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岚觑了自家小姐一眼,见她面色凝重,前额的碎发却微微竖了起来,知道小姐此时心里也很紧张。

    她放下手中的篦子,鼓起勇气打了竹帘出去,怯生生地朝秦萧开口打破了沉默:

    “世子,如今天色已晚,我们小姐已经更衣沐浴,世子在这里不、不合适吧?”

    秦萧睨了她一眼,道:“出去。”

    水岚被他眼风一扫,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她好歹是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平时世子对她也是和颜悦色,那有见过这种冰刀般的眼神?

    害怕归害怕,水岚挡在他前面一动不动。

    “出去!”

    秦萧蓦然提高音调,声音冷若冰霜,站在他身后的锦英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要抬脚出去,却见秦萧前面的水岚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下去,却没有要让路的意思。

    这可是在小姐面前表忠心的好机会!

    锦英心一横,走到水岚旁边跟着跪了下来。

    秦萧垂眸看着这两个不识时务的丫鬟正欲发作,却听得里间清柔的声音道:“你要说什么直说便是,为难两个小丫头干什么?”

    他转头看过去,见里头的徐复祯也站了起来静静地注视着他,隔着帘影更显得身形纤秀婀娜,像一株傲立的兰草。

    他越过面前跪着的两人大步上前掀开了竹帘。

    里间的清香瞬间弥散开来,不是她屋里常熏的灵犀香,是女子出浴后淡淡的玉兰幽香。

    徐复祯穿着一身素白中衣,半干的长发披在身后,站在梳妆台边定定地看着他。

    台前的烛光从侧方打在她的脸上,衬得一张本就神清骨秀的面容更加昳丽绝伦。

    她微抬着下巴,面上带着一丝倨傲与疏离,这是秦萧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神情。

    他忽然觉得面前的徐复祯很陌生,一个他没有接触过的灵魂正透过那双如秋水般明澈的大眼睛看着他。

    秦萧的声音软了下来:“祯妹妹,我来……向你道歉。”

    徐复祯没想到他是来求和的,微微一怔。

    秦萧缓缓向她走去:“今日我不该朝你说重话,更不该朝你砸东西。我……我那时气昏了头,你不要放在心里。”

    徐复祯终于反应过来,道:“你别靠近我!”

    秦萧站定了脚步,目光温柔地看着她:“祯妹妹,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吗?”

    徐复祯冷笑一声,道:“你觉得可能吗?你跟王今澜什么关系,我们心里都清楚,你让我怎么当无事发生?”

    秦萧黯然道:“那是我一时糊涂。我向你发誓,成婚以后我绝不纳妾,我只有你一个女人,好不好?”

    徐复祯讽刺一笑。

    即使是娶到了他的真爱王今澜,还不是成亲不到半年便要纳她为妾?

    他嘴里的话能信吗?

    徐复祯摇摇头道:“你爱娶谁娶谁,只别来烦我。我跟你恩断义绝,从此对外也别说我是你未婚妻。”

    秦萧没想到她这么决绝,带着几分失望道:“你当真要这样?我诚心来跟你道歉,你就没有半分动容?”

    徐复祯冷冷道:“如果你诚心道歉,就不会挑这个时候闯进我的院子!你把我的名声置于何地?”

    秦萧上前一步,道:“名声?咱们不是有婚约吗?我来看你不是天经地义吗?”

    徐复祯看着他突然逼近,下意识地后退,却被身后的杌子绊住了脚,一时失衡跌坐在了杌子上。

    秦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当了我快十年的未婚妻,别想和我撇清关系。”

    两人靠得近了,徐复祯嗅到他身上淡而冷峭的月麟香气。

    她没来由地感到害怕起来。

    如果他现在想对她做点什么,她是绝对反抗不了的。

    即便水岚和锦英在屋里,可她们哪里对抗得了自小习武的秦萧?

    这里虽说是她的院子,到底还是在秦家。

    就算他做了什么,秦家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最多就是提前让他们成亲,可她自此就再也挣不开秦萧的梦魇。

    徐复祯心里后悔极了,她怎么能在这种不安全的环境激怒秦萧?

    或许是对付王今澜的胜利让她一时忘乎所以,草率地露出了自己的锋芒,却忘了秦萧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

    她不该这么轻敌!

    秦萧慢慢俯身靠近她。

    他呼出的热气喷在她脸上,徐复祯又悔又怕,下意识地别过脸。

    秦萧修长的手指突然扣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正了过来。

    他渐渐靠近她,两人鼻尖相对。

    徐复祯眼见他那双凤眸眼角带着一丝微红,正带着极具侵略性的眼神盯着她。

    她长睫不住颤栗,几次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却被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扼住面颊,动弹不得。

    秦萧缓缓道:“祯儿,这件事就这样揭过,好不好?”

    徐复祯紧紧咬着唇,竭力抑制住眼眶涌出的泪水,颤抖着点了点头。

    秦萧微微一笑,缓缓朝她吻了上去。

    徐复祯不知道那里迸出来的力气,或许是她对秦萧本能的抵抗——

    在他即将吻上她的唇瓣的那一刻挣开了手指的束缚,将脸偏到了一侧。

    秦萧的吻落在了她那被掐红的脸颊上。

    徐复祯只觉得双颊火辣辣地疼,同时泛起一股更深的恐惧:

    她的反抗,会不会让他更加恼羞成怒?

    她惊恐地转过眼睛去看秦萧,眼眶里早已盛满泪水滑落了下来。

    好在,秦萧没有进行下一步行动。

    他用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乖一点,就对了。”

    他直起身来,有些心疼地轻抚着她那白净的脸上被扼出来的红痕。

    “别闹了,我们就还好好的。”

    徐复祯颤抖着坐直了身子,她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腿软得根本站不起身。

    迎着秦萧的目光,她带着哭腔小声地说道:“我知道了。”

    秦萧满意地一笑,又道:“今夜的事,不要让母亲知道。”

    徐复祯颤抖着点点头。

    秦萧这才满意地转身离去。

    他一离开,水岚和锦英连忙冲进来看她:

    “小姐,你没事吧?”

    “小姐,去告诉夫人!”

    徐复祯后怕地摇摇头,对锦英道:“今夜的事,不许说出去。”

    这两个丫头不知道秦萧的可怕之处,以为让夫人训斥他一顿就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但徐复祯知道,她越是反抗越容易激怒他。

    她能防得了他一次两次,她能一直防着吗?

    她有些后悔,他病着时她不该心软!如果那时狠下心,如今也不会落到这么被动的境地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徐复祯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秦萧跟王今澜成婚后,姑母给她说亲的那段日子。

    她自从被秦萧砸的砚台在额头留下疤痕后便深居浅出,有他二人的场合也会刻意回避。

    算下来她已有三四个月没有见过秦萧。

    她还记得那是个雨天,她在姑母房里做针线,边心不在焉地听姑母说给她物色到的说亲人选:

    对方是淮南路提督的次子,比她大三岁,身上已有举人功名,与她外祖常家是姻亲关系。

    她那时心如死灰,既不想不尴不尬地留在侯府讨人嫌,也不想嫁人。

    姑母给她物色了好些人家她都不予理会,说到这一个的时候,她终于松了口,姑母便欢欢喜喜地找人去合八字。

    就在这时秦萧闯了进来,拿出一方沾血的锦帕声称已经跟她暗中有了苟且,要纳她做房里的贵妾。

    徐复祯自然是矢口否认:她与秦萧互通心意那几年都从未逾矩,怎么可能在他婚后私通?

    但那方锦帕的绣工确实是出自她之手,于是便认下那是她的东西。

    谁知姑母当场昏了过去。

    醒来以后,姑母却再也不信她的各种解释,认定了她与秦萧私通。

    她那时不懂,后来才知道,那方锦帕上的血迹是女子初夜的落红。她当时认了下来,就坐实了自己与他私通的事实。

    姑母将她禁了足,身边的人全部换了一批,在她的苦苦哀求下才留下了水岚。

    她被禁足三个月,就听到姑母病逝的消息。

    姑母那么爱她,却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她。

    徐复祯猛地惊醒过来,惊惶地环视周边的环境。

    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棂的格栅洒在木地板上,帘幔低垂,鼻尖萦绕着似有若无的灵犀香。

    徐复祯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那个潮湿阴暗的后罩房,她还在晚棠院。

    她掀开锦衾披衣起身,赤足踩在地板上。

    凉气自地板传入足底,她却浑然不觉,径直走到桌子边上斟了一杯冷茶仰头一饮而尽。

    冰凉的茶水顺着喉咙一路向下,腹中的冷意令她精神一凛,彻底清醒过来。

    她又梦到前世的事了。

    关于姑母故去的这段记忆一直是她不愿意去回想的,很多细节她都忘了。

    可是,方才的梦里那些细节却像走马灯一样清晰地闪过。

    姑母为什么不愿意见她?

    是因为不愿意原谅她,还是有人不让病重的姑母见她?

    像她这种隔三岔五要看大夫的,生病以后王今澜不让她看大夫、把她挪到久无人居的杂物房、她心存了死志,也捱了两个月才病逝。

    姑母身体那么好,平常连个头疼脑热都很少有,为什么病了不到三个月就故去了?

    就算是病来如山倒,姑母离世前怎么可能不先安排好她的出路?

    有姑母在,秦萧是不可能如愿纳她做妾的。

    难道说……

    “砰啷——”

    徐复祯手中的茶杯跌落在地,睡在外间的水岚被碎瓷声惊醒,连忙披衣起来查看。

    只见小姐身着素衣立在桌边,神色苍白,手上还保持着拿茶杯的姿势,那茶杯却早已跌落地板四分五裂。

    “小姐!”水岚惊呼道,“你要喝水怎么不叫奴婢来!”

    她忙拉着徐复祯回床边坐下,又匆匆去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徐复祯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把那个可怕的猜想从脑海中甩去。

    她一定是疯了。

    徐夫人可是秦萧的亲娘。

    秦萧再怎么丧心病狂,也不可能为了纳她进门就害死自己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