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线索

    云郢这些年跟着叔父走南闯北不少,见惯了生意场上的诸多人和事,更兼这几年在父亲的要求下从未放松过学业,对于从事文化产业之人可谓有着天生的滤镜,瞬间便觉得初微形象高大起来。

    步锦时跟着初微进门,经过全是医书的架子之时不由轻呼了一声:“好全的书目。”

    初微也一早发现了,这个时代不似后世那般信息爆炸,广大民众唯一的知识来源就是读书。

    而她也希望这个世界能够因为她的到来变得更好一些,故而一直致力于将这个时代有限的先进学科结晶传播给广大民众,所经营得书肆当中的工具书类一向齐全且低价。

    陆今安想到以前某次跟林初微一起出巡。

    那次林初微和郑家的世子分到一组,她讨厌郑熙,所以心情很差,两句话以内必然要跟郑熙呛起火,吵得你死我活。

    周围的人拉偏架,林初微骂郑熙一句,其余的学生立刻冲上来指摘她。而郑熙讽刺林初微,其余人就当做听不见,还叫林初微别想太多。

    林初微气得闭嘴了,干脆动手打人。郑熙个子比她高,林初微就专门踹他胫骨,把他踢倒在地上就跑,一丝也没有迟疑,显然经验丰富。

    不过林初微也有被追上的时候。

    终于有一回前方无路可走,后面几个人气势汹汹地追,林初微撇撇嘴,脚步慢下来,转过来的脸上带着不屑的表情,好像她不是被抓住,而是故意想挨打。

    陆今安走了出来。

    他站在林初微和其余人之间,停了下来,掀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

    其余学子吓得呼吸不顺了一会儿,脚步停了,支吾着原路返回。

    他再看林初微,林初微正对那些人的背影狂翻白眼,两只手在头顶一会儿比羊角一会儿比乌龟,见他看过来,赶紧收了奇形怪状的表情,乖巧地冲他笑一下,眨眨眼。

    陆今安问了她一句:“你很生气?”

    林初微摸摸鼻尖:“也还好。就是不想看见他们。”

    “嗯。”陆今安提醒她,“那就离我近点。”

    林初微愣了下,看着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很漂亮,唇边的笑涡闪了闪,好像很害羞的样子。

    她不喜欢其他人,只对他很乖。

    可是现在,她好像也不想看见他了。

    看着他的眼神,快要跟看着旁人一样冷。

    林中的风卷着草叶撞在马靴上,陆今安眸色浓黑深幽难测,孤身而立的侧影好似寒寂树林的守墓人。

    他身边很难接受什么人靠近,所以进入了这片领域的人,不能够轻易地离开。

    也不能看向旁人-

    大考结束,冬休假前还有最后一件事,太学院的统一集会。

    流程很简单,每年一样——祭酒授最后一堂课,杰出学塾接受表彰,其他人吃瓜子看戏。

    各自依次入场。

    堪舆馆排第二,早早在石阶上齐齐站好,干看热闹。

    林初微呼吸有些急促,心中想着事情,难免染上焦躁。

    她勉强掐着掌心按捺下来,尽量控制自己不要东张西望。

    医塾是最后进场的,周院正已然年迈,有些驼背,由喻绮昕扶着慢慢走。

    经过堪舆馆的队伍时,周院正停了停,目光往人群里看了一眼。

    林初微与他对上视线,颔首算是行礼。

    周院正收回视线,步子缓慢地往前去了。

    再往后,典学三三两两走在一处,低声谈话,身后跟着学子们。

    郑熙在队伍里伸着脖子瞧,瞅准了一个方向,嘴巴噘成哨子吹了几声。

    无人理睬,他吹得更响,最后恼怒地用气声喊:“林初微!”

    林初微装作没听见。

    今天日子好,李典学脸上罕见带了丝笑容,同旁边的人道:“这个冬休太学院要重修学舍,医塾的地方还是小了些。东林街旁边不还有块空地吗?可以划来用用。”

    林初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这话就在面前说的,堪舆馆的学生自然都听见了。

    李达疑惑地接话:“东林街旁边不就是我们的学塾?”

    李典学偏头看过来,顿了一下,像是现在才知道似的:“原来是你们。你们平时在那里做什么?”

    李达高兴道:“扔沙包,蹴鞠,什么都玩儿。”

    李典学的笑意深了几分,眼睛里却有些嘲讽。

    “哦。到时候留块沙地给你们,足够了。”

    学生们闻言一惊,彼此看看,愕然无语。

    林初微看了李典学一会儿,平静地问:“难道堪舆馆不是陛下设立的学塾吗?应当还不需要被别的学塾指手画脚吧。”

    李典学没再说话,又微微笑了一下,提步走了。

    堪舆馆的学子们围在林初微旁边,茫然地看着她,好像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又好像并不十分明白。

    林初微感觉得到小狗们有些低落。

    轻声说了句:“没事的,他说笑呢。”

    同学们闻言信赖地点点头,松了一口气。

    林初微看了眼已经走远的人。

    她不知道医塾想做什么,但一定不是好事。

    十三岁时,母亲回了一趟江南,林初微白日无人看管,便被父亲带进宫中。

    当时林初微看什么都稀奇,连父亲桌上的账本都要翻来看看。

    父亲正愁着银两短缺的事,也无心辖制她,只要她不搞破坏,任由她干什么都行。

    林初微看着看着感觉不对,有一笔四十多万两白银的支出项尤为醒目。

    旁边记载着“四十五州郡医署储才花费”。

    林初微那时才知道,原来大偃四十五个州郡的医馆每年都要选派医师赴京来听取授课,为期三日,期间的餐饮住宿都由朝廷承担。

    储才养望嘛,当然是好事,可为何需要花这样多的钱?

    林初微从小就跟着父亲看账本,对什么地方该花多少银子绝不陌生。

    她掐指一算,即便按照每个州郡都来十个人、全都住京城上等的酒楼和旅馆来计算,刨除这些费用仍有二十万两白银不知所踪。

    最后翻来翻去,总算在一本附则里翻到注记,说明余下银两全是用作了研学费用。

    研学费用,这个说法实在暧昧,究竟是用于研究药材,还是进了医师自己的口袋,就没有人说得清了。

    林初微举着账本找父亲提出这个疑问,口出无状直接将授课的医师比作了油灯下的老鼠。

    谁晓得陛下一直默不吭声地就在屏风后,听完她说的话后,忽然冷哼一声,吓得林初微差点摔在地上。

    没过几日,陛下颁发旨意将一年一次的医塾储才改为五年一次,且费用不得超过二十万。

    陛下都能听见,自然也有旁人听见。

    林初微当日说的话就这么走漏出去,她在不知不觉中便将整个医药世家都得罪了。

    可笑她曾经还觉得医塾跟腐旧世家不能同一而论,后来才明白,哪里有那么天真的事。

    林初微收拢思绪,继续凝神观察周围。

    似乎总有些异样,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寻常。

    祭酒授课的声音远而飘,郑熙听了没两句便不耐烦,扭着脖子往后看。

    可惜他们与堪舆馆的队伍隔了不知道多少个学馆,人影重重挡着,什么也看不清。

    席间有人偷溜,郑熙想了想,也弓着腰猫着身子钻出去了。

    他料想林初微绝对不会那么乖顺地待在里面听废话,说不定也跑了出来,便顺着隐蔽的小道一路走一路找。

    走了挺久还没瞧见人,不远处传来哀求声和痛呼声。

    郑熙掏了掏耳朵,继续寻摸过去。

    他探着脖子往远处看,走着走着裤脚被人拽住了。

    低头一瞧,是跪在地上的贺武贺金两兄弟。

    他们看上去惨兮兮的,膝弯处许多个灰扑扑的脚印,眼眶也红着。

    这模样又不稀奇,郑熙看了一眼就挪开目光,接着找林初微。

    “世子!世子!你救救我们。”

    见他要走,两兄弟在他身后哀嚎。

    郑熙被他们喊得耳朵痛。

    左右找不到人,郑熙无聊地转回身,问:“干什么?”

    贺武贺金倒豆子一般,嗓音沙哑地说:“方才我们在此处,遇见了陈大人。”

    陈?

    郑熙脑子里一转,便了然。

    也是对医塾资助颇多的一位大臣。

    贺金哀声道:“我们没认出陈大人未能及时行礼,那仆役问了我们姓名,便将我们踹倒在此,说要罚跪,跪到知礼节为止。”

    “世子你知道的,我们兄弟两个没见过什么世面,怎会认得那位大人!求世子发发善心,相救一把。”

    他们不敢擅自起来,只能求这位世子爷同窗去说个情。

    郑熙听了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心中觉得好笑,也懒得跟他们多说,便道:“陈大人好心教你们礼仪,你们便受着,难道你们不该学?”

    跪着的兄弟两个心头一凉,贺武咬咬牙,忽而出声喊道:“可方才,方才林三小姐在院正面前也未行跪礼!”

    贺金也像是找到救命稻草,忙不迭地点头。

    不知为何,在此时他们能想到最可靠的人,竟是林三小姐。

    光是讲出她的名字,就仿佛已经有了生机。

    郑世子虽时常与林三小姐争斗,但也从未争出个输赢。

    搬出她来,以示他们只是有样学样,说不定郑世子会记在林三小姐头上,于是宽宥他们,伸手搭救。

    郑熙顿住。

    他默了一会儿,已经走开的脚步又转回来,漫步走近。

    贺武贺金看到希望,挺起了脊背期冀地看着他。

    郑熙笑笑,抬脚朝他们背上踹去。

    “真是不长眼啊。”

    “你们怎么跟林初微比?”

    两兄弟猝不及防地哀嚎出声,郑熙理了理衣摆,视线已挪开了,看也没看他们,嘴角噙着笑意。

    似是在思考什么,语气也有些慢吞吞的,带着一丝惯纵的意味。

    “她那是,喜欢胡闹。”

    “等她闹够了,宝贝她都来不及。”

    “你们?算什么东西。”

    而初微也曾经提到过,母亲过世之前曾在一座并非姜家名下的宅子里居住了好些时日,如果两人之间真的有所关联,那么那段时间杨恽频频夜宿在外,想来也就是歇在了那座宅子当中。

    这样一个金奴银婢养到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身边不可能就这么一个小厮,一定还有其他的见证人。

    陆今安想了想,对陆简吩咐道:“第一次去寻潘源时,带上黄金十两,之后再去两次,每次都拿翻倍的数额。就说是京中有人想要了解当年情况,但无需他来出面,只要他交代一个知情人出来便可。你也告诉他,这样一来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拿了酬金,我们知道了想要的东西,就算日后出了什么事情也都跟他无关。”

    潘源原是世子身边的贴身小厮,自请守陵三年就是为了消除主家芥蒂,混一个更好的前程。哪知杨家也是用完就丢,守陵过后不光没有给什么实质性的好处,还将他发配到保定庄子里不准回京,心中难免落差极大。

    如今不用他出面担责,却能拿到这次事件带来的巨大好处……相信他一定会同意做这笔交易的。

    第 112 章   当年

    陆峥放学回来后发现家中无人,去到正院找到芬儿一问才知,云家老爷今日身体抱恙,云公子下学后就回了云家宅子,初微和步锦时今日巡店完成后也去了云家,又道夫人说了若是公子回来先用晚膳,不必再等她回来。

    陆峥点头表示了解后,又吩咐轻尘备车一起去往云家。

    初微她们得到消息相对较晚,抵达云家之时大夫已经给老国公诊断完毕,说是脾胃不适引起的发热,没什么大碍,这会儿已经服用了汤药睡下了。

    上了年纪的人不论身上出现什么症状都要格外当心,初微听得云郢这话也是松了口气:“那就好。”

    步锦时道:“我从前学过一个方子,做成膏药贴在周身几处穴位之上,对于脾胃失调一事最为对症,我去做两副给外公来贴。”

    新妃进宫的头日,宫里的老人们都不曾有这样强烈的失落之感。

    那时候最多想着,陛下宠幸后妃的日子本就少,如今又要多一批人来抢、来分罢了。

    可当这本该属于她们之中任一的一夜,实实在在地被分出去了,还是被一个艳丽无匹的年轻女子分去。

    这便要教人忍不住仔细钻想,为之心伤——花无千日红,女子总归是青春韶龄的时候最为动人,宫里的女子,花期更短。何况陛下看了她们这些旧面孔几年,早腻味不新鲜了,何及今春刚刚敷荣的花朵,来得讨喜惹怜?

    林美人之后,又是轮到谁呢?

    又或者林美人也像双姝的另一位那样,一人便要独占半边圣宠?

    于是第二天清早,当众妃发现,似乎并没有什么赏赐被送到月下阁,也没有新的晋位的旨意颁下的时候,竟然忽视了其中的两分古怪,只觉松了一口气。

    “头一个承宠又如何,不得圣心就是不得圣心。”

    “也真是虚长了一副好颜色的皮囊,怎么竟连初次承宠的次日,咱们这位颇为大方的陛下,都没什么表示?”

    “其实她也算不得多好看,我看是你们被什么双姝的名头唬住了才是。”

    看热闹的看热闹,幸灾乐祸的幸灾乐祸,也有人趁机踩一脚。

    不管如何,众人的一颗颗心终归是踏踏实实落回了肚腹中,也便能打起精神,严妆丽服地装扮起来,去凤藻宫向皇后问安了。

    陛下的这位皇后是他还是储君时的结发夫妻,在陛下即位后顺理成章地执了凤印金册、入主中宫,又是太后母家二房的侄女,算陛下的半个表妹。

    众人自是要敬着的。

    虽然皇后脾气不好,总爱摆出副冷脸,但这不也是身子不好的缘故?再说皇后与陛下瞧着敬而不亲,没多少情分,也不会因为容不下她们而有所苛难。

    因而这三日一次的问安,人总是到的很齐,只除了极个别之外。

    林初微难得的也起晚了,幸好还赶得及。

    昨夜她几乎听尽了大半宵的更鼓莲漏。

    陛下一开始还算规规矩矩,没对她动什么手脚,可没安分多久,竟不顾惜她身子不爽,压着她便亲。

    虽说也没做别的事,可光是又揉又亲的,就快把她折腾了个遍。

    那些障碍间阻的纱绸都被挑开。

    俨白的冰雪世界便任由人攻讨。

    一毫一厘,湿热得不像话。

    林初微推不开他,他倒是忙中得暇,还要引她分神:“朕想好了。无赖杏花多意微,数枝穿翠好相容,猜是哪个字?”

    问了又不告诉她答案。

    到后来,林初微已连把衣衫拢回肩头的力气都没了,又酥又乏,昏昏烫烫。

    足见男子就没有不好色的。

    后来一直熬到中夜,林初微才被人锢在怀中沉沉睡去,睁眼天已亮了个透彻。

    只来得及匆匆一番梳洗,最简淡的妆也不曾描画,仅仅抿过薄薄的口脂,气色瞧上去倒也不算太差。

    多亏平日一贯好生养着。

    林初微离开太极殿的时候,正是卯时近半。

    萧无谏已经在正殿处理政事了。

    大梁沿袭旧制,素来逢双日才需上朝,然而无论单日双日,萧无谏都没有睡到五更天的习惯。

    隋安常怕他休息不够,可萧无谏却说要趁着年轻体健,多加勤政,隋安当然不敢聒舌再劝。

    毕竟这满宫,又有谁敢劝陛下呢?

    忽而,隋安心头竟隐隐浮上个人选。就和水面上的泡影似的,朦胧之间,就那么窜了上来。

    虽说此时要劝陛下,恐怕还远远不够格,来日却未必啊。

    可问题是,陛下今早竟什么赏赐也没吩咐下来,又实在让人吃不准了。

    于是隋安斟酌再三,一边挽起袖管,仔细地打着圈磨开砚石,一边尽力自然地试探着道:“要说这林美人,还真有几分风雅,奴才都没想到,昨夜角角落落那些灯烛竟都让她给点亮了。”

    萧无谏却好似没听见一般,半点不为所动。

    隋安瞅了好几眼,见陛下虽反应淡淡,到底也没呵止的意思,才敢继续道:“宫娥说,都是林美人自个儿一支支点起的,走遍了殿中四下。瞧着好看是好看,就是苦了那小宫娥,后来光为陛下您和林美人熄烛就花了好些功夫,还不敢慢了手脚。”

    他夸一半贬一半,左右不管皇帝是想夸还是贬,都能接下他的话。

    半晌。

    “说完了?”

    萧无谏从青玉石的笔山上取下一支朱笔,动作未见一分停顿,等悬腕批写下第一个字,才有些讥谑地问:“怎么,你以为她是为了好看,才去点那些烛盏?”

    隋安有些不懂了,旋即涎着脸笑道:“难道奴才竟想错了?奴才还以为,林美人是知道自个儿生得好,想叫陛下看看清楚呢。”

    萧无谏却没再理会,似乎无意为他释疑解惑。

    只是自想起,昨夜林初微曾问他,将那册书“藏”在了哪里。

    显然,早已不动声色遍找过。

    真是,狡猾的女子啊。

    凤藻宫门口,正巧宫门初开。

    远远地,琼钟怕林初微听到了那些哗然的风言不舒服,小声安慰道:“主子和陛下昨夜什么都没发生,没有赏赐也是应当的,主子别急。”

    原来母亲那次上京竟然是为了给她争取更好的学校,却不想大舅舅夫妻两个这么不做人,这点小事都不肯帮,还把病中的母亲送出了家门。

    “那后来呢?她怎么又会住到杨恽的宅子里?他们二人究竟是如何认识的?”

    “姜娘子一直没有赁到合适的房子,便选了一处客栈居住,在几日后去往附近茶馆想要打探京中闺学情况之时,看到二楼有人往杯子当中提前下了药粉,便在来人准备喝茶之前冲上去提醒。而那个被她提醒的人,便是杨世子,两人也算因此便结识了。”

    第 113 章   过往

    姜漓也是后来才知,原来是杨家之前看中了苗家在京郊上好的几亩水田,但是给的价格没有达到苗家心理预期。价格没有谈拢,苗家便打算将田地另卖给他人,杨家却认为苗家人坐地起价,拒不归还。

    苗家人也是硬茬子,当即威胁承恩公府,若是杨家执意要强买强卖,就要上京击登闻鼓鸣冤。

    承恩公也不想将这件事情闹到御前,便让杨恽去跟苗家商谈此事。

    他竟然从一个来侍寝的妃嫔口中听到这回事。

    林初微却是甜甜笑起来:“妾也不想啊,可妾又做不了它的主?”

    她不笑便罢,这一笑,萧无谏甚至能确认,她是蓄意为之了。

    何其大胆。

    他头一次有了骑虎难下的感觉,抱着人的手都不知是该就此松释,还是该毫不惜怜地用劲——

    刚说过不生气,自不能同一个女子反口悔言。

    萧无谏深吸一口气,镇下身上的火,面沉如水地道:“那是不巧。朕改宣樊氏来?”

    林初微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实则萧无谏不过是想将回一军,让这嚣张的女子也试试被噎着呛着的滋味,倒没真起那个心思。

    他还不至于贪色如渴,床帏之事,之于他从来不过一点调剂。

    可她这样看他,反倒像他做了什么错事。

    帝王之尊,又怎会有错?

    “陛下见过樊才人了么?”林初微忽问。

    萧无谏:“怎么?”

    林初微在心中默向樊氏道了个歉,然后一点也不羞惭地道:“她没妾生的好看。”

    萧无谏有些好笑,没反驳,只问:“只能看,有什么用?”

    林初微用手指头戳了戳帝王的衣襟:“谁说只能看了?”

    然后覆唇而上,这一次,她亲在了那张动一动就能予夺生杀的唇上。

    林初微学过很多东西,但如何去亲一个男人,没人教过她,所以毫无章法。

    她的吻也不像是试探,不像是讨好,而是她想重就重,想轻就轻。想停了,就后撤一点身子,艳艳地笑望,学他一声:“嗯?”

    萧无谏:“……”

    还不如只看。

    当那渊深的眼目终于再度燎开炽热,林初微却又忽有些煞风景地问起:“妾献的书,陛下藏在哪里了?”

    太极殿宫侍环立,她不能明目张胆地找,方才就借着点灯的功夫大略地寻了一圈,也没见着那册书。

    那书前半本,是兄长撰写的一些军事心得,大多是关于布防、行军、对战以及用兵的。当然,也还有一位少年将军斐然的军功,最末附上了他对曾和他并肩作战的几位同僚的分析,孰人可用,又专擅何事,皆有粗略的概写。

    最后一页,则是几处大梁疆域上,那些他认为存在但却不曾公知的军事隐患。

    而原本的下半本,便是对这些隐患的逐一研究,可惜还不曾写完。

    兄长本来就是作战的骁将,也是将中的天才。

    他最后一次领兵出征前,把这本册子交给了林初微。

    自古以来,既上沙场又何能避险,但兄长似乎是预感到了这一次会是额外的凶险。

    可他不会不去,他幼承父志,只要江山一天不一统,社稷一天不安定,他就不会退。

    大约因牵扯了一点思怀,林初微轻轻把脸靠在了玄深的衣襟前,露出些小女儿情状。见人不答,又补了句:“那可是兄长的心血,陛下别给妾弄丢了。”

    林初微知道,帝王今夜对她的宽纵,当然有这本册子的功劳。可她把这心血给出去,并非是为了投诚、为了求宠,而是要把这东西给到真正能让它不被枉负的人手上——

    阿兄,我这么做,你当满意吧?

    林初微更往怀中深处钻了钻,萧无谏抚玩过她柔顺垂坠的青丝,不无戏谑地问:“前半部分是你兄长的心血,后半部分是你的?”

    林初微只微微一愣,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萧无谏何出此问。想到自己不正经的行径,自个儿就又笑开。

    只因她昧下了后半本没给出去,便又拿了半本民间的话本子,将那半本的空缺补上了。

    而这话本,编排的恰恰便是当今圣上。

    其中还颇多诟病之处。

    林初微含嗔带笑地否认:“只是看着大胆有趣,才一并献了。妾才不会骂陛下。”

    萧无谏淡声质疑:“果真?”

    林初微刚想表一番忠心,该好言好语的时候,自然也是吝啬不得的。

    可萧无谏全不给她机会,骤然施力,把人往前一送,自低下首,含住了樱色的艳唇。

    直到嫣红的唇朵上有了银丝水色的恩泽,越加娇娆欲滴。

    仍不放过。

    帝王冠冕上凉浸浸的垂珠落在林初微的艳腮边,在黏绵的烘意之中落下一分清醒,很快这清醒又被唇上席卷的湿热浇灭,终于连神思也是酥软无力了。

    而他依旧在攻城略地。

    像要将她揉碎在怀中一样,大掌碾着秀背上的柔肤,不容她退。

    许久许久,林初微几乎喘不上气,一身水骨在人怀抱里瘫着。

    耳边犹有人在笑:“现在呢?”

    林初微脑中锈顿,缓了缓,才听明白这笑声里,萧无谏是在问她,现在有没有偷偷骂他。

    她本就擅长顺杆而攀,既然他不介意听,那她干脆坦坦荡荡——

    小声却清晰地咬字:“陛下真是……混蛋,明知妾身上不便,还欺负妾。”

    “嗯,”萧无谏大方应下,又沉声,不知是哄还是诱,“朕给你取个字,想要?”

    初微也知道陆今安把人弄来定然花费了不小力气,也肯定不能让唐瑛做白工,一定是提前商定好了条件的。

    只是她现在没力气去思考也没精力去管这些。

    原文当中只说杨家行事不端,草菅人命,一笔带过给杨家的所作所为定了性。而当亲身经历过事情之后,才知道这短短几句描述对于受害者和家属来说是怎样的心痛和不甘。

    初微突然就理解了祝芊芊在王府的怼天怼地摔摔打打。

    她现在也恨不能找个趁手工具把这些人都给突突了。

    第 114 章   太后

    唐瑛临行前深深看了初微一眼,对着她欲言又止道:“从前只听姜娘子说姑娘样样都好,今日总算得以见着了姑娘。我同姜娘子交好一场,如今能将她当年遭遇悉数告知姑娘,也不枉了从前那一番情意了。”

    初微明显不在状态,脸色苍白的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唐瑛也不欲多留,告辞之后便转身离开。

    陆今安一路将唐瑛送至门外,道:“你要的东西都已经安排好了,县令那边也打过了招呼,不会让你前任夫婿再为难于你。”

    隋安一个劲给林初微使眼色,奈何萧无谏身形岸然,隋安大半个身子被他挡陷在阴影里。

    一番徒劳后,隋安急得一把老骨头都和蚁噬似的了,甚至动手朝林初微比划起来。

    这才成功让林初微看见。

    可也就是这个时候,萧无谏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冷冷道了声:“挤眉弄眼什么。”

    隋安兀的听到这没有温度的斥声,面露出果不其然的神色,陛下这是生林美人的气了!

    倏然又险险反应过来,这分明是对着自个儿说的。

    “奴才错了。”隋安从善如流,急忙告了声饶,转而对候侍在殿内的那些个青鬟小宫女们一招手,当即领着所有人躬身含胸、低眉垂眼地退下了。

    沉甸甸的门扇一阖上,隋安擦了擦额头密密沁出的汗珠子,刚刚,陛下好像嫌他待着碍事了!

    隋安不禁反思起来。其实在他以往的认知里,美貌实在算不上后宫女子的武器,毕竟大家都有的东西,即便有了又能多赚几分青眼?

    是以周锦对他将林初微那张脸吹的天上有地下无的时候,他还觉得是这小子少见多怪。

    而今么——

    想起御前的几个太监们此前还在私底下下注,陛下到底是更喜欢林美人的礼,还是樊才人的花。

    其实事实早就显而易见,陛下是何等人物,又怎么会让中意的人,屈居第二?

    殿内。

    看到隋安这么如临大敌地退出去,林初微忍不住一声轻笑。

    这一笑,在这殿内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分外清晰。

    萧无谏望来的眼神不由一凛。

    而兰烛灯影下,那张凝盼而来的芙蓉脸,好似这时才记起自己的失仪,微微俯低了去。

    乍笑还敛,那微微收蓄的艳色香容,反而勾得人更想看个究竟,便是和璧隋珠也要失色。

    林初微终于矮腰一拜:“陛下。”

    帝王阔步流星地朝里而来:“朕还以为,林卿只记得看朕,什么礼训仪范,是全忘了。”

    其声泠泠,如千仞峭壁上的松风,萧然冷肃。

    君威不怒而生。

    衣风擦过身侧,那岿巍清举的颀身之上,处处是彰示着至高权力的龙章蟒绣。

    说一点不怕是假的。

    可林初微知道,帝王身边,从来不缺柔怜小意之人。

    到头来也只能日日温柔解语,任凭君心去留。

    既然这条路有人替她试过错,那她就不会再走。

    更何况,纯粹以一个女子的立场,去对待一个男子,又怎会是敬小慎微的?

    以圣上之尊,更不该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对一个女子过多苛难。

    那么,又何妨再大胆一点。毕竟,她都已经以来着经血的“不洁之身”来侍圣了。

    林初微想起教习嬷嬷说过的话,在这宫中,女子来月事时不能与帝王行房,不是因为易损伤己身,而是因为那时难以受孕,且又身带污秽。

    不仅是不能行房,连见也是不能见的。

    她如今偏要来见,不也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林初微大大方方承认:“是,妾光顾着看您了,忘了规矩。”

    萧无谏从她身侧经过,坐去了她刚刚坐过的那把盘龙纹的黄梨木椅上,见她一点思过省悔的态度都没有,有些意外地揭眼:“嗯?”

    喉中溢出一声哑笑:“什么理由,说说。”

    林初微却自他身侧微微倾腰,胸襟处一裹轻绸下高耸的软山,仿佛就要碰到那只散漫地架在扶手上的劲臂,可偏偏又自矜持,在寸外悬然而止,不曾贴到。

    只有软软靡靡的两脉乌发,轻堕在他袖口,和猫儿似的挠过手背。

    然后她就在他近侧,用不很张扬、带着一点侬软卷翘的笑嗓道:“陛下这样好看,妾都嫁给您了,多看两眼也竟要有理由么?”

    美貌还是用些用处的,好比此刻——

    因不能在太极殿偏殿的围房沐浴,林初微来时便洗沐过了,洗去了雕饰,身上唯有一股幽净而本真的暗香。

    萧无谏心念一动,暗着眼色,就把这大胆的女子圈腰扣入怀中,让她坐上膝头,迫问:“就这么不怕朕?”

    因脚下的颠荡,林初微气息一窒,轻呼出声。

    抬手便搂住帝王的脖颈,稳住纤盈的身子。

    很快便镇下心神,重振旗鼓,轻轻道:“方才还有一些怕,现在不怕了。毕竟妾此刻,可是在您怀中,又不是刑场——”

    殊体在怀,好闻的气息让人舒惬。萧无谏按着女子腰上的娇肉,隔着衣料,似抚似捏:“哦?此刻不在,那下一刻的事,卿卿可能预知?”

    林初微知道他在故意下自己,反而笑道:“倘见暴虐之君,自然畏首畏尾,忐忑不安,不知下刻身首何处。可陛下是圣德之君,哪能动辄生杀,妾见陛下,也就只有心喜。”

    萧无谏嗤声:“能言善道。”

    林初微不休不饶:“请陛下明示,妾说的可对么?若是错了,妾一向乖觉,自然知错就改,往后一定畏手畏脚,再想偷看陛下之前,也定先找好一个足够脱罪的理由。若是对了,那妾……”

    说着说着,她仰头,笨拙地用不施口脂的樱红,在他颌下软软一蹭,如蘸似点,总之毫无一点真切的力道。

    “妾就,得寸进尺了。”

    陆进之岁考完毕后还要回青州处理几件事情,陆峥也要再等几日才能回来。

    初微原想着家中无事,要去云家看看老国公和兄妹两人情况,不想刚刚更衣过后就听门房来报,五王妃来了。

    前些时日皇帝巡视京畿查出来不少问题,随行官员记好了问题台账接下来一一整改。

    其中有两处需要近日反馈的紧急情况,皇帝便派了五皇子和陆今安一起过去督办。

    五王妃是那种等着别人去拜见,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初微也不知道她这会儿突然到访,是不是跟陆今安他们出门的事情有关。

    “快请王妃进来吧。”

    五王妃一脸喜色的走进屋来,将一封请帖递给初微:“明日便是母妃生辰,你和我一同过去就好。”

    初微蹙眉道:“前些日子我家大人还说,娘娘此次生辰不欲铺张,只设家宴,让我备礼物送去就成了,莫要打扰,怎么这会儿又要我去参加?”

    “说是太后宫里姑姑传话让你去的。”五王妃笑道,“如今陆大人在朝中得脸,太后都看在眼里,也想要见一见你呢。”

    第 115 章   交锋

    文远侯府。

    陆清沅笑着起身将初微迎进屋来:“听说二弟这几日又跟着五殿下出门去了,难免照顾不到你。你的生辰又快到了,总要早些操办起来,我原正想要去府上看看你呢,可巧你就来了。”

    不得不说,这个八月初微是真的很忙。

    经历了陆峥岁考,母亲祭日,陆今安专程包下明月楼过的结婚纪念日后,马上就要到了自己生辰。

    陆清沅一看初微略显僵硬的神色便笑了起来:“咱们都是这劳碌命,我前些日子也是一早就把自己生辰忙忘了,看你也是一样。你今日过来府上又是所为何事?不会只是二弟不在家中,闲来无聊,过来侯府找我谈天的吧?”

    初微笑了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姐姐,既如此,我也不跟您兜圈子了。明日就是敏妃娘娘生辰,二郎原本同我说只消准备礼物送到弘王府中,由五王妃交给敏妃娘娘便好。”

    林初微脸上的笑霎时凝固在嘴角。

    她紧张地吞咽着,明明心底慌得想逃,可还是直视着陆今安,缓声说:“小侯爷误会了,我、我只想与您说一件事。”

    陆今安见不惯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只觉此女惯会使手段,都是装出来的无辜。

    他蹙眉,打量着林初微,半晌才说:“何事?”

    林初微绞着手,鼓起勇气道:“小侯爷,我在万花宴没机会与你解释,我不知道那茶……”

    陆今安不耐地抬手制止,冷声道:“你想了这么些天,如今总算把故事给编好了?”

    林初微一怔,知道陆今安对她仍有误会,忙摇头想继续解释。

    陆今安却打断了她:“不必再说这些,你以为我会信么?若你只是想试探侯府的态度,那大可安心,皇命不可违,你我不必浪费时间。”

    林初微张了张嘴,因他这番直白的奚落涨红了脸。

    她来时想了许多,好的坏的,心中忐忑。她甚至曾有一刻肖想,或许,陆今安并非那样高不可攀,等到他冷静下来,也能察觉那日意外突然,或许她也是无辜被牵连的人……

    可在这一刹,她只剩沉默。

    她为自己将陆今安视作救命稻草而不齿,可这是她摆脱二房唯一的机会,她知晓这门婚事十分勉强,也做足了被冷落的打算。

    只没想到陆今安甚至不愿听她解释。

    可林明章那轻佻的嘴脸梦魇般浮在心头,她没有退路了……

    林初微定神,下了决心那般:“小侯爷,你我并不了解彼此,或许你对我有诸多误会,但是日久见人心,我想你也认同的,对么?”

    陆今安蹙眉望着她,一时无言。

    林初微继续道:“既然不说之前,那我只说自己。小侯爷,我去年已及笄,属猴,生辰在霜降……”

    陆今安露出古怪的表情,暗道这姑娘还真是稀奇又大胆。

    他抬手打断:“你不必与我说这么多,我对你并无兴趣。”

    他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出言讽刺:“婚事自有媒人筹备,你心急什么?”

    林初微的脸上当即起了一阵淡淡的红晕,她埋头,手绞得更紧。

    陆今安不由想起了那日她扑到他怀中的模样,一时心恼,很快将之挥却。

    过了半晌,林初微才支支吾吾:“我、我……小侯爷别怪罪,我不知道,我也是头一回成亲。”

    陆今安:……

    他再忍不住,掩嘴清了清嗓子,冷声道:“慎言。”

    林初微怔了怔,抬眸望向陆今安,眼神写满无辜,天见犹怜,直叫他闪了一下神思。

    她抿了抿唇,想到此行另一个目的,又鼓起勇气小声道:“小侯爷,您可以给我一件贴身信物么?”

    陆今安一怔,暗道此女果然大胆。

    男女互换贴身之物,即视为彼此议定终身,从来发自本心讲求个两情相悦,哪里有主动开口“要”的道理。

    想必她担心事情生变,拿走信物便能有个凭证。

    陆今安沉默了许久,林初微不自觉出了身冷汗,她不想再受煎熬,又补了一句:“我、我会还给你的。”

    陆今安冷眼望着她,不由眉心深皱,一时不明白她到底是装出来的天真无邪,还是精于此道,惯会将男人玩弄于鼓掌。

    他从未有这样的好奇,并非是对于林初微本身,而是带着些鄙夷、不屑,像是看透了她的面具,期待她日后出丑的旁观心态。

    陆今安抬指一抻,扯下腰间玉环扔向林初微。

    那玉环通透无暇,背刻少珩二字,代表并非银钱,而是镇南侯府的倚仗,可谓价值连城。

    玉环不偏不倚落在林初微的怀里,她手忙脚乱地捂住,顺势按在心前。

    陆今安见她这般看重,不由眼眸微敛,嘴边露出一抹嘲讽。他倒想瞧瞧,林初微会拿出什么玩意儿作为交换。

    可出乎陆今安意料,林初微只是低声陆过,好似再不敢久留那般,忙福身与他告别。

    他错愕地望着她步行离开,远去的背影袅袅如烟,一抹黄裙如春明媚。

    陆今安皱眉看了会儿,忽而神思回转落地,很快生起一丝恼意,暗恨这女人真是好手段,他差些着了她的道。

    他不悦地收回视线,刚打算回府,远远却见一名劲装侍卫打马而来。

    人还没到跟前,他已很守规矩地勒马落地,往前走了几步,恭敬地抱拳行礼:“参见小侯爷,殿下请您前去清风楼一叙。”

    来人是燕王贴身近侍。

    陆今安颔首,低声道:“待我换身衣裳,你随我入府。”

    ……

    林初微见过陆今安,心中的大石总算落地。

    她心神不宁地揣着玉环回到宣柳胡同,迎面却撞见了满身粉香酒气的林明章。

    他冲林初微挑了挑眉,在院里明目张胆拦下了她的去路。

    “二妹妹神色匆忙,这是从哪儿归来?”他醉意迷蒙,扯着林初微的胳膊,她挣脱不得,五指颤抖着在袖中掏出玉环。

    “大哥哥,我方才去见过小侯爷,与他说了会儿话。”她紧张地吞咽着,慢慢递出那枚玉环。

    林明章才与一帮纨绔喝过花酒,正好回家换身衣裳准备在屋里打个盹,此际听得陆小侯爷的名讳,又见林初微捏了枚上好的羊脂白玉,不由一怔,半晌没回过神。

    他狐疑道:“你去见了陆今安?”

    林初微终于趁机脱了桎梏,她连退几步,点头正色道:“小侯爷将此物交予我,还说婚事已定,侯府会找位媒人上门提亲,让我安心在家等候。”

    她指着被林明章一把夺去的玉环,尾音在发颤:“小侯爷说这是他的贴身之物,他已认定要娶我过门,就将玉环留作信物交由我保管。”

    林明章当即惊疑万分,他努力地睁了睁眼,仔细辨认着那玉环上的字迹,心中大惊。

    他今日起意轻薄无非是品察出林初微的犹疑,想趁机浑水摸鱼,更自认陆今安并不将林初微放在心上,他从中作梗毁了林初微清誉,事情闹开,婚事作罢,这娇滴滴的美人今后便只得困在宅院任他亵|玩。

    可不过半日过去,局势翻天覆地那般生了变化,纵然林初微不一定说真话,可这枚玉环却做不得假。

    无论林初微用了什么手段拿到玉环,他都忌惮陆家的权|势,若双方一拍即合暗通曲款作戏便罢,可林初微明显不愿遂他的意。

    侯府信物在此,他怎敢轻易造次?

    林明章心沉如石,面上神色复杂,过了半晌,这才挤出一丝笑将玉环交回林初微手中,“二妹妹高嫁,与小侯爷情投意合,今后可别忘了提携兄长。”

    林初微忙收好玉环,敷衍地朝他福身一笑,逃也似地离开了前院。

    她自知林明章绝顶聪明,如今只因酒醉一时被陆今安的身份骇住,等他清醒慢慢品悟,便能察觉林初微的说辞有诸多漏洞。

    她不敢再在家中逗留,喊了清心收拾行李,决定搬到铺子里暂住一段时日。

    清心得知事情原委,想起以前种种古怪,总算有了些许眉目。

    林明章为人一向浪荡轻佻,于外人看,他们到底还有一层兄妹身份,清心以前没往歪路子想,是默认林明章不至于那样胆大包天。

    如今主仆二人再对口证,都深觉后怕。

    清心心有余悸地跟在林初微身后收拾,一转眸,见她将洗得发旧的衣裙逐一叠好,心头忽而像压了块巨石。

    这些年主仆二人相依为命,林家变故,二房得势,她眼见林初微小姐变丫鬟,本该微书享乐的年纪,却卸去珠钗罗绮一心扑在药铺学做生意。

    她无能为力,盼着林初微能早日解脱,一时不由红了眼,忙背过身去不让人瞧见。

    二人赶在王姨娘发难前匆匆离去。

    董记药铺是养母董氏从娘家承继的嫁妆,在城东榆林街一带还算小有名气。董氏在世时惯会经营,她早年买下药铺左右四间店面,自用一家,余下放租。

    榆林街人气旺,光是租银便很可观,这么多年以来,林家几口连带院子里的仆从丫鬟全凭董记养活。当然,自养父母过世后,这些租银全落在了王姨娘囊中,林初微半点不得染指。

    药铺有位厨娘帮佣,她们的三餐食宿倒不是问题,可她今日没提前打招呼,厨娘不知今晚多两人吃饭。

    林初微惯是不愿麻烦人的性子,便带着丫鬟到药铺附近的清风楼对付一餐。

    也正是此际,燕王李淮站在门阶上,扯了一把陆今安的袖子。

    陆今安挑眉望了他一眼,抬手掸去他的五指,“怎么了?”

    李淮压着笑意,凑身上前低语:“少珩,瞧那是你夫人么?”

    陆今安循着他的目光回头,望见林初微的侧脸,她站在巨大的蒸屉前,兴致勃然地拉着小二哥叫点心。

    陆今安稍稍蹙眉。

    一日之内两次相逢,林初微的神态截然不同,眼下瞧她兴致正好,看来心想事成春风得意,他只道此女果真演得一出好戏。

    他冷眸回转,拂了李淮一眼,淡淡道:“当心我敲碎你的牙。”

    李淮咧嘴一笑:“你敢,我可是你表哥。”

    陆今安一扬手,李淮下意识躲了过去,察觉陆今安只是吓唬人,不由“嘶”了一声,“你小子长本事了是吧?”

    他揽着陆今安的肩,推搡着将他带入清风楼。

    若是太后非要跟她掰扯当年的事,没准她还能辩上几句,而太后直接扔下来这句话后,她自己心里先没了底。

    作为曾经通读全篇的原文读者,她一早就知道陆今安的出厂设置,是一个目标坚定且一切以利益为先的人。

    而如今的夺嫡已到了白热化阶段,五皇子为了能够顺利坐上那个位置,绝不会有任何违拗太后的意思,也一定会给陆今安施压让他顺应太后想法。

    初微心里也有些没底,陆今安会不会为了五皇子和自己的前途考量而放弃她。

    第 116 章   珍惜

    还好太后也不过是想用言语震慑她一番,也出一口胸中郁气,并未真正做什么对她不利之事。

    大概怕她这副样子返回敏妃宫中被人看出什么端倪,甚至还赏赐了一支水晶蝶花银流苏发簪,用挺大一个盒子装着。

    这样一路捧着盒子回去,想不被人注意都难。

    不得不说,太后的表面功夫做得实在到位,初微刚回到长宁宫中,敏妃就看到了她手中的赏赐,一脸与有荣焉的对她笑道:“我就说太后慈爱,你不必紧张。仁寿宫赏赐的东西想来都是极好的,等下次再进宫时也记得带出来给太后瞧瞧。”

    她示意簌簌继续递果肉。

    簌簌乖乖奉上一片熟脆的林檎果,恍然记起从前自家主子每憋着什么主意,都是这般艳晶晶的模样,几要教桃羞杏愧,芙蓉也妒。

    林初微就着她的手慢慢含住甜果,细嚼慢咽着,等吃完了,才施施然笑开:“过两日再去吧。”

    万一,今夜陛下就选了她呢?

    人窝在狭小的室内就容易犯懒,月下阁如今里里外外有琼钟和簌簌盯着,领事的嬷嬷也是个让人省心的,林初微实在不必操神费思。

    上面的主位又不管事,自也不会来挑下面的妃子的错处。这样一来,这才进宫一天,竟就安逸得好像以后的日子一眼望得到头了。

    可越是如此平静,林初微却越是不能安下心来,宫里的水这样深,而所有危险,往往在露出端倪之前,才是最可怖的。

    午膳过后,林初微主动走了出去。

    这次进宫统共有八人,她不信旁人都坐得住。

    令她意外的是,隔壁那位颇为孤怯的樊选侍竟也不在青鸟阁,不知上哪里观风赏景去了。

    宫中可去之处颇多,光是太液池、御花园周边,就有不少林林苑苑,随处可见花桥石亭,往北过了掖庭局,还有可以跑马的草场,再远就是山岑矮丘了。

    这样大的地方,若是不记路的人,恐怕随时有失途之险。

    林初微没走多远,就看到了在水榭上茕茕独立的樊选侍,驳岸的台面上,她临水站着,身前只一池蓝碧色的湖水和几点青小的荷钱。不知缘何,瞧上去有些怅惘。

    平心而论,只这样看去,樊氏还不算讨厌。

    林初微拐了个道,踏上了水榭侧门连接的曲桥。

    可还不等她自侧门行入,便又察见有人朝此处来了。林初微眼疾手快地拉着簌簌往门扇后一躲,躲在了门扇与曲桥阑干夹出的死角处。

    樊氏对这一切尚且无知无觉。

    她的侍女白术见主子这般忧容,在旁叹道:“听说东边月下阁的林美人进宫前就得了孙嬷嬷的教导,从前奴婢在掖庭局就晓得孙嬷嬷的名声了,那可是两朝老人,前朝的时候就是……”

    还没说完,被樊氏略带凄恨地呵止:“一仆尚且不侍二主,历经两朝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林初微心头猛地一凛,果然便听一道犀利的嗓音响起:“樊选侍,这是在说谁呢?”

    林初微的记性很好。好到只在几年前和“双姝”中的另一位——沈氏女沈妙嫦有过几次际会,至今都还能认出她的音貌。

    因而,方才只消那么浅见了一眼,她就觉得来人有些像柔妃。如今更是确定了。

    柔妃脸上怒火未消。

    她的仪仗就停在不远处,特地没带着一大队的宦侍过来,就是想看看是什么人在这里顾影自怜,又在怜些什么。

    不成想,却听到了她最不喜的话。

    柔妃的祖父是当世大儒,受天下士人尊崇,父亲也是出身翰林,学富五车。可前朝皇帝昏聩,不识能臣,除了父亲领了个虚职之外,沈家三代竟都没得到过任用。直到先帝推翻了雍朝,建立了大梁,本以为会好些,但先帝以武立国、重武轻文,她父亲又是前朝旧臣的身份,最后仅仅是落了个不痛不痒的散官之职。

    那些知道当效明主的士子,倒还敬着沈家,有些不知变通的,则已经反口将沈家骂作了叛臣贼子。

    也就是近十年的光景才好些,她小时候可没少遭人白眼。

    因而柔妃最听不得的几个词里,就有所谓的一、仆、二、主。

    樊氏身边的白术见此已噗通一声跪下:“柔妃娘娘。”

    “您是…柔妃娘娘?”樊氏反应过来,双膝一软,踉踉跄跄上前行了跪拜大礼,颤巍巍道:“娘娘明鉴,借妾十个胆子,也断不敢影射娘娘。”

    “影射?你何止是影射——!”柔妃却不是会轻易姑纵的主儿,冷冷一笑,指使侍女:“掌嘴。”

    身后,簌簌已经闭上了眼睛,紧紧搀着林初微,害怕听到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从水榭中传来。

    林初微拍了拍她的手聊加安抚,自己则在簌簌不解的目光中,娉娉袅袅地从侧开的镂花门后走出,上前两步。

    “且慢。妾美人林氏,向娘娘问安。”

    柔妃没料到还有人在附近,也没想到这个时候竟还有人敢来逞英雄,错愕之中,轻飘飘觑了林初微一眼。

    “哦,我当是谁呢,你是林初微妹妹吧?”

    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也确实为林初微的容色一惊。当年她进宫的时候,林氏可还不像现在这样,靡颜腻理的一张雪面,观之好似姑射神人。

    她低着眼,轻轻抚弄过左手食指上尖长的护甲:“你是想和她一起,受此掌掴么?”

    嚣张跋扈,目中无人,这种事她早做惯了,多一个林初微又有何妨?

    问完这句后,柔妃伸展开五指,举起保养得宜的纤手,在眼前自珍自赏起来,好整以暇地等着林初微反应。

    心里也在继续想,那时候的林初微,至少也还不像现在这样,一眼就让人想用这护甲的尖头,从那张讨厌的脸上划过,破肤见肉。

    林初微却未见半点惊慌之色,缓缓道:“今早太极殿的人收了新妃们递送御前的礼物,陛下今晚就将择物点寝,娘娘此时伤了新妃的容貌,妾是怕娘娘落人口舌。”

    柔妃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我还怕落人口舌?谁给你的胆子这时候了还想巧言令色,为人撑腰?”

    她步步前逼:“你是什么身份?”

    可话音俱落地后,柔妃却忽而想起自己是因何才发怒的,不正是因为听不得那些背后嚼舌根的话……自觉到有些站不住脚,再对上林初微气定神闲的样子,她脸上的厉色便陡然一重:“林初微,你究竟凭什么?”

    凭什么一来就让她不痛快!

    柔妃没叫起,林初微便还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然而脊背却是笔直清挺的,不卑不亢,如同净植的一杆芙蕖。

    此时,她仰起那张冶艳的莲脸,正带着温柔又凛冽的笑:“妾凭——拳拳之心?娘娘不畏悠悠众口,但对陛下总归是一片情真。今夜既然陛下早有安排,想来娘娘必不愿意驳了他的面子,败了天家兴致。”

    柔妃下意识就想反驳,可喉中被好生一噎,一时竟是无从反驳。

    退了一步,气得发笑,半天憋出一句:“小小一个美人,也敢品评本宫对陛下的心思?”

    “我也听家中王妃说了,这些年来你和那林氏的感情一直算不得好,当年也是碍于婚约又不想掺和三哥和永嘉那边的事,不得已才娶了她,这门亲事原就是委屈了你的。”

    五皇子一向认为,五妹妹永嘉公主的出身、样貌和才情都没得挑,只可惜有这样一个三皇子胞妹的身份,才让陆今安不得已放弃了这门亲事。如果他不是自己的伴读,不需要坚定站在自己这边,大概也不会这样决然的拒绝永嘉。

    既然陆今安当年能够为了自己舍弃永嘉,想来也能再一次为了自己舍弃林氏。

    想到这里,他的信心越发足了几分:“依着我的想法,你最好还是同林氏尽早切割。到时我可出面请皇祖母保媒,为你另择一高门贵女,风风光光的结一门亲事,相信永嘉也不会对皇祖母的决断有什么异议。景行你也是聪明人,当知道其中取舍。”

    第 117 章   第二选择

    陆今安几乎是下意识道:“家中夫人待我不薄,我也并没有要停妻再娶的打算,还望殿下见谅。”

    被陆今安这样直白拒绝的五皇子结结实实的震惊了一下。

    在他看来,事情到了这一步,陆今安换老婆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却不想他竟然会如此抵触。

    “你那次出事,她执意带着府上公子出城不顾你的安危与死活,这样无情无义的女子,留来何用?你从前碍于种种缘由不得已娶了她也就罢了,有这样好的机会为何不另选一个对自身有助益的妻室?”

    昨夜春雨过分轻薄,像软烟湿雾似的,绵绵地笼住了江都三月的绿杨青草。

    不一会儿又停了,只留下酥润的风气,吹散了水云,催唤着慵懒的日色,泽被大地。

    钦天监说今日一早便会放晴,果然已见春阳了。

    御道上,几辆宝马钿车从各个方向合会而来,次第驶入宫门。

    今日是礼聘的贵女们正式入宫的日子。

    今上在位三年,上一次礼聘贵女还是在登基的第一个年头,如今最受宠的柔妃沈氏便是那时候进宫的。柔妃得宠后,不仅为生母挣了个诰命,父兄也接连高升,沉寂了几代人的门楣因此而一夕大耀,一时间直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今日要进宫的贵女们,多多少少也都存了点以身相效的心思,保不齐今日之后,自己就成了第二个柔妃呢?

    历来女子进宫,又有几个不是奔着这泼天富贵来的。

    林初微从马车上下来。

    所谓宫阙重重,宫门之内还有好几道门,一旦进了后闱的大门,便不许私乘车马了。

    路过的贵女、宫人们,都在悄悄打量着她。

    因是进宫的头日,还要与诸位贵女一道听封,林初微的打扮较平日用心了些,穿了条玉色的窄袖衫子,配以鹅黄的春裙,轻嫩的颜色与眉眼间过分凌人的艳气一中和,整个人显得温柔又娇俏。

    簌簌凑过来小声道:“娘子这样貌美,教人挪不开眼呢。依奴婢看,柔妃能做到的,娘子哪里就不行。”

    自打娘子入宫的消息传散开,簌簌听得最多的就是拿她家娘子同柔妃比较。

    沈氏长女与林氏长女,一个出自文官世家,一个出自武将之家,虽差着三岁的年纪,却常被并称为江都双姝。只不过几年前柔妃还没进宫的时候,林初微才刚刚年过豆蔻,未曾完全长开,又早有婚约在身,自然是追捧沈氏的人更多。那些人总说,沈女之风华,林女犹不及也。

    簌簌这是在为林初微不忿。

    “慎言,”林初微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虽知这话簌簌也只会在私底下说说,还是制止了她,低声道:“娘娘又岂是你我能置喙的。”

    此地来往嘈杂,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有心人的眼睛和耳朵。

    尤其是当牵扯到各个主子的时候,这耳朵便会格外的尖。

    簌簌也自知失言,懊丧得捂上了嘴,整个人都紧绷了不少。林初微便又故意逗她:“也许她们是在看,我这样一个连未婚夫婿都看不上眼的女子,有什么资格同她们进宫相争呢?”

    一听林初微拿婚约自嘲,急得簌簌忙又要来反驳。

    可这回林初微却不等她开口,吩咐道:“好了,你去后头寻寻孙嬷嬷,请她过来,我同她一道进去。”

    至于解除婚约的事,还不足以让林初微耿耿介怀。

    今年开年的时候,林初微和尚书令家的公子裴照解断了婚约,这无疑是时下众人最津津乐道的事之一。林初微当然也不想沦为谈资,可裴照对她的庶妹殷勤得紧,对她又总想好言稳着,林初微不会要这样一个未婚夫。

    不过这世道对女子也实在苛刻,婚约一解,竟没什么指摘裴照的人,反倒一个个都来笑话她。

    也不知是该教人生气还是心生悲凉。

    簌簌也未再多问,当即领命动身去找孙嬷嬷了。嬷嬷们的马车跟缀在贵女们的后头,说远也不远。

    礼聘与采选不同,礼聘的女子大多出自高门贵第,天家便也多厚待两分,进宫时允许从家中自带一名婢女,贴身照顾起居;

    贵女们习礼也是不必统一在宫中进行的,而由教习嬷嬷分别去往各家,一对一教导。以一月为期,学成什么样,端看各人本事。

    孙嬷嬷就是过去的一月负责教引林初微的宫嬷。林初微一向待她礼遇有加,因而孙嬷嬷走过来的时候脸上有笑:“娘子抬爱了。”

    说罢又自道:“瞧老奴,该改口称您一声美人才是。”

    贵女们的位份其实是一早就定下的,只不过册封的诏书要入宫之后才正式颁下。

    但总归是板上钉钉的事,此时改口也合适。

    这批贵女们封得大多不低不高,若像先帝那会儿采选入宫的,初封个美人、才人,便已算到头。但礼聘入宫自然不止于此,第一届礼聘的贵女中,最为出挑的柔妃,当年一进宫就封了贵人,如今这一批,也有个一来就是贵人的,倒显得林初微不算打眼。

    正中她下怀。

    只是孙嬷嬷见这一声美人喊过后,林初微脸上并无多添喜色,还以为她是因屈居人下有所芥蒂,便又宽解了句:“美人也不必灰心,中庸之位未必不好,福分还在后头。”

    林初微刻意走得慢了些,同孙嬷嬷并肩徐行:“嬷嬷多虑了,我并不曾灰心。能得嬷嬷教导,我自觉不算输人。”

    这恭维话说得漂亮又得体,既抬了人又抬了自个儿。再由林初微天生清泉流响似的嗓音说来,孙嬷嬷只觉通体一阵舒泰。

    她当初没进宫的时候,也是很有才名的,最不喜欢就是那些一味唯唯诺诺,又鼠目寸见的小家子气做派。

    林家这位娘子却是个有慧根的,她的开导倒是多余了。

    因笑道:“美人真是折煞老奴了。”

    其实林初微这话也并非什么夸大其词的谄媚,孙嬷嬷本就是历经了两朝四皇帝的嬷嬷,资历老道,非一般宫人能及,且经过改朝换代,还能屹立宫中,也足见本事不虚。

    那厢孙嬷嬷才对林初微更高看一眼,便又听林初微柔声道:“在家中的时候嬷嬷教导我辛苦,我也只规规矩矩做您的学生,想着不给您添扰。可如今真的要进宫了,又恼起自己,没能多缠着您问两句。”

    一枚水头颇足的玉佩随之塞到了孙嬷嬷的手中,“这个,就算学生的出师礼罢?”

    孙嬷嬷这样的人精,又哪里听不出林初微的言外之意,这是想要向她讨教一些宫廷礼仪、生存之道之外的东西。

    她也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

    不远处就是岔口,宫嬷有宫嬷的去处,妃妾有妃妾的归所,孙嬷嬷悄悄将玉佩收进袖中,停下步来,见四周人走得差不多了,方开口道:“美人如此通透伶俐的人物,我没什么能教你的。只是有些感慨,若像柔…那位娘娘那般,祖辈本就是前朝遗老、当世大儒,又值家国建设,重用文臣拢聚民心之际,那当真便是适逢其时,不想明珠生辉也难。”

    林初微心神微微一动。

    孙嬷嬷说的这些朝局之事,林初微当然不会不知,但她听的更多的说法是,天子因爱重柔妃才起用了她的父兄,让沈家一跃而上,满门俱荣。

    孙嬷嬷的话便很让人玩味了。

    林初微顺着又道:“都说宫里多美人,一贯只知这位娘娘的威名,别的娘娘倒不常听人提起。”

    嬷嬷们传教授业的时候,自然也会把宫里现今有哪些人、什么位份都罗列清楚,却不会僭越地去给贵女们分析哪个娘娘得宠,哪个又备受冷落。

    孙嬷嬷摇摇头,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陛下是个怜惜女子的人,善婕妤住的蓬山瑶境,从前可是宫里最传奇的地方,美人若想问‘美人’,大约绕不开此处。”

    随着皇帝的不断纵容,杨家这些年行事越发嚣张,初微在外多待一天就有一天的风险。

    陆峥已经去祖母和陆清沅府上问过了,如果有了她的消息,想来祖母她们定然会派了人送信回来,而如今府上一直没有消息,说明她并不是去了寻常的亲戚家中。

    但初微不是那等随意任性的姑娘,也不会无缘无故消失。

    陆今安稍稍思忖之后,对全茂道,“你去陆峥房中,将夫人那日留的手书先取过来,再让门房的人过来回话。”

    先排查一下她那几日在家中都见过什么人。

    第 118 章   小别胜新婚

    初微给陆峥留下的字条只说自己出去散心,没有时间没有地点也没有目的,看不出什么端倪。

    这几日来往府上的人并不算多,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有两人,除了来找她参加敏妃的宫宴的五王妃之外,就是书行文掌柜的突然造访。

    陆今安当即派人找了文掌柜过来府上询问,文掌柜道自己来找初微是按着她之前的吩咐买下了庄子,那日将房契和钥匙拿来给她。

    陆今安问道:“何处的庄子?”

    文掌柜说了地址后,看陆今安脸色实在有些不好,当即脑补出来夫人背着陆大人买了庄子他不喜欢的的情形,不由开口为初微辩解道,那地方相当不错,庄子也好,价格还便宜,夫人也是为了家里才购置的庄子,说是日后一家人同去避暑云云。

    陆今安也觉得文掌柜这人不错,办起事情来也还算靠谱,只是为人实在有些聒噪。

    他等文掌柜一通话语说完之后,便示意全茂送客,再给他加了二十两银子的辛苦费。

    文掌柜拿到红封之后突然有些不大明白,这陆大人究竟是觉得好还是不好……

    蓬山宫的主殿瑶境殿,住着陛下的善婕妤关氏。

    按理说,只有九嫔以上才能居一宫主位,统摄一宫事宜,可孙嬷嬷说起过,这位善婕妤入瑶境殿,却是陛下破例恩准的。

    陛下曾经亲自提笔,为瑶境殿著匾,写的便是“蓬山瑶境”四字,从此,蓬山宫的几处偏阁都封门不开了,独留下瑶境殿一处居所,竟如同把整座蓬山宫都赏了善婕妤似的。

    蓬山瑶境四字,也似乎被这丰浓的圣眷天恩,抹染上了旖艳夺人的丽色,一说,就要勾得人心痒眼热。

    只不过陛下的恩宠来的快去的也快。也仿佛只是一夜之间,宫里就好像没了善婕妤这号人物,陛下忽然不再提起,善婕妤也称病极少露面,蓬山宫的门阶自此生尘。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陛下不喜欢听到的名字,谁也不会上赶着去触霉头提起。渐渐的,就是谈起宠妃,也没几人会记起善婕妤了。

    但听孙嬷嬷这样特意讲起,林初微总觉得这位善婕妤也许是真正靠近过圣心的人物。

    可不管如何……好端端的,此番为何竟将她分去了蓬山宫?

    林初微一时想不明白。孙嬷嬷提起蓬山宫时的那语气,也不像是知情的。

    和她同样被分来的,还有那位模样清冷可怜的樊选侍,赐住在西边的青鸟阁。

    两人在进门的时候撞见。

    林初微暂时无意和樊氏过多交谈,生怕说两句就惹她吞声忍泪,仅仅同她点了一点头,就要往东边的月下阁走去。

    倒是这位樊选侍,竟一改在中安殿不开尊口的做派,主动迎了上来。

    “林姐姐……”见林初微停下步子,她怯怯问道:“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美人和选侍中间差着好几阶,骠骑大将军的女儿也与商人养女有着天渊之别,若换做别人,一上来便听到这样的称谓,多半要觉得她是攀附。但林初微向来不太在意这些。

    她虽对樊氏不算有好感,仍道:“大家同年同日为宫嫔,自然是可以的。”

    樊氏似被鼓舞,走近了些,欲言又止地道:“姐姐可听说过蓬山宫的事?”

    林初微只装糊涂:“不知是什么样的事?”

    樊氏左右顾望了一下,用罗袖掩住口,眼神向主殿的方向一瞟:“主殿,就是瑶境殿的那位善婕妤,原是舞姬出身,却在两年之内累晋婕妤,一度风头无两,当年可比柔妃娘娘还要得宠,只不知为何突然又被冷落了。”

    林初微示意她说下去。

    樊选侍同林初微对视一眼,见林初微一副颇有兴致的神色,压着声道:“姐姐可知,蓬山宫其实一向是不给别的妃子住的。也不知道今次怎么就让我们住进来了,一开始你我明明不是往这儿分的。”

    林初微笑了:“选侍的消息倒很灵通,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呢。”

    她确然起了兴致,只不过现在更多的是对樊氏这个人的兴趣。人前她一副软弱可欺,难成气候的样子,现在又主动攀谈,对宫里的情况还似知之甚多。

    樊氏急忙否认:“这些事宫女太监都知道的,妾出身不好,心有惴惴,这才多费了些劲打听……还以为陛下突然改了主意,是有什么深意。”

    既是突然改的主意,可见此前樊氏也不知自己会住青鸟阁,那么又如何提前打听蓬山宫的事呢?

    可见心有惴惴是假,了如指掌是真。

    林初微琢磨过樊氏的话,正想看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却听到身后传来一溜串的脚步声。

    原来早就候在月下阁的仆婢们中有眼尖的,这会儿已看到林初微来了,齐齐出来迎接自家主子了。

    樊氏一看这阵仗,往后退了一步,赧颜道:“妾身是不是耽搁姐姐安置了?”

    “都怨我一时没了心骨,就想找个人说说话。”她行了个十分标准的宫礼:“妾身就先不打扰姐姐了,这儿的屋子久不住人,虽必定好生打扫过,但毕竟落灰久了,姐姐记得多开开窗。”

    字字声声,柔情似水。

    林初微也笑着回礼,展现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感激之色。樊氏其实还想说些什么,几度试图开口,到底顾忌此时人多,腰肢袅袅地离去了。

    新人进宫的头两日,皇后特地免去了众妃定省,留给大家拾掇安顿。事实上她身子骨不好,宫里也只需每三日觐见问安一次即可。

    蓬山宫主殿的那位,又常日都闭门谢客,诸事不问,一早就派宫人知会过,不必新人拜见。

    如此一来,林初微本以为这几日都该要在偷闲中过去,倒也乐得轻松。没想到,下午就迎来了太极殿的人。

    来的是御前伺候的周锦,说是有口谕要带给新主子们,这会儿正在主殿前等着。

    临出阁门前,宫女琼钟低眉小声地在一旁提醒林初微:“周公公是总管大监隋安公公的徒弟。”

    这是怕林初微初入宫闱,不晓得周锦的身份紧要。

    林初微看了她一眼,记住了她。

    能对主子上心的下人,终归是好的。

    西边青鸟阁的樊选侍稍落迟了一步,等她也到了,周锦才笑吟吟同两人开口:“陛下说了,现在就是民间也不兴盲婚哑嫁,因而请各位主子都挑一件代表心意的小物呈上去,明夜该召谁,陛下就有数了。”

    当今天子不是重欲之人,听说一个月内进后宫的次数也不过寥寥几次。

    但新妃入宫的第二日,循照以往的惯例,是必定会从中召幸一人的。

    这是给新人们的机会,若错过了,何时承幸便不好说了。

    林初微将人好生送走,走之前还给周锦塞了片薄薄的金叶子:“公公阖宫传旨,奔波辛苦,我请公公喝茶。”

    周锦本想推拒:“美人太客气了,奴才不辛苦,为天家办事,哪会觉得辛苦。”

    林初微檀唇一弯,轻轻笑起来:“公公不觉辛苦,自然是公公的心意,我怕公公辛苦,也是我的心意。”

    这一笑,简直把周锦看得呼吸都忘了。

    他自问在宫里当差,也见识过不少美貌的女子,娘娘们燕瘦环肥,本就都是人间殊色,可这还是头一遭,竟有一种心魂都要被摄去之感。

    林初微的长相其实美得很有锋芒,因而天然便有一股拒人于外、不好攀近的气度。

    “是吗?”初微表示怀疑,“我看你好像也不太热衷……”

    虽然不热衷于尽快要一个孩子,但对做那些生孩子的事情还是挺热衷的。

    “是有一点。”陆今安沉吟道,“若是个女儿倒还罢了,若再是个男儿,日后长大还要为这些人效力……托生下来到这世间也并非什么幸事。”

    想想就有些心里不顺。

    初微也没想到陆今安给出的会是这样一个理由,闻言不免心中一叹。

    陆大人是不愧是浸润职场二十多年的打工人,一听就特别有打工人思维,觉得孩子日后长大了脱不开从文从武两条路子,但最终都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要为皇帝五皇子等这些人效忠,倒还不如不来。

    在这个最是讲究多子多福的时代,就显得非常前卫了。

    第 119 章   翻车了

    刑部衙门内,陆今安将写好的卷宗要求交给了刑部郎中温祈。

    温家和陆家是世交,温祈来了刑部后很长时间都跟着陆今安当差,也是这方面的行家,翻看完毕后当即就笑道:“你这是帮着杨家查案还是想钉死了杨家?”

    陆今安不反驳也不承认,只道了一声“劳驾”。

    温祈便知道了他的意思。

    “这杨家看来是真惹上了你,值得你这会儿费这些功夫。既如此,我依着你的意思做卷宗便是。”

    陆今安颔首道:“多谢。”

    “我们这关系还说什么谢不谢的。”温祈挥手道,“这几年总吃你们程愈带回来的茶叶,这点小忙自然要帮,只是调查杨家这事不光我不敢擅自出手,就是我们尚书大人也不敢上门招惹,到时还要你拿个章程。”

    “这个自然。”陆今安道,“我明日便去宫中请旨。”

    林初微年少时从不信缘分一说,想要什么便拼尽全力地争取,无论是名、利、人,皆是如此。

    与陆今安的姻缘亦是她挖空心思才求来,在此之前,京城的人总说,林家三小姐一腔痴情,可惜与陆二公子没有夫妻缘分,痴情又有何用。

    但年纪越大,许是受挫越多,林初微渐渐也有些信这“缘”字。

    她便是那个不该干扰陆今安姻缘的人。

    在旁人眼中,她与陆今安并不般配。

    她就像一粒非要黏在缎上的米,或飞在冬日的雁,在外人看来,只觉不谐,又替她辛苦。

    她兀自发着愣,陆今安不满。

    捏着她耳垂拨弄两下,使人回神:“答我。”

    他面容不再如少年,但越发俊美,更有一番成熟的魅力。

    林初微视线慢慢聚拢,无力摇摇头:“醉了。”

    想拂开他,却推不动。

    陆今安手上最后加重一下才放开,嗓子里蕴着怒意:“醉了就可以说胡话?”

    陆家的家教甚严,规矩诸多,十几年来林初微仍未完全学会。

    此时脑袋晕沉,更不知道自己又犯了哪条家规,懵然睁着眼睛,失力靠回陆今安胸膛上,紧紧闭上嘴。

    见她惹事又躲事,陆今安冷哼,摘下她头上发钗,拆了发髻,把人推到床榻上扯下外袍。

    林初微浑身松软再无尖利之物,便自觉摸过枕头侧睡。

    陆今安随后跟上,一手摁着她沉声警告:“不许再拿夫妻的事说笑,更不许,说那种荒唐话。”

    说什么后悔。

    听着,让人无端烦闷。

    林初微困着,迟滞地缓缓闭上眼。

    都到这个年纪了,又不可能真的走回头路。

    那些荒唐的念头,说说过个嘴瘾,又怎么了?

    人如海浪,被自己的一个又一个选择推着往前走,只是当时不察觉,回视往昔时才“呀”地轻轻遗憾,若能重来一次,大约不会这样选。

    然后摇头笑自己,痴心妄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昏昏醒来,林初微只觉额前剧痛。

    她也没在意,只当是自己先前醉得过分,招来报应。

    紧接着却发现鼻前不通,只能张嘴喘气。

    喉咙也剧痛,泛着血腥味。

    怎么这么难受。

    莫非昨日那酒是假酒?

    林初微一急一喘,喉咙里咳出几声。

    这一点响动,把旁边的人招了过来,她一只手被紧紧握住。

    林初微习惯地偏头道:“陆……”

    话未说完忽地愣住。

    痴痴地,两行泪忽然从眼角滑下来:“娘?”

    林夫人“哎呦”两声,爱怜地伸过来手帕将她泪痕擦去。

    “乖囡真是受罪了,痛得掉金豆豆呢。”

    林初微泪光震颤,定定瞧着娘的面容,手中也竭力把对方握紧。

    她三十五岁时娘亲已年近六十,生了一场大病后总也调理不好,便随了父亲去南郡休养。

    林初微身为王妃困在陆王府,无事不得离京,从那之后,她与娘亲再没见过,已足足两年了。

    今日再见到——

    慢着,怎么有些不对劲。

    林初微怔怔打量着眼前的娘亲。

    恍惚感从脚心钻到脑袋尖儿。

    娘亲面色虽有些疲倦苍白,眸光却还湛亮,看着并不像身患重病的样子。

    而且面容也比记忆中年轻许多,难不成那南郡小县真有此神仙疗效,能使人返老回春,变回三四十岁的模样?

    林夫人爱怜地抚着她的头发:“乖儿,你这场风寒太急,你养了半个月才好些,之后可得好好听话,乖乖吃药,不可再胡来。”

    说着又忧愁蹙眉:“你身子骨从小就不大健朗,究竟哪里来的胆子,怎么敢去印南山那种地界。”

    林初微听得怔怔。

    从印南山回来后患风寒?

    那不是她十六岁时的事么。

    怎么——

    前后一想,林初微终于觉出不对了。

    她左右望望,屋里并没有陆今安的身影,而这间卧房,分明是她出嫁之前的闺房。

    林初微竭力撑起身子,艰难伸手指指桌上的花镜。

    林夫人疑惑地替她取来,让她照着看看。

    与镜中人对视,林初微呼吸急促,骤然咳得惶惶急切,花镜从手中松出,摔在锦被上。

    酒后醉言竟然成真。

    她竟当真回到了十六岁。

    这一年,她尚未出嫁,她还在单方面痴恋陆今安,在那堵南墙上撞了一次又一次,不知道回头。

    从这年开始,她识情爱、识忧惧,顺理成章地见识了生命的种种酸楚苦涩,真正长成了一个“大人”。

    长大这件事,最让人无解的是,她总怀疑自己与从前已不是一个人。

    她时常意识到,自己整个身心已遭年年岁岁蹉跎换骨,从前那个永远不会感到挫败的少女被扔得远远的,转而安了一个认命的、陈旧的、她不喜欢的人在她身体里。

    年岁混乱倒转,林初微乍然又做了一回孩子。

    她紧紧攥着母亲的手,泛起一阵说不出的委屈,带哭腔嘶声:“娘……”

    林夫人心酸又生怜,弯腰把她抱在怀里,一个劲地哄着“乖”。

    林初微尽情哭了一通,身体在患风寒,脑袋有回应地剧痛,灵魂负责在泪水里一遍遍地洗涤。

    门外响了两声,若青在外禀报。

    “夫人,小姐,又有王家的大公子和二公子来了,也是说要探望三小姐。”

    王家的?什么人。

    林初微哽咽着默默回想,想了半晌,才想出些眉目。

    她这会儿在家中养病,来探望她的,或许是她医塾里的同窗。

    方才柔情百结的林夫人立直了身子,对着门外冷冷道:“请他们回去,乖儿身子还未好,不能见人。”

    若青应了声“是”。

    林初微泪韵颤颤,仰头看母亲含怒的面容。

    她在印南山遭同门学子戏耍,受了寒患这场急病,母亲心里定是生了不小的气,对她那些同窗,母亲也是无差别地厌恨了,因此全部拒之门外。

    而林初微也并没有想见这些人的念头。

    毕竟,她十六岁时在医塾求学的日子,过得并不愉快。

    她那时其实还算聪明,考入太学院时,许多夫子都对她不吝夸赞,甚至笃定她以后一定有所成就。

    可太学院众多学塾之中,只有她就读的医塾,从师长到同窗,都对她并不欢迎。

    师长虽不至于多么下作刁难,却对她处处冷待,仿佛她是团空气。

    即便她专心向学积极提问、甚至追到师舍里去求解,也只会不耐烦地将门关上,甚至还时常拿她比作丑角,在课堂上隐喻暗讽,惹起一阵又一阵心知肚明的哄笑。

    而同窗们呢,见了师长的脸色,对她自然也不会亲切到哪里去,无聊时便合起伙来同她撩闲吵架,甚至打也打过好多回的。

    那时林初微英勇无畏,谁厌恶她,排挤她,刻意欺侮她,她都不放在眼里,不觉得需要告状,也不觉得需要倾诉,被惹急了就跳起来真拳真脚地打。

    有次带了点小伤回家,立刻被父亲瞧见了,问她究竟是在学塾里发生了什么。林初微支支吾吾不肯说,惹得父亲发了好大的脾气,当即要替她办退学,转去另一个学塾。

    林初微果断拒绝了,表面说是因为怕退学丢脸,实则是为了陆今安。

    她就是在太学院里认识的陆今安。

    陆今安与她不同,与任何人都不同,他像是话本里冷面无情的神子,头昂得高高的,目光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不属于任何一个学塾,就像永远不会成为任何人的附庸,唯一有资格与他扯上关系的就是医塾。

    他身负皇命,必须在太学院的医塾出任务时带着飞火军随护在侧,这是大偃第一学塾的特权。

    她也只有留在医塾,才能有堂堂正正的理由多看见陆今安几次。

    同时也让陆今安看见她。

    现在想来这种念头实在好笑,但她为了陆今安真的做过很多的傻事,而这只是其中一桩。

    过了会儿,若青来回话,说已经请那两位公子离去了。

    林夫人没再应声,转头看着女儿憔悴的病容,叹息一阵,又抬手在那烧得烫烫的小脸上抚摸一阵。

    眉目中愁肠百结,但除了一声叹息,林夫人什么也没说。

    林初微张着嘴呼吸,喉咙一会儿就发干,合起唇瓣来抿了抿。

    年少的她对母亲的神色定然不解其意,可现在的她却能看懂了。

    母亲是厌恶医塾的学子勾心斗角,更心疼她病这一场,不想她再留在医塾,可是又为她的执拗犯愁。

    太学院的医塾是整个大偃的掌上明珠,多少学子抻着脖子想挤进去,但这里对于林初微来说却是个荆棘丛。

    林夫人显然也这么觉得,想要劝说林初微离开,却又深知女儿绝不是服输的个性,不忍为难。

    林初微怔怔地想了很久。

    “不知值不值当。”

    这句是上一世的酒后醉言,却也是她这一世心中嗡嗡的警钟。

    若将夫妻比作一条江,有人悠然自在赏遍江景,也有人运气不佳溺毙其中。

    她与前世陆今安的结局确实不算太差,成功到达彼岸,风景也还算优美,可渡江时却是靠她一船一桨渡过去,掌心磨破,血迹无人瞧见。

    她从前记挂着陆今安时一颗心里便满满地只装得下一个人,吃了苦头也不觉得苦。

    等到真正长大了,才觉出十六七岁的自己实在好笑——她爱护自己都从未使劲过,怎么偏偏为他人平白生出九牛二虎之力;既然有这般无私无畏的他人之爱,为何后来国家凋敝百姓仓惶,而她除了祭天祈神,什么也做不了。

    她并不是责怪上一世那个年少时的自己。

    她赞誉那种孤注一掷的勇气,但若要她再来一次,她敬谢不敏。

    再追逐陆今安一次?

    再一次为他撞碎南墙、咬着牙证明自己头够硬?

    她真的做不到了。

    玩过的解谜游戏不会再玩第二遍。

    已经过过的人生,林初微也不想再经历第二遍。

    林初微慢慢转眼,隔着开了一半的窗望向潮湿的青墙,那些年在陆王府的夫妻共处仿佛还历历在目。

    傍晚的絮语,依偎过的胸膛,帐间彼此紧握的手心,都还记忆分明。

    一朝改变,当然不适应,也不舍。

    但终究抵不住疲倦。

    她拉了拉母亲的手,抬起眼。

    “娘。”

    “我不想再念医塾了。”

    陆峥感觉近来家中人都似乎有些忙碌,林初微消失后,父亲也消失了两日,紧接着大姑姑来了一趟神色匆匆欲言又止,大伯父也跟着过来了一趟,一通的东张西望,神情肃穆。

    而今天早膳时的气氛也十分奇怪,初微明明对父亲有气,却并未发作,还有难得的几份温柔小意在里面。而父亲明明已然离开刑部许久,却罕见的不看户部公文而是翻起了刑部卷宗。

    这些反常之处他都暂且可以不管,可林初微的生辰就要到了,他要送的生辰礼物却迟迟没有着落。

    陆峥最终还是将主意打到了裴越身上。

    这日放学之后,他连家都没回,下了车子就直奔裴宅找到裴越,询问他近来在这边住得可还习惯?

    “起初原有些住不惯,近段时日好了许多,多谢陆兄关心。”裴越有些受宠若惊。

    “我听说你读书极好,为人一向傲气不喜多言,父亲每每让我好好向你看齐,我却只道不敢,总觉得你冷漠又有些不易相处,再没想到你在家中还能一直念着我。”

    “实不相瞒,我前些日子在府上被父亲拘着学习也时时念着你们,这次回来给你们带了他们新猎的山鸡和采来的口蘑,晚上让厨房做了咱们一起尝尝。”

    陆峥:……

    面对着裴越这般情真意切的神情和眼神,突然就不好意思跟他开口提房子的事了。

    第 120 章   暗涌

    初微今年生辰是二十整寿,按理说应该大办,但是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没什么操办生辰宴的心情,便也只打算一家人简单吃个饭便好。

    可能是和离书的事情让陆老夫人和陆清沅觉得有亏欠,也有想向外界展示一下家和万事兴的意向,故而这次初微的生辰宴反而办得很是不小。

    生辰过完之后,老夫人还专程叫了她来问,陆今安在她这次生辰之时有没有什么表示,送了什么生辰礼物。

    初微便如实道陆今安送了京郊的一处水田给她,老夫人听着这礼物倒也还算正常,这几日两人也出双入对看不出什么感情破裂的征兆,便也放下心来。

    林初微鞋尖在地上碾了碾。

    那根木枝,很不友好地插在她脚前一寸,深深没入泥中。

    她并不确定这是否意味着驱赶。

    最后她决定厚着脸皮当做不是。

    原本林初微是打算进来躲一会儿,等追她的人散了,她就可以绕路回学舍去。

    但见到了这片林子的主人后……林初微反倒不想走了。

    她在赤野林里留了下来,摆出休息的架势。

    并且故意背对着赤野湖的方向,假装自己就是个不知规矩的过路人。

    心中默默猜测,要过多久,那个传闻中的陆公子会来赶她。

    但是,就这样静静坐了一会儿,林初微却再也没听到对方的动静。

    她忍不住回头一瞧。

    目光在林子、湖中、天上都找了一圈,却再也没找到那个白色的身影。

    像是某种矜贵的动物,原本安静地对着湖水梳理自己的羽翼,结果发现陌生人闯入,就立刻高傲地躲起来。

    她揉着膝盖,边想边有些发笑。

    一直待到下一堂课开讲,林初微才爬起来匆匆回学舍。

    那之后她时常故技重施。

    被人追着追着就跑进赤野林,跑得越发轻车熟路。

    她去了很多次,但都没有再碰见陆今安。

    她也不觉得遗憾,既然此处无人,她就干脆自在逍初地将这里霸占。

    直到在很偶尔、很机缘巧合的时候,她又第二次被陆今安抓了个正着。

    这次陆今安靠得近了些,近到林初微终于能看清他露在衣襟之外的修长脖颈,玉石一样莹润的肌肤,面上……面色生冷得很。

    他看着像是马上要开口赶人的样子。

    林初微早有准备,从旁边捡了一块石子,跑到上回陆今安飞插进泥地里的那根木枝旁。

    她沿着那根木枝所在的位置,把石子摁在泥地里,弯腰挪着双腿移动,歪歪扭扭地划了条线。

    这条线在林初微和他之间,将这块地盘划分开来。这一半归林初微,那一半归他。

    其实,她这分明是强抢。

    明明整个林子,都是陆今安的所属物。

    林初微心中虽然知道自己此举与土匪无异,面上却一片坦然。仿佛这偌大财产,分她一半,实乃天经地义。

    毕竟有的时候,气势很重要。

    那时林初微的气势果然起了作用。

    陆今安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会儿,竟当真没再追究,转头在另一边寻了块平地,安静地撩袍坐下。

    他脊背笔挺,修长肩颈如同仙鹤一般。

    当他寒冰似的双目阖上时,那张面庞的攻击力瞬时降低不少,才让人后知后觉地察觉出琼秀来。

    林初微不知不觉看得痴了。等到下一堂课的钟声响了好一阵,她才回过神。

    不愿打扰陆今安打坐,林初微轻手轻脚地爬起,几乎踮着脚尖溜了出去,生怕踩到落叶枯枝发出什么动静。

    后来林初微再去赤野林,能看到陆今安的次数就变得多了些。

    陆今安守在他那一半地界,从不触碰界线半分。

    她也保持安静,假装自己不存在。

    他偶尔打坐,偶尔练剑,偶尔半躺在高高的树枝上晒太阳。

    好像已经把林初微当成了某种非要长在他地盘上的蘑菇,懒得拔去,所以忍了,但是又不怎么喜欢这个蘑菇,所以从不靠近。

    对于陆今安的无视,她并不介意,反而觉得颇有意思。

    毕竟,传闻中凶神恶煞的嗜血狂魔,即便被她以土匪手段强占一半地盘,居然也只是生受了,一声都没吭过。

    比起她那些动不动就找麻烦的同学,这人已经算得上态度很好了。

    对了。

    她还未听见过陆今安的声音。

    一时念起,便如疯长的柳絮,日日挠得人心痒。

    林初微多了个目标,便是要哄得陆今安开口跟她说句话。

    她跑进林中,先是对着经卷小声念诵。

    接着小声变大声,仿佛沉浸其中。

    最后放下书卷,自言自语地反复辩证,仿佛深受书中真理的浸润,余韵未消。

    不仅余韵未消,还需要跟人交流,获得赞同。

    林初微扭头,朝着水杉背后问:“你说是也不是?”

    结果发现原本正常坐着的陆公子已经背过了身去,若他的耳朵能自由闭合,此时恐怕早已关了起来,孤高的背影仿佛透着两个大字:烦你。

    林初微摸摸下巴挠挠腮,乖觉地停了声。

    此计失败。

    不过此后林初微的胆子也越来越大,时不时就要跟陆今安说几句话。

    随手捉到蝴蝶了要跟他说,吃了好吃的点心要跟他说,背不下来的题也会跟他说。

    她仔细观察着陆今安的底线,一旦对方有不耐烦要起身走开的迹象,她就立刻闭嘴。

    渐渐地,这样的单向对话,也变成了新的习惯。

    她说,他不知道有没有听,从不回应,但是也不会走开。

    就像她第一次闯进来,没经过他同意,但他也没有把她赶走。

    再后来,是医塾的第一次出巡,飞火军第一次随行。

    陆今安出现在众人面前,其他人惊讶惶恐,林初微却在独自个儿高兴。

    像稻草一样低下头不怎么看他的人群中,只有一个小蘑菇仰着脸傻笑。

    林初微高兴,是因为她觉得在所有要同行的人之中,终于有了一个让她感兴趣的人。

    陆今安在传闻中阴狠、毒辣,人却长得如一羽仙鹤,相处起来,又意外地好欺负。

    比她那些同窗,要有意思百倍不止。

    她不爱跟旁人讲话,一路上总缠着陆今安。

    被好事者发现了,闲言碎语便不断滋生。

    林初微才不管那么多,只要一得空,就照样到处找陆今安。

    一个穿着医塾学子制服的人突然冲出来拦她。

    那人是岳平侯家的长子郑熙。林初微讨厌他,因他总是自诩名门正派,最爱在学舍里呼朋唤友,招揽一大帮人唯他马首是瞻,十分张扬,却没做过一件好事。

    郑熙打量林初微,眼神有些阴阳怪气,问:“你又上哪儿?”

    他管得着吗。林初微翻他一个白眼,错身想钻过去。

    这招她用过,郑熙这回没再上当,反应过来把她拦住,吃了个白眼有些气急败坏:“你想去找陆今安?你可知他家世特殊,不是寻常女子可染指。”

    林初微有些吃惊,她的确不知道陆今安的身世,传闻中也只提到他如何如何恐怖,最多只说到他尤其受皇帝青眼,从未说过他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旁人都恨不得对陆今安以“那个人”指代,郑熙却敢直呼他姓名,想必是知道些内情。

    林初微便停了下来,想听听郑熙还能说出什么。

    果然,郑熙压低声音道:“你猜他的陆是哪个陆?那并非正当姓氏,乃是取自封号,陆珏公主的陆!”

    林初微愣了下。

    陆珏公主乃仙逝的皇贵妃之女,是当今陛下最年幼的女儿。

    听闻陆珏公主从未婚嫁,单独住在公主府。原来陆珏公主竟然有个儿子?

    既是公主的独子,尊贵如斯,为何没给姓氏。

    难道……林初微紧紧皱起眉。

    郑熙续道:“当年陆珏公主与腾骑将军暗中生情无人得知,但没过多久腾骑将军葬身沙场,消息传回后陆珏公主才查出身孕。这孩子本来留不得,就算留下也是一桩丑闻,但公主偏要勉强生下独子,这孩子冠不得父姓,也冠不得母姓,只能藏在皇宫之中,不清不楚地取名陆今安。”

    如此身世本就尴尬,再加上如今公主的地位颇惹非议,陆今安的存在更为特殊。

    他的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更不要提以后的婚姻嫁娶。

    绝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的。

    郑熙压低声音,语气拿捏得十足,故意恐吓于林初微,谁料林初微听完,拍着胸口长出一口气。

    “我还以为怎么了。”

    她方才听郑熙说得神神秘秘,她不由得猜想得极坏,甚至想过难道公主是受了贼人侮辱,而陆今安……好在不是。

    林初微心神一松,手心合拢抵在胸前,为自己的无端臆测默默朝公主致歉。接着扭回头,朝郑熙翻了一个更大更大的白眼。

    “两情相悦算什么不正当?我看你脑壳里进了臭虫!”

    林初微怒声骂他。

    她也算是无辜,被这郑熙神神秘秘地平白无故吓一大跳,结果就这就这。

    林初微恼得厉害,郑熙瞪大眼睛,还要同她说什么,她双掌用力把郑熙推到山石上,快步跑走。

    郑熙撞得脊背发痛,回头怒喊她。

    林初微跑得头也不回。

    她跑遍了整个山头,才在一处崖洞边看见陆今安。

    此时学子们自由行动,陆今安显然也是在休息,一条长腿搭在岩石上,另一条腿屈起靠在身前,手落在侧旁握着剑,眸光专注地听着崖下山涧流水声。

    林初微不敢下去崖洞里,趴在上边儿看了看,发丝垂下去,对着底下山洞里的陆今安说:“你怎么每次都能找到这么好的地方待着。”

    她羡慕嫉妒,可惜不会功夫,不能像陆今安穿檐入壁。

    陆今安抬头,瞥了她一眼,又收回去目光。

    不能去崖洞里,上面的风景也很不错。

    林初微找了个视野极佳的地方,干脆趴下来,撑腮安静地欣赏了好一会儿。

    然后晃了晃双腿,自言自语地说:“我从家里带的饴糖特别甜,可惜快吃完了。”

    这样的废话她说过许多,陆今安都不理睬,这次也一样。

    但在这里,没有赤野林的那条分界线。

    她和陆今安虽然一个在山洞上,一个在山洞内,位置上却是重叠。

    林初微又探着身子,往前趴了点。

    手心里虚虚地攥着一个小纸包往下伸,袖口垂落,在风中飘飘荡荡。

    “还剩两块儿。喏,分你。”

    那条线现在不在。

    她也第一次越线。

    陆今安一动不动,没有理会。

    林初微又趴了一会儿,坚持不住。

    底下欢腾闪耀的山泉晃得她眼晕,她生怕掉下去,便不敢再看,松了手退后站起。

    “我走啦。”

    虽然一起发呆的那个人并不理睬她,她还是礼貌地告别。

    林初微拨开密密的草原路下山。

    那块糖往下坠,在坠到奔涌的水面之前。

    落在了一柄剑鞘的尖上。

    第二日正逢陆今安休沐,初微便打算带着他和两个孩子一道儿去庄子看看,而步锦时从前在西北也是种过地的,据陆峥说也是行家,到时也可以一起打理一下之前种的果子。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她刚刚安排好了行程准备出门之际,就听得门房之人来报,姜家的两位舅爷来了府上,想要见见夫人。

    初微跟两位舅父如今都有接触,不管姜家哪位舅舅过来府上找她都不觉得稀奇,可两人一同过来便是一件十分反常的事情。

    毕竟依着小舅舅的说法,这两人自从母亲过逝之后便不再来往,如今已有小十年了,怎么这会儿又会结伴过来府上找她?

    “该来的躲不掉。”陆今安也看出了她的疑虑,“不如先请进来。”

    初微点头,两位舅舅到底是长辈,既然找上门来,自然也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转头对着素月道:“先请他们进来便是。”

    初微吩咐下去没一会儿后,两人舅舅就随着全茂来了正院。

    大舅舅姜涟一马当先进了前厅,脸上还有几分愠怒之色,似乎想要数落她什么,但瞥见初微身旁坐着的那个年轻人后,气场上立马矮了半截,对初微说起话来也稍稍收敛了几分。

    “我都同你说过了,那件事情过去了便过去了,不能再查也不能再问,你只不听。你母亲原就是有些疯病在身上的,落得这等下场怨不得旁人,若是你定要这般任性执拗下去,整个姜家和林家怕是都要被你连累进去,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了你。”

    初微蹙眉。

    这件事情终归是杨家欠了她的母亲,而林家和姜家当年收了钱财按下此事,按理说也应该都对她是有愧的,她如今尚且没有腾出手来找他们算当年的帐,姜涟怎么就敢这般气势汹汹的来陆家找她兴师问罪?

    而陆今安对于这两人的到来似乎并不惊讶,刚才两位舅舅还没进屋之时,就说了一句“该来的总会要来”。

    难道这其中的事情跟他有什么关联?他是对着杨家又出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