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公平交易徐姑娘,我真是小看你了。……

    到了公主府,仆从将徐复祯引入逸雪阁。一个身着绿衣的十六七岁的清丽少女过来迎了她入内,笑着道:“是徐姑娘罢?公主命我在此候着你。”

    徐复祯与她见了礼,那少女便自我介绍了一番。原来她是知枢密院事周诤的孙女,与文康公主是嫡亲的姑表姐妹,闺名叫作周佩筠。

    周佩筠告诉她,一年前公主出降,取其书房之名“逸雪阁”来招纳京中有才识的贵族女子为其出谋论政。公主说过,女子的才智未必亚于男人,只是苦于没有施展抱负的机会,若有,便自逸雪阁始。

    可惜能入公主眼的人极少,便是加上徐复祯,也统共不过一只手能数过来。

    纵使徐复祯此行是带着戒备而来,听得周佩筠之言,亦不免敬佩起文康公

    主的见识和气度来。

    婢女烧了茶奉上来,浅金色的茶汤,入口清冽回甘,是春分时节采的蒙山玉叶。

    周佩筠道:“公主今日有客,徐姑娘不若等上些时候,待公主得了空自会传召姑娘。”

    说罢便转身走了出去。

    徐复祯点头谢过她,心中却有些纳闷:这周姑娘既已说了逸雪阁少有人进,可却对她的到来一点也不感兴趣,只是简单跟她说了一下逸雪阁之事,便自顾走开了。

    或许是那周姑娘生性淡漠。徐复祯压下心头的异样,小口啜饮着茶汤,四下打量起逸雪阁的陈设来。

    书房的陈设多与主人性情有关。秦萧好风雅,所以书房名为闲风斋,前后遍栽紫竹,内里陈设也以简洁雅致为主。

    而文康公主的书房名为逸雪阁,建于二层楼阁之上,倒颇有些“高处不胜寒”之感。室内不悬画作,倒是挂着公主亲提的“琼楼瑞雪”四个字,落笔飘逸张扬,恣意畅然。

    书架上叠放着的书籍多是国史与经书,有不少她都曾在闲风斋读过。书案上却凌乱堆叠着笔墨等物,虽凌乱却无狼藉之感,倒颇有飘逸洒脱之风。

    恰合了文康公主不拘小节又张扬的个性。与寻常礼教规训出来的高门淑女简直大相庭径。

    徐复祯心中对文康公主好感陡生。

    她突然想到周佩筠说公主今日有客。

    她的客,是霍巡么?

    霍巡应该还不知道她被召进了公主府。如果他知道,会作何反应呢?她觉得他一定会设法让她脱离逸雪阁。从这点上看,他倒是和姑母如出一辙——总想把她网罗在羽翼下,好像这样她就能避开风雨。

    可是她现在觉得,有些风雨靠别人是避不开的。她永远忘不了,在建兴元年七月那场下了月余的暴雨里,没有人庇护的她含恨命断黄泉。

    徐复祯仰头将茶水饮尽,微微温凉的茶水竟品出了一分苦涩。

    这时周佩筠走了进来:“徐姑娘,公主会完客了,请随我来。”

    徐复祯依言起身跟随其后,出了逸雪阁开始往内院走。穿过几道回廊,她心中却渐生疑窦:公主要见她,为什么把她往内院引,不怕撞上刚会完面的客人吗?她现在明面上还是秦萧的未婚妻,文康公主就不怕她勾连成王的事被她撞破,还是说公主就是故意为之,好拿住她的把柄来要挟秦萧?

    徐复祯心里微微一沉,脚步也跟着迟滞起来。

    周佩筠似是发觉了她的犹疑,回身微笑道:“徐姑娘,怎么了?”

    “我们这是去哪?”

    “去内堂,公主在那等你呢。”

    说罢周佩筠便转过了头去,可徐复祯仍从她眼中捕捉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不自在。

    她心中疑虑更甚,只好不动声色地跟在周佩筠身后。

    转过一座假山,徐复祯猛地认出来:这是她初次来公主府误入的假山。直觉告诉她,再往内走便是公主府的军机禁地了。可是周佩筠却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仍旧引着她往里头走。

    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徐复祯只得暗暗记下行经的路线。转过一处连廊,周佩筠忽然停下了脚步。

    迎着徐复祯疑惑的眼神,她有些难为情地说道:“徐姑娘,我突然肚子有些不舒服……”

    “那我陪你去净房吧。”徐复祯打定主意半步不离周佩筠。

    周佩筠连忙摆手:“公主传召徐姑娘呢,哪有让公主等着的道理?左右这里离内堂也不远了,你走到连廊尽头往左转,中间悬着‘桑榆堂’匾额的那间屋子就是了。我先去净房了,你赶紧过去,莫让公主久等。”

    说罢,竟是怕她跟上似的转身疾步走开。

    徐复祯只好往周佩筠说的路线看去,那连廊百步左右即可走到尽头,阑干掩映之间似可见到屋宇联结的飞檐。

    她往前走了十数步却没有见到一个仆从,心中的不安更甚。

    她自然不会知道,此处乃是公主府东院,文康公主处理政务的地方。便是逸雪阁的女谋士们,未得公主允准也不可轻易踏足。

    连廊尽头往左的桑榆堂内,门扉尽掩。

    文康公主安坐上首,正跟她的客人谋议计策。

    “从工部传来的密信,虞衡司已经在暗查泸州、阆州、遂州三地输送上来的铁器。跟万州作院一样,十无一好。若是呈到圣上面前,只怕又要掀起惊涛骇浪了。”

    文康公主道:“父皇现下还病着呢。我看还是先压一压,不要让他那么早知道的好,我们也好趁机从中多捞点好处。介陵,你觉得呢?”

    霍巡端坐在文康公主左侧,方才一直没有开口,直到听到文康公主的询问,这才说道:“我反而觉得是时候让圣上知道了。在不牵涉兴元府的前提下闹得越大越好,如此圣上才会下决心派遣钦差前去彻查,我们才有破局的机会。”

    文康公主闻言立刻道:“我可以帮你们,但是这个钦差必须由我的人来当。”

    霍巡不置可否:“殿下想要当钦差,自然不会有人拦着。”

    文康公主微微一笑。拿到了钦差,那这案子怎么结就是她说了算,蜀地的三大铁矿也自然落入了她的掌控。至于成王,他已起了谋乱之心,到时自然是留不得了。

    她胸有成竹地往后一靠,余光便瞥见外头有人影晃动,她立刻喝道:“什么人!”

    堂内众人循声往门外看去,透过隔扇门的菱花隐隐可见外头绰约的人影。

    霍巡心中蓦然升起不详的预感。

    “慢……”

    他的话还未出口,候在内堂暗处的两名仆从已如闪电般蹿出,打开隔扇门将外头的人按了进来。

    是个姑娘。

    那姑娘穿着水绿色的锦缎衣裙,猝不及防地被拉进堂前跪伏在地毯上,即使有些狼狈,仍不难看出是个身份高贵的女郎。

    霍巡心中一松,拿过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真是奇怪,刚刚那一瞬间他为什么会想到他的姑娘呢?

    “佩筠!”文康公主眼前一黑,“怎么是你?”

    周佩筠猝不及防被抓进内堂,听到文康公主的声音才回过神来。她环顾堂前诸人一眼,颤声开口:“徐姑娘呢?”

    霍巡握着茶杯的手一紧,修长的指节因紧攥而微微发白起来。

    他的目光移向了文康公主。

    文康公主恨不得上前去捂住周佩筠的嘴。

    徐姑娘呢?这话不是该由她来问吗?误闯桑榆堂被她抓个正着的人不该是秦萧的未婚妻、徐姑娘吗?为什么变成了周佩筠?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她怎么还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堂前嚷出来?

    文康公主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让人把周佩筠拉了下去。

    接下来她也无心计议,草草结束了商议。待送走诸人,她立刻起身走到内室,周佩筠正惶然地立在一旁。

    文康公主甩手给了她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过后,周佩筠白皙的脸庞立刻浮起一道红印。她不敢喊痛,忙不迭地跪了下来。

    “徐姑娘人呢?”文康公主冷冷开口。

    周佩筠带着哭腔道:“殿下,我是照着你的吩咐把她往内堂引,为免落人把柄,没有直接把她带进来,而是在外头廊下给她指的路。后来,后来我在外头等了一会儿,有个婢子过来跟我说,‘事情办成了,公主让我过去’,我估摸着她也进去有一段时间了,以为真是公主的传召,我就过去了。”

    “没用的东西!”文康公主怒道,“你就一点防备心也没有?我交代你办事的时候有没有说过要你过去的话?”

    “没有……”周佩筠嗫嚅着,膝行上前抱住文康公主的腿,“谁知道她胆子这么大,非但没有进去,还敢假传公主的旨意,呜呜呜!”

    文康公主眉头微微一皱,道:“她当真让那婢子说了‘事情办成了,公主让你过去’这句话?”

    “千真万确!”周佩筠哭道,“倘若没有这句话,我怎敢擅闯内堂?”

    文康公主冷

    笑道:“看来这个徐姑娘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聪明啊。她现在在哪?”

    周佩筠战战兢兢道:“我刚才已经遣人去找了。”

    不多时,仆人前来回禀:“徐姑娘说她迷了路,现下已回到了逸雪阁等候公主。”

    周佩筠恨恨咬牙:真迷了路还能回到逸雪阁?

    文康公主已经拂袖起身,她连忙跟了上去。

    徐复祯在逸雪阁等文康公主过来兴师问罪。

    擅闯军机要处和让公主久等的罪名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

    再者,擅闯内堂这种事可轻可重,不过是文康公主一句话的事罢了。所以她将计就计让周佩筠过去,为的就是给文康公主表个态:她们的谋算她已全然知晓。

    有时候一昧服软只会让对手不屑一顾;露出锋芒,反而会让对手正视起来——这样,她才有跟文康公主谈判的筹码。

    室内的帘子掀开,带起了一阵冷风,文康公主大步从外头走了进来。

    徐复祯不卑不亢地起身朝她行礼:“见过殿下。”

    文康公主的眼神直直看着她。

    徐复祯眼观鼻鼻观心,神色自若如常,丝毫不提方才的事。

    “好,好。好!”文康公主连声道,“徐姑娘,我真是小看你了。”

    徐复祯抬眸看她,声音和顺地说道:“复祯愚钝,不解殿下何意。”

    文康公主冷冷一笑,道:“我早就说过,我喜欢直截了当的聪明人。徐姑娘,这里就你我二人,就没必要勾心斗角地兜圈子了吧?”

    徐复祯柔婉一笑,道:“殿下行事光明磊落,复祯邯郸学步,让殿下见笑了。”

    文康公主森然道:“对,我承认我是要拿住你的把柄来拉拢秦宗之。不过我真是没有想到,你还是第一个敢反过来算计我的人。”

    徐复祯幽幽叹息道:“我倒是很失望。未入此间时,原以为公主是天下巾帼之首,更听闻逸雪阁是给女子施展才干之处,没想到原来只是打着个噱头拉拢朝臣罢了。既然明月照沟渠,那这逸雪阁我是来错了。”

    文康公主这般自傲的人怎听得这样的话?

    她立刻冷冷道:“你的定论恐怕下得太早了吧。逸雪阁里的当然是全天下才智最顶尖的女子。不过你只是一枚拉拢秦宗之的棋子,又怎配见到真正的逸雪阁风采呢?”

    徐复祯接道:“那公主又怎知我配当一枚棋子,而不是助公主谋定天下的掌棋人呢?”

    文康公主不说话了,微眯起眼睛仔细地审视她。

    徐复祯坦然接受她的审视。

    她虽自认不是才智卓绝之人,可好歹知晓前世的大事。如若能借着公主的手报了前世的仇,她未尝不能帮公主躲避前世的灭顶之灾。

    很公平的交易。

    第42章 嫁妆单子她得亲自回一趟抚州。……

    冷风自半开的万字格窗棂上吹进来,拂过书案上堆叠的纸张发出细细的沙沙声。

    文康公主的眉眼生得锐利,琥珀色的瞳仁更是如透亮的水晶般,仿佛能看透人心,令一切无所遁形。

    徐复祯坦然与这个站在天下权力中心的女人对视。她对文康公主有所求,但她不是无所予,甚至她很自信她所予的是任何人都给不了的东西。

    她抗住了那凌人的威压。

    许久,文康公主神色松动,正要开口,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响动。

    “……公子,逸雪阁非请勿入!”婢女焦急的声音传来,不过短短一句话的时间,人已走到门口。

    细竹帘带起的风挟裹着雪松的清冽之气涌入室内,徐复祯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看见来人——他微微低头自帘下进来,宛如刀刻般利落分明的侧脸,挺拔如松的身姿,看清来人的一瞬,满室光华都亮了三分。

    她的心猛地跳漏了一拍。

    是霍巡进来了。

    他身后的婢女瑟瑟发抖道:“殿下,奴婢实在拦不住……”

    文康公主摆摆手让她下去。她眸光微冷,对霍巡的到来也很是意外:“霍介陵,你不知道我有客在此吗?惊扰了我的客人,你可担待得起?”

    霍巡见了徐复祯却并无意外之色,仿佛看陌生人一般,目光不过从她脸上掠过一瞬,便自顾地在书案对面的圈椅上坐下来,慢条斯理道:“公主的人既然能在议事时擅闯桑榆堂,那在下误入逸雪阁,似乎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你!”文康公主气结,却又看到立在一旁的“罪魁祸首”徐复祯,只觉得面前两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干脆对徐复祯道:“徐姑娘,你先下去吧。”

    徐复祯不知道霍巡此行何意,又怕文康公主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眼神也不敢往他身上瞟,只好低着头退了出去。

    周佩筠候在书房外头,乍见徐复祯出来,尴尬又恼怒地别过了头。

    徐复祯不以为忤,挨在她身旁坐下。

    “周姑娘,”徐复祯开口打破了沉默,“我知道你只是奉命行事,也请你理解我的苦衷。”

    周佩筠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她没想到徐姑娘是来求和的。她要是再揪着徐姑娘设计自己的事不放,难免落了下乘,在自己的主场被人反将一军,传出去别人也只会笑话她罢了。

    何况方才她在书房外头将徐复祯跟公主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她自幼做公主的伴读,对公主的脾性自然是了如指掌:这个徐姑娘,今后恐怕就是逸雪阁的常客了。

    周佩筠亦是生有七窍玲珑心之人,想通这一层,她立刻放下了先头的过节,换上了笑脸:“徐姑娘都不计较,我哪还有计较之理。”

    她起身朝徐复祯施了一礼,笑道:“公主此刻不得闲,不介意的话我陪着徐姑娘在公主府转转吧。”

    她这番话说得真诚,徐复祯自然也不再怀疑她有别的什么算计。虽然她很好奇霍巡找公主有什么事,可也知道眼下应当回避,于是便笑着应下,由周佩筠带着往逸雪阁外走。

    经过一道影壁墙外,周佩筠犹豫了一下,还是向她解释道:“这里头进去就是东院,公主平时议事的地方。我们除了东院不能擅入,其他地方可以随意进出。”

    公主府徐复祯统共来过两回,一回是跟着沈芙容来,一回便是周佩筠的有意引导,竟两回都闯入了东院。

    周佩筠带着她走出了十数步,她却忍不住朝东院的方向回望,只能看到那面高高的琉璃彩凤影壁挡住了其后的深深院落。

    再往后头走,满院的亭榭景致她却没兴趣看了。

    她心中记挂着逸雪阁中的霍巡。

    原来公主今日的客人真的是他。

    如果当时误闯桑榆堂的人是她,霍巡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只是这样势必要拖累他,说不定还会让公主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以此为把柄来要挟他。

    这样一想,她心中不由后怕起来。

    一旁的周佩筠道:“徐姑娘,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徐复祯摇摇头,勉强笑道:“许是公主府回廊环绕,我转得有点晕。”

    周佩筠心中腹诽:你连东院回逸雪阁的路都能记住,这么点路能绕晕你吗?

    好在这个时候一个仆从走了过来:“周小姐,公主传召徐姑娘。”

    两人连忙回了逸雪阁。

    徐复祯进去的时候,霍巡已经离开了。

    她心中怅然若失。他来逸雪阁干什么?方才在这里见到她,他好像并不意外。他是为着她的事过来的吗?

    她心中百般疑虑,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

    文康公主坐在书案后面,眼中

    隐含笑意,早已没有了方才的凌人气势。

    “徐姑娘。”她微笑着说道,“今日之事就不要让秦世子知道了。请你回去以后代我向他表达一下问候。”

    “那逸雪阁之事……”当时,公主差点就要答应她了,怎么现在反而绝口不提了?

    文康公主笑了笑,道:“对外,你依然是逸雪阁的人。”

    “对内呢?”徐复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文康公主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徐姑娘,你的价值还是比不上前朝那些男人啊。不过你也别灰心,或许哪天本宫看到了你的才能重用你,也未可知。”

    徐复祯心里沉了下去。她以为自己已经拿到了逸雪阁的入场券,却忘了公主是个政客。政客的眼里,自然利益为先、权力为先。

    她垂下眼眸,长睫盖住眼中的失望:“复祯知道了。”

    公主府的马车将她送回了侯府。

    直到下了马车,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方才在逸雪阁,她跟霍巡连眼神都没对上。

    见君一面争如不见。

    她给秦萧转达了公主的问候,秦萧虽然纳闷公主的温和手段,但每日忙于官署政事不及细想。这事便这么淡淡地过了。

    自公主府的虚惊一场后,徐复祯虽想见霍巡一面,又怕周围有公主手下之人的窥视,一直忍着没有联络他。霍巡那头更是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有一次她忍不住想叫顺喜过来,却被锦英告知顺喜早去了金丹堂。

    这般一折腾,她倒熄了打听霍巡消息的心思。反正再过几日便到了月底,李俊会进府回话,到时再找他打听好了。

    过了小雪,寒气骤然笼罩了京城,晴冷也变成了阴冷,絮絮地下了好几日雪。

    水岚很高兴:“下雪了,西寿山的腊梅就要开了。小姐该遣人去折梅回来插瓶了!”

    菱儿却有些忧虑:“去年直到腊月都没有下雪,淮水以北闹了大半年饥荒。如今十月没过完又下了这么重的雪,好多人都要捱不过这个冬天了。”

    徐复祯闻言有些赧然。她从前喜爱冰雪之姿,以赏雪为至雅,虽然畏寒却最爱雪天。经历前世弥留那一遭苦难后才知道雨雪天气最是摧人性命,如今再听菱儿这番话心中便特别不是滋味。

    是以当徐夫人带府里女眷到西寿山赏梅的时候她推拒了,从前不知道便也罢了;如今听菱儿讲了淮北饥荒的事,再叫她捧着鎏金手炉穿着狐毛裘衣去赏雪,心中便分外别扭。

    徐夫人只当她是冬日犯懒,也不勉强,带着其他女眷出了门。

    她们前脚一走,沈芙容竟带着常氏的嫁妆单子登门拜访了。

    徐复祯没想到她办事这么快。沈芙容道:“自你回去以后,我想着这个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徐家实在是欺人太甚,我嫌给我娘传信太慢,直接写信去外祖家要来的单子。”

    徐复祯没想到沈芙容对她的事这么上心,心下颇为感动,请她进烧了地龙的晚棠院翻看她娘亲的嫁妆。徐复祯自认见过世面,可看到她娘亲的嫁妆仍不免啧啧称奇:

    且不论那些各式服装首饰、药品香料、摆件家俱等损耗用具,光是宅院商铺,在抚州便有五十余处,在润州有四十余处,在京城有二十余处;田庄在三地加起来有数百顷。

    沈芙容告诉徐复祯,常家在前朝便是豪商巨贾,本朝建立以后,常氏得了从龙之功,身份摇身一变成了士族,更是江南商路牢牢扼在了手里。常家如今的嫡支读书出仕,还有不少旁支管着各地商会。常家长房的女儿出嫁,那排场向来是阔绰得不得了的。

    说到这里沈芙容有些得意,她母亲的嫁妆比徐复祯母亲的还要多。毕竟她母亲是外祖的长女,嫁的又是宗室。不过看表妹这么可怜,亡母的嫁妆还被族人侵吞,她还是压下了炫耀的心思。

    她劝徐复祯:“那些布匹衣装、妆奁首饰,指定是要不回来的了,你就当喂了狗吧。好在那些田庄铺子有契书在,他们抵赖不得的。”

    徐复祯沉吟道:“京城那些我姑母管着,她不会昧了我的;润州的也好办,抚州离润州那么远,只要地契文书交了出来,我们请外祖家拨些人管着就是;只是抚州的难办。徐家人在抚州经营了那么多年,就算我们接了手,上哪去找那么多人给管着这些产业?”

    沈芙容道:“我看你得亲自回一趟抚州。叫上你姑母带你一块回去,拿上常家给的嫁妆单子,桩桩件件理出来。你找不到人管,你姑母自然找得到。”

    徐复祯扶额:“哪有那么简单。我姑母未必赞同我这么做。”

    且不说姑母管着秦家一大家子,哪有空陪她回抚州?就算姑母有空也未必愿意呢。若不是前世经历了徐家人的凉薄,只怕她现在也没有勇气跟自家族人撕破脸皮。

    “文的来不了,那就用武的!”沈芙容灵机一动,“沈珺不是号称有一支铁骑吗?借他的铁骑给你,不信徐家人不服软。”

    徐复祯哭笑不得。

    不过,沈芙容的话不无道理:她想拿回母亲的遗产,确实得亲自回一趟抚州。

    而且,要出其不意。

    第43章 抚州出行(上)他又作弄她!(倒v起……

    徐氏每年腊月会祭祖。去年徐复祯及笄,徐夫人问过她要不要回去祭祖,她嫌抚州路远不愿折腾。

    如今却正好用这个借口回去,现在是十月底,就算路上用掉一个月,也能赶上腊月的祭祖。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时间巧妙,如果顺利的话,甚至还赶得上回京过年。她打定了主意,送走沈芙容以后就到兴和堂等着徐夫人回来。

    及至酉时日暮,外头才传来喧闹的人声。

    五岁的秦懋如率先跑进来,手上挥舞着缠了软绢的梅枝。见到徐复祯坐在堂屋,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献花。这是她第一次出门,肉嘟嘟的脸蛋洋溢着兴奋的红晕。

    徐复祯笑着接过她手上那支还凝着雪晶的梅枝,摸了摸秦懋如的头。杨姨娘进来见了徐复祯,担心秦懋如扰了她的正事,忙让乳母将秦懋如抱了出去。

    徐夫人进来的时候,便见穿着银紫色雪兔毛比甲的侄女站在窗台几案上,将那支半开的梅花枝插在玉壶春瓶上。

    这几年侄女长高了不少,繁复的冬装都盖不住她身姿的窈窕绰约,如今立在窗边插花的画面,云低鬟鬓,素手红梅,低垂的眉眼秾丽潋滟,是仕女图也画不出的秀致绝艳。

    一转眼,当初雪团般的小人竟长这么大了。徐夫人倚在门框上静静地欣赏眼前的画面,直到徐复祯看到她,忙上前扶了她进屋。

    待徐夫人坐定,徐复祯向她表达了想要回抚州祭祖的的想法。

    徐夫人微微皱眉,道:“你有心回去祭祖自然是好的。只是今年雪下得早,外面天寒地冻的;我又听说淮北遭了灾,有些不太平。姑母实在不放心让你出京。”

    徐复祯现在急着回去跟徐家算账,机会稍纵即逝,纵是恶劣的寒冬也不能吓退她,即便是路上吃些苦头——她又不是没吃过苦头。

    她缠着徐夫人:“多派些护卫人手不就好了么?我爹去世这么多年,祯儿身为其女却不能代他尽孝。姑母,六叔为什么敢那样欺负我们,不就是觉得我们二房没有人了吗?我这趟回去,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二房就算只剩一个女儿,也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

    徐夫人没料到她存的是这份心。徐六爷这事做得确实缺德,可她一个出嫁女也确实奈何他们不得。没想到向来柔弱的侄女有这般心志,恍然间竟令她看见了早逝的大哥的影子。

    她心中虽然动容,面上却仍是严肃得摆了摆手道:“这事不是儿戏。你要实在想回去,姑母先安排人把路上用的东西备下来,再让你姑父看看有没有可靠的镖局能护送你回去。要是没有的话,就是说破天我也不会让你回去。”

    姑母松了口,后面的事就好办多了。

    接下来的几日里她便躲在晚棠院做计划。沈芙容来了两回,后来干脆一纸请帖把她请到郡王府小住,姐妹两

    人便从早到晚地谋划对付徐家的法子。

    徐复祯请沈芙容帮忙打听一下抚州各路长官的背景,转头郡王妃就过来问她是不是要跟徐家争财产。

    徐复祯有些责备地看了沈芙容一眼:这种事情怎么好对长辈说!郡王妃回头告诉徐夫人,她们的计划不就泡汤了吗?

    郡王妃却笑道:“你别紧张,干娘赞成你去争财产!为人长辈者侵吞小辈遗产,置血脉亲情于不顾,分明是他们不孝不悌在先。就是告到官府去呀,你也有理!”

    徐复祯没想到郡王妃竟会赞成她的想法。

    郡王妃又道:“你祖父是克己复礼的士大夫,养得你姑母也是那板正守礼的性子。干娘可不一样!我就信奉一个天理轮回,是你的东西,就大方去争!你想要的那些信息,干娘派人去查了,到时候拟一本册子给你。”

    有了郡王妃的帮助,徐复祯很快拿到了抚州各级官员的信息。

    过了几日,徐夫人派人传话过来,路上的东西是备好了,可是迟迟找不到可靠的镖队。这大雪没有停息的迹象,要是等雪把路封住了,那就去不成了。

    眼见十一月将至,徐复祯急了。

    她这才发觉这些日子为着徐家的事,她都好久没有想起霍巡了。她要不要找霍巡求助呢?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只要自己一开口,霍巡肯定会帮她把护卫的事情办好。

    徐复祯有些沮丧地发现,她想办什么事总要依靠别人的帮助。她想出门,就要姑母给她安排好车马;她想对付徐家,就要沈芙容帮她忙前忙后;找不到护卫,她首先想到的也是去求助霍巡。

    可是她不想总是这样麻烦他。他也有他的事要办……

    沈芙容见她为着护卫的事整日愁眉苦脸的,遂道:“你不是逸雪阁的人吗?去跟文康公主说一声不就行了吗?让枢密院调一队兵马跟过去,不信那徐家敢抵赖。”

    徐复祯苦笑。沈芙容哪知道里头的弯弯绕绕,文康公主压根没把她当自己人,就算她真的腆着脸去求助,公主也未见得会搭理她。

    沈芙容只当她是脸皮薄抹不开脸,恨铁不成钢地出去了。

    过了两日,沈芙容告诉她:“事情办成了。”

    “什么?”徐复祯没反应过来。

    “公主答应了!”沈芙容很高兴,“公主有一支卫队要下江南西路,途中会经过抚州。公主答应带你同行了。”

    徐复祯又惊又喜,没想到沈芙容会去帮她说项,高兴地抱住了沈芙容。

    沈芙容被她勒得喘不过气来,连声道:“你别谢我。公主还是看你的面子,不然别说我了,就算是我婶娘出面她也未必会同意。”

    徐复祯的雀跃里便升起了一丝犹疑:她能有什么面子?她所有的面子都在逸雪阁被公主悉数驳回了。难道说公主还是想用她拉拢秦萧?那承不承这个情就是秦萧的事了。反正公主肯带上她,抚州之行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虽说带上她于公主而言是顺手的事,但她还是得递拜帖进公主府谢恩的。

    没想到沈芙容悄悄告诉她:“蜀中那边有不好的消息,把圣上又气病了,公主这几日在宫里侍疾。你还是抓紧回侯府收拾一下东西吧!公主的卫队十一月初三就要出发了。”

    这么急!明天就到十一月了。

    徐复祯忙去辞了郡王妃,坐上了回侯府的马车。路上,她突然想到什么,对车夫道:“先去一趟金丹堂。”

    没想到她比霍巡还先离开京城。离开之前,总要跟他道一次别。

    筹划了这么久的抚州之行落定后,她的心蓦然空下来,然后迅速被霍巡填满。

    她这才发现她很想他。

    到了金丹堂,顺喜第一个迎了上来。金丹堂众人已尽数认得徐复祯,见了她过来忙低头见礼。徐复祯无心寒暄,匆匆走进了内室。

    不多时,李俊走了进来。

    “你们公子这两日有空吗?”徐复祯直奔主题。

    她过两日就要走,虽然问得匆忙,可她还是想见霍巡一面。

    李俊忙道:“霍公子前两日已经返回蜀中了。”

    什么?

    “他……怎么没来跟我告别?”

    “小姐这些日子在郡王府,许是公子联络不上。”李俊恭敬地回道。

    徐复祯不信。

    只要霍巡想,在栖凤阁、在公主府,他不也能轻松见到她吗?何况现在她身边还有菱儿。他怎么可以不告而别呢!

    她心里空落落的,失魂落魄地上了马车。

    回到侯府,徐夫人听说公主的卫队要捎带她,自是喜出望外。侯府的护卫还有外头的镖师哪有公主府的卫队可靠?她放下心来,又念叨着文康公主果然是徐复祯的贵人。

    徐复祯却不大高兴得起来。霍巡怎么可以招呼都不跟她打一声就离开了?她心中的委屈甚至盖过了出行的喜悦!

    徐夫人给她装了整整两辆马车的东西。除去冬日穿的衣裳,大到被褥帷帐,小到香烛药品一应俱全。除去路上带着的用具,徐夫人另给她备了五百两银票,一百两碎银。

    她告诉徐复祯:“路上的花用绝对不能省。回到徐家,要想不被看轻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使银子。”

    徐复祯接过了姑母给的银钱,心中却想:她一文钱都不会给徐家人花。

    徐夫人的乳母邹嬷嬷是徐家的老人,她原本预备让邹嬷嬷同行,又考虑到邹嬷嬷年纪大了,只好另换了两个管事的妈妈随行,一个姓许,一个姓丙。

    徐复祯这头,菱儿自然是必须带上的。只是菱儿服侍人颇不周到,虽说在服侍她这方面没有人比水岚更妥帖,但是她这趟是出去办事不是去享福,思来想去还是选了更能干的锦英。

    忙活完这些转眼已到了初三这日,侯府足足派了五辆马车出去。公主府的卫队已候立在东直门,十数人皆玄甲披挂,昂然肃立于骏马之上,威风凛凛。

    沈芙容带着沈芮容过来送行,又悄悄塞了三百两银票给她:“咱们是去讨债的不是去探亲的,银子要带足了。”

    徐复祯感动得泪涟涟,却又见沈芙容正色道:“你把你娘亲的遗产拿到手以后,这三百两可得双倍还回来。”

    沈芮容高兴地添了一百两:“还有我的!”

    徐复祯揣着重金上了马车。

    远行的马车形制跟平时府里用的马车不太一样。京城道路宽阔,马车也讲究宽敞舒适,坐上三四个人都绰绰有余,甚至还能摆上茶台。可远行的马车考虑到道路的因素,车厢颇窄,坐上两个人便有些逼仄了。

    因此侯府派了三辆马车,两个管事妈妈同乘一辆,菱儿和锦英同乘一辆,徐复祯独自乘一辆。

    可菱儿却不愿意跟锦英挤车厢。她好不容易有了外出的机会,央求徐夫人给了她一匹骏马,与那十数名兵卫一同骑马赶路。

    锦英颇为不解:“外面多冷啊,真是给自己找罪受!”

    菱儿快活地说道:“你懂什么,这叫自由!”

    徐复祯透过车厢侧帘看着菱儿那飞扬在风雪中的发辫,心情也莫名地跟着飞扬起来。

    只是她那飞扬的心情没有维持多久。

    起先她还饶有兴致地看外头的景致,冬日肃杀零落,绀青的枯枝上都覆了一层白雪。蔓延百里的茫茫雪景看得人眼睛疼,她放下车帘闭目养神,耳边满是马蹄“哒哒”的声音与车轱辘碾过雪地的响声,想睡也睡不着。

    出了京师,沿途的道路便开始不平整起来,即使马车里放着厚厚的毯垫迎枕,依旧颠得她浑身骨头疼。

    好在入夜之后进了陈州城,卫队寻了一处客栈投宿。她沾了枕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天未放晓,那卫队就已整装待发。徐复祯由锦英伺候着梳洗后,恹恹地爬上了马车。

    又要遭一天罪了。徐复祯心里幽幽地叹气,抱着手炉抵着靠枕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然一阵轻簸,徐复祯猛然惊醒过来。

    她掀开一线车帘,外头已经天光了,只是那雪还在簌簌地下。

    她刚刚竟然睡着了。

    真是奇怪,今天的马车没有昨日那么颠簸了。难道是路况变好了?

    她有些好奇地打开车幔,冷风立刻挟裹着雪粒涌入车厢。她忙伸手挡在眼前,浓长的睫毛替她挡住了飞驰的雪花。

    外头白茫茫的一片,雪深逾尺。驾车之人穿着玄色长袍,戴着兜帽  ,挺拔的身姿在那一片白皑皑的雪景中分外打眼,怎么会有人连驾车的姿态都那么清直雅正?

    徐复祯心中砰砰狂跳起来。

    她放下手中铜炉,探出身子,一手攀着车轸,一手伸出去拉下了那驾车之人的兜帽。

    秀挺的眉弓,高昂的鼻梁骨,利落的下颌线,白璧雕砌的侧颜。配上他这张脸,好像赶车这样的俗事也变得高山流水起来。

    她的视线立刻被涌出的热泪模糊了,车马疾驰带起的狂风又将她的清泪吹散。耳边是呼啸的雪风,他微微偏了头用余光看她,唇角还带着笑。

    他又作弄她!

    徐复祯鼻子酸溜溜的,挥起拳头打在他的肩头。

    霍巡忍着笑,腾出一只手,用戴了皮手套的手掌轻轻地包住她的绣拳。

    “快进去。”他柔声哄着她,“外头多冷啊。”

    徐复祯摸出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珠,闷声道:“那么冷,那你还在外面赶车。”

    霍巡飞快地偏过头看了她一眼,道:“我穿得严严实实的,不冷。”

    他浓黑的眉与睫上都凝了一层洁白的雪霜。

    徐复祯拿着帕子替他擦拭眉上的霜。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寒冷,她的手微微地抖。

    霍巡侧着头避开她的擦拭,道:“快进去,我在驾车呢。”

    徐复祯依言躲进车厢拉上了帷幔,却又留了一条缝,透过那缝隙悄悄看他。

    她这时才觉得心中像煮沸的蜜糖一样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他重新戴上了兜帽,雪风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清隽的背影却始终在寒风中岿然不动。

    外面多冷啊!

    徐复祯将她手中那只紫铜錾花手炉递了出去:“这个给你!”

    霍巡朝她挥了挥手掌:“我戴着手套呢!”

    徐复祯看着他手上那双玄黑色的皮手套,非但没有半分臃肿,反而勾勒出如同玉石筷子般修长匀称的指节线条。

    这手套看起来真轻薄。

    莫名地,她想起来自己还没来得及做的麂皮手套,如果他手上戴的是她那块麂皮做的手套,肯定要暖和得多。

    她把手炉收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又探出头来,乌浓澄澈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你是怎么混进公主的卫队的?”

    他把她的头按了回去:“外面风大不好说话,晚点再告诉你。”

    徐复祯不说话了。他给她驾车本就辛苦,她怎么还能引着他顶着寒风说话呢?

    她于是透过帷幔留着的缝隙偷偷地看他。他后面却像长了眼睛似的,反手将帷幔给拉上了。

    徐复祯于是坐回车厢里,她心中快活得想打滚,可是这车厢太小,只好将脸深深埋进了大迎枕上。她的手触到脸庞,热乎乎的,都快赶上手炉的温度了。

    她掀开车帘,将脸置于侧窗,沿路高低错落的树木在她眼中急速划过,那一望无际的单调雪景也变得妖娆生姿起来。

    冷风刮过脸颊令人愈发清醒,然而她的情郎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不是风尘仆仆赶了一天路临睡前的臆想。

    菱儿骑着马追上了她的马车,她的发辫又飞扬了起来。

    徐复祯的心情也飞扬了起来。

    入夜之前,卫队抵达郊外的一座驿站。

    徐复祯拉开帷幔要下车。

    霍巡率先站在了马车边上,取下左手的手套,将左手伸出去接她。

    徐复祯将手放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掌宽大又温暖,微微粗砺的薄茧反而令人颇有安全感。

    他手上微微用力,稳稳地将她接了下来。

    “这是秭山县的驿站,今夜要委屈你住这了。”

    徐复祯想说:跟你在一块儿就不委屈。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样说太不矜持了,于是红着脸点了点头。

    驿丞迎了上来。

    “小姐,二楼的客房都收拾齐整了,请随我来。”驿丞毕恭毕敬地说。

    他早得了信,今儿来的是京城里侯府的小姐,护送她的卫队更是公主府的人马。于是他一早候着了,生怕引起贵人不快,本就世道艰难,他谋这份工可不易。

    徐复祯有些恋恋不舍地回头看霍巡。

    他微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她于是跟驿丞走进驿站,边走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驿站不大,一座二层小楼并数间平房。那墙体甚至都没有上漆,隐约可见朽坏的木头。不过里头倒是收拾得宽敞明亮,环境比侯府那间后罩房好多了。

    那驿丞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神色,生怕这娇滴滴的贵女有一丝不悦,好在她神色倒是如常,并不作挑剔。

    徐复祯觉得,只要不是那间后罩房,多糟糕的环境她都住得了。

    只是她有些疑惑,外面的兵士加上霍巡少说有十来人呢,这驿站住得下吗?

    于是她问驿丞:“外面那些人住哪?”

    驿丞一指一楼的大通铺,道:“那些军爷们都是铁打的汉子,住那儿就得了。”

    徐复祯一看那大通铺,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衾被下面铺了层薄薄的稻草。

    这大通铺前后也没扇屏风遮挡,晚上睡觉一定很冷吧?霍巡也要住这种地方吗?她露出不忍的神色。

    驿丞一看坏了,这大小姐可千万不要发什么善心,他这里可没有多余的房间给这些军爷住了!

    好在她没有多说什么,跟着他上了二楼。

    驿丞引着她进了左手边的屋子,道:“小姐,这就是我们的上房了!委屈小姐今夜住这儿。”

    徐复祯朝内环顾一眼,这里虽说是上房,其实也颇为简陋,不过一张木床,一张桌子并几张凳子罢了。床边开了一扇窗户,正好可以望见驿站的后院。

    她谢过驿丞走了进去。

    锦英和菱儿已经将她的被褥帷帐挂了起来。

    这里不像客栈还有给侍女睡觉的矮榻,徐复祯于是问道:“你们两个睡哪?”

    锦英答道:“这驿站二楼总共四间房。最好的一间给小姐住了,两个管事妈妈一人一间,菱儿一间,奴婢晚上在这打地铺。”

    徐复祯蹙眉道:“这怎么成?你去跟菱儿睡吧。我晚上不用人伺候。你们两个人一起睡也暖和些。”

    她想到什么,又道:“那两个管事妈妈也一起睡吧。我看驿站的被子也不是很暖和。”

    菱儿很感动:“小姐真是贴心。”

    锦英却道:“那空出的房间怎么办?”

    徐复祯装作思考的样子道:“空房给我的车夫睡吧。”

    “啊?”锦英和菱儿两人异口同声。

    徐复祯面不改色:“嗯。他今天给我驾车,挺辛苦的。”

    第44章 抚州出行(中)为什么今晚不亲她!……

    驿卒送了烧好的茶水上来。

    菱儿早就口渴难耐,也不顾那茶水滚烫,倒进碗里喝了个痛快。

    锦英从箱笼里取出徐复祯的茶盏,替她斟了一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她抿了一口茶水,脸色一变,道:“这驿丞也太散漫了,什么茶也敢拿出来给小姐喝。”

    她放下茶杯就要下去理论。

    徐复祯忙拉住她,道:“入乡随俗,有什么喝什么就是了。又不是人人都有贡茶喝。”

    她前世住后罩房那段时间,喝的都是水岚从其他下人那里讨来的茶叶,后来甚至连茶叶都没有了,只能喝白水。

    菱儿在一旁附和道:“就是就是,小姐都没发话,你挑剔什么。”

    锦英委屈地说道:“我喝粗茶当然可以,只是、只是这种茶怎么能给小姐喝!”

    徐复祯突然意识到自己从前真是太娇纵了。

    她语重心长对锦英道:“咱们是出来办事的,不是出来享福的。”

    出发前她已经跟锦英承诺了,如果这次拿回了她母亲的嫁妆,就给一间铺子锦英管。

    锦英一听,果然又振奋起来,主动请缨下去给她烧热水了。

    菱儿也很有眼色地跟了出去。

    徐复祯起身走到窗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驿站的后院。

    后院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不时有解了甲的兵士经过后院。

    这些人都穿着玄衣又身高腿长,徐复祯

    用眼神仔细地甄别,期待从中看到她想见的人。视线转过水井的时候她的眼睛定住了。那水井旁站着一个人,正背对着她在洗手。

    笑意立刻蔓上了她的眼底。

    她明明跟他统共没见过几次面,却好像已经熟稔到只看背影就能认出他。

    她促狭心起,自窗台上捡了枚碎石朝那背影投掷过去。

    那石子就要击中他的肩膀时,他却似有所察觉般侧身避开了。她正低头在窗台上寻找第二枚石子的时候,那人已经抬头望了上来。

    她倚立窗台,遥遥地与他对望。

    昏黄跳跃的灯光照在他清俊的面庞上,投下一片幽深的阴影,仿佛蒙上了一层轻纱,他的双眼却是那么地明亮,如熠熠生辉的黑曜石,纠葛着她的视线,连空气中都流动着朦胧又缱绻的情愫。

    他忽然身形一动,踩着水井跃上了围墙,又借着窗边桂树的枝条攀上了她的窗台,动作利落又干净,徐复祯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上了窗台。

    她吓了一跳,忙道:“你、你慢点!”

    方才还在遥相对望的人转眼出现在了她面前,他坐在窗台上,视线刚好与她平齐。他的气息又将她包围了,徐复祯脸上又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烫,心里也跟着小鹿乱撞起来。

    霍巡伸手替她将鬓边的碎发捋到耳后,笑道:“你怎么敢一个人跑到抚州去?”

    徐复祯睁大了眼睛:“你怎么混进了公主的卫队?公主知道吗?你那天去逸雪阁干什么?”

    霍巡笑了起来:“你的问题这么多,让我先回答哪个?”

    他想了想,道:“你放心,公主不会伤害你。这支卫队是专为你安排的。我会陪你到抚州,然后再从抚州取道回兴元府。”

    徐复祯轻轻地“啊”了一声:“你都告诉她了?”

    霍巡凝视着她:“你会怪我吗?”

    他那双向来气定神闲的眸子此刻也混入了一丝不确定的惶惑。

    徐复祯担忧地说道:“可是这样,她不就多了个要挟你的把柄吗?将来你的行动就要处处受制于她……”

    她担心的竟然只是这个?

    霍巡心中一软,伸手将她搂入怀中:“她不知道我们的事,我怎么可能置你的名声于不顾。我只是跟她说,我想要你。她现在有求于我,自然不会再为难你。”

    “那以后呢?”

    徐复祯知道他们的结盟会破裂。他就这样把自己的弱点抛了出去,以后公主拿这点来攻击他怎么办?

    “以后我就有能力保护你了。”他轻轻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

    他不愿意再继续说这个话题:“你去抚州干什么?”

    “我去要我娘的嫁妆!”说到这个,徐复祯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她将徐家侵吞她母亲的遗产的事跟霍巡说了一遍。

    霍巡问道:“你打算怎么要回来?”

    徐复祯道:“我打算到了抚州,先派人去调查一下单子上的那些契书是不是还在我母亲名下。再去找徐家人收回契书。他们要是愿意交出来最好,要是不愿意,我就告到抚州知州那里去。”

    霍巡道:“徐家在抚州应该算大族吧?你怎么肯定知州会帮你呢?”

    徐复祯道:“我手上现在有盖着常家印信的嫁妆单,这就是铁证,法理是站在我这边的。”

    霍巡意味深长道:“在地方州府,有时候人情比法理还重要。”

    徐复祯不服:“说到人情,现在的抚州知州曾在白鹿洞书院求学,算是我外祖常氏的学生;江南西路的提点官是平贞四年的进士,我祖父刚好是那一年的主考官,他也算我祖父的门下。难道他们不应该帮我吗?”

    霍巡不置可否:“地方州府的官员与大族之间都有盘根错节的利益牵扯。或许告官有用,但往往短则数月,长则数年,你等得了吗?”

    “啊……”徐复祯原本满满的斗志被霍巡几句话说得偃旗息鼓,她沮丧地问:“那你说怎么办?”

    霍巡问道:“徐家有多少口人?”

    徐复祯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徐家有五个房头,我家是二房。”

    她告诉霍巡,徐家的先祖原本是个秀才,他的两个儿子都当了官,那两位就是徐家的两个老祖宗,他们一共生了五个儿子,就是徐家五房。如今的长房、三房和四房是其中一位老祖宗所生,二房和五房则是另一位老祖宗所生。

    其中二房也就是她的祖父徐骞,官最高当到了中书侍郎,下一步就是参知政事,却病死在了任上。徐骞只有一子一女,其子徐秉亦是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洛州知州,将来定是前途无量,谁知他却死在了平贞十三年的洛州水灾。

    自此,二房独留下她一个女儿,又有其母留下的大笔遗产,也难怪徐家的人敢肆无忌惮地侵吞她的财产了。

    霍巡听后,沉吟道:“集团在抵御外敌时会坚不可摧,可若是祸起萧墙,则会很快就分崩离析。”

    徐复祯道:“你的意思是……将好处许给其中一房,逼他们反目干戈,我再坐收渔翁之利?”

    霍巡点点头,又微微皱了下眉头,道:“这毕竟是个杀招,若是成了,只怕徐氏从此也会一蹶不振。”

    他到底顾忌着徐氏是她的族人。

    徐复祯却没有这样的顾虑:“那也是他们自找的!当初我祖父身居高位,虽两袖清风,可是他们拿着我祖父的名号也享受了许多隐形的便利;现在人走茶凉,他们却这样欺负我一个孤女,你觉得这样的家族能长久吗?”

    霍巡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你才不是孤女。”

    徐复祯高兴地搂住了他,又有些惭愧:“你真厉害!我怎么想不到这么好的法子呢!”

    霍巡轻轻回搂住她,温声道:“其实你的胆识和魄力已经实属难得了。我到底比你经历的事多一些,又是局外人,看问题自然比你清楚一些。到时我陪你一同去抚州,有什么事也更好应对些。”

    徐复祯心里暖暖的,又有些忧虑地说道:“这样会不会太耽误你的事情了?”

    霍巡笑道:“我在京城的事已经办完了。陪你去抚州再回兴元府,中间也不过是差几日的时间罢了,并不要紧。”

    徐复祯低下头去紧紧搂着他的腰。

    他坐在窗台上,替她挡住了吹进来的寒风。

    她的头抵靠在他的肩膀上,抬眼去看他时,只能看到他的喉结在说话的时候上下移动。而他的肩膀又是那么地坚实与温暖,她一次感受到这么切实的幸福包围着她,似乎站在他的身侧,她也变得所向披靡起来了。

    风吹起她额上的碎发拂在霍巡的脸庞上,刺挠挠的痒。他垂下眼眸看她,她那光洁如玉的额头就靠在他的肩头上。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后院的兵士都进去休息了,窗台下的后院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桂树的沙沙声,只有楼角挂着摇摇欲坠的灯笼,连那火光也是忽明忽暗的。柳絮般的云层遮住了星芒,只有初三日的上弦月散发着羸弱的晖光,配合着那跳动的烛火,他和她沦陷进足够视物又令人安心的黑暗中去。

    温香软玉在怀,不做点什么似乎有点辜负这良辰美景。

    霍巡闭上了眼睛,微微低下头去——

    “小姐!”膂力惊人的菱儿提着一桶热水推开了房间的门。

    怀中的香玉受惊般地逃离了他的怀抱。

    霍巡的眼刀飞向菱儿。

    菱儿见了他却又惊又喜,几步蹦到了他的面前:“霍公子,你怎么来了!”

    徐复祯有些不自在地理了理发鬓。纵然菱儿知道他们的关系,可这样贸然被人撞破还是很令人羞涩。

    她对菱儿道:“这就是我的车夫。”

    啊!菱儿吃惊地张大嘴,小姐真有本事啊,能让霍公子为她赶车!

    徐复祯怕锦英一会儿进

    来撞到,忙让菱儿带着霍巡去客房歇息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裹着被子在床上滚了好几圈。

    原本去抚州,她并没有完全的胜算,全凭着一腔孤勇和悲愤;可是今天霍巡跟她说,他会陪着她应对……她心里忽然就踏实起来了。

    临睡前,徐复祯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今晚没有亲她。

    虽然这个想法很羞耻,但是,他之前那几次都亲吻了她;

    为什么今晚不亲她!

    第45章 抚州出行(下)她要不要去给他道个歉……

    冬月的雪天黑得很快,白日赶路的时间不到五个时辰,若是入夜前进了城里是最好的,可以找客栈歇息;次之则是各州县郊的驿站,更有一晚行程没赶上驿站,只能在农户里借宿了一晚。

    不过徐复祯并不以为苦,入夜休整时她可以跟霍巡厮磨片刻,白天赶路的时候她就在车厢里隔着帷幔跟他说话,虽然大多数时候他只会简短地回应几个字。

    菱儿催马上前追上了马车。她骑术了得,驾着马儿与马车齐头并进,不差分毫。

    徐复祯心情好,看什么都顺眼,不由赞了一句:“奇骏锋棱,飒沓流星。菱儿骑马真好看!”

    菱儿虽然听不懂,但也知道那是夸她的,喜滋滋地说道:“小姐,要不你也学一下骑马吧!”

    霍巡听了,偏过头对菱儿道:“别胡闹。”

    徐复祯却很心动。沈芙容和沈芮容都会骑马,郡王府又不像侯府的规矩那么多,郡王妃根本不会限制她们出行。如果她也会骑马,在郡王府的时候想出门就容易多了。

    她将帷幔拉开一线,仰头看着霍巡:“我想学骑马!”

    霍巡回头看了她一眼,柔声道:“骑马不是好玩的。”

    徐复祯把帷幔拉开了些,将头探了出去:“我不是为了玩!”

    她眼巴巴地看着霍巡:“我什么都不会……正好趁这次出行可以学一下,不然,回了京城就更没有机会学了!”

    霍巡被她那水淩淩的眼睛望着,心里先软了三分,口中却道:“马儿野性难驯,说不定会把你掀下马,你不怕?”

    徐复祯“啊”了一声,被掀下去那得多疼啊!但她的眼睛在霍巡身上打了个转,伸手去拉他的手臂:“你在旁边看着不就成了吗?”

    他肯定不会让她掉下去的。

    霍巡笑了一下,道:“你穿的这身衣服骑不了马。”

    徐复祯低头看了一眼她穿的紫灰色苏缎八幅湘裙。再看菱儿,穿着飘逸矫健的胡服骑装,足踏黑色皮靴,长发以一根红发带束起,利落又飒爽。

    “那,我可以穿菱儿的衣服……”

    “不行。你们的身材都不一样。”霍巡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的幻想。

    徐复祯恹恹钻回了车厢里头。

    虽说这身衣服确实不适合骑马,但她总觉得是霍巡不想教她。

    接下来的行程里,徐复祯默默地跟他赌气不说话,霍巡倒似恍若未觉,一个下午也没主动跟她说几句话。

    说不定他还乐得清静呢!她心里忿忿地想。

    酉时之前卫队进入了光州城。进了城便可以投宿客栈,向来她住的都是最好的一间。

    下车的时候,徐复祯一个眼神都没给霍巡。

    他笑着摸摸她的头,道:“怎么了?”

    “没什么!”她干脆地说道,提着裙子快步进了客房。

    住在城里的客栈就有条件沐浴了。虽说现在天寒地冻,但她在侯府里是日日都要沐浴更衣的,如今在外头奔波,两三日不得沐浴都是常事。她一进客房,立刻让锦英唤人去浴房准备兰汤。

    客房的火盆烧着银炭,满室馨暖。锦英服侍她除了外裳,卸掉钗环,只穿了件白绸中衣,趿着木屐走进浴房。

    浴房里头水雾弥漫,徐复祯褪下衣裳踏入那热汽升腾浴盆里。煮好的兰汤迅速没过她的肌肤,氤氲的水汽里渐渐模糊了她的脸庞。

    徐复祯任由锦英帮她濯洗身体与长发,心思却渐渐飘到了下午的那场置气里。

    她本不是小心眼的人,过了这么久气早就消了。甚至转念一想,霍巡本可以自己乘坐一辆马车,为了跟她待在一起顶着风雪赶车已经很累了,她还闹着要学骑马,未免也太不体谅他了。

    她越想心中越后悔,方才在下马车的时候真不该给他甩脸。他现在肯定很伤心!

    她要不要去给他道个歉呢?可是,从来都只有别人给她道歉的份,她不知道该怎么低头。

    徐复祯心里兀自辗转纠结,外头却突然传来一阵动静,菱儿走了进来。

    “哇,好暖和、好香啊!”菱儿一进来就忍不住感叹。

    她看了锦英一眼,热情地上前说道:“锦英,你也累了一天了,方才伙计送来了烧好的饭菜,快趁热去吃!”

    连日的赶路吃的都是冷硬的干粮,如今听说有现烧的饭菜,锦英立刻馋虫大动,可她到底还记着自己的职责,犹豫道:“小姐还没洗好呢。”

    “这有什么难的!”菱儿爽快地说道,“我来就是了。”

    锦英于是犹豫地看向徐复祯。

    徐复祯当然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了,开口道:“你快去吃吧,我也洗得差不多了,让菱儿帮我擦干净身子就是了。”

    锦英谢过她,欢天喜地地出去了。

    菱儿取过一旁檀木架上的细葛布,上前去帮她擦身。

    徐复祯从浴盆中站起来,如骤然破水而出的天鹅,雪白莹润的胴体上还挂着兰汤的水痕。

    十六岁的少女犹如初绽的花蕾,身上每一处线条都勾勒出恰到好处的圆润饱满与纤细柔婉。浴室里氤氲的白雾让目之所见不甚分明,却令人有了直视的勇气,毕竟太过惊艳的画面蒙上一层轻纱是对观者的保护。

    菱儿一时看得呆住了。

    直到徐复祯疑惑地看向她,菱儿才反应过来,用细白的葛布裹上她的身体,擦拭着身上的水珠。

    菱儿一边帮她擦身,一边在内心感叹:小姐的皮肤细腻光滑得像剥了壳的鸡蛋,话本上怎么说来着,对了,肤如凝脂、吹弹可破。

    她由衷地赞叹道:“小姐的身子实在是太美了!别说霍公子了,就连我一个女孩儿都喜欢得不得了。”

    什么啊!徐复祯脸上骤然飞起红霞,这话说的……就好像她跟霍巡有什么似的。

    她羞恼地睨了菱儿一眼,嗔道:“你别胡说!我跟他……没什么的。”讲到后面,声音却越来越小,也不知菱儿听到没有。

    菱儿自知失言,忙打了自己一嘴巴,赔笑道:“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徐复祯叹了口气,幽幽道:“以后伺候人的事,还是让锦英来吧。”

    菱儿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一整个晚上,菱儿也没有在她跟前出现。

    她不禁疑心自己的话是不是讲太重了。她心中本就担负着对霍巡的愧疚,如今又添多了一层对菱儿的,菱儿还是霍巡送给她的,这样一想,心中更觉得沮丧。

    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霍巡和菱儿悄悄地聚在一起说她的坏话。

    没想到翌日一早,菱儿就守在了她床边,见她醒了,闹着要给她更衣。

    徐复祯疑惑地看向菱儿手中的衣服:绯红色滚金边的胡服,还有一双羊皮小靴。

    她又惊又喜,让菱儿服侍着她换上了,没想到竟意外地合身。

    “你怎么知道我穿多大的衣服?”

    “昨儿我伺候小姐沐浴的时候记下的。”菱儿笑嘻嘻地说,又忙补充道,“是霍公子吩咐的。”

    原来他非但没有怪她,还记挂着给她买骑装!

    徐复祯一扫昨夜睡前的阴霾。

    她让锦英给她挽了个髻,只用一枚玉钗固定,散下来的长发编了两条长长的辫子。

    “怎么样?”徐复祯张开手转了一圈。

    女子胡服类似男子服装,里头穿着紧身的裤子,裙摆前后裁开,方便跨坐。纵然她里头穿了夹袄,仍不难看出身姿的翩跹逸秀。

    “真好看!”菱儿眼睛亮亮的。

    锦英有些忧虑:“这胡服这么薄,到外面会不会冷?”

    “不会的。”菱儿道,“骑上马后会很热的。我还嫌那风不够凉快呢。”

    洗漱完毕后,徐复祯裹着斗篷走了出去。

    霍巡早就立在了马车旁,看到她走过来,含笑打量了一下她,开口道:“真好看。”

    徐复祯莫名想起昨天菱儿的话,脸上又开始泛起红晕。

    虽然知道菱儿没有那个意思,但她那大大咧咧的性格难免口无遮拦,要是把昨天的话再跟霍巡说一遍,她可真就羞死人了。于是她对霍巡道:“你以后别再吩咐我的丫鬟做事了。”

    霍巡不料她忽然冷了脸,凝眉道:“可是菱儿做错了什么?”

    “不是。”这种事怎么好给他解释?

    她干脆耍赖:“菱儿给了我就是我的人了。你不能越过我来使唤她。”

    霍巡无奈地笑:“那好吧。”

    他犹豫了一下:“那这身衣服你喜欢吗?”

    徐复祯不答,只是趁着四下无人踮起脚蜻蜓点水般地啄了一下他的双唇,然后飞快地踩着轿凳爬上了马车。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他轻轻地笑了一声。

    今日天气晴好,连日来的大雪终于停了下来。

    上了官路后,霍巡有意将马车留在了卫队最后。

    他屈起食指敲了敲车轸,对车厢内的人道:“你不是想学骑马吗?”

    徐复祯探身出去,见那卫队已渐渐远去,心里虽跃跃欲试,又有些犹豫:“我们会不会赶不上他们的脚程?”

    “没事的。”霍巡道,“这里离下一个驿站不远,他们会在那里等我们。”

    徐复祯开心地钻出了车厢。

    马车停在路边,套着辔头的棕马正在喘着粗气。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出去抚摸马背,没想到那鬃毛又硬又扎人。

    霍巡扶着她坐在马鞍上。那马背远不如车厢平稳,伴着马儿的喘息上下起伏。徐复祯害怕地伏下了身子。

    “别怕。”霍巡帮她解下斗篷放回车厢内,温声引导她,“坐直身子。膝盖夹紧马腹,手握紧缰绳。”

    他的声音莫名令人安定。

    徐复祯照着他的话坐直了身子,握住缰绳。霍巡将手放在她手上,一拉那缰绳,马儿便开始走动起来。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仰,却落入了他温热的怀抱中。

    第46章 雪中饥馁难道他知道方才发生的事情了……

    “坐直了!”

    他一声轻喝,声音不像平时跟她说话那般和风细雨,带着不容反抗的威压,令她莫名想起小时候教她认字的先生,严厉又不近人情。

    徐复祯下意识地重新坐直身子,努力适应马儿行进的节奏。

    走出一段路后,她终于适应了马儿的步履,能稳稳地坐在马背上了。他却又说道:“行进的快慢是你来决定的,拉住缰绳,用你的节奏来御马。”

    他耐心地教她如何用缰绳来控制马儿感知她的节奏。徐复祯学得很快,渐渐掌握了御马的技巧,驾着马儿行进自如起来。

    霍巡扬起马鞭,那拉车的马儿吃痛放开蹄子跑了起来。徐复祯一惊,方寸大乱。霍巡轻声道:“别急,慢慢找回方才的状态。”

    她突然意识到他就在身后,心中安定起来,稳住心神重新适应了奔跑的节奏,握住缰绳夺回了前进的控制权。

    马车在茫茫原野上纵驰起来,徐复祯头一回感受到了菱儿说的“自由”是什么感觉,与坐在马车里等待终点截然不同的是:她知晓下一步将如何发展,因为她控制着马儿前进的速度和方向。

    她恍然生出一丝错觉:好像手里的缰绳连上的不是骏马,而是她的命运,而握着缰绳,她也握住了命运的脉门。

    与先时浑身的紧绷不同,她完全放松了下来,甚至有闲情逸致将头往后仰,脑袋抵在霍巡的肩膀上。

    “谢谢你。”她的声音很轻,刚出来就湮没在劲啸的疾风里,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只是低头轻轻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

    接下来的几日里,若逢无雪的天气,霍巡就带她脱离到卫队末尾,让她骑上一两个时辰的马。最初骑的是拉车的马,后来换上了菱儿骑的那匹性情温顺的骏马,给它换上长鞍,霍巡坐在她身后伴乘。

    官道上覆着厚重的积雪,骏马奔驰的颠簸让两人的身体紧紧相依,明明是这么亲密的姿势却没有令她生出半分绮思——他在教她骑马的时候,态度一直是冷肃疏离的,令她不敢生出半分松懈之心,反而更能心无旁骛地练习骑马。

    过了几日,徐复祯已经能独自驾驭那匹拉车的马,而霍巡就坐在她身后的轴板上——他说什么也不同意让她单独骑菱儿那匹马,只许她在他触手可及之处独乘。

    饶是如此徐复祯已十分感激,心中待他除了悸动的情愫外更添一分敬重仰慕。

    如今已到歧州地界,卫队的脚程骤然加快,徐复祯也失去了练习骑马的机会。

    越往南走天气反而越寒冷,霍巡的面色也渐渐凝重起来了。

    徐复祯只当他是在忧虑大雪封路。虽然她乐得跟霍巡多待几日,又怕耽误了他的正事,渐渐地也沉默起来。

    歧州天气恶劣,天上积压着厚厚的云层,连白日都是昏沉沉的,从早到晚都在飘雪。

    霍巡叮嘱她在车厢里看书或者是睡觉,总之不要拉开车帘往外看。菱儿许是得了他的叮嘱,也不跟在马车旁同她说话了。

    徐复祯乖乖在马车里待了两天,后来实在是闷得不行,便悄悄拉开帷幔去看霍巡,没想到只拉开一条缝隙便被冲进来的雪风迷了眼。

    外面的天气这么差!她缓过劲来,掀开一线侧帘去瞧外头的世界。

    入目漫天的白。

    官道两侧的原野寸草不生,偶见几棵覆满积雪的枯树,下面堆着成片的土包,土包上面也是雪。

    远处数个黑点落在路边,马车急驰而过,黑点及远而近,又迅速被抛到身后。

    可徐复祯却看得分明:那根本不是什么黑点,是衣衫褴褛躺在大雪地的人啊!

    这样寒冻的天气,躺在雪地里还有生路吗?

    她心神震颤,再凝神去看,路边那些大大小小的土包,都是覆着积雪的冻尸;雪上零落的深色,原本以为是土砾,那分明不是,那是被野狼自雪堆里刨出的肢体!

    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由自主地惊叫出声:

    “啊!”

    “怎么了?”霍巡立刻问道。

    “外面那些,为什么要躺在地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她颤声说道,大脑已无法思考,只能吐出些不成逻辑的词句。

    “嗯。”他的声音自车舆外传来,像那狂啸的寒风般没有一丝温度,“不要看。”

    徐复祯的手不由自主发起抖来,那些可都是人啊!

    她身上的血仿佛凝住了,眼神却像被定住了一样直直地看着外头遍野的惨状:那些躺在雪地的人,过不了两日就会被积雪覆成一片片土包,大雪杀死了他们,却又粉饰了一切。

    极目望去,仍是一片素白清净,就像她记忆中那个盛安九年的冬天一样,除了格外冷些,并不记得有什么大事发生。

    原来菱儿口中的“今年冬天又要冻死很多人”寥寥数言,亲目所见竟是这样的凄然可怖。

    远处有个蠕动的黑影,马车驶近她才看清是个极小的孩子,他的母亲已冻僵在雪中,怀里的孩子却借着一点余温得以存活。

    徐复祯不及细想,忙用手拍着车轸:“停下,快停下!”

    疾驰的马车放缓了速度。

    徐复祯拉开了帷幔,顶着灌进来的风雪,语不成调地对霍巡道:“外面有个小孩子,他还活着,救救他……”

    霍巡回过身来望她,猝不及防地跌进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潋滟乌浓的瞳仁里盛满清晰的痛苦,令他的心也跟着一窒。

    “怎么救?”

    “你要把他带上吗?”

    “你知道雪灾常伴着各种疫病吗?”

    “你救得了一个,歧舒两州受灾的百姓数十万,你能救完所有人吗?”

    徐复祯

    随着他的眼神望向那茫茫雪地中数不尽的黑点,哑然无声。

    霍巡取下手套,伸出拇指拭掉她眼角的泪花:“进去吧,这事你管不了。”

    徐复祯失魂落魄地钻进车厢。过了许久,里头传来压抑的呜咽声。

    她躲在车厢里偷偷地哭,哭累了就靠着迎枕睡着了,就连梦里,梦到的也是那漫天皑皑的白雪,皑皑的白骨,满地的哀鸿。

    夜幕时分,卫队终于赶到郊外的驿站。

    徐复祯下车的时候披上了斗篷,她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红肿的眼睛。

    霍巡沉默地接她下了马车。徐复祯一抬头,却见驿站对面的一棵榕树下依偎着十几个面黄肌瘦的百姓,正木然地看着他们。

    徐复祯怔神片刻,却什么也没说,低下头默默走进了驿站。

    驿丞迎了上来,他的面色也是枯瘦苍白的。徐复祯问他:“外面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驿丞低头袖手道:“他们都是附近县里的苦命人。今岁的大旱他们交不上粮税,田屋都抵出去给官府了。唉,旱灾之后又是雪灾,他们没个去处,早晚要冻死。小的看他们可怜,在驿站给了个容身之处。”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

    驿站是给官兵借宿所设,虽偶有收留行脚的庶民,但那也是不能拿到明面上说的。他惶惶抬眸看了徐复祯一眼,赶紧补充道:“如今贵人来了,小的自然叫他们回避。贵人要是嫌碍眼,小的去把他们赶远些。”

    徐复祯蹙眉道:“你去叫他们进来吧。外面天寒地冻怎么宿得了人。”

    她管不了路边的冻死骨,总能给活着的人一晚庇身之所吧。

    驿丞大喜过望,连连朝她作揖,道:“贵人大善。贵人放心,小的就让他们歇在大堂一角,绝不惊扰贵人。”

    徐复祯转身带着菱儿和锦英上了楼。

    那客房积着灰尘,已很久无人打扫。锦英和菱儿打扫了半日,终于铺好了被席。

    主仆三人围桌对坐,彼此沉默无言。她们白日都看到了路边的场景,那场面菱儿还好接受一点,徐复祯和锦英却是头一回见这么有冲击性的场面。她们是养在繁华京都的闺阁少女,此等惨状别说亲目所见,简直闻所未闻。

    驿丞端了一碗豆羹上来。锦英接过去,拿着匙羹搅了搅,里头只有稀疏的几十粒米。要是在秭山县驿站她指定要发火了,不过,此地遭了灾,也讲究不了那么多了。

    她转头对驿丞道:“我们有两个人呢,只端一碗来算怎么回事儿?再说,怎么不先把小姐的端过来?”

    驿丞讷讷:“这、这就是给贵人用的。我们这里实在是没有余粮了,二位姑娘只能自便了。”

    锦英“啊”了一声,转头看向徐复祯。

    从前侯府各种煮得稠稠的羹食小姐都挑三拣四,就这连羹都称不上的稀汤小姐会喝吗?

    徐复祯瞥了一眼那豆羹,挥挥手让驿丞下去了。

    锦英有些揪心:“小姐,你喝这个也太委屈了!”

    徐复祯拿着匙羹在碗里来回搅动,徐徐叹了口气道:“我没想到世道这么艰难……”

    外头忽然吵闹起来。

    主仆三人朝门外望过去。

    “菱儿,出去你去看看。”徐复祯吩咐道。

    菱儿应声出去,过了一会儿又折回来,面露难色道:“小姐,还是你亲自去看看吧。”

    徐复祯疑惑地放下匙羹,披衣出去,却见楼下跪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妇人,怀里抱着个稚童,被两个玄衣兵卫死死拦在楼梯口。

    她正声嘶力竭地哭喊:“求求贵人,施舍一点粥米给我苦命的孩子吧!她就快饿死了!”

    一群旧衣褴褛的百姓围坐在大堂一角,木然地看着那妇人哀嚎。

    驿丞气急败坏地在一旁拖拽那妇人:“你找死是不是,惊扰了贵人,所有人都得出去受冻!”

    那妇人枯瘦的身子却爆发出惊人的定力,任那驿丞如何拖拽都定定地跪伏在楼梯口,口中仍在不断呼喊哀求。

    “怎么了?”

    徐复祯倚着二楼的围栏,开口打断了楼下的争执。

    她的声音清淩淩的,虽然不大却分外有力,那二人的声音都停了下来,仰头看着她。

    那妇人反应过来,连连磕头,口中直道:“求求贵人行行好,这孩子三天没吃东西了,马上就撑不住了!”

    她磕头的力道极大,连楼上站着的徐复祯脚下都感受到震颤。那声音凄楚尖利,听得人心里分外不是滋味。

    “别磕了。”

    徐复祯让兵卫拉住那妇人,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站在两格阶梯上看向那妇人手中的孩子。

    那孩子极小极瘦,细薄的皮肉干巴巴地贴在骨头上,衬得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特别大。

    “她多大了?”

    “五岁了。”那妇人忙道。

    这孩子竟跟秦懋如同龄,五岁的孩子长得这么小!秦懋如的体积是她两倍还大。

    徐复祯动了恻隐之心,对驿丞道:“给这孩子一碗羹汤吧。”

    完了。驿丞心想。

    果然下一瞬,缩在一角的百姓们纷涌而上,几个兵卫迅速上前拦住他们。那些百姓前进不得,纷纷跪在地上朝她磕头,口中乱乱道:

    “施舍我们一点吧!”

    “我也好多天没有吃东西了。”

    “贵人看看我吧。”

    ……

    一时间场面极度混乱起来。

    那些方才饥饿得连眼神都是麻木的百姓不知哪里爆发出来的力量,将木板磕得震声响。

    徐复祯看得心酸不已,转头望向驿丞:“驿站里还有多少米粮?”

    那驿丞闻言“扑通”一声跪下来,哀声道:“小姐,不行啊!驿站储的米粮是我们这个冬天的口粮,不能给出去的!”

    徐复祯道:“你放心,我不白拿你的。如今粮食的市价多少,我按最高价的三倍,不,五倍补给你。”

    荒年米贵,她不知道行情是多少,不过就算几十几百两银子她也使得。

    驿丞苦笑着摇摇头,道:“银子没用的。如今歧州的米粮有钱也买不到,就连驿站里过冬的米粮也是托了层层关系才得到半石。驿站里连同我并两个驿卒,一天也只能喝两碗豆羹过活。”

    徐复祯没想到形势这么严峻,忙让驿丞起来说话。

    驿丞摇摇头道:“还是跪着吧,跪着比较省力。”

    徐复祯闻言心里难受极了,喃喃道:“官府不给你们发禄米吗?”

    “禄米?”驿丞抬头凄然一笑,“歧州的官老爷日日宴饮,谁记得我们这种底层小卒?”

    说到这里他止住了话头。眼前这位小姐不就是官老爷的家眷吗,虽然她心善,但该有的分寸他得有,不该说的话他不能说。

    驿丞颓然垂下了头。

    徐复祯环视着脚下跪成一团的百姓,十数双期冀的眼神望着她,可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心中羞愧难当,心一横转过身疾步上楼回房。

    她进了客房忙紧紧关上门,生怕听到那些百姓的哀戚之声。

    出乎意料的是,楼下安安静静的。或许是他们习惯了失望,又或许是他们连失望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是徐复祯忘不了那个跟秦懋如同龄的小女孩,更忘不了她母亲磕得青红一片的额头。

    她吩咐菱儿:“把我这碗豆羹拿去给那个小孩吃。记得悄悄地带她到院子里吃,别让其他人瞧见。”

    菱儿眼眶通红,一边嚷着小姐真好一边忙不迭地把那豆羹端了出去。

    锦英心疼地说道:“小姐,你不吃啦?”

    “不吃了!”徐复祯脱了鞋躺到床上,“不就是饿一顿吗。”

    她让锦英也下去休息。不出意外的话,在歧州和舒州的行程都要啃干粮了。

    锦英依言出去。

    不一会儿,房门又打开了。

    徐复祯回头望去,竟然是霍巡推门进来了。

    这些天她虽然日日跟霍巡腻在一起,但为了不让随行的两个管事妈妈发现端倪,他是从来不会从门口直接进她的房间的。

    难道他知道方才发生的事情了吗?

    徐复祯从床

    上坐起来,呆呆地看着他。

    第47章 他的往事天之骄子落凡尘。

    霍巡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递过来一块饼子。

    徐复祯推开了那块干粮。

    “不吃。干巴巴的,一点儿味道都没有。”

    “不饿?”

    “饿也不吃。”

    霍巡自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在她面前摇晃了几下:“那这个吃不吃?”

    徐复祯接过来一看,未及拆开先闻到了甘甜的香气,有些欣喜地说道:“是糖渍杏脯!”

    霍巡含笑道:“先前在光州城里买的。别的不耐放,只能买点蜜饯备着给你吃。”

    徐复祯的神色渐渐黯淡下来:“你早知道歧州有饥荒是不是?”

    霍巡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徐复祯问道:“为什么饥荒会令百姓连蔽身的屋宅都没有了,要在雪地里流连?”

    霍巡道:“如今推行的政令是盛安二年所颁的遴田令。农户当年的收成缴不足官府所征的税额时,官府有权收走他们的田屋抵税。若逢灾年,便会有成片的农户流离失所。”

    “可是,”徐复祯还是有些不解,“官府征走他们的田宅,不就没人种地了吗?”

    “怎么没有?”霍巡道,“次年春耕前官府会将征收的田地屋宅放出,无地的农户可以用银钱来赎买,是为“遴田”。流离失所的农户想要继续生存,就只能卖儿鬻女典妻,凑够银子来换田屋。”

    “天灾难料,征税官就不能通融一二么?”

    霍巡冷笑了一声:“遴田令的颁布就是为了让朝廷旱涝保收。地方官三年一迁,若是政绩不足,轻则贬官,重则获罪。一边是决定前途命运的朝廷,一边是手无寸铁的灾民。你说他们会‘通融’哪边?”

    徐复祯还是很揪心:“那冬天官府就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冻死吗?各地都备有粮仓,为什么不能从其他地方调来粮食?”

    霍巡道:“粮食从来都不缺的。但是官府不愿意轻易放粮。”

    “为什么?”

    “物以稀为贵。粮食越紧缺,官府就可以将米价抬得越高,从中获的利就越多。”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她一个残忍的事实:“在一些官员眼里,饿死几个百姓多赚几千两银子是很划算的买卖。”

    徐复祯紧紧地攥紧了手:“太无耻了!”

    霍巡叹息道:“天下苍生,系于君身。君臣不贤,则苍生不幸。”

    徐复祯眼中水光盈盈地看着霍巡:“难道朝廷里就没有爱惜民生的臣子了吗?”

    霍巡转头看她:“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今上登基后夷了当时的辛相的三族?那时家父以量刑过重帮辛相求情被打为异党,那些帮他上书辩陈的官员均以同罪论处。辛相案拖了一年多才定案,而家父从因言获罪到抄家流放,不过短短三个月时间。”

    徐复祯眨巴了一下眼睛。她当然记得,只是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霍巡仿佛看出她心中疑惑,继续道:“遴田令之前朝廷推行的是家父主张的均粮法,按收成十五税一,无论丰歉。收成的大头入了百姓口袋,便是灾年也能将就对付。若说从前一亩田养一户人家,遴田之后一亩田养十户人家。其中多出来的税银,六成经过层层剥削流入各级官员口袋,还能有四成进入国库。”

    徐复祯“啊”了一声抬起头望着霍巡,道:“所以这才是皇上治罪的真正原因?令尊推行的均粮法让朝廷捞不着油水,所以干脆找个理由把他赶下台!而那些帮他说话的都是干实事的官员,皇上直接把他们都送走,剩下的就是蛇鼠一窝的狂欢了……”

    霍巡淡然一笑,道:“这也是今上登基后拉拢人心的一种手段。为民请命的臣子或贬或杀,留下来的臣子跟着皇上敲骨吸髓。臣为君心,朝廷烂了,所以今日在外边见到的场景是必然发生的。”

    徐复祯想起白日所见那遍野的横尸、驿站里骨瘦如柴的百姓,心里难受极了:“那这些百姓就活该遭罪吗?就不能有人来救救他们吗?”

    霍巡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着外头沉沉夜色,心绪好像也飘到了很远:

    “我陪父母去往流放地之时,一路所见还是民康物阜;到一年后家父家母过世时,遴田令已施行数月,民穷财尽、匪乱频出,中间隔的不过就是一道政令罢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长长的烛芯压得火光忽明忽灭,连带着他的神色也跟着晦暗不明起来。

    徐复祯的心也跟着沉了下来。

    她纵使有钱,纵使能买到粮食给楼下的百姓饱餐一顿,可是比起歧舒两地十数万灾民,她的援手简直是杯水车薪,不过是给自己买个心安罢了。

    只要遴田令存在,只要不测的天灾存在,就永远有人流离失所,永远有人曝尸荒野。

    “这些年辗转各地谋生,见识到了民生凋敝,我反而更加明白家父当年顶着重重阻力推行均粮法的初衷。父亲临终前留给我八个字:居高为民,赤心家国。”

    霍巡缓缓道,“唯有坐到君王之侧的位置,才有权力令天下苍生免于疾苦。”

    徐复祯抬头看着立在窗边的霍巡,他正凝神看着窗外的夜雪。桌面烛台上的火光映照在他那双幽深乌亮的眼眸里,像熊熊燃烧的野望。

    烛火照映着他锋利的下颌线,紧抿的薄唇,笔直的鼻梁骨,蹙起的长眉,莫名与她想象中那个前世的霍中丞重合起来了。

    前世人人都说他不好。佞臣、杀星、权欲熏心。

    他掌权以后杀了很多人,把三省六部的要员几乎清洗了一遍。

    人家都说他在铲除异己。

    其实,他杀的那些都是该杀的人吧?那些人占据着高位,尸位素餐那么多年,敲骨吸髓那么多年,被民脂民膏供养了那么多年。

    他把该死的人杀了,还要背负着罪恶的骂名,可他留在史书上的绝不该是这样的名声。

    可惜她死得太早,死在他名声最坏的时候。

    霍巡回过身来,见她仰头怔怔地看着他,琉璃般澄澈的眼眸里透出的分明是浓郁得化不开的心疼。

    他明知道不该把沉重的真相这样血淋淋地剥开给她看。可烛灯下她那闪烁着悲悯与疼惜的眼神,莫名让他有了倾诉的欲望,他觉得她会理解他。

    近十年的踽踽独行里,这是他头一回把自己隐秘的内心诉诸于人:

    “只有权力能救他们。”

    “家父得先帝器重,是天子身边的重臣。当时今上尚未登基,甚至颇为仰仗家父,连我去王府伴读都是今上向先帝求来的。

    “不谦虚地说,十二岁之前,我要什么就有什么。我那时对权力二字没有概念,以为那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直到家父获罪,我从朝廷重臣之后沦落为阶下囚之子,一夕之间见识了什么叫世态炎凉。甚至因为我的出身,那些从前见都不会见到的驿卒、士兵,都以打压欺辱我为乐。

    “我第一次,从押送家父流放的士兵身上体会到了什么叫权力。他们欺辱我,我能反抗,但家父就会因此遭罪。为着这么一点压人的权力,我硬是受了一年的欺凌。”

    他定定地看着徐复祯:“有一点权力,就可以左右下位之人的荣辱;有无上的权力,才有资格救世。”

    徐复祯没想到他有这么悲戚的过往,不由红了眼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落了下来。

    她哭,也有伤怀己身的意思:她明白霍巡的那种落差。

    当初姑母死后,侯府的下人为了讨好王今澜成日明里暗里地踩她。可是那到底是下人,再放肆也不能真的踩在她的脸上,饶是如此已令她不堪其辱。

    他曾经是那样高高在上的贵公子,一朝坠落凡尘,所受的磨难一定比她更屈辱百倍吧!

    徐复祯真情实感地为那个十二岁的少年落泪。

    霍巡走到她身

    侧,取出帕子给她擦眼泪,有些无奈地笑道:“傻姑娘,哭什么?那些都过去了。”

    他半蹲下来,捧着她的脸,细细地亲吻她面颊的泪痕。那泪水又咸又涩,就连他自己都没为自己流过那么多眼泪。

    徐复祯抽噎地止住哭泣,断断续续道:“即便是过去了,那也是不能磨灭的伤痕。”

    就像她前世的遭遇一样。哪怕是重生了,也经常在午夜梦回曾经凄惶的时日。

    霍巡沉静地说道:“何尝不是涅槃重生呢?”

    徐复祯仰起头看他。长长的烛芯压得火光忽明忽灭,连带着那张清俊的面庞也覆上了重重的阴影。

    涅槃重生么……

    徐复祯心里像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

    自她重生以来,凭着一份不甘的怨念,把王今澜赶走,把自己的下半生牵系在一个罪臣之后的身上,如今还要只身返回抚州跟自己的族人争财产。桩桩件件,都是她从前想都不会想,更绝无可能办到的。

    她也在涅槃重生么?

    好歹借着高贵的出身,她可以为自己一搏。

    可那些身如草芥的百姓,命运就只能依托在掌权者的良心之上。若逢如今的世道,那些覆在雪地里的灾民,便只能叹一声生不逢时。

    霍巡起身走到窗边去推开紧闭的木窗。雪粒夹着风涌进来,打破了屋里沉重凝滞的气氛。

    冷风吹得徐复祯的鬓发向后飘拂,她素来畏寒,此刻却觉得堵在心头的郁郁之气被那冷风吹散,心神蓦然清明澄澈起来。

    权力。

    徐复祯将手掌张开,又紧紧攥成拳头。

    原来下位者的命运,真的就是当权者一句话的事啊。

    夤夜深沉,絮絮重云遮住了星月的光点,那雪光却又映照出一片森然的白。

    盛安九年冬月,淮北雪深盈尺,沟渠成冰,官道难行,徐复祯的卫队穿越歧舒两州整整花了七八日。

    路上,她一直克制着自己往外看的冲动:她既然无力改变他们的命运,见了也只是徒增伤怀罢了。

    直至进入洪州府,那满目的萧然才渐渐地透出一线生机来,虽仍随处可见居无定所的流民,到底没有路边冻尸那般的骇然景象了。

    越临近抚州,徐复祯心中越是忐忑。但那绝非近乡情怯——她的忐忑里透着的是与徐家人交手的激动。她要亲自为前世的自己讨回公道。

    霍巡不明白她的激动,但他紧紧握住了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

    “别怕,我会陪着你的。”

    第48章 抚州徐家京城回来的徐小姐排场就是大……

    江南西路的抚州城人杰地灵,历来是人才辈出之地。自本朝以来抚州出过百余名进士,官位累至三省六部的要员也有十几名。

    纵使徐家曾出过徐骞这位中书侍郎,目前族中尚有五人出仕,但徐家在抚州依然不算顶级显耀的士族。徐氏祖籍原在抚州乐安县,近些年才搬到了府城临川。

    徐复祯一行人落脚抚州已有三日,却没有急着到临川的徐氏家中,而是在乐安县租了一处敞阔的宅院。

    文康公主手笔阔气,一下子派出十二名卫兵,徐复祯租了间三进的宅院才把这些人都妥帖地安排好。还好她现在手头有银子,倒也不计较这些花用。

    她跟霍巡商量着找些人摸一下徐家的底细。霍巡却笑着告诉她:“何必去找什么人?跟着你一路过来的那十二位壮士难道就在这里吃干饭不成?”

    徐复祯有些意外,那些个五大三粗的卫兵难道还能帮她打听情报?

    霍巡告诉她,他们虽是文康公主的府兵,却是照着军中精锐的标准训练的,打探些许情报对他们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徐复祯羡慕极了,心道:倘若我也能跟公主一样养府兵就好了!

    这想法一出倒先把自己吓了一跳,长兴侯府都无权养兵呢。她一定是远离京都太久,竟敢生出这种念头来。

    盘桓抚州三日,那些卫兵便把徐家摸了个底朝天:

    徐家老宅在乐安北桐巷,如今只有庶支住在老宅,主支全搬去了临川西城的东阳巷。

    徐氏分房不分家,如今是大房管着家。大房的老太爷和老太太都故去了,膝下三子:徐大老爷如今是徐氏的族长,管着全族事务;徐二老爷在外出仕,徐六老爷管着族里的商业往来。

    二房则是徐复祯这一支,如今只剩她一个女孩儿。

    三房的老太太孔氏还健在,三房的三老爷在外出仕,五老爷在抚州的书院里任堂长。

    四房的老太爷和老太太都故去了,七老爷早逝,只剩个日常游手好闲的九老爷。

    五房的老太爷还健在,娶了个三十多岁的续弦方氏,膝下二子,八老爷在外出仕,十老爷则在徐六老爷手下打理庶务。

    而徐复祯母亲留下来的财产里头,抚州及邻近州县有四十二处商铺,十座宅院,一百顷田地。那地契文书仍在其亡母名下,只是由徐六爷代管。

    徐复祯拿着情报跟霍巡头头是道地分析:“大老爷是徐氏的族长,大房又掌着徐家的收入,其他几房自然是唯大房马首是瞻。徐家四房看着就没什么战斗力,我倒觉得可以扶五房起来跟大房打擂台。”

    霍巡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一口一个徐家,倒好像你不是徐家人一样。”

    徐复祯“哼”了一声,道:“我除了姓徐,跟那徐家人确实没什么瓜葛。”

    抚州的晴天比雪天多,冬日的阳光透过云层投进屋里,被回纹纱窗分成了规则的光斑。那细碎的光影被丁香色的纱窗镀了一层浅紫色,投映在徐复祯瓷白的脸上。

    她倚着罗汉床的炕几给霍巡细细地讲她的计划,期待从他口中得到一两句点拨。

    霍巡只是微笑着看着她,对她绞尽脑汁想的计划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说道:“你既然想好了,便放手去做吧。”

    徐复祯只当他这是肯定了她的计划。

    她兴高采烈地叫来了锦英和菱儿,还有侯府跟来的两个管事妈妈。

    她要办事,只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自然是不成的。霍巡这么聪明的人,在京城也还养着那么多人给他忙前忙后呢。

    锦英和菱儿是她的贴身侍女,对她这趟回乡祭祖的意图都心知肚明了。那许妈妈和丙妈妈是徐夫人派来的,对她的盘算却是一无所知。徐夫人要是知道她准备跟徐家人撕破脸,那决计是不可能同意的。

    那两位妈妈都是徐夫人身边的得力管事,徐复祯是不可能说服两位妈妈跟着她“胡闹”的。

    她干脆假传圣旨,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煞有介事地跟她们说:“我前儿才收到京城那边的急信。姑母信里让我这趟把在徐家的嫁妆收一些回来。我一个小姑娘说话顶什么用?到时少不得两位妈妈的帮助。”

    那两位妈妈疑惑地对视了一眼,夫人前些日子为着徐小姐的嫁妆头疼,她们是知晓一些前因后果的。虽然让徐小姐出面要嫁妆不太像夫人能做出来的事;但徐小姐打小就是一个和顺不理事的性子,没道理拿这种事涮她们玩。

    许妈妈接过那信纸一看,那墨字清疏秀畅,倒像是夫人的字迹。丙妈妈凑过来一看,心中也是先信了七分。

    那刘妈妈又把信纸递还给徐复祯,道:“小姐,我们不识几个字,不过认得些数字罢了。夫人信里怎么交代的,小姐就怎么吩咐我们便是。”

    徐复祯怕操之过急反而引起两位妈妈的疑心,便道:“眼下不过是知会两位妈妈罢了。到时怎么做,等到了徐家我们再见机行事。  ”

    除了菱儿和两位妈妈,她还得把霍巡带在身边。未免惹人疑心,也给自己撑撑场面,便让霍巡扮作公主府的兵卫,又叫上那队兵卫的领队陪她一块儿去徐家。

    那领队名叫张弥,身量体格跟霍巡差不多。长相虽不及霍巡俊美,倒是颇有威仪,站在霍巡身边却没有被他抢走风头,反而两人并立一起分外有压迫感。

    徐复祯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到时真的闹大了,徐家人虽然还不至于动手打她,可是该有的气势不能少。有这么两人站在她后面,徐家人想拿捏她还得投鼠忌器呢。

    冬月二十,徐复祯的马车抵达东阳巷徐府。

    早有得了消息的婆子站在角门迎接徐复祯。那几个婆子看似坐在角门前闲话,其实早就注意着路边的车马。

    徐复祯一行的马车一停下来,那几个婆子便一直偷偷打眼瞧着。

    那几辆马车后头跟着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男子,一个俊美无俦,一个凌厉冷冽。那二人发觉那几个婆子探究的眼神,冷冷地往那边一扫,倒叫那几个婆子一惊,忙避开了眼去瞧前面的马车。

    后头的马车上先是下来了两个衣着体面的管事妈妈,再是两个俏丽大方的丫鬟。那两个丫鬟下了马车,又围在最前头的马车里,一个取来轿凳,一个候立一旁。那车夫早已上去打起了车帘。

    京城回来的七小姐排场就是大!几个婆子对视了一眼,伸长了脖子看她。

    一只素白的纤手先自马车内伸出,宽袖微微后退,露出腕间的金钏,在日光下闪着细碎的芒点。候在一侧的丫鬟忙扶了上去,紧接着,一个身披暗青色孔雀毛氅衣的少女自车厢里探出了身子,雪白的肤色被暗色袍氅映衬得光华耀眼。青丝云鬟上只简单簪了两支珠钗,更无余饰,却透出通身的华贵气派。

    那几个婆子下意识要上前迎接,到底还记得大太太的吩咐,便没有起身,仍坐在角门嗑瓜子。

    那两个管事妈妈便走上前来,面上含笑问道:“几位姐姐是徐府的家人罢?”

    为首的婆子应道:“呵,正是的!姐姐是来做什么的?”

    门口这么大排场的车马,又提前遣人送了信,这些婆子能不知道她们是来做什么的?

    许妈妈和丙妈妈俱发现了对方的轻慢,不由对视一眼,到底顾及自己是客,便压着性子道:“我们是京城长兴侯府的家人,护送着贵府的徐小姐回来了!”

    那几个婆子这才作恍然大悟状,纷纷起身迎上前去。

    徐复祯没有注意到角门的暗流涌动。她下了马车,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徐家的大门。

    徐府的建式是当地常见的白墙黛瓦,飞檐翘角。门庭前伫立着两座石狮,给这华而不繁的府宅更添了一分庄重。

    徐复祯虽是第一次踏入这里,先前派人打探情报时早就知道了东阳巷位于府城最繁华的所在,如今大半个东阳巷都姓徐。

    那几个婆子迎了上来,口中热络地说道:“这就是七小姐吧?跟小时候不一样啦!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徐复祯瞥了那几个婆子一眼,并不搭话。

    许妈妈挤到徐复祯身前,道:“几位老姐姐赶紧带路吧!小姐舟车劳顿,杵在门口算怎么个事?”

    徐复祯跟在她们后头进了徐府,心中却想:这几个婆子看衣着也是体面人,怎么会这么没大没小地给她摆长辈谱?定然是主家授意。

    这样一想,她心里反倒松快起来,就怕徐家人表面对她客客气气,倒好像自己成了恶人似的。

    引路的婆子引着她们进了庭院。如今仲冬时节,未化的积雪压在庭前的松柏之上,更显出几分银装素裹来。那庭院曲水回廊,想必春日的景致会更好。

    这样一想,徐复祯心里就更痛:这繁华的府宅跟姑母口中的耕读世家、勤勉肃朴的徐家似乎相去甚远。其中不知花掉了她娘留下来的多少银子,她本不是财迷,但一想到前世徐家人对她的作为,心里又恨得牙痒痒。

    徐家把相邻宅院之间的围墙打通建了影壁墙来分开各房,既分明又紧密。徐家人口不少,听说买下东阳巷大半的宅院才住下主支的几房人。

    婆子将她引到烧了地龙的花厅,含笑道:“七小姐快请进吧,太太在里头候着呢!”

    花厅里烧了地龙,暖意盈沛。锦英替她解了氅衣,徐复祯径直看向厅内坐着的妇人。

    那妇人三十来岁的样子,穿着一身雪青色的夹袄,瓜子面儿,粉腮黛眉,挽了个高髻,错落地饰以时兴的珠花。听到门口的动静,她也抬目望过来,两人目光相接,俱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惊讶。

    徐家的大太太这么年轻?徐复祯以为徐家的宗妇会是一个端庄持重的妇人,就像她姑母一样,看着不怒自威才是,怎么这个大太太好像还有几分娇俏?

    那妇人却是惊异她的排场。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排场怎么这么大?身后先是跟着两个管事妈妈,再是两个丫鬟,最后还有两个身材高大、风姿挺秀的年轻男子,看着既不像护院更不像家丁,压迫感十足。

    这里虽是她的主场,可身后只有一名丫鬟跟着。

    她一想到一会儿要说的话,手心里莫名洇出汗来。

    第49章 初次交锋长辈立威天经地义,能叫欺负……

    徐复祯自若地走上前去对那妇人施礼道:“侄女见过大伯娘。”

    那妇人神色浮现出一丝尴尬,她身后的婢女忙道:“七小姐,这是六太太呢。”

    六太太?

    徐复祯嘴角微微一抽,她千里迢迢从京城赶回来,管家的大太太就派个六太太来应付她?

    她心中虽不悦,面上倒还是含笑道:“原来是六婶婶。”

    六太太微笑道:“坐吧。”

    徐复祯依言在六太太下首坐下,她带进来的人便齐刷刷地站到了身后。

    六太太余光瞥见她身后站着的一排人,心道:真是倒反天罡,一个晚辈拜见长辈带着这么多人像什么话?

    不过据说徐七小姐性子和婉,定然是二房那姑奶奶怕她受了欺负才派这么多人过来撑场面的。

    这个念头一出来,六太太心里先呸了一声。长辈立威天经地义,能叫欺负她吗?

    这样一想,她心中稍安,开口寒暄道:“婶婶还记得你小的时候,雪团子一样的小人,又乖巧又安静。现在一转眼都长成大姑娘了。”

    徐复祯在京城出生,后来跟着父亲去洛州赴任。唯有其父亡故后回抚州下葬时,她才在抚州盘桓了半年,随后又被姑母接去了京城。

    六太太这时候提起她小时候,难免令她想起自己的亡父。

    徐复祯心里不痛快,取过一旁的茶盅抿了口热茶,压下了面上的不愉,转头望向六太太,问道:“大伯娘呢?”

    六太太的笑一僵,道:“你大伯娘忙着呢,六婶婶接待你也是一样的。”

    徐复祯“嗯”了一声,道:“那自然是一样的。我只是想问问大伯娘什么时候安排我见一下大伯父他们?还是说六婶婶可以安排?”

    六太太面色古怪地笑了一下,意有所指道:“等明儿去请安自然可以见到了。府里的六姑娘、八姑娘跟你年纪差不多,你们姐妹可以先熟悉熟悉。”

    她特意在“你们姐妹”上加重了咬字,又含笑道:“早知道你要回来,六姐儿高兴得不行,让人把她院子里的东厢房收拾出来了,到时候你们姐妹住一块儿,有什么事也好照应着。”

    许妈妈听不下去了,这六太太摆明是欺负她们小姐呢!

    她忍不住道:“六太太,徐小姐在我们侯府也是自己单独住一个院子的。没理由回了自己家反而还要住厢房吧?”

    六太太早就预备了她身后的仆妇会发难,她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位妈妈先别急。我们徐家原是有五房人,只是搬来东阳巷时二房已经没有人了,因此我们没留二房的屋子。七姑娘回来得匆忙,因此先叫她住六姐儿那里去。六姐儿是大太太嫡亲的女儿,大太太这是把七姑娘当亲女儿看呢!再说了,都是自己家,住正房跟住厢房有什么区别?”

    许妈妈跟丙妈妈对视了一眼,俱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压抑的怒火。

    这六太太实在太无耻了!虽然她们心中仍是有三分不信徐夫人会让徐小姐回来争家产,但私心的天平已经有九分倒向徐小姐了。

    可她们毕竟是外人,怕说多了惹主家不悦,反而会更为难起徐小姐来。许妈妈正斟酌着怎么开口,忽

    听得身旁的菱儿大声说道:

    “太太,你是不是欺负我们没见识呀?你们大户人家买宅子,怎么跟我这穷苦老百姓一样数着人头买,一点儿空院子都没有?还是说你们徐家根本就没打算再添丁,所以用不上空院子?”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除了霍巡和张弥,其他人都不可思议地看向菱儿:这种话是能对主家说的吗?

    她们不知道的是,菱儿从小就在江湖学武,养成了一副直爽率性的脾气。卖身给徐复祯后,徐复祯也是把她当护卫来看,因此她是一点为人奴仆的觉悟都没有,想到什么就心直口快地说了出来。

    徐复祯差点要笑出声来。菱儿长这么一张好嘴,她从前怎么没发现?

    六太太气得脸都红了,拿着帕子的手颤颤地指着她,怒不可遏道:“你、你这贱婢!谁教你这么说话的?来人……”

    眼见六太太要发难,徐复祯开口打断六太太的话,道:“六婶婶,你是不是搞错了一点?我不是以徐家七姑娘的身份回来祭祖的。我是以徐家二房的身份,代表的是我父亲、我祖父。怎么安排我的住处,应该由我跟大老爷商量才是。”

    六太太吃了一惊,神色变幻不定地看着她。

    一个小丫头,哪来的资格代表她爹、她祖父,跟大老爷平起平坐?谁教她说这种话?二房那个姑奶奶长兴侯夫人?

    见六太太不说话,徐复祯便好整以暇地取过茶盅喝茶:这种事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落了下风。

    那茶盅是明彻如冰的定窑白瓷,触手细腻温润,不是凡品。徐家就这么随意地拿出来待客,可见这样的瓷器在徐家就是寻常用具。方才一路走来,目之所见的景致也是非常典雅讲究。她跟着徐夫人理了一段日子的账,知道这些讲究背后堆砌的都是银子。

    徐复祯的母亲留下的嫁妆虽不少,但徐家人肯定不是全指望着她娘的嫁妆过活。就比如说东阳巷这样的好地段,也不是有钱就能买的。徐家的二老爷、三老爷和八老爷都在外出仕,他们会不会也是霍巡口中那些发民难财的官员呢?

    徐复祯指腹轻轻地摩挲着瓷杯陷入了沉思。

    此时六太太全然不知徐复祯的心思已飘到别处。六太太尚在揣摩是谁让徐复祯说出方才那番话,此刻定神看了她一眼,却见她气定神闲地安坐不动,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人。

    六太太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是谁说她性子柔婉和顺的?看那姿态,那神情,就不像徐姑奶奶教唆的,倒像她自己做的主!

    可惜她到底辈分低一头,又是个女孩,拿捏她还不简单?

    六太太冷笑一声开口道:“七姑娘,二房不是你说代表就能代表的。要是你姑母说这话还有点份量,你一个没出阁的小姑娘讲这些未免有些胡闹了。”

    徐复祯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似乎并不意外六太太会这么说。

    但她也没有顺着六太太的话,而是微微一笑,道:“六婶婶,我得提醒你一句:方才有句话你说错了。二房不是没人了,我和我姑母都姓徐呢。我祖父虽走了,可中书省还有不少他的同僚和门生,我姑母也未必不能在那些人面前说上话。”

    六太太有些不以为意地看着徐复祯。京城天高皇帝远,那徐姑奶奶就是再有权势,自己也沾不上她的光。姓徐的能在谁面前说得上话,跟她有什么关系?

    徐复祯只作不察,继续说道:“中书省下辖国子监,听说六婶婶膝下的九堂弟学问很好,明年就要应童试。若是过了童试能到国子监进学,想必学问会更加进益。”

    六太太原本打定了主意不听她诡辩,可一听这话心思不由活泛起来。

    她丈夫徐六老爷不是读书的料。虽然六老爷管着族里的银钱开支,可是大房的妯娌里头,大太太是宗妇,二太太是五品宜人,那两人都明里暗里地瞧不起她。若是她儿子早早中了进士,将来给她挣个诰命,还不得嫉妒死那两人?

    六太太心动起来,可惜她到底没有话事权,否则她能即刻给徐复祯安排一间上房。

    她心一横,道:“你姑且等着,我去请大太太来。”

    六太太站起身来朝外走去。出了花厅,她又一拐,竟拐进花厅后头的屋子里。

    原来那花厅后面还有一间雅室,徐家的大太太坐在里头,将花厅里的动静一字不落地听了下来。

    六太太一进来便见大太太铁青着脸看她。

    她快步走上前去,苦着脸道:“大嫂,你也听到了,那丫头脾气硬得很,开口就说自己代表二房!我是没辙了,你去治她吧。”

    她心中有些怨大太太推她出去做了这个恶人。如今看到徐复祯潜在的好处,她不愿意继续得罪徐复祯了,干脆把大太太推出去,谁惹的麻烦谁收拾。

    大太太好歹年长她十岁,能看不出她的小心思吗?

    她冷冷一笑,道:“亏你还忝居长辈之列,连个小姑娘都搞不定!”

    说罢骤然起身往外走去,六太太连忙跟上。

    走出雅室门口,大太太忽然停下脚步,对身后的六太太道:“有个事我不得不给你个提醒。别说九郎现在只是备考,就算是真考过了童试,进什么国子监都是没影子的虚话。别听人家说几句话自己就昏了头。快四十岁的人了,也该持重些!”

    六太太有些难堪地低头应了声“是”,嘴角却不由微微下撇:你儿子进不了,怎么就笃定我儿子也进不了?

    大太太面色沉沉地走到花厅门口,深吸了一口气。

    原本徐复祯回乡祭祖不是什么大事。碍于前些日子徐夫人把徐六爷叫去京城讨论嫁妆的事,那小姑娘又是二房的独苗,到底引起了徐大老爷的戒备,吩咐她把人看好了,别让那小姑娘闹出什么事来。

    她本不以为意,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据说性子非常和婉,吓唬一顿就老实了,还能闹出什么事?

    所以大太太故意让下人怠慢着些,又故意让六太太来接待徐复祯,为的就是让她知道徐府并不把她当回事,怎么闹腾都不会有人买她的账。

    一般脾气和顺的小姑娘遇上这些就乱了方寸,只怕还要疑心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哪还有心思闹事?

    要是早知道她是这般强硬的个性,不该用这招的。

    大太太徐徐吐了一口气,换上一副柔和的神情走进花厅。

    一入内里,她先注意到了徐复祯身后站着的那两个身形挺拔的玄衣男子,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他们身旁还站着四个丫鬟仆妇,齐刷刷地站在那坐着的少女身后,倒好像她才是此间的主人一样。

    那迫人的气势也难怪六太太在徐复祯面前硬气不起来。

    大太太心中又后悔起来。她太自信了,早知道应该先遣人去打听打听,这丫头看起来像有备而来的。

    她一进来,那六双眼睛都看向了她,倒真令人有些如芒在背。

    只有坐在椅子上的徐复祯对她的到来恍若未觉,直到她走近前了才盈盈站起来施礼。

    大太太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她。

    细白的脸蛋,秀致小巧的口鼻,唯有一双秋水眼生得又大又亮,低眉敛目施礼的时候,只能见到长而弯的眼廓,微微上挑的眼尾给整张清丽的面庞平添了一分柔媚,像画中的仕女,只一笔,便立时鲜活起来。

    长得跟她娘很像。

    记忆中她娘的性子也是很温柔的。

    她这性子是随了谁?

    大太太心头疑虑转过,面上却含笑将徐复祯虚扶了起来。

    她转头坐在了上首右边的座位上。跟着她进来的六太太不敢

    坐到左边的尊位上,只好坐在了大太太下首、徐复祯对面的位置。

    大嫂在小辈面前就这么不给她面子!

    六太太心里恨恨地想: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搞定这丫头。

    大太太啜了口茶,缓缓对徐复祯道:“方才的事我听说了,这事实在是你六婶不像话。”

    什么?

    六太太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不是大嫂吩咐她给徐复祯下马威的吗?

    “六姐儿听说你回来了很高兴,你六婶竟也没问过我,擅作主张地让你去六姐儿屋里睡,实在是不妥。”

    她竟然把锅全甩给了自己!六太太不由头晕目眩起来。

    大太太还在说着,“我已经着人去收拾一间院子出来给你住着,你先好好歇一晚。明儿伯娘给你办一场家宴,你也好好认认府里的叔伯。”

    六太太眼见她嘴巴一张一合,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她的国子监没了!

    第50章 新住处要是被什么人冲撞到,那也怨不……

    徐复祯没想到大太太这么轻易就让步了,倒是对她刮目相看起来,不由取过手边的茶盅,借着喝茶的当口悄悄看了她一眼。

    大太太四十多的年纪,扑了脂粉的脸也掩不住眼角的细纹和下撇的嘴角,可看着却不觉得苍老,反而从中显出了几分年长者该有的威仪。

    此刻大太太春风和煦地跟徐复祯说着话,那下撇的嘴角翘起一线微笑的弧度,倒透出些慈爱来。

    若是徐复祯前世那样不爱多想的性格,可能真就把大太太当好人了。

    这大太太倒是聪明人,意识到这样拿捏不住她,立时弃车保帅将墙头草六太太舍了出去,可见徐家内部本也是乌合之众罢了。

    徐复祯心思千回百转,面上却笑着对大太太道:“我就说大伯娘怎么会昏了头,让我跟六姐姐住一块儿去?倒不是说六姐姐那里不好,只是我带着这么多人,只怕六姐姐那里挤不下。那就请大伯娘安排一间大点的院子,让我带的这些丫鬟妈妈还跟我住一个院里。离我的两个护卫也要近些,免得照应不及。”

    她一口气提了这么些要求,大太太心里冷笑一声,果然这丫头的底气还是跟过来的这些人手。

    她故作为难道:“安排院子容易,只是这两个……护卫,肯定不能住在后院。七姐儿总不能为着他们住到前头的院子里去吧……”

    说到这里大太太猛然停住。

    前院宾客往来频繁,所以女眷都是住后院的。不过如果她执意要住前院,要是被什么人冲撞到,那也怨不得他们。

    念头转过,大太太改口道:“前院倒是有好的去处,就是七姐儿一个小姑娘,住那里只怕不合适。”

    她话讲得委婉,语气却一点儿也听不出为难的意思,仿佛徐复祯只要应下,马上就能安排一间前院的屋子给她住。

    谁知这话正中徐复祯下怀,她的对手本也不是这些后宅的太太,而是当家的老爷们。住前院见徐家的老爷们还更方便些。

    她立刻顺水推舟地应下了:“有什么不合适的?就住前院吧。”

    “那不成。”身后的许妈妈连忙道,“我们小姐一个女儿家,住前院实在不妥。”

    大太太微笑道:“妈妈多虑了,我们徐家不是那没规矩的人家。七姐儿是二房的独苗,前院的屋子更朗阔清净些,去其他各房拜访也更方便。可怜七姐儿从小离家,如今她既然想住前院,我们长辈岂有不依之理?”

    徐复祯亦是应和道:“妈妈别说了,就是姑母知道了也是赞同的。我本就是代表着二房回来的,住在前院没什么不妥。”

    大太太满意地笑了,对付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就得高高捧着,等对方露出了獠牙,再让她摔下去就是了。

    为免那管事妈妈再多嘴,她当机立断道:“既如此,大伯娘让人收拾出大房和三房中间的松泉堂出来给你住。”

    徐复祯谢过她,又提出想去祠堂给她祖父母和父母上一炷香。

    大太太含笑道:“这是应该的。大伯娘陪你一块儿去吧。”

    徐复祯道:“那自然再好不过,只是不知会不会耽误伯娘的事?”

    大太太站了起来,道:“能耽误什么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她方才差点栽了跟头,现在得借着这个机会摸一摸徐复祯的底细。

    殊不知徐复祯也是一样的想法,她有一些话正准备单独说给大太太听呢。

    两人各怀心思,面上却都带着笑容,倒真似其乐融融的亲人。

    祠堂设在五房后头,徐复祯落后半步走在大太太后面。她只点了菱儿一个人随行,其他人便留在花厅里休息。

    菱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徐复祯身后,却被大太太的婢女拉着落后了好几步。

    她有些莫名其妙,却听那婢女低声道:“你怎么一点儿眼色也没有?看不出太太有话要跟七小姐说吗?”

    菱儿朝前方望过去,果然前头大太太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这趟回来祭祖,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姑母的意思?”

    大太太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不瞒伯娘说……”徐复祯缓缓开口,“这趟回来其实是为了我娘的嫁妆。”

    果然不出徐大老爷所料!

    大太太有些讶异地偏头用余光看了徐复祯一眼。她还没开始套话呢,这丫头就把底交了。可见小姑娘到底还是沉不住气。

    “伯娘记得你是辛未年出生的吧?算下来也十六岁,是该议嫁了。你娘的嫁妆,自然会在你出嫁的时候还给你。难道族里还会侵吞你的嫁妆不成?”大太太说了句场面话。

    徐复祯闻言道:“不瞒伯娘说,回来之前我还真是这么怀疑的。”

    大太太有些疑惑,没想到这丫头这么坦诚。只是她这话也过于坦诚了些,这是……准备跟她宣战了?

    徐复祯继续道:“其实今天六婶婶为难我,我心里是有准备的。毕竟六叔在京城的时候,为着那件事跟姑母闹得那么不愉快。六婶婶迁怒我也是情有可原。”

    大太太听得云里雾里:“为着哪件事?”

    徐复祯故作讶异道:“伯娘不知道?”

    “知道什么?”大太太莫名其妙。

    徐六爷进京前,照着大老爷的吩咐随便誊了本无关紧要的嫁妆册子带去,里头的东西虽多,可都是些带不走的用具器物,要么就是不值什么钱的田宅商铺。这事大太太是知道的。

    可是听她的意思,分明指的不是这个。否则徐夫人迁怒他们还差不多,六太太哪来的理由迁怒她?

    徐复祯只作失言,摇头道:“没什么。”

    大太太心里一沉:徐六爷去京城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她心中正狐疑着,又听得徐复祯道:“说来惭愧,我原以为六叔做的那件事,背后肯定少不了大伯和伯娘的授意。所以回来的时候才铆着一股劲。没想到伯娘原来是这么亲切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让六叔做那种事?看来只是六叔自己的私心罢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倒真如传言中那般温婉柔顺,哪里还有方才在花厅那强硬的派头。

    大太太此时心中只想知道徐六爷到底做了什么事,于是追问道:“到底是什么事?你只管给我说,伯娘帮你做主。”

    徐复祯摇摇头,道:“伯娘就别问了。六叔可能只是一时糊涂,再说我姑母也没答应他。再问下去,伤了叔伯间的感情,祯儿的罪过就大了。”

    她再要细问,徐复祯却三缄其口,什么

    都不肯说了。

    大太太此时一门心思都飘到了徐六爷身上,也没心思再陪她祭拜先祖,见在她这里也问不出什么,便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徐复祯独自一人祭拜父辈的当口,大太太的人已经把松泉堂收拾齐整了。许妈妈指挥着徐府的下人将徐复祯的东西搬到了松泉堂。

    锦英菱儿和两位管事妈妈都住到了松泉堂,霍巡和张弥住在前院的倒座房,离松泉堂倒是不远。

    大太太另外派了两个丫鬟过来,许妈妈直接打发她们看门去了。

    松泉堂庭深静幽,位于徐家大房跟三房的中间。庭前有一座二人高的假山,引了水榭的清泉过来,正房外头又栽植着几棵一人高的青松盆景,是以得名“松泉堂”。虽说如今天寒结冰,见不到泉水流动的泠然景致,可那青松上压着的积雪又补足冬日的意境,倒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徐复祯有些意外大太太竟会把一处这么好的地方给她,在寻常人家这已经是家主所居的规格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过徐复祯现在不是很担心这个,她喝了一口锦英奉上来的茶,问道:“霍公子他们住哪儿?”

    “住在前头的倒座房。小姐有事传他们就行,过来这里不消一炷香的时间。”

    锦英说着,小心地看了一眼徐复祯的神色,见她眉眼弯弯,一提到霍公子就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

    锦英有点拿不准小姐跟这个霍公子的关系。

    他表面上听候小姐的差遣,可是看上去地位又不比小姐低。自从在金丹堂见过一回后,这个霍公子就频繁出现在她们身边,这次竟然还跟了过来。

    他应该是文康公主的人吧?听说文康公主喜欢美人,霍公子长得那么好,该不会是公主的侍君吧?

    这样一想,锦英不由一个激灵,吞吞吐吐地规劝自家小姐:“小姐,嗯……奴婢觉得,你跟霍公子应该保持一点距离……”

    徐复祯一惊,她跟霍巡表现得有那么亲密吗,连锦英都看出来不对劲了?

    她不由心虚地摸了摸脸,也没问锦英何出此言,正准备岔开话题,菱儿却从外头推门进来了。

    “屋子里真暖和!”菱儿一边脱下夹袄,一边说道,“咦,小姐,你的脸蛋怎么那么红?”

    徐复祯看着她搭在黄花梨木衣架上的夹袄,言不由衷地说道:“许是屋里的炭烧太猛了,有点热。”

    锦英说道:“菱儿,你去哪了?都不知道在小姐跟前伺候,就知道乱跑。”

    “什么乱跑?”菱儿反驳道,“我出去看路线了。小姐你不知道,我们习武之人去哪里都要事先摸排好逃跑的路线,免得被人追杀。”

    徐复祯闻言莞尔,道:“你放心,徐家人应该还不至于追杀我。”

    “小姐,我搞不懂。”锦英道,“咱们回来争嫁妆,不应该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吗?为什么一开始就搞这么大阵仗,打草惊蛇了就不利于我们后续的行动了。”

    徐复祯手指轻轻点着炕几,微笑道:“我要的就是打草惊蛇。而且,最好让整个徐家的人都知道我要回来争嫁妆。”

    她取出两个装满碎银的荷包分给锦英和菱儿,道:“你们也别闲着了。趁现在天还没黑,赶紧去府里头散播一下我要争嫁妆的消息,尤其是厨房和各处角门,那里消息散播得最快。该用银子的地方就用,咱们不差这几个子。”

    锦英和菱儿接了荷包出去。徐复祯靠在罗汉床的大迎枕上,开始思索起目前的处境。

    十二月初一就要祭祖,她没有太多时间跟他们耗。所以才一开始就激起他们的情绪,让他们时时刻刻关注着她,这样她的一举一动都能左右他们的决策。

    她得把主动权握在手里。

    “嘭咚——”一声,紧闭的窗户外传来的响动打断了徐复祯的沉思。

    她趿着缎面云头履走到窗边,隔着青绿色的琉璃花窗看到外头影影绰绰的景致,却没找到声音的源头。

    徐复祯不作他想,拨开栓条打开了窗户。

    外头入目是疏放横斜的秃树和满地白雪,一方孤亭立于树枝掩映当中,四角飞檐上悬着化了的白雪凝成的冰棱,乱琼碎玉落在园子里光秃秃的树枝上,竟似放了满树白梅。

    原来正房后面竟是一处曲径幽深的园子,乍然一见,倒有些误入仙境之感。

    她正看得入神,冷不防从窗外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