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暗涌陪着我?你以什么名义陪着我?……
霍巡走进来时,目光正好对上看向门口的徐复祯。
他的神色毫无波澜,仿佛并不意外她会在这里,进来后先朝小皇帝行了礼。
小皇帝像模像样地说道:“少师平身。”
霍巡这才看向徐复祯:“徐尚宫,好久不见。”
中秋过去也没多久吧,难道他也挂念着她,所以觉得光阴漫长?徐复祯微微弯起唇角。不过,在宫里的不期而遇,倒真有些时移境迁之感。
她起身朝霍巡回礼。
霍巡不再看她,转头检查起小皇帝的功课。
徐复祯看着他垂眸翻阅手中的功课,并无特别的表情。他的五官生得英气硬朗,因而不笑时会有几分淡冷的疏离,叫人
不敢轻易接近。
霍巡看过功课,开始继续给小皇帝讲书。
“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一章只有九十八个字,他讲得极慢,字字句句拆开了细讲,将晦涩的经义讲得深入浅出。
犹嫌不足的是身为帝师,他的年纪太轻。然而那不苟言笑的神色与清正的声音又弥补了这一点。严、正、肃、慎四个字,淋漓尽致地在他身上体现出来。
徐复祯心想她可能真的错怪他了,为了一句“聪明”给他打上了阿谀的烙印。或许那就是他哄孩子的方式罢了。
真奇怪,大家都把小皇帝当孩子,没人把他当天子。
徐复祯又想起太后和成王的分庭抗礼,小皇帝扮演的是一个重要而无用的角色,所以他们才放心地把皇帝丢给她管教。
她继而想起自己的处境,夹在两派党争之间,还有全身而退的机会吗?
她情绪渐渐低落下来,再听霍巡讲书便没有那般兴致了,只托腮望着他身后那张写着“弘德修远”的匾额久久出神。
霍巡终于讲完了一节书,让可喜领着小皇帝出去休息。
他的注意转回徐复祯身上,那淡冷的疏离也化成了温煦的笑意,目光在她脸上一凝,似是不经意地问道:“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徐复祯被他这么一问,压了一晚上才平复的心事立刻被重新勾了起来。
她带着些委屈道:“我不喜欢宫里,我觉得好孤单……寝殿太空太冷了,床又大又硬,根本没法休息。我不喜欢皇上对我那么依赖,也不喜欢太后让我处理奏折。我连府里的中馈都没管过,哪里知道那些国策要怎么变革……”
那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盛着不容错识的彷徨,霍巡不由想起盛安帝驾崩的次日早晨,在政事堂里面对他的诘问,她倔强地说着“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她那个时候,应该就跟现在一样无助吧?
可那时她根本不愿意对他敞开心扉,连想要安慰她也无从论起。迟了半年——尽管中间生出许多波折,可她总算对他放下心防,将柔软的内心展露了出来。
霍巡看着她那尚泛着薄红的眼梢,柔声安慰道:“你大病初愈,忘了一些事情,不习惯是正常的,慢慢适应就好了。”
徐复祯得了这温言细语的安慰,那委屈却愈加放肆地弥漫开来,鼻尖泛着酸意,嘴角却是不由得往下撇:“我才不要适应,我想回去,回徐府去。”
“回去,然后呢?”
“然后?”徐复祯睁着茫然的眼睛,迟疑道,“然后,等姑母给我说一门亲事,就、就出阁成家。”
她觑了一眼对面那张俊容,想起刚醒过来时姑母说的话。要是跟他说亲,好像也不是不行。
她的神态都落在霍巡眼里,他轻声一笑,却又带着无奈道:“那你给自己选的路,不要了?”
自己选的路?
徐复祯想起昨天在桌案上看到的那些堆叠如山的书卷。自己轻易放弃了宫里的一切,那个她知道了会生气吗?
“那该怎么办?”徐复祯犹豫地问道。
霍巡伸手覆住她的手背。他的手修长宽大,将她牢牢握在了掌心中,有一种坚实的温暖。徐复祯下意识一颤,却克制住了把手抽回去的冲动。
霍巡唇角微微弯了起来:“别怕,有我在呢。”
徐复祯心里砰砰跳起来,他是不是要戳破那层窗户纸了?她要答应他吗?
谁知他沉吟了片刻,却是一本正经地给她出主意:“当今地方财政不堪重负,税赋改革是势在必行的。如今百姓手上没有余钱,地方军队又开不出军需,银子全进了权贵的口袋。改革以后拨出四成税收给地方支配,可以大大缓解民生之苦与御敌之艰。”
徐复祯不解道:“那为什么朝里还争吵不休?”
“因为改革动的权贵的利益。而且地方强盛起来,皇权就要削弱了。所以太后为首的旧党不愿意改革。”霍巡看着她,“现在朝廷在改不改上已经僵持了一个月。唯有从你这里松了口,把‘改不改’引到‘如何改’,才不耽误国计民生。”
“我说话管用吗?”徐复祯有些怀疑。
“当然有用。”霍巡微笑道,“你把改革的方向往旧党的利益上引,譬如让钱得权,他们会唯你马首是瞻的。”
徐复祯不明白:“改革的利益还是给旧党,那不是白改了吗?”
霍巡忍俊不禁。成王的势力主要还在西川路,借由改革可以充壮实力;而徐复祯现在代表的就是京城旧党,她倒是一心一意地替他们打算起来了。
“你放心。”他笑着说道,“最终怎么改,还有一番拉扯。只是不能白白把时间浪费在改不改上面。冬天一到,外族就要入侵了,二十几个边地重镇等着徐姑娘你一句话呢。”
徐复祯顿感责任重大,被他一番点拨,又有了方向,因此恨不能立刻回去把那些奏折都批复了。
正好这时小皇帝又重新进来了。徐复祯虽然愿意跟霍巡待在一起,可眼见还要再讲半个时辰书,他讲书的时候也不会看她,干脆便宣可喜进来看着,自己却回昭仁殿去了。
她细细看过那些奏折,又研究了一回如今的国策。遴田令刮尽民膏,收上来的税银被权贵层层瓜分,如今要一下子拿出四成给地方支配,权贵旧党自然是不愿意的。
可是,税银给地方长官拿着,他们也未必全部用来充缮军民。
霍巡说的让钱得权不无道理,如果在各路多设一位监察使,由中央指派,这样既能加强皇权对地方的控制、平息旧党对改革的抵触,也能在层层盘剥中省出军需来御敌。
她打定主意,便写了一张奏拟送到太后那里去。太后也看不出好坏,便宣周诤进宫商议。
徐复祯病愈后第一次见到周诤,她从前只听过枢密使的大名,却从未见过他,难免有些紧张。
没想到周诤对她倒是极为礼重,还关怀了一回她的病情,又说周家给她送去了两支老山参,问她可有收到。徐复祯有些受宠若惊,连连谢过他。
周诤倒是纳闷起来,这小丫头平时见到他都不假辞色,怎么病了一回倒是礼貌了许多。可她越是客气,周诤反而越是疑心起她的能力来。
直到他看到徐复祯的奏议,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枢密院本就掌着各路军队的调令,这番改革加上一个监察使,于周家的利倒是远大于弊。
周诤立刻拍板同意了。
太后于是让徐复祯拿这张奏议去找彭相商量,言外之意还是让她说服彭相。
徐复祯心道:太后可真看得起她。彭相是百官之首,连她姑父递了拜帖都未必能见到的。能听她一个小姑娘的话吗?
可是太后发了话,她也只好硬着头皮去了一趟值房。
各司衙门每日会派一名官员在值房当班,而彭相则是日日都在。可徐复祯根本不认识谁是彭相。
她站在值房门口踌躇了一会儿,看到里面分坐着一群神色整肃的官员,不免紧张起来。
这时有人注意到她,竟然纷纷上前朝她见礼:“听闻前些日子徐尚宫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徐复祯并不认识眼前的官员 ,只好含糊其辞道:“蒙大人吉言,好多了。请问相爷在哪?”
那官员一面捋须笑,朝着北向写着“恪恭首牧”的匾额一指,笑道:“那不是?”
徐复祯望过去,那匾额下方的桌案前坐着一个两鬓生霜的六旬官员,绛紫色仙鹤补的官服给他平添了几分威肃,此刻正抬头看向她。
徐复祯连忙走过去,还未及向他问好,彭相先开口道:“徐尚宫回来了,快请坐。”
徐复祯一愣。枢密使和宰相是文武官员之首,怎么都对她这么客气?她依言在桌案对面坐下,朝彭相呈上了那纸奏议。
彭相接过去看了,眉头紧锁着。徐复祯觑着他的神色,心里不由紧张起来。她也不知道这番奏议能否说动彭相同意推动改革。一会儿彭相要是发难,她该怎么应对呢?
许久,彭相终于缓缓问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枢密使的意思?”
徐复祯下意识道:“是我的意思。”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倘若说是枢密使的意思,说不准彭相就同意了。毕竟,周诤看起来比她可靠多了吧?
没想到彭相将那纸奏议收入袖中,道:“知道了。此事明天早朝再拿出来议。”
徐复祯没想到他那么轻易就同意了。直到从值房出来,她还是如在梦中。怎么感觉好像一点难度都没有啊?
有了这一战的告捷,又兼见到了霍巡,她对宫里的抵触倒是少了很多。
次日早朝,议题还是税赋变革一事。旧党一改之前不可商量的态度,同意推动改革。
同时,又提出了要将那四成税银收归中央后,再由相府拟令、户部拨放到地方去;同时,每路要另设一名监察使来分管这部分税银,也是由相府任命、吏部派遣。
这样一来,那些银子不过是左手腾右手,依旧掌控在旧党手里。以成王为首的新党自然不能答应,众人又开始争论起来。
徐复祯坐在殿台上,在一众朱紫朝服的官员中搜寻霍巡的身影。
有两次她和他对视上了眼神。徐复祯朝他微笑,他却视若无睹地转开了目光。
徐复祯心想:该不会是改革的条件开得太狠,他不高兴了吧?可是,那明明是彭相的主意。霍巡会迁怒她吗?
她心里忐忑不安起来。
下午霍巡过来给小皇帝讲书,徐复祯依旧陪同在侧。
当着小皇帝的面,他并不跟她过多交流。中途休息的时候,徐复祯惴惴不安地开了口:“霍大人,你生我的气了吗?”
霍巡有些好笑:“我生你的气做什么?”
“今天早朝那件事……”
霍巡却笑了起来:“这件事你办得很好。祯……徐姑娘,你真是天生的政治家。”
“真的?”徐复祯眼睛一亮,又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照你跟我说的去做罢了。”
霍巡又道:“既然如此,那我又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他像变戏法一样取出一个小叶紫檀方笼放在徐复祯面前。
笼子里蜷缩着一只小动物,像一只棕白相间的刺球,只露出两只亮晶晶的眼睛警惕地看着外界。
“呀!这是什么?”徐复祯意外极了。
霍巡道:“这是刺猬。你不是说在宫里孤单吗?送它给你养着玩。”
徐复祯瞧那小刺猬模样可爱,只是长满了棘刺,于是疑惑地问道:“这小刺猬挺扎手的吧?能养么?”
霍巡看着她那专注的眼神,意有所指地笑道:“别看她一身的刺,其实肚皮柔软可爱,养熟了就会给你摸了。”
徐复祯起了兴致,想要把那只刺猬翻过来看它的肚皮,于是将食指从笼子的缝隙里伸了进去。
“别……”霍巡连忙阻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像触到火一样将手指缩了回来。
再看那葱白的指尖,果然被扎了个小洞,汨出一点血珠,像雪地里的红梅。
霍巡拉着她的手伸到面前,用指尖拭去那点血珠,轻轻按住她的伤口。
徐复祯的手背被他一只手托着,指尖被他另一只手摁着,相触的肌肤间生出酥酥麻麻的热意,顺着她的手一直往心里走。
“疼不疼?”他柔声问道。
其实只是刚被刺的那一下疼。可是,被这柔情的关怀兜头罩下来,徐复祯下意识道:“疼……”
听见她说疼,摁着伤口的力度松了松,手指在她的指尖上划了两下,不见有新的血珠冒出,霍巡这才稍微放了心。
因她的手被拉到他的面前,那水碧色夹衫的袖子往后褪了褪,露出一截细白如雪的皓腕,下面隐隐透出淡紫色的脉络,更显出肌肤的莹透。
霍巡心中一动,忽然拉起她的手,低头吻向了那两寸雪腕。
高挺的鼻梁骨硌着她的手腕,将湿热的气息喷薄在肌肤上,带着几许紊乱。再下面一点是绵软温润的唇。从唇上激发的酥麻热意从手腕游走到手臂、脖颈、面颊,徐复祯的脸上瞬间蒸起了红霞。
她下意识要抽开手腕,却被他牢牢掣制着动弹不得。像是惩罚她的逃避似的,他轻轻咬了一下她的手腕,一点尖锐的痛意,跟被刺猬扎的一样。
不同的是这痛意是走进了心里的,蜻蜓点水的一下,在她的心房里漾起层层涟漪。
这时始作俑者却若无其事地放开了她的手。他的神色虽然平静如水,眼底到底是多了一层缱绻。
外面响起了小皇帝的脚步声。
霍巡轻咳了一声,将装着小刺猬的笼子推向徐复祯,低声道:“收着吧。我不在的时候,它代我陪着你。”
小皇帝走到了门口。
徐复祯却不准备放过他。尽管脸上的红霞未散,她还是紧紧追问:“陪着我?你以什么名义陪着我?”
第102章 明白这次轮到他不肯放过她了。……
霍巡没有马上回答。
就是这几息的时间,可喜推开了门,领着小皇帝走了进来。
霍巡若无其事地拿起了书卷,开始继续给小皇帝讲书。他顺理成章地避开了她的追问。
徐复祯气坏了,他怎么可以挑逗完她,就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她紧紧盯着霍巡的脸,他已经整肃了神情,正讲到“君子有絜矩之道也”,一派的端方不可近亵之态。
徐复祯气笑了,他有什么絜矩之道,谁家的君子平白无故轻薄人的。这样想着,她脸又红了起来,被他吻过的腕间隐隐地发热。
她拿不准霍巡的意图。他是喜欢她的罢?不然为什么要跟她过中秋,要牵她的手,要给她送宠物,还要吻她的手腕。
可是他为什么不肯说句明白话呢?他以前不是见她第一面就同她表白了么?难道知道那样行不通,所以开始欲擒故纵了?
要是这样,偏偏不能遂他的意。徐复祯心里存着一股傲气,她不能被他轻易引诱了去。
她听到半途便离席了。
等到次日讲书的时候,徐复祯已经忘了昨日的不悦。
中途休息之时,她笑盈盈地对霍巡说道:“我给那只小刺猬取了个名字——‘灵灵’,好听罢?”
“陵?”
他那张素来冷静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不淡然的神色。
徐复祯忍着笑道:“因为它的眼睛很是灵动可爱,所以取作‘灵灵’。霍大人以为是哪个字?”
霍巡见她得意地微笑,抿起两个浅淡的梨涡,脸颊红润润的,一双秋水眼弯成半弦月眼,里面盛着得逞的笑意,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
“你真是……”
霍巡叹了一声,忍不住伸手轻轻揪住她的脸蛋。他靠得她是那样近,这亲密的动作更是水到渠成般的熟稔。
徐复祯忽然想起他昨日的冒犯,偏头躲开了他的手,绷着脸道:“你是我什么人?不要随便摸我。”
霍巡看她变脸这样快,这气鼓鼓的模样显见还是在生昨天的气。于是收了笑,郑重地朝她道歉:“抱歉。我一时情不自禁,下次不会了。”
徐复祯想要的不是他的道歉。他又对她第一句话避而不答。她望着霍巡脸上那真诚恳切的神态,越发觉得郁闷起来。
这时他又促狭一笑:“那……我下次要摸的时候提前问过你,好不好?”
徐复祯气恼地推了他一把。
霍巡低低地笑起来。那眼角眉梢的笑意像春水初融,让徐复祯也气不起来了。她面上虽然还带着愠色,唇角已经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
“好了,别生气了。”他终于收了笑,正色道,“不过说认真的,我叫介陵,就不要给它取‘灵’字了好不好? ”
徐复祯斜了他一眼,道:“那你说叫什么?”
他略一思索,道:“就叫‘蒹葭奴’吧。”
“蒹葭……”徐复祯重复了一遍,脸却蓦然一红。
霍巡笑道:“因它背上的棘刺霜白纤密,形似蒹葭,故取此名。徐姑娘想哪儿去了?”
他敢捉弄她!
徐复祯又羞又恼,她这回是真生气了,别过脸去不肯再同他说话。
经筵结束后,可喜领着小皇帝先出了弘德殿。
徐复祯绷着脸从霍巡身旁走过,他闲倚着门框,忽然轻声对她道:“其实你没有想岔。‘蒹葭奴’之名正是取自诗经的‘蒹葭’。”
徐复祯足下一顿。
他的话语顺着耳朵钻进了心里,她顿时心跳如擂,也不敢抬眼看他,快步走了出去。
夜里她辗转反侧,非常后悔白天的落荒而逃。先前一直想让他开口表明心意,怎么他松了口,自己反倒心生怯意、临阵脱逃了呢!
第二天的经筵讲席上,霍巡看了一眼徐复祯眼底淡淡的乌青,像没事人一样关切她:“徐尚宫昨夜没睡好?”
徐复祯看着他那张神采奕奕的俊容,心知自己又落了下风。明明是他喜欢她在先,怎么患得患失、辗转反侧的人却是她呢!
她冷冷一笑,给自己找补道:“是没有睡好。我在琢磨怎么在税赋改革上打击你们这些新党!”
霍巡摇头道:“这话你不该跟我说。”
“为什么?”
他微微一笑:“咱们在朝堂的立场不同,私下跟我说公事,会显得你有偏私之心。”
谁有偏私之心了!
徐复祯心里咬牙,面上却亦是一笑:“这般说来,那日霍大人教我如何给旧党谋利,也是偏私之心喽?”
霍巡淡然回答:“那是为了社稷。”
又是这样!徐复祯气不打一处来。
“那去我府里过中秋也是为了社稷?还有你不经过我同意牵我的手;还有你上次亲我的手腕;还有你昨天说的那句话——诗经里的蒹葭,也是为了社稷,嗯?”
连珠炮似地说完这通话,她有些得意地看着霍巡,这些桩桩件件,看他还能怎么狡辩?
霍巡用手撑着徐复祯面前的桌案,微微俯低身去,俊朗的面庞靠了近来,几乎是鼻尖对着她的鼻尖。
“你想知道是为什么吗?”
徐复祯清晰地看见他的眼睛里映着她的影子,心跳不由加速起来。
“你不敢说吗?”她的声音透出了几分色厉内荏。
他笑了一声。“因为——因为我喜欢你。”
徐复祯没想到他这么猝不及防地说了出来,虽然是预料到的答案,可是听他亲口承认又是不一样的感觉。
那双幽深的眼眸凝视着她,像深不见底的潭水,仿佛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徐复祯长睫颤了颤,竟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那你呢?你喜欢我吗?”
这次轮到他不肯放过她了。
喜欢——吗?她统共才跟他相处了几天啊。可若是不喜欢,又怎么会寤寐思服呢?
“我,”徐复祯方寸大乱,“我不知道……”
预料之中的答案。
霍巡站直了身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好了,那就别想那么多了。一会儿皇上要过来了。”
徐复祯心里砰砰乱跳。她敢这么问,是以为他会跟从前一样跟她打太极,谁知道他会突然不装了啊!
这时小皇帝重新进来了,徐复祯反倒松了口气,再不敢看霍巡。
后面的相处,就渐渐有些变味了——之前没有明确他的心意时,她还能肆无忌惮地同他斗嘴赌气;如今不管她说什么,总感觉有调情的意味在里面。
中途休息的时候,她再也不跟霍巡单独待在弘德殿里了。休息时可喜会带小皇帝出去吃茶食,如今变成了徐复祯领着他去。
小皇帝在的时候,霍巡便不好跟她讲话。至于眼神交流,那更是没有的,若非她耳朵尖总是红的,霍巡简直要疑心她把他当成了空气。
他终于寻了个空问她:“你怎么不理我?”
徐复祯低着头:“你、你喜欢我,该去跟我姑母说,不是跟我说。”
霍巡无奈地笑:“我没打算跟你说,不是你非要问的么?再说了,我又没逼你也要喜欢我。就跟之前一样相处不行么?”
徐复祯恨恨嗔了霍巡一眼。
他是榆木疙瘩么?她都把话说那么明白了——去跟她姑母说。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她一甩袖,干脆利落地说道:“不能。”
她又连着好几天不搭理他。
休沐的前一日,徐复祯终于主动跟霍巡说了一句话:“我明天回府里。”
太后知道徐复祯要回去也很高兴,转头就宣文康公主明日进宫。
水岚得了消息,悄悄跟徐复祯告状。徐复祯感到莫名其妙:她们母女要团聚,怎么还要背着她。一个太后、一个长公主,至于这么怕她吗?
她根本没放在心里。
次日一早回到府里,锦英和菱儿见到她自然是欢天喜地,几人又聊了一回在宫里的事情。
锦英私底下拉着水岚问徐复祯和霍巡的进展。水岚如实告诉她:“小姐最近跟霍公子闹矛盾了,不知道为的什么。”
锦英听了很高兴,又告诫水岚:“你多看着点,咱们小姐现在单纯得很,别让她被霍公子骗走了。”
水岚连连点头。
午后,徐复祯刚用完午膳,水岚走了过来:“小姐,有客到访。”
“谁来了?”徐复祯一喜。
“是四小姐和四姑爷来了。”
四小姐?秦思如?
徐复祯一愣,缓了好久才慢慢想起来。秦思如去年嫁给了盛安十年的二甲进士,好像是姓王。
她起身披了一件外裳:“请到前厅去吧。”
她重新挽了头发,这才起身往前厅去。按理说,男宾该由府里的男主人接待,可这府里的主人就是她自己,所以也只好一并接待了那位王姑爷。
徐复祯走进前厅的时候,秦思如已经候在里头了。她挽了妇人的发髻,穿着秋香色的夹衫,沉稳的颜色却愈发衬出面容的娇艳,比之少女时期要多了些顾盼神飞的风韵。
她身旁坐着一个穿鸦青色绸衫的年轻男人,想来就是她的夫君。
徐复祯走进去,那年轻男人先温柔地扶着秦思如站了起来。
“祯姐姐。”秦思如上前拉住她的手,“好久不见你。”
徐复祯见了秦思如也很高兴,回握住她的手:“四妹妹,你……你漂亮了好多。”
秦思如掩嘴一笑,回头牵过她的夫君的手拉到徐复祯面前,介绍道:“祯姐姐,我出嫁的时候你在宫里,应该还没见过他吧?这是我的夫君,姓王,表字清昀。如今在翰林院任职的。”
王清昀于是朝徐复祯见礼。徐复祯回了礼,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眼。
他长相俊逸舒朗,周身透着温文尔雅的气质,比秦思如要高半个头,两人站在一起分外般配。
徐复祯心
想:姑母的眼光挺好的,怎么听说秦思如对这桩婚姻有些不满呢?
她请他们就坐。
王清昀扶着秦思如坐下,却对徐复祯道:“方才进来之时,见贵府曲径通幽、景致典雅,不知可方便容在下观赏一番?”
徐复祯知道他是要回避,好让她和秦思如说体己话。于是微笑道:“自然是方便的。”
她叫来水岚领王清昀出去走走。
看着他的背影,徐复祯对秦思如道:“怎么样,成婚后一切都还好吧?”
她方才见王清昀对秦思如殷勤备至,想来感情应该不错才是。
秦思如抿唇微笑:“也好,也不好。”
徐复祯不解地看她。
“他对我自然是好的。”说到王清昀,秦思如嘴角忍不住上扬,“人家都说当了媳妇远不如姑娘时自在,可我反而觉得出了阁,突然就变成了家里的中心。有什么事,他都是先紧着我来,也没有妾室通房什么的,每日下了值就是回来陪我,也不出去应酬。”
徐复祯由衷道:“你福气真好。”
她还记得秦思如以前一门心思嫁高门呢。那高门大户的贵公子,哪能像现在的姑爷一样待她用心?
谁知秦思如却幽幽道:“其实我倒真愿意他出门去应酬。他那一门心思在翰林院修书,两年了,还是个七品的编修。”
徐复祯这些天见识了朝堂上的刀光剑影,觉得当了大官也未必是好事,还不如在翰林院修国史呢!
她于是安慰道:“姑爷有才学,又愿意陪你,这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
秦思如伸手抚上小腹,黯然道:“从前我也这样跟自己说。可是如今我肚里有了孩儿,不能不为他的出身想一想。我自己生来就是侯府的姑娘,到了我的孩儿,却要做个七品小吏的孩子,未免对他太不公平了。”
徐复祯没注意到她语气里的幽怨,高兴地说道:“你有喜啦!”
她走上前去伸手抚上秦思如的肚子,却觉得那里一派平坦,不由“咦”了一声。
秦思如笑道:“才两个月,还没显怀呢!”
徐复祯讪讪,又道:“姑母知道了么?”
秦思如摇摇头。
徐复祯迟疑道:“听说你出嫁后很少回侯府……你是生姑母的气么?”
秦思如涩声道:“我怎么敢生母亲的气。实在是夫家门第太低,他这个人又死板得很,不愿意往侯府走动,怕人家说他攀附权贵。当初明明可以进工部,有大哥的提携,如今怎么着也能升到六品了。可他偏不,非要去那清苦的翰林院。”
徐复祯不知道怎么接话了。方才明明看他们两人好得蜜里调油,谁知道秦思如竟还存了一肚子郁气。
秦思如又道:“祯姐姐,你如今在宫里得势,原本他也不愿意来你这里。只是看我有了身子,怕出什么意外,才不得不陪我过来罢了。”
徐复祯讷讷道:“可见他对你好,并不是冲着你的出身,是真心喜欢你。”
“喜欢有什么用?喜欢是最不值钱的,是那待嫁的小姑娘才憧憬的东西。”
秦思如的话仿佛在点她。
徐复祯心里不服:喜欢怎么就不值钱了?不喜欢的人能过到一块儿去吗?
秦思如见徐复祯根本不接她的话茬,只好抛出了来意:“祯姐姐,如今少傅的人选还没定,又要在翰林院选,清昀是二甲进士,才学绝对过关的。你能不能帮帮我,提拔他去当少傅?”
徐复祯看了她一眼,谨慎地问道:“这是他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倘若是王清昀让思如来说这番话,那她是万万不能答应的。她最看不起依靠女人的男人了。
秦思如咬牙道:“他要是有这觉悟倒好了。”
徐复祯沉吟道:“我会帮忙留意着。不过,也不能保证我说话就一定管用。”
她得观望一下王清昀的才学人品如何。
秦思如听她这么说,只当这事成了,连连感谢她。
“祯姐姐,你说话不管用,还有谁说话管用?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谁的脸色也不用看。别人的命运,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徐复祯苦笑。旁人只知道无限风光在险峰,有几个人能想到高处不胜寒?
她在宫里每天提心吊胆,生怕自己一着不慎做了政斗的牺牲品。为了能跟上变革的节奏,她夙兴夜寐恶补历朝国策。霍巡打趣她的黑眼圈,其实她可不单是为了他伤神!
徐复祯道:“我还羡慕你呢。有一个体贴入微的夫君,没有后宅纷扰,又有显赫的娘家撑腰,什么也不用烦恼。”
秦思如幽幽道:“那我跟你换。”
徐复祯一想,那又不行。她才不想要秦思如的夫君。虽然潜意识里自己是该说一门亲事,可要是姑母给她讲了别人家的公子,她倒还未必愿意嫁了。
秦思如又叹道:“你跟大哥要是没出那事,估计你们也早就成了。”
徐复祯脸一沉:“别跟我提他。”
秦思如没想到她记仇到现在,忙道:“是……那不说他了。祯姐姐,你比我还大一岁呢,就没什么打算么?沈世子还没结亲,他家门庭贵重,不算辱没你如今的身份。”
沈世子?徐复祯想了一回,没想起来是谁。
秦思如看她疑惑的样子,道:“承安郡王府的沈世子呀!”
徐复祯心中隐隐有了印象。这个人如今好像在河东军,封的是武略将军。
她不以为然道:“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秦思如从前不知道多想嫁进郡王府。见徐复祯说起郡王世子却好像在聊一个无足轻重的路人,心中不免又更加艳羡她:得是什么样的地位才能这么洒脱啊!
她又问道:“那你在宫里,见到的都是权贵重臣,他们家的公子,就没有一个入你的法眼的?”
徐复祯支支吾吾道:“有啊。”
她从前在侯府时跟秦家两姐妹就是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又见秦思如婚姻幸福,不免起了向她讨主意的心思。
“是谁?”秦思如问道。
“你知道霍巡霍中丞吗?”
“是他?”
秦思如有些意外。
“当然知道啊。前些日子,他封了少师。因为不是进士出身,所以朝里好多人都反对。后来他在翰林院连开了六场论辩,辩倒了翰林院所有的学士,才顺利地拿到了任书。连我们家清昀都说他有状元之才。”
徐复祯睁大眼睛。她怎么不知道这事?转念一想,那会儿她应该还在病中呢。
秦思如摇她的胳膊,兴致勃勃地问:“你跟他?”
徐复祯有些羞涩:“……嗯。”
秦思如眼皮却猛地一跳:不是说那位霍中丞还跟一个姑娘有婚约吗?祯姐姐不可能不知道呀。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对你有意思?你确定?”
徐复祯看着秦思如。她要是没把握,能跟秦思如说这个?
“他亲口跟我说的。”徐复祯道。
秦思如想了想,又道:“祯姐姐,他要是真对你有意思,就该娶你。别的甜言蜜语都是虚的,你可别被他骗了。”
徐复祯正烦恼这个呢。
“我暗示过他了,让他去找姑母提亲,可是,可是他就是不去。”
“暗示?”秦思如道,“男人是最会装傻的。”
她虽是敏感内敛的性格,然而成婚以后,心态又跟从前做姑娘时不一样了。
她怂恿徐复祯:“你直接问他,要他给个准话。他要是愿意娶你,就马上去跟母亲提亲;他要是不愿意,你也别跟他耗,转头找别人去。”
徐复祯犹疑道:“可是,这也太不矜持了吧?好像我多恨嫁一样。”
“矜持有什么用呀!”秦思如恨铁不成钢,“男人最喜欢玩弄你这种瞻前顾后爱面子的。”
徐复祯看着她幽幽道:“你倒是很了解男人一样。”
她觉得霍巡不是那种人。
秦思如脸上微微一红,她语重心长道:“我毕竟比你多一些经验。祯姐姐,你走到现在这一步不容易,这世道毕竟是对女子严苛许多,我真怕你被他骗了。”
徐复祯心乱如麻,不置可否道:“我想想吧。”
秦思如知道这种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下定决心的。反正她的目的也达成了,又看徐复祯如今无心待客,于是便起身告辞。
徐复祯送她出去,却发现王清昀一直立在廊下等候。
她想起秦思如的嘱托,于是走上前去跟他寒暄:“听说你如今在翰林院任编修?”
王清昀言简意赅道:“是。”
徐复祯又道:“是在修国史么?公务可还繁重?”
王清昀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一步,说道:“既是内人的私下拜访,就不论公事了吧。”
徐复祯见他这如临大敌的模样,心里不由好笑。其实问问公务,也不算什么吧,至于这么避嫌吗?
秦思如站在一旁朝徐复祯努嘴,低声道:“你看看他那死样子。”
徐复祯倒是有几分信秦思如的话了。
她把那夫妻二人送出门,见王清昀一直扶着秦思如,心里不由得有些羡慕起他们来。
再看看她的那位,明知道她在府里,连登门拜访都不肯,之前不是来得很勤吗!
她看着天色还早,做了个冲动的决定:“水岚,准备一下,我们去霍府。”
水岚大惊失色:“去干嘛?”
徐复祯早就想好了理由:“去问问那位王编修靠不靠谱。”
第103章 失意哪有吃自己的醋的?
徐复祯到底还记得她在朝中的立场,没有光明正大地走霍府的大门,而是敲响了角门。
应门的老仆一看到她,立刻恭敬地说道:“是徐姑娘来了。请随老奴进来。”
徐复祯讶异极了。这老伯怎么还认得她呢?
水岚大概知道原因。上次小姐登门没见到霍公子,估计是他后来特地吩咐过府里的人。可见霍公子对小姐还是很用心的。
水岚心里幽幽地叹气。
那老仆引着徐复祯往里头走,口中一边说道:“少爷不在府里,徐姑娘且稍候片刻。”
“少爷?”徐复祯有些讶异他对霍巡的称呼。
那老仆呵呵地笑:“老奴原是霍家的家仆,后来少爷把旧宅收了回来,把我们也找了回来。”
徐复祯环视了周围的廊檐一眼,道:“这里是你们家的旧宅?”
“嗳。”老仆应声道,“我们少爷,是个念旧的人呐。”
徐复祯心里一动,她其实也算个旧人吧?
老仆领着她走进月亮门,穿过一道游廊来到厅堂里。
他请徐复祯在厅堂坐下,一边沏了茶上来:“老奴已经派人去官署通禀少爷了,还请徐姑娘在此处稍等。”
徐复祯奇道:“今日不是休沐么,他去官署做什么?”
那老仆摇了摇头,面露忧愁之色:“我们少爷勤于公事,平时都是过了二更三更才歇下。就是休沐日,也不得闲暇半刻。”
徐复祯心里腹诽:那么忙,怎么还要去当少师。
那老仆上了茶便退下了。
徐复祯和水岚坐在厅里等待,过了一炷香时间,没见霍巡回来,想必是官署的事情尚未处理好。
徐复祯百无聊赖之下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那厅堂不算阔大,胜在布置清贵肃雅,令人见知不凡。
她其实并不了解霍巡,见这府邸是他的旧宅,不由起了探寻的念头。
徐复祯让水岚坐在厅里等她,自己却慢慢踱步往外走去。
这座宅邸并不大,她从穿堂往后走,一路也没遇上一个仆人。过了穿堂,就到后院的正房了。
徐复祯有些犹豫地止住了脚步。万一他的后院有什么人,那自己就有些冒犯了。
她待要转头回去,目光扫过东厢房靠着廊下的窗户,窗沿下摆了两盆剑兰。半透的琉璃花窗映出里面的陈设,一张紫檀四方长书案,两排七尺高的黑漆书架,摞着整整齐齐的书卷。
这是他的书房?
徐复祯不由驻足,透过菱花窗格往里头细看。书案旁边是一尊青花卷缸,上面斜插着几卷画轴。两边靠墙各摆四张太师椅,看起来是会在此待客。
徐复祯心想,她也该给自己布置一间书房。黑漆太过肃重,她要黄花梨的书架,再摆一面博古架,把平时珍藏的玩器摆上,顶格再养一盆吊兰。
她这样想着,身后突然有人轻笑一声,道:“真把这里当自己家了,到处乱走?”
徐复祯冷不防见霍巡已经站在身后,先是吃了一惊。毕竟被主人家抓到自己的窥探,已是难为情,再听他话里的揶揄之意,更是无地自容。
她还未及做出反应,霍巡已预料到她要气恼,又抢先开口道:“你找我有事?进去说吧。”
说罢,他先过去推开了书房的门,站在门边笑吟吟地看她,做出邀请的姿态。
徐复祯只略红了红脸,便顺着他给的台阶下了,跟着他进了书房。她见那卷缸上插着的画轴,不由得伸手过去摸了摸卷轴。
霍巡看了一眼,道:“别乱动。”
徐复祯脸一红,忙收回手去。她平时不是那么不规矩的人,怎么在他的地方就管不住自己,还总是被主人抓个正着呢。
不过说真的,就摸一下而已,他有必要这么凶吗?徐复祯偷偷撇嘴。
霍巡摆了张太师椅在书案对面,请徐复祯坐下。他自己则立在角落的几案旁,用火石点上了香篆,袅袅白线便从博山炉上升起,清冽的雪松香气自其间逸散出来。
他这才面对着徐复祯在书案后面坐下,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一瞬,淡然地问道:“徐姑娘有什么事?”
一本正经的姿态。
好在徐复祯是提前想好了来由的,她也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道:“我想来问问少师大人,可认得翰林院的王清昀王编修?”
话一出口她便觉得不妥。霍巡一个御史台的人怎么会认得翰林院的七品小官?听起来倒像她在没话找话一样。
谁知霍巡却道:“认得,他是盛安十年的进士。怎么,你想让他当少傅?”
她还没道明来意呢,他这么快就猜到了?徐复祯不由睃了霍巡一眼,面上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你觉得他能胜任吗?”
霍巡指尖轻点着椅背,沉吟道:“他学问还行,为人谨敏恪直,可堪此任。不过,翰林院够格当少傅的不少,论资历恐怕排不上他。”
“你的资历不是比他更浅吗。”
霍巡笑:“我跟他不一样。有人求着我当少师呢。”
徐复祯虽然失忆了,可直觉霍巡就是在影射她。
“谁求你当少师了?”她不悦道。
霍巡见她秀眉蹙了起来,不敢再逗她玩,于是收了笑道:“是成王和彭相都想让我当。”
其实当这个少师打乱了他原本的规划,看着眼前的罪魁祸首,霍巡转过了话头:“你怎么突然看上王清昀了?”
“他是我表妹的夫君。”
话音落下,徐复祯又觉得不妥,有偏私之嫌。于是解释道:“举贤不避亲。他要是有能力胜任,提携一下也就是顺手的事。”
她见霍巡半垂着眼睛不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又忐忑不安起来:“你……你会觉得我是在专擅弄权么?”
霍巡眸光一转,在她的脸上逡巡片刻,忽然一笑:“弄权又怎么了?”
西斜的日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打在霍巡的侧脸上,给他的眼眸镀了一层乌金色的光泽。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将竹帘往下一拉,室内顷刻暗了下来。阳光映在霍巡身上的周身光华也瞬间消失,整个人半隐进了阴影中。
徐复祯的目光一路跟着霍巡,看他走到自己身旁,半倚着书案缓缓开口:“成王,枢密使,彭相。这个位置的人,哪个不是弄权?”
他垂眸俯视着她,眼里多了几分怜惜,轻声叹道:“你说你,这么恪守道德,可怎么斗得过他们?”
谁想跟他们斗了?从小到大没有人告诉过她长大以后要在官场勾心斗角。她以为自己会嫁个人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徐复祯轻轻咬住下唇。忽然开口道:“再过两个月我就十九岁了。”
这个弯拐得莫名其妙,霍巡一愣,旋即点头微笑道:“嗯,是大姑娘了。”
徐复祯抬头看着他,却见他迟迟没再说下一句话。竹帘挡住了日光,屋里开始泛起凉意来。
“男人是最会装傻的”,她想起秦思如的话。徐复祯叹了口气,那她就索性勇敢一回吧。
她猝不及防站了起来,额头差点撞上他的下颌。霍巡下意识地微微后仰,徐复祯的眼睛正好平视着他颈间凸起的喉结,看见那块凸起轻轻滚动了一下。
徐复祯知道他紧张了,她心里反而镇定了起来。
“你上次问我的那个问题,我现在回答你。”
“我也喜欢你。”
她盯着霍巡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垂眸看着她,浓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了一层阴翳,看不清眼中的情绪。可是,他的神色分明地透出喜悦来。
如今已近日暮时分,竹帘挡住了窗外的斜阳,室内影影昏昏的。她那语气格外坚定,却一下子带起了满室的旖旎。
霍巡一把将徐复祯拽进了怀中,她几乎是撞进他的胸膛。然后他的手臂收紧,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嵌进怀里。
拥着她的怀抱坚实温暖,将屋里的凉意尽数驱散。徐复祯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耳边充斥着热烈的心跳,不知道是谁的,又或者是两个人的。
他将下颌抵在徐复祯的头顶,忽然带着笑意道:“抱歉。我一时激动,忘了经过你的同意就抱你。”
他这时候还惦记着逗她!徐复祯难为情地一笑,将脸在他的衣领上蹭了蹭,低声道:“不用问……我是愿意的。”
细若蚊蚋的声线像一把锋利的小刀,一下子绷断了霍巡的理智。
他伸指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然后低头吻了下去。
直到他的唇贴上来,徐复祯才反应过来他在干什么。她震惊地瞪大眼,却见他闭着眼睛,翕动的长睫几乎要扫到她的眼睛。
徐复祯颤颤地闭上双目,感受着他的鼻尖碾着她的脸颊,唇上是绵软的、温凉的触感,细雪无声般的润泽。真是……奇妙的感觉,她心跳得格外快,或许是因为长这么大还没做过这么出格的事。
好在他不准备让她太过难堪,只轻吮了几下她的唇瓣便恋恋不舍地放开了。
望着他那张薄润红馥的唇,徐复祯羞红了脸,可是那个吻给了她问出来意的勇气:“那——你愿意娶我吗?”
拥着她的怀抱似有一瞬僵硬,徐复祯心里一沉,仰头望向霍巡。
他正也垂眸看她,神色却端凝了些:“我当然是愿意的,但你现在问了不做数。”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霍巡低头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等你记忆恢复了我们才能商量此事。”
徐复祯从他怀里挣开。
“为什么现在不能?我现在头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想要嫁给你。你不是也喜欢我么?你不愿意娶我么?”
箭在弦上,她几乎是抛下了所有的矜持与骄傲,近乎乞怜地求他一句应承。
霍巡偏过头不忍再看她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眸,硬下心肠摇了摇头。
“我现在答应了你,就是趁人之危。等你记忆恢复了,一定不会高兴的。”
他还记得她当初信誓旦旦说不要嫁人的模样。
“我不觉得是趁人之危。”徐复祯倔强地说道。
霍巡伸手要拉她进怀里,却被她僵着身子甩开了手。
“抱也抱了,亲也亲了。”徐复祯越想越委屈,“现在又不肯娶我,还说是我不愿意。”
“不是我不肯娶。”他无奈地解释,“就算你也愿意,现在的局势我也娶不了你。”
徐复祯眼含泪光看着他:“局势算什么?我嫁给你之后就会离开宫里,不会再跟你唱对台戏。”
“没有那么简单。”霍巡有些头痛,“就算是这么简单;等你恢复记忆却发现宫里的一切都抛下了,你一定会怨我。”
徐复祯忽然冷冷一笑:“其实你就是怕娶了我被成王忌惮吧?”
“这个不是问题,我会解决。但是需要一点时间。”霍巡去捉她的手,她却把手紧紧地绞在一起不让他碰。
徐复祯自顾说道:“你怕成王忌惮,那就不要来招惹我。招惹了又让我等,一个女孩子有几年可以等?”
她想起秦思如的话。他如果真的喜欢她,那就一定会娶她。别的都是虚无的、哄骗小姑娘的。
“哪怕你直接承认不愿意为了我得罪成王呢。凭什么还把锅扣在我头上,说我将来会后悔?还是说你根本喜欢的就是以前那个她,不是我?你处处考虑她的感受,有没有想过我要用多大的勇气才能说出这些话?”
徐复祯越说越伤心,眼眶含着的泪终于滑了下来。
霍巡整个人压过来搂住她。“傻瓜。她就是你呀。哪有吃自己的醋的?”
徐复祯不愿意被他抱,在他怀里拼命挣扎,可是她在他的力量面前如同蚍蜉撼树,根本挣不开。气急之下,她隔着衣服朝他的锁骨狠狠地咬了下去。
霍巡忍着痛不松手,谁知道她铁了心要从他怀里脱开身,竟是使了吃奶的劲来咬他。霍巡疑心再不松手她真能把他的锁骨咬穿,只好放开了禁锢。
他伸手钳住她的面颊,看那两排贝齿上已经染了一痕血迹,半是气半是笑地说道:“你是小狗么?”
徐复祯正在气头上,只当他的话是在羞辱她,扬手朝他脸上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震得她手腕发麻。
趁着霍巡还没反应过来,她转身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翌日徐复祯一早起来头上昏沉沉的,请太医过来把脉,说是着了凉。她正好顺理成章告了假,不再陪小皇帝去经筵讲书。
过了两日,她身上渐好,却还是没法释怀那日在霍府的事情,干脆把秦思如召进了宫。
历来只有命妇才能奉诏入宫,秦思如身上没有诰命,没想到徐复祯想见她就能随随便便召她进宫。
她激动之余,又不免对徐复祯多生了几分敬畏。
待进了宫,内侍引着她进了乾清宫,秦思如才知道徐复祯竟是住在这里。
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去处无非就是皇帝住的乾清宫。秦思如觉得自己要是能住这里,每天不知道多快活,还想什么嫁人?
没想到见了徐复祯,她竟是一脸恹恹地倚坐在罗汉榻上。秦思如心道:该不会是出师不利,被那位霍中丞拒绝了吧?
果不其然,徐复祯一见到她便开始诉苦,说那位霍中丞是如何可恶,撩拨完她,却不肯负责,还把锅都扣在了她头上。
秦思如这才知道徐复祯病愈后失去了一段时间的记忆。她心中暗道不好:“所以,你是不知道他有婚约的事?”
“什么婚约?”徐复祯懵了。
“你被他骗了!”秦思如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成王,什么失忆,都是他的借口罢了!他肯定是为着那桩婚约才不要你。”
徐复祯急道:“到底什么婚约,你快说呀。”
秦思如顺了气,这才道:“当初霍中丞自己说的,他从前落魄的时候,有一个姑娘对他不离不弃。现在他们虽然暂时分散了,但是他为了那个姑娘是不会再娶别人的。为此他把成王的长女都拒绝了,更别说是你了。”
她又有些懊恼:“昨儿你跟我说那霍中丞对你有意思,我还以为你有自信把那姑娘取而代之呢。原来你根本不知道啊!”
徐复祯如坠冰窟。
一个落魄时不离不弃的旧情人,她拿什么跟人家比?当初霍巡的落魄还跟她脱不了干系呢!
他现在处处撩拨她,先把她的心勾过来,再狠狠踩在地上。怕不是为了报当初那一巴掌之仇吧?
可笑她还放下脸面找他要名分。可笑她还以为自己是他眼里的明月。其实她就是那盏红纱灯笼罢了,被他那双深情的眼睛望进去,还真不知好歹地以为自己变成月亮了。
徐复祯伏着秦思如的肩膀放声大哭。
送走秦思如的时候正好过了未时。徐复祯正拿冰帕子敷眼睛,水岚进来道:“小姐,霍大人求见。”
徐复祯手上的动作一顿。
“不见。”
水岚犹豫道:“可是霍大人已经过来了,就在殿外的廊下等候。”
他这是一点嫌都不避了?乾清宫虽说都是她的人,可他这样大喇喇地出现昭仁殿外,真觉得乾清宫是密不透风的墙?
徐复祯拿开敷眼睛的帕子,透过镜子冷冷看着身后的水岚:“就说我喝了药睡下了。”
水岚看着小姐镜子里冰冷的眼神,不由打了个寒颤,连忙应声退下了。
晚些时候,小皇帝过来昭仁殿。徐复祯问了一下他的功课,忽然幽幽道:“皇上,给你换个少师好不好?”
小皇帝仰头看她:“为什么?我喜欢霍少师,为什么要换掉他?”
徐复祯咬牙切齿:“因为他德行败坏,不适合当帝师。”
小皇帝嘴一瘪哭了出来:“不要……霍少师一点都不坏,他对我很好,会给我讲故事,还会夸我聪明,女史不要换掉他……”
徐复祯自己爱哭,却不知道怎么哄哭泣的小孩子,只好连声让可喜把他领走了。
她心中郁气难消,又一眼看见养在角落里的小刺猬。
蒹葭奴——一想到这个名字,徐复祯心里就恼羞成怒。
她提起笼子放到几案上,原本想让人把笼子带刺猬一起扔了——她才不稀罕霍巡的东西。可是看那小刺猬无辜的眼神,她心里又软了下来。
徐复祯从果碟中取过两枚杏仁,一左一右地放在笼子边缘。
“灵灵,”她自言自语道,“你要是选择他,你就吃左边的杏仁;要是选择我,那就吃右边的。”
小刺猬鼻尖翕动着,小心地爬向左边,叼起那颗杏仁啃了起来。
徐复祯不甘心,又在原处摆了一颗杏仁,朝小刺猬说道:“这回选我就吃左边的,选他就吃右边的。”
谁知小刺猬啃完爪子上的杏仁,因为没吃到右边那颗,又往右边爬了过去。
徐复祯气坏了。
她喊来水岚:“去跟太后娘娘说一声,明天我们搬到坤宁宫的配殿去住。”
“这么突然?”水岚愣住了。
徐复祯随便想了个理由:“就说我病了,不好把病气过给皇上。”
太后得知徐复祯要搬过来喜忧参半,虽说这样处理朝政是便利了些,只是没那么方便召见文康公主了。不过她并没说什么,只让人把西配殿收拾出来给徐复祯住。
搬到了坤宁宫去后,霍巡想见她就没那么容易了。徐复祯想起霍府的家仆说他每日三更才睡觉,她硬是挑灯到四更,准备把在情场丢的面子从职场上找回来。
第二日的早朝,新旧两党依旧为了赋税变法的事情争论不休。新党要求把四成税银直接归地方调配;而旧党则坚持把税银收归朝廷,再向地方拨款。
徐复祯一向鲜少在上朝时发言,忽然趁着两党争论的空隙提出了一个新的解决方案:
由宗室亲王在其封地兼领掌财赋的转运使,四成税银由他们直接调配;由枢密院调派掌军队的安抚使,从转运使手里拿钱养兵;由吏部指派监察使,将当地税银的分配直接上报皇帝。
这样一来,既解决了新党批判的权贵敛财;又解决了旧党担心的皇权旁落。
听上去是个两全的优解。唯一对成王这个在京摄政的王爷不友好:他的封地在西川路,如此一来西川路转运使要由别的王爷担任,等于是让别人住进了成王的大本营。
成王一派自然不能同意。
然而成王代表的新党里有相当一部分是锐意改革的文官,他们不属于成王的麾下,并不在意成王的利益是否受损。因此新党里又分出了两拨声音。
彭相简直要笑出声来。虽然徐复祯的这个方案也狠狠剜了旧党一块肉,但新党直接内讧了,于旧党就是极大的利好。
他不由佩服起徐复祯来,这小姑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三番两次让他刮目相看。
徐复祯抿起唇角,微笑地看向霍巡。可惜他并没有看过来,神色也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徐复祯有些遗憾,她真想看霍巡气急败坏的样子。
九月初五是休沐日,太后命人去询问徐复祯要不要出宫。
徐复祯正跟霍巡赌气,才不会给机会让霍巡见她,自然不会出宫。她知道太后的心思,于是让太后想见文康公主直接召见便是。
太后没想到徐复祯竟会主动提出这件事。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了:她怕文康气到徐复祯,也怕徐复祯给文康委屈受。
重阳那日宗室命妇会进宫,到时候再召见文康公主也不迟。
到了重阳那日,在京的宗室命妇都进宫来给太后问安。徐复祯嫌坤宁宫吵,于是躲回了昭仁殿去。
她正坐在案边看奏疏,忽然水岚走进来道:“小姐,瑞和郡主求见,要不要宣?”
瑞和郡主?徐复祯凝神一想,慢慢想起来她就是成王的长女。她冷不防想起秦思如的话:霍巡为了他的那位姑娘把成王的长女都拒绝了。
“她来找我做什么?”徐复祯攒起眉心。
水岚道:“说是很重要的事情。”
徐复祯轻轻吐了一口气。她前几天在朝议上把成王得罪狠了。这位郡主不会是来找她麻烦的吧?不过,她连成王都不怕了,又怎么会怕他的女儿?
“请进来吧。”
不多时,沈芳宜走了进来。
徐复祯悄眼打量她。这位郡主看起来年纪比她小一点,一张鹅蛋脸生得明媚清丽,不过上扬的眼尾眉梢显出几分倨傲,恐怕不是好相处的人。
徐复祯请她在书案对面坐下。
沈芳宜却朝她行了个大礼。徐复祯有些惊讶,忙道:“郡主这是做什么?”
沈芳宜行过了礼,这才依言坐下,缓缓道:“芳宜来谢过徐尚宫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徐复祯茫然地看她。
沈芳宜没看出她的疑惑,自顾说道:“介陵哥哥都告诉我了。之前本想过来道谢,谁知道徐尚宫病了,一直见不着你,直到重阳这日进了宫,才有机会过来道谢。”
介陵哥哥?他们关系看起来还挺好嘛。徐复祯看了沈芳宜一眼。
“他都跟郡主说什么了?”
她听说是病前的事,难怪想不起来,于是不着痕迹地套沈芳宜的话。
“那日在万寿行宫的事呀。”沈芳宜道,“介陵哥哥说不想让我误会,就把沈蕴宁如何害我、徐尚宫请他去救我的事如实告知我了。说起来,徐尚宫才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合该过来一谢。”
有这种事?徐复祯眉心微锁。难怪太后要见文康公主还要背着她,显得她好像是阻止人家母女团聚的恶人一样。
沈芳宜却误会了她的意思,连忙道:“徐尚宫,你放心,我是顾大局的人。这事我没声张,我父王也不知道。”
“喔。那多谢你。”徐复祯不知道说什么,随口敷衍了一句。
沈芳宜见她态度不冷不热,料想还是记着自己从前对她不敬的事情。
她于是直言不讳道:“其实,我第一次在奉灵殿见到你的时候就认出你了。那时我心悦介陵哥哥,所以难免对你有些敌意。可是我没想到你那次在坤宁宫出面帮了我,后来在万寿行宫又帮了我。难怪介陵哥哥倾心于你,我输得心服口服。”
“你认出我什么了?”徐复祯莫名其妙,“谁说他倾心我的?”
沈芳宜一副了然的模样:“他要是不喜欢你,能去当那个少师?当初父王想让介陵哥哥去的,可他一直没松口。后来你生病了,宫里封锁了你的消息。他突
然就同意去当少师了。别人都以为他是为了仕途,只有我知道他是为了你。因为进宫给皇上讲书,就有机会见到你了。”
徐复祯半信半疑:“他告诉你的?”
沈芳宜扯了扯嘴角:“在我面前就别装了吧。那个和介陵哥哥有婚约的姑娘就是你,我早就知道了。”
“你说什么?”徐复祯睁大了眼睛。
沈芳宜有些不耐烦了:“从前在蜀中的时候,我在介陵哥哥的书房里看见过一些画像,每一幅画的都是你。所以我在奉灵殿一眼就认出你来了。后来他一说以前有过婚约,我就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你。”
“什么画像?”徐复祯喃喃道。她想起霍巡书房里的那口青花卷缸。她就摸了一下,还被他说了。
沈芳宜见她一副精神恍惚的模样,倒真像个不知情,于是道:“那些画之前就一直收在他书房里的,他平时宝贝得很,肯定也带回京城了。不信你自己去找来看。”
“我不信。”
徐复祯站了起来,她看了一下更漏,如今是未时一刻,霍巡刚开始给小皇帝讲书。
“水岚!”她扬声道,“更衣。我们现在出宫。”
沈芳宜看着徐复祯疾步离去的背影,不由讶然:她还真不信啊!
第104章 和好可是我想让你重新爱上我。
一刻钟后,一辆不起眼的平顶马车抵达霍府的角门。
徐复祯掀开车帘,不等水岚搀扶,自己提着裙子跳下了马车。
依旧是上回那个老仆过来应门,见到徐复祯,他有些意外:“徐姑娘怎么来了?少爷在官署,这会儿恐怕回不来。”
徐复祯要的就是他回不来。她一面往里头走,一面对那老仆道:“无妨,我去厅里等他,老伯自去忙吧。”
那老仆仍旧送她到厅堂里,给她沏了茶,这才退下了。
徐复祯见他拐过连廊看不见影了,这才站起身来,循着记忆往霍巡的书房走去。
她上次只是闲庭信步,这回却是存了目的来的,路上难免紧张。好在一路没见着什么人,顺利地摸到了霍巡的书房外。
徐复祯先透过窗户往里瞧了一眼,里面还是她上回过来时的模样。她走到门边,试探地推那扇黑漆隔扇门,竟真让她推开了。
徐复祯小心地跨步走进去,心却是砰砰乱跳起来。
她记着沈芳宜的话,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那口青花卷缸上。里头斜插着数卷画轴,一二三四……总共有六卷。
她在画缸旁边站定,从里面抽出了一卷画轴,拿在手里徐徐地展开来。
四尺四开的彩边绢,上面用清润的笔触勾勒着一个身穿海棠红襦裙、挽着流云髻的少女,长眉月眼,唇角半点梨涡隐现,只一眼徐复祯便认出那就是她自己。
边上落款是霍巡的字迹,上面写着“忆闲风斋初见祯儿丁亥年腊月作于兴元府”。
徐复祯反应过来这是她和霍巡的初见。丁亥年是盛安九年,他们七月初见,到十二月他竟还记得她的样貌打扮。
她不由微微笑起来,合上那卷画轴放在一边,又取过一旁的画轴展开。
依旧是四尺四开的彩边绢,画着一个立在桥边的少女,正仰头看着烟火。流畅的线条一笔勾勒出秀挺的侧颜,不消说,那还是她。
落款写着“戌子年中秋夜忆去岁同祯儿涿河畔共赏烟火”。
徐复祯看着画中的少女指尖一颤。盛安九年的中秋是跟霍巡一起过的吗?
她渐渐想起来,那年中秋发生了很多事情。
她发现了姑父在外头的相好;她还被霍巡拽着跑到了涿津桥去看烟火;她小小地使了个计谋,把王今澜赶出了侯府,还差点要了秦萧的命。
徐复祯又抽出第三幅画。
画作背景是用墨青色晕染的山林夜色。少女靠在朱漆阑干上,微微仰着头,红唇鲜艳丰润,胡粉色颜料在眼里点了数点高光,像蓄着的清泪。
落款只提了一句诗:“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没有描述,没有日期,但是徐复祯一下子想起来了。
九年重阳节,她随姑母去郡王府别院做客,在那里挨了沈珺一鞭子;郡王妃收了她做干女儿,又跟着表姐沈芙容认识了文康公主。
也是在别院半山的栖凤阁,霍巡凭着一个吻走进了她的心里。
第四幅画的笔触很少,黛青色的阴影勾勒出一副皓月雪霁图,当中一个穿素锦斗篷的少女,乌发雪肤素衫,像自雪里走出来的仙娥。
落款“夜对孤灯不成眠己丑年冬月忆祯儿作”。
这是在抚州的时候。徐大太太给了间没有护卫的屋子给她住。三九寒天,他彻夜睡在她的屋外守护她。
那时徐家在她面前还是一个强大的对手,她靠着巧劲才能从徐家手里拿回自己的财产。现在徐家已经分崩离析,她也不是从前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了。
徐复祯心中百感交集,又展开第五幅画。
背景是藤黄颜料虚绘的草庐,使了山水画的技法,用淡墨画出蒸腾的烟雾,跪坐的少女的脸半隐在烟雾后面。
落款“东阳山煮茶,今忆之恍如隔世矣己丑年暮秋作”。
徐复祯心里颤了颤。这是盛安十年的二月,那时他们久别重逢如胶似漆,谁也没想到即将迎来真正的分别。
她那不堪回首的两年里,原来他也是一样的摧心剖肝。他当初是怀着怎样的思念落笔,又经过了多少个日夜的观瞻抚触,连画布都起了毛边。
一滴泪落在画卷上,徐复祯吓了一跳,连忙用袖子去擦,谁知袖子的绸布不吸水,她又手忙脚乱地找帕子。
待擦掉画布上的泪水时,那泪滴已化开了大半,将画中人那本就晕染得若隐若现的脸庞变得更加模糊。
沈芳宜说他很宝贝这些画。要是被他知道自己弄花了他的画,也不知道会不会生气。可是,本来画的就是她,霍巡怎么会跟她生气?徐复祯眼里还含着泪光,又忍不住抿嘴笑了。
她擦了泪,取过第六幅画轴。
这幅画卷明显比其他几卷要新一些,她展开一看,却是怔住了。
很精细的画面。莹黄的色调,苏绣屏风投下的仙鹤剪影与地毯上的彩凤交织在一起。少女在罗汉榻上沉睡着,一只手放在小腹上,眉心微微蹙起。
徐复祯脑子轰然一声。
这是在政事堂侧殿的暖阁里。那时她身子不适,先行去暖阁里歇下了。后来她做了个梦,梦见霍巡进来看她,还亲吻了她。
那时他们还没和好。所以,那不是梦吗?
徐复祯别过眼去看落款:“祯儿眠时方可爱庚寅年季春作于京城”。
徐复祯气笑了。她想起霍巡关于刺猬的那番论调。他是觉得她醒着的时候跟刺猬一样吧?
六幅画轴摆在书案上,徐复祯依次看过去,那被她淡忘的记忆随着画作串联了起来。
她是怎样从寄人篱下的表姑娘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虽聚少离多,可他一路见证了她的成长。
在她忘记了自己进宫的初衷时,霍巡帮她守住了。
而她给了他什么回报?先是把他咬得见了血,再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徐复祯立刻心疼起来,也不知道他的伤口要不要紧。可是,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他们的关系明白告诉她呢?
倘若她知道自己就是他的唯一,就算记忆还没恢复,也不会因为患得患失跟他闹得那么厉害。这下可怎么收场呀?
她把那画轴卷好放回了画缸中,关好书房的门,转身回到前厅领着水岚离开了。
在角门看到那位老仆,徐复祯叮嘱他:“老伯,我进宫去找霍大人,今日登门之事就不必告诉他了。”
那老仆应了一声。
回到宫里已过了未时,讲书已经结束。徐复祯正为没见到霍巡而懊恼,转头看见可喜领着几个内侍在庭前陪小皇帝玩滚铁环。
徐复祯立在廊下蹙眉看了一会儿。她失忆那段日子没怎么管过小皇帝,他怎么懒散成这样了?
她把小皇帝叫过来:“皇上今天的功课做了没有?”
小皇帝低着头:“还没有。”
徐复祯不悦道:“业精于勤,皇上怎么可以耽于玩乐?”
她虽严格,可时刻谨记君臣之道,不好多说小皇帝,于是转头要发落可喜。
可喜连忙辩解道:“徐尚宫错怪小的了,是少师让皇上下了学去玩的,还说什么乐者,人之常情……”
徐复祯呆了呆道:“那,那就去玩吧。”
小皇帝不放心地拉了拉徐复祯的裙裾:“女史,我不玩了,你别生少师的气。”
徐复祯扶额:“谁生少师气了?”
小皇帝呐呐道:“今天少师还问起女史呢。”
“问我什么了?”徐复祯有些窃喜。他还惦记着问候她,应该就是没有恼她吧?
“问女史最近心情好不好。”
“皇上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女史生少师的气了,要把他换掉。”小皇帝老实地回答。
徐复祯眼前一黑,皇上怎么一点心眼都没有,什么都往外说。
“然后、然后少师说有一句话要我转告女史。”小皇帝继续说道。
“什么?”
“少师说刺猬的性子急,让女史小心别被咬到手了。”
徐复祯气急。他这是在含沙射影呢!
第二日讲书的时候徐复祯陪着小皇帝去了弘德殿。看见霍巡,她故意板着脸。
中途休息的时候,徐复祯让可喜领小皇帝去御茶房吃茶食。小皇帝一走,殿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徐复祯瞟了霍巡一眼,故意道:“我姑母给我说了一门亲,是常家的表哥。”
“哦?”他挑了挑眉尾,“叫什么名字?”
这本是徐复祯信口胡诌的,她一时也说不出名字,于是继续板着脸道:“我觉得他挺不错的。到时候我嫁去润州,离京城远远的,就没人跟你作对了。”
“嗯。那是挺好的。”霍巡好整以暇地说道。
徐复祯看他一脸淡然的模样,不由道:“你真这么想?”
霍巡走过到徐复祯面前,两手撑着圈椅的扶手,俯下身来看着她,冷笑道:“你把我的书房翻成那样,要是还想着嫁给别的男人,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你都知道啦?”徐复祯窘然。
霍巡笑了一声。
“你把我的画顺序全都打乱了,我还能不知道么?”
徐复祯仰头看他。他撑着她坐的椅子半俯下身,从她的角度,正好平视他的肩颈。
绯红镶玄色暗纹衣领的官服愈发衬出露在外面的脖颈如白璧雕成。
徐复祯忽然伸手扒开他的衣领。
霍巡没想到她直接就上手了,忙扣住她那不安分的双手,耳尖却微微地发红:“干什么?”
徐复祯被他攥着手,委屈地说道:“我看看你的伤口。”
霍巡往窗外瞟了一眼,轻声笑道:“哪有直接扒人衣服的。”
徐复祯心想:只是看看锁骨罢了,用得着这么大反应么。当初他在她面前可是整件上衣都脱掉了。
这样想着,她口中小声道:“又不是没看过……”
霍巡眸光一凝,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你都想起来了?”
徐复祯盯着他的眼睛,语气也柔和了下来:“嗯……都是我不好。我跟你道歉,我再也不跟你闹了。”
霍巡用拇指摩挲着她的脸颊。徐复祯睁着清凌的秋水眼看他,是久违的乖巧,恍如从前他们还没分开时的那个祯儿。
“都想起多少了?”他低声问道。
“全想起来了。”
“唔。那还肯嫁给我么?”
徐复祯一窘。她伸手搂霍巡的脖子,拿他之前的话来堵他:“就算我愿意嫁,现在这个局势我也嫁不了你呀。”
霍巡笑了起来。
“那我还是喜欢失忆的祯儿,愿意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托付给我。”
徐复祯一想起自己失忆时干的事情,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讪讪道:“她有什么好的,心眼又小,又爱多想,还打人。”
霍巡都忘了这是个连自己的醋都吃的人。他忍着笑道:“那你心胸宽广、不会多想,也不打人?”
徐复祯却急了,道:“我现在不会那么冲动了。”
她伸手抚上霍巡的左脸,目光里盛满了心疼与后悔:“还疼吗?”
霍巡摇摇头,捉着她的手放在心口:“这里疼。”
沉劲有力的心跳隔着衣料传递到徐复祯的手掌上。她鼻尖一酸,抓着霍巡的手放在自己脸上:“那你打回我吧。连同初见那次,两巴掌还给我,我绝不哼一声。”
霍巡看她那视死如归的神情,倒像是认真的,手掌下的脸蛋细润柔软,谁会忍心打她?
他轻笑一声:“你当我是秦萧么?”
话一出口霍巡便后悔了。她是真在秦萧手上受过伤害的,这种事怎么能拿出来调侃?
可徐复祯脸上并没有不悦的神色,只是伸手捂住他的嘴:“呸,呸,他也配跟你比?”
霍巡莞尔,亲吻了一下她的手心。
徐复祯脸一红,却又认真道:“给我看看上次咬的地方。”
霍巡拗不过她,只好在她身旁坐下,稍解了衣领露出半截锁骨来。
他的锁骨生得极漂亮,锋棱挺直,光泽如玉,因此那两排整齐的牙印便越发显得格格不入起来。
徐复祯凝眉细看,如新月般的牙印上面已经结了深色半落的痂,隐隐可见里面细粉新肉。她看得心里难受,险些要落下泪来。
“对不起。”她带着哭腔道,“我真的不知道会这么严重。”
霍巡忙把她按进怀里安抚道:“其实隔着衣服一点都不疼。”
“都见血了还不疼。”徐复祯郁闷道。
霍巡一笑:“说真的,下次要是再恼我,任你咬我骂我,只是别往脸上打。”
她的性子虽然温柔,可骨子里还是有点大小姐脾气,一言不合就打人。
他怕徐复祯难堪,又亲了亲她的鬓角,温言道:“我不是怪你。只是脸上有掌痕,被人看到不好解释。”
徐复祯却更内疚了,只紧紧搂着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
好半晌,霍巡才听见她闷声道:“我是失忆了,你又没有。为什么不早点把我们的过去告诉我呢。害得我每天患得患失的,一点都不好受。”
“感情可以靠叙述吗?”
“你说了,没准我就想起来了。”
霍巡摇摇头。“可是我想让你重新爱上我。”
“什么意思?”徐复祯从他怀里抬起头。
霍巡那双寒星点漆般的双眸凝视着她:“我不想做秦萧的影子。”
徐复祯愕然从他怀里坐直身子。“你以为——我拿你当秦萧的递补?”
第105章 争宠说这大半天,原来他就是吃醋了。
窗外的紫薇树被秋风压弯了枝条,枝叶拍打在窗户上簌簌作响。
霍巡微微偏过头避开徐复祯错愕的目光,对她的问话不置可否,只是道:“倘若你跟秦萧没有闹翻,我永远没有机会上位。不是么?”
徐复祯怔忡地望着他。他说的也没错,前世就是最好的佐证。可是……
“可是我喜欢你又不是因为他。”徐复祯涩声道,“是,我承认一开始只是想摆脱秦萧找个下家。可是后来——你自己难道觉不出我对你的心么?你觉得那是假的?”
霍巡的神色未变,只是本就幽深的双眸里更添了一分晦暗:“我从不怀疑你对我感情。是我得陇望蜀……”
他望着面前端贵清雅的女郎,想起秦萧说起他们的青梅竹马。她十四五岁时应当是一个灵秀可爱的小姑娘,可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喜,全是为秦萧的。
他自问是个洒脱的人。唯独在她的事情上例外。
“听说你失忆的时候,我虽然很难受,却意识到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
霍巡伸手去牵住她:“我想在没有秦萧的阴影下重新跟你开始——纯粹的、属于
我们两个人的感情。”
徐复祯摇摇头。
所以她失忆那段时间,他像耍猴一样挑逗她,看着自己为他朝思暮想、患得患失,难道这就是他想要的纯粹的感情?
那之前那些回忆算什么,难道她为他心动为他伤神的那些日日夜夜,就因为有秦萧的存在,全变成污点了么?
她甩开霍巡的手站了起来,语无伦次地说道:“你在意秦萧干什么?谁拿你当他的影子了?你这样想,非但是看不起我,也是侮辱了你自己!”
“你先冷静。”霍巡抬眸看着一脸急恼的徐复祯,“我说过我从不怀疑你的真心。”
他轻轻吐了一口气,又说道:“在我刚入秦萧门下时就知道他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但他私下在给自己物色妻子的人选。”
徐复祯如遭雷击地望着霍巡。
所以秦萧根本不是移情别恋,他是一早就有预谋地抛弃她!包括后来那样折辱她的自尊,难道也是在他的计划之内?
霍巡继续说道:“那本来是他的家事,我不好多言。只是那天在他的书房见到你,我……我的心完全偏向了你。所以我冒昧地向你告白,因为尽管那时我前途未卜,可你继续跟着他未必比跟我好。”
徐复祯一只手扶着旁边的几案才站稳。秦萧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想不明白自己哪点对不住他。
他要是对这桩婚约不满,为什么不跟姑母说,而是用那么极端的手段来对付她?甚至他宁愿随便娶个妻子,也要置她于万劫不复。
霍巡望着她紧攥几案而压得发白的指甲盖,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
“你也是知道了这点才选择我的吧?我一开始觉得不管出于什么动机,你愿意接受我就知足了。可是秦萧整日在我面前宣示他那曾经拥有的主权,我知道他很可笑,可我就是忍不住嫉妒他。”
徐复祯心中泛起寒意。
所以她前世的遭遇全是秦萧的预谋,是针对她的绞杀。可她从没得罪过他,他何以那样恨她?如今秦萧还稳坐工部,她不能不提防他。
她抬起眼睛望霍巡,急切地问道:“你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吗?”
霍巡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你看,我说了那么多,你的关注点还是在他。”
徐复祯张了张口,她方才震惊于秦萧的动机,确实没注意听霍巡说话。
霍巡微微别过眼,看着不断打在窗户上的紫薇枝叶,神色冷凝了些:
“你心里纵使装着我,可那扇门也是秦萧为我打开的。有时候我真宁愿你一直失忆,那样就是你主动把我装进心里,你的世界永远只有我……”
徐复祯忽然迈步上前搂住他,将他的头按进了怀中。少女香暖的怀抱打断了霍巡后面的话。
从前只有他按她进怀的份。而女子的怀抱又跟男人不同,抵着她的胸口,饶是霍巡很能控制表情,白玉般的两颊也不免染上了淡粉。
他要挣开容易,又怕伤了她,只好压低声音道:“放开。”
“不放。”头顶传来她清泠干脆的声音,甚至带点笑意。
徐复祯用掌心蹭着他那微热的脸颊,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说这大半天,原来他就是吃醋了,还是吃秦萧这个在她心里查无此人的醋。
之前的相处一直是他在主导,每次徐复祯都是落在下风那位。她一直怀疑自己才是卑微求爱的那一方,没想到一向游刃有余的霍巡也会有不淡定的时候。
这个发现让她心情大好,决定先把前世和秦萧的恩怨放在一边,好好哄一哄她的情郎。
她站他坐,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搂他入怀。原来上位者的感觉是这么好。
徐复祯格格笑:“原来你也缺爱啊。”
“谁缺爱了?”他的脸被她按在怀里,透出的声音也是闷闷的。
徐复祯微笑,到底是给他留了点男人的面子,没再细究这个话题。
她摸着霍巡的脸,想到他虽出身高贵、父母恩爱;可毕竟十二三岁就家破人亡,之后一直辗转谋生、尝遍冷暖,说起来比她不如多了。她好歹在姑母的庇护下过了十几年的安稳日子呢。
想到这里,徐复祯心中又泛起怜惜,柔声道:“你放心,以后有我爱你。不仅如此,我让姑母也爱你,让姨母、干娘,还有我的表姐表妹都来爱你。不气了好不好?”
“胡闹。”怀中人终于轻笑一声。
他扶着徐复祯的腰,微微用力把她推开了。
徐复祯低头一看。“呀!你脸红了。”
她终于知道霍巡为什么这么爱逗她了,看人脸红的感觉可真好。她高兴地弯下腰在他脸颊上轻轻啄了一口。
蜻蜓点水的一下,微微的润凉,把霍巡什么气都啄没了。他微微一笑,伸手抚上徐复祯的鬓角,神色却忽然一凝。
徐复祯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小皇帝讲书中途休息,一般一刻钟便回来了。方才他们情绪一上来,眼里只看到了彼此,竟忘记了时间,如今至少过去了有两刻钟。也不知道被人看到什么没有?
徐复祯有些不自在道:“我出去看看。”
她走到殿外,廊下没有人。
她又往御茶房走,看到可喜正陪着小皇帝坐在正厅的方桌旁,面前放着吃剩的半块红枣煎糕,其他碟碗里的东西都吃了个干干净净。
可喜一看到徐复祯,连忙低下头上前行礼。
徐复祯故作镇定地质问可喜:“皇上吃完了茶食,怎么不带他回弘德殿?”
可喜干笑两声,道:“方才见尚宫和少师在议事,不好进去打扰。”
徐复祯脸上一红,半凝起眉心打量可喜,不知他看到了多少。
不过可喜这个小太监原是她一手提拔到小皇帝身边的,倒不担心他出去乱说。
“皇上也看到了?”她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
“没有!”可喜连忙摇头,又欲盖弥彰道,“其实奴才也没看到。只是见尚宫跟少师在里头,想来是议事。”
徐复祯扫了他一眼,义正词严道:“下回时间到了,直接敲门进来便是,不能耽搁了皇上读书。”
可喜连连点头,心里却想着他方才见到的场景。
霍大人衣领半解地被徐尚宫搂在怀中,他这时要敢敲门进去,都不用徐尚宫出手,霍大人能立马收拾了他。
不过,他是真没想到这两人会有私情。他们在朝堂上不是吵得很凶吗?前两天徐尚宫还气急败坏地说要把少师换掉呢。
从刚才拥抱的姿势看来,好像徐尚宫还是处于主导地位。难不成是霍大人献身给她才晋升得那么快?这……说出去也没人信呀。
可喜挠挠头。
回到弘德殿,霍巡若无其事地继续给小皇帝讲书。徐复祯却坐在一旁沉思:
方才霍巡说秦萧一直在物色妻子的人选,后来他就娶了王今澜。可见没有王今澜,他也还会毁掉与她的婚约另娶一位妻子,再用恶劣的手段逼她委身作妾。
可是秦萧那么爱惜名声的人,怎么会做这种有损他声名的事?除非是对她恨得不能自已。
徐复祯自问虽然有点小脾气,可是罪不至此吧。更何况她还是他表妹,看在徐夫人的面子上也不该那么对她。
念及此处,她忽然周身一冷。姑母付出的代价可比她大多了,都直接被秦萧气死了。
要是秦萧折辱她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对付徐夫人呢?姑母对她爱逾亲女,她过得越是悲惨,越能扎姑母的心。
可是为什么啊?姑母,不也是秦萧的母亲吗?
徐复祯茫然地抬眼望着正在讲书的霍巡。她不清楚霍巡知道多少内情,不过现在肯定不能从他口中问话了,不然他又以为她对秦萧余情未了。
虽然她不介意哄他,可也真不想再让他受委屈了。
她得查明秦萧这么做的原因才行。
徐复祯意识到,虽然避开了前世的命运,可是只要秦萧的动机一日还在,未来就有爆发的可能。她不会再给秦萧伤害姑母和她的机会。
她决定下一个休沐日回长兴侯府探探徐夫人的口风。
第106章 举荐就凭你拿了
我姑母的聘礼!……
自徐复祯开始与宫外的联络后,承安郡王府也恢复了和长兴侯府的走动。
九月十五一早,郡王妃去了一趟长兴侯府,在兴和堂跟徐夫人闲话。
这个年纪的夫人闲话,无非是聊子女的婚配。
前些日子郡王妃刚给十七岁的沈芮容定了一门亲事。郡王妃娇惯子女,还想把沈芮容留两年再出阁。
徐夫人感叹道:“现在的孩子都不想成家了,像我们宗之,自从解了祯儿的婚约后,给他说亲他都不要,性子也越发冷沉,我现在都不敢跟他提说亲的事了。”
“可不是。”郡王妃附和,“我们家伯观也是,天天想着建功立业,让他回京城说门亲事,怎么都不肯回来。说起来,祯儿跟伯观一样大,你这当姑母的不替她打算打算?”
徐夫人一笑,正欲开口说话,忽然舒云从外头捧着一托盘鎏金衣匣走进来。
“夫人,方才鹤锦阁的管事送新做的冬衣来了。”
徐夫人命舒云将那匣子冬衣挂起来给她细看,又转头对郡王妃道:“马上入冬了,提前给家里的孩子们做几套冬衣。”
郡王妃闻言上前拿起一件外袍细瞧,水貂皮的内衬,玄青色的织金暗花绫布做面,触手光润轻暖。鹤锦阁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成衣坊,衣料做工都是顶尖的。
她望着那成排挂起来的数套衣袍,啧啧叹道:“这么多衣裳,得花去不少银子吧。”
徐夫人道:“就这十套花了二百多两。从前养着这一大家子还得量入为出,这两年却是阔绰了许多。”
郡王妃奇道:“这是何故?”
徐夫人压低声音对她说道:“我们祯儿有钱,她手上的铺子,每年给我送几千两的分红。”
从前老侯爷还在时长兴侯府很显赫,如今的侯爷却是个甩手掌柜,那壳子虽还风光,其实内里全靠徐夫人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好不容易出了个上进的世子,偏偏他眼里只有自己的仕途。没想到还是徐复祯这个表姑娘反哺了侯府,别看她两年不回来,其实最有情有义的就是她。
徐夫人这样想着,心里不免感慨,又对郡王妃道:“怎么,祯儿就没给你这个做干娘的送什么东西?”
徐复祯倒真没给郡王府送过什么东西。但是郡王妃知道她儿子每年从徐复祯手里拿上万两银子去养兵。
她怕说出来徐夫人心里不平衡,于是看着那排按身量分出长短的衣袍道:“你这做娘的还偏心,怎么二公子三公子一人只做了两套衣服,给你们世子做了六套?”
徐夫人笑道:“宗之出了仕,我给他做三套衣服。另外三套,却是给女婿的。”
郡王妃上前摸了摸衣摆,道:“那个姓王的姑爷?给他的话这袍子是长了些。”
徐夫人冷笑:“王家的姑爷可看不上侯府,走动都不曾,更不会收侯府的东西了。”
“那还有什么女婿?”郡王妃将侯府的女儿细想了一遍:两个姑爷在外地,肯定不是给他们的;还有一个小女儿不足十岁。难不成……
“难不成是祯儿的?”郡王妃奇道,“你给祯儿说亲了?是哪家的公子?”
徐夫人笑而不语。
她方才一时没忍住透露了一二,可是现在事情没定下来,绝对不能告诉郡王妃是谁。否则以郡王妃的交际和口风,不消三日全京城都知道了。
郡王妃笑嗔道:“你说不说?那是你哪门子女婿!是我的干女婿还差不多,凭什么瞒着我?”
徐夫人只是推脱道:“八字还没一撇呢。”
“没一撇,你给人家做衣服?”郡王妃不依不饶。
好在这时锦云进来给徐夫人解围:“夫人、夫人,徐小姐回来了,正往兴和堂过来呢!”
徐复祯已有两年多没踏足侯府了。徐夫人闻言大喜过望,连忙携着郡王妃一同迎至廊下,正见徐复祯从外头走过来。
她穿着一袭藕荷色罗裙,身量比从前高了些许,举手投足间透出来沉静闲雅,与跟以前那个总是抹着眼泪来告状的祯儿大相径庭。
徐夫人立在阶前,不由红了眼眶。
郡王妃却迎了上去,对徐复祯笑道:“祯儿,你来得正好。你姑母给你找了个夫婿,你知道不知道?”
徐复祯一愣,忙对徐夫人道:“我不嫁人的。姑母可别乱给我做媒!”
徐夫人纳闷极了,先时不是说她和霍巡两情相悦吗,怎么又不嫁了?当着郡王妃的面又不好多问,只好先带她进了屋里。
三人坐下先聊了好一会儿家常。徐复祯听说沈芮容定了亲,要给她送贺礼。
郡王妃却道:“那丫头什么都不缺。要说贺礼,干娘认真求你一件事。”
徐复祯忙道:“干娘直说就是。”
自大名府决堤一事后,她便有意走到了台前去。如今京城不少官员知道她的名字,郡王妃自然也知道徐复祯在宫里举足轻重。
“能不能请太后娘娘把你伯观哥哥调回京城来?”郡王妃殷切地说道,“不然入了冬,北狄打过来,那时再调他进京就不太好看了。”
徐复祯理解郡王妃的爱子之心。只是沈珺一心戍边卫国,未必肯回京城蹉跎光阴。
不过如今她手上正缺人可用,如果沈珺愿意回京,可以安排他进殿前司领兵;如果他不愿意回京,那就继续在河东帮她养兵,怎么样她都不亏。
她还是写信去问问沈珺的意思好了。
徐复祯于是道:“干娘放心,我会去跟太后娘娘商量。只是能不能调回来,就不是祯儿能做主的了。”
郡王妃只当她在自谦。河东军少了沈珺一个人又不是不行,调回京就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她连连谢过徐复祯。
这时锦云又进来通报:“夫人,侯爷说一会儿过来见一见徐小姐。”
郡王妃闻言便开口告辞。
徐夫人让锦云送了郡王妃出去,又问徐复祯:“你难得回一次侯府,要不要去跟老夫人请个安?”
徐复祯干脆地说道:“不去。”
她知道王老夫人不喜欢她。从前寄人篱下没办法,今时今日还至于去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她朝徐夫人挤挤眼睛:“老夫人要是想见我,自然会跟侯爷一样来兴和堂。”
徐夫人无奈地笑,觉得徐复祯这样有点没规矩。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她开心就好。
不多时,长兴侯过来了。
冲着姑母的面子,徐复祯还是规矩地给长兴侯行了个晚辈的礼。
长兴侯年逾四十,仍是一副风姿雅重的模样,在自己府上见侄女,他竟穿戴得格外整齐,不仅戴了金冠,连玉带蹀躞双鱼袋都佩齐了。
“祯儿这趟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姑父好派马车去宫门接你。”
徐复祯微微一笑。长兴侯从前万事不理,对府里的小辈,也只在年节时口头关怀一番,何曾对她这么殷勤过?
她莫名想起那年中秋与长兴侯私会的那女人。
养外室是对当家主母极大的不敬,徐复祯有意替徐夫人撑腰,于是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回来看看姑母罢了,怎么好劳动姑父?”
长兴侯呵呵笑了两声:“姑父、姑母不都一样么!”
徐复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长兴侯又问了她一些宫里的事。
徐复祯有心要叫姑父忌惮她,于是跟他说了几句税赋改革的事,都是一些还没上过朝议的内情。
长兴侯虽然领着个闲职,然而从那几句话里便听出了她在这场改革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
他不禁脸色微变,看向徐复祯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敬畏。
自老侯爷故去后,长兴侯府已经退出了京城的顶级权力圈层。倘若这个在侯府长大的侄女真能决断国策,那侯府的地位岂不是要跟着水涨船高、重回巅峰了?
长兴侯兴致勃勃,正欲再同她深入探讨国事,徐复祯却不肯再多言。
长兴侯知道套近乎也要徐徐图之,于是很有眼力见地告辞了,让她跟徐夫人好好叙旧。
徐夫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冷笑了一声:“往日可从没见他这么殷勤过!”
徐复祯微凝起眉头。她这趟回来主要是想打听一下秦萧的事,可徐夫人和秦萧一直母慈子孝,她都不知怎么开口。
这番眼看着姑母跟姑父并不大和谐,难道说他们母子的罅隙是因为长兴侯?
徐复祯眼皮一跳,决定从长兴侯入手。
“姑母,”她斟字酌句地说道,“姑父在外边是不是有人?”
“谁告诉你的?”徐夫人猛然提高音调,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又若无其事地说道,“没有的事。”
徐复祯摇她的手臂:“姑母,你看到姑父方才对我的态度没有?有什么事,我能帮你出头。”
徐夫人轻咳了一声,严肃地说道:“长辈的事,你不要过问。”
徐复祯觉得姑母方才的反应有点大。姑母向来冷静从容,不该这么失态才对。
“世子知道吗?”她冷不防问道。
徐夫人眼里闪过一丝惊慌:“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你在外面听说了什么?”
徐复祯双手抓住她的手臂,紧紧追问道:“姑母,你瞒了我什么?是跟世子有关吗?”
徐夫人别过头,斩钉截铁道:“宗之不知道。事关你姑父的颜面,这种事怎么好让小辈知道?你若还认我是姑母,就不要再问了。”
徐复祯才不信。跟秦萧无关的话,姑母反应那么大干什么?
她知道从徐夫人口中问不出什么来,于是揭过不提。
回去以后,她立刻命锦英去查长兴侯那个外室。
过了几天,锦英递信进宫,竟是什么也没查出来——最开始派去的那个人发了场急病死了;再派去一个人醉后不小心跌进河里头淹死了。
虽然都是意外身亡,可偏偏是调查长兴侯的节骨眼上出的事。
徐复祯吃了一惊,长兴侯这么心狠手辣?
可是转念一想,她这个姑父是个安逸享乐的主,恐怕没有那么强的反侦查意识。
下手这么干脆狠辣,瞧着倒是秦萧的作风。
可是秦萧为什么要阻止她的人查他爹?
徐复祯眉头紧锁,忽然旁边伸过来一张纸轻轻掸了一下她的鼻尖。
她回过神来,霍巡已经在她面前坐下,微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方才讲书的时候你都没看过我一眼。”
徐复祯可不敢跟他说在想秦萧。
她祸水东引:“我在想改革的事。”
霍巡捏了一下她的脸。“你在想怎么样让我伤脑筋吧?为了应对你上回的那个方案,我连着好几夜三更才歇下。”
徐复祯一阵心虚。虽然心疼霍巡,可她总不能因此放弃自己的立场。
她故意去抢他手中的纸:“那这是什么,你的应对策略么?”
霍巡并不遮掩,大大方方把纸递给了她。
徐复祯展开一看,竟是以他的名义写的一封举荐书,推举翰林院编修王清昀出任少傅。
“你的那位妹夫爱重名声。你和他有裙带关系,要是你直接提拔,他八成要推辞。不如从我这里写一封举荐书过去,一来我跟他没有私谊,可避亲举之嫌;二来我在翰林院有点声望,反对的声音会少一点。”
霍巡解释道。
徐复祯心中先是一暖,却又忽然迟疑:王清昀是霍巡举荐上去的话,那他不就是成王那边的人了?
霍巡仿佛看出了她的迟疑,又道:“你放心,他是我举荐上去的,为了避嫌,是绝不会跟我多有往来的。”
徐复祯这才笑逐颜开地去搂他的脖颈,在他脸上啄了一下:“你怎么那么好呢!我在朝会给你找麻烦,你还愿意帮我的忙。”
自从被可喜知道他们的关系后,她在弘德殿并不很避嫌了,倒是霍巡还有点不习惯地偏了偏脸。
他摸着徐复祯的头道:“我是真担心你。你如今在朝中玩的是驱虎吞狼,枢密使和彭相虽然听你的话,可他们并不是你的人。你也该培植些自己人了。”
徐复祯正有此意。她的利益跟周家并不一致,依靠周家不是长久之计;而彭相又太过狡猾,关键时刻老是推她出来挡枪。
所以她一直在培养自己的势力。
沈珺自不必说,她姨父管着的河东军应该也可以争取;只是京城得用的人不多,所以她才想提拔王清昀上来。而长兴侯府就不必想了,秦萧想倒戈她都不要。至于霍巡……
徐复祯抱住霍巡的手臂,将头抵在他的肩膀上,笑眯眯道:“你也是我的人对不对?你在朝里是成王的霍中丞,下了朝就是我的介陵。下了朝你得帮我办事,好不好?”
霍巡轻笑一声捏了捏她的鼻尖:“你怎么那么理所当然呢?”
因他抬手的动作,官袍的广袖微微褪后,露出里头单丝罗内衫的银线绞边窄袖。
徐复祯的眼神一凝。这颜色和样式她前些时候才在姑母的兴和堂见过。鹤锦阁的成衣是定制的,花色样式都不会撞款。
原来那日干娘说姑母给她找的夫婿就是他呀。
她立刻理直气壮地说道:“就凭你拿了我姑母的聘礼!”
第107章 不告她的演技实在拙劣,奈何落在他眼……
“聘礼?这个词是这样用的么?”霍巡被她气笑了。
“怎么不是?我说了要找个赘婿的。”
徐复祯横过眼波乜他,两丸黑水银一样的瞳仁顾盼生辉,连窗外晴朗的秋色相形之下都黯淡了三分。
霍巡伸手拧她的脸颊:“当你的地下情人可以,入赘绝对免谈。”
徐复祯笑着躲他的手。
下午的阳光透过紫薇枝叶斑驳地洒在琉璃窗上,秋风吹得窗外木叶簌簌地响,像是雨声,可比雨天明朗多了。
徐复祯脸上的笑意未散,却又忽然有感——倘若这不是弘德殿,是他们的家;这样明快高朗的秋朝可以日日厮守在一起,而不是趁着讲书中途做一刻钟的情人,那该有多好。
她微微敛了心神,再回眼去看霍巡,原来他贴得她很近了,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颈侧,像羽毛拂过带起的痒意。
徐复祯心神一动,偏过头去正对着他,鼻尖抵上他的鼻尖,那最后一步却等他来迈出。
可是霍巡却迟迟没有动作,只是用亮得摄人的双眸凝视着她。因为贴得太近,她甚至可以透过那乌浓的深潭看见自己眼中含蓄的期待。
都暗示到这个程度了,他怎么没有反应呢!徐复祯有些委屈:“为什么不亲我?”
霍巡忍着笑:“你姑母不让。”
徐复祯愕然,反应过来后又气又窘,抬手要把他推开,霍巡却突然站了起来,嘴唇在她额头上一掠而过,留下微凉的触印。
正好殿门吱呀一声推开,可喜领着小皇帝走了进来。
徐复祯别过脸,唇角还含着微笑,眼神却冷了下去,重新回到了方才的沉思:秦萧为什么要阻止她的人查他爹?
她直觉长兴侯那个外室身上一定有秘密。
下了经筵,徐复祯悄悄地出了一趟宫。
锦英正等着她的示下。
徐复祯几乎可以断定,那两个人就是秦萧下的手。挫败之余,她凭空生出了几分危机感——为什么秦萧能知道她的动向?
她问锦英:“从前盘下天香楼的时候,不是让你养一些探子么,怎么这么容易暴露的?”
锦英于是抱怨:“小姐,你以为探子那么好养么?银子倒是其次,那种孑然一身又伶俐又忠诚的人是真不好找。这两人就是天香楼的堂倌罢了,平日办事比较机灵,我见小姐吩咐的又不是难事,才叫他们去办了。谁知道竟摊上这种事!”
徐复祯沉默了片刻,又吩咐道:“外人看来虽说是‘意外’身亡,可他们的家眷遗孤咱们得安排好。”
锦英连连点头。
徐复祯又想了想,道:“你还记不记得歧州的那个郑驿丞?当时我让他收养了那些遭灾的孤儿,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锦英一愣,立马反应过来,道:“奴婢记得,奴婢每年都
寄几百两银子过去的。如今倒是个挺大的育幼堂了。”
徐复祯道:“那你派人去一趟歧州,挑一些聪敏伶俐的孩子带回京城来培养,不拘男孩女孩。”
锦英忙点了点头。她怎么没想到这一茬呢?
那种出身的孩子心眼比旁人多得多,又是没个依靠的,倒不如收入小姐麾下,还能谋个富贵前程,也比半路招来的人忠诚多了。
徐复祯又道:“只是侯爷这个事不能拖。你找点靠谱的人把他那个外室挖出来,只是千万不能惊动了秦萧。要是再出事,你去偿命。”
徐复祯难得对她说重话,锦英也不敢再掉以轻心,慎重地应了。
过不到两日,锦英送信进来:果然查到了那女人,她住在东城的保宁坊,离皇城很远。平日里深居简出,邻里只知道她姓谢。而她的出身,更是一个字也查不到。
徐复祯捏了捏眉心,虽然曾经见过那女子一面,可是印象已经很淡了。要不是怕打草惊蛇,她倒想登门去看看。
不过人已经确定了,那身世迟早能查出来,徐复祯这时候反而不急了。
她又收到了沈珺的回信,自重阳开始,河东路丰州、胜州、代州三地跟北狄起了几次摩擦。入冬之后肯定有仗要打,他不愿意做逃兵。
徐复祯本也不是一定要沈珺回京,只是收到他的信还是有些忧虑。
河东路缓冲着京师和北狄,去年北狄占去了河东四座州府,今年再来一遭,岂不是快要打到京城里来了。那改革的事迟迟定不下来,河东的军费也没有着落,今年一样要吃败仗。
徐复祯是真讨厌她身后那群唯利是图的旧党,只顾到手的利益,那民生与社稷是不在他们眼中的。
她不禁想起前世成王独揽大权的时候,霍巡帮他把朝里的权贵几乎是清洗了大半。前世面对北狄的进犯,他们或许是有胜算的。
今生她把太后扶了起来,这大半年来朝中两党忙着内斗,哪里还有余力管边境的事。徐复祯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不该扶植太后摄了政。
然而这念头几乎是一起来就被她否定了。成王也未见得是什么明君,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倒还不如自己做主呢。
可她觉得霍巡是可以争取的人——至少在军国大事上,他们不该是敌对的。
次日经筵之前,徐复祯提前半个时辰把霍巡召进了宫里。
可喜领着霍巡进了弘德殿,又一脸了然地替他们关上殿门。徐复祯看着可喜那自以为是的神情就来气,她这回是认真商讨国事的!
霍巡在她面前坐下,微笑道:“怎么了?突然叫我进宫。”
徐复祯跟他说道:“我问了钦天监,今年冬天会特别冷,北狄那边已经飘雪了。他们今年肯定会大规模侵扰河东,可是国库支撑不起这笔军费,就算秋季税银收上来,层层盘剥之后也剩不了几个银子。”
她以前从不私下跟他说公事。霍巡的神色肃穆了些:“我也正有此虑。先前提出改革,正是为了预防如今的局面。谁知道你的人……可真是太难搞了。”
他微微地一笑,似有揶揄之意。
徐复祯不服:“什么我的人?你们改革的初衷,不也是为了壮大成王的势力吗?”
霍巡于是笑道:“好,是我说错了。那你说,打算怎么办呢?”
徐复祯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她不疾不徐地道出来意:“我想让新政先在河东路推行。九月还剩一旬,可以赶在十月之前留下四成秋季税银充作第一批军饷,免得北狄打过来时应对不及。”
霍巡不置可否道:“你们那边都同意了?”
徐复祯哼了一声:“要他们舍掉四成银子还不如杀了他们。”
她又厚着脸皮看霍巡,“所以要你们成王爷先同意,让宗室或旧党的人去当转运使,他们看到有利可图才会松口。”
霍巡沉吟不语。
徐复祯知道,这样一来,成王什么也捞不着,他又不是做慈善的,怎么会轻易同意呢?
“我并不是想为旧党谋利。只是眼下战事在即,为江山计,不得已出此下策。要是将来新政推行到西川路,我保证绝不让旧党往西川路插进一根手指。”她又诚恳地说道。
她如今在旧党中说话的分量还不够。可是要是河东打了胜仗,她借势控制住河东后,那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她眨巴着大眼睛望着霍巡。
霍巡在她那秋水粼粼的眼神中败下阵来。他无奈地一笑:“你要我怎么说服王爷?就说跟你私下达成了诸如此类的契约?”
虽是反问,语气却松动了。徐复祯见有机可乘,连忙握住他的手,殷切地说道:“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霍巡将她的手反握在掌心,问道:“手怎么这么凉?”
徐复祯故意示弱,可怜巴巴地说道:“怕你拒绝我。”
她的演技实在拙劣,奈何落在霍巡眼里又是另一番可爱。
他叹了一声:“社稷大事,本就不该被内斗争权耽误,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
徐复祯闻言喜笑颜开:“我就知道没看错你!”
霍巡却又道:“只是此事本来可以讲书时跟我商量,你不该这么明目张胆地宣我进宫。”
徐复祯当然知道这样会落人口实,可她就是故意的。她下定决心要拉拢霍巡,巴不得成王跟他生出罅隙。
徐复祯笑意渐隐,抬眸看了他一眼。只这一眼,她就知道霍巡也清楚了她的心思。
“那你也可以不进宫呀。”她有点理亏地小声说道。
霍巡横了她一眼:“要早知道你只是为了说这个事,我肯定不进宫。”
只是?这还不算大事么,难道有比这还重要的事?
徐复祯一时没想明白。
等到夜里睡觉的时候,她忽然茅塞顿开:他们第一次分开的时候,他就是因为时间仓促而没赴她的约;后来她昏迷的那次,他也因为不在府里而没见上她的面。
所以这次,他明知会引起成王的猜忌还应了她的召,就是怕再错过她的事情吧?
徐复祯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可是又忍不住嘴角上扬。
九月二十,河东传来了战情,北狄的左日曜王集结了数千人马围攻代州。
徐复祯顺势让太后召集大臣在政事堂开了一场堂议,提出将新政率先在河东路施行,一来可解河东军费不足的困局,二来为新政改革做一个效范。
为了安抚旧党,徐复祯提出让封地在河东的承安郡王来充任河东路转运使。
因霍巡提前跟成王做过工作,成王一派果然没有提出异议,只是提出监察使要由成王来指派。
监察使的职权远小于转运使,彭相自然没有意见。
可是徐复祯心中已经有了监察使的人选,于是她问成王:“敢问王爷打算派遣谁来充任?”
成王不紧不慢道:“监察使监管税银的调配用度,掣肘转运使和安抚使。而御史监理百官,由御史中丞前往担任再合适不过。”
徐复祯闻言瞟了一眼霍巡,她有点拿不准这是成王的用意还是霍巡的用意。
可不管谁的用意都比不过她的用意。徐复祯直截了当道:“霍中丞兼任少师,皇上不可一日不读书,因此霍中丞不该外放出京;且监察使直接对皇上负责,应该指派内官担任。”
“皇上懂什么?”成王不乐意了,“你不如直接说太后准备在河东路一手遮天!”
彭相一乐。这样更好,让成王连汤都喝不着。他一个眼色下去,几个旧党的官员立刻开始为徐复祯辩经。
两派又吵了个把时辰,堂议最后以旧党让步,许成王派一名转运副使、宫里派监察使到河东路告终。
下了堂议,徐复祯去相府找彭相。
她筹划这次的河东新政,戍边御敌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为她的私心——她想把河东路的势力纳入麾下。
沈珺跟她利益牵扯太深,早就和她是一条船的人了。而河东路安抚使是沈珺的三叔、她的姨父。倘若这次能助他们驱逐北狄 ,那也有望把他争取过来。
不过,少不得她亲自出马。
“你说——派你去当监察使?”彭相面色古怪地看着徐复祯。
徐复祯点点头。
“这不成。你是女官,怎么能把你外封?”彭相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女官怎么啦?”徐复祯不乐意了,“女官也是内官,怎么不能封?”
彭相锁着眉头:“没有这样的先例。”
徐复祯幽幽道:“相爷,你真是老了……”
又来这套!
彭相摇摇头道:“成王肯定会拿这个出来做文章的。”
“所以说,相爷提前把任书给我。等我到了河东你再让吏部公布监察使的任书,这样他们反对也没有用了。”
徐复祯胸有成竹地说道。
“什么?”彭相愕然。哪有这么无赖先斩后奏的?
徐复祯知道他是不想担责,于是道:“相爷放心吧,有什么事我担着。成王要问罪,你让他到河东问我的罪。”
彭相犹豫地转着眼神。
徐复祯耐着性子道:“相爷,你老就放心吧。等河东打了胜仗,封赏还来不及,谁还追究这个。”
“你怎么知道河东能打胜仗?”
徐复祯立刻道:“相爷,你跟我共事这么久,我什么时候让你吃过亏了?”
其实她心里也没底。之前做事虽然莽,好歹那是有前世的记忆保驾护航的。
这算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摸着石头过河,然而徐复祯能走到现在,全靠一个“勇”字,这次她也不会打退堂鼓。
彭相果然不说话了。
他照着徐复祯的意思,先让吏部把任书签给了她。任命文书一式两份,一份给出任官,一份留在吏部存档。
另一份任书则按照徐复祯的授意先压着,等她快到河东了再公布。
搞定了彭相,徐复祯还得把霍巡也搞定。她知道,无论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让她去河东。
从京师到真定府要五天。她得想个理由不去弘德殿。只需要拖住霍巡五天,等她到了真定府,他就是反对也来不及了。
休沐的时候,她特地一大早去了趟霍府。
那老仆对她已经见怪不怪,只说了一句:“徐姑娘来得巧,少爷在书房呢。”
徐复祯于是径直往书房走。
霍巡果然在里头写东西。她悄悄地推门进去,他眉尾一抬,却并没有理会她,仍旧伏案疾书。
徐复祯自己心里有鬼,于是格外地温顺,主动拿起墨条帮他研墨。
朝阳透过窗格斜照进来,徐复祯忽然想起在他们分开之前的某一日,在他暂时落脚的宅子,她也是这样在他的书房里,一圈一圈地磨开乌浓的墨。
不同的是那时已近黄昏,虽然阳光也是斜着打进屋里,那光线却是透着泥金,虽然绮丽,却是一刻比一刻暗淡了,现在回首才发现那夕阳原来是为他们的别离作了注脚。
而当下的朝阳是明亮的,虽然地上的光影一寸一寸地越来越短,可那正是如日中天的走向。他们的未来是光明的罢?
虽然说等他发现她悄悄去了河东,一定会跟她生上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的气。可她也是为了他们的未来,为了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他一定会体谅她的。
“想什么呢?”
突然鼻头的一点湿凉打断了徐复祯的沉思。他竟然用毛笔在她鼻尖点了一下!
徐复祯怒嗔了他一眼,待要擦去鼻子上的墨痕,霍巡却笑道:“别抹、别抹,一会儿抹开了脸都要花了。”
他在自己的地界里比在弘德殿恣意多了,顺手将她拉到腿上坐着,取出一方帕子在她鼻尖上轻轻擦拭了一番。
“好了。”他笑看着她的脸。
徐复祯觉得他这笑里藏着几分不怀好意,于是挣扎着起来要去找镜子看。
霍巡连忙按住她,随手取过一方抛了光的紫铜镇纸给她照。
那铜镇纸自然是不如镜子清晰,不过也看不出鼻子上有墨痕了,她这才放了心。一想到自己的来意,又不好跟他生气了。
霍巡这时问道:“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怕来晚了就扑了个空。你今天还去官署么?”
霍巡点点头。徐复祯心里莫名安定下来,他忙点才好呢。
“找我什么事?”他又问道。
若是平时,徐复祯一定要腹诽:没事就不能找他么?可她今天正等他这句话呢。
“我,我可能接下来几天不能陪皇上去弘德殿了。”
“怎么了?”霍巡眉心凝了起来。
徐复祯有些难为情。可这个理由是她想了好久才想到的:“我……我的月信明天就到了。那几天会很难受,所以、所以不能去弘德殿了。”
霍巡一怔。这种事他还真没有办法。
他只好道:“不要紧罢?难受就不要去了。”
徐复祯连连点头。
他忽然又问:“那之前怎么不难受?”
“之前天气热。现在天气冷了。”徐复祯随口胡诌,反正他也不懂。
霍巡“唔”了一声,忽然伸手贴住了她的小腹。即使隔着秋装的夹衫,依然能感受到她的腰身很细,几乎跟他的手掌等宽。
“那次在政事堂的暖阁……你也是因为这个难受么?”
徐复祯一愣,又想起他书房的那副画。那时她真的以为那是个梦。
“你……你怎么敢进去的?还趁我睡着了偷偷亲我。”那语气虽带着几分羞恼,可唇角的梨涡若隐若现,看起来倒像是羞多过恼。
“我想你了,不行么?”他不以为意地说道,“你那时看到我就躲,只能趁你睡着了才能好好看看你。”
徐复祯赧然地低头笑了。
“要难受几天?”他又问。
“五天。”徐复祯几乎是立刻答道,又觉得五天会不会长了点?
她小心地觑着霍巡的神色,见他虽微凝着眉,可倒也没有怀疑之色,这才放下心来。
他用鼻子轻轻蹭了蹭她的鬓角:“照顾好自己。”
徐复祯心虚得连连点头。
她怕露出破绽,只跟他温存了一会儿,便匆匆告辞了。
其实,她心里也舍不得。这趟去河东,要是顺利的话应该能回京过年;要是不顺利的话,说不定要等到开春才能回来。
一别就是数月,她真怕再多说两句自己先忍不住要哭了。
霍巡倒真有事,因此没有挽留她。
只是去官署的路上,他还是忍不住命人找来一个郎中,隔着车帘问那郎中:“姑娘家的月信,要难受五天吗?”
那郎中捋着胡须沉吟:“一般不至于难受五天吧。不过各人体质不同,可能也是有的。女子月信期间,情绪波动会比较大。大人可以多多关怀尊夫人,有助于缓解症状。”
霍巡点点头。难怪她今日的眼神特别缠绵不舍呢。
他不知道,徐复祯已经让锦英备好了去真定府的马车。
她拿了吏部的文书,收拾了几箱笼的行装,只带了四名护卫,准备今日就出发,十月之前能抵达真定。
锦英早已准备妥当。她看到徐复祯,不由奇道:“小姐,你的鼻子怎么脏脏的?”
徐复祯一愣,忙让锦英取镜子过来,果然见她的鼻尖上还留着一片淡青色的墨痕。是霍巡故意不擦干净,让她出丑呢!
徐复祯气坏了,对他的那点愧疚之心顿时烟消云散。
第108章 心思我和他……就是你想的那样。……
有了曾经去抚州的经历,这趟去河东轻骑快马,九月三十便抵达了真定府。
徐复祯一抵达真定,尚未来得及去官邸歇上片刻,就先穿戴整齐去了转运司。
河东路原来的转运使姓赵,他昨儿才收到京城的急递,今天宫里的钦差便过来了。
他连忙带了副手迎到衙门外,没想到来人竟是个年轻的姑娘,一时间有些错愕,愣在了原地。
徐复祯对这种情况却是很自如的。她对赵转运使错愕的神情视若无睹,一面走进厅堂,一面叫护卫呈上吏部的文书给他看。
赵转运使这才知道宫里派来的监察使竟是个女官。这样一来,倒显得他在裕翠楼备下来的洗尘宴有些不合时宜了。
徐复祯却是从不理会这些官场应酬的,她直接要看河东路今岁秋季收上来的税银。
河东路十五座州府,秋季税银总共八十四万两。
徐复祯记得,从前太宗皇帝百废待兴的时候,河东路人口比现在还要少几万数,秋季税银却已经有一百二十多万两了。
不必说,在京城权贵瓜分之前,当地的官员已经把这笔税银盘剥了一遍。
四成银子,就是三十来万两,打起仗来恐怕还不够一个月军费的。
徐复祯粗粗估算了一下,倘若对标太宗皇帝时期的数额,那河东路的官员也分走了四十万两,整整三分之一的数!
她心里冷笑,决定把被贪走的四十万两算进送入国库的六成税银里,于是留下五十万两,叫赵转运使带着余下的三十四万两回京城交差。
赵转运使吃了一惊,朝徐复祯扬着着手里的文书:“相府下达的敕令是带六成税银回去。只送三十四万两,才堪堪四成,怎么交差?”
徐复祯瞧了他一眼,又觉得那五十万两用完,等朝廷拨款还不知是何年月。
她干脆道:“那这样吧!你带十四万回去好了。余下来七十万两我要作今年御敌的军费。”
赵转运使见她轻描淡写的语气却是狮子大开口,不由疑心她根本不懂政事,倒像是偷溜出宫假扮钦差的小公主。
他冷笑道:“监察使可有相爷的谕令,或者圣旨?没有的话,下官只能照文书上的旨意
办事。”
徐复祯知道这是从前隐身幕后的弊端了。倘若她早点走到台前来,这些人听过她的名字,就不会对她的命令推三阻四。
好在她是早有准备的。
徐复祯从袖袋里取出临行前找太后要的凤令,“太后代摄朝政,这方凤令应该可以算是圣谕吧?”
赵转运使就着她的手把那凤令瞧真切了,这种事无论如何也做不得假的。可是,要真叫他只带十四万两税银回京,彭相也是无论如何不能放过他的。
其实徐复祯本来也没打算让他好过。
若非是他的默许,河东的官员怎么会贪墨至此。她有心杀鸡儆猴,顺带给自己立了威。
新任的监察使一来就给转运使这么大的下马威,下面的人立马对她敬畏了十分。
过了两日,赵转运使启程回京,新封的转运使承安郡王便过来接任。
承安郡王是个心宽体胖的富贵王爷,跟英姿勃发的沈珺并无相似之处。因着郡王妃的缘故,徐复祯对承安郡王还是比较敬重的。
她尤其喜欢郡王不理事的性情,这样便于她一手操持那七十万两银子的用途。
只是一想到不日成王将会派一个转运副使过来她就头痛。那位转运副使,不消说是要跟她争功来的。河东这么重要的地方,她不信成王不眼馋。
所以她不得不考虑把那七十万两银子一分为二,其中三十四两正好是留给转运使的四成税银。
至于另一半银子,她叫人锁进库房里,怎么取用,到时只能她自己决策——毕竟那是她得罪彭相换来的。
新官上任,转运司的事情忙活了几天才理清。
到了十月初五,徐复祯打算去拜见一下姨母常夫人。
常夫人的夫君沈众身为河东路安抚使,领河东军兵马,因此将府邸设在胜州,此地与北狄相接,乃是河东边地重镇。
徐复祯前一日自真定赶到胜州,在城外驿站住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前往沈府拜见常夫人。
胜州不比京城寸土寸金,因此沈府座地广阔,因北地苦寒的缘故,亭台楼榭又多是肃朴高大的风格,并不见多少绿意。
那仆人引着徐复祯往厅堂走,刚行至廊下,她便听到一个威严低沉的男声说道:
“本以为先帝那个时候已经够荒唐的了。谁知道现在,听说京城是二日凌空。京城怎么乱便罢了,现在还派个小姑娘来河东当监察使,简直是把军国大事当儿戏!”
徐复祯微微顿了足。那仆人站在一旁也是尴尬得很,小心地觑着她的神情,不敢再引她往里走。
这时常夫人的声音传了出来:“小姑娘怎么啦?你该庆幸这小姑娘是你外甥女。到时叫她手上多漏点银子给你当军饷,免得成日打我嫁妆的主意。”
“哼。一个小姑娘,彭相派来的傀儡罢了,能做什么主?京城那些人……”
他忽然止住了声音,过一会儿,又道:“听说今秋税银八十四万,我怎么也得从他们手上弄到二十万过来。”
徐复祯心中暗道不妙。这个姨父看起来对她有点意见啊。
早知道他也在府里,她应该把官服穿过来。她是宫里派过来的监察使,论起来要压他一头呢。
她朝仆人使了个眼色让他进去通禀。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随即常夫人走了出来。
她上下端详了徐复祯一回。虽有三年不见,常夫人的模样并没有什么变化,可徐复祯知道自己的变化是很大的。
常夫人在廊下跟她说了些话,又一拍脑袋:“你看姨母真是高兴糊涂了。该叫你进去坐着的。正好你姨父也在里头。”
徐复祯只含着笑跟常夫人进去,果然见里面已经坐着一个威严肃穆的中年男子。
徐复祯用余光打量了一下他,许是常年与北狄作战的缘故,沈众身上透着一种肃冷的威仪。
她莫名觉得沈众跟沈珺倒像是父子。
常夫人已经开口道:“三郎,你看祯儿,是不是跟我们家芙容长得像?”
沈众的目光也在徐复祯身上转了一圈。他没有接常夫人的话,却突然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听说徐姑娘这趟是拿着吏部的任书到河东任监察使的?”
徐复祯微笑着朝他行了礼,从容道:“回姨父的话,正是。只是今日休沐,祯儿过来拜见姨母,就不谈公事了。”
沈众扫了她一眼,神色却又沉了沉,道:“你既然喊我一声姨父,我便提点你一句:河东情势复杂,不是来玩的地方。你速回京城跟彭相请辞吧,不要被他当枪使了!”
徐复祯最讨厌别人看不起她。当下脸上的笑意一冷,道:“我要回去容易。只是前几日费心筹措的七十万两军费——河东军还要不要?”
“什么?”沈众长剑般的浓眉一抬,疑心自己听错了:“哪来的七十万两?十七万两罢?”
徐复祯不说话了,自顾在一旁的太师椅坐下,又端起茶盅抿了一口。
“今年留在转运司的四成税银有三十四万两。”她不疾不徐地开口,“有我在,能保证全部用在抗击北狄上。”
“那还有三十多万两呢?”沈众急忙追问。
徐复祯笑了笑:“还有三十多万两,已经全数备下,看战情拨发。除了我,如今满朝没人能给安抚使这个承诺。”
“你?”沈众犹疑地打量她,尽是不信的神色。
徐复祯知道,说再多好话也不如真金白银来得管用。
她只言简意赅地说道:“这一仗安抚使放心打吧。有我在这里,绝对短不了河东军的军饷——因为朝里现在只有我是皇上的人。”
她知道沈众是宗室,对天子还是有点情怀在的。大概只有天子,才真正在意社稷领土的完整,也只有天子此刻跟战时的河东军是一条心的。
沈众果然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了,收起了方才轻视的神色。
常夫人笑着打圆场:“瞧瞧你们两个,明明是一家人,却打着官腔说话。”
她上前去在徐复祯身旁坐下,揽着她的手道:“你在京里可好?皇上、太后好不好?你姑母和干娘好不好?”
徐复祯一一答了。
这时外面旋风似地进来一个人,带起一股疾冷的风。
“徐妹妹!你来了!”那语气里是压不住的雀跃。
徐复祯定睛一瞧,那来人原来是沈珺,身上还穿着盔甲,像是刚从军营里下来。
自上回盛安帝出殡完他就回了河东,算下来也有三个多月未见了。
徐复祯微笑道:“世子,好久不见,正准备过去拜访你呢。”
常夫人嗔他:“衣裳也不换,风风火火的,没得冲撞了你徐妹妹。”
沈珺赧然地一笑:“我方才听说徐妹妹过来,怕赶不及见面,于是直接从军营过来了。”
徐复祯朝他眨眨眼睛:“我这趟要留几个月的。”
沈珺很是兴奋:“听说你过来当监察使?那个新政是怎么回事?”
徐复祯于是细说给他听。
常夫人在一旁听着,不由微微地笑,觉得两个孩子凑在一起倒是分外热闹。
沈众听着,神情却渐渐严肃起来。他发现妻子的这个外甥女是真有些见解在里头的,方才倒是自己小瞧了她。
沈珺跟徐复祯说了一回话,又惦记着军营的事情,要告辞离开。
徐复祯起身送他到外面,沈珺趁着四下无人悄悄告诉她:“你那支千羽骑养在麟州。等过几日我得空了,带你过去检阅一下。”
徐复祯求之不得。
她这三年花了近十万两在千羽骑,虽然也只有盛安帝驾崩和出殡时用了两回——可就是用那两回便够了。尤其先帝驾崩那次,没有千羽骑的人手,她没办法那么顺利成事的。
徐复祯这趟来河东,也有意去看看这支属于她的军队。虽然人不多,可那都是以一敌十的精锐,她直觉以后还会用得上他们。
她从胜州回到真定,等沈珺的消息又等了几日。期间京城的急递过来,说京城派来河东的几位任官不日就要抵达真定。
徐复祯有心问那
信兵都派了些什么人过来,她好有个应对。谁知那信兵在翻查信报时,又有人来找她。
听说是沈珺派来的人,徐复祯一下子忘了这头的事,忙宣那人进来了。
原来沈珺派了四个兵卫过来,请她现在往麟州去。因如今时辰还早,快马加鞭的话能在天黑前抵达麟州。
徐复祯一听,连忙打发人去跟承安郡王报了一声信,说她往麟州去了。反正她是监察使,在河东各州府巡检一番,并不算得擅离职守。
随后她便回官邸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跟着那四名兵卫启程去往麟州。
抵达麟州的时候,天色果然已经黑了。
沈珺平时住在军营,因徐复祯是客,他便送她进官邸的客房安顿下来。
其时已近戌正,天气虽冷,却是难得的晴夜。初十的半弯月亮悬在深蓝的穹顶,照得庭院里亮澄澄的。
徐复祯立在廊下和沈珺闲话。
他们虽然认识三载有余,且利益牵扯相当深;其实见面的次数不多,更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可是也不见冷场,说来说去,无非是她讲些朝局,他又讲些战事。
沈珺告诉她,左日曜王集结在代州附近的人马已达万众,其他几座州府也屡遭进犯,今年冬天跟北狄有一场硬仗要打。
徐复祯在心里琢磨她的军费,真打起来,招兵买马、冬衣粮药,她那七十万全给河东军了,也就抵用两个月。她还得上一封奏疏回去提前催要军饷才行。
这时沈珺叫了她两声,徐复祯回过神来看着他。
“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她带着些歉意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一泓清润的泉水。
沈珺不由微微红了脸,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我说,千羽骑到时候能不能调上战场?他们是先锋轻骑,在战场上用处很大的。”
他觉得那些人不上战场实在可惜了。可那都是她花大价钱养的,折了一个都是赔本。他做好了被她拒绝的准备。
没想到徐复祯“哦”了一声,随口道:“你养兵的初衷不就是为了报国么?你只管带他们英勇杀敌,立了军功,我来上报朝廷请赏。”
沈珺又惊又喜,语无伦次道:“真的?真的?你太好了!等等,可他们是私兵,没有军籍在册,也能报功勋么?”
徐复祯笑了笑:“怎么不能?等你们打了胜仗,我在朝廷的地位比之今日又是不同了。”
她转过眼眸看沈珺,语气却黯然了些:“可是沈世子,你别看我如今风光,其实我是最孤立无援的。旁人都有亲族师友,只有我没有。若严格论起来,也就你算是我的哥哥。我想在朝中立稳脚跟,少不得你的支持。这一回你立件大功,我一定给你请封一个实职,到时候把河东军从你三叔手里接过来……”
说到这里,她不免意识到自己把饼画大了,有些忍俊不禁地弯起了唇角。
沈珺却深受感动,忙不迭地立誓:“徐妹妹,你放心吧。就凭你这句话,我也一定要把左日曜王的首级给你提回来!”
徐复祯忍不住“扑哧”一笑,只当他和自己一样不小心把话说大了。不过她并不怀疑他的诚意。
她心里感慨:还是沈珺好拉拢。要是她那个姨父,感情牌是一点用都没有的。她甚至觉得七十万两银子还不够入他的法眼;可她上哪儿再去弄几十万两银子过来呢?
钱!原来手里的银子越多才越觉得不够。从前在侯府领五两银子月例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这种烦恼。
徐复祯轻轻吐了一口气,那热气在幽冷的夜里凝成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白雾。
她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霍巡。算算日子已经分别了半个月,不知道他还恼不恼她?
翌日一早,沈珺过来接她去军营。
军营在城郊外,离麟州城有近一个时辰的路程。
沈珺牵了一匹温顺的骏马过来给徐复祯,说要教她骑马。
徐复祯装出一副好学的模样,待沈珺把她扶上了马,她忽然一夹马腹,那马儿便离弦般疾驰而去。
沈珺大为惊骇,连忙翻身策马追出去,没想到她已经骑在马上放慢了速度,脸蛋因为憋笑而红扑扑的,像早春的桃花瓣一般娇俏可人。
沈珺惊魂未定:“你会骑马?怎么不早说,我方才真的快吓死了。”
徐复祯横了他一眼,笑道:“就你这胆识,怎么做大将军?”
他的脸忽然红了一红,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别的事我不会那么紧张。”
徐复祯心里忽然一动,偏头睃了沈珺一眼,恰巧瞥见他发红的耳垂。
她是有情人的,所以对这种事分外敏感些,便不动声色地策马离他远了些。
沈珺却又跟了上来,还好奇地追问:“你怎么会骑马?”
“从前回抚州的路上学的。”自从方才起了怀疑的苗头,徐复祯的答话也有些不自在了。
他有些赞赏地看着她:“你的身姿很正,是谁教你的?”
徐复祯又忍不住转头瞧了沈珺一眼,见他神采奕奕地看着她,又不能确定是不是真如她所想那样。
她是极看重沈珺的,昨晚对他说的那些话虽有画饼的嫌疑,其实也是真心话——因此她更不愿意他们的关系落到一个尴尬的境地。
她犹豫了一下,说道:“唔……其实那人你是认得的。”
“谁?”沈珺更好奇了。
“就是……在万寿行宫,你见过他一面的。”
在万寿行宫,盛安帝出殡那会儿,他见过的人多了去了。沈珺凝神一想,可和徐复祯一同见到的人却只有一个。
“……是他?”沈珺失声道。
他错眼不眨地望着徐复祯的侧颜,“那位霍公子,你的骑马是他教的?”
徐复祯有些羞涩,却还是转过头直视着沈珺的眼睛:“是啊。就是他。”
“你们……”他略带迟疑,后面的话不知该怎么问出口。
徐复祯却点了点头,真诚地看着他:“没错。我跟他,就是你想的那样……你不会告诉别人吧?我把你当亲哥哥才跟你说的。”
她着意加重了“亲哥哥”的咬字。
“当、当然不会。”冷不防听到这样一个惊天秘密,沈珺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诚然他心里没来由地涌起失落,可又觉得她愿意跟他交付这样的秘密,实在是信任他之故,便有些受宠若惊起来。
她既然把他当兄长,他也该负起兄长的责任,譬如说替妹妹把一下关,不能教她给人骗了;又或者是心里的那么一点不甘,总之他又开口问道:“那……他对你好么?他没有欺负过你罢?”
徐复祯只要叫他知道自己已经心有所属即可。至于跟霍巡的事,她本不准备跟沈珺细说,可是一提到霍巡,她又忍不住要说他的好话:“他对我很好很好。有好几次,我利用他、欺骗他、跟他闹别扭,可他从来没跟我红过脸。不管我做什么,他总是一个包容……”
沈珺看着她微笑的样子,笑花自眼底漾起来,昨夜那泓乌浓清润的泉水一下子生动了起来。
他心知那位霍公子是绝对地俘获了她的心,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便渐渐沉默起来。
徐复祯心里也是怪别扭的,巴不得他不跟自己讲话。
于是两人
一路沉默地来到了麟州军营。来到他的主场,沈珺总算提起了精神。
军营里不仅有她的千羽骑,还有许多其他士兵。他们身披玄甲,手执金戈,因备战北狄之故,势头分外昂扬。
沈珺请徐复祯到高台上稍候片刻。
高台环着四片校场,可将校场的景象一览无余。忽然远处传来滚滚马蹄声,带起一阵浓烟。
徐复祯凝神望去,见是一片骑兵奔涌而来,为首之人执一面玄底青鸾纹旌旗,在日光下闪着熠熠的光辉。
那片骑兵训练有素,眼见奔向高台底下,遽然急转马头,围着校场操练起来。随着校尉的指挥,频频地变换着阵型,流水般的变换柔中见刚,愈发显得像坚不可摧的铁桶一般。
徐复祯心里砰砰直跳,那三百骑兵竟跑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果然锐不可当。
沈珺陪着她看了一遍操练,又叫千羽骑的领队都来拜见过她。原本他还想带她逛一圈军营,谁知下午的时候没预兆地飘起了雪粒。
沈珺见天气不佳,只好先送徐复祯回城。马厩在军营门口,一条长长的阔土路通向门口,沈珺便陪着她慢慢走过去。
其实他本可以叫人牵来两匹马,可是知道她心有所属后,他心里莫名地空落落的。想到以后更是难得有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他是带着私心和她走这一段路的。
可他到底思虑不周,下了雪天气又骤然冷了下来,徐复祯走了一段路,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沈珺这才注意到她的鬓发睫羽落了几许雪粒,鼻尖却透出了红,更显出几分清冷来。
他忙解下外袍给徐复祯披上。
暖热的皮袄裹上来,徐复祯虽觉得这样不太好,却知道现在不是避嫌的时候。要是回去得了风寒,那才是大麻烦。
她于是伸手笼住两襟,偏过头去向沈珺道谢。
她这一转头,雪风便将两侧的鬓发吹得直往脸上糊。
徐复祯抬手拂开脸上的碎发,顶着迎面飞来的雪粒子,却遥遥地看到军营门外的角柱旁倚立着一个高挑的男人,正偏过头往这边看,因为他身上披的暗石青色鹤氅,愈发显出玉面的肃冷。
徐复祯足下一顿。
沈珺也看到了那人,只是隔着雪幕与遥遥的距离,并没有认出那是谁。
可徐复祯如何认不出来?
她几乎是立马朝他奔去,刚跑两步,忽然想起什么来,又折回去将身上披的皮袄还给了沈珺,这才转身朝门口奔去。
第109章 生气徐复祯打定主意要好好哄一哄他。……
徐复祯朝着军营外疾奔而去,冷风夹杂着雪粒与枯叶在地面打着旋,扫过向后翻卷的衣袂,间或划过她的手背脸庞,带着一点刺挠的痛和痒。
她是浑然不觉,眼里只剩角柱旁倚立的那个身影。
霍巡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什么时候过来的?他等了她多久?
这些徐复祯全然无暇细想,此时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马上要到他的身边去。
一直奔到近前,他的形容渐渐清晰了,徐复祯才觉出不对劲来。
他就一直闲倚在角柱旁冷冷看着她,眉梢和睫尖都挂了雪粒,更加衬出面目的冷冽。
那冷冽的底下不是疏离,是氤氲的怒意,是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神色。
徐复祯的脚步迟疑了一下,方才那一幕不知道被他看去了多少?
就是这一迟疑,霍巡已经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朝外头走去。
徐复祯反应过来,连忙小跑着追上他,伸出手去牵住他的手。
他的手掌真是温暖,相形之下她感受到了自己指尖的冰冷。他的手一颤,忍住了甩开她的冲动,可绝对没有回握的意思,更没有放慢脚步的打算。
徐复祯只能两只手抓住他,一手攥着他的掌心,一手贴着他的手背。她一边小跑着跟上,一边急促地解释:“那个是承安郡王世子,我干娘的儿子,我叫他哥哥的。”
说话间逸出来的白气全往后散。霍巡忽然定了脚步,徐复祯一个不防撞到他身上,似乎感觉那未散的白气又重新拂在脸庞上,热腾腾的,心里也是砰砰跳。
此时她还是很欢喜的,认为那不过是一个小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他侧过头来看她,声音透着冷沉:“见到我第一面,不解释为何要跑到河东来,反而先解释你和沈世子的关系?”
徐复祯一愣。因为猜到沈珺对她的心思,所以她有些没来由的心虚,才先向他解释了这一层。没想到落在他眼里反而变成了此地无银的意思。
她连忙解释:“不是的。我、我只是怕你不高兴。”
他唇角的薄锋勾起一个戏谑的笑,周身的寒意却更重了:“你都能不声不响跑来河东,还怕我会不高兴?”
徐复祯不说话了。这事确实是她理亏。
霍巡又道:“你叫他哥哥,他把自己当你哥哥么?方才他看你的那眼神多着迷——你自己心里半点不清楚?”
徐复祯又愣住了。她是清楚,可又没有跟沈珺玩暧昧,他凭什么这样冤枉她。她低垂着鸦睫,半是心虚半是委屈。
霍巡见她低头不语,只当她是无言以对。他也不再多言,转身又往马厩走。
徐复祯心里也带着气,觉得他无论怎样质疑她都好,总不能在这种事情上冤枉她。
她原地站了一会儿,他也没有折回来找她。
这时沈珺跟了上来,见徐复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路边。这样的雪天,她身上的衣裳是显得单薄了些,肩膀微微发着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
他转头望见官道上那一骑绝尘的黑影,心中也很是生气,觉得徐复祯简直是给自己找罪受。
他把那皮袄重新往她身上一裹,语气也重了些:“这就是你口中的对你很好、从不红脸、很包容?他这样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徐复祯没等他说完,兀自去了马厩,牵起她那匹马便往麟州城走。
沈珺自然不能让她一个人回去,见她和霍巡闹了别扭,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骑着马远远地在后面跟着。
徐复祯策马在前头走着,她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冷静下来,正好有空余想想霍巡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终于想起昨天早上,原本是要问那信兵京城派了哪些人来的,被沈珺的人一打岔,竟忘了那件事。
不必说,成王派到河东来的人就是霍巡了。倘若沈珺的人来得再晚一刻,她听到了霍巡的名字,也能早做准备。
可是,谁也没想到他的脚程竟然会跟信兵一样快呀。从真定到麟州,又要五六个时辰,他几乎是跟她前后脚到的。
河东现在又没有什么要紧事,他来得那么急,无非是想早点见到她罢了。让他在雪天里等了这么久,确实是她不对。
这样一想,徐复祯心里便什么气也没有了,打定主意要好好哄一哄他。
进了城里,雪下得小了些。
徐复祯调转了马头,将那件皮袄脱下来还给沈珺:“世子,这一趟多谢你。你快回去吧 !我自己回官邸就好了。”
沈珺向来很听她的话,便一言不发地接过了皮袄。他策马往回走了两步,忽然又掉头对她道:“徐妹妹,你不必这样委屈的。这里是在河东,有我在谁也欺负不了你去。”
徐复祯心里苦笑,真是糟糕,沈珺对霍巡的印象一定坏透了。
回到官邸,她问了胥吏,得知京城来的转运副使果然在官邸里。
徐复祯心里略定了定,转念一想,他竟然抛下少师的差使来了河东,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
她心里虽犹疑着,潜意识里却是笃定了的。
就像当初他去当少师,其实也是为了她。这个发现使她不由有些欢喜。
眼下已过了晚膳的时间,她自己没吃,正饥肠辘辘,想来霍巡刚从军营回来,他也未必就吃了。
于是亲自去伙房问了,果然霍巡也没用晚膳。
对于真定府下来的这两位贵客,那伙房自然是极尽周到,一直热着他们的饭菜。见徐复祯来问了,于是张罗着要给他们送去。
徐复祯却拦下了,她要亲自送饭去给他。像她这样的大小姐能想到的最大诚意就是屈尊降贵,她不信霍巡会不领她的情。
那伙夫拗不过她,只好把霍巡住的屋子告诉了她,又将饭食摆在托盘上交给徐复祯。
那榆木托盘油渍渍的,又盛着一盅豆汤,一碗山药羊肉羹,并三碟小菜,入手极沉。好在霍巡住的屋子离伙房不远,徐复祯紧走几步,见一间屋子的窗格里透出莹黄的烛光,知道他在里头。
她走到廊下,将那托盘往栏杆上一放,屈着酸麻的手指去敲门。
“谁?”里面透出淡冷的声音。
徐复祯不说话,只是屈起食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门扇。
那门板“吱呀”一声,刚打开一条缝,看清了外面的人,又一下子关了起来。
她吃了闭门羹,却还是心平气和地说道:“我给你送晚膳来的。你就算不想见我,没必要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呀。”
话音落下,她的肚子先响了一声。徐复祯顿时有点难为情,不过隔着一扇门他想必是听不见的,因此她又从容了些。
里面岂止是听不见她肚子的咕咕响,甚至对她的话也不作任何回应。
夜幕渐渐深了,雪虽然停了,天却愈发地冷下来。
徐复祯在门外干站了一会儿,她冷便罢了,只是怕托盘上的菜凉了,于是朝里头说道:“你要是不见我,我就在外面站着,站到你出来为止。”
怕他听不见似的,她还跺了两下脚。
里面总算有了点反应,那门静默了片刻,又倏地一下拉开了。徐复祯见状一喜,忙回身端起托盘走进去。
一跨过那门槛,迎面而来的是轻柔的暖意。霍巡站在门边静静看着她,忽然说道:“别拿这个要挟我。”
徐复祯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先一步走了出去,顺手将门也一并带上了。
徐复祯下意识地随着那门关上的方向转身,却忘了她手上还端着托盘。
门缘磕到了托盘的一角,而她那酸麻的手指没有端稳,因此门关上的那一刻,盛着滚汤和热菜的托盘也迎面翻了过来。
徐复祯短促地叫了一声,正好门“砰”的一声,盖住了她的声音。
可是下一瞬,碟盏跌落地板的清脆破碎声便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那已经关上的门又推开了。霍巡站在门口凝着眉看她——
徐复祯知道自己一定狼狈极了,那地上是如何狼藉,她身上就是如何狼藉。她长这么大,还没出过这样的丑,偏偏还是在霍巡面前。她沮丧极了。
他已经上来握住了她的手,仔细地检查着。
“有没有烫到?”
徐复祯怔然摇摇头,又连忙点点头。
霍巡已看到她的食指和中指内侧都红彤彤的。
他还算冷静地取过茶壶倒了一杯冷茶在盖碗上,将她的手指放进碗里浸着。
徐复祯没好意思告诉他,指侧的红是因为端着沉重托盘的缘故,并不是烫的。她只悄悄地把另一只手藏进袖子里。
霍巡却又看着她身上撒了汤羹的夹袄和裙摆。“你住哪间屋子?我去给你拿衣裳过来换。”
“我……我没带衣裳过来。”徐复祯为难地说道。
霍巡看着她那被汤水洇出大片大片深色的衣裳,斩钉截铁道:“那也不能穿这个。”
他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放在她身侧的梅花凳上。“你先穿我的。”
徐复祯左右一看,这屋子简陋得连屏风都没有。她只好抬眸望了他一眼,黄濛濛的烛光之下,竟越发显出她的腮颊红得要滴出血来。
霍巡反应过来,朝她背过了身去。
徐复祯方解了夹袄上面的两枚如意扣,便觉得冷意直往颈项里钻。她这才发现他这个人不怕冷,屋里连火盆都没有。
可她偏偏是最怕冷的,只好朝着他的背影小声道:“有点冷……”
他的背影僵了一瞬,徐复祯又道:“你转过来吧,我还没脱呢。”
霍巡这才折过身去,拿来烛台放在她身旁的桌子上。豆点一样的烛光跳动着,带来细微的暖意。
他又取下门口桐木衣架上挂着的氅衣给她披上,这才背过身道:“能脱了么?”
他这么凶干嘛?徐复祯悄悄撇了一下嘴角。
她披着氅衣将里面的夹袄和百迭裙脱了下来,又赶紧穿上他的外袍。那袍子对她而言略长,几乎要拖到地上。
徐复祯这才发现还有一个问题。她叫霍巡转过身来,朝他抬起一只脚:“鞋子也脏了。”
霍巡低头看她穿着的鹿皮小靴,上面也渗着深色的水渍。
他彻底没脾气了,将她一个横抱放在榻上,半蹲下来给她脱靴子。
脱靴的时候他着意捏了捏她的罗袜,虽然知道他是在看袜子有没有湿,可她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那怎么办?”霍巡给她脱完靴子,有些无奈地仰头看她,“这个时候外面的店铺都落了锁。我看还是去找知州,让他家的姑娘借一套衣裳给你穿吧。”
徐复祯垂眸看着他的脸庞,那眉宇虽仍微蹙着,可好歹不像下午时那样冷冽了。
他越是温和,她便越是内疚:“去知州府上也得耽搁好些时候呢。本来想让你吃点东西,结果饭菜全洒了。”
话一说罢,她自己的肚子又应景似的咕咕响了两声。
“你等我一下。”霍巡站起身来,转头走出了屋子。
那门本只是轻轻一带,却被夜风吹得“砰”一声重重关上。
徐复祯心里跟着抖了一下。
他去干什么了?给她借衣服么……一个男人,大晚上的去借女孩子的衫裙,知州该不会觉得他有不良癖好吧。
她屈腿坐在榻上胡思乱想,不料过了一刻钟他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红丝馎饦进来,那鲜香的热气直往鼻子里钻。
徐复祯这才知道他是去找吃的了。可是怎么只拿了一碗呢?其实她也没有用晚膳。
她只好瞄着那碗馎饦悄悄地咽口水。
霍巡顺手将那张桌子拖到榻前,将那碗馎饦并一对木筷往她面前的桌子上一放。
他是实在不想跟徐复祯说话的,可是见她迟迟没有动作,只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望着他,只好言简意赅地说道:“吃。”
徐复祯这才知道那碗红丝馎饦是给她吃的。
她有些受宠若惊地拿起筷子,虽然饥肠辘辘,可她还是先慢条斯理地尝了一口。那面片入口咸香鲜美,竟是意外地好吃。
徐复祯小口小口地吃了半碗,腹中饥饿减轻了不少,这才注意到霍巡一直抱臂站在一边看着她。烛光自下方打在他的脸上落下大片阴影,只能看到高耸的鼻尖和秀挺的眉骨,有一点森然。
“你不吃么?”徐复祯有心示好。
他的脸色沉了沉:“我吃不下。”
徐复祯知道他还在恼怒下午的事情呢。
她将筷子一放,绞着手指道:“我的手烫得疼,拿不了筷子了。”
霍巡静静地看着她表演。
“是真的。你过来看看嘛。”见他没反应,徐复祯也有些急了,“骗你是小狗。”
霍巡只觉得锁骨隐隐作痛,仍旧不为所动。
她唱了一会儿独角戏,见他一直不理会自己,面子上也有些过不去。他不来,那她还不能过去么?
徐复祯从榻上站起身来,双足一踩上地面刚要迈步,谁知身上披的外袍太长,不慎踩到衣摆,整个人便向前面扑去。
徐复祯大惊失色,还未及尖叫出声,整个人便落进了他温暖的怀抱里。
虽然误打误撞,
可好歹是得逞了。她唇角噙着一丝微笑,踮起脚尖就往他的唇上吻了过去。
第110章 温存“抱歉,今夜是我放纵了。”……
绵软柔润的唇贴上来,任是霍巡也未料想到她有这一出。
他待要往后仰,那也是避不开的,因她全身都倚着他,更不能把她推开,一推人便要倒了。
他只好受了她这个吻,只是受得很不情愿,因为徐复祯发觉他的唇是抿着的。
她不以为忤,张开双臂搂着他的肩颈,更教他不能轻易脱身。
其实于亲吻之事她并不精通,只能凭着本能去取悦他。她的吻像水润又未经雕琢玉,细腻里带点笨拙,想要吻开他的唇齿,却总是不得其法,只能徒劳反复地碾磨他的唇际。
这隔靴搔痒的亲吻落在心里便是放大了成百千倍的挑逗。霍巡很快就放弃了抵抗,一手揽住她的腰身,一手抬起她的下颏,接过了主动权。
清冽的气息渡进口中时,徐复祯还未反应过来,丹唇已经被他重重地吮吸了一番,回泛起酥痒的麻意。
她顿时腿下一软,险些站不住。好在被他的手揽着腰,借力稳住了身形,勾着他肩颈的手臂却下意识地收紧了,整个人半挂在他的身上。
霍巡手下一用力便将她抱了起来,两步走到那张矮榻上将她放了下去,随即整个人压了上来。他的气息又兜头地笼住了她。
可是因为屋子过于狭仄,又或者是两人太难舍难分,他压下来的时候不慎碰倒了桌面上的烛台。那烛火晃了晃,灯油洒了些出来,莹黄的火光便噌地一下升高了几寸。
徐复祯睁着眼睛,看到情人近在咫尺的眼眸里遽然升起的火光,吓得心脏跳漏了一拍。
霍巡却浑不在意,仍旧吮着她的唇瓣,只腾出一只手将盖碗连同那半盅茶水倒扣在了跃动的烛火上。
屋子黑暗下来。
她的感官又只剩下了他。
他双手撑在榻上,离她身上将将半寸的距离,既不压着她,又将整个人笼在了身下。黑暗中他一寸一寸地碾过她的口唇,不轻不重地摩挲着。
茶水顺着桌沿一滴一滴地落在砖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像夜里的更漏,万籁俱寂中的一点有序节奏,一声,两声。无尽的长夜,无尽的吻。
徐复祯乖巧地闭着眼睛任他予取予求,直到口鼻间渡进来的气息带了点玫瑰胭脂的芬芳,她才反应过来他在吃她的口脂。
她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心里却涌起异样的满足感。
自和好以后,他对她也总有克制,不肯轻易吻她,还口口声声说是姑母不让——姑母还能管得着他么?
可若说他不愿意亲近她,又总是趁她昏睡趁她醉酒时占她的便宜。因此她也有点弄不明白他的心了。
然而今夜的这场热吻,让她虚浮的心又落回了实处。
徐复祯抬手覆上他的脸,从眉骨滑到鼻梁,在黑暗中一点一点地描摹他的样子。
他的骨骼生得挺拔硬朗,摸上去要比目之所见更锋锐挺直。她的手滑到平时光洁的下颏上,有细微的刺扎感。再往下,触到凸起的喉结,它一滚便脱离了她的指尖。
徐复祯却偏偏跟它较上了劲,用两根手指去围追堵截。
霍巡终于忍不住了,他捉住徐复祯的手,贴着她的唇低声道:“能不能认真点?”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徐复祯感觉双颊的热意更甚,却忍不住格格地笑了出来。
他也莞尔,松开握着她的手,却把她头上的簪钗卸了下来。云堆般的青丝倾泻开来,瞬间铺陈在榻上。
徐复祯吃了一惊,有些怨念地开口:“你散了我的发髻,我还怎么回去?”
“不回去了。”他下颌抵着她的颈窝低声说道,“今夜就睡在这里。”
幽沉的暗室,深寂的夜。只剩下那低哑的嗓音在她耳边阗阗回响。徐复祯心中一悸,还没来得及细究那话里的意思,他又铺天盖地吻了下来。
她一边左支右绌地回应他的撷取,一边分心想起三年前一个相似的晚上。也是这样一个雪夜,也是这样的暗室,他将她压在身下索吻。
那时的她前路未明,对更进一步的关系抱着戒备的态度。
可这一次呢?她已经完全有能力为自己负责。
徐复祯回手环住他的窄腰。
她想得到他吗?
就在今夜,这个毫无准备又水到渠成的夜晚?
他的绫衫整整齐齐地束在裤腰里。她的手漫无目的地把衣摆从腰带里抽出来,又顺势将它褪了上去。
徐复祯这才发现他的腰微微抬着,离她身上还有好几寸距离。现在她的手贴在他腰侧的肌肤上,那肌肤比他的脸要滑润,只是滚烫得吓人。
霍巡的动作稍稍一顿,又去捉住她不安分的手:“怎么这么喜欢乱摸?”
徐复祯不服气地哼哼:“你不也摸我?”
“我哪摸你了?”怕压到她,他的手可都是一直撑着榻沿。
你三年前摸我了。徐复祯心里默默地想。
她也知道这话说出来不占理,于是又道:“你的腰为什么抬得那么高?”
他轻笑一下,笑声里微微发窘:“我怕冒犯你。”
“怎么会冒犯?”她不解地摇摇头,拿脸在他颈窝里蹭,“我喜欢跟你贴贴。”
贴着他的颈窝,徐复祯可以感受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自里面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吟。
他忽然从她身上起来,将她横抱到了床上去。
徐复祯心里砰砰狂跳。
要进入正题了么?
像印证她的猜想似的,他剥开她身上那件不合身的外袍,顺手搭在了床边的架子上。
“躺下。”他的声音里还透着一点暗哑。黑暗的屋子里,只有他一双眸子亮得摄人,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徐复祯僵直着身子依言躺下来。事到临头她还是紧张了,这种事没有人教过她应该怎么做,此刻她不免有点后悔方才过火的挑逗。
霍巡一把拉过锦被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他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出去一下。别害怕。”
临出去前,他将门口的烛台点了起来,柔黄的光芒一下子充盈来整间屋子。
徐复祯缩在被窝里环视了一圈,发现霍巡把床边架子上的外袍也穿走了。
她现在没有外裳,也没有鞋子,除了在这等他好像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先是耐心地等着,睁着眼睛看帐顶的宝相花纹。后来如擂的心跳趋于平稳,脸上的红霞也尽散——对于得到他这件事,她的期待渐渐冷却了。
夜已经深了。徐复祯攥着被角,慢慢地有了困意。
过了近半个时辰,她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半转眼眸过去一瞧,见霍巡正回身小心地将寒意关在了门外头。
他朝床畔走过来,带起一股清新的皂角香气。
徐复祯的困意立刻消失了:“你去沐浴了?”
他应了一声。
她顿时恼羞成怒起来。
什么啊!他把人家的情欲挑起来,然后转头就去沐浴了?就像主人家邀请她过去赴宴,她人到礼到了,主人却突然跟她说宴席结束了——哪有这样涮人玩的?
徐复祯从床上坐了起来:“我也要沐浴!”
霍巡坐在床边微笑着看她:“已经二更天了。仆役都歇下了,没有热水给你洗。”
她只觉得他这笑可恶。“那你怎么洗的?”
“我用冷水。”
徐复祯睨了他一眼。她现在只觉得身上粘腻腻的,多忍一刻钟都受不了。
“我不管。我身上全是你的口水,现在就要沐浴。”
霍巡听着好笑。他只亲过她的嘴唇和脸颊,哪有那么多口水?
但他还是伸手捋了捋她披散下来的长发,好脾气地说道:“那我去给你烧水。”
他又起身出去了。
徐复祯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回想着他方才坦然的样子,难道真是她会错意了?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不多时他又回来,取过门口的鹤氅把她一
包,打横抱着出去了。
徐复祯忙搂住他的脖子:“就这样出去么?不会被人看到吧?”
“放心,浴房离这里很近。”他忽然又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就算被人看到,你还担心我抵赖么?”
徐复祯却还在纠结他那句话,带着些咬牙道:“你为什么说让我今夜睡在你那儿?”
霍巡叹了一声:“你难道真准备让我去知州府里借衣裳么,就不怕我被人当成登徒子?”
“那……那我没有衣服穿了。”
他低头亲了一下那红润的唇。“等天亮我赶早去买一套新的给你。”
徐复祯赧然地将脸埋进他的胸膛里。真是……她怎么会以为他是那个意思!
直到进了浴房她才将脸抬起来,却一直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好在霍巡没注意到她的异样,他取下头上的簪子给徐复祯盘了一个螺髻,微微一笑道:“热水放好了,快进去洗吧,我在外面等你。”
徐复祯走进浴间,里头雾气蒸腾,浴盆里已经放好了热水。她取过一旁杌子上摆的香粉盒打开闻了闻,觉得那味道有些刺鼻,便原样放了回去,只用澡豆和清水洗了一遍。
往常这种事有水岚服侍她,可这次出门她一个人也没带,亲力亲为之下,虽然觉得只是草草一洗,其实也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浴房用一架大屏风隔开内外间,她想着霍巡坐在外头,弄出水声又不免感到难为情,因此动作更是百般小心,生怕弄出了声音。
待她沐浴完穿好衣衫出来,却发现他根本不在外间候着。她自黄花梨衣架上取过氅衣披着走出门去,这才发现他一直在外头的廊下立着。
看到徐复祯在浴房门口探头探脑,霍巡这才转身走进去,拉着她在条凳上坐下,取过一块绫巾给她擦净双足的水迹,再给她穿上罗袜。
徐复祯心里砰砰直跳。今夜早些时候,她脱件外裳还要他回避,怎么突然就进展到能让他穿袜子了?
这种事他做得还那么自然,倒是一点也不避忌!可是她方才都做好更进一步的准备了,他却变成了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她非但有点看不懂他,甚至还怀疑起了自己的魅力。
霍巡可不知道她心头那千般思绪,依旧将她抱回了屋里去。
“你比三年前轻了一些。”
他忽然说道。
“或许是你放在我身上的爱少了,所以轻了。”徐复祯幽幽道。
他长眉挑了一下。“何出此言?”
“你以前想要我,现在不想要了。”
霍巡笑起来。“我什么时候不想要你了?”
“你!”徐复祯瞪他。她不信他那么聪明的人会不明白什么意思。
“不想要你,我过来麟州干什么?”他低头瞥了她一眼,“你没跟我商量就跑到河东来,回去以后给我一个解释。”
徐复祯熄了火。她都忘了今夜这场荒唐的起因是这个。原来他还在跟她生气呢!
霍巡回到屋里,仍旧把她放回了床上去,自己却合衣躺到了那张矮榻上。
“你都不愿意跟我睡在一起。”徐复祯幽怨地看他。
霍巡无奈一笑:“跟你睡在一起我的澡就白洗了。”
“我又没想跟你干什么!”徐复祯涨红了脸,急急地分辩,“就、就抱着一起睡比较暖和。”
其实是她私心还想跟他亲近。他们总是这样聚少离多,难得出了宫,又在麟州这样的小城,可以肆无忌惮些。等回到真定,又要处处避人耳目了。
“我为什么要抱着惹我生气的人睡觉?”他闲闲地看了她一眼,起身吹灭了门口的烛火。
“睡觉吧。”黑暗里他轻声说道,“明天一早我们回真定。到时候路上你给我解释。”
徐复祯睁着眼睛睡不着。
“你睡榻上不冷么?”过了好久她突然开口。
霍巡没有回应。
徐复祯想他可能已经睡着了。
“我以前说皇上亲政之前不会嫁人是认真的。可是我现在想嫁给你也是认真的。”
她望着无垠的黑暗轻声道,“所以我只能尽快扩张我的势力,等我能跟太后、跟成王分庭抗礼的时候,就算我们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也不用担心被谁猜忌。我愿意来河东,愿意为我们的未来冒这个险。
“我不跟你商量,因为你肯定不会同意我过来,你也不会理解我的想法。在你们男人眼里,女人在家里待着就好了。可是我——我也想保护你呀。
“你不知道,我的抗压能力很差劲。从小到大,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很少。所以越是爱重的东西,我越不能接受失去它。
“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我不敢爱你,免得将来哪天你不要我了,我就失去了全世界。为了站在你身边,我走了最冒险的那条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已经冒了无数次险。”
她想起失忆那会儿对宫里的抵触,看什么都不顺眼。其实,她刚进宫的时候更抵触、更不顺眼,每天晚上都偷偷哭。
可是失忆的她,已经有了霍巡的关爱、有皇帝的依赖、有太后的照拂;而刚进宫那会儿,她只有自己那颗破釜沉舟的心。
徐复祯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我不怕冒险。”她低声道,“我只怕连冒险的资格都没有。我也怕我们没有未来。你恼我骂我也好,只是别不要我、不理我。因为我发现,就算现在有了名利地位,可我依然还是很怕失去你。”
她将脸埋进了被子里低声地啜泣。
过了一会儿,忽然黑暗中有人将她搂进了怀里。
徐复祯轻轻一颤,却攥紧了被面不肯松手。她的哭声又把他吵醒了。真是丢脸极了。
他一点一点地把被面从她的指缝里抽走,将她用力按进了怀里。
“不哭了。我抱你睡还不行么?”他轻轻拍着她的背脊,柔声地安抚道。
徐复祯咬着唇竭力地止住抽泣。她其实已经不爱掉眼泪了,也不知今夜为何感伤至此。
在那熟悉又温暖的怀抱中,她终于渐渐平息了下去,困意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意识沉睡那一刻,她似乎听到他轻声道:
“抱歉。今夜是我放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