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狂风中,谢仞遥周身,兀地凝出了水滴。拂雪剑尖如悬风雨,正是矜伐剑法第六势阑风长雨,伴着水灵力,朝周祈溪逼去。

    因这一顿,等拂雪剑尖里周祈溪不过一寸的距离之时, 她才反应过来。

    周祈溪却也不慌,她横剑于身, 脚尖一掠,疾退数步,就出了谢仞遥剑尖的覆盖范围。

    等周祈溪停下之时,鬓发丝毫未乱。

    她从容抬手,轻轻挥了挥,数里外,玉川子唇角顿时涌出一阵血,笛声顿歇。

    “就这些么?”周祈溪第二回笑了,“本座这是头一回见这么弱的矜伐剑法。”

    谢仞遥也笑了,眼尾的血像胭脂,他抬剑,指了指周祈溪脸颊:“你那里流血了。”

    她终归是一缕残魂, 沉沤珠几人的攻击, 磨耗了她不少。

    “宗主,时辰到了……”

    催促声愈发尖锐,不知是何人在喊,却渐渐开始有人应和。声音像潮涌, 一浪高过一浪,叠叠地响彻在天地之间。

    围着他们看的人慢慢散去,每个人拿着玉牌,在不远处排成了一队,都看向周祈溪。

    这一切竟无比像镇外排队进洼地那一幕。

    只不过这里没有洼地,只有素月宗无尽的群山。

    “卫小二,”不远处游朝岫拉了拉卫松云的袖子,示意他去看远处的山,“你快瞧!”

    卫松云不用她指,也已经感受到了变化。

    不远处,一座又一座的山竟逐渐消融,慢慢融进白茫茫的天地中。不过几个呼吸间,苍穹之下便只剩下了他们脚下这座冰镜峰。

    以及天上纹路愈发清晰的山河风云榜。

    听着催促声极近尖锐,周祈溪指尖碰了碰脸颊上的鲜血,竟没有再上前一步。

    她抬起眼,去瞧天上的山河风云榜,像是看真正的敌人。

    在催促声中抬起手,周祈溪手中掐诀,高声喊道:“起阵!”

    随着她一声落下,谢仞遥看到了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并没有什么阵法从地上起来,起阵的,是拿着玉牌排队的人。

    拿着一号玉牌的一位素月宗弟子率先飞起,他毫不犹豫,奋不顾身地御剑朝天空飞去。

    目标正是山河风云榜。

    狂风大作,吹得他御剑的身子都有些不稳,等攀爬至万丈高空时,他整个人如陷沼泽,进一寸都无比困难。

    但他还是御剑一点一点往上爬去,直至快与山河风云榜比肩时,他碰到了山河风云榜外,那层罩着的,浓稠至极的血光。

    谢仞遥睁大了眼,他看见这个素月宗弟子像一片雪花碰上火壁,连个声响都没发出,整个人就噗嗤一下,变成了一团血雾。

    山河风云榜是天道意志,这便是天道的力量,杀人如融雪。

    谢仞遥头皮发麻。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一号牌消融时,拿着二号牌的弟子也已经御剑到了半空,他身后,长长的一道,每个人都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当他们抬起头看着山河风云榜时,面上毫无惧色。

    “冰镜峰十一号玉牌准备。”

    “冰镜峰三百四十二号玉牌准备。”

    “冰镜峰一千七百零九号玉牌准备。”

    “……”

    天地俱白,刚刚消融的叠叠群山似乎又在霎时间明晰了起来,谢仞遥恍惚间听到了那从群山中传出的声音。

    他抬眸望去,也似看见无数身影从无数道群山中纵身而起,朝山河风云榜奔去。

    他们穿着素月宗的宗袍,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

    万壑千岩被他们甩在身后,却似被他们驮在背上,谢仞遥好似又见到了那个仅仅有一面之缘,说起话来很快,但也会笑的吴师姐。

    她去了玄度峰,拿着几号玉牌?又是在哪个瞬间变成了消融在火壁上的水珠?

    “灭世之祸,”沉沤珠躺着坑里,睁大眼睛看着天上,喃喃道,“原来这就是灭世之祸……”

    直至第一千八百二十个人,终于冲破了那层血光。

    她手臂触摸到山河风云榜的那瞬,半个胳膊就被融化了,但她咬着牙,以剩下半截胳膊为刃,在山河风云榜的底部,刻下了一条线。

    血印在山河风云榜上,她整个人并没有坚持过几个呼吸,就如方才那些碰上血光罩的人一样,成了一团血雾。

    谢仞遥顺着她留下的这半道线看过去,这才发现整个山河风云榜底部,有一个暗红的阵法。

    这阵法并不完整,看模样只画了一半,由一道道血红的线组成,攀缘在金色的柱底,周身血雾缭绕,显得诡异而瑰丽。

    但哪怕是在幻境里,仅仅看了两眼,谢仞遥就觉眼睛一阵刺痛,连带着识海都动荡起来。

    他不敢再看,赶忙错开目光。

    但这阵法是怎么出现在山河风云榜上的,他已经知道。

    每一个跃起奔向山河风云榜的素月宗弟子们,都是这阵法的一部分。

    山河风云榜周遭漫天的血光,是他们的墓碑。

    “你在山河风云榜上刻的什么阵?”谢仞遥如大梦初醒,他在此刻深切地感受到,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灭世之祸的真相。

    谢仞遥看向周祈溪,死死盯着她:“素月宗是为了什么?!”

    周祈溪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样,她维持着掐诀的姿势,仰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天上。

    天地融成了一片,转眼间玉牌就轮到了两千九百九十八号。

    下一个就是谢仞遥。

    山河风云榜上的阵法就差一笔便要完成,叫号的人喊道:“两千九百九十九名准备!”

    谢仞遥没有动。

    叫号的人没想到还会遇到这种情况,他声音愈发尖锐,到最后喊道口中出血,声音已经不像人能发出的喊叫。

    谢仞遥充耳不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周祈溪,就见她手一动,身旁的长剑当即飞到了她脚边。

    周祈溪抬脚上了长剑,竟是要御剑上去,朝山河风云榜飞去,亲自完成那一笔。

    她是幻境的主人,她若死,幻境会变成什么样还不可知。

    谢仞遥拦在了她身前。

    周祈溪向他看来,她在这一瞬忘了方才对顾渊峙的杀意,忘了和谢仞遥的对话。

    她神识残破,总能轻易忘了一切,唯独念着完成山河风云榜上的阵法。

    于是见谢仞遥拦在她面前,周祈溪抬手,没有丝毫废话,如杀一只拦路的蚂蚁,灵力凝着杀意,朝他劈来。

    随即,周祈溪扬了扬眉头。

    谢仞遥竟没有反抗,年轻的修者只护着心脉,用身体硬生生抗下了这一击,缓缓走到了周祈溪跟前。

    谢仞遥抑制住口中的血气,忍着疼痛,站到了周祈溪面前。

    周祈溪听见他问:“如果这是一场牺牲的话,牺牲的人和牺牲的目的都不为后人所知的话,岂不是很可悲?”

    周祈溪怔了怔。

    便是在她神的这一瞬,谢仞遥扬起了手。

    在他扬手的那瞬,不远处,卫松云纵身掠起,他手握长剑,周身灵力如狂风,矜伐剑法将周祈溪笼罩,而剑尖上,正覆着一张符箓。

    狂风从身后肆虐,炽火也从她左侧升起,火焰浮动,金光乍藏其中,直逼周祈溪。

    笛声的啸声中,游朝岫神色严肃,银山天浪被她托在手中,盘中已然是此时冰镜峰空地的地形。

    游朝岫覆手其上,指尖微动,三棵参天大树便拔地而起,封住了周祈溪右侧的退路。

    他们事先并未商量,可配合却如行云流水。周祈溪再回神时,所有的招势都已落到了她身上。

    天地动摇,素月宗的宗主再受不住,哼了一声后,吐出了一口血。

    她到此时,却也没有放弃,面对四面八方来的杀意,周祈溪脚步一动,硬生挨了其他的的攻击,也要去躲卫松云剑上的符箓。

    果真被她躲开了,卫松云剑上的符箓,落到了她肩膀上,和方才的两张符箓一样,转眼间就散为了齑粉。

    但下一瞬,周祈溪就顿在了当地。

    她的眉心,贴上了一张符箓。

    谢仞遥的手从她眉心离开,缓缓往后退了一步。

    他静静看着周祈溪,指了指她的脸:“你只有脸受伤了。”

    所以他和朋友们赌了脸。

    所幸赌对了。

    首先有反应的不是周祈溪,而是上方的天空。

    几乎是一瞬间,天空就如被撕裂的绸缎,撕裂开来了无数口子。

    随着天空的撕裂,山河风云榜血光一阵明灭,顷刻之间,血雾崩散,它也如血雾一样,整个柱身开始瓦解碎落。

    周祈溪仰头,符箓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望着破碎的山河风云榜,眼睛眨了眨,竟也觉得一片血红。

    两道血泪从她眼角滑落,终是弄脏了她干净的衣衫。

    谢仞遥听见她问:“是唐清如让你们来唤醒我神识的吗?”

    谢仞遥没有回答她。

    顾渊峙还昏迷不醒地躺着那里,除了必要做的事情,他不想和眼前的人多说一句废话。

    血泪越流越多,周祈溪整张脸都被血水染红,渐渐地辨不清五官。

    她整个人也如这天地一样,四肢都渐渐消散。

    不远处,月悟抬头望天,在天空的裂缝中,瞧见了一层更远的天。

    幻境开始崩塌了。

    周祈溪低下头来,去看谢仞遥:“你给她说,我哪里是绝情的人?两千年了,她还不明白么?”

    她意识随神识的消散混沌一片,不等谢仞遥回答,又道:“你会明白的。你们都会看见素月宗所做的一切。”

    “看见什么?”谢仞遥接了她这句话,“灭世之祸和山河风云榜,还有天道是什么关系?”

    周祈溪张了张嘴,却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他了。

    在最后的一刻,素月宗宗主伸出手来,递给了他一个东西。

    谢仞遥伸手接住了它,看见了手里的令牌,是杏花的样子。

    万籁寂静,他身前,已经没了周祈溪的身影。

    她流的最后一滴血泪在空中消失。

    幻境终散。

    第52章

    在等幻境散去的时候, 谢仞遥回到了顾渊峙身边。

    古籍就掉在顾渊峙身旁,书页大开着,只要撇一眼,就能看清里面是什么。

    但谢仞遥手指在上面顿了一下后,并没有去看书里面的内容。他将书合上,塞回了顾渊峙怀里。

    顾渊峙躺在那里,腰间的伤因为谢仞遥点了穴,已经不怎么流血了。

    谢仞遥从储物戒里拿出灵药, 喂给了他两粒。

    他眉目本就锋利,闭着眼时,没有醒来待在谢仞遥身边那样的柔和,显得有些凶狠,一打眼看过去,容易让人心生恐惧。

    但他又像某种猛兽,认得谢仞遥的气味。即便昏迷中,谢仞遥举着灵药放到他唇边,他也能不设防地张唇,将灵药吃了进去。

    谢仞遥见他这样, 眼中就染上了点笑意。

    在喂药时,幻境逐渐开始消散, 他们从何处来, 就该回何处去。

    一行人进幻境的地方不同,进来的时间也不一样,最先出去的是沉沤珠和月悟,随即是玉川子和贺泉。

    “师兄记得来找我们啊!”游朝岫和卫松云两人消失时, 还不忘对谢仞遥嚎道。

    谢仞遥和顾渊峙是最后进来的,转眼之间, 残破的幻境中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谢仞遥怕回去时和来时一样天旋地转,于是跪在那里,抱紧了顾渊峙。

    幻境逐渐褪去,如一方世界崩塌,天地间一切都归于白茫。

    就在谢仞遥和顾渊峙脚下的空地都褪至成白蒙蒙一片时,谢仞遥看见了不远处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一袭蓝裳的人,正低着头,瞧着下面。

    他身前似乎躺着一个人,但因被白雾挡着视线,谢仞遥看不真切。但等看了会儿蓝衣裳的人后,他眼睛一亮,叫道:“燕道友!”

    竟然是消失了许久的燕衔春。

    谢仞遥没想到他会在这个幻境里面,但燕衔春一介散修,生性又胆小,怕是一直躲在一旁。

    谢仞遥见他左臂袖口挽了上去,露出的手臂上都是鲜血,便道:“你受伤了?我这里有灵药,你要么?我给你一些。”

    燕衔春却一动不动,顷刻后,谢仞遥见他抬起了头。

    还是那张娃娃脸,挂着谢仞遥最熟悉的讨喜笑容,但看清燕衔春整张脸后,谢仞遥一整个人都怔愣在了那里。

    “稍等。”燕衔春半边脸都是血,他看着不远处抱着人的漂亮青年,朝他扬起了一个笑。

    脸上裂了一道缝,缝隙里是沾满鲜血的齿舌。

    燕衔春柔声解释道:“马上就好了。”

    他嘴上说着,左臂从白雾里抬起来,修长手指中,正拢着一颗心脏。

    心脏刚被取出来,还冒着热气,在他掌心抽搐跳动着。

    燕衔春低头,张嘴撕咬了一口。

    漫天的白雾望不见尽头,万籁俱寂下,他撕咬吞咽的声音极为清晰。

    燕衔春跪坐在那里,有的血顺着他指缝一点点滴下来,有的血攀在小臂上蜿蜒而下,润湿了小臂上早些时候干涸的血迹,在白色的基调下红得刺眼。

    等一整颗心脏下了肚,燕衔春才又抬起头,他从怀里拿出一条手帕,慢条斯理地将手指擦干净,掀着眼皮去看谢仞遥。

    谢仞遥愣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幻境消散,他身上素月宗的宗袍也随之消失,露出了自己穿的,那件玉簪绿的衣袍来。

    整个人除了眼尾处的血,瞧着干净漂亮到让人心软。

    哪里都好,唯独让燕衔春不喜欢的是,当他看过去时,谢仞遥下意识地,又抱紧了些顾渊峙。

    燕衔春站起身来,朝谢仞遥走去。

    随着他的走动,从他身上掉下了不少不属于他的碎衣裳。

    并未过去多长时间,这衣裳的模样,谢仞遥倒还有印象——范当归在酒楼说书时,穿的就是这件。

    “你怕什么?我吃的是他,又不是你,”燕衔春朝他走来,不过短短几步路,他的身形骤然变得高大了起来,五官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散修燕衔春是娃娃脸,瞧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配上笑容,亲切又讨喜,此时燕衔春圆润的五官褪去,露出了狭长的眉峰与眼型。

    像把浸在寒泉里的剑,泛着冰冷鬼魅的光。

    燕衔春蹲在了谢仞遥面前,阴影拢住了他。他穿着一身黑色短打,有些披身后的发滑到了身前,其中一捧黑发被编成了一缕,用个小玉扣系着。

    小玉扣像是一道开关,谢仞遥瞧见它,像是找到了串线的一根针。从前的一切飞速在脑中闪过,他在这一瞬,醍醐灌顶的明白了一切。

    “你刚刚问我受伤没?我没受伤,谢谢关心。”燕衔春语气温柔,“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很开心。”

    他笑道,语气如久别重逢:“又见面了,小白鸽。”

    谢仞遥看着他,缓缓道:“你是万州秘境里的那个。”

    “飞鱼船上的那个也是我,”燕衔春擦干净了手,换了张手帕去擦脸,他口吻轻柔,动作却干脆利落,眸中似笑非笑,看着谢仞遥,“我叫燕衔春,你记好了,是真名。”

    “别害怕,”燕衔春笑容温和,“我这次来和你们目的不一样,我要东西…”

    他指了指自己的唇:“都在这里面了。”

    谢仞遥脸错开目光:“那你爱好挺独特。”

    顾渊峙受着伤,他自己刚达金丹期,又和周祈溪纠缠了这么久。谢仞遥不愿在此时与燕衔春发生冲突,只这么接了他一句话,并不激怒他。

    燕衔春笑意便大了些,他柔声道:“你不好奇我为什么吃了范当归?今日我心情好,倒是可以与你说说。”

    谢仞遥垂眸,不想与他多说话:“不感兴趣。”

    “镇上只有两人能感知到外来人,一个是那个十岁的蠢货,一个是这老男人,”他不想知道,燕衔春偏说给他听,“他们两个都是活人,蠢货能活下来是因为周祈溪,你猜老男人能活下来是因为什么?”

    燕衔春充满了耐心:“因为他会复制自己。”

    每一次复制,都是新的开始。这项能力不依靠任何灵器灵药或阵法,五大陆奇珍异宝这么多,怎么就不能人是异物珍宝呢?

    既然这样,燕衔春想得到这项能力,就只能把他吃了。

    听到这话,谢仞遥才抬头,他看着燕衔春,听燕衔春笑着道:

    “现在是我了。”

    谢仞遥从心底升起一阵恶寒。

    “不喜欢么?”幻境马上就要完全消散,燕衔春站起了身,他突然俯身,干净的手指落在谢仞遥眼尾,抹去了那点干涸的血。

    谢仞遥在他眼中,便又是干干净净的了。

    血已干涸,燕衔春抹掉它,需要很大的力气,手下的人皮肉薄,血迹没了,眼尾就被燕衔春手指蹭红了一大片。

    燕衔春动作很快,谢仞遥比他动作更快,在燕衔春手碰到他脸的那一瞬,他手腕一番,手里就多出了一把匕首。

    匕首在燕衔春手离开他脸的那一瞬刺了进去,顺着燕衔春的抽离划伤了他半边手掌。

    谢仞遥抱着顾渊峙,仰头看着他,眸中神色认真,清清润润的眉眼多了些冷意,一字一句道:“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燕衔春眉头都没皱一下,他俯身,与他对视,笑意盈盈:“那为什么卖屁/股给你怀里这个废物?”

    在谢仞遥带着杀意的剑碰到他衣裳时,燕衔春抬手,用受伤的手拍了拍眼前那截雪白的颈。

    他掌心里的血染红了谢仞遥的肩颈,燕衔春后退几步,从容避开了剑意,捻了捻手指,视线轻轻地掠过谢仞遥颈间,他笑道:“好滋味。”

    “下回见喽,小白鸽,”燕衔春身影渐渐消散,余音道,“替我好好保管仙驭。”

    幻境最后一点崩散,谢仞遥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等再睁眼时,眼前就已经是素月宗那个破败的大殿了。

    玉石座上的女尸已经不见了,唐清如坐在旁边的台阶上,正温温柔柔地朝他们笑。

    谢仞遥绷着脸,将脖子上的血用净身诀弄干净后,才朝唐清如颔了颔首:“我们破了幻境了。”

    “我知道,周祈溪魂魄消散,她的尸骨自会化为齑粉,”唐清如倚着玉石座,缓声道,“她尸骨消散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一缕即将消逝的残魂,真不知如何感谢你们。”

    谢仞遥听到她这话,怔了怔。

    没想到唐清如会消逝得这么快。

    “我两千年前本就该死了,没什么的,”唐清如早已看开,她微微侧身,“只是还有一件事,当年周祈溪察我叛变,便抽了我半边识海和心头血,想重新复制一个我,来继续当她的傀儡。”

    谢仞遥顺着她侧身的方向看去,就见她身后,一个小姑娘正乖乖抱膝坐在那里,目光清澈,瞧着她。

    是唐豆子。

    “在镇子上时,她受周祈溪操控,所作所为由不得自己,如今周祈溪已死,她再没了桎梏,”唐清如缓声道,“她虽然是被造出来的生命,又有我半个识海,但也不受我控制,我更觉得她像一个畸形而独立的生命。”

    唐清如拉着唐豆子起身,将她往谢仞遥的方向推了推:“她不会长大,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就让她跟着你吧,你喜欢就留在身边,不喜欢给她找个去处。她有些痴呆,如果自己一个人,恐活不了多久。”

    唐豆子被唐清如推着,似乎也明白她要自己做什么,缓缓朝谢仞遥走来。

    谢仞遥见她朝自己慢慢走来,在他身前站定后,就伸手勾住了谢仞遥的手。

    唐豆子歪了歪头,眼中清澈,看着谢仞遥时,倒影不出什么人影。

    谢仞遥看着她,与她对视了良久,听她缓缓说了一个字:

    “爹。”

    谢仞遥:“……”

    谢仞遥吓得把手抽了出去。

    唐豆子看他如此反应,似乎感觉很好玩,又叫道:“爹爹。”

    “这可不行。”谢仞遥被叫得一颗心不知道怎么去跳,抬头要再和唐清如商量,但抬眼望过去,就见方才还倚在玉石座前的唐清如,此时已然淡得如一道影子。

    谢仞遥话没说出口。

    “替我给你的朋友们道声谢。”唐清如依旧是温柔的模样,张了张唇,声音如烟散。

    谢仞遥看着她,突然道:“周祈溪神识醒的时候,让我问你,她哪里是绝情的人,她说两千多年来了,你还不明白么?”

    唐清如眸中已然开始涣散,但好歹在魂飞魄散的前一刻,听到了谢仞遥这句话。

    她张了张唇,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但这话也不是给谢仞遥说的,唐清如道:“我知你一直都心软。”

    周祈溪残魂消逝时,她并未看到两千多年未见的故人,但在这句话中,唐清如似乎又回到了过去。

    那也是很好的一天,如果要她和周祈溪一样,给自己选一个画地为牢的幻境,唐清如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余生扔进这天里。

    那时还没灭世之祸的传闻,十岁的唐清如安心带着村里给人当童养媳。

    直到有一天遇到一队仙门子弟。

    带队的人是个年轻的女修,手里拿了一把长长的剑,她走在最前头,没人敢与她并肩。

    直至她停到唐清如面前。

    周祈溪面上没什么笑容,静静注视着村里妇人将脏衣裳都堆给这个十岁的孩子。

    她并不抱怨,人家给了,就蹲在河边,举着细细的胳膊认真洗。

    周祈溪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你是专门洗衣裳的小童?”

    唐清如抬起头,看到了她腰间拿金线,绣着的繁覆精致的莲花,认真道:“我是童养媳。”

    周祈溪道:“童养媳也要洗衣服。”

    “要的,”唐清如汗滴进了眼睛里,一阵刺痛,但还是好声好气,“还要做饭绣衣,长大了嫁人生子。”

    她抹掉了眼泪的汗,仰起头,顶着太阳,终于看到了周祈溪的脸,和她身后簇拥着的,都穿着精致衣裳的修者。

    但唐清如只问周祈溪:“你多少岁了?”

    周祈溪道:“十六岁。”

    唐清如弯了弯眼:“我十四岁的时候,就会嫁人了。”

    她这么说,周祈溪身后的素月宗弟子各个脸上都露出了不忍的神色,偏周祈溪眉毛都没动一下,一弯腰,将手中的剑放到了唐清如身边:“给我洗洗剑。”

    唐清如低头一看,剑上血迹斑驳。

    她没问血是哪里来的,周祈溪给了,唐清如就掬着河水,给她冲干净了剑上的血。

    她拿着剑,站起身,递给了周祈溪。

    不吭不声,柔顺恭敬。

    周祈溪从她手中接过剑,抱在怀里,突然道:“我看这童养媳当着也没什么意思,跟我走吗?”

    唐清如仰头去看她,她站起来,到此时才算看清周祈溪的模样。

    不似寻常女子的柔和,眉目间是冷硬的英气。

    唐清如很久很久以后,才发现那眉目和自己五六分像。

    但她当时问道:“你是神仙吗?”

    神仙救人于苦难。

    “喊神仙的人太多,你这么矮,神仙听不见,”周祈溪伸出一只手,比了比她的身高,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叫师姐,师姐心软,带你离开。”

    这场初遇和今后的诸多事比起来都太过渺小,周祈溪这么心肠硬的人,想来是早已忘记。

    偏唐清如记了两千多年。

    两千多年,她与尸骨对坐,早已忘却宗主时期周祈溪样貌,却幕幕清晰十六岁周祈溪让她叫师姐时的神态。

    唐清如眼中渐渐一片空白,素月宗最后一点穹顶被空白侵占时。

    她想。

    纵然是神仙,又能留下来什么呢?

    第53章

    谢仞遥带着顾渊峙和唐豆子随便找了一个山洞。

    素月秘境还没结束,但谢仞遥已经拿到了宗主令,顾渊峙又受了伤,他对寻宝也没了什么兴趣。

    谢仞遥只想等顾渊峙在山洞养好伤了, 他们能好好从素月秘境里出去。

    他给游朝岫两人送了灵鹤, 告诉了他们位置后,让他们想玩就继续玩, 不想玩了记得来找他们后,就专心在山洞里给顾渊峙起养了伤。

    山洞并不大, 顾渊峙躺在最里面,谢仞遥守在他身边,唐豆子一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洞口。

    今日日头好,山洞外斑驳树影潮水一般朝山洞里涌,谢仞遥看了一会儿晃动的树影, 才恍然发觉已然盛夏了。

    树影晃得人骨头都懒散了, 看了不过片刻, 谢仞遥不知不觉就瞌上了眼。

    顾渊峙醒来的时候,就看见谢仞遥抱着剑睡得正熟。

    他就坐在自己身边,怀里抱着拂雪,人微微往后倚在石壁上,纤浓的眼睫垂下来,在莹白脸颊上投下了一片小小的阴影。

    翠绿的树影在他不远处晃动, 浮光掠金一般,搅得外头日光柔成一团。

    因灵力未被封,又有储物戒,此时离出幻境不过两日, 顾渊峙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

    他就起身,伸手碰了碰谢仞遥额边的碎发。

    这么看了会儿,顾渊峙小心得去抽谢仞遥怀里的拂雪。

    不远处唐豆子在绿荫笼罩下,安静瞧着这静谧的一幕。

    一直等拂雪从怀里被抽走,顾渊峙弯腰要抱他时,谢仞遥才发觉般的,睁开了眼。

    见他好好地醒了,谢仞遥连绷数日的神经猛地放松了下来,便困得愈发睁不开眼。

    顾渊峙抱着他躺上了床,就听谢仞遥道:“困死了。”

    这声音又轻又软,顾渊峙和他一道躺了下来。临时铺成的床不大,但谢仞遥身形单薄,顾渊峙将他抱在怀里,也能躺下。

    顾渊峙忍不住揉了揉他耳朵,低声笑道:“睡吧,我守着师兄。”

    谢仞遥被他拥着,就这么一觉睡到了傍晚。

    等他醒了的时候,懵了好久的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在顾渊峙怀里。

    反应过来的下一瞬,他下巴被扣住,顾渊峙就压了上来。

    等被亲了一会儿,谢仞遥才想起来山洞口还有个小孩,他还没脸皮厚到当着孩子的面做这档子事,伸手就要推开顾渊峙。

    顾渊峙似乎是知道他怎么想的,微微松开了他,眸光很深,抵着他洇红的唇道:“都被我挡着了。”

    唇舌就又闯了进来。

    捏着他下巴的手绕到后颈,谢仞遥被扣着后颈,困在顾渊峙和石壁之间,仰头受着。

    他嘴里的任何一寸地方都没有被顾渊峙放过,谢仞遥简直不知道他哪里学来的这些花样,被一寸寸压/玩的手脚都发软。

    等顾渊峙再松开他时,谢仞遥眼尾连着脸颊红了一大片,唇红的尤为可怜。他皮肉薄,雪白的颈被顾渊峙一揉弄,就是一道道印子。

    山洞外夏意盎然,山洞里顾渊峙掬了一汪春色。

    谢仞遥倚在顾渊峙怀里喘匀气,就听顾渊峙冠冕堂皇地问道:“还睡吗?”

    谢仞遥抹掉唇上的水光,都擦到顾渊峙衣裳上,冷漠:“不睡了。”

    他要坐起来,就又被顾渊峙一拉手腕,摁在了怀里。

    谢仞遥:“……”

    顾渊峙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带着笑意:“你这个样子,谁一看都知道做了什么。”

    谢仞遥头埋在顾渊峙肩膀上,好一会儿一动不动,只有露出来的耳尖,通红的一片。

    *

    再两日后,卫松云和游朝岫找来了山洞,落琼宗一行人又等了三日,第四日的清早,山洞外出现了一道裂缝。

    可以出素月秘境了。

    甫一踏出素月秘境,拥挤人群和嘈杂人声扑面而来,明明并未过多长时间,再度听到这声音,谢仞遥竟有恍然隔世之感。

    但随即,人群就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抬头望去,就见天际金光乍现,煌煌金柱上,一行大字显现——

    “山河风云榜,八百六十三名,谢仞遥。”

    这行字顿了一下,兀地开始在柱身上飞速攀登,直至高悬在一个位置上——

    “山河风云榜,一百零一名,谢仞遥。”

    所有人哗然。

    从山河风云榜出现后,谢仞遥瞬间就又崩了起来,又被他硬生生压了下来。

    此时的山河风云榜金光粲然,和幻境中的血光缭绕截然不同。

    谢仞遥去看它的柱底。

    柱底一片光滑,直至山河风云榜消失,谢仞遥也没看见什么阵法。

    谢仞遥肩膀上落下了一双手。

    顾渊峙脸色冷得厉害,将谢仞遥往自己这里拉了拉,将他置于了自己的笼罩范围之内。

    “先走吧。”周围讨论声越来越大,不乏又有人提起他是什么救世主的,谢仞遥收回目光, “我们先去找梁磐。”

    顾渊峙跟在他身侧,听见梁磐,扬了扬眉毛。

    梁磐并不难找,谢仞遥没走几步,就听有人喊他:“阿遥!”

    谢仞遥朝声音看过去,就看见了梁磐,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跑到谢仞遥跟前,笑道:“可算找到你了。”

    “如此看来,”他指了指天上,“天道在上,你是得到大机缘了!”

    “还行吧,”谢仞遥还不能给他说灭世之祸的事,便笑问道,“你得到什么了?”

    梁磐听他这么问,挠了挠头,就要把储物戒里的东西拿给他看:“我找到了一个上品灵器……”

    他话没说完,就顿在了那里。

    梁磐瞧见,谢仞遥手腕被身后高大的男人捉住了。

    顾渊峙拽了拽谢仞遥的手腕,待人转过身后,道:“伤口疼。”

    谢仞遥顿时便有些慌,他伸手很轻地碰了碰顾渊峙腰侧,低声问道:“是这里疼么?”

    顾渊峙捏着他手腕,点了点头。

    “前几日不是好了吗?”谢仞遥从储物戒里拿出灵药,“你先吃点这个,看看好不好。”

    梁磐在旁边看着,有些愣。

    他从未见谢仞遥这么看一个人过。

    但他放眼看过去,卫松云和游朝岫在旁边交头接耳地不知在聊什么,显然对这一切都已习以为常。

    只有他们身旁,一个十岁左右的姑娘,静悄悄地站在那里,一双眼清澈见底,看着梁磐。

    从素月秘境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人影在他们周围交织,说话声远远近近。

    梁磐与她对视,忽然觉得一阵委屈。他指尖一动,将拿出来的上品灵器又收回了储物戒里。

    谢仞遥给顾渊峙递完灵药,再回身,就见梁磐两手空空,他开玩笑道:“你的上品灵器呢?”

    “这里人多,拿出来不好,”梁磐含糊道,“既然你们都安全出来了,我就先走了。”

    他说完,不等谢仞遥回答,转身便要离开。

    梁磐没走几步,就被谢仞遥追了上来,他问道:“这回不一道回悬钟大陆吗?”

    梁磐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问道:“你和你师弟矛盾解决了?”

    “你问这个啊,”谢仞遥弯了弯眼,坦坦荡荡地道,“我们在一起了。”

    他没有丝毫的掩饰,斑驳树影下看着梁磐,毫不扭捏,爱意说得堂皇:“是道侣那样的在一起了。”

    谁这么问,谢仞遥都这么答。

    万籁俱寂,梁磐视线越过谢仞遥,去看顾渊峙。

    顾渊峙就站在不远处,正低着头,修长指间把玩着谢仞遥递给他的灵药瓶,似乎并未听见两人的对话。

    良久后,梁磐收回视线,他长袖里的拳头攥着,对谢仞遥道:“我爹娘交代了我,出了素月秘境后去拜访一个前辈。”

    他低声道:“你们先回去吧,我过段时间再回。”

    谢仞遥不疑有他,只道:“那你一路顺风。”

    等人走了,他回到顾渊峙身边:“还疼么?”

    “不疼了,”顾渊峙看着他,“师兄和他聊了什么,用这么长的时间。”

    “哪里长了?”

    不就才几句话。

    他不好意思在顾渊峙面前说刚刚那话,便模棱两可道:“没什么,问了问他去哪,走吧。”

    他往前走去,顾渊峙跟在他身边,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如此走了片刻,谢仞遥兀地听到顾渊峙道:“方才伤口疼是装的。”

    谢仞遥反应了会儿,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是什么。

    他停下来,伸手用力戳了戳顾渊峙的腰:“你不疼在这装什么?当我的灵药是糖豆?”

    越来越多的人从素月秘境里出来了,笑闹声掀翻了仲夏的天。顾渊峙任由谢仞遥动作,伸手接住了一片将要落在他发上的翠叶。

    叶落似东风吹轻波,涟漪皱得人心尖泛痒。

    顾渊峙的话,也如茫茫水面上的绿波,荡进了谢仞遥耳中:“骗我道侣心疼。”

    第54章

    顾渊峙的声音很轻, 这话只落进了谢仞遥耳中。

    他话音落,谢仞遥顿了一下,将手收了回来。

    他朝前走去,不去看顾渊峙,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却是伸手捏了捏泛红的耳尖,平静道:“走吧。”

    他这么说后,就听到了身侧顾渊峙的轻笑声。

    谢仞遥故作镇静地加快了脚步。

    于是便差点撞到了朝他走来的人。

    “你走这么快做什么?”沉沤珠惊讶道, “还有你脸怎么这么红?”

    “没什么,”沉沤珠出现得突然,却在意料之内。他们自出了幻境后就再没见过,谢仞遥不动声色扯开了话题,“你们幻境里受的伤都好了么?”

    “早好了, ”沉沤珠摆摆手, 被他顺利地岔开了话题, “你们跟我来,那边有条河,这里宗门多人又杂, 咱们先乘船离开这儿。”

    唐清如的感谢他还没传达,加之还有灭世之祸的事, 谢仞遥本就是要去找他们的。

    既然沉沤珠先找来了,落琼宗一行人便跟着她换了个方向,拐进一条小道,错开了人群。

    顺着小道走了一刻钟的时间,谢仞遥就听到了水声。

    又走了几步, 前方便出现了一条五六丈宽的粼粼长河。

    河上零零散散漂着几艘船,均都画着其他宗门的标志,唯停在岸边的一条船,是画舫的模样,船身上什么标志都没有。

    画舫前方的甲板上,正围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人看到他们,顿时朝他们笑着招了招手:“谢道友,这里来!”

    谢仞遥上了画舫,就闻到了从他们中间桌子上传来的扑鼻香味,笑道:“你们怎么连锅子都准备好了?”

    贺泉收回招呼的手,笑着朝沉沤珠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不是我们吃,她让弄的。”

    “他们都辟谷了,对凡间吃食没有兴趣,”沉沤珠在谢仞遥身后上船,“一群没有品位的人,就只有我吃了呗。”

    贺泉显然对她的嘲讽习以为常,只对谢仞遥道:“这里有酒,她涮锅子,我们喝酒。”

    谢仞遥六人也围着桌子坐了下来,他喝酒向来不行,就对沈沤珠道:“我和你一道吃涮锅子。”

    他现代的记忆大多都已忘却,但有些习性总是未改,最□□的怕就是吃饭睡觉了。

    旁边卫松云和游朝岫也喊道:“我们两个也要涮锅子!”

    沉沤珠顿时眉开眼笑:“我就说落琼宗弟子都是有韵调、懂欣赏的人!”

    顾渊峙在谢仞遥右侧坐下,给他准备碗筷,就听身旁的玉川子问道:“拿到了吗?”

    他手顿了顿:“拿到了。”

    玉川子便不再多说,颔了颔首,沉默了下来。

    顾渊峙也不再提这事,只是将干净的碗筷放到谢仞遥跟前,随之侧目,去看他。

    谢仞遥正和沈沤珠说话,微微弯着眼,他面容本就清润,侧面看去,一弯唇眼尾便容易盛着装不下的笑意,被长长的眼睫掩着,是欲说还休的勾人漂亮。

    顾渊峙伸手,握住了他放在桌下的手。

    桌上笑闹一片,便谁也看不见他们桌下相握的手。

    谢仞遥指腹有练剑留下的薄薄的茧,掌心却柔软,顾渊峙手指一点点掰开他的手,缓缓穿过谢仞遥温软指缝,紧紧相握,直至十指相扣。

    谢仞遥被他握住手,侧过头来看他,眸中莹莹。

    “吃,”顾渊峙朝他笑了笑,只握了一下,就松开了手,他另一只手屈起,敲了敲桌面,“碗筷都备好了。”

    握着他的手转瞬松开,谢仞遥才发现自己面前的桌子上多了副碗筷,他悄声问顾渊峙:“你准备的?”

    顾渊峙凑近他,很矜持地道:“我这人就是贤惠罢了。”

    谢仞遥:“……”

    “吃吧,”顾渊峙不逗他了,“菜好了。”

    谢仞遥却没如他所想的那般去动碗筷。

    他伸出手,重新握住了顾渊峙的手。

    这回袖子掩住了两人的动作,谢仞遥指尖在他掌心里轻轻弯了弯,极依顺的姿态。

    画舫开始顺着河而下,两岸青山叠叠,倒影投进河中,又随着残阳的消逝而变得暗沉,与滔滔河流融为一体,向渐浓夜色里奔去。

    月悟餐酒皆不沾,最先开口问道:“灭世之祸,诸位怎么看?”

    船已经走了几个时辰,此时周遭无其他船,长河无波,正是万籁寂静,明月如霜之际。

    他话一出,桌上的热闹顿时静了静,只剩剔红船舱上挂着的烛火微晃。

    沉沤珠抱着一个酒坛,靠在游朝岫身上,仰头去看天上的月:“回去告诉我师尊和宗主,让她们想办法呗。”

    “素月宗倾尽全宗之力在山河风云榜上刻阵,似在与天道对抗,”谢仞遥左手拿筷子敲了敲桌面,他刚刚也喝了些酒,此时面上多了些醉红,但口齿尚清晰,“那阵法现在还在山河风云榜上么,我们谁都不知道。如果在,阵法是好是恶,又该如何启动它?”

    他声音温温和和:“至于天道,结合幻境来看,我个人是觉得,灭世之祸和天道有关系。”

    他这话出来,桌上更是陷入了一片寂静。

    修道之人入道,所求的皆是得道成仙。

    五大陆修道者万万千千,何为得道成仙,无非是顺应天道,最终得以窥碰天道。

    天道在上,所显是意志,所露是机缘。

    天道怎么会和灭世之祸有关系?这是会动摇修真界根基的事情。

    可若如果真有关呢?

    这是谢仞遥话中的弦外之音。

    “我修道可不是为了成仙,”沉沤珠伸手,似乎是想碰一碰头顶星河,旋即又收回了手,“金屏山有很多桃花,春日早课打盹醒了,能看见桃花瓣落成一场雨。还有很多好玩的师弟师妹,有成群的白鹭,有师尊和宗主。宗门下有很多心肠好,做饭也好吃的凡间人。”

    “出宗门历练又能遇见朋友,”她伸手,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我修道了才能看到这些。”

    她为了这些活着。

    月悟坐在她身旁,垂首笑道:“佛修本就与你们不同,你们成仙,我们窥意。如果能生出大慈悲心,看众生都苦,普度众生出苦难。我便是此时死,也无憾了。”

    “你们境界都好高啊,”卫松云趴在桌子上,“我就想变厉害,出宗门身后跟四个随从。”

    “那交给我了,”游朝岫伸脚踢了踢他,笑嘻嘻地道,“我发达了,给你配八个!”

    她说完,拉着沉沤珠,和卫松云三人傻笑成了一团。

    唯有玉川子坐在暗光处,脸上没什么表情。

    贺泉在旁支着下巴看着众人笑闹,发觉后,给师兄倒了一杯酒。

    玉川子垂眸,让人瞧不清眼底的神色,只拿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他没说什么,贺泉却是知道的。

    他师兄和旁人都不一样,或是说,他和旁人一样,只是和这桌人不一样。

    他是天之骄子,入钟鼎宗苦修,为的就是成仙。

    此时已然到了深夜,锅子里的水咕噜噜地沸腾着,热气熏的贺泉眯了眼,在醉意和昏暗烛光里,将其他人化成了一道道模糊的影。

    于是贺泉仰头去看天,头顶天河倒悬,月光倒是极清澈。

    贺泉倒觉得此时挺好的。

    钟鼎宗宗规森严,一到深夜,没有弟子敢出屋子。他从小到大,没在深夜涮过锅子喝过酒,也没这样在一艘船上,和朋友们一起仰头看悬星银河。

    他修道只求活得久些,挨过冷寂的夜,多一些这样的瞬间。

    “再说,”沉沤珠笑够了,直起身子,“我们各自有宗门,宗门里有长辈师尊,他们肯定比我们有法子。”

    贺泉点了点头:“确实是这样。”

    “而且…而且…”卫松云端着酒杯,“灭世之祸已经两千多年了,谁知道下次来是什么时候,万一是再过个两千多年来,那还不早着呢?”

    谢仞遥温声道:“灭世之祸与天道有关只是猜测,到底是什么,这次回去我问过师尊后,写信送给你们。”

    灭世之祸若再临,定然不是落琼宗一宗之事,让整个修真界都知道,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好,”沉沤珠躺在船头,一伸胳膊,碰到了船外冰凉的河水,她另一只手拉了拉游朝岫,“下一届论道会是我们金屏山举办,到时你来,我带你去镇下吃顶好吃的涮锅子,比这个要好吃太多了。”

    游朝岫头飞快地点呀点:“好呀好呀!”

    那厢贺泉不满,笑骂道:“这可是我花了半个多时辰精心备的。”

    “那到时就勉强带上你,”沉沤珠支起胳膊,火红的衣袖滑下手臂,她隔着虚空点了点贺泉,“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好东西。”

    贺泉就笑:“好,那下届论道会上金屏山时,我可就赖上你了。”

    “没问题。”沉沤珠摆了摆手,她转头,就见长河在前头分了一个岔。

    “该走了,诸位,论道会见。”船行至岔口时,沉沤珠竟一个翻身,衣摆稍过船头,整个人就没入了漆黑长河不见了。

    见游朝岫惊讶,贺泉笑着解释道:“那条河道通向通天海,到地方了可以直接搭乘飞鱼船回金屏山。走水路有趣又比御剑快,她一向喜欢这样。”

    贺泉话毕,就听月悟突然道:“我也要走了。”

    年轻的僧人说完这话,整条船便不动了。

    不只是船,船下的长河水,连带着岸边郁郁葱葱的树,都被定格住。

    天地万物,一瞬静止。

    唯有船上的人,能动能言。

    似有所感,谢仞遥抬头望去,就见岸边树影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老僧人。

    他已经很老了,眉须俱白,垂首而立,打眼望去,像一棵枯萎的冷杉树。

    只眉目极为慈善,静静看向月悟。

    “这是我师父,”月悟笑着介绍,他伸手,隔着桌子递给了谢仞遥一颗绿檀的佛珠,“定禅寺没有涮锅子,但常有钟声响彻四方山林,极静人心,哪日心烦了,可来坐一坐。”

    他说罢,站起身来,僧袍未脏一点,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后,笑道:“告辞,有缘他日论道会见。”

    下一瞬,长河流动的哗啦声重新袭来,树影的沙沙婆娑声中,已经没有了月悟和那老僧的身影。

    “我们也该走了,”玉川子看向顾渊峙,“你应该明白,你现在不能和他一起回落琼宗。”

    顾渊峙身旁,谢仞遥正微微垂着头。

    方才顾渊峙又喂了他一杯酒,他此时醉的有些厉害,偏生又晓得有外人在,不愿太失态,只稍稍靠着顾渊峙,想低头缓一缓。

    顾渊峙伸手,拦住了他的腰,他看向玉川子,眸色极深,眼底深处,是掩藏的极深的凶戾。

    玉川子与他对视,面上没有波澜,广袖下的手已然握住了笛。

    顾渊峙就是养不熟的畜生,迟早会坏了大事。

    他眸光微动,只有谢仞遥白痴一样,敢喝醉了酒,毫无防备地待在他身边。

    良久后,顾渊峙道:“我自己会回去。”

    这意思就是不和他们二人一道回钟鼎宗,玉川子得了这话,才算放下心来。

    他刚松了一口气,下一瞬,顾渊峙就拦着谢仞遥,消失在了他眼前。

    风吹得人睁不开眼,谢仞遥被顾渊峙抱在怀里,整个人像是被泡在了杨梅酒里,晕得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双手搂住了他脖颈。

    青山从两人身侧飞速掠过,谢仞遥脸颊卧在他颈边,醉得厉害了,竟没察觉这才姿势有什么不对,只是晕了一会儿后,慢吞吞地问道:“我们去哪啊?”

    顾渊峙御着剑,低头与他脸颊贴着脸颊,笑道:“带你私奔,愿意不愿意?”

    第55章

    他这话说完, 谢仞遥许久没有出声,就在顾渊峙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听见了谢仞遥慢吞吞的声音:“那去个暖和的地方吧。”

    他喜欢晒太阳。

    顾渊峙就笑了,他一瞬间内有好多话可说,但这些他想要给谢仞遥的,在此时都还只是缥缈的承诺。

    顾渊峙并不是那种还没做到就要夸夸其谈的人,他到最后只低头,去亲谢仞遥的脸颊,声音很低:“好,我记着了。”

    他们掠过青山,最终到了一个小镇,顾渊峙带着谢仞遥坐到了最高一座楼的屋檐上。

    此时正是深夜,街巷上没什么人,坐在高檐上一眼望去,只有些从窗户里露出来的伶仃缥缈灯火。

    谢仞遥被顾渊峙搂着腰放在了自己怀里,他正是醉得最厉害的时候,下巴搁在顾渊峙颈窝,眯着眸子里全然是半醺的神态。但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显得极乖。

    顾渊峙要伸手去勾他下巴,指尖刚碰上他,他就像知道顾渊峙想法似的,乖巧地将下巴送到了他掌心里。

    顾渊峙一顿,去和他对视,谢仞遥半敛的眸里湿湿润润,没什么焦距。

    顾渊峙不确定他神智清醒还是不清醒,毕竟是他给谢仞遥喂了两整壶酒。

    那是极烈的酒,灌得谢仞遥像是在酒里走了一遭,眼睫都蒙着雾,睫根盈满了水气。

    他平日里哪里会这样,醉红从眼尾漫出,勾着耳尖和雪白的颈都红了一大片,此时离近了看,这红泛在他莹白的面上,被顾渊峙的手捏着,像是被拢住的一抹春色。

    大抵美人都是这样的。

    他这样待在顾渊峙掌心,顾渊峙的视线一寸寸看过他,从眉眼描摹到绷起的颈。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动作轻柔克制,眼中肆无忌惮。

    谢仞遥稍稍睁大了眼,他被捏的久了,有些不舒服,就想挣脱。但顾渊峙并不放过他,谢仞遥没一下被挣开,去看捏着自己的人。

    如此片刻后,似乎认出了近在咫尺的人是谁,于是谢仞遥顿了顿,一只手握着顾渊峙衣袖,在他怀里仰起头,竟是用自己的唇贴上了他的唇。

    顾渊峙搂着他腰的手一瞬僵持。

    他低眸,看到了谢仞遥半敛着的眼瞳,盈盈一片水光。

    随即便感受到自己唇上,落上了一截柔软的舌尖。

    谢仞遥试探的认真,轻轻柔柔的一下又一下。

    这是顾渊峙教会他的经验。

    顾渊峙任他这样,只伸手轻轻一拉,谢仞遥束发的簪应声而落,丰盈的发似倾泄的水,洒了顾渊峙满臂。

    顾渊峙也在这一瞬张开了唇。

    柔软舌尖学着他,在顾渊峙口中青涩地试探。

    顾渊峙垂眸,顷刻后捏着谢仞遥下巴,勾着他舌尖,一步步带着谢仞遥,让他逃脱不得,偏又让他生出自己在主动的错觉。

    许久之后顾渊峙才放开他,他亲了亲谢仞遥脸颊,低声道:“师兄做的很好。”

    谢仞遥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唇舌都被蹂躏得厉害,看了他一眼,只从喉中溢出一声嗯。

    他握得顾渊峙衣袖都皱成了一片,脸上却是不自知的神态。顾渊峙被他这一眼看得喉头滚动了一下。

    他不是柳下惠,他偏爱行趁酒打劫之事。

    伸手将谢仞遥耳边散乱的发归拢好,顾渊峙眼中漆黑如墨,哄道:“伸手,搂住我。”

    谢仞遥眨了眨眼,伸出一直胳膊,搂住了他肩膀。

    待他搂好,顾渊峙抬起谢仞遥下巴,低头俯下身,终是碰上的他觊觎许久,但谢仞遥平日里不怎么愿意让他亲的颈。

    从远处望去,只能瞧见谢仞遥大半个身子被高大男人拢在怀里,他仰着头,散在顾渊峙手臂上的发尾细细颤着。

    那些微微张着唇,被舔/吮时细微的颤抖,只能被顾渊峙感受到。

    等顾渊峙终于愿意放开他时,谢仞遥整个人已经快作不得反应了。

    顾渊峙将他更深地拢进在了自己怀里,下巴枕在他头顶,按捺住内心奔涌的欲,去望挂在天空的月。

    夜色寂寥,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中生出峥嵘之意。

    顾渊峙垂下眸,捏着谢仞遥手指拨弄,突然问道:“师兄害怕灭世之祸来临,你不能成仙吗?”

    谢仞遥安安静静地,很久很久后,被顾渊峙把玩的那只手反客为主地握住了他的。

    谢仞遥握着顾渊峙的手,用力抱在了怀里,口齿有些含糊,却认真:“有我在,你不要怕。”

    顾渊峙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谢仞遥在告诉自己不要怕灭世之祸。

    他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回答,竟在这一瞬,心中生出了无限的酸涩。

    这酸涩来得猛烈又汹涌,瞬间将顾渊峙淹没。

    他打骨子里是凡人心性,纵然入道求仙,也学不来一身仙风道骨,皮肉下钻着的是沾满血腥气的反骨,很多事做起来都是让那些仙门子弟唾弃的行事作风。

    但怀里的人是柔软而干净的,是会在醉酒时,孩子气地将他手臂紧紧护在柔软腹部的人。

    是他口中喊着师兄,心里偷偷念着妻子的人。

    顾渊峙将胳膊从谢仞遥怀里拿出来,重新去握他的手。谢仞遥的手指骨盈润,纤长莹白,掌心柔软到不可思议。

    被他捏在手心里,是毫无防备的姿态。

    顾渊峙拥紧了他,似要将人融在身体里:“纵然有灭世之祸,师兄也会活下来的。”

    这是他能办到的事。

    他怀中密不透风,谢仞遥渐生困意,这句话没听得太清,只靠在顾渊峙身上,慢慢的就要睡着。

    直到手里被塞进了一根东西。

    被凉意一激,谢仞遥睁开了眼,低头看去,看清楚了是一根细细的银针。

    并非是凡人用的普通银针,带了些灵力,能在人身上留下痕迹,是修真界刺字用的。

    大多数用在了奴隶身上。

    顾渊峙灌醉他便是为了此刻,他放在谢仞遥后颈上的手揉了揉,耐心地哄着:“会不会用这个刺字?”

    谢仞遥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顾渊峙就笑了,他伸出手,将手腕摆在谢仞遥面前,轻声道:“师兄把你的名字刺在这里吧。”

    谢仞遥伸手就要把银针扔掉。

    顾渊峙下巴还放在他头顶,笑道:“我备了几百根,你想扔便扔着玩。”

    谢仞遥手顿住了,他低着头,又在顾渊峙怀里安静下来,只捏着银针的手指尖中用力到发白。

    许久后,谢仞遥伸手推开枕在他头顶的下巴,仰起头与顾渊峙对视。他还醉着,有些话说不出来,只认真道:“奴隶才刺字,你不是奴隶。”

    顾渊峙心道,那当你的奴隶也不错。但他低头亲了亲谢仞遥,道:“我肩膀上有个奴字,从前不愿让人瞧见,是心中一道坎。如果师兄刻了字,相当于覆在这个奴字上头,是帮我过了这个心结,对修道之路也大有益处。”

    这话平日里谢仞遥是决计不会信的,但此时竟没有反驳,而是低头认真思考了起来。

    他现在能思考出什么东西,顾渊峙指尖绕着他的发,轻声问:“师兄不愿意帮我吗?”

    谢仞遥立马摇了摇头。

    顾渊峙便亲了亲他耳尖,笑道:“那师兄刺吧。”

    谢仞遥看着摆在自己眼前的手腕,静了许久后,抬起头来,严肃道:“那你也要在我身上刺一个字。”

    顾渊峙呼吸滞了滞,这话太引人遐思,他看着谢仞遥,下流的话脱口而出:“身上哪个地方都可以?”

    顾渊峙垂眸,捏了一把怀里窄细的腰肢:“这里也可以?”

    谢仞遥便认认真真地问他:“你想要在我腰上刺字吗?”

    这话堂而皇之地问出来,勾人得像一个邀请。

    顾渊峙下巴重新搁回他头顶,笑了:“如果师兄能让我看的话,我自然哪里都想。”

    他揉了一把谢仞遥脸颊,不再让谢仞遥这张嘴说出更多让他不能自持的话,只是道:“师兄开始吧。”

    这话像是命令,谢仞遥果真低着头开始一点点地刺。

    他虽然醉得很,但动作轻柔,手腕上传来的疼痛不值一提,顾渊峙静静看着,只觉和记忆里肩膀上被刺字时的疼痛截然不同。

    但又或许记忆里的是屈辱,此时此刻是心甘情愿。

    等快刺完了,顾渊峙才看出谢仞遥刺的似乎是遥字,谢仞遥也反应了过来,他似乎刺成了……简体字。

    “这是我家乡的字,”谢仞遥刺完最后一下,给顾渊峙解释,“是遥字。”

    顾渊峙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手腕上的遥字因为谢仞遥的醉酒,甚至有些歪斜,因刚刺上去,微微泛着红。

    但这是谢仞遥刺的。

    顾渊峙收回手腕,低声问:“师兄家乡是哪里的?”

    但没有听到回答,他低头看去,就见谢仞遥头靠在他肩膀上,眼睫低垂。

    他手放在腿上,银针还被安静捏在手指里,人竟是睡着了。

    良久后,顾渊峙轻轻将他手里的银针抽出。

    明月高悬,他静静地拥着谢仞遥,前头是难以揣测的命运,身后是步步相逼的宗门。他任黑夜寂寥。

    顾渊峙面上没什么多余的情绪,他在这一刻,心中只是在想一件事。

    怀里的这个人,只要他还有着一口气,便再也不会放手了。

    第56章

    这是一家老客栈了, 坐落在小镇子里,年久到木头做的门匾都已开裂。

    而客栈的掌柜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天生一双笑眼。

    今日客栈没什么人,掌柜想着早些打烊,他慢悠悠地从柜台后面钻出来,要去关客栈的门。

    就在他走到门前的时候, 从门外迎面走来的一人。

    那是一个伟岸的男人,两条长腿一迈, 掌柜的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进了大厅。

    “要间上好的厢房,”他道,“再要些热水。”

    掌柜先哎了一声:“我去给您拿钥匙。”

    他通身的气势不凡,一瞧便是修道之人,掌柜不敢多看,只递他钥匙时瞥到了一眼,这才发现他怀中还抱着一个人。

    那人半张脸都埋在了男人怀中,身上盖了件墨色的外裳,似是睡着了,只能瞧见一截皓白的下巴,被漆黑的发半掩着。

    掌柜视线刚落到他身上,抱着他的男人一伸手,外裳便将他面容遮了个严严实实。

    掌柜的顿时不敢再看。

    “热水放在门口,”顾渊峙接了钥匙,“不要进来。”

    等进了屋,顾渊峙将谢仞遥放在床上时,他还睡得沉。就当顾渊峙出去拿了个热水的工夫,再回屋时,就见谢仞遥已经醒了,正坐在床畔。

    他坐姿规规矩矩,但醉后又睡了一觉,正是头疼,微微蹙着眉,眼尾红了一片。见顾渊峙进屋,便朝他看过来。

    顾渊峙看他这副模样,心想自己也就这点出息了,每看谢仞遥一次,就能被他这幅皮相迷得五迷三道一次。

    近了床,将帕子用热水浸湿,顾渊峙把他浓密的发往身后拨去:“擦把脸,睡得舒服。”

    谢仞遥果真乖乖的,任他动作。

    等顾渊峙擦完,谢仞遥鬓边有些发丝被手帕濡湿,黏黏地粘在颈边,他感觉到不舒服,就要去拨开。

    顾渊峙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就这烛火这才瞧见,他师兄雪白颈上,除了漆黑的发,一片挨着一片的,全然是他放肆时吮出来的印子。

    红红紫紫的一片。

    顾渊峙动作一顿,已经能想到明日谢仞遥清醒过来后,看到这些的表情了。

    他伸手,指尖碰上了谢仞遥的颈,想用灵力去掉这些印子。

    但手指放在颈上许久,等谢仞遥那片皮肤都被他给用指尖煨热了,顾渊峙一弯指尖,却只是将一缕黏在谢仞遥颈边的发给拨开。

    其余的什么也没做。

    谢仞遥静静看着他的动作,等他手拿开后,突然道:“要睡觉了吗?”

    他问的正经,顾渊峙忍住笑意,答道:“嗯,是要睡觉了。”

    “那你走开,”谢仞遥掀起眼皮,看他,“我要洗脚。”

    “你这个样子还能洗脚?”顾渊峙俯身,拿开了谢仞遥一只撑着床的胳膊,就见他晃着要栽进床里。

    将他扶正,顾渊峙耐心解释道:“这剩下的热水本就是给师兄洗脚用的,我给你洗。”

    将桶里剩下的热水倒进盆里,他蹲下身来,握住了谢仞遥的一只脚腕。

    刚刚抱他上床时,顾渊峙已经给他脱靴褪了袜。谢仞遥坐起来时,脚藏进了层层叠叠的衣摆里,此时被顾渊峙的手探进衣摆拽出来,脚尖有些绷起。

    他脚也生的很美,脚腕处皮肉薄,轻易就能泛起粉色,衬得脚背玉似的,而脚趾匀称,绷起时,含着淡淡的红。

    顾渊峙握上他脚腕时,就感到了谢仞遥的抗拒。他将谢仞遥的脚放进温水里,手一泄力,下一霎,谢仞遥就缩回了脚。

    顾渊峙仰起头,和他对视,谢仞遥也看着他,不说话,面上一脸无辜。

    “师兄不愿意?”片刻后,顾渊峙问他。

    谢仞遥这回点头到时很快,脸红得厉害。

    “嗯,”顾渊峙慢悠悠应了一声,手重新探向他衣摆,“不愿意也不行。”

    等将他的脚又放回水里,顾渊峙一松,只一瞬,谢仞遥的脚又回到了衣摆里。

    顾渊峙抬头去看他,谢仞遥这回严肃道:“我要自己洗。”

    顾渊峙发觉,他有时不能唤谢仞遥师兄,只要叫了师兄,谢仞遥便能顺理成章摆出师兄的架子。这种架子往往出现在顾渊峙与他亲密时,好像这样就能制止他一样。

    此刻便是如此。

    顾渊峙伸手,又一次探进了他衣摆里。

    他握上谢仞遥脚腕,这回没有再往外拽。沾着水珠的掌心揉了一把脚腕,往上走去。

    谢仞遥顿时睁大了眼,连平日里爱微微下垂的眼尾霎时间都圆润了起来。

    顾渊峙盯着他,衣摆遮住了他的动作,他的手顺着脚腕摸到了谢仞遥小腿。

    掌心里的皮肉软腻,顾渊峙指尖摁了摁,感受到了谢仞遥一瞬间的绷起。

    他什么都不说,不放过谢仞遥面上每一个变化,手继续往上。

    谢仞遥整个人看起来都要往后缩去,握着他小腿的手掌心微热,所过之处,煨得他整个小腿都在发麻。

    偏这感觉又和平时的不一样,谢仞遥脑子晕晕乎乎,所有的心神都被小腿上的一只手给牵扯波动。

    顾渊峙一路而上,直至碰上他的膝窝。那处更是细嫩到不可思议,他微微一摁,谢仞遥便是一颤。

    他想要抽腿,但被握着,谢仞遥抽不开,只剩青软的衣摆微微晃动。

    顾渊峙的手停在那里,克制地不再往上,去叫他:“谢仞遥。”

    这是他罕见地,连名带姓地叫他,谢仞遥低低地嗯了一声。

    顾渊峙问他:“会不会乖一点?”

    谢仞遥看着他,顷刻后,点了点头。

    顾渊峙的手又揉了一把后,从衣摆深处离开。

    接下来谢仞遥果真不再抵抗。

    等给他洗完,顾渊峙处理完废水,自己也洗漱完后,再回到床边,看见螺青的床幔已然被放下。

    他掀开床幔,就见床上两床被子都被散开,堆积在最里面,鼓出一个圆润的弧度。

    两床被子堆叠着,最下方只露出些漆黑的发。

    顾渊峙脱了外面的衣裳,上了床,他盘腿坐在外沿,声音中有笑意:“生气了?”

    良久后,被子底下伸出一只手,竖着一根手指,朝他晃了晃。

    谢仞遥不是生气,他只是觉得有哪些不对劲,如果此时清醒,他能明白刚刚一整个过程,他连腿带脚,都被顾渊峙玩了个遍。

    但此时,他只会下意识地用被子把自己藏起来。

    顾渊峙看着他细白的指尖,缓声哄道:“我明日就要回宗门了,怕是要离开师兄一段时间,师兄能先不生我的气了吗?”

    片刻后,细白指尖弯了弯。紧接着,谢仞遥的头就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他自己脱的只剩下一件亵衣,发有些乱,散在身上,是深卧里,才有的清软模样。

    顾渊峙伸手将他的发一点点归拢好,带着他躺了下来。

    他将另一床被子扔到了一边,手臂一捞,把谢仞遥抱进怀里后,两人盖上了一床被子。

    这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

    顾渊峙指尖一动,床外红蜡烛芯一爆,下一瞬,就灭了下去。

    整间屋子陷入了黑暗。

    顾渊峙捏了捏谢仞遥柔软耳朵,道:“也不会离开多久,过不了几天,我就会去找师兄的。”

    过了一会儿,他怀里谢仞遥闷闷地应了一声:“可是隔了好远。”

    “师兄是不舍得我走么?”顾渊峙闻着他发间的淡香,轻声道,“是不愿意离开我吗,你平日里面皮薄,有些话我不敢问。”

    只敢在这样的时候说出来。

    谢仞遥握着他手腕,摩挲着上面那个遥字,很久很久后,微微仰头,用唇碰了碰顾渊峙的喉结。

    他声音很轻很轻:“有时候我想你,也不敢说。”

    顾渊峙胳膊收紧,低声笑了,他道:“所以要说出来对不对?”

    “所以师兄,”顾渊峙与他额头抵着额头,在黑暗中寻他眼眸,“你对我几分喜爱,又几分怜悯?”

    谢仞遥掀起眼皮,与他对视,两人呼吸都交缠在一起。长长的时间过去后,谢仞遥伸出胳膊,搂住了顾渊峙脖颈。

    他把自己往顾渊峙怀里送去,一点点地贴上他,直至两人胸膛贴着胸膛,没有一丝缝隙,发纠缠在一起。

    谢仞遥去亲他,顺着颈吻到下巴,最终落到唇上。

    他声音低低的,但一字一句,说得清楚:“你不要觉得我不喜欢你。”

    “顾渊峙,我爱你,”谢仞遥紧紧地抱着他,“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是这样的喜欢。

    “好。”顾渊峙伸手盖住他的眼睛,不让谢仞遥看到自己落下来的泪。

    他声音冷静平稳:“我记着了。”

    许久后,顾渊峙放开手,低头亲了亲谢仞遥眼睛,又说了一遍:“我记着了。”

    好像方才那句话,能像个手帕,或是一封信,被他好好叠起来,藏在怀里一样。

    谢仞遥任他动作,环着他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不要流泪。

    顾渊峙又亲了亲他耳尖,他偏爱这样的小动作,笑问道:“师兄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谢仞遥听到这话,眼睛亮闪闪:“什么都可以吗?”

    顾渊峙被他问得心软,嗯了一声:“什么都可以。”

    他说了这句话,谢仞遥想了想,反倒说不出来想要什么。

    他没有一刻,比现在都圆满。

    于是谢仞遥打了一个哈欠,慢吞吞地道:“想要睡觉。”

    顾渊峙笑意更大,他给谢仞遥盖好被子,轻声道:“睡吧。”

    谢仞遥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没过多久,呼吸就平稳了下来。

    顾渊峙看着他的睡颜,不知过了多久,低声道:“我也爱你。”

    “谢仞遥,”这话太轻,更似呢喃,“以后不管是不是我,你都要相信,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第57章

    第二日卯时过半, 天还未大亮的时候,谢仞遥就醒了过来。

    他整个人都是懵的,缓了许久,才明白自己正侧着身,整个人被顾渊峙拥在怀里。

    顾渊峙的气息无孔不入地绕着他,他体温又高,谢仞遥手脚被他煨得发软,整个人昏昏沉沉,直至昨晚的记忆窜上脑子。

    ……谢仞遥能想起醉酒后发生的事。

    等把昨晚做的事从脑中过了一遍,谢仞遥伸手捏了捏鼻梁,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以后绝不碰什么劳什子破酒了。

    头顶顾渊峙呼吸平稳,谢仞遥将腰上的手臂挪开,坐了起来,穿好衣裳正要下床,视线一斜,就撞进了顾渊峙睁开的眼里。

    他脱口而出道:“昨晚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顾渊峙也坐起来,微微低下头去看他,学着他的语调道:“我也不记得了。”

    谢仞遥见他这样,怔了怔,到底笑出了声。他也不理会顾渊峙,弯着眼下了床,只剩顾渊峙被他的笑晃了一下神,再回过来神时,谢仞遥已经坐在了镜子对面,正准备束发。

    顾渊峙下了床, 走到他身后,轻声道:“我给师兄束发。”

    谢仞遥就松了手, 任他动作。

    他的发多而柔软,摸上去的触感极好,顾渊峙手指插进他发间,近乎迷恋这种感觉。

    谢仞遥却微微仰起头,看见了颈子上的吻痕,经过了一夜后,颜色更深。

    他和常人不太同,身上若留下了印子,便不太容易下去。此时红红紫紫一片,更是刺眼,一瞧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顾渊峙也瞥见了他的动作,他束起发来手巧,不过片刻,谢仞遥的发便已束好。

    顾渊峙整个过程都没说什么,到最后只是松了手:“束好了。”

    谢仞遥嗯了一声,他转过身来,仰起头与顾渊峙对视。

    他伸手握住了顾渊峙的手,两人手相碰时带起细微的弧度,谢仞遥眉眼都弯弯的,温声细语地问道:“等会儿还要出去见人,这样挺不好意思的,能先把它弄没吗?”

    顾渊峙站着,整个人的阴影拢着谢仞遥。他低头看过去,他师兄束了发,比醉酒散发时少了些温软,偏生笑着,这笑又和平日里不同,带着些柔柔亮亮的期盼。

    顾渊峙守在他身边经过了一整个素月秘境,一点点地耐着性子,终于见到了谢仞遥不设防地,对他露出这一面。

    这不是轻易的,若想让谢仞遥对他多谢这种时候,便更需要耐下心来。

    顾渊峙告诫着自己。

    俯下身来,顾渊峙手放到了那截玉般的颈上,指尖一动,颈上的吻痕顿时消散。顾渊峙手没离开,揉了一把白腻的颈,温声道:“是我不好,昨天喝了酒,没控制住。”

    “没什么不好的,”谢仞遥面皮薄,也只能说出这样的话,他低头伸手碰了碰顾渊峙手腕上的遥字,“下回如果我不清醒,不能再哄着我做这种事了,可以吗?”

    “好,”顾渊峙答应得行云流水,他手还扣在谢仞遥颈上,拇指压在他颈上方,微微往上一扬,带着谢仞遥抬起下巴来。顾渊峙与他对视,低声道,“那能在师兄身上刺字这话,还作数么?”

    他问得正经,好像谢仞遥如果不答应,他就真会老老实实不做一样,但整个人又压在他上方,注视着他的眸子黑沉沉的一片。

    谢仞遥脖颈被他把握着,逃避不得,被他看的红从耳际泛出来,又慢慢地染到脸上,他到最后,只能伸手盖住顾渊峙的眼睛,慌不择言地道:“该走了。”

    两人只是在小镇耽搁了一夜,画舫划得亦不快,不过一个多时辰,顾渊峙和谢仞遥就回到了船上。

    游朝岫和卫松云正在百无聊赖地哄唐豆子说话,唐豆子人小,但自素月秘境出来到现在,还从未说过一句话。

    对于游朝岫和卫松云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

    游朝岫和卫松云蹲在她跟前,正在演一出武松打虎的戏码逗她笑,卫松云身为老虎,刚被游武松一脚踢翻在地时,就见唐豆子仰头朝他们身后看去,张了张嘴,喊出了出秘境后的第一声:“爹。”

    两人一同扭过头看,就看到谢仞遥和顾渊峙上了船。

    游朝岫两人霎时间有了主心骨,也不玩什么武松打虎了,就这么将唐豆子扔在那里,凑到谢仞遥身边嚷嚷道:“师兄师兄!钟鼎宗的两个昨夜就回他们宗门了,我们是不是也要回家了?”

    顾渊峙跟在谢仞遥身后,听到后道:“我也要走了。”

    谢仞遥转过身去看他,顾渊峙对他笑了笑:“落琼宗给我留个门,我过段时间就来找师兄。”

    卫松云在旁边插嘴道:“不用留门,宗主令找回来后,过不了多长时间,咱们宗门就要开山了!”

    盛繁时代的大宗门开山,多威风啊!

    谢仞遥也弯了弯眼,对顾渊峙道:“你就开着这船走吧,我们走陆路到通天海,再乘飞鱼船。”

    “这船是我的,你们人多,给师兄用着玩,”顾渊峙说着,弯腰进了船舱,“师兄过来,我教你怎么用。”

    谢仞遥跟在他身后进了船舱里,船舱苍绿的卷帘落下,下一瞬,他手腕就被顾渊峙握住,拦进了自己怀里。

    谢仞遥被他揽着腰困在怀里,仰头承受着顾渊峙的亲吻,船舱的卷帘并不长,谢仞遥视线的边缘,甚至可以透过卷帘没遮住的地方,瞧见外头游朝岫几人走动的身影。

    隔着一层薄薄的,风可以吹开的卷帘。

    谢仞遥手攥着顾渊峙肩头的衣裳,想要推开他,却被顾渊峙拿手揉了揉他耳垂。

    他稍稍松开谢仞遥,低声道:“师兄,我昨天一夜都没睡。”

    他见谢仞遥熟睡在他怀中,竟舍不得闭眼,顾渊峙看着他,分明觉得没过去多长时间,可等回过来神时,天光已然初亮。

    以至于谢仞遥醒时,他才匆匆闭眼,装睡片刻。

    他闭眼的那瞬,想的是将谢仞遥永远地拥在床笫之间。

    但这是不能的事,他不能做伤害谢仞遥的事情。顾渊峙心中道,他能做的,无非是说些话,来讨些谢仞遥几分的心疼。

    果然,他说完这话后,谢仞遥推他的力道小了小,他小声给顾渊峙将道理:“有人在不能这样的。”

    顾渊峙伸手摁了摁他洇红的唇角:“这里除了我们两个,还哪里有人?”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话一样,帘子外传来卫松云的声音:“师兄,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即刻便走,”谢仞遥登时僵成了一尊石像,他想都没想,伸手捂住了顾渊峙的嘴,对外面道,“马上,你们在外头玩,别进来。”

    卫松云遥遥应了一声,便走远了。

    谢仞遥这话说完,都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一动不动,又如此静了片刻后,才慢慢松懈下来。

    五感慢慢回到身上,谢仞遥眨了眨眼,才感到指骨被人咬了咬。

    他抿着唇,将手指抽回来,什么话都没说,就要从顾渊峙身上离开。

    顾渊峙不让他离开,连忙认错:“是我错了,师兄莫生气。”

    他师兄面皮实在薄,不过这一下,就连耳尖都烧得红了起来。但即便生气,却也只会闭着嘴不说话。

    是不被外人窥见的漂亮。

    顾渊峙捏了捏他指尖,递给他一枚小小的玉扣,笑道:“我这就走了,这船用这玉扣就能开,到了通天海它就会变大,比飞鱼船速度还快些。它足以渡通天海了,你们就用它回宗门便可。”

    这灵船他得到的那刻,就想着送给谢仞遥玩了。

    “别说不要这话,”顾渊峙将他放到旁边的长凳上,站起身俯身看他,眼中都是笑意,“我要走了,如果要谢我,师兄不如亲我一下?”

    谢仞遥去看他,片刻后微微仰起头,凑近他,用唇轻轻碰了碰他下颌,又一路流连到顾渊峙唇角。

    他唇上还有顾渊峙方才留下的湿润,此时带着些凉意,偏又柔软得厉害。

    画舫顺水而下,船舱内,顾渊峙一动不动的,任谢仞遥动作,只在他唇角碰上自己的那瞬,闭了闭眼。

    这是他的师兄,他会仰起头来轻轻亲吻自己的妻子。

    *

    回去的时间并不长,七八日后,落琼宗一行人就到了,谢仞遥远远地就瞧见了熟悉的酒棚,以及棚子下红头发的老头。

    王闻清正拿着筷子,去夹大碗里最后一筷子酸辣猪头肉,就觉头顶打下来一片阴影,他一仰头,醉眼朦胧里瞧清楚了站在自己跟前的四个人,呦了一声:“呦呵,回来喽!”

    他视线在三个弟子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到唐豆子身上,王闻清砸吧砸吧嘴,突然坐直了身子,严肃问道:“是谁出去转了一圈,给为师带来回来了一个私生子?”

    谢仞遥三人:“……”

    谢仞遥在桌子上放下了一块灵石,对酒肆老板道了别后,便拽起王闻清,扶着他一路往落霞山脉中走去。

    此时正是黄昏,远山翠林被夕阳渡了层滚滚金光,将落琼宗五人的影子拉的长长的,模糊却柔和地铺在人迹寥寥的小道上。

    谢仞遥扶着王闻清,听他问道:“碰着顾渊峙没?”

    谢仞遥看了他一眼:“你到底是醉着还是醒着?”

    “嘿嘿,”王闻清乐呵道,“你猜猜?”

    谢仞遥冷漠:“我猜师尊是不想要宗主令了。”

    王闻清顿时扒拉开他扶着的手,走得端端正正,口齿清晰地道:“好徒弟,师尊从没这么清醒过。”

    惹得卫松云和游朝岫一顿白眼,唐豆子走在谢仞遥身边,漆黑的眼珠也瞧着他动。

    谢仞遥好笑地看着他。

    王闻清挠挠头,眼巴巴地看着他:“拿到宗主令了吗?”

    “拿到了,”谢仞遥不在这方面逗他,弯着眼笑道,“也碰见顾渊峙了。”

    “师尊。”夕阳有些晃眼,谢仞遥抬手遮了遮,走进了落霞山脉仲夏滚沸的浓绿里,朝家赶去。

    他去叫王闻清,声音温和:

    “等其他师兄和师姐们醒了,整理名册时,添上顾渊峙的名字吧。”

    他想多给顾渊峙一个依靠。

    第58章

    名字入落琼宗名册,就代表顾渊峙是落琼宗的弟子。哪怕将来与钟鼎宗发生矛盾,他还能再有大宗门的庇护。

    王闻清走在前头,闻言深深地看了谢仞遥两眼后, 回过头, 也不说话,走得高深极了。

    游朝岫走在卫松云身旁, 看到这样,与他低声嘀咕道:“又开始装了。”

    卫松云不知何时摸出了一把扇子,他一开扇面,遮住口鼻,面上瞧着低眉顺眼:“赌不赌,这回能多长时间?”

    游朝岫视线看向别方,缓缓伸出一个手指头晃了晃:“赌一顿酒哈, 我压不到一刻钟。”

    果真半盏茶的时间都没到, 就见前头王闻清顿住了脚步, 看似为难地道:“为师答应你了。”

    “不过他几十年就已离开落琼宗,这毕竟是破例,”王闻清腿往后一迈,右腿并着左腿,两步退到了谢仞遥身旁,他看向谢仞遥,眼睛里头都是光,“你得给为师讲讲,怎么去了素月秘境一趟,就又要加上顾渊峙的名字了?”

    顾渊峙听到有人喊他,微微抬了抬眼。

    素月秘境本来就在青霭大陆,他从送走谢仞遥到回到钟鼎宗,不过两日不到的时间。

    他行事狠辣,在钟鼎宗人缘说不上很好,甚至大部分钟鼎宗弟子都有些惧怕他。

    倒是有因为他长相爱慕他的弟子,见他一次面后,多半也被吓退了。

    这回叫他的,便是新入内门一年多的一个师弟,在他面前晃悠过几次,顾渊峙对他没什么印象,也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但他刚踏进钟鼎宗大门便被他叫住,想来是在这里等了许久。

    看见顾渊峙看向自己,莫柳忙跑过来,笑盈盈的:“师兄,我方才见了璞云仙尊。仙尊让我在这里等师兄,等师兄回了宗门,让师兄去找他。”

    顾渊峙只看了一眼后就收回了目光,他脚步未停,朝自己住的奉池峰走去。

    他腿长步子大,莫柳艰难地跟着他。顾渊峙不理会他,他也不恼,只软语温言地自己找话。

    直到顾渊峙停到奉池峰下,转过身又一次看向他。

    莫柳忙站直了身子,摆出最好看的笑容:“师兄有什么给我说的吗?”

    他还在外门时,就听过顾渊峙的大名了。听说他被首席玉川子给带回来,孤身一人,什么家世都无,却在五年后的宗门大比一举夺魁,被刀峰的璞云仙尊收为弟子。

    而如今不过短短十几年的时间,顾渊峙不管是名望,还是在山河风云榜上的名次,都已然快和玉川子不分上下。

    但莫柳更喜欢他的,是他在这些年间,搜罗钟鼎宗周遭的散修,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这些散修听命于他。

    按照凡间的说法,这些散修,俨然是顾渊峙一人的军队。

    修道之路清苦,莫柳向往顾渊峙这样的人。

    “再让我看到你一次,”顾渊峙看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你灵根就没了。”

    废人灵根这事在顾渊峙嘴里不过轻巧的一句话,他说完后,不再理会李仪,迈进了奉清峰。护峰阵一震涟漪,挡住了阵外,霎时间血液都泛冷的莫柳。

    奉清峰不大,但身为刀峰峰主唯一的亲传弟子,整座峰都是顾渊峙一人的庭院。

    又因在钟鼎宗边缘,平日里清静,加上顾渊峙的性格,一年也不会有什么人来找他。

    今日却不同,顾渊峙感到了熟悉的气息,用上灵力,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峰顶。

    峰顶的的院子里,正站着一个人。

    这人瞧上去不过中年,却极为魁梧,明明穿着仙风道骨的宗袍,但一眼就能看到大块的肌肉从宗袍下迸出,再加上一把粗糙的髭须,竟透着股子悍匪的气质。

    他全身上下照着飘然若仙的反面长,在缥缈峰顶站出了格格不入的独特。

    除了尊号和修道者沾点边——璞云仙尊。

    顾渊峙料到他会等在这里,没有多大的意外,只在他面前站定,规矩地行了一礼:“师尊。”

    石明光看着他,开口,声音如洪钟:“搁老远就听见你要碎人家灵根了。”

    顾渊峙微微低垂着眉眼,没有说话。

    若不是在钟鼎宗内,莫柳的灵根,怕是已经碎了。

    他向来不是良善和有耐心的人。

    “罢了,”石明光知道他的性子,不再多言,“我听小玉说你晚回来这些时候,是送你师兄去了。”

    他语气温和了些:“这回遇见他了?”

    说到谢仞遥,顾渊峙脸色蓦然温和了许多,他点点头:“遇见了。”

    “看样子是成了,不枉你念念不忘这许多年。”石明光见他这样,语气带了些欣慰。

    顾渊峙初入钟鼎宗,还在外门时,石明光就注意到了他。玉川子并未对他说这是专门给他找回来的弟子,但石明光看着,就喜欢他这一身的劲。

    刀修与剑修不同,要狠。

    只不过顾渊峙是个孤僻的性情,他也不是性子温和的师尊,又有落琼宗横在中间。这几十年,就这么不好不坏地处了下来。

    谢仞遥之事,整个钟鼎宗,只有他和玉川子还有贺泉三人知道。如今见顾渊峙终于如愿,他这个做师尊的,难免跟着高兴。

    石明光咳了一声:“哪回你师兄有空了,带他回来给师尊看看。”

    “要他愿意才行,”顾渊峙想起谢仞遥,便忍不住笑意,“我师兄性子软,过些时候我问问他愿不愿意吧。”

    “现在笑都遮不住了,过些时候还能得了,”石明光也笑道,“修道之人,倒像是凡间娶了媳妇的凡人一样高兴。”

    “先不说这个了,”石明光敛了笑,“我在这等你,是想问,拿到那了吗?”

    顾渊峙闻言亦没了笑:“拿到了。”

    “那就准备准备吧,过几日宗主有空了,先过一遍血。”石明光交代完事,见顾渊峙点头同意后,就要离开,却在走之前顿了顿。

    他看向顾渊峙:“你血脉的事情,给你师兄说了吗?”

    谢仞遥将宗主令递给王闻清:“是这个吧?”

    “是这个是这个,”王闻清忙不叠地道,他将宗主令紧紧捂在怀里,乐呵呵地对谢仞遥傻笑,“不愧是我的好徒弟,办事就是牢靠,真不错!”

    两人坐在落琼宗峰与峰相连的桥索上,脚下是万丈虚空,触手是熟悉的橙红云霞。

    谢仞遥伸手,将王闻清杂乱的衣襟理整齐:“师尊打算什么时候重开锁灵阵?”

    他这么问,心里却叹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来,王闻清的疯病便越来越厉害了,从前还只是乱说乱跑,现在却连衣裳都不会好好穿了。

    特别是这回从素月秘境回来后,谢仞遥觉得他憔悴了许多。

    只是王闻清自己没意识到。

    谢仞遥这么多年来下秘境,一直想找治疗王闻清疯病的机缘。

    但这种靠天道垂怜的事,哪能让他说遇到就遇到。谢仞遥只心中下定决心,等锁灵阵重开,落琼宗步入正轨后,便去五大陆多跑一跑。

    特别是和素月秘境里那个年少风华的王闻清见过一面后。

    “小遥小遥,”王闻清没接他的话,只突然来拉他的手。他将宗主令放到谢仞遥手心,神神秘秘地道,“你快滴一滴血进去。”

    谢仞遥没有听他的话,只是问:“为什么?”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王闻清撇撇嘴,“你滴了血,到时候开山,还有护宗大阵,你就可以用了。”

    王闻清拿手支着下巴,也不知清醒没清醒:“为师现在不太能用灵力了,若咱们宗门遇到什么事,还是要靠你及时做决定。”

    谢仞遥听了他的话,看了掌心里的宗主令片刻,低头咬了咬指尖,滴了一滴血进去。

    杏花的纹样闪了闪,谢仞遥的血转眼就没了踪影。

    下一瞬,他心中一颤,只觉突然似醍醐灌顶一般,落琼宗方圆数万里的山川河流,都与他建立了一种莫名的联系。

    他回到落琼宗二十多年,对落霞山脉的风景已然是谙熟于心,但却没有那刻与此时一般,对落琼宗的万物有了掌控之感。

    他心神一动,眼前静止的橙红霞云竟开始流转。

    而谢仞遥一抬眼,数千里外的密林中,一片下旋的落叶陡然静止于半空之中。

    谢仞遥低下头,喃喃道:“师尊,这真的只是给了我开护宗大阵的权限么?”

    “不然呢?”王闻清从他手中抽走宗主令,“走吧,叫上那俩小屁孩,去开锁灵阵。”

    宗主令从他手上拿走的那刻,这种掌控落琼宗的感觉霎时消失,谢仞遥心中反倒松了一口气,他连忙跟上王闻清:“现在就开吗?”

    “该开了,”王闻清道,语气重了些,“现在就开。”

    锁灵阵在的山峰,与谢仞遥上一回来时,没有任何区别。

    倒是游朝岫和卫松云第一次来,见到已然成粉末的黑色矿石山,和静坐在矿山坑底深处的三千名落琼宗弟子时,还是震惊到良久都没说出话。

    “师兄,”许久许久之后,游朝岫拉着谢仞遥衣袖,怔怔地问他,“他们都是死是活啊?”

    “他们都是活人,”谢仞遥摸摸她的头,“是落琼宗盛繁时代保下来的,还活着的弟子,我们的同门。”

    一旁卫松云也问道:“那他们怎么跟死了一样?”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扛过灭世之祸,活到现在。”谢仞遥耐心给师弟师妹们解释道。

    前方,王闻清正穿过一个个静默的人,去往三千人的正中间。

    他很消瘦了,薄薄的身影走进三千人的中间,像一张纸被三千根树枝缓缓压弯。

    他就这么走着,又像穿过两千年的光阴,回到了还鲜活热闹着的落琼宗。

    谢仞遥三人就站在坑边,遥遥静立。

    落琼宗今日无风无雨,天朗气清,昭昭日光投下,每一片叶的纹理都纤毫毕现。

    这是他们所有人的宗门。

    看着王闻清的背影,谢仞遥伸手,拂了拂折雪袍,让落琼宗的宗袍没有一丝褶皱。

    他身旁,游朝岫和卫松云也照着他这样做。

    阵心,王闻清弯腰,将落琼宗的宗主令轻轻放到了地上。

    远处,谢仞遥抬头,看了看日头,实在觉得今天是个好天气。

    他轻声道:“现在,师尊是去接他们回家了。”

    第59章

    王闻清放下了宗主令, 就转身走出了灵矿坑。

    他面上倒没有多少凝重的神色,还是谢仞遥惯常看见的乐呵样子。

    王闻清站到谢仞遥身边,和他一同去看向闭着眼的三千名落琼宗弟子。

    “三、二… …”谢仞遥三人怕耽误什么事,一直不敢出声,就这么站了不知多久,就听见王闻清悠悠地倒数起了数, “一。”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谢仞遥就感觉到了沉寂的地面开始震动,而他们身旁矗立的一座座漆黑铁山,也兀地开始泛起彩光。

    这是灵石才能有的彩光,流转在黑铁山堆上,透出了一股子诡异的美来。

    这些彩光不过一闪,就汇入地下, 都涌进了灵石矿坑里。

    随着彩光消散,一座座黑铁山像是一块块干枯到极致的土块,风一吹,尽数崩塌成了灰尘。

    容纳三千人的大坑转眼被彩光吞噬,谢仞遥站在坑边, 只能瞧见前几排落琼宗弟子的面容。

    “锁灵阵要开了,”王闻清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面容这才有了些凝重, “当初为师布阵时,什么参考都没。”

    “这里面坐着的三千人,两千多年过去了,现在阵开,能活下来多少人。”

    他一声叹息:“我也不知道。”

    谢仞遥站在他身边,沉默地握了握他手腕。

    此时谁也无心说话,游朝岫和卫松云都大睁着眼,死死地盯着矿石坑,甚至没听到方才王闻清的话。

    谢仞遥也重新看过去,他视线掠过了前排好几遍,又过了片刻后,兀自停到了第一排中间的那个弟子身上。

    那是个眉目清雅的男修,盘腿坐得笔直,谢仞遥视线落到他身上,是因为看到了他颤动的眼睫。

    半个时辰后,矿石坑底的灵石彩光开始消散,连带着掀起的呜咽风声都渐弱。

    而这个师兄,也睁开了眼。

    整整一炷香的时间,他漆黑双瞳像一片干枯到了极致的枯叶,没有任何光泽和意识。

    直到一阵清风朝他拂面吹来,他生理反应一般的,眨了眨眼。

    再然后,水润的光开始在眸中回笼。

    他渐渐开始黑亮的瞳与谢仞遥对视上,又慢慢地滑到了他穿着的折雪袍上。

    他久久地注视着折雪袍,缓缓地,缓缓地,张开了笑容。

    谢仞遥见他笑,便也想笑。便是在这时,他身旁还在闭着眼睛的一个人突然晃动了几下。

    谢仞遥笑容一顿,看过去,视线甚至都还未来得及落上去,那人就噗嗤一声,整个人化为齑粉。

    长风刮来,卷起这堆齑粉,刚刚还在的人,顿时间无影无踪。

    那个醒来的师兄也感受到了身旁的动静,他极为缓慢得扭过头去,只看见齑粉消散在眼前。

    三千名在锁灵阵中的落琼宗弟子,成功醒来的,有一千八百三十二人。

    死去的一千一百六十八名弟子,均成了一簇簇消散的尘埃。

    谢仞遥将他们仅存的衣冠收了起来,在活着的弟子恢复好后,一起把葬在了落琼宗的长安峰上。

    这是落琼宗用来埋葬死去弟子的山峰,云霞蔚然,杏花似锦,站在峰顶看过去,让人顿有天地自由,哪里都能去得的豪情。

    是很好很好的风光。

    安葬死去的落琼宗弟子时,只有王闻清自己一个人站在最前头。

    两千年的沧海桑田,让醒过来的落琼宗弟子一时间都不敢相信眼前这疯疯癫癫的老头,是他们曾经剑眉星目,鲜衣怒马的小师兄。

    一整个葬礼的时间里,王闻清身后,都不时有目光落到他身上。

    这目光中并无其他意思,反而多是关切和震惊。

    但谢仞遥站在王闻清身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知怎么,就是觉得师尊也许有一刹那的时间,并不想面对这些人。

    所有的一切进行完后,王闻清缓缓转过身来,他身影近日来愈发佝偻,苍老的视线缓缓扫过不远处的落琼宗弟子,笑了笑,开口道:“两千年五大陆变了很多,小遥。”

    谢仞遥听到他叫弟子,顿时上前一步,答道:“弟子在。”

    “这是我亲传弟子,”王闻清语气并不热络,反而克制地保持着许久未见的客气,“让他给你们讲讲现在五大陆的情况,以及两千多年来发生的事情,等你们有个了解后,过段日子,咱们就开山。”

    “那小师兄呢?”王闻清说完,谢仞遥还没说话,落琼宗弟子中就有一个女修问道,“我们想让师兄教我们。”

    她跟山里面的土匪头子一样,举了举拳头,大声问道:“大家伙说是不是啊?”

    她话音落,顿时想起一片附和声:

    “师姐说的是!”

    “小师兄从前可喜欢和我们一起玩了,两千年不见,哎,怎么就不理我们了?”

    “心寒,太心寒了。”

    ……

    这些嘈杂的声音里丝毫不提落琼宗那些过去,像是一股子浪,向前去,将横在王闻清和他们之间,这堵两千多年的墙,推了个粉碎。

    谢仞遥在旁边看着,往后退了两步,他退回到王闻清身后,伸手推了推僵直的师尊。

    王闻清被他推的往前走了两步。

    见他上前来,刚刚带头喊话的师姐立马笑弯了眼,她兴奋地问王闻清:“小师兄还记得我吗?前几天你要弄锁灵阵,我是第一个报名的。”

    她还没适应已然过去了两千多年,下意识地认为王闻清要弄锁灵阵之事是几天前。

    “我记得,”王闻清看着她,“三千人我都记得,你是白棠。”

    像是打开了水闸一般,王闻清又上前了一步,指着她身旁的人一一道:“你是许端、你是赵许泓、你是于芝、你是常韶柔……”

    王闻清一口气说了十几个名字,他叫到谁的名字,谁就高兴地哎一声。

    “这多好。”白棠高兴地拍手道,她上前一步,她身后,所有的落琼宗弟子都上前一步,他们和王闻清之间再无界限。转眼间,王闻清就被落琼宗的弟子包围了起来。

    白棠眼中有泪,但还是笑着对王闻清道:“小师兄,我们本来在两千年前就该死了,是你把我们拽过了灭世之祸,没扛过锁灵阵的那些人,不是小师兄的过错。”

    她认真道:“现在都过去了,有些事有些人我们好好放在心里,然后我们都往前看好不好。”

    他们要对得起护着他们的宗主,对得起各自的师尊,对得起留在灭世之祸里的师姐师妹师兄师弟,对得起一千一百六十八名没活下来的同门,对得起眼前面目全非的小师兄。

    他们是好不容易再看见蓝天,脚踏大地的幸运儿。

    “小师兄,”白棠拉了拉王闻清的衣袖,“我们会好好修炼,也会努力适应现在的世道。盛繁时代的时候,咱们落琼宗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宗门,现在不管过去几千年,我们还要把落琼宗变成全天下最好的宗门!”

    她很认真地道:“如果到时候灭世之祸再来了,小师兄,当时师尊他们做的事,我们也可以做。”

    一千多人太多了,王闻清被围在中间,许多外围的落琼宗弟子,都伸着头往里看。

    但听到白棠最后的话后,每个人都爆发出强烈的呼声。

    尽数是我们也可以。

    谢仞遥三人站在不远处,游朝岫拽着谢仞遥衣袖,眼中已经都是泪。

    谢仞遥摸摸她的头,低声道:“挺好的,不是么?”

    游朝岫和卫松云都点了点头。

    一个半月后,落琼宗宣布开山。

    开山的消息一放出,五大陆宗门想要拜访的帖子如雪花般飞向了落琼宗,比上次落琼宗问世更甚。

    落琼宗虽开山,但宗门只剩下一千多的弟子,今夕不比往日,于是不论大小,都一一都回贴,婉言谢绝了拜访。

    却透露了一个消息,三个月后,落琼宗准备面对五大陆,进行开山后的第一次招收弟子,内门弟子五百人,外门弟子一千人。

    以后落琼宗也将先一年一回的进行弟子的招手。

    这个消息一出,落霞山脉周边,顿时热闹了起来。

    谢仞遥在宗门内,对这热闹倒也有耳闻,但落琼宗虽然就在落霞山脉内,他自素月秘境回宗门后,却一直没有时间出去。

    宗门内许许多多的事,都需要靠他来办理。

    醒来的一千多名弟子需要登记整理在册,三个月后的收徒大典,是落琼宗开山来的第一件大事,五大陆上到一山一寺带三宗,下到各小宗门,必定对此关注万分。

    现在的落琼宗虽然不比盛繁时代的落琼宗,但到底是灭世之祸下唯一传承下来的大宗门,谢仞遥并不想让他人小瞧,于是万分认真。

    于是每日除了修炼便是处理这些事情,忙得脚不沾地。

    顾渊峙离开时磨着他,让他记得日日想自己,谢仞遥有时一日忙完,发现今天没抽空去想他,甚是心虚。

    顾渊峙一个月前给他来的信,就被谢仞遥放在桌上,用镇纸压着,有时忙时,抬眼就会瞧见,明明看了很多遍,时间缝隙里瞥见几句,也会很开心。

    此时正是这样,谢仞遥拿手支着下巴,坐在窗户下的书桌旁,微微垂着眼睫,去看信上的字。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但被纤浓眼睫遮住的眼瞳里,全然是笑意。

    直到听见有人喊他:“小遥师弟!”

    谢仞遥从信中回过神来,抬头望去,看见是一个师兄。

    按理说,这师兄是王闻清的师弟,谢仞遥应当唤他师伯。

    但落琼宗此时情况特殊,一是这些弟子和谢仞遥年龄相当,修为也担不上“师伯”的尊称。而是一千多人也太多了,王闻清便干脆让他们师兄师弟的叫。

    这个师兄唤作李仪,正是锁灵阵开时,坐在第一排正中间,谢仞遥眼看着他睁开眼的男修。

    谢仞遥站起来,叫道:“李师兄找我有何事?”

    他房间窗户很大,里面正好便是书桌,李仪也不进门,就隔着窗户对他道:“也没什么事,就整理名册这事,我不是和你一起办的吗。”

    他递给谢仞遥一摞纸,指着最上面那张末尾的一个名字道:“这个叫顾渊峙的,也入咱们落琼宗的名册么?”

    “入,”谢仞遥给他笑着解释道,“这事说来复杂,但顾渊峙当年确实拜过师尊为师,是叫我师兄的,只不过现在在外面,麻烦师兄给登上吧。”

    “好,”李仪点点头,收了名册,彬彬有礼地道,“入名册就要刻弟子牌,我就是再来和师弟核实一下,如此便没错了。”

    他道:“还有一事,一刻钟前咱们宗门前来了一个人,说是认识你,现在就在宗门门口等着呢,白棠今天值班宗门,看见后让我来知会你一声,师弟要去看看么?”

    “应该是我朋友,那我去看看,”谢仞遥笑道,“多谢师兄告知。”

    谢仞遥送走李仪,就往落琼宗大门走去。

    几天前梁磐刚来信,说是这几日就回悬钟大陆,到时来拜访。谢仞遥以为是梁磐,但到了大门,却没见人。

    “往前面林子里走了,”白棠松松抱着剑,没个正行地倚在门口,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头一扭,狗尾巴草的草尖就指向了一个方向,声音含糊,“不用谢,你师姐我就是这么良善。”

    谢仞遥笑了笑,按着她指的方向走去,等身后看不见白棠的身影后,谢仞遥突然察觉有道气息靠近了自己。

    下一瞬,他就被人抱了个满怀。

    “好漂亮的美人,”抱他的人亲了亲他耳尖,“怎么这么像我师兄。”

    谢仞遥被抱得猝不及防,伸手搂住了他肩膀,一抬眼,就撞入了顾渊峙漆黑的眼眸。

    他风尘仆仆,像是赶了许久的路。

    谢仞遥也笑了,他任顾渊峙的胳膊揽在自己腰间,让他一路的风尘在自己身上找到落点。

    他伸手碰了碰顾渊峙的脸,在他怀里小小声地问道:“怎么瘦了呀?”

    第60章

    顾渊峙整个人气息都有些虚浮,谢仞遥抬头看去,两人离得近,他看见顾渊峙眼底极淡的青色。

    整个人也瘦了些。

    顾渊峙体格本就比常人健硕许多, 哪怕在素月秘境里受伤时, 也没有这般的情况。

    顾渊峙受不住他这样看向自己的目光,于是俯下身子,将头深深埋进他颈间。

    过一遍血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是将身体里的血液尽数抽出,滤出杂质,再灌回体内。

    根据那本古书的记载,他的血脉虽算不上最杂的,但也要过五遍血。

    三日前从过血池里出来,顾渊峙来不及休憩,就直奔着落琼宗来了。

    他想谢仞遥想到心尖都在泛疼。

    但过血之事, 顾渊峙都不算给谢仞遥说。

    他埋在谢仞遥颈间, 去闻他身上的味道。过血后,他愈发地像野兽,等鼻尖都是谢仞遥身上才有的清淡香气后, 顾渊峙才能稍稍平静下来。

    谢仞遥仰着颈,学着他的样子,抬手捏了捏顾渊峙耳垂。

    顾渊峙从他颈间抬起头来,看着他,漆黑眼中都是笑:“是我太想师兄了。”

    “那你去我屋里休息会,”谢仞遥避开他视线,将下颌枕在他肩膀上,声音轻软,是绝不会在第三个人面前露出的模样, “我晚上带你去见见师尊。”

    “今天有好玩的,带你去玩,”顾渊峙被他小动作弄得心软,又亲了亲他耳尖,“晚上有东西给师兄。”

    顾渊峙像蓬勃的草,总能有轻易融入一个地方的野蛮生命力。

    谢仞遥在落霞山脉生活了二十多年,都不曾发现还有这样新奇的地方,但顾渊峙只来了一日,就连怎么进去的法子都知晓了。

    “大多数拍卖会,拍卖的都是奇珍异宝,灵器丹药,”顾渊峙细致地给他带好面具,牵着谢仞遥走在曲曲折折的游廊里,跟他解释道,“但也有一些拍卖会,专门拍卖一些没什么用,但新奇的玩意儿,例如可以变换颜色的衣裳,吃了能让身上骨头消失一个月的丹药。”

    “这种拍卖会不拍卖任何有修炼价值的东西,不用担心发生争抢,因此很安全,来的人也都是些有趣的修士,”顾渊峙笑道,“落琼宗三个月后不是要收徒吗,这是大事,落霞山脉最近来的人多,就有了一场这样的拍卖会。”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就是建在落霞山脉边的一处庭院。

    庭院极大,不知有几进,他和顾渊峙顺着游廊往里走,不时有其他参加拍卖会的修士从他们身旁而过。

    谢仞遥听着顾渊峙讲,视线就瞥见一个小童从他们身边过去。

    小童只穿了个红肚兜,扎着个冲天辫,屁股底下坐着一只硕大的……公鸡。

    这应当是他的灵宠,整只鸡是褐色,但鸡尾巴却五彩斑斓。

    公鸡走得斗志昂扬,从他们身边过去,本来目不斜视,尽显高傲。

    但不知为何,路过顾渊峙身边时,整只鸡的脸色突然大变,还没等谢仞遥反应过来,就迈开两条细腿,惊恐地瞪着一双斗鸡眼,吧嗒吧嗒跑远了。

    “它怎么见你就跑,”谢仞遥看向顾渊峙,忍不住笑:“你们从前有仇?”

    顾渊峙捏了捏他的手,也笑:“是到地方了。”

    两人说着话,游廊也到了尽头,和寻常的院子不同,从游廊出来后不是院子,反而是一座大厅。

    大厅内便和寻常的拍卖场一样了,一层叠着一层设了许多座位,座位中间围着的,是拍卖的高台。

    顾渊峙带着谢仞遥,直接进了最上面一个包间。

    进了包间后,谢仞遥就摘了面具。包间构建特殊,里面的人能瞧见外面,外面的人却瞧不见里面。

    谢仞遥看了会儿外面,又仰头看了看包间,对顾渊峙沉思道:“怎么感觉你这些年赚了不少灵石。”

    反倒是他自己,这么多年秘境虽下了不少,但得到的宝物机缘得到却少得可怜。

    谢仞遥望天,想了想若是让他带着顾渊峙逛拍卖会,怕是坐不起包间的。

    真是个好穷好穷的师兄。

    谢仞遥眨眨眼,心虚。

    顾渊峙被他这副模样勾得心痒,但又不敢对他说都是攒来娶你的,于是只道:“天性使然。”

    他一抬手,包间的门被锁上,下一瞬,包间一暗,外面的场景尽数消失,整个房间摇身一变,如同一间最普通的房子。

    包间设有软榻,顾渊峙坐在上面,暗下来的光勾勒得他身姿愈发挺拔,他浓而深邃的五官被渡了一层阴影,凭添了层道不明的意味。

    尤其一双眼,眼尾线条凌厉,眼眸漆黑,正看着谢仞遥,带着丝笑。

    顾渊峙轻声道:“师兄过来。”

    谢仞遥似乎知道他想干什么,于是慢慢走过去,离顾渊峙只有一尺近的时候,他伸手拉住了谢仞遥的手。

    谢仞遥没有坐下去,而是跪在了软榻上。

    两人都没说话,但他没被握住的另一只手撑着顾渊峙肩膀,才低下头,顾渊峙就微微仰头,碰上了他的唇。

    这是他们见面后的第一个吻,漫长而温存。

    谢仞遥不自知的是,他这样去亲顾渊峙时,手撑着他肩膀,整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向他贴近。

    直至他发散在顾渊峙身上,像是某一种的垂怜,又像是对顾渊峙动作的一种允许。

    顾渊峙每每这样被他贴近,指尖都会发颤。

    而他伸手,扣着谢仞遥的腰,将他更深地往自己怀里拉去时,撑在他肩膀上的手就会变成搂绕。

    一直到衣裳被揉乱,那截纤瘦腰肢在他怀里变软,两人变得密不可分。

    只是亲吻,顾渊峙简直就要溺/死在他身上。

    天底下怎么会有个谢仞遥。

    许久后他微微松开怀里的人,用额头抵着他额头,低声问:“有没有想我?”

    谢仞遥弯着眼,眼尾一层薄红,笑意从极漂亮的眸中淌出来,让顾渊峙几近失神:“你有没有想我?”

    顾渊峙喉头滚动了一下,良久后嗯了一声。

    谢仞遥笑意便更大了些,他小声道:“我也想你,我听你的话了,天天都在想你,白天忙没空的话,就晚上抽空想一会儿。”

    顾渊峙顿了一下,片刻后,去亲他眼尾。

    谢仞遥任他的唇落在自己眼尾,许久许久后,听见顾渊峙喊他:“师兄…”

    做我道侣吧。

    后半句话被咽在喉咙间,谢仞遥只听到了师兄两个字。

    他应了一声,顾渊峙的唇就往下移,拂过他脸颊,最终落到他颈边。那处的皮肉嫩,不过轻轻一咬,就是一个牙印。

    顾渊峙低声笑道:“留个印记。”

    谢仞遥评价:“像狗。”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叫嚷声,顾渊峙摁了摁牙印:“拍卖开始了。”

    屋子里重新亮起来的那瞬,从里面看过去,拍卖会上已然是座无虚席。

    而中间的拍卖台上,已经站上了一个胖胖的,瞧上去就极为和气的男人。

    “咱老赵打小就干拍卖这行当,少说拍卖会也去了五百场,”老赵举起一只短胖的手掌,绕着拍卖台转了一圈,西瓜一样滚圆的脸嘿了一声,“还是第一回有今儿这么热闹,怪不得说咱落霞山脉是个宝地,能有落琼宗这种盛繁时代传下来的宗门,来来往往的人也都和善有趣儿,愿意聚在一块儿玩!”

    他拿出凡间说书人那一套语调,不过一个开场,整个拍卖会的场子就热了起来。

    来这里的修士却也和外头整日追求仙风道骨的不一样,竟也愿意跟着起哄。一时间拍卖品没上一个,却已经是处处人声鼎沸。

    顾渊峙视线掠过外面,微微侧了目,去看谢仞遥。

    他就坐在自己身旁,安安静静的,却看得很认真。外头的热闹映在他眸中,像一刹那过滤掉了喧闹,浸成了一段光影斑斓的无声戏。

    顾渊峙捏了捏被他握在掌中的莹润手指,谢仞遥就转过头来看他,喧闹从他眼底一瞬如潮水般褪去,顾渊峙看到了他眼底的自己。

    顾渊峙想,他应该是会嫉妒谢仞遥眼中有除了自己的任何东西的。

    但他伸手,碰了碰谢仞遥耳垂,笑道:“师兄觉得好看么?”

    “嗯,”谢仞遥眼睛弯弯的,“我还没来过拍卖会,挺好看的。”

    “还有更好看的。”顾渊峙看着他的眼。

    我都会带你去看。

    拍卖会时间很长,谢仞遥看了有半个多时辰,就有些犯困。

    因刚到金丹期,三个月后又有收徒大典,这段时间谢仞遥白日处理完宗门事物,夜里修炼巩固金丹期,从素月秘境回来后,连上床睡一觉的时间都无。

    此时顾渊峙身边,连日的紧绷消失,困倦马上就卷土重来。

    谢仞遥看了会儿,头就开始往下点,点的第二下,就被顾渊峙拖着下巴,靠到了自己肩膀上。

    顾渊峙捏了捏他手心:“最近很累?”

    “还好,”谢仞遥声音带了点倦意,倚在他身上,猫似的,“三个月后收徒大典,总要忙些。”

    但他心中全然都是满足。

    落琼宗开山收徒,宗门逐渐走上正轨,顾渊峙又在他身边。如今需要他操心的,不过是王闻清的疯病,以及灭世之祸,还有原身呆过的皇室。

    但灭世之祸如果还要来,到底何时要来,还说不定。等忙完宗门的收徒大典,他就去找王闻清问清楚。

    若灭世之祸要一两千年后再来,他现在急也没什么用。

    等他修为再高些,就回皇室一趟,如若原身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未报的恩情或仇恨,他替他完成。

    “顾渊峙,”谢仞遥蜷起手,握住了顾渊峙的手指,小声道,“我好开心。”

    他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幸福,来此世的所遇种种,恍若命运慷慨的恩赐。

    他此时此刻,像是身处所有故事千难万苦挨过,才能得到的美好结局中。

    谢仞遥小心翼翼地握紧着这些,感恩不尽。

    “我从前读过一首词,里面有一句这么写的。”

    谢仞遥声音慢慢地,将那句诗念出来:

    “梅边聚首又三年。结得因缘。五百来年。”

    他嗓音清润,慢下来像含了颗糖,引得顾渊峙声音也低缓了下来:“幸好五百年前我和师兄都未出生,不然凭白活了五百年都不认识,还不如不活。”

    “是,”谢仞遥笑意大了些,“所以我更喜欢后一句。”

    愿从今后八千年。长似今年。

    长似今年。

    他靠着顾渊峙,小声和他聊着天,任密密的困意慢慢将他吞噬,直到熟睡过去。

    他睡过去后,顾渊峙去看他,谢仞遥侧垂着头,有些发散在了脸颊上。

    顾渊峙伸出手,轻轻落在了身边人的脸颊上。

    “大家伙看好,这玩意可精彩了,”吆喝声从外头传来,拍卖台上的老赵一拍手,身前的木桌上就多了一样东西,“就是它,正所谓随身携带,可装万物!”

    顾渊峙听着外面一波一波的叫价,依然垂着眸,极有耐心的,伸手去拨谢仞遥脸颊上的乱发。

    等一点点地将发归拢好后,顾渊峙才重新看向外面。

    他看着木桌上的东西,摁下了叫价的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