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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案发

    入了考院正堂以后,一股凉意便升腾了起来。

    “见过大人。”秦屿大步走入,对着正堂上坐着的统筹官贺老大人行了一礼,接着不疾不徐地道:“考院院门封闭,所有应考考生全部入院就坐,试卷分发完毕,等待钟响,便可开答。其余各处的护卫,均已按照部署,全部到位,大人请放心。”

    “嗯。辛苦秦大人了。”贺老大人笑着回了一句。

    秦屿拱手一礼,而后例行提醒道:“诸位大人,院门封闭,未有陛下谕令,或者统筹官手令,不得再开院门。请诸位考官谨记。”

    统筹官贺老大人看着下方站着的各位官员,随后将目光落在那张异常清隽的面容上,微微皱了下眉头,却又很快堆满笑容,开口道:“小楚大人辛苦了。”

    “那就一切照规矩,诸位座师,考钟响,一个时辰后,诸位便去巡视一番。”贺老大人对着左右座师叮嘱道。

    这三位座师正是出自国子监的太学正,同文阁的大学士,以及文渊阁的学正,三人皆是陛下钦点,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听到贺老大人的话,他们点了点头,沉声回道:“是,一切便听老大人安排。”

    贺老大人又转过头,对着楚延琛,温声道:“小楚大人,你便协助另两位审查,时不时地巡视一下考场,同时留意一番秦屿大人那一头,看看是否有陛下谕令到达。”

    “是。”

    等到贺老大人的话说完,一道沉闷的钟声响彻考场,恩科正式开考。各位官员便就各司其职,一股紧张而严肃的气氛随之而来,一点点地浸透考院的各个角落,给那些严肃以对的考生们增加了些许压力。

    宁朝素来看重科举,对于每一次的科举取士,陛下均是极其重视。尤其是在世家力量越发庞大的时候,陛下对于科考取士,取得寒门子弟,就更加重视了。偶尔间,甚至有陛下微服巡查的消息,故而这科举,在场的官员们谁也不敢大意疏忽。

    世家对于陛下的心思多有揣测,自然也会想着为自己打算,故而这些年科考中,动的手脚便就越发隐秘,但动作越发大了。

    今年的恩科提前开启,更是有着特殊的含义。其他人不知道,但是六大世家却是都知道,借着暂时与戎朝的和平相处的时期,陛下是要对南蛮动手了。这一期恩科便是要提拔需要的人才,为征伐南蛮而做准备。

    对于那些正在伏案急笔的学子们来说,这是一场光宗耀祖的紧要关头,若是能够顺利金榜题名,那么便是一跃而过龙门,可若是失败,那便只能黯然离场。若是有能力有精力,尚还能来年继续再战,但若是年岁已大,那么便是从此没落。

    落第之后,世家子倒是还好,反正家中富有,大不了做个富家翁,可是对于一无所有的贫寒学子,却是灭顶之灾,有的学子甚至无颜回去,最后客死他乡,落得家中亲人翘首以盼,终盼了一个空。

    故而,这一场科考,是寒门学子的生死场。

    楚延琛站在偌大的考场石阶上,可以听到考院中,学子们勤恳卖力书写的沙沙之声,想着那一日从父亲手中递来的厚实折子,以及那密密麻麻的名单,唇边浮起一丝略微冷淡的微笑。

    时间过得很快,不过一会儿,那日头便高高地升了起来,将考院中的凉意驱散。

    今年入秋的时间较早,暑气才消,眨眼之间,便可以感觉到凉意。将来,今年的冬天或许来得也会更早。

    这高高的日头倒是带来了些许暖意,考场中紧张作答的学子搓了搓略显僵硬的双手,让自己在暖和的光线下小心动弹,而后呵了呵气,让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凉意而略显僵硬的手指灵活一些,也让落下的文字显得端正灵动,毕竟卷面书法也是科考分数的一部分。

    此时,开考的时间已经过了一阵子,只是真正开始落笔正式书写的人不多,大多数要么是在打腹稿,要么是在草稿上慢慢书写。

    楚延琛依着规矩,跟随者两名审查在考场中缓缓行进,他落下的脚步尽量不发出声音,以免扰乱了正在思考的学子们。

    虽然他的动作很是轻巧,可是在他踏入考场的时候,那些学子的目光就自然而然地落在楚延琛身上,在楚延琛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的眼神中透出一丝的安定和敬服。倒是没有一般考官经过身边时带来的紧张。或许是因为楚延琛的声名在外,不少人喊楚延琛是‘谪仙’,故而这些学子大抵是将楚延琛当做那天上来的‘文曲星’来看了,因此不仅没有紧张感,反而在心中升腾起一丝跪拜楚延琛保佑他们恩科高中的心思。

    当然,他们虽然有这么一份心思,但是理智尚在,还是知道这是在考场上,任何的轻举妄动,都可能被当做是舞弊行为,届时会被逐出考场。故而也只是将目光炙热地落在楚延琛身上。

    在考场中走了一圈,楚延琛总觉得那些投注在他身上的学子的目光略微有些怪异,但并未多想,只以为是那些学子心中紧张,看到考官心中不自在,因此他匆匆走了一圈后便回了考官的起居室。

    起居室内,楚延琛入内后,才发现有人早就候在屋子里,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味在屋子里飘荡。

    “楚大人,您回来了?请,这茶刚刚泡好,正是时候。”

    那人正是先前在大理寺的大牢里见过的陈麟,楚延琛微微一挑眉,觉得心中有些诧异,他入考院的时候,并未注意到陈麟有在,没想到这人竟然也是此次恩科考场的官员。

    似乎察觉到楚延琛的疑惑,陈麟笑着将茶杯推过去,而后小声道:“楚大人,我是秦大人调来的,在这儿候着,若是有什么需要,你们都可以告知我。”

    楚延琛微微一笑,心知这陈麟应当是家中让人来的,他端起茶杯,浅浅饮了一口,而后开口问道:“往年陛下会来巡视吗?”

    陈麟听到楚延琛的话,他左右看看,这时候,其他巡视的官员并未回来,故而室内也就他们两人,不过陈麟生性谨慎,纵然只有两人在,回话的声音也是小声的:“前两届倒是有,不过这些年,陛下也就不来了。”

    他微微凑近楚延琛,含在嘴里的话,一点点地吐出:“听说今科,陛下会来,不过三天呢,谁也不知道会是哪一天。”

    听到陈麟的话,楚延琛稍稍点头,表示明白,他的眸中带着一丝深思。

    不过并未再多询问什么,只是沉默地抿了两口茶水,而后便将目光投注在澄澈的窗外,那一方湛蓝的天空,想着刚刚巡视中所看到的奋笔疾书的学子们,纯粹而执着,尚还不知道一纸金榜上的名额早就被人瓜分了。

    楚延琛放下手中的茶杯,开口又问道:“可还有其他的消息?”

    陈麟笑着回道:“倒是有一件事,这才开考,便让人逮着了一个舞弊的学子。”

    “往年倒也有舞弊的,不过一般都要到午后才会有,没想着今年竟然出现得这般早,也这般的明目张胆。”陈麟摇着头轻笑了一声,叹气道,“将题策卷成小纸团,封了蜜蜡,藏在嘴里带进来的,等到考试开始了,便就取了出来,将纸条藏在草稿之下抄,隐蔽是挺隐蔽的,可惜他不知道巡考的审查眼神有多么尖,扫一眼便就知道了。”

    “题策?”楚延琛眉眼间闪过一抹惊诧,要知道那一本题策厚得很,谁又能知道考的是什么,这卷成小纸团?他不由疑惑地道,“他是带了多少小纸团进来?”

    陈麟听到楚延琛的问话,唇边勾出一抹浅浅的笑,而后低声道:“就一份,或许是这名学子运气好,恰好抄到了类似的题。”

    恰好?哪里来的恰好?楚延琛的眼中闪过一抹的异样,题策是每一年的学子都要复习的材料,题量成千上万,如何来的运气,恰好抄了一份类似的题目带进来?这其中存在的问题,就不言而喻了。

    考场上的时间,对于考官来说,过得缓慢,但是对于考生而言,却是过得极快。

    楚延琛用过了午膳之后,便就又随着审查前去巡视考场,而这时候,天色也开始慢慢地昏暗了下来,学子们依旧在紧锣密鼓地书写卷子。

    楚延琛走了两圈,偶尔也会稍微驻足观看学子所写的卷子,这一批的学子似乎质量不错,他已经看到了不少学识扎实之人。而这些人并非大多数都是寒门学子,还有不少的世家子弟,尤其是有不少任家子弟。

    他的记性很好,故而曾经见过的任家人,倒是都有印象。

    楚延琛又绕了一圈以后,便就径直回到起居室,他没有踏入屋子里,而是站在门口,似乎是在欣赏这考院的设计装潢。

    “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陈麟恭敬地问了一句。

    “并未。”楚延琛微微摇头,他看着日头慢慢沉下,而考院里的护卫则早就点上了灯火,一时间考院中便如白日一般通亮。

    楚延琛看了看天色,第一日的考试,很顺利,纵然是偶有揪出零星的舞弊学子,但也无关紧要。他清冷地开口道:“想来,陛下若是要来,应当是在第三日。”

    这话说得突兀,毕竟陛下行踪不是臣子可以揣测的,但是陈麟却半分都不觉得奇怪,他躬身一笑,道:“应当是的,听闻恩科最后一道策论是陛下亲自所出,陛下或许想要提前看看学子们的答案。”

    楚延琛面上一片平静,他看向陈麟的双眼,低声道:“都安排好了吗?”

    “是。”陈麟低头道。

    “有具体的时间吗?”

    陈麟轻声应道:“后日申时。”

    “好,我还有件事需要你去办,查一些人的资料。”楚延琛沉默片刻,将刚刚注意到的些许人的名字告知,而后平静地道:“查查他们这几日的行踪。”

    “是,”陈麟小声应下,“大人放心,明日午时便会有消息。”

    “小心一点,不要露了行迹。”楚延琛叮嘱道。

    陈麟点点头,沉沉地应道:“是,属下明白。”

    “这考院之内,你的消息能传得出去吗?”楚延琛忽而又问了一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递出吗?”

    “可以。”

    楚延琛知道考院的严谨是对于普通人来说,但是对于他们这些人,总是有漏洞的。想到这里,楚延琛不由得想到了那一夜冒雨前去见的李青云,李青云厌恶那些肆无忌惮无法无天之人,可是自己又何尝不是这种人呢?

    不过,终究是血未冷。有些事,他如今会做。或许几十年以后,他也会成为那些人中的一员。楚延琛的心中有些唏嘘,如今只希望这一次的事,收尾能够收得完美,不要留下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在定下这一次的计划的时候,他一直都放任那些人肆意妄为,他会不知道某些人绑了那些学子的家人,用以胁迫他们替写,甚至考场换名吗?他是知道的,若不是李青云着实是个有才之人,且他正好需要一个下手的引子,或许他也不会在恩科动手。

    那一晚的冒雨劝退,是他给李青云最后一次的选择,但其实他当时是知道的,李青云不会退出,因为他们没有退路了。

    楚延琛一直觉得自己的计划还不够周全,他并不担心自己会有什么危险,但是怕的是某些人的算计他没有查明白。毕竟他只是一个人,是人便会有所疏漏。

    打蛇不死反受其累。这个道理他懂,所以这一次,必定要一击必中。

    没有什么比鲜血淋漓的诉苦更让陛下震动了。

    “其实,我不是一个好人。”楚延琛看着完全黑沉下来的夜幕,喃喃自语。心中想着,命如草芥,他也不过是一个伪善的人罢了。

    “啪!”瓷杯狠狠地落在地上,登时间就碎成了两半。

    楚府的书房里,楚大老爷楚长明气恼地看着手中的条陈,他的双眼瞪着面前站着的重九。重九低着头,垂下的眼眸中带着一丝畏惧,不敢抬头看向楚长明。

    楚长明缓缓吐出一口气,正想倒一杯茶水喝一杯,可是手一伸,看着空荡荡的桌子,忽然想起来,刚刚那茶杯已经可怜兮兮地摔在地上了。

    他甩了甩手,坐下来,说道:“这事儿,是怀瑾的计划?”

    “是的,大公子定了计划。”重九小声地回了一句,“这些消息也是刚刚从考院中传出来,人的资料都让人去摸了。不过我们的人手不足,高门望族的,我们怕打草惊蛇。”

    重九这话的意思,若不是因为人手不足,只怕他尚不会来寻楚长明回禀。

    楚长明盯着手中的条陈,面上一片冷肃,他冷声道:“陛下其实是有意要查科举舞弊的,如今不过是先松松手,好钓个鱼。既然怀瑾的计划已经定了,这事儿都进行到一半了,那就顺水推舟吧。”

    重九听着楚长明的话,他轻声应道:“是,那名单上的人”

    “我来处理,”楚长明微微颔首,而后开口道,“明日一早,消息我递给你,你传回去。不过这里边有些人牵扯到了谢家,陛下还想给太子留些人,所以他们暂且不要动。”

    重九神情一怔,他看着楚长明,心头升腾起一丝的不安,他想了想,又透出一丝计划:“老爷,公子他还说,若是七日之内并未回府,就让属下将消息传给公主殿下。”

    楚长明面上的神情凝重了起来,好一会儿,他疲惫地靠着椅子,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不必七日,届时若是三日没有消息,那么你就将消息传给公主。”

    他忽然又停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眯起眼睛,低声道:“不必你们传,届时让二公子连夜赶路去苍玉山。”

    “是。”虽然楚长明的话没有说得清楚,但是重九却也是安静地应了下来。

    “谢家的人不动,那江南道”重九大胆地开口试探了一句,“江南道那一头也有谢家的人,属下是否要按着计划动手?”

    “呵。”楚长明轻笑一声,开口道,“我说不动谢家的人,是因为这一次恩科里谢家准备的人,是给太子准备的。我们不动,是给陛下面子,不是给谢家面子。毕竟若是闹得太过,查得太深,牵扯到储君,届时陛下不好收场,到头来,还是要拿我们世家开刀,这就不大好办。”

    他的目光中露出一抹森冷的气息,唇边的笑带着些许阴冷:“谢家哪,就是猜到了这一点,知道东宫便是他们的护身符,才这么大胆,毕竟陛下不可能因为科举舞弊,就把所有的人都一锅端了,那到时给储君用什么?哦,对了,陛下接下来估摸得用兵了,那就更不可能让朝野震动。做臣子的嘛,都不是蠢的,所以这一次的恩科才会特别地大胆。”

    楚长明转过头来,看着不动声色的重九,他伸手揉了揉额角,低声叹息道:“哦,人老了,总是会容易东扯西扯的,刚刚你是问江南道的人,那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按着怀瑾的意思处理就好,不过都给我收干净了,不要给怀瑾留下什么麻烦。”

    “是。属下领命。”重九躬身一礼,沉声应下。

    眼看着重九就要退出书房的时候,楚长明面上的神情一片漠然,只是眼中似乎透出一丝不虞,他复又开口道:“重九,你是怀瑾的人,这次的事,虽然是为了怀瑾好,但是擅作主张是大忌,下不为例。”

    “你自去天枢那儿领罚。”楚长明的声音略微冰冷。

    话语落进重九的耳中,莫名地升腾起一丝的寒意,他低着头,拱手一礼,低声应道:“是,属下知错。”

    确实,他并未请示楚延琛,而是因为心中不安,擅自做主将计划告知了楚大老爷,并请大老爷出手相助。这种行为,纵然是为楚延琛的安危着想,但说的严重点,无疑是背主行为。罚他是应当的。

    “去吧。”

    “是。”

    看着重九退出书房,楚长明的面上才显露出丝丝缕缕的担忧,他一再地叮嘱楚延琛不要将自己作为诱饵放在棋局上,毕竟他是玉瓶,打老鼠伤玉瓶,不值当。

    “总归是年轻,心软。”楚长明低声呢喃。

    外边的风雨,宁静的考场里是半分都感知不到,不知不觉的,这科考的时间已经滑到了第三天。

    楚延琛疲惫地接过陈麟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面,而后站起身来,只是起身的时候,身子略微不稳,他扶着桌子站了一下,才稳住恍惚的心神,这些日子休息得并不好,故而才觉得晕乎。他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到冰冷的空气,这两天忽然就降温了,这天儿骤然冷了下来,好在起居室里备着干净的厚衣裳,布料虽然比不得平日里府中用惯的,但至少能够挡挡寒意。

    然而那些学子可就没有这么暖和了,先前入考院的时候,气温倒未曾降下,故而大多数学子都是穿着单薄地入院,没想到不过是区区两日,这气温就急转直下,不少学子在考场上是冻得瑟瑟发抖,纵然紧急请示后,给每个人都发了一床被衾,但是昨夜里还是听闻有些许学子冻得起了高热。

    到了今天早上,人都烧得晕乎乎的了,护卫抬了两三个烧得昏过去的学子出去,这些抬出去的学子,最后一轮的考试是写不了了,今年恩科的结果必然是落地。

    而楚延琛虽然不同于考生,陈麟特地给他备了手炉,厚实的衣裳,可是毕竟都是用不惯的东西,且心思太过繁琐,故而今晨起来的时候,他便发觉自己似乎起了低烧,不过他并未声张,不过是嘱咐陈麟给他熬了一碗姜茶。

    楚延琛喝过姜茶后,便按着往日习惯,随同审查一起巡视考场。

    他巡至东边的考场,便看到了衣着单薄却依旧板正身形端坐在考室内的李青云,楚延琛缓步走了过去,细细看着李青云面前的卷子,那端正的字体中带着难以掩饰的锐利锋芒,而通篇文章更是一针见血,写得好,却更是写得刺痛人心。

    楚延琛眼尖地注意到李青云面前压在这张卷子下的的第二张卷子似乎有些许异样,只是他不好多做端详。他是知道李青云想要在恩科中轰轰烈烈地揭弊,故而不免多想了一会儿。

    他侧目看了一眼李青云,发现李青云的面色似乎有些过于苍白,不是寒冷冻着的青白,而是失血后的苍白。

    楚延琛不由得又走近一步,这一走近,他便嗅到了一丝极为熟悉的气息,一股铁锈味儿若有似无地飘在空气中。这是血的气息。

    因为楚延琛身子不好,过往里,呕血也是时常有的事,故而这血腥的气息,他很敏感。

    察觉到血腥气息时,楚延琛不由得拧了拧眉头,细细打量了下李青云,却并未发现什么异样。已经写完卷子的李青云注意到楚延琛的目光,他满脸疲惫地瞥了一眼楚延琛,心头略微紧张。

    在考场之中,楚延琛自然是不可能同学子交流的,李青云也没想给楚延琛带来麻烦,他微微侧目,视线里带着一丝疑惑,而后又不着痕迹地摇摇头,似乎是在请楚延琛离开。

    楚延琛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而后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李青云的墨盒,并未再有动作,便继续往前巡视。

    李青云愣了一下,他看向桌角的墨盒,便见自己的笔夹在墨盒上。笔?陛?墨盒?他看了一眼墨盒,忽而记起来,这个墨盒是申州产出的。

    陛下申时会到。李青云心思一转,便猜了出来。毕竟他同楚延琛有交集的便只有揭弊一事,楚延琛不可能因为其他的事给出指点。

    李青云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唇边透出一抹笑,藏在衣袖下的手腕戴着黑纱布,而黑纱布下是刀刀血痕。楚延琛看不到的压在头张卷子下的第二张卷子上是鲜红的血色状纸。

    即将到时候了。

    申时的时间转瞬即到,而距离恩科结束也没有多久了。就在这时,考场的偏门处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

    “陛下来了。”陈麟不知何时出现在刚刚从考场巡视回来的楚延琛的身边,低着小声道了一句。

    楚延琛早有预料地点点头,他看着远处的考钟,以及考钟前的时漏,心思微微缥缈。

    忽然间,一道惊叫声打破考院的安静,也吓退了考生的疲乏。

    楚延琛沉默地站在一旁,并未顺着这一道惊叫声前去查看情况,他知道,恩科揭弊,就此拉开序幕了。

    宁惠帝铁青着脸,端坐在考院正堂上,手边是一份份鲜红的血书,带着浓郁的血气,令人作呕的同时,又散发着一抹触目惊心的气息。

    而更令人可怕的是堂下摆放着五具尸体。

    这时候,其他的学子暂且被分隔在考室中,森严的护卫将考场团团围住。本该结束考室,退出考院,回去休息的学子通通都被拦在了考院中。而考院的大门始终紧闭。

    门外候着的仆从们一时间都慌乱了起来,不过很快就有敏锐的仆从跑了回去通禀情况。一股莫名的暗涌风暴在京城中波动。

    “陛下,那一名自戕的学子因为发现及时,故而暂且保住了一条命,不过失血过多,人估摸着这一两天里是醒不来的。”秦屿黑着脸,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禀道。

    所有的考官都到了场,熬过三天,考官们其实也是通身疲乏的,尤其不少都是老大人们,身子骨更是比不得年轻人,不过,此时此刻,纵然是浑身不舒坦,却也不敢出声。

    听到秦屿的话,同样分列站在下边的楚延琛心头一跳,他微微抬眸,朝着那遮着白布的五具尸体看去,一时之间倒是也分不清,到底是谁。

    宁惠帝一张脸带着疲惫和苍白,这一串惊吓,令他心神受累。他的面上浮起一丝冷肃,眼中带着些许阴鸷,视线扫过场中的众人,在看到楚延琛的时候,略微停顿了一下眼神,而后又移开来,掠过地上惨烈的五具尸体,目光落在了手边写满猩红状告的卷纸上。

    “恩科取士,这是恩赐,多少年了,如今,竟然有学子在恩科取士的国之大殿上,以死告御状!这是要寒了天下学子的心吗?看看这满是血泪的字字句句,多少辛酸,多少人命!你们说说,你们对得起这些视你们为恩师为父母的学子吗?恩科舞弊!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宁惠帝素来是个脾气好的帝王,极少有这般大声咆哮的时候。而今日这般情况,可见确实是气急了,指着面前的官员,一一责骂。

    “秦屿,今日考院里的所有考官,全部先下狱。清不清白的,都等着审过再说。”宁惠帝伸手揉了揉额角,面色难看地想了一下,接着道,“还有学子,封闭所有消息,这些死者周边的考室学子暂且扣下,其他的学子就放出去,省得引起恐慌。”

    “令刑部尚书,还有大理寺卿进宫见朕。还有,请右相入宫。”宁惠帝接连下了几道口谕,而后便捏着那一张张猩红的卷子站起来,他看了一眼高公公,道,“将那人好生看好,莫让人死了。”

    “是。”高公公自然知道宁惠帝说的是那里头侥幸留得一条命的学子。

    宁惠帝冷冷地看了一眼场中不敢吭声的众位考官,便大步离开。

    场中的考官本就是久经风雨,虽然宁惠帝下了旨,所有官员都暂且入狱,既然全部人一起下去狱,反而不用担心,若是宁惠帝点明人员,那就更糟糕了。

    因此在场的官员们在看着宁惠帝离开以后,也就都松了一口气,而后平静地看了一眼秦屿。

    秦屿对着众位大人们,拱手一礼,道:“众位大人,得罪了。”

    贺老大人一脸的平静,点了点头,随后就开口道:“都是替陛下办事的,走吧。”

    秦屿让侍卫来将一众的大人们请走,态度和举止上倒是有礼,并未有丝毫的粗鲁。毕竟只是审查,又不是定罪。这些大人们,背后站着的人可不是他这么临时调配来的卫令能够得罪的。

    在楚延琛走过的时候,秦屿看着楚延琛那明显不对劲的面色,他想了想,便对着身旁的护卫小声嘱咐了一句,随后便看着那一名护卫朝着楚延琛那头走去。

    “楚大人,这是秦大人给您的。”那名护卫低着头,不着痕迹地将一块暖玉塞到楚延琛的手中。

    手掌间温暖的感觉,让楚延琛微微一愣,他抬头看去,见着秦屿对着他咧嘴一笑,他轻轻地点头致意,将掌心中的暖玉收起。

    秦屿倒是有心了。

    在出考院之前,楚延琛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堂上放置着的五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却不知道是哪一位学子侥幸留得性命,也不知是否会打扰接下来的计划?

    楚延琛的眉头微微皱着,跟随着护卫离开。

    这一次,这一批暂且收押的官员,是入了刑部大牢。入夜时分,刑部大牢迎来这么一批大人们,狱卒们都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随后而来的是陛下的谕旨,听得是暂且收押,那些狱卒们均松了一口气。他们中不少都是老狱卒了,在陛下的谕旨尚未到来的时候,看到这么入狱的一批人,他们心头一紧,不由得想到了当年陛下刚刚即位的时候,杀伐果断地处决了一批人,他们还以为京城的腥风血雨又再次掀起了。

    好在陛下的谕旨下得及时,也让他们悬着的心安定了下来。毕竟这宁朝安定了这么些年,大家都过惯了太平日子,谁也不会想再经历一次血流漂杵的惨烈之事。

    幸好这一段时间刑部大牢清理过一批人,故而腾出了些许空房间。那些狱卒们躬身笑着带着这些大人朝牢房去。

    或许是考虑到这些大人们的身份金贵,特地选了相对收拾得干净的牢房给人用,甚至没有搜走这些大人身上带着的东西。牢房够用,故而便是单人单间。

    楚延琛踏入牢房的时候,那名狱卒是认得楚延琛的,他放轻声音,道:“牢房,毕竟比不得外边,楚大人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和我们说。小的姓孙,大人喊我老孙就可以,能做到的,咱们都给做。不过,想来大人也懂,入了牢里,是不得往外递消息的。”

    楚延琛点了点头,他本也是大理寺的人,自然知道刑狱的规矩,尤其是刑部大牢,规矩比之大理寺的大牢更严苛一些,他并未因为狱卒身份低微而有所轻视,遂拱手一礼,道:“好,麻烦孙牢,给我带壶热水。”

    老孙见着楚延琛彬彬有礼行了一礼,他微微避了避半身,不敢受这一礼,而后轻声道:“楚大人多礼了,我这就去给你准备,您请稍候。”

    楚延琛见着老孙走出去,他一拂衣袖便坐了下来,扶着桌子,他略微闭眼,脑中的晕眩一阵阵的,身体里先前便有的不适,如今更是明显。人算不如天算,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考场上染了风寒。现下这般情况,就怕接下来的计划会有所纰漏。倒是讽刺,他上次是在大理寺大牢里审别人,如今自己倒也成了阶下囚。

    牢中阴寒,兼之如今入了夜,这一份清寒就更加明显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发着热,楚延琛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的寒意袭来,他握着秦屿先前让人递来的暖玉,若不是这一块暖玉,怕是就更冷了。

    “究竟活下来的是谁呢?”楚延琛自言自语道。

    清冷的话语落在空荡荡的牢房里,无人回答,也无人听见。

    入了牢房的官员们,虽然觉得这牢中的条件不好,但是也未曾闹腾喧哗,而是随意地或坐或躺,闭目不语,也不知道是睡下了还是说在思虑刚刚发生的一连串的事。

    考场上的事发生得太快,也太过骇人,很多人先前尚未回过神来。如今入了刑部大牢,在这清寒而安静的牢中才慢慢地缓过神,开始琢磨刚刚发生的事。

    五具尸体,哦,不,应该是说是六名学子在考场上,割血写状纸,而后自戕而亡,唯有那东考场的学子让人提早发现,才留得一条命。

    究竟是如何的冤屈,竟然让这些本可能会金榜题名踏上通天之路的学子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终结自己的生命?而那一封封的血书上到底写着什么?又牵扯到了哪些人?

    这一层层的疑惑在刑部大牢的众人心中打转。

    而刑部大牢里尚算安宁,但是京城里的夜里却是暗涌波动,稀稀疏疏的消息在焦躁的空气中流转。虽然宁惠帝及时让人封闭消息,但是毕竟死人这么大的事,而且死的不是一个,而是五个,再加上当时结束的考钟响起后,本该出考院的学子却都没有出来,外边的人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却也都感觉到定然是发生了什么意外。若不然,考钟响起,不可能会不放出学子。

    特别是后来放了学子出门,但是敏锐的人发现,有一些学子没有出来,而恩科的考官全部不曾出现,这便更加令人揣测了。

    “哈哈哈哈这是上苍保佑,出事了!出事了!”

    王家中,有一男子披散着头发,面上带着些许狰狞而快意的笑。

    “我没考,倒是一件幸事了!楚延琛,如今,不是入狱了吗?我要你死,要你死”

    这名男子正是先前在考院门口被楚延琛发现携带舞弊之物而被驱逐的考生,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怨毒,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一拢披散的头发,带着阴鸷的眼神,出了房门。

    第82章 行动

    这是一个平静而又躁动的夜晚。

    谢嘉安离开翰林院,上了院门口候着的马车,他疲惫地看了一眼车里等着的略显黑瘦的中年男子,开口问道:“祖父,他们已经收到消息了吗?”

    “是。”那名黑瘦男子沉沉地应了一句。

    看了一眼谢嘉安,男子复又轻声道:“相爷对于您的自作主张有些不高兴,让您回去后就去见他。”

    这名男子便是谢相爷身边得力的谋士林敬学。

    谢嘉安微微一笑,并没有回话,心中想着这一次的恩科舞弊案揭露出来后,有哪些人会受到牵连,陛下早就有心整顿吏治了,这一次的案件爆发出来,有利有弊。估摸着陛下不会让人深挖到底,但是总是要挖掉一批人的血肉。

    楚延琛谢嘉安的心神略微恍惚,他让人给楚延琛递了消息,不仅仅是因为他是赵清婉的夫婿,更是因为谢家需要楚家这一面靶子。新帝登基之前,谢家和楚家必须是势均力敌,若不然,他们谢家便将会是大祸临头。想来楚家亦是这般想法。

    至于江南道的人,闵埕为兄报仇,又与他们谢家何关?楚家如果连闵埕的招数都招架不住,那也走不长远了。

    谢嘉安垂下眸子,看着自己白皙的手指,心中微微叹息,有些事,总是会事与愿违的。就看楚延琛接下来如何破局了?

    恩科之后的第二日,很安静。虽然恩科考官统统入狱,可是恩科舞弊案却仿佛是有人给它盖了一层黑布,迟迟没有爆发出来。刑部、礼部、大理寺以及监察台都在紧张而有序地开展调查。

    那名侥幸存活下来的学子尚未清醒,或许等到他醒来的那一刻,这一场风暴才会正式袭来。

    京都里,已然考完的学子对于此次的恩科似乎都有些奇怪的感觉,那是一种慌乱和不安,不是成绩尚未出来而导致的,而是总觉得有一种大事要发生。

    因此,往年科考之后,多少都会去酒肆雅苑放松的学子们,今年异常乖巧地待在客栈里等着消息。

    “敏辉,你知道那天考院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吗?”一名微胖的学子憨憨地开口问道。

    在他一旁坐着的白净书生听到微胖学子的问话,他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瞅了瞅四周,才小声地道:“好像是死人了。”

    这名白净书生是京都世家子韩安信,虽然不是什么大世家,但也是富有的,他并不是住在客栈里,今日来客栈,不过是来见见旁边的友人刘盛。

    刘盛不由地睁大了双眼,他的双唇微微张开,对于好友口中说出的消息,脑中一片空白,好一会儿,他不由地大声惊道:“你、你是说唔”

    话还没说完,便被韩安信一把捂住口鼻,韩安信惊慌地道:“醇然,别嚷出来。这事儿,现在不让说的。”

    刘盛让韩安信这么一打岔,也冷静了下来,他微微点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

    韩安信这才小心翼翼地松开手,白白净净的面容上还带着意思惊魂未定,可以看出他本就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而后细声细语地道:“醇然,不好意思,就是这个事儿,是我兄长告知我的,但是现在不能漏出来。因为事情有点严重。”

    刘盛愣了一下,他见韩安信说得如此郑重,心中的不安更加浓郁,这是他第三次来参加科考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也顾不得那茶还有点烫,就端起来喝了下去,而后吐出一口气,压低声音道:“敏辉,你给我透个底,是不是恩科要黄了?”

    韩安信摇了摇头。

    刘盛面上露出一抹苦笑,只以为好友是在安慰他,叹息道:“你不必这般安慰我,我也考了这么些年了,自然知道考场上出了大事的后果。能让你们这般紧张的,应该不仅仅是因为考场上死了人,而是……”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嘴里吐出两个字:“舞弊。”

    见到刘盛无言而出的两个字,他顿时紧张起来,瞅了瞅四周,见没人注意到他们这儿,他才轻轻地点点头。

    看着刘盛的面色黯然,他又急忙摆了摆手,低声开口道:“你也别担心,这事儿对你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儿,上头肯定会查,这一次牵扯甚广,届时,或许有一批已经上榜的就……”

    韩安信虽然没有说清楚,但是这话却很明白。也就是说舞弊案牵扯到的学子都不会上榜,那么其他学子的机会就大了。

    刘盛微胖的脸上露出一抹严肃的神情,他拧着眉头,小声道:“不会重考吗?”

    韩安信低下头,他轻微地摇摇头,细细的话语随着食物的香气一起飘过来:“不会。”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挪了挪位置,凑近刘盛,而后开口道:“上边似乎有什么动作,重考是不能的,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不大懂。我兄长只是和我说,这一次,对于寒门子弟来说,是一次机会。”

    刘盛知道依着韩安信的性子,能够同他说这么多,必定是他只知道这么多了。话说到这里,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一丝模糊的记忆,那是恩科开考前的雨夜,他住在偏远的京郊之际,夜有‘谪仙’访客

    “敏辉,你知道楚大人吗?”他低下头想了想,给韩安信倒了一杯茶,小声问道。

    韩安信怔了怔,眼中闪过一抹诧异,似乎想不到刘盛会开口询问这么个问题,他迟疑地回问了一句:“你说的是不是楚延琛楚大人?”

    刘盛轻轻点点头。

    韩安信想了一下,他轻声说道:“他是恩科考官,出事以后,所有考官均无消息。”

    听到这里,刘盛心思一转,脑中似乎有了一个想法,但并未再说什么,他看着眼前明显局促不安的好友,知道有些事不能再问了,遂道了一句:“敏辉,多谢了。”

    “没什么,醇然,你且安心准备殿试。这事儿不会拖很久的。”韩安信知道刘盛虽然看着大大咧咧的,但对于科考一事还是很在意,他怕刘盛因此乱了心绪,影响后续。

    刘盛是寒门子弟,一家子供他读书并不容易。今次是他考的第三次了,一年又一年的,他的压力可想而知。

    刘盛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但愿如此。”

    两人沉默地喝着茶,又用了两块点心,小声交谈着,不过一会儿,客栈里的书生就多了起来,应是在厢房里的书生都出来了。

    喧嚣声随着人越来越多,也越发闹腾。大多数人的心思都落在戛然而的恩科上。

    正当喧嚣声到达顶点的时候,忽然外边传来一道更加响亮的惊喊声。

    “恩科舞弊,陛下下旨彻查,所有考官全都入狱审查!”

    这一声响仿若是一道晴天霹雳,乍然砸在所有考生的脑袋上,直砸得他们昏头昏脑,一瞬间,客栈里的人同街道上的人都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之中。

    沉重的呼吸声在安静的空气里越发急促,慢慢的,这呼吸声越发沉闷,最后仿佛是什么都东西被捅破了一般,哗啦一声,所有人都醒过神来,一窝蜂地朝着街道上跑去,朝着那最初发出消息的人涌了过去,吵吵囔囔的问询声在街道上响起,叽叽喳喳的,转瞬间,融合成一股杂乱的喧嚣声。

    “怎么回事?”

    “什么?考官都被下狱了?”

    “恩科舞弊?是真的吗?”

    “哪里来的消息?真的假的?”

    看着那团团围住的考生七嘴八舌地询问,那层层叠叠的问题交融在一起,只是偶尔间从中听到一些只言片语。刘盛和韩安信面面相觑,刘盛陡然站起身来,压制着心间的惶然和冲动,走至人群中,听着众人纷乱的讨论和问答。

    纷纷扰扰的问答,在这一瞬间,几乎是将那一个最开始传出消息的人淹没,好一会儿,在这一团混乱中,刘盛勉强拼凑了个七七八八的情况出来。

    恩科科考中,有学子以死揭发科举舞弊,陛下震怒,所有考官当夜便被投入了大狱。陛下又令刑部和大理寺联手彻查,甚至动用了兵部。陛下连夜请了右相何惠大人入宫,这一次的恩科舞弊案,全权交由右相大人处理,此后不过是短短一个昼夜,便已然拿下了不少学子,而后顺藤摸瓜,搜出了不少证物,直指各大世家,牵连甚广,陛下允右相动用兵部便是考虑到了这点。

    由于动作太快,且用的是兵部的人,故而外边尚还安静,也就此时,该拿的人,至少是现下可以拿的人都入了狱后,这消息才彻底爆了出来。

    其中,多方势力的纠葛,以及这背后的重重算计,都不是那些激动的考生而能知道的。他们如今也只能是一边揣测着科考结果会如何,一边痛骂那些舞弊的人。自然,也狠狠问候了一番被入狱审查的恩科考官,到了这个时候,满心惶恐担忧恩科会被取消的学子们早就没了对恩师的敬重了。

    而陛下此次似乎是对恩科舞弊案要彻查到底,这一番牵扯,入狱的可不仅仅是考官,甚至还有不少各部的官员们,官职大小不一,可谓是前所未有的一次大震动。

    直到这个时候,这些学子们才发现一直以来似乎都是默默无闻的右相大人竟是一个简在帝心的果断狠绝之人。

    刘盛转过头看向韩安信,他喃喃地道:“敏辉,我有感觉,这一次,或许是我的出头之日。”

    他并不是一个没有真才实学的人,相反,刘盛其实在读书上很有天赋,赋词策论可谓是做得精妙绝伦,然而却次次落第,这还要从他第一次科考便拒绝曾经找上门的某个身份尊贵的大人物的要求,若不是那时候韩安信来寻他,且与他私交极好。加之韩安信的身份也是世家子,只怕他的下场不会只是次次落第。

    这些事,他并未同韩安信说过,而次次落第,韩安信也只以为是他在科考中发挥不佳。其实不然,他的落第,刘盛一直都知道是因为那一次的拒绝。这是那一位大人物在警告他。

    韩安信重重地对着刘盛点点头,他笑着肯定道:“你一定会出头的。”

    刘盛只觉得心头一热,他的双眸微微发红,忽而大力地抱住韩安信,略微哽咽地道:“敏辉,谢谢你。”

    “没事儿的,你放心,若是有什么消息,我定会告知你的。”韩安信笑着安抚道。

    他不知道刘盛的感谢,并非单是谢他一直以来的宽慰,也不只是谢他今日带来的消息,而是谢他这个身份保住了自己的命。而今,他终于可以在这撕破的黑幕之下透过一丝气息了。

    只希望陛下的彻查,是真的能够彻查到底,还这科举考场一个朗朗乾坤。

    而此时的刑部大牢里,却是一片截然不同的天地。

    楚延琛安静地坐在牢房里,他的呼吸略微急促,面上的神色也显得憔悴了些许,靠着墙的背脊稍稍佝偻,可以看出他的身子此刻应是有所不适。

    桌上倒是备了一壶热水,只是狱中寒凉,这热水已然成了冷水。

    踏踏的脚步声从长廊外传来,而后是牢门打开的声音,楚延琛听到声音,他睁开双眼,看到门口进来的人竟然是右相何惠大人。

    楚延琛的心头微微一愣,他本以为来的人会是刑部尚书申大人,倒是想不到竟然会是右相大人亲至。

    他站起身来,眼前微微一暗,但却还是不失仪态地躬身行礼,沉声道:“下官,见过右相大人。”

    何惠摆摆手,点了点椅子,示意楚延琛坐下,缓声道:“楚大人不必多礼。先坐下吧。”

    楚延琛坐了下来,他看着何惠坐在他的对面,伸手摸了一下茶壶,何惠微微皱眉,而后看了一眼门口候着的狱卒,吩咐道:“来人,沏一壶热茶来。”

    “是。”

    何惠又看向楚延琛,注意到楚延琛略显苍白的模样,他微微一叹息,小声道:“这次的事,让楚大人受苦了,不过这刑部大牢,一时半会儿的,楚大人还出不得。那学子呢,虽然性命无虞,但是还未完全恢复意识,所以这事儿没了结之前,楚大人怕是不能离开了。”

    楚延琛靠坐在桌旁,双眼微微垂下,看着灰沉的桌面,隐隐作痛的脑子开始转动起来。

    等到热茶端了上来,一股子的沁人心脾的茶香飘荡在牢房中,何惠微微一笑,他亲手给楚延琛倒了一杯茶,而后才给自己倒了一杯,轻嗅一口,而后道:“这些日子,忙碌得很呐。刑部,倒是个妙地儿,竟然有这么个好茶。改天,我得想申老头要一些。”

    楚延琛听着何惠的话,却依旧是沉默以对。

    何惠见着楚延琛这般姿态,他笑了笑,而后小口抿了一口茶水,满口生香的茶水,令他微微眯眼,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气,道:“江南好风景,这茶也好,人也好。”

    “驸马爷,今儿我来,不是审你。只是来看看你们,放心,只要你们是清白的,陛下定然不会怪罪你们的。”何惠面上一片和蔼,笑容中带着些许暖意,这么多年来,他在百官心中便是这么一副和事老的模样。谁也想不到这一次这么大的案子,宁惠帝竟然会交给右相来主持。

    言罢,他就站了起来,笑吟吟地看了看四周,低声道:“这儿呢,确实有点冷,条件也差了点,委屈驸马爷了。好了,我还得去看看其他人,就不和你唠叨了。”

    “下官,谢过大人,谢过陛下。”楚延琛站起来,对着转身离去的何惠躬身一礼。

    何惠摇摇手,走出牢房的时候,对着门口候着的狱卒,随口道:“驸马爷看着有些身子不适,你们小心伺候着点,若是有事,便尽快上报。”

    “是。”

    楚延琛看着何惠离开,他安静地坐下来,牢房里满是尚未消散的茶香,他的心头思绪纷纷,何惠大人看似极为寻常地随意看了一圈,但短短这么一会儿工夫间,三言两语之中便透出来了不少讯息。

    他微微闭眼,原来活着的人是李青云。

    何惠大人刚刚说的第一句话,‘江南是个好地方,茶好,人也好’,这话里点出了那一位尚未完全恢复意识的学子来自江南茶乡,而那他的消息中唯有李青云符合。

    而接下来,右相大人说的‘委屈驸马爷了’,前边喊的是‘楚大人’,后面说的是‘驸马爷’,这是在提点他,该将公主请回来了。

    最后那一句‘小心伺候着,若是有事,尽快上报’,这是在告诉他,在这刑部大牢里会有人对他不利。

    楚延琛面上神情微微一紧,倒是想不到何惠竟然会如此敏锐,这桩桩件件的计划,他竟然摸了个七七八八。只是不知道陛下知道了多少?

    不对,或许陛下尚未知晓全部,何惠大人最后的那一句‘尽快上报’,不仅仅是提点他,会有人对他不利,更是在说明这些事,他尚未同陛下交代。

    楚延琛想到这里,微微一愣,他一直以为何惠大人会是陛下的心腹重臣,可是如今的举动,这何惠大人似乎并不是他所想以为的那般,且何惠大人似乎对他,颇有好意?

    他的眉头稍稍拧起,何惠大人的态度,令他一时之间有些迷惑。楚延琛看着面前的热茶,他端起茶杯,稍稍抿了一口,茶,果然是好茶,令人唇齿留香。

    楚延琛微微抬头,透过那狭小的窗子,看到外边的微光,心头盘算着,该来的人应该快到了,不论是敌人或是友人,好戏都该上演了。

    陛下的速度这么快,那些人应当是开始慌乱了,那么某些人要想趁乱动手的话,就必须抓紧时间了,若不然,不出三日,他必定能够出狱。

    楚延琛放松身子,靠向墙壁,冰冷的墙壁令他的脑子更加清醒。

    算一算时间,快则今夜,慢则明夜,应当会有人来提审了。毕竟那一夜他冒雨前往李青云处时,可没有完全避开人。哦,就连考场上,他特地在李青云那儿多逗留了一会儿,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正是这么一刻的多做逗留,故而让旁人的目光放在了李青云身上,故而才留得这么一条性命。如今李青云没有死,那么这事儿的苗头自然就落到了他身上,重重揣测,或是恶意,或是善意

    楚延琛的想法并没有错,确实,这个时候,外边的人已然回过神来了。各路消息在私底下涌动,而该行动的人也开始行动了。

    “嫂嫂,大事不好了!”楚延熙气喘吁吁地冲进了行宫,他顾不得丝毫的规矩,径直朝着赵清婉的院落冲了进去。

    此时的赵清婉正在午后消食,不过这两日她略微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发生,但是却又摸不出什么想法。故而便干脆地换了一身劲装,在校场上活动手脚。

    虎虎生威的拳风在校场上划出漂亮的弧线,矫健的身姿伴着灵巧的动作,呈现出一派特别的灵动感。

    这一套拳还未打完,便听得外边传来的熟悉的喊叫声。

    “嫂嫂!嫂嫂!出事了!嫂嫂!”

    是楚延熙的声音。

    只是楚延熙虽然平日里略显莽撞,但从未这般无礼过,此时此刻竟然会这般失礼地大吵大闹,想来是出了什么急事了?这个念头一起来,赵清婉迅速浮现出楚延琛的面容,她知道楚延熙其实是十分在意楚延琛的,能让楚延熙这般失态的,怕是也就只有楚延琛了。

    可是,楚延琛不是恩科考官吗?如今算算时间,也不过是恩科结束不久,怎么就会出事呢?

    赵清婉心头这般想着,急急忙忙地收了劲,朝着楚延熙发出声音的方向跑去。

    她跑得匆忙,而那楚延熙也来得急促,两人都不知觉地上了功夫,身影闪动,那轻巧的身影眨眼之间就窜了出去。大抵是太过巧合,这一窜,竟然是窜到了一处。

    “咚!”

    “哎呀!”

    “诶呦!”

    “殿下!”

    “二公子!”

    跟在后头的内侍与婢女眼睁睁看着赵清婉与楚延熙撞在了一处,而后两人瞬间就弹了出去,摔在了地上。

    两人捂着脑袋,痛呼出声。

    后边赶到的内侍与婢女乌泱泱地拥了过去,急忙将两人扶了起来,只是还来不及仔细打量一番这俩主子是否受了伤,便见赵清婉急不可耐地上前一步,一边捂着额角一边咬牙切齿地道:“子瑜,你说什么大事不好了?”

    楚延熙揉着颧骨,龇牙咧嘴地急声道:“嫂嫂,恩科舞弊案爆发,所有考官全部入狱审查,大哥如今入了刑部大牢了。”

    “什么?”

    第83章 及时回京

    赵清婉心头一沉,她面上的神情冷了下来,并未多有耽搁,而是脚步一转,她便往行宫的另一端行去,开口喊道:“妙锦,你同周姑姑说一声,我先行回京,你们将东西整理后再启程回京。”

    “殿下!”妙锦追了两步,却已然看不到赵清婉的身影了。

    而楚延熙早就脱开其他人,追了上去。

    “驾!”

    马匹疾驰而出,一匹接着一匹,从苍玉山中奔出来数匹骏马,匆匆朝着山下而去。

    赵清婉的面容严肃,她的双眼扫过跟在身旁的楚延熙,冷声道:“怀瑾入狱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簌簌的风声中,楚延熙勉强听清赵清婉出口的话语,他开口回道:“两天前。恩科刚刚结束,当时所有考官便因为舞弊案而入狱审查。不过陛下封锁了消息,所以那时候大家伙尚未察觉到,是后来陛下宣了几位大人入宫,当晚,就动了兵部拿了不少人下狱,恩科舞弊案这才彻底爆发出来”

    听着楚延熙焦躁的话语声,赵清婉眼中的神色一片深沉,飞扬的衣角在阳光下跃出一丝冷峻的神采。她微微抿唇,而后提了提缰绳,默不作声地纵马疾驰,身后跟着三五名武婢。

    她没有再开口朝楚延熙问任何问题,而是时不时地挥着马鞭,在一声声的低喝声中,这一行人行进的速度越来越快。

    赵清婉在听得楚延熙刚刚的解释后,忽而升腾起一丝的诡异的‘到底来了’的感觉,她苦笑一声,似乎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不真实的甜蜜在这一刻都得到了证实,毕竟楚延琛待她太好,仿佛是用柔情蜜意为她编织了一场虚假的美梦。如今看来并非是她的错觉,确实只是一场以假乱真的逢场作戏罢了。

    但是,人心都是肉长的,那终究是她的驸马,利用她的身份又如何?何况,最开始招惹了人的是她,便当是还了他的吧。

    赵清婉咬咬牙,低声道:“咱们尽量快点。”

    赵清婉不曾涉足朝堂,但是不代表她对这些一无所知。她虽然猜不出楚延琛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但却知道自己若是回去迟了,或许那人要吃不少苦头。赵清婉的脑海中闪过楚延熙略微苍白的面容,心头微微刺痛,他的身子骨不大好呢

    而京中的一切风雨已然袭来。

    这两日接连下雨,雨后的京都瞬间就转冷了,本还有些许燥热的天气登时就变得阴寒。入了夜的刑部大牢,更是一片阴冷,寒气似乎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

    楚延琛闭眼靠坐在墙边,身上单薄的衣衫早就被寒气浸透,浑身上下都是冷飕飕的。素日里如谪仙般的面容在幽森而昏暗的牢房的烛光下,显出一股青白色的脆弱。

    “哒哒哒……”一阵有规律的脚步声从走廊外传过来,由远而近。大牢里的甬道十分阴潮,隐隐有股久不见天日的霉味,原本昏暗的牢房随着来人的靠近,逐渐亮堂起来。很快,点着的火把被安置在牢房的四周,囚室里顿时就变得通明了,明亮的火光将略微斑驳污渍的墙壁映衬得幽影深深。

    “楚大人。”沉沉的声音在牢房里响起来。

    楚延琛淡然地睁开眼,面上一片平静,看着眼前走进来的一行人。那一名领头的官员,清瘦的面容看起来异常沉默,虽然脸上扯出了一抹笑,但是那笑却是让人看着极其不舒坦。

    这人,他记得是刑部的司正官孙樾。

    楚延琛心思微微一转,他一直在等着人动手,只是没想到这人会如此沉得住气,更想不到,这一等,竟然等到了他们安在刑部里的一枚棋子。孙樾走至一旁的烛火处,稍稍拨弄了一下烛芯,让烛火更加明亮点。

    楚延琛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平静地道:“孙大人。”

    这一笑,在明亮的光中,晕出别样的风采,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霜如雪。

    孙樾微微有些诧异,他平日里极其低调,没想到高高在上的楚延琛竟然记得住他,不过也无妨,记不记得住都与他无关,他如今不过是奉命行事,他躬身一礼,礼貌地道:“楚大人,得罪了。下官有些事需要问询一番。”

    楚延琛端坐起身子,他看着孙樾,点了点头,道:“孙大人,您请说。”

    “楚大人,听闻您与考场上那名侥幸活下来的学子交情不错?”

    楚延琛抬眸看了他一眼,这话问得很微妙,若是他没注意,直接开口否认,那便代表他知道那名侥幸活下来的学子是谁,也就更能说明他同人有所交集。

    他垂下眼眸,略带疑惑地道:“活下来的学子?不知道孙大人说的那是何人?”

    “那名学子,是江南人,姓李,名青云。”孙樾的声音冷淡了些许,眼中的神色透出一抹不虞,他呵呵一笑,道,“下官查到,恩科前,您曾深夜私访这名青云学子。”

    楚延琛笑了笑,眼中带着一丝真诚,开口道:“不过是恰好路过罢了。”

    孙樾呵呵一笑,似乎是在嘲笑楚延琛的回答,他摇摇头,接着道:“可是,在考场上,你还特意在这学子的身边站了好一会儿,据说,您还给打过手势。”

    “孙大人,空口无凭,这话,不可胡言。”楚延琛清冷地回了一句。

    孙樾叹了一口气,他并未再与楚延琛多做周旋,对于他今日要来做的事,他知道什么叫迟则生变,故而不过是寥寥两句,他便从袖中取出一封折子,笑着道:“楚大人,已经到了这时候了,我也不绕圈子,这封认罪书呢,还请你签字画押。”

    楚延琛奇怪地看了一眼孙樾,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举动给了他们这种错觉,觉得这一份认罪书他会如此轻易地签下?

    孙樾似乎看懂了楚延琛心头的疑惑,他笑了笑,想了一下,将折子收了起来,温声道:“楚大人,我倒是忘记说了,您有一位故人来了,他想见见您,我呢,便打算做个顺水人情,让你们先见见面,好生聊聊,待会儿您指不准就能痛痛快快地签了这一份认罪书了。”

    “您呢,就稍等会儿。”

    孙樾说着就站起身,带着人离开。牢房里登时就安静了下来,今夜的刑部大牢异常安静,连看守着的狱卒都不见了,明显是有人安排了一通。

    楚延琛缓缓吐出一口气,靠着冰冷的石墙,闭上眼,心头却是反复斟酌着刚刚的问询,故人?却不知道来人会是哪一家的人?不过,无论是谁,来了,那可就是陷进去了。

    今夜应当不会这么简单地过去了,若是来不及回来,那么就只能看常旭了。

    他闭眼小憩并没有多久,就听到一阵沉沉的脚步声。他没有睁开眼,甚至没有变换坐姿。没一会儿,眼前的感觉似乎昏暗了些许,有人走到了他的面前。

    楚延琛睁开眼,或许是这两日他一直都在低烧,此时眼前模模糊糊的,脑子里也是昏沉得厉害。他伸手摁了下自己的额头,额上的温度有点高,浑身都软绵绵的。

    突然,一只脚径直踹向他的腹部,楚延琛此刻身子绵软,反应较之往常要迟钝得多,因此压根没来得及挡住。腹部骤然袭来的剧痛让他闷哼了一声,楚延琛眨了眨眼,眼前的模糊有一瞬间转为乌黑,而后又慢慢恢复清明。

    这人楚延琛微眯起双眼,倒是没想到所谓的故人探望,竟然会是如此‘故人’。

    “王公子,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楚延琛看着来人,平静地开口道。

    来人正是当初在考院前被驱逐离开的王氏学子。

    这一位王公子也不知道到底是走了谁的路子,竟然能够入了这戒备森严的刑部大牢,只是不知道王鹤年知不知晓自家有这么一个愚蠢且不省心的不肖子孙,硬生生地将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的王家又陷了回去。

    王公子蹲下来,脸上带着一抹笑,而后对着楚延琛,讥讽道:“怎的?这地儿你来得,我就来不得?哎哟,高高在上的恩师大人,你看看你现在怎么就这么狼狈了?”

    楚延琛叹了一口气,沉声提醒道:“王公子,容我提醒你一句,你未入恩科考场,称不得我这一句恩师。”

    这一句话不知道说中了什么,王公子的面上闪过一抹阴翳,眼中的怨毒几乎是满溢而出,他凑近楚延琛,嘲讽道:“恩师?楚大人未免太过自以为是了,我那不过是客气一声,你一介阶下囚,如何担得起我一句恩师?”

    他伸手陡然掐住楚延琛的脖颈,手一紧,楚延琛顿时觉得喉间巨痛,一股窒息的感觉传来,等到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时,王公子仿佛是才醒转过来,他忽而松开手,口中满是歉意地道:“哎呀,看我这手重的,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呢,楚大人,你还好吗?”

    楚延琛的身子微微前倾,他扶着桌子,轻轻地咳嗽着,一声又一声的咳嗽声在牢房里响起,他唇上的色泽随着咳嗽声而不断淡去,骤然而入的空气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味,肺腑间炸开的疼痛令他一时间无暇顾及这不对劲的气息。

    王公子看着楚延琛脸色惨白,心头升腾起一丝快意,他的眼中悄然爬起一丝红色血丝,眼底的兴奋涌了上来。

    “楚大人,真是对不住,是我下手没轻没重的。来来来,我看看,伤到了吗?”王公子唇边咧开一抹笑,他并未给楚延琛缓口气的时间,而是骤然又伸手掐住楚延琛的脖颈,不断收紧的力道,以及楚延琛冰冷手上传来的微弱的挣扎力道,令他心头的亢奋更加高昂。

    楚延琛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提不起一丝的气劲,窒息感越发浓郁,他的手无力地划过眼前人的衣角,肺腑间仿若是掀了炸雷的痛楚传来,令他压抑不住地闷哼出声,而王公子的手却死死扼住他的脖子,俯在楚延琛的耳边,轻声道:“哎呀,不小心又手滑了,楚大人可得见谅。”

    “可是,你知道吗?就是因为楚大人当日那么一驱逐,我在家中便是这么被父亲对待的,对了,父亲还怎么待我了?楚大人,我慢慢告诉你,可好?”

    说完这话,王公子猛地松手,而后紧握成拳,拳头陡然击在楚延琛的肋下,楚延琛跌落一旁。这时候王公子仿佛是失了心智,他站起身来,一脚踹了过去,这一脚径直踹在楚延琛的肋骨处,清脆而短促的骨裂声在寂静的牢房里响起。

    他并未停下动作,而是愈发得粗暴。脸上的神情却是一片癫狂,呈现出一丝不正常的疯狂姿态。

    牢房里原本只有些许的甜香味,不知不觉间已经弥漫在整间牢房中,楚延琛俯身在地,苍白的脸上冷汗淋淋,骨裂的那节肋骨在这暴行之下不堪重负地发出痛吟声,肺腑间是一股凝滞的痛楚与窒息感,这极度的疼痛让他的嘴唇开始发青,牙关咬的咯咯直响,一股腥甜从他的唇边溢出,他无声地熬着,双眸紧闭,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汗水,额上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

    然而他却无力抵抗,身上绵软得厉害,楚延琛知道应该是这牢房中升起的不正常的香气所致的。这时候,楚延琛忽而闪过一个画面,先前孙樾站起来拨动了一下烛火,看来是那时候动了手脚。

    而眼前的王公子的精神状态明显是进入了一丝诡异的疯狂,想来同这香也有关系。

    “咳咳、咳咳咳”楚延琛勉力挪了挪位置,尽力避开要害,只是这一番动作,却扯得他胸腹间生疼得厉害,他骤然呕出一口血,而后是抑制不住地呛咳。

    “哎呀,怎么故人相见,是如此地热情?快快,把人拉开。”一道似乎带着惊诧的笑语在牢房里响起。

    顿时就有人将王公子拉扯开,牢中的香甜气息这时候也莫名消散了。

    王公子似乎累了,他喘着气,让人拽到了一旁。孙樾居高临下地看着跌在地上,一身血污狼狈的楚延琛。

    楚延琛闭目缓了好一阵子,喉咙里梗着一股铁锈味儿的腥气,四肢都是绵软的,他可以感觉到自己每一次呼吸,似乎骨头和内腑都带出了丝丝缕缕的剧痛。不知是疼得厉害还是寒气太甚,他只觉得周身都很冷,冷得他肺腑里的旧疾似乎要犯了。

    “咳咳、咳、咳咳……”低低的咳嗽从楚延琛的唇间支离破碎地传出来。这一下下的咳嗽又牵动着身上的伤处,痛得他几乎想晕死过去,不过短短一刻,楚延琛浑身上下好似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冷汗淋漓。

    “楚大人,这事儿,我也想不到,您的故人,会如此的情绪激动。不过,”孙樾微微一笑,他轻飘飘地道,“你可想好了,这一张认罪书,签还是不签?”

    楚延琛费劲地睁开眼,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他倒是想不到这些人竟然会如此胆大,更想不到他们下手会如此决绝,他抬眸看了一眼狭小的窗子外,窗外黑漆漆的。

    这个时辰,想来清醒的人没有多少。果真是没有什么算无遗策,他在心底自嘲一笑。

    “孙、大人,这是想屈打成招?”楚延琛吃力地坐直身子,他眼中带着一丝讽刺,道,“陛下不是聋子,而我也不是哑巴。”

    孙樾满不在乎地轻笑一声,他开口道:“这一点,就不用楚大人多虑了。毕竟死人是说不了话的。”

    楚延琛冷眼看向孙樾,他伸手拭去唇边溢出的血水,孙樾指了指那兀自喘息的王公子,凑近了楚延琛的耳边些许,悄声道:“你看,就这么凑巧,心怀怨恨的学子,恰好是承恩侯府的不孝子孙,所以呢,就买通刑部大牢,趁机报复。偏偏楚大人您身子骨弱,认罪以后,心怀死志,故而就死在了这阴寒的狱中,死在了学子的拳脚交加之下。”

    “咳咳”楚延琛伸手捂着唇,血水从指缝间渗出,正当他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忽然刑部牢房外竟然响起了一阵喧哗声。

    这一声喧哗,却是令孙樾面色一变,他迅速将手中的认罪书抽出,狰狞着道:“楚大人,得罪了。”

    这时候,牢房外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伴随着厉喝声传来。

    “本宫乃福慧公主赵清婉,谁敢拦本宫!”赵清婉风尘仆仆地冲进大牢,对着外边一拥而上拦人的廷卫们喝道。

    那一张明媚艳丽的脸,覆着如冰霜一般的怒气,皇家公主的威势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牢房外的司守官自然是认得福慧公主的,他急忙让开脚步,躬身垂首道:“臣见过公主殿下。”

    赵清婉没有多分一丝的注意力出去,她径直往牢里走,身后跟着的是武婢阿垚。不过是堪堪走到大牢门口,就听得牢中那一道狰狞的声音,看到孙樾似乎想要强行让楚延琛签押的举动,赵清婉怒不可遏地喊道:“大胆!”

    赵清婉骤然提气而跃,手中的马鞭狠狠地抽在孙樾的手腕上,带着劲气的鞭子精准地甩了过去。

    “咔哒——”骨头断裂的声音在牢中突兀地响起。

    “啊——”而后响起的是孙樾的惨叫声,他手中的认罪书随之掉落。赵清婉反手接过,而后对着惨叫的孙樾便是极其自然而劲道地甩起马鞭。

    刚劲黝黑的马鞭在空气中甩出了轻微的嘶鸣声,赵清婉真是怒极了,她咬着牙可劲儿抽着人,那双如璀璨星子的双眸本该是温柔的、欢喜的,可此刻眼里晕染着的尽是黑沉沉的戾气。

    一道道的鞭子用足了气力,抽得孙樾皮开肉绽,在地上不断翻滚惨叫。

    “皎皎。”楚延琛吃力地撑着身子,喊了一句赵清婉。赵清婉本还在挥动的手,让楚延琛这么轻轻一喊,就松了下来,她停下来,喘了一口气,转过头认真地看向楚延琛。

    刚刚不过是撇了一眼,而后便气得尽顾着抽这小人,此时才真正注意到楚延琛的情况,楚延琛惨白的唇边带着丝丝缕缕的血迹,白皙脖颈处是青紫红肿的手印,可以看出先前下手的人是多么地狠辣,又是多么地想要致他于死地。

    赵清婉的双瞳微微一缩,她的手伸过去,轻轻地触了一下,眼圈便是红通通一片,她颤抖着声音道:“他们,他们,怎么敢……”

    “是谁动的手?”赵清婉厉声喝问道。

    这一句话,让场中跪着的三两仆从的目光落在了缩在角落里想要悄然离开的王公子身上。

    赵清婉手中一紧,那一条马鞭陡然就换了对象。

    “公主,公主,我是王氏子,我父是承恩侯王旻翰,公主,饶了我,饶了我吧……”然而,无论这一位王公子如何翻滚躲闪,那鞭子仿佛长了眼睛,总是能精准地抽中他。皮开肉绽的疼痛让王公子连连哀嚎求饶,他只觉得赵清婉似乎要打死他,眼角余光中看到的便是赵清婉戾气滔天的目光。

    “啪嗒——”谁也没有想到,那一条马鞭竟然会让怒极的赵清婉直接抽断了,地上不断惨叫的王公子,几乎无处可躲,到了最后,就干脆地缩成了一团。

    “啊——”王公子的惨叫声几乎变了音,他抽搐着身子,在地上喘着气。

    赵清婉盯着王烨,她的声音很轻,可是话语里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狠辣:“本宫的人,你们也敢动?”

    “公主,公主,”王公子连连摇头,不知道是疼还是怕,他的身子一直在发抖,“我错了,错了……”

    他不敢多动,看着眼中布满血丝的赵清婉,他想,赵清婉是真的要杀了他吧。

    此刻,王公子完全清醒了过来,他疼极了,也怕极了。

    “本宫不管你是谁的儿子。”赵清婉道:“无论你后边有多少人,但敢对本宫的人伸手,本宫就能一刀一刀把你剐了。”

    赵清婉站起来,冷眼扫过天牢,福慧公主是皇帝的掌上明珠,这是朝野上下都知晓的事。故而,赵清婉刚刚对承恩侯府的人动手,已然赶到牢房里的人,竟无一人敢插手。

    “这人,”赵清婉伸手一指瘫软在地上哀声**的王公子,“给本宫就这般搁在牢里,明儿他要是命硬,还有气,再给本宫扔回承恩侯府。如果有人敢背着本宫,今晚将人送回去,那本宫第一个就要那人的命。”

    “而另一人,给本宫拖着,随本宫一同进宫见父皇。本宫倒是要看看,是谁这么胆大妄为,敢对驸马屈打成招!”

    第84章 公主抱

    听着赵清婉这怒意勃然的话语,狱中的众人低头屏息,不敢吭声。牢狱中徒留下那地上两人凄厉的哀嚎声。

    “殿下,殿下,饶了我家公子吧。”听着赵清婉的话,再看着那王公子已然疼得抽搐的模样,在一旁跪着的人中,倒是难得有一个忠心耿耿的仆从,哆嗦着跪在赵清婉的面前,哀声恳求道:“这般熬一夜,我家公子爷会死的,公主殿下……”

    “呵,那又如何。”赵清婉脸上的神色很是冷漠,出口的话便是杀气腾腾。这般轻飘飘的话语出了口,而话语中的冷酷更是令那一位仆从心中大骇,他顿时跪在赵清婉的面前,死命磕头替王公子求饶。

    然而赵清婉面上的神情一如先前的淡漠,立在人群中的赵清婉娇艳动人,明明是一身清贵明艳的装束,映衬着牢狱中通明的火光,不知怎的竟显得一股森然而妖异的气息。

    “皎皎。”楚延琛似乎有些支撑不住,他复又勉强开口唤了一声赵清婉。

    只是这么一声,仿佛打破了什么禁制,赵清婉脸上的冷漠顿时都收了去,她疾步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扶住楚延琛。

    “怀瑾,咱们现在就回去。”赵清婉的眉眼间满是心疼,在伸手触及楚延琛时,先前能抽断马鞭的手竟然害怕地都有些发颤,声音里带着些许惶恐不安,完全不复刚刚的狠辣决绝。

    楚延琛的状态看着确实不好,那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虽然他面上依旧是一副镇定的模样,但是那显露出来的伤痕看得人心惊胆战。

    “好……咳……”楚延琛笑着点了点头,肺腑里是炸裂般的疼,让他忍不住咳了起来,身上也冷得微微颤抖起来。

    “阿垚,咱们走。”赵清婉冷冷地看了一眼那伏跪在一旁的司守官们,轻哼一声,便搀扶着楚延琛往外走。

    只是走至一半,楚延琛便觉得那压制不住的咳喘令他举步维艰,他闷声低咳,温热的血水从指缝间渗出,滴滴答答地落在森冷的大牢地面上。

    赵清婉面色一变,她的目光落在那淅淅沥沥落下来的点点猩红上,虽然知道楚延琛的身子不是很好,但是大婚以来,楚延琛并未在她面前表现出任何的不适,如今这般虚弱呕血的情况,令她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她脑子一蒙,陡然弯腰将费劲压着咳嗽的楚延琛拦腰抱了起来,而后疾步往外走。赵清婉常年习武,力道本就比寻常人要大上不少,她将楚延琛抱起后,下意识地颠了下,怀中的楚延琛倒也不算沉,她抱得尚算轻松,随后稳步往外走。

    这一番动静惊得一众人瞪大了双眼。楚延琛只觉得身子一腾空,脑子里也不由得空白一片,他抬眸看向赵清婉,想说什么,只是闷闷的咳嗽一阵一阵的,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一脸冷肃的赵清婉,心中微微一叹,大抵是吓着人了。本是以为纵然对方动手,但自己也有招架之力,却是没算着人竟然是简单粗暴的‘借刀杀人’。

    在刑部大牢外候着的楚延熙焦躁地来回走着,他本是想要随着赵清婉一同进去的,只是赵清婉说无令夜闯刑部,这罪她担得起,可是他担不起,楚延熙若是今夜踏入这刑部大牢一步,明日楚延琛便要为他进宫请罪。

    楚延熙平日里想得少,赵清婉这一提点,他便也懂了,故而此刻虽然是心头焦躁不安,但却也耐着性子在外等着。

    忽而间,大牢门口传来沉沉的脚步声,楚延熙抬眼看去,待看到人出来的时候,他一时间僵在门口,半晌没有动静。

    大哥是让嫂嫂抱出来的!是嫂嫂亲手抱出来的!!是靠在嫂嫂怀里被抱出来的!!!

    楚延熙的脑中浮现出大大的‘抱出来’三个字,他眼中满是震惊,整个人仿佛是被霜雪冰封了一般,僵立在原地。

    赵清婉走到门口,她看了下双眼发直的楚延熙,眉头一拧,而后轻手轻脚地将楚延琛放下来。

    楚延琛的身形微微一晃,回过神的楚延熙急忙伸手扶住楚延琛,扶着人时才发现楚延琛浑身冰冷。

    他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便是楚延琛脖颈处青紫骇人的指痕。

    楚延熙心头一股怒意涌了上来,他扶着楚延琛的手不由得捏紧,而后怒喝道:“是谁动的手!”

    他的声音在楚延琛的耳畔响起,略显尖锐的声音令楚延琛觉得头疼,他微微皱眉,低低地咳了一声,却又呛出一口血。

    “大哥!”楚延熙惊得手一抖,险些扶不住人。

    赵清婉微微垂眸,她走上前一步,小声道:“怀瑾,我先进宫一趟,你、在家等我。”

    楚延琛咽下口中溢上来的血水,他伸手抚过赵清婉的面颊,稍稍低头,带着浅淡血腥味的气息蹭在赵清婉的脸颊侧边,他哑着嗓子轻轻地道:“好。皎皎,我……”

    赵清婉眨了眨眼,在楚延琛的话出口之前,她便截断了话头,别开脸,轻声道:“你的身子要紧,先回去歇着,其他的话,咱们后面再说。”

    “我、我先进宫了。子瑜,你好生照顾怀瑾。”

    她匆匆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往外走。

    等在不远处的阿垚已经候着了,一旁的司守官则乖觉地拖着全身鲜血淋漓的孙樾,看到赵清婉离开,他们便也迅速跟上。

    楚延琛看着赵清婉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眼前的视线慢慢模糊起来,他的身子略微靠向楚延熙,低声开口道:“子瑜,待会儿来的人是友非敌,不必担心。”

    楚延熙愣了一下,他不明白楚延琛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很快便觉得手边一沉,而后看着楚延琛整个人倒了下去。

    他眼疾手快地伸手揽住人,急声喊道:“大哥!”

    只是这一次,并未听到楚延琛的回应,楚延熙低头一看,就看到楚延琛面色青白,唇边有血线溢出,双目紧闭,似乎就连气息都微弱了不少。

    “大哥!”

    转身离去的赵清婉并不知道楚延琛此刻的情况,对于自己刚才的仓皇躲避,她心头涌起一丝莫名的恼怒,恼自己控制不住的情绪,怒楚延琛的不惜己身。

    “公主,宵禁了。”阿垚看着驭马在前的赵清婉,一会儿怒一会儿凝眉的,似乎是心神恍惚,她扫了一眼寂静的街巷,提了提缰绳,而后上前一步,低声提醒。

    宵禁之后,无论何人都不得在京都街巷上逗留,若不然,便会引得卫令拦截。

    赵清婉虽然是尊贵的公主殿下,但是这些规矩也是要守的,先前直闯刑部大牢便已经是坏了规矩,只怕明日是要有御史弹劾了。这时,宵禁时分,却还纵马在街巷上,更是乱了规矩。

    听到阿垚的话,赵清婉收回紊乱的心神,她从腰间解下一块玉牌,递给阿垚,而后开口道:“拿着去叩宫门。”

    早在她出宫之前,宁惠帝就给了她一块玉牌,准她无论何时都能回宫。

    “是。”

    赵清婉一行人前脚才踏入宫门,后脚刚刚歇下的宁惠帝便得了消息。

    “陛下,公主殿下回宫了。”高公公躬身对着宁惠帝回禀道。

    宁惠帝睡眼惺忪地下了床榻,听得高公公的回禀,他心头一跳,匆匆批了一件外袍,便开口问道:“怎么了?皎皎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怎么从苍玉山回来了?这深更半夜的,不说山路难行,便是夜露深重,也易染了风寒。”

    高公公低低地回了一句:“陛下,公主殿下刚刚闯了刑部大牢。”

    宁惠帝整理外袍的手微微一顿,他面上的神情冷了下来,而后叹了一声道:“可是去看驸马了?”

    “公主将驸马带走了。”高公公看了宁惠帝一眼,注意到宁惠帝眼中的阴霾,他小心翼翼地道,“有人在大牢里对驸马动了手,幸好公主殿下来得及时。”

    他的话语堪堪落下,便听着殿外有匆忙的脚步声传来。

    宁惠帝大步走了出去,只听得有内侍匆匆入殿,躬身回禀道:“陛下,公主在殿外等着。”

    宁惠帝并未回话,而是迈步走了出去,与那名内侍擦身而过,朝着殿外行去,才出了殿门便看到孤零零站在长廊外的人,以及离她不远处倒在地上低声呻/吟的人,他眉头一皱。

    “皎皎。”

    宁惠帝开口唤了一声,话语里带着浓浓的担忧和心疼。

    赵清婉听到这一声‘皎皎’,她抬头看去,那双眸子瞬间就红了一圈,只是却还是懂规矩地对着宁惠帝福身一礼,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儿臣见过父皇。”

    “儿臣今儿特来请罪。”

    宁惠帝疾步走上前,伸手扶起赵清婉,开口回道:“请什么罪?这大晚上的,看看你这手,都冻得和冰石一般,着了风寒可怎么办?”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拉着赵清婉往殿里走去,并高声喊道:“高进,奉一盏姜茶来。”

    赵清婉顿了下脚步,扯住宁惠帝的手,闷声道:“父皇,儿臣今夜闯了刑部大牢,拿着马鞭抽了承恩侯府的公子,还有刑部的司监官。”

    宁惠帝愣了一下,他倒是没想到赵清婉竟然会如此直白地将话说出来,但是对于他来说,这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转过头,笑着安抚道:“皎皎,是不是吓到了?”

    赵清婉本以为宁惠帝应当是要大发雷霆的,可是却不曾想到开口便是询问她是否吓到了。

    这一番温情令她勉强压下的情绪登时就翻涌了起来,在昏暗的灯光下,赵清婉的面容显出一丝的霜白,发红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宁惠帝,眉宇间带着委屈,道:“父皇,他们竟然敢对儿臣的驸马屈打成招!父皇,他们想要杀了怀瑾!”

    她的声音里带着丝丝哽咽,那红通通的双眼,透出点点泪光,令她整个人看起来可怜极了。

    “皎皎,”宁惠帝怔了一下,“你莫哭,咱们先进殿去,慢慢和父皇说,一切都有父皇给你做主。”

    赵清婉低低地应了一声,而后便低着头随宁惠帝入了正殿。

    而那一具宛若尸体一般的孙樾却是瘫软在地,像一滩无人搭理的污渍。好一会儿,便见捧着姜茶的高公公瞥了一眼地上的孙樾,他迅速打了个手势,很快便有人来将孙樾拖走。

    那渗出的血痕在地上拖出一道浅浅的红痕,而后便有人将那一道红痕擦洗干净。

    “好了,你先喝点姜茶,朕让高进多放了一点红糖。”宁惠帝笑着轻声道。

    他又取了手炉递给赵清婉,热气腾腾的姜茶气味在空气中飘荡,令赵清婉起伏不定的心绪稍稍镇定下来。

    “父皇,儿臣今夜失了规矩,”赵清婉低头抿了一口姜茶,甜丝丝的味道在唇间回荡,她的眸中慢慢清醒,“您罚儿臣的话,儿臣认了,但是驸马的事,儿臣定然要一个公道。”

    宁惠帝对于恩科舞弊一事,心中早就有数,只是没想到远在苍玉山的赵清婉竟然会在这个档口回来。

    他面上的神情略微有些冷意,眼底的深思一闪而逝,便就收敛起来,“那驸马现在如何了?可还安好?”

    “不好,若儿臣来得晚一步,只怕……”赵清婉放下手中的杯子,抬眸看向宁惠帝。

    她的面色依旧是清冷若雪,眸子里含着泪花,“父皇,儿臣一直以为刑部应当秉承着公正司法,为朝廷除恶,为百姓申冤,您以前也是这般和儿臣说的,可是……如今,您可知道,若儿臣来晚一步,只怕,儿臣看到的便是、便是……”

    话说到这里,赵清婉的眸中升腾起一股浓郁的怒火和怨愤。

    “对于驸马,他们尚且敢如此,今日若是其他百姓呢?只怕是求助无门!如今这刑部,可还是法正严明的刑部吗?”

    “皎皎,刑部的事,朕会让人去查。”宁惠帝叹了一口气,打断了她的话。

    “父皇,还有那承恩侯府的公子,堂堂刑部大牢,竟然任由无关人员随意进入?”

    “如今的朝廷,莫不是世家的朝廷?”

    宁惠帝面色一冷,眉眼间显露出一抹压抑不住的怒火,他沉声道:“皎皎!”

    听到宁惠帝这一声低喝,赵清婉低下头,她抹去眼角的泪痕。

    宁惠帝见着赵清婉这般模样,他心中一紧,还是心疼,轻声道:“皎皎,看事不是看一面,有些事是非常之事,那就必须有非常手段,世家的事,你现下还不需知道,也不必多问。”

    赵清婉缓缓吐出一口气,稳定情绪,一字一句地道:“父皇,其他的事,我不想知道,也没打算知道。但是驸马这事,我不能不问,也不能就这般算了。”

    “好。”宁惠帝面容微微一缓,“皎皎,你放心,这事,父皇会为你做主,皎皎的驸马,父皇不会让人委屈了他。”

    “这些年,承恩侯府,也确实是过火了。”

    赵清婉看向宁惠帝,注意到宁惠帝严重的的目光柔和而怜惜。她可以感觉到宁惠帝对她的呵护,然而这一层的呵护之下藏着一丝说不清的情绪,仿佛是掩埋在温情之下的寒冰,尖锐而冷酷。

    “父皇,那刑部……”赵清婉迟疑地开口道。

    宁惠帝的面容上仿佛是刷了一层寒冰,越发冷硬,眼中的阴霾令人觉得压抑。

    “皎皎放心,刑部的事,父皇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承恩侯府那儿,呵…不过是些许跳梁小丑……”

    赵清婉突然从宁惠帝的眼中感受到一股杀意,那丝丝缕缕的杀机,令她寒透心扉,这一刻,她忽然醒悟过来,或许这事,正是父皇希望看到的。她突然醒悟过来,今夜入殿以来,宁惠帝对于她的所言所语,并无半分的震惊,想来是早就心中有数了。

    这一局,是楚延琛的局,也是父皇的局。

    棋局里,杀机四伏,而她却是那一枚无从选择的棋子。僵局已然形成,鲜血淋漓得打破,或者悄无声息得沉寂,都是他们算计好的。

    赵清婉心中微凉,她垂下眼眸,捧起那一杯姜茶,小小抿了一口,那本该是甜甜的味道,却让她觉得苦涩。

    她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小声道:“儿臣谢过父皇。”

    宁惠帝站起身来,伸手轻轻拍了下赵清婉的肩膀,温声道:“皎皎,今夜在宫中好好歇一歇。”

    赵清婉摇摇头,道:“驸马的情况不是很好,儿臣心中挂念,想回楚府。”

    “皎皎果真是长大了,懂得挂念人了。”宁惠帝面上露出一抹浅浅的笑,而后接着道:“朕让太医随你回府。”

    赵清婉摇摇头,她低声回道:“不用了,楚府里有用惯了的大夫,多谢父皇。”

    她想了一下,还是拒绝了宁惠帝的好意,楚家应当也不会希望她带着父皇给的太医回府。

    “行,那便你自己做主,若是需要什么,尽管和父皇说。御史台那一头,皎皎不必担心,一切有父皇在。”

    “是,儿臣谢过父皇。”

    宁惠帝看着赵清婉离开的身影,他面上的神情登时就冷了下来,对着似乎是无人的大殿,沉声道:“你是怎么做事的?竟然让公主得了消息,甚至赶夜路回来?”

    杨熙躬身一礼,眼中浮现难得的自责,开口道:“一时失责。”

    “这事,下不为例,你且让人护好公主。对了,承恩侯府那头,把线给朕拔出来,既然驸马舍得下命,铺了这条道,朕总不能辜负了驸马!”

    “是。”

    出了殿门的赵清婉并未因为宁惠帝的应允而感到丝毫的喜悦,她走出大门的时候,候在门外的阿垚则迅速迎了上来,对这赵清婉道:“殿下,那人被宫中的人带走了。”

    “我知道了,”赵清婉惨然一笑,心口间翻过一阵痛楚,那是一种清晰感受到与过往的天真温情完全不一样的残酷割裂感,“那人,我们不必管了。”

    她的双眸看向阴沉沉的天空,眼神中带着一丝的哀凉,她微微抿了抿唇,忽而间感觉到夜风寒冷,冷飕飕的风从后背溜进来,让她觉得汗毛直竖,心坎里似乎是堵着一抹棉絮,给人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阿垚注意到赵清婉面颊便落下的泪水,她不安地开口问了一句。

    赵清婉摇摇头,她回了一个极其浅淡的笑,而后回道:“没什么,有点冷了,咱们回去吧。”

    她本是要许多的话要同宁惠帝说,但是到了这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是半句话都说不出口了。不过是离宫这么一段时日,宁惠帝的一言一行,好像陌生了许多,她想着,到底是山中不知年岁,还是过去的一切,其实都是所有人对她的虚情伪意。

    赵清婉心头满是疑惑,却又觉得这才是最为真实一切。

    她忽然间竟是有些想念同楚延琛在苍玉山上的日子,那时候一切都很安稳,不若京都中这般凶险而又残酷。

    而公主殿下的回京,更是在京中掀起了一道小小的波澜。至于这一道波澜搅和了多少人的心思,就不得而知了。

    深夜寂寂,右相大人的府邸也不若往日里的安静。

    何惠大人并未歇下,他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房中,捧着一杯香茗,那一股子沁人心脾的茶香飘荡开来,同当初在牢房里的茶香味是一模一样。

    右相大人低头喝了一口茶,这一口清甜的茶味在唇齿间回荡,他不由得微微一笑,而后自言自语地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哪,还是申老头你会享受,这茶,果真是好茶。”

    他的书房里尚有一人坐着,听到何惠的话,他抬眸看了一眼,而后又低下头,举起手边的茶杯,低低地喝了一口,随后沉沉地道:“你让我袖手旁观,我也就袖手了。回头陛下若是问罪,你可得替我兜着点。”

    低哑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他生得浓眉大眼,虽然年岁已长,可是却依旧可以看到年轻时的英武气息。

    何惠见着那人拧着眉头,一脸严肃的模样,他摇了摇头,又小口抿了一口茶水,随后,笑意盈盈地道:“江南是个不错的地方,你呢,应当去看看。总是待在刑部作甚。”

    原来坐在屋子里的这人正是何惠口中的申老头,刑部尚书申元庆。

    “江南?呵,那地儿,风景再好,我也不稀罕。”申元庆看了一眼何惠,而后眯了眯眼,道,“你,是不是又在算计什么?”

    谁也想不到朝中最是不问世事的右相大人竟然同最为冷硬的刑部尚书会是好友。

    “别怕别怕,这下江南,轮不到你这么一副老骨架。”何惠面上一片和蔼,浅笑中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渗人。

    申元庆眉头一拧,他垂下眼眸,看着水杯中的清茶,开口低声道:“你是打算让驸马去?”

    何惠呵呵一笑,随后接着道:“总要去的。江南,是一个好地方。行了,你别拧着眉了,之前不是说你那刑部和筛子似的,呐,这一次,都给你清了,这下你放心了吧。”

    听得何惠这般说,申元庆没好气地瞥了何惠一眼,随后道:“按着你这般说,等到陛下下旨申斥我的时候,我还得谢谢你了。”

    “哈哈哈,不必谢,不必谢,你若是真心想要谢谢我的话,那么就多送点好茶给我。我呢,也就好这一口了。”何惠忽而又想到了那一位清雅若茶的驸马爷,叹了一口气,道,“可惜了,没机会再好好同人喝一杯。”

    第85章 夜间温情

    哒哒哒的马车行至楚府门前的时候,天色已然泛起微光,楚延熙率先下了马车,甚至都不等站稳,便匆忙冲到了楚府大门口,他径直敲响大门,咚咚咚的锤门声打破了楚府的安静。

    常旭扶着楚延琛从马车里出来,看着那楚延熙那急躁的模样,他笑了一下,道:“你家小二急得快把你家大门锤破了。”

    楚延琛半身力道都靠在常旭身上,他着实是站不住,若不是在马车里服下常旭带来的药,这时候怕是来年站着的力道都没有。

    “咳、咳咳”楚延琛尚未开口说话,便是一阵绵延的低咳声,细微的血水落在他的掌心中,染红了他白皙的手掌,他微微喘了一口气,道,“其实没什么大碍的。”

    他虽是这般说的,可是那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却没有半分说服力。

    常旭半揽着人往前走,他的手轻轻地扣着楚延琛的脉门,丝丝缕缕的温热的内息一点点地推入,缓和楚延琛体内的寒意。

    “这次,你太过冒险了。”常旭的目光落在楚延琛的乌紫一片的脖颈,脉象上的凝滞无不是显露当时的情况有多么凶险,他的眉头紧紧拧了起来。

    楚延琛摇摇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呵,你这都让虎给一口吞了!”

    这时候,楚府的大门已然打开了,不过是推开了一条缝,便被急不可耐的楚延熙一脚踹开,他大声对门口的仆从吩咐道:“马上去请哑先生来大哥的院子里,还有去通知大伯父,就说大哥回来了。”

    楚延熙的话说得快,那仆从一时间有些怔神,不过下一秒他的眼眸扫过让常旭扶着走进来的楚延琛,心头一紧,疾步转身去寻人。

    楚延琛回到自己的宅院时,已是浑身冰冷,完全站不住了,勉强支撑着躺倒在床上,还未对常旭到一句谢,便骤然又呕出一口血,昏沉地睡了过去。

    安静的楚府在楚家两位公子回来的时候,便陡然喧闹了起来。楚大老爷是同哑医一起到的,他身上的衣裳甚至都系错了带子,入了房门,见着面无血色躺在床上的楚延琛,再注意到床榻前的些许血色,心头不由得一沉。

    哑医提着压箱疾步上前,见着气息奄奄的楚延琛,他眉头一皱,迅速从药箱里取出药包,数根金针取出,沉着脸慢慢地扎入楚延琛身上的几处大穴,在金针入穴后,不过一刻钟的时候,便看到楚延琛那一张带着些许死灰色的面容开始褪去了死灰的气息,呈现出一片霜雪的苍白。

    等到哑医将金针抽出后,楚延琛便不由自主地闷咳起来,哑医伸手将人半扶起,而后伸手略微用劲地拍了下楚延琛的后心。

    “咳咳!”伴随着咳嗽声,一大口血便溅落在床榻前的地面上,楚延琛缓缓吐出一口气,吃力地睁开眼,心口的凝滞感稍有缓解。

    这一口血惊得屋子的众人眉心直跳,若不是哑医始终是一脸的沉静,只怕他们当即就要上前将刚刚略显粗暴拍打楚延琛后心的哑医拉开。

    哑医将人轻轻地放下,而后站了起来。

    “哑、先生,给你添麻烦了。”楚延琛模糊的视线落在哑医身上,略带歉意地道了一句。

    哑医看了一眼楚延琛,眉眼间满是不虞,他伸手轻轻地解开楚延琛的衣裳,楚延琛似乎察觉到屋子里尚有他人在,他勉力伸手想要制止哑医的举动,只是浑身都软绵绵的,他以为自己抬起了手,可是却连手指都不曾挪动一下。

    解开那单薄的衣裳,哑医掀开楚延琛的里衣,登时显露出一片青紫血色斑驳,胸腹间的脚印让人看着触目惊心,尤其是肋骨处略微不自然的弧度,应是踢打至骨折了。

    楚延琛肤色本就白皙,故而这些伤痕显得尤其显眼可怕。楚延熙眉头一拧,当即就转身朝外走,楚大老爷虽然心中愤懑,可是却也知道不能让楚延熙这时候跑出去,便迅速吩咐了一声,很快就见着府中的护卫追了过去。

    常旭眉头一挑,他本以为人不过是受了些许轻伤,先前的姿态是做给其他人看的,却没想到他身上的伤竟然会如此严重。早知如此,他便应该去刑部大牢,给那一位承恩侯府的公子一点教训。

    哑医轻轻伸手拂过那一处略微曲折的肋骨处,看了一眼意识尚还有些迷糊的楚延琛,他掌下用劲,一推一压,便听得一道清脆的咔哒声,那一道略有怪异的弧度登时平复了下来。只是楚延琛的额上已然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哑医从药箱里取了药,涂在掌间,而后一点一点地涂在楚延琛的身上,随后又取了绷带,扶着人起来,裹上厚实的绷带,固定在肋骨处。

    等到一切都做好后,他小心翼翼地扶着人躺回去。

    “还好,肋骨虽有骨折骨裂的情况,但是错位的骨折肋骨并未伤及内腑,只是因着多处内腑有击打创伤,内有淤血,兼之寒意入体,还有大公子吸入了不少瘴毒,这一重接着一重的,大公子最好是卧床静养旬月,针灸散瘀,服药驱毒。”

    哑医的声音低哑,虽然一如过往的平和,可是却能够听到这话语里的些许不虞。这大概是所有医者对于不听话的病患都会有存有的不满吧。

    他看了一眼一脸平静的楚延琛,叹了一口气道:“这两日,大公子应当都会起高热,这是不可避免的。喝了药,应当也还是会反反复复的。这是因着体内的寒气折腾,所有大公子,还请多多休息。”

    听着哑医的话,楚大老爷心头一惊,他颤巍巍地问道:“那可有缓解的法子?”

    哑医摇摇头,他将满是药液的手擦拭干净,而后执笔开始写方子,一边写一边回复道:“等到寒气散尽,这高热也就退了。这是必须有的过程,虽然折腾,但熬过去便好。”

    这一次的药方,他写了一张又一张,厚厚的一叠,随后,哑医站起身,看向明显精神不济的楚延琛,注意到楚延琛脖颈处的伤痕,开口道:“大公子,这些日子,还请大公子少言少思少虑,多多休息,保重自身。你脖颈处的掐伤,伤到喉管,尽量少说话,养一阵子,恢复了就好。药我会另开的。”

    “大老爷,我先下去熬药。”哑医对着楚大老爷躬身一礼,开口道。

    楚大老爷点了点头,任由哑医离开。而后他走上前来,看着楚延琛那一脸的苍白,以及满身的伤痕,尤其是脖颈处的乌紫痕迹,他的眼中闪过一道怒意与狠厉。

    常旭见楚延琛的伤都处理好了,屋子里的人都散了去,他也不便多留,省得打扰了人休息,便就开口告辞:“怀瑾,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他又转身对着楚大老爷躬身一礼,道:“楚大人,告辞。”

    楚大老爷并未多留,他勉强露出一抹笑,而后回了一礼,道:“多谢常大人送小儿回府。改日空了,定当登门拜谢。”

    常旭拱了拱手,便就转身离开。

    等到人离开,满屋子的药味浓重得令人心中烦躁,楚大老爷看着楚延琛似乎想要挣扎地起身,他急忙上前一步,扶了一把,又将软枕放置在楚延琛的身后,让人靠得舒服些。

    楚大老爷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来,他盯着楚延琛看,心头涌起一股怒火,却还是压着脾气低低地道:“怀瑾,我和你说过,你是玉瓶,打鼠伤玉瓶,不值当。”

    楚延琛靠在床栏边,他的精神恹恹的,浑身都是绵软无力的,心口间依旧是隐隐作痛,不过倒是比先前的凝滞喘不上气好了许多。

    “父亲,对不起。”

    他张了张苍白的双唇,轻声说了一句。

    听着楚延琛的话,楚大老爷心头一叹,他倒也不是怪罪楚延琛,只是心疼。尤其是看着楚延琛脖颈处的伤痕时,可以看出当时的力道应是极大的,下手的人定是要置人于死地。

    如果稍有差错,只怕楚延琛就不是重伤,而是致命了。

    他叹了一口气,道:“你应该知道,对于我们来说,你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无论是人还是事,咱们总是有机会的。”

    “没想到他们会下毒,是儿子失算了。”楚延琛并不同楚大老爷争执,他沙哑着道:“父亲,公主回来了。”

    楚大老爷点点头,看到楚延熙的时候,他就知道公主殿下应该是回来了。这时候他忽然庆幸自己当时因为担心事有意外,故而特地提前让楚延熙出发去寻公主殿下。若不然,楚延琛的苦头只怕还有的吃。

    “公主,”楚大老爷想了想,他悄声道,“怀瑾,小姑娘是要哄的,公主能够连夜赶路回来,想来心中是挂念你的。”

    楚大老爷经的事多,自然看得出来楚延琛心中对于赵清婉已然是起了情愫,或许他自己并未察觉到,甚至可能以为自己不过是逢场作戏,却不知已是假戏真做了。

    楚大老爷并不希望楚延琛往后懊悔,这才特地点了出来。

    听着楚大老爷的话,楚延琛心头一沉,他沉默地垂下眼,半晌没有回话,许久之后才哑声道:“是。我明白的。”

    楚大老爷看着楚延琛没什么精神的模样,也不想多说什么,好在因为桢哥忌辰,楚大夫人去京郊的白云寺祭拜,二夫人以及二老爷陪同前往。及至恩科舞弊案发,楚延琛入狱,楚大老爷怕大夫人他们担心,故而特地按下消息,未曾通知他们。而祭拜尚未结束,故而此时府中仅仅只有楚大老爷在。

    不过,楚大老爷心中也是庆幸,若不然楚延琛这一身的伤,还不得将人吓坏了。

    “老爷,大公子,公主殿下回来了。”门外有小厮高声回禀。

    听到这一声回禀,楚延琛微微一愣,他以为赵清婉入宫以后,不会这么早回来,毕竟当时离开的时候,赵清婉那明显不高兴的模样,加之这来回奔波,宁惠帝必然会留赵清婉在宫中休息。

    却不成想赵清婉竟然不留在宫中,而是回来了。

    楚大老爷看着楚延琛面上的怔神,他微微一笑,小声开口道:“怀瑾,小姑娘心软,你伤着了,就好好同人说说,别硬扛着。我就先回去了。”

    他提点了一句,便走了出去。

    “父亲。”赵清婉进门的时候,恰好同楚大老爷打了个照面,她急忙喊了一声。

    楚大老爷温声笑道:“公主辛苦了。怀瑾身上的伤,已经处理过了,这段日子需要好好静养。我就先回去了,怀瑾,交给公主了。”

    “是,父亲放心。”赵清婉迟疑地看了一眼屋子内的床榻,小声地应了一句。

    她目送着楚大老爷离开,而后迈步走入满是浓郁药味的屋子。一眼就看到倚靠在床榻上有气无力的楚延琛。

    赵清婉走了上前,慢吞吞地走到楚延琛的榻前,而后坐在椅子上,她低着头,并未将目光落在楚延琛的身上,游移不定的眼神不知道要放在哪里,曾经的温声笑语,此时却是半句都说不出。

    楚延琛看着赵清婉低着头的乌黑秀发,他勉强伸手抚过赵清婉的鬓发,却不想赵清婉下意识地伸手一拍,而后躲开。

    这一拍却是将楚延琛的手甩到床栏处,撞到了那一根雕花床栏,沉闷的声音吓了赵清婉一跳,她急忙抬眼看去,就看到楚延琛一声不吭得微微闭眼靠着。

    赵清婉朝着他的手看去,却见苍白的手背处此时竟然是一片红肿,她小心地伸手执起,看着那手背上的红肿痕迹,她心头涌上一股自责,复又急忙起身,想要去寻药膏。

    可是人才起身,手却被楚延琛拉住。楚延琛的手温度不高,凉凉的,尤其是在这寒意渐深的时节,他手中的温度更冷了。赵清婉的手是暖和的,像是一团小火炉。

    赵清婉转头看去,就看到楚延琛沉默地拉着她的手,见她看过来,楚延琛好一会儿才低声开口道:“皎皎,对不起。”

    赵清婉听着楚延琛的话,她心中一窒,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许久,才小声道了一句:“你放手。”

    楚延琛却是倔强地不肯松手,一时间两个人就像是闹了脾气的三岁稚儿,互不说话,却又互相在意。不一会儿,楚延琛便又低低地咳了起来,他面上的气色更是糟糕,双唇失了血色,看着是可怜极了。

    赵清婉知道楚延琛怕冷,尤其是此时,屋子里的温度也不高,楚延琛仅着单衣,与她僵持着,也不知这是折腾她还是折腾他自己。只是赵清婉看着楚延琛这般模样,心头终究是一片不忍。

    “我去给你取药,涂一涂你手背,若不然,待会儿便又有青紫一片了。身上的伤够多了,就别再添新伤了。”赵清婉恼火地回了一句。

    听到赵清婉的话,楚延琛这才松了手,他本是以为赵清婉刚刚要离开,原来是替他取药膏。

    他低下头,唇边勾出一抹浅浅的笑。

    赵清婉取了药膏回来,她坐在床榻边,伸手沾了些许药膏,而后轻柔地涂在楚延琛的手背上,楚延琛的皮肤很白,刚刚那不过是随意的一撞,便留下了一片红痕,此时已然是肿了一片,想来又要是留下一片青紫了。

    赵清婉慢慢地抚过楚延琛的手背,而后低低地道了一句:“对不起。”

    楚延琛听着赵清婉的话语,他微微一愣,轻笑一声,而后回道:“不碍事的。”

    这时候,赵清婉才听得楚延琛出口的声音是那般沙哑,不若往日里的清朗,她抬眸看向楚延琛,映入眼帘的就是那扩撒了大半个脖颈的乌紫色伤痕,她抿了抿唇,伸手轻轻地抚过,随后问道:“是不是很疼?”

    “不会。”楚延琛摇摇头,只是忽然想到刚刚父亲说的话,他想了一下,又小声道,“有一点。”

    赵清婉听到这里,她不由得气笑道:“你也知道会痛了,又怎么敢怎么敢以身犯险?”

    她不是一个蠢人,或许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但是这时候却也明白过来,这人是将自己当了诱饵,至于其他的计划是什么,她没猜出来,但不外乎就是那些纷纷扰扰的算计。

    或许应该说,从一开始,与她成婚以后,某些计划便开始了。对她的宠爱是计划好的,同她去苍玉山也是计划中的,如今公主救美同样是一环又一环的计划。

    楚延琛看着赵清婉气恼的眉眼,他垂下眼,低声道:“很抱歉。”

    到了这个时候,平日里最是能言善辩的谪仙却半句辩解都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一切事说清楚,很多事,也说不清楚。

    赵清婉见着楚延琛这般模样,她虽然心中气恼,可是楚延琛那一脸的苍白以及眉眼间的倦容,却是令她无法将满腔的怒火以及诘问说出口。

    在许久的沉寂之后,赵清婉终究还是心软,她轻声道:“好了,不说这个了,你身上还有伤,先歇着吧。”

    赵清婉站起身来,正想离开的时候,手腕间便又是一片冰凉,她微微打了个寒颤,而后转过头去。一眼就对上楚延琛宛若天上星子的双眸,那眸子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令她沉迷而又心醉。

    “皎皎。”

    “嗯。”

    赵清婉应了声,随后便见着楚延琛微微皱眉,似乎有什么难受的感觉,美人蹙眉,自然是惹人怜爱的。她不由地担心地问道:“怀瑾,是不是哪里难受?”

    楚延琛见赵清婉凑了过来,他不由得伸手将人拉进怀里,赵清婉陡然让人一扯,身形不稳,自然地就往楚延琛的怀里跌去,不过她尚还记得楚延琛有伤在身,故而努力稳住身形,轻飘飘地落进楚延琛的怀里,两人一同跌倒在床上。

    也不知道是撞到了楚延琛身上哪一处伤口,她听得楚延琛低低的一声闷哼声。

    楚延琛身上不若往日里的清雅气息,而是浓郁的药味,这药味浓郁地几乎让她以为自己是掉进了药膏的瓦罐间。

    听着楚延琛发出的一道闷哼声,赵清婉撑着身子起来,她不由地伸手一扯,便注意到楚延琛单薄的单衣下那裹得厚实的绷带,她小心地起身,看着微微闭眼似乎在平复伤势疼痛的楚延琛,气恼却又心疼地道:“你这一身的伤,扯着我做什么?看看,是不是又撞着了?我这就让人去寻哑医!”

    赵清婉的话语里带着些许焦躁,楚延琛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扯了扯惨白的双唇,而后开口道:“我没事,你别急。”

    “我、我急什么!伤在你身上,疼的是你,我有什么好急的!你自己都不爱惜自己,我急什么急!”赵清婉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随口反驳道,只是话语里的语无伦次,更是清晰地体现出她的焦躁着急。

    楚延琛缓缓一笑,他看着赵清婉这一副模样,原本紧绷的心情倒是慢慢地缓和了下来,他吃力地想要撑起身子,赵清婉一见楚延琛这般举动,急忙就俯身轻轻按着楚延琛的肩膀,开口道:“不是说了让你好好休息,怎么的又要起身?”

    她的气息拂过楚延琛的面颊,带着清甜的味道,令楚延琛微微一怔,他的双眸定定地看着赵清婉的双眸,那双眸子里是一片透彻的担忧。这一片担忧里好似夹杂这些许意味不明的情绪,他想,父亲说得对,小公主是要哄一哄的,这事儿,终究是他做错了的。

    楚延琛伸手轻轻地抚过赵清婉的面颊,他沙哑的声音带着药香扑进赵清婉的耳畔:“皎皎,对不起,你别气。”

    或许是因为伤了喉管,他的嗓音带着些许哑然与低沉,在她的耳边回荡,听得人耳边发痒,心头发软,脑中发热,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楚延琛,那一张面容上满是真诚,眸中的炙热似乎要将她融化。

    她心头略微慌乱,在这一刻,她不由得想着,或许前些日子的柔情蜜意,也是真的。

    忽然,门外传来一道通禀声,打破了屋子里的温情。

    “大公子,谢大人前来拜访。”

    第86章 舞弊案结

    听到门外的回禀声,楚延琛和赵清婉不由得一愣。

    谢大人?楚延琛转念一想,便明白来的应该是谢嘉安,只是想不到谢嘉安会在这时候来见他,他沉吟片刻,便打算出去见人。

    赵清婉急忙起身,她伸手将吃力撑起身子的楚延琛扶起来。

    “什么谢大人,怎的这时候来,天都还没亮,这来客也太不”赵清婉尚未反应过来仆从口中所说的谢大人正是谢嘉安。

    楚延琛看着替他整理衣裳的赵清婉,他轻声道:“来人是谢嘉安谢大人。”

    听到楚延琛的话,赵清婉手一顿,她的身子微微僵硬,口中本是要说来人太过不通礼数,只是骤然听到‘谢嘉安’三个字的时候,她的脑中忽然一蒙,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楚延琛看着赵清婉出神的模样,他抿了抿唇,伸手将自己的衣裳整理好,而后沉默地转身走了出去,肋骨处的刺痛令他行进间的步伐略微迟缓。

    赵清婉见楚延琛走了出去,她醒过神来,迈步想要跟上,可是走过两步,忽然就停了下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便就留在了屋子里。

    屋子里飘荡着浅淡的药味,赵清婉坐在椅子上,垂下眼眸,思绪纷纷。

    楚延琛出了屋子,就见到在门口候着的重九。

    “公子,谢大人在小花厅里等着。”重九小声地回禀道。

    他抬眸看了一眼楚延琛,面上的苍白令他看起来异常虚弱,唇上半分血色都没有,行进间的步伐也比往日里更加虚浮,重九心头一紧,倒是有几分埋怨起来客,大清早的就扰了楚延琛的休养。

    楚延琛点点头,表示明白,他挪了下步伐,眸光扫过房门,却不见赵清婉跟出来,心头忽而间不若先前的沉闷,他缓缓朝着小花厅里走去。

    小花厅本也是待客用的,不过往日里来客都是在正厅,今日或许是为了顾及楚延琛的身子,故而特地将来人引至离楚延琛的庭院较近的小花厅。

    谢嘉安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端起茶杯,轻轻地喝了一口,清雅的香气在唇齿间回荡,他看着手边的茶杯,眸中的光微微一闪,这是皇室里特有的美人香,想来是陛下赐给公主殿下的。

    想着许久未见的赵清婉,他的心头微微一动,听到小花厅外传来的脚步声,他不由得朝外看去。曦光微亮中,一道人影踏入小花厅。

    谢嘉安眼中的神情微微一动,而后就沉寂了下去。他站起身,笑着道:“楚大人。”

    楚延琛看着长身而立的谢嘉安,他走了过去,而后回了一礼,道:“谢大人。请坐。”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这略微低沉沙哑的声音令谢嘉安稍稍一怔。他抬眸看去,注意到楚延琛脖颈处那触目惊心的乌紫痕迹,以及楚延琛那略微迟缓的动作,想来身上是带着伤的,他心头一惊,想着这一遭看来是够惊险的。

    “楚大人的身子,可还安好?”谢嘉安想了想,温声问道。

    楚延琛淡淡一笑,开口道:“没什么大碍,歇上两天便好。这一次的事,谢过谢大人了。”

    谢嘉安仔细看着楚延琛苍白的面容,心中浮起一丝无奈,而后道:“我倒是想不到他们下手会这般狠绝,这一遭让楚大人受苦了。”

    楚延琛端起手边的水杯,杯中并非是茶水,而是温水,他小口抿了一口,缓了缓喉咙间的疼痛,而后小声道:“这一次,还要多亏谢大人的提点。”

    谢嘉安摇摇头,并不在意地道:“都是为陛下办事,哪里说得上什么提点,不过也想不到同南蛮有勾结的竟然会是承恩侯府,不过当时考院外,你又怎么知道那名考生便是承恩侯府的公子?”

    楚延琛轻笑一声,道:“我不知道。不过是恰好发现了他身上所带的玉佩有蹊跷。”

    谢嘉安看向楚延琛,很多事,对于他们来说,没有巧合,只有谋算,所以对于楚延琛所说的恰好,他并不相信,但也不会去深究,他垂下眼眸,干脆利落地直切主题,道:“南边要起战事了。”

    正是因为南边要起战事了,他探知了些许风声,才会枉顾谢相爷的意思,将消息透给楚延琛,与楚延琛联手。而江南道的人是他带回来的,当时他并未想到闵埕会因为一己私仇,而不顾万千百姓以及国境安宁,与南蛮合作。

    听到谢嘉安的话,楚延琛叹了一口气,他的眸中闪过一丝沉重,抬头看向谢嘉安,而后开口道:“江南今年水灾泛滥,陛下已经派人前去赈灾。”

    他这话说得有些莫名,仿佛与谢嘉安先前的话题完全对不上,可是谢嘉安却心中一点就通,他面上闪过一抹嫌恶和愤怒,压着声音道:“一群狼狈为奸的蠢人,竟然贪下赈灾的银子,更是将灾情瞒下,水灾之后发了大疫,他们竟然敢焚烧整座城池,逼得流民反了。到了这种时候,他们居然还敢继续瞒着消息。”

    说到最后,谢嘉安几乎是无法抑制的愤怒喷薄而出。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缓和下来,若不是知晓了这些消息,他也不会背离祖父的意思,同楚延琛联手。

    因为江南一事,其背后正是有南蛮的人插手。

    或许是见着宁朝和戎朝缔结了盟约,南蛮心思浮动,便想着先下手为强,南境动乱,江南一道更是苦不堪言,流民四处流窜,水灾大疫搅得民不聊生。

    宁惠帝得到消息的时候,江南此刻已然是混乱一片了。偏偏南蛮兵马逼近南境,内忧外乱,可谓是焦头烂额。京都里的人知道这些消息的并不多,一则怕引起恐慌,二则京都中也有人同南蛮勾结。

    这一次恩科提前,便是宁惠帝为了战事做准备。但是谁也想不到恩科舞弊案竟然会闹腾得如此之大。不,或许,眼前的人是明白的。谢嘉安的双眼里异芒闪动,他想着楚延琛应当是添了一把火。

    楚延琛自然知道谢嘉安心中揣测,但是他并未多说,确实,他早就知道这些内情,甚至连这一次的恩科舞弊,都是他一手推出来的。不破不立,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若不然,等到陛下令他们下江南的时候,只怕是要九死一生了。

    谢嘉安站起身来,他伸手取出一则条陈,递给楚延琛,缓缓说道:“楚大人,公平交易,这是你要的。”

    是的,这一次楚延琛在狱中冒险,便是为了这一份名单。他接过条陈,看着条陈上的一串名单,他笑了笑,扫过两眼,而后起身,将手中的条陈拂过一旁的烛台,烛火窜起,很快那一份条陈便烧了起来,烧到最后,楚延琛将最后一丝灰烬落在水杯中。

    他看向谢嘉安,开口道:“多谢。”

    谢嘉安摆摆手,随口说道:“不过是交易罢了。”

    “这些人里,可是有你们谢家的人,谢大人可是想清楚了。”楚延琛换了一个干净的水杯,重新替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慢饮了一口,随后问道。

    “叛国者,死不足惜。”谢嘉安冷漠地吐出一句话。他看向楚延琛,忽然面色一柔,叹息道,“只是稚子无辜。”

    “恩科舞弊案,要了结了,陛下不会再拖下去。江南的情况,拖不得了。”楚延琛靠着椅子,他面上的神色透出一抹疲倦,“很快,陛下应当会下旨派我前去江南赈灾,谢家的话”

    “谢家的话,去的人应当是我。”谢嘉安接过话头,他看向楚延琛,而后接着道,“常旭大人应当也在此列,而虞家,应该是虞文盛,杜家是杜如林,秦家是秦曦。”

    谢嘉安点出来的人都是各大世家中最为出众的子弟,或者应该说是最有可能接任家族的人选。之所以没有点出王家,是因为王家主家这一次牵扯进恩科舞弊,更是显露出同外人勾结,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想来就算那王鹤年断尾求生,王家应当也是元气大伤,在这般情况下,陛下不是不会再点选王家人。

    一方面是担心王家人漏了消息,另一方面也是怕把人逼急了,毕竟都是千年的世家,纵然没落了些许,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谁也说不准,是否有什么后招。此刻宁朝正处于内外交困之中,容不得再出一丝的岔子。

    而点选了其他的世家子去,也是为了逼着世家们出力出钱。

    楚延琛点点头,他忽而又开口道:“任家应当也会有人在其中,只是不知道陛下会选谁。”

    听到楚延琛的话,谢嘉安微微一怔,他脑中闪过一抹灵光,脱口而出:“陛下有意扶持任家,莫不是要取代王家?所以,陛下早就猜到了承恩侯府有问题了?”

    楚延琛摇摇头,他的眉眼间一片深沉,轻声道:“陛下的心思,谁知道呢?”

    谢嘉安深深地看了楚延琛一眼,他知道楚延琛这话是有所保留的,不过也对,他们不过是公平交易,既不是交心好友,更不是亲族家人,又如何会透了底?

    楚延琛低低咳嗽了一声,缓了一下干涩疼痛的喉咙,脑子里略微昏沉,应当是开始起热了,他疲倦地道:“南境不是要起战事了,而是已经起了战事。”

    谢嘉安惊诧地看向楚延琛,他并未得到这一份消息,对于此时听到的消息,他并不是觉得楚延琛在骗他,而是诧异楚延琛消息掌控地如此之快。

    “怎么说?”谢嘉安面上闪过一丝担忧。

    “粮价在涨。南下的商户已经停了南线的商路。”楚延琛随口提点了一句。

    都是聪明人,很多事不用多说,自然便也就知道了。听着楚延琛的话,谢嘉安心思一转,他很快便知道南境应当是起了战事,只是还不是大规模的战事,或许是小打小闹,也或许是南蛮在试探。

    “恩科舞弊,陛下应当会将牵扯到的人,全都处理一场,这一次空出来的官职不少,这一届恩科学子倒是赶上了时候。”楚延琛懒懒地吐出一句话。

    谢嘉安皱起了眉头,他沉默了一会儿,抬眸看向楚延琛,而后道:“此次虽然处理的人多,但最高也就只会到承恩侯府。所以,这一次换掉的人,世家不会介意,陛下点明去江南赈灾的人,他们也不会反驳。因为理亏。”

    楚延琛点点头,这一局棋,宁惠帝便是最大的赢家。他缓缓想了一下,轻轻地道:“或许,陛下还会点派一位身份尊贵的人同我们一起去。毕竟派了世家这么多人,陛下还是想要捞一个好名声的。”

    谢嘉安微微转头,他忽而开口道:“东宫不会,江南太险了,储君,陛下不会轻易将之置于险境。但是三皇子和四皇子,压不住人。”

    “唯有”谢嘉安迟疑地将最后的半句话压在喉咙间,吐不出来。

    “公主殿下。”楚延琛接过了这个话头,他面上的神情一片淡漠,眼中却浮现一丝沉沉的担忧。

    这个词吐出后,小花厅里一片安静,谢嘉安垂下眼眸,他的心头涌起浓浓的担忧,正如楚延琛所说的,这一次江南之行太过危险了,不仅仅是因为江南灾情,更是因为南境的战事。既然南境已经起了小规模的交锋,那么则说明江南一带里,怕是敌人早有渗透,在流民**与敌人入侵之下,江南道一带已然成了去不得碰不得的泥泞之地了。

    为何陛下打算点派如此多的世家子,便是为了借助世家的力量。

    “太危险了。”谢嘉安一字一句地凝重说道。

    楚延琛闭了闭眼,他开口道:“江南道一行,谢大人,有些事,想要同你商议一番。”

    谢嘉安的双眸看向楚延琛,对上楚延琛透亮的双眼,些许密语在沉寂的小花厅里响起,轻微,却又隐秘。

    天光大亮的时候,谢嘉安则起身告辞。楚延琛勉强起身目送谢嘉安离开。

    楚延琛坐在位置上歇了好一会儿,伸手抚过额上,感觉到掌心间的温度,他知道自己这是起了高热,故而此时整个人都显得昏昏沉沉的,身上也是一阵冷一阵热,他低低地咳嗽两声,闭眼想着自己须得好生休息两三日,若不然,怕是回头人还没到江南道,就得倒下了。

    只是不知道李青云的情况如何了?

    他的脑中心思沉沉,忽而间觉得额间拂过一道软和的触感。楚延琛睁开眼,陡然间就看到站在他面前,一脸担忧的赵清婉,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道:“谢大人回去了。”

    赵清婉微微一顿手,她将药碗推到楚延琛的手边,开口道:“我知道,我不是来寻他,是你喝药的时间到了。”

    楚延琛听着赵清婉的这话,他低头看向手边的药碗,将药碗端起,此时药汁的温度恰好,正好入口。他也不耽搁,抬起碗,便一饮而尽。

    赵清婉随后递了一颗梅子糖过去。

    楚延琛愣了一下,自小到大,喝过这么多回药,也唯有小时候才有这般待遇,及至长大了以后,他喝药喝多了,大家伙也习惯了,看着他每一次都是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便也就忘记了那药有多苦,也就忘了该给他递上一颗糖,解解苦。

    他慢慢地接过糖,放进口中,酸酸甜甜的梅子糖的味道在口腔间绽开,及时缓解了刚刚饮下的苦涩药味,楚延琛轻笑一声,道:“你倒是把我当孩子哄了。”

    赵清婉不以为意地道:“我刚刚尝了一口,药那么苦,你喝的得多难受,吃颗糖又没什么?糖又不是小孩子才能吃的。”

    她以为楚延琛是担心面子问题,便就解释了起来。

    “你尝了一口药?”楚延琛其他的话语没听到,却立时注意到赵清婉说的这一句,他眉头拧起,不虞地反问了一句。

    赵清婉眼神微微飘移,而后小声道:“这不是、怕药太烫,我就尝尝温度。”

    楚延琛不由得叹了一口,他站起身,伸手轻轻敲了一下赵清婉的脑袋,无奈地道:“皎皎,是药三分毒。往后莫要乱尝了。”

    “可你”赵清婉本是想说‘那你还喝那么多药’,可是一抬眸就看到楚延琛满是倦意的眉眼,再多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她想到楚延琛喉咙上的伤,便也不与他多做辩解,伸手扶着楚延琛,接着道,“先回去歇着吧。”

    楚延琛随着赵清婉往外走,他看着赵清婉安静而秀美的侧颜,忽而就开口道:“皎皎,过往种种,是我不对,往后,我不会再这般了。”

    赵清婉的耳边是楚延琛沙哑的声音,她心头乱糟糟的,从回京开始,她便猜到了过往的一切,都是谎言。大婚之后,那柔情蜜意的相处,千依百顺的包容,都是一场让她能够心甘情愿举身为棋的圈套。

    甘心入狱是以身为饵,因为他算到了作为公主的她必然会为此将事闹大。毕竟他可是同她恩爱非凡的驸马。便是如今,她也不能肯定楚延琛是否是在逢场作戏。

    赵清婉抬眸看向楚延琛,她知道楚延琛长得好,如今这般柔弱的模样,更是惹人怜爱,令人心软。他的双眸里带着真诚,这般一双透彻的眸子盛满情愫地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怎么会不令人沉迷呢?

    赵清婉别开脸,她只是轻轻地道了一句:“你先歇着吧。都起热了,喝了药就好好睡一觉,若是难受,我待会儿再让人去请哑先生。”

    楚延琛感觉到赵清婉的闪躲,他抿了抿唇,却并未再逼迫赵清婉,他知道此时赵清婉心中对他是有心结的,也对,若是换成他,知道有一个人从头至尾都是在哄骗自己,自己应当也是生气的。

    赵清婉扶着他回了屋子,将人安置在床上后,她站起身,却忽而间手中又是一凉,她低头看去,就见到楚延琛的手拽住了她的手,她无奈地看了一眼逼着眼,苍白着脸似乎睡着的楚延琛,幽幽叹了一口气,随后道:“我只是打算去吩咐人给你换一床厚实点的被衾。”

    楚延琛不为所动地握着赵清婉的手,赵清婉倒也不是挣脱不开楚延琛的手,只是看着楚延琛手背上尚带着的淤青,她便又心软了,坐在床榻边,小声道:“好了,我不走,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楚延琛唇边勾起一抹浅浅的笑,他勉强往床榻里边挪了一下位置,赵清婉看着那空出一人的位置,不由地气笑出声,陡然抽回手,才站起身,却就听得楚延琛沉沉的闷哼声,赵清婉急忙又回过身来。

    看着楚延琛眉头紧皱,苍白的面上沁出些许冷汗,她急忙俯身探看,问道:“怎么了?是扯着伤口了吗?”

    楚延琛抿着唇,低低地道:“没什么。”

    他又看了一眼赵清婉,而后轻飘飘地道:“就是肋骨折断的地方,牵了下,有点疼。”

    赵清婉面色微变,她急忙伸手掀开被子,轻轻地解开楚延琛的衣裳,果然看到里衣下包裹着厚实的绷带,以及那裸露在绷带外的皮肤满是淤紫的伤痕。她心头一抽,只觉得先前抽那承恩侯府的公子抽得轻了。

    楚延琛轻轻地伸手拉了下赵清婉的手,而后温声道:“皎皎,我困了。”

    “哦哦,那你先好好睡一会儿。”赵清婉点点头,又替楚延琛掩上被子,可是一抬头,便见楚延琛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她沉默地垂下眼,想着这人身上的伤,又想着他额上的热度,而后站起身,往外走。

    楚延琛眼中透出浓浓的失望,他疲惫地闭上眼,只觉得心口间沉闷得厉害,一股窒息的感觉在心口间发酵,令他有些喘不上气,他低低地咳嗽起来。

    “怎的又开始咳嗽了?”

    床榻边一沉,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浮起,楚延琛睁开眼,骤然就看到近在咫尺的赵清婉。她躺在床榻上空出来的位置,贴近他的身体,伸手抚过他的额头,感觉到那不断攀升的热度,她的眉头不由得拧了起来。

    “你、咳咳、刚刚”楚延琛哑着嗓子开口。

    赵清婉伸手轻轻地抚着他的胸腔,为他顺着气,她侧过头,道:“我刚去脱了外衣而已,你这热,起得有点高,我让人去请哑先生吧。”

    说着,她便打算起身。

    楚延琛轻轻拽了一把人,顾不得身上的伤,将人揽进怀里,赵清婉猝不及防,落进楚延琛的怀里,她想到楚延琛身上的伤,便也不敢乱动,乖巧地依偎在楚延琛的怀中,道:“怀瑾”

    “不用了,刚刚已经喝了药了。起热是必然的,睡一觉就好。”楚延琛沉沉地解释道。

    赵清婉怕触碰到楚延琛的伤,她小声提醒道:“怀瑾,你的伤”

    楚延琛摇摇头,他面上带着一抹浅淡的笑,缓缓开口道:“不碍事的,不疼了。你别担心。”

    “我才没担心。”赵清婉骤然反驳着,她抬眸看去,却见楚延琛已经闭上眼,清浅的呼吸带着药味拂过她的面颊,他的眼下带着青黛,在苍白的面容上看起来异常清晰,赵清婉伸手,轻轻地触碰楚延琛的额头,掌心间炙热的温度,令她的眉头不由地拧了起来。

    只是此刻人在楚延琛的怀中,她稍稍一动,楚延琛似乎便有所察觉得动了动身子,她不由得就停了动作,知道这人应当是这些日子都未曾好好休息过,她也不舍得将人吵醒。便就想着,再观察看看,若是这温度一直不曾下去,那么她总是要让人去请哑先生来一趟。

    赵清婉的双眸盯着楚延琛看,看着清瘦了不少的楚延琛,她低低地道了一句:“分明是你做错了,怎么就把你自己弄得这么可怜兮兮的?害得我都不好意思对你发火。”

    低低的声音在屋子里飘荡,软软的话语仿佛是情人间的亲昵小意,赵清婉并未意识到,此时此刻,她的心中,更多的还是心疼,而不是恼怒,纵然有恼,也是气恼楚延琛的不爱惜己身。楚延琛的体温依旧不高,纵然此时起了高热,也就是额上的温度比较炙热,但是身上却一如既往地微凉。

    赵清婉时不时地伸手探一探楚延琛的额头,只觉得那温度似乎并未有所降低,而楚延琛的身子好像也在微微颤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伤口疼的。她轻轻地贴近楚延琛,伸手抱住人。

    在那清淡的药香味中,以及楚延琛微凉的怀抱中,感觉到楚延琛的心跳,赵清婉只觉得一股困意袭了上来,她也是星夜赶路回来的,这两天都没有好好休息一番,昨夜又入宫闹腾了一番,此时骨子里的困乏便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将她整个人淹没。

    她本是想要守着点楚延琛,可是不过一会儿,便呼吸浅浅地在楚延琛的怀里睡了过去。

    楚延琛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乏力,心口间的窒息感越发浓重,似乎有大石沉沉地压在胸口上,他吃力地睁开眼,骤然看到身上趴着的人。

    那一股沉重的压迫感,不是他的错觉,不过不是大石头压着,而是他睡姿凌乱的媳妇压住了他的大半边身子。

    楚延琛吃力地将赵清婉移开,不过是这般动作,便令他出了一身的冷汗,肋骨处隐隐作痛。他勉力撑起身子,看着睡得香甜的赵清婉,唇边勾出一抹漂亮的弧度,伸手拂开她的碎发,而后小心地下了床。

    他扶着床栏站了好一会儿,缓和了下脑中的晕眩,等到那一股晕眩感褪去,他才扯了外衣朝屋子外走去。

    “重九,人查到了吗?”楚延琛开口对候在门外的重九问道。

    重九躬身回道:“是的,人在杏林分院养着。”

    楚延琛想了想,接着问道:“已经醒了吗?”

    “是,前天晚上就醒来了。”

    楚延琛会意地点点头,莫怪乎那些人下手会这么快,毕竟人醒来了,案子便也有了明线,是狗急跳墙了吧。只是,人他总是要去见一面,这个时候便是见人的最好时候,再后边,估计就不大好私下见面了。

    “送我去一趟杏林分院。”

    听到楚延琛的话,重九眉头一皱,他不由得开口道:“公子,你的伤还未好。”

    他又打量了一番楚延琛,注意到楚延琛神色间的不对劲,劝道:“要不,公子,你再歇一歇,过个两日再去。”

    楚延琛摇摇头,他的目光落在庭院外,小声道:“为着他的仕途着想,我同他今后最后不要有丝毫的交集。那么,今日便是最好的见面时机。”

    因为他重伤回府,谁也想不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跑去杏林分院见人。

    重九本是还想再劝一劝人,可是看着楚延琛面上的坚定,他便知道楚延琛已然是下了决定,而楚延琛的决定好的事,他们这些下属更是无法劝诫了。他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而后道:“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楚延琛想了一下,又提点道:“瞒着老爷,还有公主。”

    “是。”

    一辆没有任何标记的马车从小巷子里低调地行出。优哉游哉地朝着皇城边的杏林分院行去。一路上,楚延琛都是依靠在马车的车壁上,闭目养神,这缓缓行进的马车晃悠得他内腑间翻涌地厉害,他面上的神色异常难看,紧紧抿着唇,克制着那一股恶心的感觉。

    好一阵子,他们慢慢地入了杏林分院,照着安排好的路线,入了杏林分院的内院,马车一直行至内院里的一处偏僻的角落,而后才停了下来。

    “公子,到了。”重九低声道了一句。

    楚延琛睁开眼,只觉得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等到那一缕的模糊褪去后,才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后吃力地扶着车壁出了马车。

    “人在内院中的第三间偏房里,有人看守着,不过现在这个时候,恰好是换班的时候,这一班的人正是咱们的人,公子你可以进去,但是时间不多,等到下一班巡查的人来的时候,公子你必须出来,这里边大概有半个时辰的时间。”重九注意到楚延琛虚乏的脚步,他迅速扶了楚延琛一把,而后小声解释道。

    楚延琛点点头,果然这一路畅通无阻,他走到厢房前,门口看守的人微微躬身,而后推开门,楚延琛走了进去。在楚延琛进屋之后,门口守着的人便又将门关上。

    屋子里很干净,也很素雅,不过浓郁的药香味在屋子里飘荡,掩盖过了那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息,楚延琛低低地咳嗽两声,似乎是惊到了屋子里的人。

    他看到一道人影从床榻上勉力起身,楚延琛急步上前,一眼就看到面上惨白,脖颈间裹着厚实绷带的李青云。

    楚延琛上前一步,摁住人的肩膀,低声道:“好生躺着。”

    李青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楚延琛,就如他当初想不到自己会活下来一般。

    “楚大人”他的声音很是嘶哑难听,那厚厚包扎的绷带上还带着些许血色,可见当时他自戕时是有多果决。

    楚延琛知道李青云伤势不轻,他摆了摆手,道:“你不必说话,仔细听着我同你说的。”

    “恩科舞弊案要结案了。”这一句话,惊得李青云眉心一跳,他愣愣地盯着楚延琛看,这些日子他总是在昏睡,除了最早醒来的时候,有人来给他看了状纸,为了些许问题,之后除了太医便再也他人前来,这日子才过了多久,怎么就结案了?

    似乎察觉到李青云的担心,楚延琛接着道:“你放心,陛下对这一次的恩科舞弊,极为震怒,牵扯的范围很广,所有涉案的人员,陛下都会严惩不贷。这一次的恩科,对于所有有着真才实学的学子来说,是一次天大的机遇,朝中一批官员落马,正是用人之际,陛下会妥当安排好一切的。”

    听到楚延琛的话,李青云的眼中忽而涌出一抹泪花,他仿佛是在黑暗中行走了太久的旅人,终于见到了那么一丝光明,微微颤抖的双唇,一丝浅浅的呜咽声传出。

    “南境战事将起,江南道流民**,流民的事,我想你是知道的。”楚延琛开口道。

    李青云听着这话,他的双眸微微闪动,而后轻轻点了点头,并非是他不信任楚延琛,而是江南道的事实在是太严重了,可是京都里却是一派平静,他们六名学子会以如此决绝的态度在恩科考场上揭开恩科舞弊,便也是因为江南道的事,他们都是江南学子,而江南道流民**,才是他们赴死告血状的根本原因。

    陛下的震怒,不仅仅是因为恩科舞弊,更是因为江南道流民**的遮掩。

    楚延琛盯着李青云的双眸,而后道:“陛下很快会召见你,恩科的事,你说,江南道的事,你仔仔细细地都说给陛下听,尤其是疫城焚烧,灾粮以次充好,甚至毫无灾粮的事,你都一一说给陛下听。”

    “如果,陛下询问你同我是否有私交”

    李青云急忙摇摇头,他坚定地道:“楚大人,你放心,我、定不会给你添麻烦,你我毫无交集”

    他沙哑难听的声音在屋子里无力地响起,只是话语间满是坚定和诚挚。

    楚延琛却是摇摇头,而后开口道:“不,我要你同陛下说,你曾经恰好遇见过我,曾向我求助过,希望我能够揭露恩科舞弊,你也曾同我含糊说过江南道流民**的事,希望我能够上达天听,然而我拒绝了你。”

    李青云不敢置信地盯着楚延琛,他喃喃地道:“若是,若是这般,陛下定会责罚大人,您”

    楚延琛扯了扯唇角,轻笑一声,道:“不会的。”

    “可是、可是”李青云此刻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注意到楚延琛脖颈处的伤,想着恩科舞弊案发,楚延琛作为考官,定然是被牵连到了,那伤,应是入狱的后果,而自己能够活下来,分明是楚延琛暗地里出的力。若非是楚延琛在考场上在他身边逗留,他便不会引人注意,也就不会在动手自戕后便及时让人发现,可也正是因为楚延琛的停留,这才让他在狱中多审查了一阵子,也才会有后续的这一劫。

    李青云本就是聪慧之人,怎么会不懂这些呢?

    楚延琛看着似乎是不愿如此做的李青云,他继续开口劝慰道:“你很快便也会入朝为官的,陛下不会想看到你同我走得近。你若是想在朝中一展抱负,便该同我保持距离。”

    李青云垂下眼,他沉默着,拽着被子的手握得发白。

    楚延琛叹了一口气,他轻声道:“廉明,莫要辜负了你们的决心。”

    李青云心头略微一震,他哑着嗓子,询问道:“大人,其他人,他们”

    他这话说到一半,便再难说下去,楚延琛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叹了一口气,开口道:“廉明,多多保重,逝者已矣,莫要让人走得不瞑目。”

    李青云无力地靠着床,他其实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只是心中到底存了一丝侥幸,如今却是真真切切地知晓了。他的眼中泪花闪现,呜咽声从喉咙间发出,仿佛是濒死的小兽发出的绝望的哭泣。

    楚延琛站起身来,他叹了一口气,而后便往外走,他来此,一则是探望下李青云,二则便是将刚刚的话叮嘱一番。

    看着楚延琛离开的背影,李青云吃力地爬下床,他跪在地上,对着楚延琛深深一叩首,嘶哑的嗓音在房中回荡:“廉明,谢过楚大人。愿楚大人安康长乐,仕途平顺。”

    楚延琛走出屋子,一身的乏力令他几乎站不稳,重九急忙上前扶住人,楚延琛低低地闷咳着,忍不住反呕出一口血来,好一会儿缓过一口气,而后慢慢地朝前走,他苦笑一声,低声道:“算计了人去死,却还让人感恩戴德,呵实在是太过恶心了”

    恩科舞弊一案,果然如楚延琛所言的,很快便结了案子。不过因着恩科舞弊,落马了不少官员,牵扯的人太多,处置的人也太广,其中最为尊贵的官员便是承恩侯。在这案子中,宁惠帝流放了一批人,枭首了一批人,京都口的刑罚台那血淌了厚厚一层,浓郁的血腥味飘了老远。

    这一遭处置,也让人明白了素来温柔的宁惠帝的霹雳手段,以及对科考的重视,想来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有人敢在科考中伸手。

    这般牵涉甚广的案子在京中很快就成了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是并未流传多久,京中便又爆出了更加惊悚的事,江南赈灾贪腐案发。

    第87章 国策

    对于百姓来说,恩科舞弊的结束,宁惠帝对于涉案人员的重刑,甚至撸了一位侯爷的爵位,这便是陛下圣明。大街小巷中人人都是在赞赏宁惠帝的公正,痛骂那些企图在恩科中搅乱朝政的无耻之徒。

    但是却不知道这一场风波不过是更大的风暴来临之前的预兆。

    就在一则加急折子通过机要密道传递进宫的时候,裕亲王的马车悄无声息地行出府邸,而后入了皇城。在丽华郡主,也就是后来册封的明珠公主和亲戎朝之后,这一位宁惠帝唯一的手足兄弟便极少入宫,而这一日的入宫,也并非是他自己想要入宫,而是圣意之下,不得不入宫。

    裕亲王府的马车低调地行进在皇城的青石板上,马车内,裕亲王端正坐着,面上一旁冷肃,眼中满是深沉。而他的旁边,坐着一名气宇轩昂的男子,正是他的长子赵勤允。

    “父王,陛下召我们进宫,是不是江南道的事?”赵勤允试探地问了一句。

    “不论是什么事,进了宫就知道了。”裕亲王面上一片冷静,低沉着声音道,“这段时间,闹得风风雨雨的恩科舞弊案刚刚完结,处置了那么多人,短时间内,陛下应该是不会再起大动作了。”

    听着裕亲王这般说,赵勤允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裕亲王,而后轻声揣测道:“父王,你说会不会是珠珠那里”

    “啪!”这话尚未说完,便见着裕亲王一掌拍在赵勤允的肩背上,将他未完的话都拍了回去。

    裕亲王清冷的目光落在赵勤允的身上,而后叹了一口气,道:“博睿,你这话多的毛病还是要改改。回去陪父王好好练练,父王看看你的武艺有没有进展?”

    感觉到裕亲王那拍在肩背处沉重的力道。赵勤允龇牙咧嘴地露出一抹勉强的笑,道:“父王,孩儿知道了。”

    “入了宫,什么话都不要多说。”裕亲王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心中露出一抹无奈,“皇兄近来心思重,想得多,有些话说的多了,就怕他多想。尤其是最近太子似乎身子多有不适,陛下若是让你去看望太子,你记得莫要多言。”

    “是。”赵勤暄点点头,垂下的眼眸中藏着些许深沉与复杂,只是面上依旧是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入了内宫门,裕亲王的马车便停了下来,内宫城中,非有宁惠帝的特旨,便只能步行。裕亲王与世子下了马车,便看到在内城门口候着高公公。

    裕亲王微微颔首,道:“高公公,皇兄在哪儿?”

    高公公躬身行礼,而后恭敬地笑着回道:“回裕亲王的话,陛下在居心殿内等您。”

    听着高公公的回话,裕亲王点点头,便带着赵勤允,朝着居心殿行去。到达居心殿内的时候,并未通禀,便让高公公带着一路走了进去。

    或许是这段的事端太多,搅和得宁惠帝没有睡好,坐在上首的宁惠帝看起来异常疲惫,儒雅的面容似乎苍老了不少,只是那双眸子却依旧带着睿智和清醒。

    见到裕亲王和世子一同到来,宁惠帝的面上露出一抹笑容,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两人免礼坐下,并让高公公奉茶上来,温和地道:“这骤冷的天,还让皇弟来一趟,辛苦了。”

    他的目光落在俊朗的赵勤允身上,笑着道:“博睿看着更结实了,不错不错,听闻博睿的武艺是越发精进了,秉德前些日子还说道希望能够同博睿一般,习得一身好武艺,能够文武双全。”

    “陛下谬赞了。博睿也就这一点功夫拿得出手了,他那榆木脑袋,哪里比得上太子殿下。”裕亲王躬身一礼,急忙回道。

    听着裕亲王的话,宁惠帝轻笑一声,摆摆手,对赵勤允,道:“秉德一直念叨你,博睿,你去见见秉德,朕和你父王有些事要谈一谈。”

    “是。”赵勤允听到宁惠帝的话,他抬眸看向裕亲王,只见裕亲王面上一片沉静,未曾回眸同他对上一眼,赵勤允躬身一礼,而后沉默地退了出去。

    “皇兄,不知此次召臣弟入宫,可是有何事要吩咐?”自上次赐婚赵云薇后,裕亲王基本就未曾入宫了,而这一次的召请入宫,总是让他心中惶恐,尤其是让还带上了他的长子,则更是令他心头心思浮动。

    宁惠帝看向裕亲王,他的目光落在裕亲王的身上,眼中带着一抹复杂的情绪,而后长叹一声,道:“皇弟,朕知道,你是在怨朕。”

    “臣弟不敢。”裕亲王急忙起身,对着宁惠帝躬身一礼,疾声解释。

    宁惠帝摇了摇头,他伸手挥了一下,示意人坐下来,低声道:“朕知道你,阿薇是你的心头肉,为了宁朝,朕将阿薇远嫁戎朝,那些日子,你大病了一场,你就是不怨朕,但是也怨你自己。这事儿,是朕对不住你。”

    裕亲王低下头,他沉默许久,若是说完全不怨,那是不可能的,赵云薇远嫁戎朝,那段日子,他们一家子都病了一场。王妃更是日日夜夜地念叨着赵云薇,人都瘦了一大圈。

    “那也是时局所致,臣弟没什么好怨的。”裕亲王闷声回道。

    宁惠帝盯着裕亲王看了一会儿,而后起身走了下来,他坐到裕亲王身旁的椅子上,浑身透出一抹疲惫,他轻声道:“小武,江南道灾情严峻,流民**,南蛮逼近南境,南境前些日子就已经爆发了数场小规模交锋”

    听得宁惠帝的话,这短短的三两句话里透出的意思,却是令人心惊胆战。

    只是这话还没说完,突然间便听得殿外有人通禀,说是谢大人同楚大人一同前来。裕亲王愣了一下,他本以为来的是谢相爷和楚尚书,却没想到进殿的竟然会是谢嘉安和楚延琛。

    他的眼中透出一丝惊诧,似乎感觉到裕亲王的疑惑,宁惠帝开口解释了一句:“是朕令他们来的。”

    楚延琛和谢嘉安是在殿门外碰见了,也不过是修整了十来天,楚延琛的伤都尚未完全养好,脸上的气色依旧是难以掩饰的苍白,他们入了大殿,见到殿中坐着的裕亲王,不由得一愣,但很快便躬身行礼。

    “臣楚延琛,见过陛下,见过王爷。”

    “臣谢嘉安,见过陛下,见过王爷。”

    “行了,不必多礼了,都坐着吧。”宁惠帝挥挥手,示意两人都坐下,一旁的高公公疾步上前,将茶水奉上,而后又将一封折子递到楚延琛的手边。

    宁惠帝开口道:“这一份折子,是最新的消息,你们看看。”

    在楚延琛低头看折子的时候,他复又看向裕亲王,轻声道:“最近的事,都凑在一起,戎朝那一头也开始蠢蠢欲动,朕今日让你们入宫,便是有些密事相商。”

    听到宁惠帝提到了‘戎朝’,裕亲王心头一惊,这段日子,他为了避嫌,倒是没有多对戎朝进行打探,故而消息比之宁惠帝,收到的要迟上不少。

    “陛下,江南道的事,怕是已经非常糟糕了。”听到楚延琛这一句话,宁惠帝和裕亲王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楚延琛的身上。

    宁惠帝眉头微微一挑,开口问道:“怎么说?”

    在宁惠帝和裕亲王的注视之下,楚延琛将那一份折子拉开,他面上的神情异常严峻,而后冷静地解释道:“陛下,这一份是江南道钦差大臣呈送上来的急报,上面是说江南道督军镇压流民,但是出去镇压的督军因为意外染了疫情,损失过半,江南道大都督无奈之下,率残军同**的流民悲壮相战,焚烧疫城,与之同归于尽。”

    听到楚延琛的话,殿内众人的面色均是一片凝重,裕亲王心头更是沉甸甸的,江南道的大都督陈鸣言,他曾有过数面之缘,知道这人是个正直果毅的人,此时以身殉城,怕是江南道的情况真的是到了极其糟糕的情况了。

    然而,楚延琛接下来的话却是令众人心头一跳。

    楚延琛指着折子上的焚烧疫城,他接着开口道:“这一份折子上,臣注意到,大都督亲自带人前往,而后残军与流民作战,焚烧疫城,同归于尽。”

    裕亲王看向楚延琛所指出的地方,他皱眉问道:“怎么了?这有什么问题吗?”

    “大都督虽然行事有所鲁莽,但应当是因为,当时也是无奈之举了吧。”

    谢嘉安倒是第一时间就察觉到楚延琛指出的问题,他对裕亲王微微拱手,而后解释道:“不是这个原因,楚大人,是想说,**的流民战斗力惊人,还有此时灾情如此严重,听闻江南道一带不少人缺衣少食,那么这些流民估计也是饿了不少日子,纵然大都督的兵马受疫病影响,折损大半,但也不应该是这群流民可以抵挡的。”

    宁惠帝听到这里,身子微微一震,脸色略微发白,他沉吟片刻,才缓缓道:“你们是说,这些流民不是流民?”

    楚延琛面上的神情并不是很好,他没想到江南道的情况已经艰难到了如此地步,他苦涩地道:“只怕不仅仅是流民不是流民,而是那督军也不是督军了。”

    裕亲王陡然开口道:“不可能,大都督陈鸣言的为人我知道,绝对不可能背叛。”

    他知道楚延琛最后点出的那一句‘督军不是督军’,便是在暗示督军已然背叛了。

    “若是大都督背叛了,那么这钦差大臣的急报又怎么可能递得回来?”

    随着裕亲王的话语落下,宁惠帝的眼神淡漠了不少,他冷淡地看向楚延琛,等着楚延琛接下来的话。

    楚延琛同谢嘉安相对一眼,他们心头一沉,楚延琛率先开口接着道:“臣不是说大都督叛了,但是大都督可能是被人囚禁了,也可能是,已经被人谋害了。”

    “而那流民,臣怀疑可能是有南蛮的战士混在其中,故而才有如此的战斗力。”谢嘉安补充了一句。

    楚延琛的眉眼间透着一丝浓浓的担忧,他轻声叹息道:“若是真的是南蛮战士入了江南道,那么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江南道的官员同南蛮勾结,放人入关。”宁惠帝冷硬着脸,接上了话头。

    听到这里,裕亲王脸上的面色已然是一片苍白,在这冷意十足的日头里,额上竟然沁出了细密的冷汗,他的声音微微发紧:“如果是这般的话,那么江南道对于南蛮而言,便是毫无防范,他们大可长驱直入,直取京都。”

    楚延琛忽而摇摇头,缓缓说道:“情况应当还没到这般地步,若是这般,这钦差大臣的急报早就上不来了。依臣的想法,这江南道的官员虽然同南蛮勾结,但是应当并未放入大量南蛮战士,或许是达成了什么协议,故而放了些许人进关。”

    “而大都督,如今看来,应当是凶多吉少。”他垂下眼,看着那写着江南道一带的灾情情况,低声道,“灾情严峻,或者说也是一件幸事,若不然,南蛮入关就更容易了。”

    “若是如此,那么朕派你们前往江南道赈灾,这一事怕是更险了。”宁惠帝面上的神情一片冷峻,他的眼中带着一抹威慑的异芒。

    裕亲王没想到宁惠帝竟然会有如此想法,要知道楚延琛可是福慧公主的驸马,而谢嘉安更是皇后的侄儿,将这般身份的人拍去如今危机四伏的江南道一带赈灾,这哪里是赈灾,怕是送命吧。

    然而对于宁惠帝的话,楚延琛和谢嘉安似乎是早有预料,他们俩站起身,躬身一礼,道:“臣等愿为陛下分忧。”

    楚延琛看了眼折子,开口继续道:“正是这个时候,陛下更该派臣等前去赈灾,营造出尚不知晓如今江南道真正情况的假象,稳住南蛮的举动,分派两路,一则是明路,令臣等大肆招摇前去赈灾,二则是暗路,调兵遣将前去南境,打压南蛮。”

    话是这般说,只是楚延琛心中还是有所疑惑,他不明白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为何钦差大臣的急报里却还是没有点出闵埕叛变了?莫非是连带着钦差大臣也已经叛变了?

    只是这也不大可能,若是如此,陛下的监察员定然是会知道的,如今陛下始终没有反应,便是说钦差大臣并未叛变,既然这样,闵埕莫非是并未叛变?

    “怀瑾说的是,这一次去江南道赈灾,应是风险极大,只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此时是迫在眉睫,需要速速解决,若不然,只怕情况会更加糟糕。”宁惠帝抬眸看了一眼楚延琛等人,而后沉声道,“戎朝,在北境集结了兵马。”

    听到这里,殿中众人的面色更是难看,裕亲王站起身来,拱手一礼,道:“陛下,臣弟愿领兵镇守北境。”

    裕亲王本也是在战场上杀敌的将军,不过是这些年为着安宁惠帝的心,才下了兵权,在京都里休养,而且这说着是休养,实则是人质,以防领兵的世子生了异心。

    这一次,裕亲王世子回京待了不少日子,也是因为赵云薇和亲远嫁,算是安抚裕亲王,这才同意世子携兵在京中久留。

    在听到裕亲王的话时,宁惠帝的面上显露出一丝欣慰,他伸手扶起裕亲王,而后开口道:“皇弟,朕知晓你为朕分忧的心思,只是王妃身体抱恙,年轻时你征战沙场,落得一身的伤,朕又怎么能忍心令你再上战场。”

    他伸手轻轻拍了下裕亲王的肩膀,而后道:“况且,阿薇在戎朝,若真是到了那时候,你可忍心与之兵戎相见?”

    裕亲王正要再开口,却让宁惠帝压下了话头,他低声道:“戎朝那儿,朕自有打算,只是朕打算让博睿领兵在暗处,随同怀瑾他们一同前往江南道。”

    听到宁惠帝这般说,裕亲王心头浮起一丝惶然,作为臣子,理当为陛下分忧,可是作为父亲,这江南道一行,该是如何凶险,他又怎么放心让自己的长子前去?阿薇远嫁戎朝,王妃已然是为此大病一场,若是知晓博睿前往江南道一带征战,王妃她

    裕亲王眼中闪过一抹迟疑和哀痛,可是却又无法拒绝,他知道宁惠帝既然开了口,就不可能让他拒绝。

    感觉到裕亲王的挣扎,宁惠帝垂下眼,他轻声道:“这一次江南道的赈灾,朕会让皎皎代表皇室,一同前往。”

    宁惠帝这话出口,惊得殿中众人心头一跳,裕亲王疾声否定道:“不可!陛下,公主殿下是万金之躯,怎么可以前去如此险要之地?请陛下三思。”

    “阿薇也是尊贵的宁朝明珠,尚且都能为了宁朝远嫁戎朝,皎皎又如何是去不得?江南道一带也是她的子民,如今受苦受难,她作为皇室贵女,既然力所能及,便该前去。”宁惠帝的话语冷淡而又坚决。

    他淡漠的眼神投向楚延琛,而后开口道:“驸马,你觉得呢?”

    楚延琛躬身一礼,开口道:“回陛下,公主殿下宅心仁厚,对于陛下的决定,她定然是会欣然同意的。只是江南道一行,确实是危险万分,还请陛下为公主做好万全准备,以保公主安全。”

    “现在依着江南道形势的发展,不是简单的赈灾,陛下,增兵吧,暗地里多多增兵,在如今局势尚在我们的掌控之中时,尽量多派援兵,悄然进入南境,今年的冬季应当是来得早,如今不过是入秋,便已经感觉到冷意了,那么只要我们能拖到冬季降临,届时天地降温,敌军冬衣缺乏,人困马饥之际,形势必然逆转。”

    在听得楚延琛的话后,宁惠帝和裕亲王面上显露出一丝的为难,并非是不想调兵前往,而是因为此时不仅是北境有异动,西境竟然也是有了动静,先前宁惠帝派遣了两拨去江南道赈灾的人马已然是京都中能够派出的最多人马,若是妄动边军,就怕让其他两地发现情况,届时四面楚歌,可就真的是危在旦夕了。

    宁惠帝犹疑片刻,而后转头对裕亲王道:“皇弟,你手中的安平军尚能动多少?”

    听到宁惠帝提及安平军,裕亲王微微一愣,他低头想了想,而后斟酌半天,轻声道:“大约也就三成。这些年,安平军不再增员,好在边境尚算安宁,这安平军除了到了年纪,退下来的,倒还算是整建制在,如今离江南道最近的,能够动用的也就三成,再多是不能动了。”

    宁惠帝面色严肃,眉头紧皱,他点了点头,而后看向楚延琛,道:“怀瑾,你和文卿先前提及的化夷归宁,朕心甚慰,这一次你们前去江南道,朕将人手派给你们,你们放手去做。”

    楚延琛同谢嘉安躬身一礼,而后开口道:“是,陛下放心,臣等定然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

    “实行化夷归宁之策略,你们须得慎重,还有你们的安全最为重要,莫要太过冒险。”宁惠帝提点一句,他今日特地召这两人进宫,便是让他们有一个心理准备,而后接着道:“这一份折子你们带回去,好生琢磨一下,此行该如何行事。等朕的旨意下达,就是你们启程之日。”

    “是。”

    楚延琛和谢嘉安看得出来,宁惠帝同裕亲王还有话说,故而两人不再久待,而是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宁惠帝看着两人离开,他心头略微惆怅,这些都是他们宁朝的大好男儿,此行的危险,他如何不知,尤其这两人的身份特殊,让这两人前去江南道,只怕他要有些日子不得安宁了。

    “陛下,何为化夷归宁?”裕亲王刚刚听到一半,心中疑惑,不由得开口问道。

    宁惠帝转过身来,同裕亲王一同坐下,他耐心地解释道:“是怀瑾和文卿提出的对于蛮夷之地实行的三个计策,分为腐化,内耗,归顺。”

    “腐化,就是加开互相市交易,既是在今后加强与蛮夷等人的诸般买卖交易,并将大量奢侈无用之物卖于蛮夷,如珠宝、绢布、瓷器。一来以此换来大量的药材,用于宁朝民生,二来则以这些奢侈无用之物腐化敌人心志。通过诸般买卖交易,还可达到控制对方必需品,如盐、茶、米粮之类,让他们今后离不得宁朝。这样一来,今后如若蛮夷之人有所异想,我们只要断绝与他们之间的交易买卖,他们就会轻易屈服。”速说到这里,宁惠帝叹了一口气,“这是一个好计谋,可惜要耗费的时间太多,而我们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

    宁惠帝顿了一下,接着道:“内耗,这是因为南蛮本就是多部族,部族之间从不是齐心协力之辈,怀瑾提到我们可以扶持其中的部族,令他们之间相互制衡,这般只要部族之间多征伐,内耗严重,彼此猜忌,便就无法威胁到宁朝。”

    “至于归顺,便是派遣儒师,深入蛮夷之地,进行教化,传播我宁朝想法,去其蛮夷之性,长久以往,让他们以习得宁朝文化为荣,到了那个时候,蛮夷之民,与我宁朝百姓又有何不同,哪里又会再有攻伐之事?”

    宁惠帝眼中闪过一抹异样的风采,他朗声道:“这三策,不仅仅可以用于蛮夷,更可以用于戎朝,一旦能够稳妥实行,届时,南北两地,再无攻我宁朝之野心,更无攻我宁朝之勇气,更别说攻我宁朝的实力,长此以往,便自是有归顺我宁朝之心,到了那个时候,边境之地再无隐患。”

    听着宁惠帝说完这三策,裕亲王不由得击掌叫好:“果然是无双国策!”

    宁惠帝点了点头,而后却又无奈地叹息一声:“可惜,这三策虽然可根治南北蛮夷之野性,但却需要大量的时间,对现在的情况来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看到宁惠帝面上满是失望的神色,这时候裕亲王已然是压下了先前对于派遣自己的长子前去南境战场的担忧,他心头微微一动,而后小声道:“皇兄,若是如此,臣弟以为,在这当口,倒是有一些事,可以实行,也好为实行这三策铺一铺路。”

    宁惠帝眉头一动,认真地盯着裕亲王,随后便听得裕亲王的窃窃私语。

    在这明亮的殿堂之内,一道冰冷而幽深的计策油然而生。自然,出了宫门的楚延琛和谢嘉安并不知道宫中后来商议了如何情况。

    两人走到了宫门口的时候,谢嘉安忽然开口道:“如今江南道的情况已然是败坏了到了如此地步,皎公主殿下前往,怕是太过危险。刚刚在殿内,楚大人应当为公主考虑一下。”

    谢嘉安的面上满是不虞,似乎对于刚刚楚延琛的同意十分不满。这一份不满,甚至让他险些喊出赵清婉的小名。

    楚延琛的眸子冷冷地扫过谢嘉安,敏锐地察觉到谢嘉安话语中的那一个‘皎’字,他垂下眼眸,遮掩住眼中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嫉妒,而后沉声道:“这事儿,陛下主意已定,不是你我二人可以改变的。既然已经是注定的了,那让陛下改主意,还不如让陛下多给公主派一些护卫,做好万全之策。”

    “况且,”楚延琛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他想了想,道:“若是闵埕反了,你觉得他是对我们俩的敌意更大,还是对公主的敌意大?”

    话说到这里,已经将意思挑得极为明白了。恩科舞弊案,不是没有追查到闵埕,也不是说不去处理闵埕,只是江南道灾情严重,陛下为着江南道的安定,只得暂且按下这一份处置的折子,只等着江南灾情一定,再来一个秋后算账。

    想来闵埕应是察觉到了,楚延琛心中怀疑闵埕早就叛了,不过估计闵埕好歹是有些脑子,故而并未大肆放南蛮之人入关。只是他不懂,闵埕到底是在等什么?

    谢嘉安愣了一下,他开口迟疑地道:“你是如何肯定闵埕反了?”

    “如今钦差的急报尚且能够送来,闵埕如果是真的反了,那么这一份急报里应当是会写到的,陛下的监察员可不是吃素的。”

    楚延琛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道:“如果陛下的人都死了呢?”

    谢嘉安人听到这里,心头陡然一悚,他脑中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不由得提声道:“怎么可能?那些人可不是一个人,是”

    “你要知道,如今的江南道,只怕是一家之言了。”楚延琛转头看向谢嘉安,而后漠然的眸中闪过一抹郑重,道:“这一次,江南道之行,九死一生,谢大人,您回去后,将今日陛下召见的话,一五一十地同谢相说一说。”

    他的话说完,便转身离开。

    看着楚延琛离开的背影,谢嘉安的心头陡然升腾起一丝惶然,但很快便又压了下来,江南道的情况,他们都预料过,情况必定不好,只是想不到情况会恶化得如此严重。

    谢嘉安陡然间高声开口喊道:“楚大人,先前所言,可否继续按计划实行?”

    楚延琛转过头来,看向谢嘉安,而后笑着道:“若是谢大人有此勇气,那么楚某自然奉陪到底。”

    谢嘉安面上扯开一抹笑,他拱手一礼,道:“既然如此,这一程,便请楚大人多担待了。”

    楚延琛颔首示意。两人从城门口分道扬镳,只是看着前行的方向,似乎又是殊途同归。

    楚延琛回到楚府的时候,正好看到赵清婉在整理衣裳,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轻轻地想要将人揽进怀里,可是这手才伸出去,便见赵清婉身形一闪,竟是灵巧地避开。

    赵清婉警惕地回眸看去,注意到来人竟然是楚延琛,她不由得一愣,面上露出一抹尴尬的笑,而后道:“你、你回来了啊?”

    楚延琛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这段日子以来,他同赵清婉之间总是隔着一层膜,新婚之时的浓情蜜意,此时都化为了一层陌生而熟悉的薄膜,两人虽然并未有什么争吵,似乎也将事情都说清了,可是相处时就是生疏了不少。

    赵清婉的警惕心似乎也浓郁了不少,纵然是两人私下相处,动作间也是客套的。

    楚延琛知道这是赵清婉心中有了心结,故而才会是这般态度,可是事情本就是他的问题,也怪不到赵清婉身上,只待以后慢慢将这心结化解开了。

    楚延琛自诩自己的耐心是足够的,他不在意地点点头,而后开口道:“皎皎,今日入宫,陛下同我说了一件事。”

    赵清婉疑惑地看向楚延琛,一般情况下,楚延琛并不会将陛下所言告知他人,她毕竟身份敏感,楚延琛平日里也会谨慎地不与之讨论,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楚延琛拉着赵清婉坐下,而后开口道:“江南道灾情严重,陛下有意派我前去赈灾。”

    听到楚延琛的话,赵清婉微微一愣,而后反应过来,眉头一皱,惊声道:“你一个柔弱书生,身子骨弱,前些日子的伤尚未养好,去什么江南道赈灾了,父皇莫不是迷糊了?”

    “不行,我得进宫找父皇好好说一说。”

    见着赵清婉这般担忧的模样,楚延琛心头一暖,他伸手拽着人,将人拉到自己身边,而后接着道:“皎皎,这一次江南道之行,我必去,而且去的人不只是我,还有谢嘉安谢大人。”

    赵清婉陡然愣住,她的双眸盯着楚延琛,似乎觉得自己听错了,她疑惑地问道:“你是说,文卿哥哥也去?”

    “父皇这是怎么了?文卿哥哥,更是手无缚鸡之力,一介文弱书生,去什么赈灾,江南道如今的情况,他人不知道,父皇定然是知晓的,派你们俩斯斯文文的人去有何用?那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吗?”

    心中的着急和担忧,令赵清婉不由得口不择言。注意到赵清婉口中亲热的‘文卿哥哥’,以及那肉眼可见的担忧,楚延琛的心头涌起一丝不大舒坦的情绪,只是他素来遮掩得好,面上依旧是一片平静,轻轻地身后拍了拍赵清婉的后背,温声道:“皎皎,不仅我们要去,你也要去。”

    赵清婉听到这里,她惊诧地瞪圆了双眼,而后开口问道:“你、你是说父皇派我去江南道赈灾?”

    楚延琛见着赵清婉这般震惊的模样,那微张的双唇甚是可爱,他伸手轻捏了一下赵清婉的面颊,点头道:“是的,陛下,要你代表皇室前去江南道赈灾。”

    “你”

    “父皇这下可算是有眼光了,派我去是绝对没问题的。”赵清婉面上闪过一抹欢喜和雀跃,她点点头,自信地道,“我,文武双全,去江南道赈灾,保准把事办得妥妥帖帖的。不过,你们俩”

    她眉头一皱,想着楚延琛和谢嘉安这两人一副文弱的模样,她心头一紧,而后开口道:“我现在就进宫,在父皇的旨意还没下达之前,让父皇改改主意。”

    听着赵清婉的话,楚延琛摇摇头,他开口道:“皎皎,这一次,去江南道赈灾,不仅仅会有我和谢大人,还会有各大世家的嫡长子一同前往,故而在这个时候,陛下是不会改主意的。而且”

    楚延琛的目光落在赵清婉的身上,他开口道:“这时候,你都去了,我又如何能够安心在家中待着?”

    听到楚延琛说的这话,对上楚延琛的双眸,那眸中认真而诚挚的担忧与情愫,令赵清婉的面颊一热,她别开眼,而后随手去桌边倒了一杯水,抿了一口后,小声道:“你、你同我不一样。”

    “是不一样,公主殿下,千金之躯,可比我尊贵多了。”楚延琛笑着接上话头,“江南道那般险境,公主殿下更是去不得的。”

    赵清婉听着楚延琛的话,她眉头一拧,而后带着一份气恼,开口道:“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你自己的身子,难道还不懂吗?”

    “江南道如今是什么情况,又是疫病,又是流民,你去了那儿就你那身子骨,若是”她似乎是气急了,眼圈微微发红,盯着楚延琛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赵清婉低下头,闷闷地道,“你不能去,我这就进宫同父皇说,父皇最是疼爱我,一定会同意的。”

    眼见着赵清婉就要出门,楚延琛也不逗她,他上前一步,将人拦住,而后温声解释道:“皎皎,这事,陛下已经下了决断了。君无戏言,这事儿是改不了的。而且,江南道之行,我是要去一趟的,有些事,需要我去。”

    他说着又拉着赵清婉往书案那一头走去,将袖中的折子抽了出来,开口道:“皎皎,这一份折子,你好生看看。”

    赵清婉疑惑地接过这一份折子,她低下头看着这一份折子,折子上是密密麻麻的字,写了太多,太过触目惊心,赵清婉越往下看,心头的惶然与恐惧越是深奥,到了最后,她这几乎抓不住这一份折子。

    她抬起头,看向楚延琛,话语里带着些许颤抖,问道:“江南道的情况竟然是到了如此情况?”

    “是,不仅仅是江南道,陛下今日曾言,北境戎朝似乎也有异动,西境或许是得了什么风声,已然是懂兵马,如今宁朝正处于最为紧张的时候,江南道一行,若是处置不当,宁朝便是四面楚歌。”

    听到楚延琛的话,赵清婉的脑中仿佛是如遭雷击,她忽而想到一件事,北境戎朝异动,可是赵云薇才嫁过去多久,若是戎朝有什么想法,那么赵云薇

    “北境异动?可是戎朝不是才与我们定了盟约?”

    “利益之下,盟约不过是一纸空谈罢了。”楚延琛看着赵清婉面上的惨淡,他轻声将这一句话吐出。

    这便是最为残酷的战争,是鲜血淋漓的正面战场才是战争,那每一步的算计都是战场。

    第88章 父子谈话

    听着楚延琛的话,赵清婉半晌没有开口说话,她对于政/治上的一切,有一种天然的直觉,虽然宁惠帝自小便带着她出入政事,但终究是将她保护得很好,她并未如此直接地面对这残酷的朝政与尔虞我诈。

    她的脑中带着一丝混乱,开口道:“那阿薇呢?”

    楚延琛抬眸看向赵清婉,他的眼中带着些许怜悯,轻声道:“若是宁戎两朝的盟约尚在,明珠公主自然平安无事,若是宁戎两朝开启战端,那么明珠公主将会是阵前祭旗的牺牲品。”

    他的话语很平静,可是这平静的话语里却听得人心头发寒。

    楚延琛走至赵清婉的身边,他轻轻地揽住赵清婉,而后温声安慰道:“皎皎也不必太过担心,只要江南道一行的事处理得妥当,北境和西境应当也不会妄动,戎朝毕竟才和我们签订了盟约。若非真的让人有机可乘,他们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听着楚延琛的话,赵清婉微微平复心底的情绪,她嗅着楚延琛身上清淡的药香味,一股安定的感觉漫上心头,她小声道:“好,这一次江南道之行,我定会办得妥妥当当的。”

    楚延琛轻笑一声,他没有同赵清婉说,这一次江南道之行,最需要担心的不是她,办事的也不会是她,她是皇家推出的一个标志,随同的世家子早就有所安排了。

    “是,不过皎皎,你可能需要先面对的是皇后娘娘。”楚延琛低声对着赵清婉说道。

    赵清婉忽而想到母后定然是不会同意她去那般危险的地方,一想到这里,她只觉得脑袋隐隐作痛。她习惯性地往后靠了靠,依偎在楚延琛的怀里,而后小声嘀咕着:“算了,这事儿,就让父皇头疼吧,反正也是父皇的主意。”

    “对了,那你”赵清婉侧过头,突然间发现自己同楚延琛是靠得这般近,她的面颊微微发红,想到自己还在同楚延琛生气,她神色一僵,而后挣脱开来,闷声道,“你得喝药了,我去看看你的药好了没有?”

    言罢,她就急匆匆地出了房门。

    楚延琛看着赵清婉匆匆离开的背影,他笑了一下,无奈地将手边的折子收了起来,而后眼中的神色慢慢地沉寂下来。

    他想了想,便就带着折子出了房门,朝着楚大老爷的书房行去。

    楚延琛走到书房外的时候,便听得房中传来低低的交谈声,这时候秋意渐浓,入秋之后的天气降温得极快,不过短短数天,便感觉到了冷意。

    屋子里率先传来的是楚大老爷的咳嗽声,而后是大夫人不满的劝慰声。

    “多大的人了,怎的还怕喝药!你看看,这两日是不是咳得更厉害了?对了,你可离怀瑾远一点,莫要把这风寒传给了怀瑾。”大夫人的声音温婉动听,虽然是絮絮叨叨的责骂,可是却宛若是秋日里的吴侬软语,只听得人心头熨帖,未曾有半分不适。

    难怪这两日都未曾见到父亲?他恰好也是在养伤,故而并未有多想。这段时日,确实是他太过疏忽了。楚延琛心头微微一沉,一股自责油然而生。

    只是听着屋子里的娇声低语,他忽而想起来,二老爷曾经调侃说大老爷有时特地惹怒了大夫人,便是想听听大夫人这般在耳边的絮叨唠嗑。他当时还以为是二老爷说的是玩笑话,如今听来,估摸着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平日里大夫人总是一副端庄贤淑的模样,沉声说话时,也是给人一种大气严肃的感觉,原是在人耳旁低声念叨的时候,会是这般地小意婉转。

    楚延琛放重脚步,而后敲了敲门,听到门外的声音,门内的絮语声登时就消失了,而后听得楚大老爷略微不满的一声‘请进’。

    楚延琛推门而入,便见着楚大老爷倚坐在椅子上,桌前放着一旁蜜饯,而大夫人的手边还放着半碗药,见着进门的楚延琛,大夫人急忙起身,她沉声问道:“怀瑾,你怎么来了?”

    “见过父亲,母亲。”楚延琛笑着躬身一礼,他低声回道,“刚刚从宫中回来,有些事,需要和父亲回禀一下。”

    大夫人听到这里便就明白定是有大事需要和楚大老爷说,故而她也不在这里耽搁,笑着将手中的药碗收了,而后道:“那你们父子俩好好谈,我将这些东西先收了。”

    她收了药碗,正打算离开的时候,忽然又停下了脚步,而后对着楚延琛,道:“你父亲这两日染了些许风寒,你莫要靠得太近,若是传你这儿就不好了。”

    “你也注意点,知道吗?”大夫人又回头叮嘱了楚大老爷一声。

    “咳咳,是,是,我晓得了。你放心。”楚大老爷无奈地挥了挥手,表示明白。

    等到大夫人出了房门,将门阖上以后,他便示意楚延琛坐下。但还是注意着让人不要坐得太近。

    楚延琛盯着楚大老爷的面色看,注意到他的面容憔悴不少,眉宇间满是疲惫,他心头一跳,而后开口道:“父亲身体不适,我却未曾察觉到,是儿子不孝。”

    楚大老爷笑了笑,他低低咳了一声,而后举起水杯,浅浅饮了一口,接着道:“你这些日子遭了不少罪,卧床休养,又如何要察觉我的情况,况且素来都是老子关心儿子,怎的就要儿子关注老子的情况了?你呐,就是思虑太重,哑先生不是说了,让你放宽心,好好养伤。”

    “别什么都放在心上,我都还在呢。”楚大老爷放下手中的水杯,他打量了一番楚延琛,见楚延琛虽然面上神色略微苍白,但是精神还算可以,才放心地叹了一口气,道,“这次的事,收尾都收干净了。闵埕的人,都清干净了。”

    “你放心,牵扯不到常旭那小子。常奎也不是吃素的,能跟着陛下一路风雨过来的人,又怎么会护不住自己的儿子,况且,那小子,机灵得很。这一次陛下点他去江南道,不是因为你让他动手而让陛下不悦了,是他老子自己向陛下提的。”

    楚延琛尚未开口问询,楚大老爷仿佛是什么都知道了,三言两语间就将楚延琛心中的担忧解开。

    “咳咳咳、咳咳”话说到这里,楚大老爷忽而间就咳了起来,绵延的咳嗽听着人心惊胆战的。楚延琛疾步走上前,倒了温水递过去,而后又伸手轻轻地拍着楚大老爷的后背,替他顺着气。

    这时候虽然天气转凉,但是楚大老爷穿得并不算多,手拂过他的后背,楚延琛可以感觉到薄裳之下的骨骼,楚大老爷这段时间似乎是瘦了不少在,这个认知让楚延琛低头朝着人看去,这般近的距离,更是清晰地感觉到人清瘦了不少,鬓发处也是灰白一片。

    也对,楚大老爷早就过了花甲之年,这般接连操心,如何能够不伤神?

    好一会儿,楚大老爷摆了摆手,他停下这一段的咳喘,缓过一口气,哑声道:“没事,不用担心,你且离我远一点,若是因我染上风寒,可就不好了。”

    楚延琛微微躬身,见楚大老爷平复了咳喘,也就听话地走远两步,坐回位置上。他开口道:“父亲,您这风寒,可寻哑先生看过了?”

    楚大老爷微微一笑说道:“放心,一早便寻哑先生看过了,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人老了,这恢复起慢了一点,你不用担心。这一次,你下江南道的事,你心中都有计划了吧?”

    他忽然又抬眸看向楚延琛,严肃地嘱咐道:“我以前一直同你说,你是金贵的玉瓶,打鼠伤玉瓶不值当,这事儿,你要好好记在心里。”

    楚延琛微微一怔,他不知道楚大老爷是不是猜到了什么,这才这般嘱咐他,心头略微一沉,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敷衍地应和了两句。

    楚大老爷叹了一口气,接着道:“江南道的情况,其实,倒也没有到你想的那么严重的地步,只是更加复杂罢了。”

    他的眼神带着一丝怀念,以及一抹说不清的情绪,楚大老爷笑了一下,道:“你将廖岩带去,当年他随我曾经在江南道一带待过,那边的情况他熟悉。”

    “陛下的人没死,闵埕不是不想打开江南道的关卡,而是开不了。江南道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江南道的情况,”楚大老爷皱了皱眉头,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而后小声道,“那边的势力,太过错综复杂,南蛮之人其实早就有人归顺某些势力”

    “你们给陛下提的策略,很好,只是没那么容易。”他轻笑一声,带着些许讥讽道,“若不然,这事儿,早在二十年前就办妥了。”

    楚大老爷的脑海中浮现一道身影,那是一道清瘦却又正直的人影,挺直的脊梁顶天立地,炯炯有神的双眸是对苍生的怜悯,那是一个惊才艳绝而又心怀天下的好人,可惜死得早。这大抵便是好人不长命吧。

    “怀瑾,你们的计策,二十年前便有人提出过,可惜,那人也死了二十年了。而南蛮一如既往地威胁南境。”楚大老爷轻声说道。

    他微微闭眼,呼出一口气,感慨地道:“我还记得,他死的时候,先帝大病一场,也是那之后,先帝的身子越发差了,后来熬不了多久,便就是陛下登基了。”

    楚延琛听出楚大老爷话语中的担忧,也知道这是楚大老爷在提醒他,让他不要冒险。他想不到他和谢嘉安提出的策略,竟然在二十年前便有人提出了,更想不到那人早就死了,而听着楚大老爷的话,当年那人的死应该是另有隐情。

    楚大老爷知道楚延琛看着清冷,但是其实心肠挺软的,对于那些微末百姓,总是抱有一种怜悯的态度。或许是所有读圣贤书的人都有这么一种济世救民的高尚念头。他并不介意自己的儿子具有这般想法,毕竟名垂千史是每一名文臣的目标,但是他不希望他的儿子英年早逝。

    廖岩是他身边跟随多年的护卫,为人忠心,最主要的是除了主家,他对旁人都是心冷。他让楚延琛带着廖岩走,便是怕楚延琛在江南道一行中因心软而遭人算计。

    “父亲,江南道的情况,若是没有那么糟糕,那么流民**又怎么会出现?”楚延琛开口问道。

    江南道的情况,他掌握得并非很完全,因为那是他们楚府暗线唯一无法钉入的地方,或者应该说是京都世家都无法打入的地方。故而他们掌握的都是零零散散的消息,但是他可以肯定江南道一带绝对是出事了。若不然,陛下是不会有如此大动作的。

    楚大老爷坐直身子,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楚延琛,而后轻声解释道:“江南道的事,我极少同你细说,一则是因为你先前并未触及,也不想你再多费心思,二则江南道的情况,我掌控得也不算完全,故而也就不多说。”

    “既然,如今你要去那儿,那我就同你讲讲。”

    楚大老爷站起身来,从书柜后的夹层里取出一支细长的木匣,他从中取出一根卷轴,而后慢慢地拉开,显露出里边的一张图纸,一眼扫去,仿佛是一张地图。

    楚大老爷将之摊放在桌面上,他点出其中一点,道:“江南道所处的位置,很微妙,水路陆路纵横交错,而且这里的势力错综相连,其中最为突出的是齐家。”

    楚延琛挑了下眉头,不是很明白地看向楚大老爷,齐家?京都中的齐家虽然是世家,可是却极其的低调,可以说是几乎让人感觉不到,父亲说的莫非是这个齐家?

    楚大老爷笑了一声,道:“是,就是那个低微得让人感觉不到的齐家。同我们不一样,京都的齐家不过是齐家的一条旁支。他们的主家就在江南道,那是他们的老本家。”

    “因此,可以说齐家是江南道的地头蛇。”楚大老爷促狭一笑,道,“你就没发现,齐家在京都里,从来没有人犯过他们,就连陛下也鲜少打压他们。便是因为顾虑着那远在江南道的地头蛇。

    楚延琛脑海中闪过一抹灵光,他突然开口道:“莫不是这些年,南蛮,是远在江南道的齐家牵制着。”

    楚大老爷笑着点点头,他复又点了点图纸上的一处,接着道:“是的,所以我刚刚说了闵埕不是不想放人入关,只是他放不了。毕竟江南道可不是他做主。”

    “不过,也可以肯定,江南道的情况这般恶劣,应当是出了大问题。陛下为何让你们去,便是因为事情失控了。”

    他忽而间意味深长地道:“齐家,本该是陛下的狗,如今狗不听话了,陛下是要换一条狗了,这一次几个大世家都点了名去,其中定然有一个是陛下精心选好的,要换下那一条不听话的狗,就是不知道,陛下选的是哪一家了?”

    楚延琛沉默地垂下眼眸,他看着那一张复杂的图纸,轻声道:“不论是谁,江南道的事,都需要平定了。不然,陛下就真的要睡不着了。”

    楚大老爷忽然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点了一句话:“怀瑾,太子病了。不然这一次下江南,陛下或许真的会将太子送上。”

    “咱们这一位陛下,其实是一个狠人。”他伸手拍了拍楚延琛的肩膀,而后接着道,“公主去,我想,陛下或许是想让公主收拢江南道的势力,算是为太子铺路。毕竟公主殿下与太子是一母同胞,这一路,你也须得多多注意公主的安全。莫让咱们这一位福慧公主出了半分差池。”

    “或许,咱们宁朝会出一位摄政长公主。”楚大老爷笑了一下,而后调侃道,“怀瑾,你同公主殿下也要抓紧点时间,江南道一行平安回来后,该是瓜熟蒂落的时候了。”

    楚大老爷说得隐晦,可是楚延琛却是听得出来,这是在催他们尽快孕育一个孩子。

    楚延琛垂下眼眸,他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而后笑着点点头,道:“父亲放心。”

    “怀瑾,你们此行,或许见到的便是,朱门酒肉臭。”楚大老爷眼神深远地道了一句。路有冻死骨,怕是早就让人掩盖住了。

    听到这里,楚延琛眉心一跳,他试探地问了一句:“父亲,那闵埕他”

    “闵埕这人,不足为虑。这次的事闹到这般境地,齐家并不会放过他。”楚大老爷又迟疑了一下,他皱了皱眉头,略微不解地道,“我只是不明白,齐家怎么就放过闵埕了呢?”

    “罢了,暂且不提这个,这一次你去江南道,可以信的,可以用的人,是这。”楚大老爷转了一下手指,点出图纸上的一个小点,那上边赫然刻着一个小小的字,在密密麻麻的水道之间令人看不清。

    楚延琛盯着那一个小字看了看,而后平静地道:“陛下既然放了齐家的人在那儿,他们难道就不是陛下的人?如何信得过?”

    楚大老爷沉默一阵,轻声说道:“因为他们是我们楚家旁支的男儿入赘的,这么多年下来,太多人都忘记了,可是他们却依旧记得,他们应当姓楚。他们的孩子也应当姓楚。”

    楚延琛微微诧异:“入赘?父亲,为何这事我从未听闻过,他们是楚家哪一支旁系?”

    “蔚州,”楚大老爷面有愧色地说道:“那一支旁系的族谱里剔除了一些人,当年是我亲自在族谱上划去的。”

    “这事,父亲是什么时候开始盘算的?”

    楚大老爷叹了一口气,眼神深沉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许久之后才幽幽地道:“二十年前,陛下登基后,我便开始盘算了,他们也是那时候送过去的,这么多年下来,任其发展,虽说比不得齐家他们的势力,但在江南道中也是不容小觑。”

    “这些年,我们不是打不进去江南道的内线,也不是拿不到他们的信息,而是我们不能暴露了这些人,故而便就按兵不动。我不知道咱们这位陛下是如何打动了齐家,竟然会让齐家心甘情愿地做陛下的一条看门狗。但是我想陛下应当也是很早就开始布局了。”

    楚延琛心头一凛,听着楚大老爷的分析。

    “陛下这人,看着温和,但是其实是一个极其心狠的人。”楚大老爷微微眯眼,眸中流出一丝陌生的幽冷,“他并不是先帝一开始就属意的继承人,只是那时候,谁也没想到发生了一连串的意外,到了最后先帝能选择的继承人就只有陛下了。”

    “等到陛下登基之后,不声不响地就动了手,那时候京都里经过一次大清洗,死的人太多了,我还记得那是正月里,本该是欢欢喜喜的日子,却家家户户挂了白布。那一股子的血腥味,在京都里飘了一个月都未曾消散。也是如此,才镇住了当时京都中某些蠢蠢欲动的人。”

    “陛下,是一个很合格的帝王。”楚大老爷接着轻声道,“他心怀天下,想的是国祚绵长,国泰民安。”

    楚延琛的眉心一跳,他皱眉说道:“陛下,莫不是想要一统四方?”

    “这应该是每一个帝王都有的雄心。”楚大老爷看了一眼楚延琛,幽幽说道,“这些年够安静的了,安静到世家们忘记了当年陛下的手段,也安静到边境那些人觉得宁朝颓势在即,不足为虑了。所以才想着来试探试探。陛下这一次想要让你们去江南道,便是想要让你们平定江南道,将某些东西收回来,到时民生渐安,国库充盈,他便能无后顾之忧地再起战火。”

    “江南道若是有足够多的钱粮,又怎么会因为灾情,逼得流民**?”

    “呵呵,”楚大老爷不由得低低一笑,他摇摇头,道:“刚刚我说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若不是有这个收拢的打算,陛下是不会派公主殿下前去的。”

    楚大老爷并未有管楚延琛心中的想法,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陛下尚且壮实健康,身子骨比太子都好,他有把握可以替公主殿下兜尾,故而,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将人派出。其实,我觉得相对于太子殿下,陛下更满意公主。这一次,下江南道,你注意下陛下派给公主殿下的人。”

    楚延琛点点头,并未多说什么,他知道父亲是在提点他行事间要防着点公主殿下带着的人,心头略沉。

    第89章 出发

    楚大老爷轻轻咳了一声,又抿了一口水,而后看向深思的楚延琛。

    “陛下幼年并不得先帝重视,母族卑微,他在宫中的存在感更是低。按着陛下的性子,本应是对于子女的感情不深,但是福慧公主在陛下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也正是因为福慧公主,才让陛下对其他的皇子多了一份舔犊之情。至于福慧公主为何如此特殊,盖因为她出生的时间太好了。”

    楚延琛听到这里,不由地一怔,他奇怪地问了一句:“什么时间?”

    宁惠帝从来都不是一个信奉鬼神之人,更不见他对风水之说有什么偏颇,因而楚延琛才会疑惑楚大老爷口中所说的好时间。

    “陛下那一段时间不知为何,噩梦缠身,夜不成寐,脾气也因此暴躁了不少,当时宫中可谓是人人自危,”楚大老爷淡然将沉淀在过往岁月中的宫中秘辛说出,“太医开了无数的安神药,却都无法缓解陛下的这种情况,甚至因此罢黜了数位太医,直到福慧公主的出生”

    “福慧公主出生的那一日,陛下不药而愈。而那一年,也是极为巧合地风调雨顺福慧二字便是由此而来。”

    “而且,福慧公主是陛下的长女,也是陛下手把手带大的第一个孩子,自然就更有感情。”楚大老爷笑了笑,略带一分深意地道,“甚至,我觉得太子能够成为太子,也是托了福慧公主的福。”

    楚延琛沉默片刻,他轻声道:“父亲,那此次我们去江南道,应当如何做?”

    他这话,其实问的是,是否需要协助皇室收拢江南道的势力?

    楚大老爷心头微微挣扎,而后才长叹了一口气,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是公主的夫婿,自然应当站在她那头,不能让陛下猜到你在防着她但是,收拢势力的同时,咱们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还有,贪腐案,你要查,但是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拖得时间太久,就怕迟则生变。若是太快,水不够浑咱们的人,铺不开。”

    楚延琛微微一叹,将桌上的图纸记下,而后躬身一礼,道:“是,儿子记下了。”

    这一番交谈不足为外人所知,翌日,赵清婉果然被传召入宫,等她心事重重地回到楚府时,陛下的一旨暗谕也下达了。

    随后,是令人震惊的江南道贪腐案的披露。

    不过三日,一艘极其贵重的船低调地从京都出发,直下江南道。这一艘船说贵重,不是因为它载了多么昂贵的物品,而是船上搭乘的人的身份尊贵。

    赵清婉站在船头,看着远去的码头上的人影,心头不由得升起一抹感慨与不舍。

    楚延琛走至赵清婉的身边,轻轻握住赵清婉的手,小声安慰道:“咱们这是去查案,也不是去久住,等案子查完了,咱们就回来了。”

    赵清婉面上微微一红,似乎对于自己这般小姑娘的扭捏姿态感到不好意思,低声道:“我晓得,就是从未离京这么远,心中总是有些不舒坦。”

    “而且,秉德还病着,我昨儿才入宫见了,他又瘦了一圈,哎,知道我要出京,还叮嘱了一番。这小子,倒是长大了不少,就是思虑太重了。他身子本来就不好,偏就又想得多,这段日子再遇上换季,这一着凉,可不就躺下了,惹得母后也跟着担心。”赵清婉絮絮叨叨地说着。

    听着赵清婉的话,楚延琛笑了一下,只是眸中却毫无半分笑意,轻声安抚道:“殿下在宫中,陛下和娘娘必定好生照顾的,皎皎不必担心。”

    江上的风微凉,吹拂在赵清婉的面上,令她稍稍打了个哆嗦,楚延琛察觉到这一丝的颤抖,他自然地将人拢进怀里。

    赵清婉微微垂眼,倒是不若先前那般别扭,而是温顺地依偎在楚延琛的怀中,小声道:“我听闻今晨子瑜还在闹腾着说也要跟来。”

    楚延琛轻笑一声,道:“他就是这么个脾气,老想着凑热闹。没事,婶娘在呢,逮在府中好好抄几遍家规便好了。”

    赵清婉听到这里,她突然抬眸看向楚延琛,眸中似乎带着一丝疑惑。

    楚延琛注意到她这一抹带着困惑的目光,他温声问道:“怎么了?”

    “就是想知道,怀瑾过去是否也抄过家规?我听闻,某人小时候可坏了。”赵清婉想到在苍玉山是听楚延熙曾说过的些许往事。

    楚延琛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他忽而低头轻轻啄了一下赵清婉的面颊,凑在赵清婉的耳畔,小声道:“这样坏吗?”

    赵清婉面颊爆红,眼波流转,瞪了楚延琛一眼,而后侧过脸,嘀咕着道:“登徒子。”

    不远处站着的人看着那依偎在一起的璧人,男才女貌,着实登对。谢嘉安心头一阵黯然,一转身,便见着一身玄色衣裳的常旭走了过来。

    常旭笑着看了一眼船头站着的人,而后轻声道:“谢大人,你这看着,倒像是心情不是很好?”

    谢嘉安面上挂着温润的笑,他随口应了一句:“不过是骤然离京,略微有些挂念京中家人罢了。”

    “哦,原是如此。”常旭意味深长地回道。

    谢嘉安的目光落在微风习习的江面上,面上的浅笑并未淡去,而后低声道:“江南道一行,路途艰辛,不知常大人是否做好准备了?”

    “那是自然。”常旭拱了拱手,他的视线落在谢嘉安的身上,接着道,“到时,谢大人可别胆怯了。”

    谢嘉安但笑不语,转身离开的时候,又回首看了一眼船头依旧在窃窃私语的那一双璧人,随后便面无表情地离开。

    楚延琛等人的离开,自然是落在京都某些人的心中,一道道的消息随之而出。或敌,或友,或明,或暗,各路人马都在行动。

    皇宫里,宁惠帝并未去送行,赵清婉一行人出京,走得并不高调,就连船只都换成了不起眼的货船。他从大殿内走出,背负着双手,看向遥远的湛蓝天空,面上神情一片漠然,只是眸中透出了些许意味不明的担忧。

    “陛下,公主殿下已经启程了。”高公公躬身行了一礼,恭敬地回禀道。

    宁惠帝点了点头,他开口道:“杨熙跟上了吗?”

    “是,杨大人已经出发了。”

    “嗯。”

    远远的,一片云从湛蓝的天空飘过,随风朝着南边飘去,越积越多,正所谓是风雨欲来风满楼。

    十数日之后,一艘偌大的货船开至箬江上,楚延琛站在船头,冰冷的风吹拂在他身上,今年的秋意凉得极快,越往下南,越能感觉到一股湿冷气息。他沉默许久,寒冷的江风扑面而来,他拢了下身上厚实的披风。

    人出了京城,但是手边的情报源源不断地传来,比如江南道的灾情突然缓和了下来,而西境和北境的紧张局势也瞬间就放松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在等,等着看南境的情况,若是南境稳住了,那么其他两境便会同往常一般,但是若是南境稍有不妥,那么宁朝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南境,而是接二连三的战火。

    常旭走到楚延琛的身边,察觉到船头凌冽的江风,他微微皱了下眉头,而后开口道:“这般冷,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回头吹着风寒了,回头折腾的可是你自己。”

    楚延琛看着远处的江面,坠着的一艘船,低声开口道:“那船自我们入箬江界,便就跟着了。”

    迎着江风,天色阴沉得厉害,常旭远远看过去,只能看到微渺的一艘船,他微微一怔,皱了下眉头,低声道:“你猜,那是哪的人?”

    “不好说。这里离江南道不算远了。哪方的人都可能,咱们这船虽然低调,可是毕竟载着这么多人,总还是引人注目了些。尤其此时江南道灾情严重,哪家的货船敢往这儿开?”

    楚延琛清冷的声音在湿冷的空气中飘荡,听得常旭面色凝重。

    “听船舵主说,照着现下这速度,明日便可过潮州,再过去就能入江南道的地界了。”常旭又看了一眼天色,此时天空中阴沉沉的,大量的阴云密布堆积,看起来似乎即将迎来大风雨,“就是这天气,船舵主说,就怕要起大风浪了。”

    他看了下左右,小声道:“若是起大风浪,咱们换小船走,怕是不大妥。”

    他们现下乘坐的这一艘货船,其实是由水师的战船改造伪装成的货船,所以较其他的船只要更结实一些。只是按着他们的计划,是打算兵分两路的。

    常旭想了下,道:“若不然,这一头你留下,另一路,由我去?”

    楚延琛摇摇头,这一艘货船太招摇了,不利于他行事,何况,来了大风浪,也好,他需要一个时机才能合理地失踪。

    见楚延琛这般执着,常旭忽而开口道:“那你就放心把你媳妇同大名鼎鼎的谢家子放在一路?”

    楚延琛瞥了常旭一眼,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这一眼看的人心头发寒。

    常旭缩了缩脖子,而后嘀咕着道:“行行行,我知道,我说错话了。”

    “公主,这一头,烦请你帮忙看顾着点。”言罢,他便转身朝回走。这两日,赵清婉似乎有些晕船,也不知这个时辰是否醒来了。

    听到楚延琛的话,常旭愣了一下,他疾步跟上,压低声音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连我也不带着?”

    “我连自己的媳妇都不带,带你干什么?”

    “不是,我好歹能给你干点苦力活。”

    “”

    潮州地处江南道的外江界,恰是一处天然的港口之处,航道众多,南来北往的商旅极多,正是江南道周边最为重要的一处关隘,往年在秋期,这儿便是一派商贾云集繁忙的场景。但是如今却不同往日,由于江南道的灾情影响,这外江界的潮州也受了灾,如今城内显得破旧暗淡,宅屋破损,就连街上行走的人都是稀稀疏疏,一脸病容,毫无生气。往日里的热闹吆喝声变成了死寂,一切的人与物,仿佛都蒙上了一层阴翳,沉闷压抑得厉害。

    原本船来船往的航道,也变得清冷起来,零零散散的船只在江面上行进,这便让其中一艘略微有些陈旧的大货船显得格外显眼。

    自从江南道的洪水猝不及防地袭来,冲垮了上游的堤坝,江浪直灌原野,这一番大浪不知道淹死了多少人,冲坏了多少房屋,加之后来发生的疫病,虽然潮州这一头控制得及时,但也是伤筋动骨的折腾,这便让整个潮州都显得死气沉沉起来。

    自然,这遭难之后的问题才更大,朝廷派了人来赈灾,可这赈灾的银子,白花花地从京城运来,赈灾的粮食也是一船又一船地运来,可惜统统都未曾落到遭难的百姓的手中,莫说是银子了,就连陈粮稀粥都喝不上一口,这般下来,民生凋零,哪里还有商旅敢来。

    大抵是逼迫到了极点,这老实的百姓终于是反了。最开始江南道里的,而后扩散开来,流民越来越多,事态也越发严重,等到陛下派了钦差大臣来的时候,这事儿早就闹得不可开交了。再后来,这消息就传得断断续续的,只是原本热闹繁荣的江南道已然变了个模样。

    这一次陛下派人再下江南道,一船的人在来的时候便想过或许一入地界,便会兵戎相见。但是如今到了潮州一带,在众人的心中本该是炼狱一般的场景,却不曾存在,骤然看去,也不过是显得清冷残破了些许,那些**的流民,意外地未曾见到一人。

    离码头不远的一处仓库,一群大老爷们蹲坐在一起,不知在商议着什么,只是看着这一众人魁梧的身躯,以及面上狰狞的神情,倒是不难猜到,这一群人应当不是平日里在码头干活的苦力们。

    毕竟在这灾情严重的地界,百姓们都吃不饱,哪里能喂得一身横肉。

    而在这一群大老爷们之中,坐着一名女子,看着年龄也不过是二十来岁,眉眼间极具一股惑人的媚意,是一名标致的美人,只是不若良家女子那般温婉,也不若风尘女子那般娇柔,浑身上下带着一股狠辣之意。

    她轻哼一声,那些汉子便就停下了嗡嗡的讨论声,而后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查到了,是一群游学的学子,从京城来的。”

    “头儿,他们都带着护卫。”一个黑得像块炭头的干瘦男子开口提了一句。

    被他们称为头儿的女子,正是这一带集结的流民的贼首。她带着人四处劫掠,集合了一大群的流民,不过她孤身一人能够做到如今这个地步,不少人都在揣测,说是这人的背后站着大人物。

    女子冷笑一声道:“学子?呵一群不知死活的学子,你们怕什么?护卫又如何?咱们的人可不少呢?何况,这些富贵人,带的好东西可多了,你们也探过了,那货箱里的东西,吃水那么深可都是好东西呢。”

    女子的话语清冷平淡,本还是有所顾忌的男子们在听到最后的‘好东西’时,双眼顿时变得炙热起来。他们都是在风里来浪里去的,最为擅长的便是这些看水猜物。

    今儿一早,码头上就进了一艘大船,船虽然有些陈旧,可是看着船板上的漆尚新,便可猜出这一艘船应当是近期才下水的。如今江南道一带极少能见到这种大货车船了,尤其是知晓这边起了灾情后,更是难见货船。

    对于此时的这些流民们来说,这算是一头难得的肥羊。

    只是令他们奇怪的是,江南道的灾情周边应当是早有耳闻,这一群嫩生生的娃娃们怎么会来这儿?或者说这些金贵人家,家里人又怎么会允许他们来到这般危险的地方?

    “到底是哪家养出的这些傻娃娃呢?”

    女子心头也是疑惑不已,只是想着大人那一头手头紧,现下正是需要银子的时候,尤其是近来大人受那些人擎制,手脚都施展不开,便是因为少了这黄白之物,她心头一沉,咬了咬牙,下了狠心打算干一票大的。

    “头儿,我总觉得不大对劲,你看那些人身上穿的,也太金贵了。”

    女子摇摇头,道:“金贵也正常,富贵人家,你是没见过,那些大户人家,吃穿用度,一日够你一辈子的开销。”

    “嘿,越是金贵越好,若不然,我们怎么下手?这一票干完,可抵得上咱们跑得半年了。”旁边一名小个子的男子凑过来,笑嘻嘻地道。

    女子微微皱眉:“只是,那些护卫看着,外家功夫很扎实。”

    那些男子看着女子,便又小声道:“外家功夫再扎实也没用,咱们一把醉香下去,保准他们睡得扎扎实实的。就算是沉了船,他们也醒转不过来。回头,咱们捞了东西走,将人带着船一同沉到那江心中,便一切都清干净了。”

    女子心头微微迟疑,她挥了挥手,将身边一名沉闷而高瘦的男子招来,低声道:“老贾,你怎么看?”

    老贾点点头,压着嗓子道:“去撇过一遭了,虽然护卫看着多,不过也就最外边的几个拳脚功夫扎实,其他的都是走镖的,一群花架子,而那些公子哥就更不必说了,还带着一位小姑娘,也不知是谁家的小娘子,身子骨似乎弱得很,走下来都还要人搀扶着。想来都是京中某些不成材的金贵人,同长辈赌气偷跑了出来。”

    听到这里,女子脸上露出一抹冷笑,心头悬着的不安稍稍定下,她笑了笑,而后道:“既然如此,那便让弟兄们做好准备,今夜就动手。下手干净利索点。”

    围在女子身边的男子们相对一眼,忽而间眼中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凑近女子的身边,嬉笑着道:“头儿,那小姑娘,弟兄们瞥过一眼,长得可太好了,今夜,等事成了,能不能将那小姑娘赏给弟兄们。”

    女子斜睨了这群笑得猥琐的男子们一眼,而后没好气地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子的事儿。”

    但是看着那一圈人略微赤红的眼,她又冷声道:“行了,等到东西都到手了,人就随你们。注意,都给我处理干净点,毕竟是京城里来的富贵人,走漏了风声,咱们谁都兜不住。”

    夜来得很快,不过是眨眼的功夫,这天便就黑了下来。天黑了下来,潮州便就更加安静了。江上阴沉沉的,什么都看不到,江风呼呼地吹着,今夜的江风异常地大,带着江浪呼啦啦地拍在江面上,咆哮的江风到了港口内,却好似被什么挡住了一般,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这时候,子夜已过,正是人们陷入甜美梦乡的时候,大货船上的灯火早就熄了,一切都很安宁。

    今夜没有月光,在一片漆黑之中,十几道黑影悄无声息的摸到了码头边,熟稔地潜入水中,而后如一条条畅快的游鱼,划到大货船的船身之下,嗖嗖的声音在江浪中细细地响起,一道道钩锁搭在大船边,而后那水中的游鱼陡然间就成了一只只湿漉漉的猴子,眨眼之间就攀爬上去。

    不过是须臾,夜袭的贼子们便就已经摸上了大船,窸窸窣窣着隐入黑暗之中。

    一名女子小心翼翼地踏上船板,而后沉默而动作轻巧地上了船舱,恰好没有月色,在这一片漆黑中,谁也看不到那一身黑衣隐秘前行的女子。她迅速朝着后方摸去,先前协商的时候,便已经探过消息,那些贵重的东西估摸着就在最里边的船舱。

    女子垫着脚往前走,动作轻巧地仿佛是一只欢脱的小鹿,只是行至一半,她便听得身后不远处传来的极其轻微的噗呲声,好似有人不小心跌在了船板上,这一声轻响令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心头想着,千叮万嘱让人动作轻点,怎的各个都当耳旁风了。虽然下了醉香,但是难保没有漏网之鱼,万一惊醒了,扰了计划,那可是多添麻烦了。

    第90章 夜间杀机

    夜色漆黑,却并不妨碍女子行动,她摸到船舱的厢房外,看着空空如也的舱门外,心头略微惊疑,莫不是真的是一些不懂事的小娃娃,竟然连看门的护卫都没守着?

    此时,在另一头的船板上又沉沉地传来几声闷响,这一声接着一声的动静催得女子无心多想。她知道已经开始动手了,这时候,她必须要加快速度,压下心头的些许不安,微微躬身,从后腰边抽出薄薄的匕首,刀尖滑入门缝间,灵巧地一撬,咯噔一声,舱门便被打开了。

    女子的身影仿佛是一道缥缈的青烟一般,溜进了那一道舱门,而后她摸索着行至层层叠叠的大小箱子处。她摸着箱子的边沿,而后摸到了箱子的扣子处,箱子并未扣上,她不过是轻轻地一撬,箱子便被打开了。

    她从腰间取出火折子,刺溜一划,火折子发出微弱的光芒,就着这一道微弱的光芒,她看清了箱子的情况,琳琅满目的珠宝以及银子,还有那看着便是华贵无比的首饰,令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尤其是看到首饰中巧夺天工的鸾钗,女子心头微微发凉,她不是没有见识的粗鄙之人,这些东西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能用的。

    想着先前那些伙计说的,等到事成后,将那名小娘子要了去,女子心头陡然升腾起一股惶然,能够用得上鸾钗的人,这身份只怕不好说,京城中可没多少家的小娘子够格用的,那么这一船的公子哥们的身份,可就有待商榷了。若是事情败露了,只怕京城里的怒火,就不是他们能够受得住了。

    人不能杀了!女子心头浮起这么一个想法。她往后退了两步,似乎是想要出去阻止那些已经动手的伙计,只是走了两步,忽而间她又停住了步伐,想着人既然已经动了手,这个时候怕是早就死了一片,就算阻止也是来不及了,大不了最后处理得干净些,不漏口风,便也死无对证。

    女子想了想,又想着那些白花花的银两,正是他们现在需要的,她干脆地转过身,朝着一旁的箱子摸去,这个箱子是上了锁的,她从修间取出一根铁丝,一折一绕,而后便小心翼翼地就着微弱的火折子的光开锁,好一会儿,只听得咔哒一声,那大箱子的锁则被打开了。

    在黑暗之中,在那如萤火一般的火折子的微光之下,一片刺眼的白光从箱子中晃出来。女子的呼吸在这一瞬间显得急促而火热。

    心头的震惊在白亮的银锭之下,逐渐化为一股贪婪的炙热。忽而间,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只觉得这满箱的银锭越发的耀眼夺目,似乎将整间的船舱都映衬地光彩照人。

    便在这时候,女子忽然觉得背后传来一道森冷的气息。她警觉地回头一看,却只见一道如银锭一般耀眼的刀光凌空劈了下来。

    女子甚至来不及多想,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挡,而后一股浓烈的杀意与冰冷,朝着她滚滚而来,在她心神恍惚的一刹那斩了下来,女子的左小臂一阵剧痛,而后便是飙升的鲜血喷溅在白花花的银锭上,让那一层银光染上了吓人的猩红。

    “啊!”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夜的寂静。

    黑暗一片的大货船亮起了船灯,女子鲜血淋漓地被拖到了一间船舱中,这间船舱比之其他的船舱,要更加幽雅娴静,屋子里点着一股浅浅的熏香,不是那种廉价的劣质香料,而是幽雅的若有似无的香气,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自然,这时候,女子已然是没有心思去琢磨这价值不菲的香料。她抱着勉强捆扎好的断臂,颤抖着身子倒在地上,随她一同上船的贼子们死的死,伤的伤,尚还有口气的便被捆得严实,扔在船板上。

    而那些看着完全不起眼的护卫们,面无表情地镇守在四方。

    女子狼狈地躺在地上,断臂处的血一点点地淌落下来,她咬着牙抬起头,透过凌乱的发丝看到了前头坐在椅子上的面上毫无一丝情绪的男子,那张脸在晕黄的光线下,恍若神仙,可是那一双淡漠的眸子,却令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顾不得那断臂处传来的痛楚,而是将目光扫过船舱里的人。无论是刚刚斩断他左小臂的玄色衣裳的冷峻男子,还是面带微笑坐在另一边的一身温润气质的男子,更或者是尚还在品茶的男子,亦或是睡眼惺忪的男子,以及一旁窃窃私语的两人,那通身的气派分明不是普通人所有。

    况且,那满船的护卫,哪里只是会拳脚功夫的武夫,光看先前斩断她手臂的那一名玄色衣裳的男子,那一手的刀法可就不简单了。

    女子心头忽然升腾起一丝奇怪的感觉,这一船的人,只怕是比那一船的银子还要贵重。

    “燕小小?”椅子上的男子看了一眼女子,对于那一地的血色毫无反应,他的面色不是很好,倒也不是被这一地的血色所吓到,看着更像是没睡好。他伸手揉了揉额角,而后开口喊了一句。

    这貌若谪仙的男子自然便是楚延琛,而那一身玄色衣裳的男子自然是武艺高强的常旭。通身温润气质的正是那谢家麒麟子谢嘉安。

    大晚上的还在品茶的是虞家大郎虞文盛,一脸睡醒的便是杜家嫡长子杜如林,在他旁边窃窃私语的两人分别是秦家的秦曦与任家的任劲容。

    这一船的人,正是奉旨出京的京城世家子。

    这船进了潮州后,楚延琛本是打算稍作休整后,便要分坐另一艘船离开,只是这尚未休整离开,便忽而间发现自家这艘大货船让人给盯上了。瞅着下属们递送上来的画像,楚延琛等人心头不由一乐,他们手中掌握的消息中,正好有这名女子的消息。

    本是还想着该怎么打开这江南道一行,该如何杀鸡儆猴,没想到就有人自己送了上来。

    听到对方一脸平静地喊出自己的名字,女子心头一惊,她的双眸冷冷地盯在楚延琛的身上,另一只手捏着断臂处的血管,而后咬牙切齿地道:“不知,阁下是谁?”

    楚延琛轻笑一声,他往后靠了一下,而后轻飘飘的眼神落在燕小小的断臂上,好整以暇地道:“你一个贼子,有什么资格问我?”

    燕小小的眼神迸射出一分怨毒,她忍着断臂处一阵又一阵的抽搐的痛感,脸色苍白,心中微微发寒,却还是不该狠厉地道:“今日,我是认栽了,不过阁下给个名讳,好让我心甘情愿地认下!”

    楚延琛闭了闭眼,可能是今早在船板上吹了一会儿冷风,如今可真如常旭说的那般,着了风寒,现下这脑袋瓜子是一阵阵地抽疼,令他没什么精神去应对这个风韵十足的女匪首。

    他低下头,复又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果然感觉到掌心间略微升腾起的温度,楚延琛看了一眼坐在一旁,仿若是在看好戏的众人,无奈地接着道:“心甘情愿?就算你不甘愿,又能如何?”

    楚延琛看着一脸不甘的燕小小,心头升腾起一丝好笑,他挑了挑眉头,视线对上燕小小,道:“你背后的人,都不敢在我们面前这般放下话。你的胆子倒是不小。”

    忽然,船舱的舱们被人推开,披着素白锦袍披风的赵清婉揉了揉迷蒙的双眼,打了一个呵欠,走了进来,不虞地道:“大晚上的,不好好睡下,都聚在这儿干什么呢?”

    厅里的光线亮堂,将那一地的猩红照耀得异常吓人,可是赵清婉却是一脸平静地提着素白的披风,小心地跨过地上淌开的血色,微微皱起的眉头,似乎是怕弄脏了自己的衣裳。

    见到赵清婉出现,本还是慵懒地缩在一边的众人急忙起身,似乎是想要躬身行礼,可是尚未开口,便让赵清婉的眼神制止,她摆了摆手,而后径直走到楚延琛的身边。

    纤细白嫩的手,自然地拂上楚延琛的额头,感觉到掌心间不正常的温度,赵清婉不由地拧起了眉头,而后开口道:“我就说,你今儿夜里的温度有点高,果然是起热了。我听呈德说,你今天一早在船板上站了一会儿,定然是那时候冻着了。”

    “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般不懂得照顾自己?”她干脆地将自己身上的素白披风接下来,动作利索地披在楚延琛的身上,而后拢了一下。

    带着少女身上馨香味的披风猝不及防地罩在楚延琛的身上,令他微微一愣,他倒也不曾拒绝。看了一眼赵清婉,赵清婉身上穿着尚算厚实,就连那纤白的小手都是热乎的,可以看得出来并未冻着。

    楚延琛扯了扯唇角,笑着道:“好,是我错了。这儿腥气重,你先回去,我们处理好了就去睡。”

    “好吧。”赵清婉见着这满地的血色,她仿佛也注意到那弥漫在空气里的腥气,微微皱了下眉头,眼中露出一抹嫌恶的眼色,“忒得浪费了那上好的秀梅香。”

    “那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来,我让人给你熬点药,你回来了先把药喝了。”赵清婉转身离开之前,又叮嘱了一句。

    随后,她的视线扫过一圈,落在谢嘉安身上的时候,微微一顿,但很快便又转移开,如来时一般,轻轻巧巧地避开那一地的血色,整个人仿若是落入凡尘的小仙女,百无聊赖地闲逛了一圈后就不带一丝烟火气地离开。

    赵清婉走过燕小小身边的时候,目光落在燕小小的断臂上,面容毫无一丝波澜,随后就出了船舱。

    众人的目光并不多落在赵清婉的身上,而后缓缓地回到楚延琛的身上,特别是落在那一身素白的锦袍披风上,姑娘家的披风上特地绣了一只小兔子,看着是可爱极了,不过用在男子身上时,倒是显出一分好笑。但是房中的人却无一人露出嘲笑,眼中闪过一抹意味深长。

    尤其是目光扫到他一旁的谢嘉安身上时,那一抹意味深长便更是明显了。而谢嘉安面上的温润笑容虽然并未有丝毫的变化,可是仔细看去,便会注意到他眼中的笑意已然淡了许多。

    燕小小此刻已是痛得身子抽搐,妩媚的面容上微微发青,耳中却是将赵清婉同楚延琛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正是这一份清楚,令她心头的寒意更胜。

    这般恐怖的血腥场景,刚刚那一名娇娇柔柔的娇艳小姑娘却是视若无睹,一脸的镇定仿佛是看的什么秀美夜景,半分惊恐和骇怕都没有。

    而那通身的气派,刚刚虽然房中的众人没有开口说话,可是见到小姑娘时,齐齐起身的模样,却还是落在燕小小的眼中,那名小姑娘的身份到底是什么?竟然让这些明显贵不可言的人那般敬重。

    看着赵清婉离开了,楚延琛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他想着还是早点处理完早点回去,若不然皎皎怕是要等上一晚上,这几天,皎皎还在晕船,好不容易今夜好了些许,偏就又让这些贼子扰了清静。

    他看着燕小小,轻声说道:“燕小小,江州禾定镇人。父不详,母林氏,自有随母在茶楼卖唱,后来因被柳家公子看中,抢回家中,你母亲为你反抗,最后被活活打死你成了柳家公子的妾室,为了替母报仇,你忍辱负重,终于在一年后,毒死柳家满门,一把火烧了柳府,故而下狱,可是没有多久,你便从狱中失踪了,后来,你成了江南一带有名的匪首,再后来你就到了潮州码头。”

    燕小小惊诧地抬眸紧紧盯着楚延琛,心头的震惊甚至令她将那断臂之痛都忘记了,她的视线黏在那一位高高在上的男子身上,她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将她的底细摸得如此清楚,只是脑中忽而浮起一丝想法,莫不是今夜这一劫,是对方特地设下的圈套?是为了对付她,还是为了对付她背后的人?

    她恶狠狠地道:“你们到底是谁?怎的知晓我这么多事的?”

    楚延琛低低咳了一声,道:“这些事儿,不难查。不过,你的底细其实不算全,毕竟你的分量也就这么点,不值当我们多费精力去查。”

    燕小小从一介卖唱女,走到今日这般大名鼎鼎的女匪首,可谓是一代传奇人物了。可是在对方轻飘飘的话语里便成了不值一提的微末人物,令她感到满心的不甘与愤懑,可是这屋子里的年轻人们,那周身的气派却是让她不敢反驳,或者应该说是无法反驳。

    她的心底有一道声音在告诉她,她在他们的眼底确实算不得什么。

    “呵,你们既然查到了我,那么应当也知道我背后的人是谁?今日我是认栽了,但是你们除非将我们所有人都清理干净了,不然这事儿就是不死不休。”燕小小冷笑一声,似乎想要靠着某些依仗将这些人吓住,也能给他们挣得一丝生机。

    可惜,现实并不如她所愿,残酷的现实在眨眼之间就把她的美好想法打破。

    楚延琛站起身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燕小小,苍白的面上没什么笑意,那张漂亮的面容此刻在燕小小的眼中,只让她觉得心中发冷。

    “既然姑娘这般说了,那我们不照着姑娘说的办,可不就辜负了姑娘。”

    随后,燕小小便就看到那一身玄色衣裳的男子微微挥手,而后是噗呲的接连响声,在安静的船舱里显得异常刺耳。

    燕小小眼中的愕然尚未散去,陡然回首看去,只见无数利刃划破黑夜,噗呲,噗呲,噗呲那是利刃隔断喉管的声音,难听而又令人心生寒意,这是一场黑夜下的屠杀。

    随同燕小小一同摸上船的匪贼们,这时候已然被护卫们割断了喉咙,那些护卫的手法极为熟稔,在割断人的喉咙后,甚至还再三确认人是否毙命,才手脚麻利地将人捆入装了石块的麻袋,然后一一扔下了江中。这些护卫的手法极其专业且利索,动作快得甚至没让人的血落在甲板上,随后沉闷的落水声之后,便是一片安静,那些尸首消失在滚滚浪涛之中。

    数十条人命,便是在这些公子哥的谈笑风生中消逝,狠辣而又果决。

    燕小小的眼底的恐惧攀爬上来,她看着对方这一行人下手的模样,便知道这些人都是常年见血的,绝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而后,她看到楚延琛漠然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浑身虚软地瘫坐在地上,颤抖着道:“不、不、不要杀我你,不不不能杀

    也不知道是太过害怕,还是断臂处的伤太过疼痛,她的身子抽搐得厉害,一句话似乎都说不完整,好一会儿,燕小小狠狠地压了一把断臂处的伤口,痛楚令她面容微微扭曲,她咽了一口唾沫,接着痛楚,勉强令自己镇静下来。

    她的心头涌起一个念头:她定然还有用,若不然这一刻她便会同那些匪贼一般,被人割断了喉咙而后扔进江中。

    “请看在我家大人的面子上”燕小小哆嗦着身子,断断续续地开口道。

    “你家大人?”这时候,一直未曾出声的谢嘉安开口问了一句。

    楚延琛仿佛是倦极了,他朝后走了两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抿了一口,而后听着谢嘉安的问话。

    燕小小想到站在背后的大人的势力,心头涌起了些许想法:“几位公子都是京中贵客,看着几位公子的气度,想来都是世家大族的公子,此行来江南道,定然是图大事,我家大人在这江南道一带颇有势力,手中能人异士不少,公子们若是想图谋大事,可与我家大人一叙,或许还能携手合作。”

    常旭嗤笑一声,他听得出来,这一位女匪首现下虽然是在求饶,可是这话语间,却暗藏着胁迫之意,仿佛是她背后的大人给了她某些妄想,令她在现下这种情景之下,还能暗藏话锋地威胁他们。他将手中的长刀放在桌上,那把森冷大长刀给燕小小极大的威慑。

    她清楚地记得,这一把长刀砍下她的左小臂时的锋利和冰冷。

    “大人?”常旭撇了撇嘴,随后吊儿郎当地笑道,“你这娘们说的是闵埕呢?还是齐家的四公子?”

    “你若是说的闵埕的话,那就大可不必什么携手合作了?我想他也不会想和我们合作,毕竟咱们想要的是他的命,这玩意儿,怕是没得商量。”常旭嘿嘿一笑,而后微微前倾身子,对着燕小小低声道,“你若是说的齐家四公子呢,倒是可以谈一谈。”

    “不过,就不知道那位齐四公子的分量够不够了?话说,那一位齐四公子是外室子吧。不过呢,这一位外室可是齐老爷的心头宝,硬是将这一位外室子入了嫡系族谱,啧啧啧,听闻齐老太爷,气得差点就一佛升天了。”

    杜如林揉了下眼睛,他面容秀气,看着斯斯文文的,可是开口的话却是极为尖锐:“这么一位外室子,够什么格和我们谈合作?齐老爷都快死了,还有谁能够护着那一位齐四公子?”

    “你家大人是哪一个来着?”秦曦的脸上露出一抹疑惑,随后那一张俊朗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嘲讽,“无论是闵埕,还是齐四公子,都沦落到要靠女人给他们抢银子用了,还有什么资格同我们谈合作?”

    秦曦是秦屿的族弟,同秦屿不同,秦曦是作为秦家下一代继承人的身份来进行培养的,无论是心性还是手段上,都比秦屿要高上不少。

    不过秦曦同秦屿的关系倒是不错,秦屿和楚延琛的交情还不错,故而在下江南道的一行中,秦曦也略有些偏颇楚延琛,倒也不是说绝对站队在楚延琛这一边,不过相对于任劲容,便就同楚延琛更友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