起来。

    纪修予没回答, 只深深看了林鹿一眼,忽然问道:“烁金街上的悦宵楼,去过没?”

    林鹿抬眸, 答:“去过。”顿了顿, 补充道:“猫蛋生前带儿子去过一次。”

    “如何?”纪修予弯了眉眼,一边整理衣襟一边随口询问。

    “环境雅致,菜品极佳。”

    “改天干爹也带你去。”纪修予又看了林鹿一眼, 仿佛亲近的长辈一般对他莞尔地笑。

    林鹿一口应下,垂眸继续做着手头工作, 不想、也不打算揣摩纪修予话中是否藏着什么深意。

    纪修予先前对林鹿百般侮辱、折磨,给林鹿的精神层面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

    面对纪修予,他甚至不敢生出憎恶、反抗之类的念头,唯有发自心底事事顺从方能在纪修予手下得以生存。

    ——血泪的教训令林鹿深刻认识到了这一点,而在此期间催生出的黑暗面,也让林鹿的心智变得格外强大,遇事皆可冷静处之。

    可沈行舟就像是一团烈火,带着不管不顾的冲劲狠狠撞上林鹿冷冻封闭成寒冰的内心,令他不可避免地产生些微动摇。

    林鹿默默收捡着书案上的奏折,没有纪修予的允许,他自觉不会过多翻动其中内容。

    左不过是些朝堂翻涌,他并不十分在意那些皇子大臣之间的夺权篡势,只本能地听从纪修予安排,就像一只真正被驯养顺良的狗。

    也难怪刚一在司礼监露面,林鹿就很快背上诸如走狗、贱奴之类的名声了。

    不过骂归骂,这些字句是断不会传进林鹿耳朵的。

    转眼临近午膳,林鹿忙完工作也没有等到纪修予回来,于是有小太监毕恭毕敬地询问他是否需要将饭食端进屋,林鹿拒绝了,离开司礼监进了宫。

    沈行舟正趴在自己院中的石桌上晒太阳发呆。

    “殿下,该用午膳了。”贴身太监凌度自沈行舟展现过所谓“皇子威仪”的东西后变得格外恭顺。

    “没胃口。”沈行舟恹恹地道。

    由于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沈行舟与林鹿初次探索□□的经历并不算十分美妙,作为被动一方的沈行舟还因此受了点轻伤,引得他高烧不止。

    不过这个原因只有沈行舟自己知道,他硬着头皮朝夏贵人讨了清热消肿的药膏,吓得这位母亲反复询问是哪里受伤,沈行舟到底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这……”凌度犯了难,“殿下风寒初愈,小厨房做的都是清淡好克化的,哪怕少用些呢?”

    还没等沈行舟回答,院门外走进一名宫女,沈行舟瞧去,辨出是夏贵人身边伺候的巧儿。

    沈行舟一下闭上眼睛,演技拙劣地佯装睡着,凌度站在一旁看看来人,又看看主子殿下,嘴角尴尬地抽了抽。

    “你就是这么伺候你家主子的?”巧儿拧着秀眉走到跟前,张口就对凌度斥责道:“殿下病刚好,你就让他在院子里吹风睡着?”

    “不是,我没有……”凌度百口莫辩。

    “巧儿姑姑,不是他的错,”沈行舟并没让凌度难堪太久,坐正身子,露出得逞似的笑来,阳光下显得格外澄澈,“是我非要出来,今日阳光这样好,不冷的。”

    巧儿是夏贵人身边的老人,从小看着沈行舟长大的,被这样一张纯净的笑脸堵得再说不出一句指责的话,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柔声道:“殿下,有人找,看服制是司礼监的公公,现被小主请进宫喝茶了,叫奴婢……哎,殿下!跑慢点!”

    沈行舟听见“司礼监”三个字就冲了出去。

    会是林鹿吗!

    他来找自己了?

    想到这里,沈行舟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脚下跑得飞快,连病了两日的头脑仿佛都在这一瞬清醒不少。

    夏贵人将林鹿引至主位,甚至不敢自己坐上旁边次席,拘谨地立在一旁,恂恂问他亲自到访所为何事。

    “贵人客气了,”林鹿也不推辞,自然接过她双手奉过来的热茶,呷了一口道:“奴才只是想找六殿下一起用个午膳而已。”

    夏贵人知道自家儿子有个惦念多年的小太监,印象最深的一次便是前些日子禁足期间,沈行舟隔三差五就要闹着出去,还是她以母亲身份施压才让他安分起来。

    没想到所谓小太监,竟是当今权宦纪修予面前的红人,她区区一个久不进位份的贵人,也难怪她不敢在林鹿面前自称为主了。

    “哎呀呀,公公垂青,真真是舟儿的福气,林公公才是客气了,”夏贵人暗暗松一口气,“已经差人去唤了,还请公公稍等片刻。”

    “鹿哥哥!”

    话音刚落,沈行舟一脚踏进厅中,正瞅见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夏贵人疯狂给沈行舟使眼色,林鹿见了也不戳破,悠然放下茶盏,起身迎了上去,“问六殿下安,可曾用过午膳?”

    “我还没呢,”沈行舟贴到林鹿身上,眼神晶亮如星:“鹿哥哥可愿与我一起?”

    林鹿始终没什么表情,但脸上线条明显柔和不少,默默颔首,随沈行舟走向他的小院。

    两人之间自然和谐得就像相识多年的旧友。

    夏贵人惊得合不拢嘴,一边欣慰沈行舟终于结交贵人,一边又担心她这傻儿子可别惹怒了人家而不自知。

    沈行舟喜滋滋地带林鹿来到自己卧房,并吩咐小厨房尽快上菜。

    两人在桌前坐下,林鹿耐心倾听,沈行舟就一直滔滔讲述着这间小院各个角落曾发生过的、与自己有关的任何大事小情。

    恨不得将没相遇时的一切全部摆到林鹿眼前。

    让他了解自己,然后……爱上自己。

    沈行舟边讲边留意林鹿脸色,没看到半点不耐或不快,于是放下心来,也不管林鹿听没听进去,热情不减地大侃特侃。

    林鹿伸手倒了杯茶,摆到沈行舟面前,“殿下说了这许多,润润喉罢。”

    沈行舟讪讪地捧起茶杯,以为林鹿听得厌了,是在委婉地打断他,默默啜着温茶,有点可怜地偷看林鹿。

    却只见林鹿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抬眸看向沈行舟,道:“殿下方才说,六岁疯跑进门时在门坎绊了一跤,之后呢?”

    沈行舟咕嘟咽一口茶,欢快答道:“之后磕破了额角,淌了满脸血,吓得阿娘抱起我就去找太医了!”

    “现在还有疤呢,”沈行舟撩起额发,凑近林鹿,“鹿哥哥看看?”

    额上挨着发际线的位置果然有一道将近寸长的浅淡疤痕,随着岁月流逝变得不甚明显,只有离得近了才能看到,平时又有额发遮挡,看上去并不影响皇子容貌。

    林鹿探出手指,摸了摸那道疤。

    冰凉的触感挨在额上,沈行舟乖乖保持姿势不动,任林鹿摸够了收回手才放下头发,颇带傻气地咧嘴笑着,目光黏在林鹿脸上,怎么也舍不得挪开。

    林鹿又抬起手,将沈行舟无意间弄乱的头发理了理。

    沈行舟只感觉全身好像泡在温度适宜的水里,浑身上下都飘忽得没什么实感。

    他在林鹿为自己拨正发丝时,不自觉轻轻蹭向林鹿掌心。

    林鹿便顺势摸了摸。

    沈行舟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然后就被宫女端上桌的饭菜惊住了。

    ——沈行舟忘了嘱咐小厨房改做适口的饭菜,端上来的全是些清汤寡水,正是他这两日一直吃的“病员餐”。

    他尚在犹豫要不要唤下人撤了重做,林鹿却已经屏退了左右,伸手捞过粥盆里的瓷勺,给沈行舟与自己一人盛了一碗。

    “吃饭吧。”林鹿面色如常,静静望向沈行舟。

    只是一起吃顿便饭,又不会怎样。林鹿想道。

    他的心被封在万年不化的黑冰之中,浓重的灰黑色笼罩了他的内心世界,却只有在与沈行舟一起时短暂复苏,心脏跟着强有力地搏跳,才会让林鹿重新获得“活着”的质感。

    如果说林鹿还保有一点作为人的本性,那一定是附着在沈行舟身上的。

    而沈行舟呢,对林鹿一见起意、再见倾心,之后便是滚滚汹涌的爱意奔流,再难平息。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坐在同一张桌上用膳,房门开着,正午明媚又热烈的阳光洒在脚下,院中鸟语啁啾,不时传来清风拂柳的细微声响,端的是怡然又恬淡。

    沈行舟忍不住偷看林鹿,看他敛眸时垂下的鸦睫、执箸时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咀嚼时微微鼓起的面颊。

    如果忽略他眉间总拢着的阴郁之色,整个人更像是一件精致刻画而成的玉器。

    “看什么?盯着奴才又不管饱。”林鹿淡声提醒。

    沈行舟只顾“嘿嘿”轻笑,“和鹿哥哥一起用膳,感觉就是比平常要更好吃些。”

    林鹿用净帕按了按嘴角,掩住了其下一点向上勾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