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旗开得胜

    林宅。

    今晚府里的厨子做了几道孙氏的家乡菜,林绉吃着不大适口,却也没有多说什么,草草用完晚膳后,才对妻子孙氏提及了初微之事:“今儿清晨他们那边总算有了回信,道是明天一道儿过来。”

    孙氏也知道林绉这几日都在忙活此事,闻言便问道:“是姑爷自己过来,还是带着大姐儿一道儿?”

    林绉道,“说是带着初微一同回来。”

    不知不觉间,在堪舆馆上学也已经有了些日子。

    天气好的时候,林初微跟着他们蹴鞠锤丸,不过林初微身体底子不好,看得多,上场的少。

    天气不好,便聚在一起守着火炉闲聊。

    李达摇门前枣树,摇下来一盆子冬枣,洗洗干净放在桌上大家拿着吃。

    屋外细雪纷飞,有种别样的陆静。

    王杰神神秘秘地竖起一根食指“嘘”了一声,招呼大家凑近,小声说。

    “你们知不知道,咱们学塾里,有个幽魂夫子。”

    “幽魂夫子?”

    这个噱头果然吸引人,众人都面露疑惑,竖起耳朵认真倾听。

    王杰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我亲姐也是从堪舆馆结业的,这可是他们那一批才知道的秘密。”

    “你们看,教算术的是郭典学,教文法的是周典学,对吧,这些我们都认识。但其实还有一位典学,我们从没见过。”

    “啊?那他是教什么的?”

    王杰摇摇头。

    “不好说。但是我姐说,大部分考卷都是出自这位典学手中。有些题出得特别玄妙,甚至连专授这课的夫子都讲解不了,最后翻出来,竟是百年前书中的一道题!而学生若是考得太差,批改回来的考卷上会留下一个血手印,就是被这位幽魂典学下了诅祝……”

    屋外吹进来一阵冷风,人高马大的李达搓了搓手臂:“王杰你别说了,怪吓人的。”

    这种事怎么好说停就停的?越是有人不爱听,便越是说得起劲,主打一个逆反。

    王杰阴恻恻地低笑两声:“他的幽魂困在堪舆馆中日日不得安陆,在各处飘荡,偶尔被学生撞见,就会——啊!”

    “啊!!!”

    王杰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得所有人跟着大叫,一群脑袋抵着脑袋认真倾听的人直接蹿了起来,在原地弹跳一下,放冬枣的盆被撞到,枣子叽里咕噜滚得到处都是。

    众人大怒。

    “王杰你喊什么!”

    王杰颤颤巍巍地伸手指着窗,那扇窗没关紧,被寒风吹得吱吱呀呀地晃。

    一开一合间,露出窗外一棵光秃秃的枫树,枝桠上站着一个神色冰冷的人。

    众人皆是一悚。

    讲着鬼故事的时候突然看见这一幕真的很吓人好吗。

    林初微眯着眼仔细看了看,讶然喃喃出声:“陆今安?”

    那个顶着飘雪站在树上的人,正是陆今安。

    他在这里做什么?

    林初微不解,李达弯腰到处捡枣子,离她很近,挡住了她的视线。

    王杰瞅瞅外面,又瞅瞅林初微,默默地坐得离她远了些。

    等李达挪开,陆今安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或许是路过。

    太学虽然大,但也就这么个范围。

    林初微收回目光,没再深究。

    “那位,就是传说中的陆公子?”李萼小声问,面色有些白,显然她也听过赤野湖的传闻。

    方才听了一个鬼故事,现在又想起另一个,实在是有些太刺激了。

    林初微点点头,安抚她:“是,不过他不吃人。”

    “那可不好说。”王杰也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我看那位公子的神色还真能吃人,好像很不乐意我们跟初姐说话的样子。”

    林初微愣了愣,接着嘴角扯了扯。

    “你连人都看不清,在这儿胡说什么。”

    “没胡说,我看清他脸色了,我视力好。”

    “那还被吓到?”

    “这……”

    钟声敲响,又要上课了,众人停止闲聊一哄而散。

    林初微坐在位置上,微微出神一会儿,又看了看走道旁被风吹开的窗。

    她跟自己说了不要去深思。

    但却还是忍不住想,就算陆今安是路过,也太巧了。

    她没看清他的表情。

    有没有可能,他刚刚的确在看她?

    想到这一步,林初微在脑海中立刻制止了自己。

    习惯是很可怕的。

    就算决定了不要再追逐陆今安,但习惯却改不了。

    她太习惯做这种事。

    猜测他的心思,并用各种花言巧语哄劝自己,给自己虚假的希望,他都这样那样了,是不是说明也有可能喜欢我。

    暗恋是一场独角戏,戏台上的人一直在自我欺瞒。

    她还有很多很多的坏习惯要改。

    典学还没来,学堂里还有些闹哄哄的。

    林初微站起身,安静地将那扇摇摇晃晃的窗关紧,牢牢按上插销。

    深冬将至,再过一场考试,学塾里就要放长假了。

    这个考试让学生们有些心神不定的。

    “这次的首名,应该会是林姑娘了。”闲聊时,李萼说着,“毕竟,林姑娘在医塾都能拿第一。”

    她的神情倒没有什么不甘心或是嫉恨之类的,只是很平静地陈述。

    但林初微有些不自在。

    她老实道:“医塾的考校是不同的,文试很少,主要是看出巡时能拿多少绩点。”

    绩点像一个盘子里装着的糕点,总数有限,甚至常常分不到每个人。

    想要拿高分,就一定要和人去争去抢,没有谦让可言,胜负都是裸在台面上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林初微以前总拿第一会这么惹人厌,甚至被师长训斥“虚荣好斗”。

    “这样啊。”李萼恍然大悟,“听说医塾又要出巡了。”

    旁边的姑娘接话道:“是啊是啊,我昨天在饭堂也听说了。这次是去禾嘉郡,那儿可漂亮了!说是最适合和心上人去的……哎,我们只能天天待在学堂里,好羡慕啊。”

    李萼紧急“嘘”了一声,叫对方不要再讲了。

    林初微明白她的意思,笑笑。

    “其实出巡也没那么好玩,有时候还有危险呢。”

    这话果然引起了两个姑娘的好奇,林初微捡了点记忆里的趣事跟她们说了说,把两人听得一惊一乍的。

    转移完注意力,林初微道:“堪舆馆的文试会很难么?”

    “别担心!”李萼想到什么,兴致勃勃地拉住她的手腕,“那不如,我们现在就去许愿吧。”

    “许愿?”

    林初微被两人带到后山。

    这儿远离所有学舍,小坡绵延起伏,青石阶旁冒出几根不畏寒冬的小草,装点了些许绿意。

    小路蜿蜒曲折,通向一株巨大的梅树。

    这株梅树要五人合抱,树冠硕大,还未靠近幽香便乘风而来,花开得正盛,雪里带粉,树枝上挂满了绸带,飘飘荡荡,美不胜收。

    李萼跟林初微解释,这株梅树年代悠久,花期与考试期重合,学子们最爱在考前来许愿,像是一种固定的仪式。

    李萼办事严谨,来之前便备下了绸带和笔,此时分给三人,一人一根。

    林初微有些好笑。

    这也行。

    她对考分早就没了执念,拿着笔和绸缎不知道能写什么愿望,又不想打扰李萼她们,便干脆绕了几步,欣赏起梅树。

    长短不一的红绸带从她眼前飘过。

    有许愿自己能考首名的。

    也有盼望自己回家不挨打的。

    还有的竟然写着,希望这次带小抄不要被抓到。

    林初微看得笑出了声,心想这要是呈给典学,岂不就是铁板钉钉的证据。

    她笑得正开心,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

    以为是李萼,林初微回身,边笑边道:“你来看这个……”

    说到一半,收了声,笑容也落了下来。

    身后的人不是李萼,是陆今安。

    陆今安目光落在她笑容逐渐消失的唇角上,定定的。

    出声问:“看哪个。”

    林初微转头四望,寻找李萼她们的身影。

    但梅枝层叠掩映,她一时找不见人。

    仿佛小山头上空空如也,只剩下了她,和陆今安。

    陆今安靠她很近,她低着头,个子几乎倚着他胸口。

    他气息清浅,声音从头顶落下来。

    “要许愿?”

    显然是看到了她手中的红绸。

    林初微捏了捏绸缎,摇摇头。

    她没想许愿。

    陆今安不信。

    离他太近,林初微退了两步,陆今安却跟上来,直到她身后抵到树干。

    陆今安微微倾身,长睫垂着,使他好似神子的面容仿佛多了丝悲悯。

    他声音平缓,低沉中带着清冷:“会仙节那日,你本来也要许愿。”

    这话听在林初微耳中,有些突兀。

    “会仙节?”

    她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

    陆今安从袖口中摸出那封她邀请他去鹊仙楼的信。

    信纸皱巴巴的,还有水渍的痕迹。

    林初微见了,扯扯唇。

    “哦。不许了,我那天也没去。”

    上辈子她倒是去了。

    林初微回想了下。

    上辈子,她打算在花灯里许什么愿望来着?

    记不清了。

    但总逃不过是跟他有关的。

    陆今安闻言,瞳孔深处缩了缩。

    他把那张信纸又叠起来,收好。

    在这期间一直沉默。

    再开口时,声线多了丝滞涩。

    “会仙节那日我在城外,回城时已过了时辰。”

    林初微有些惊讶。

    他竟然在解释?

    陆今安做事是从不会跟她解释的,今日难道转了性子。

    “那么,你为何离开医塾。”

    清冷的声音带着隐隐的压迫。

    林初微终于明白过来,他这是在“交换”。

    他做了一个解释,所以她也必须要向他解释。

    所有人都知道她已不学医了,他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林初微一点也不意外。

    可是,他既然知道她离开医塾了,就算不至于感到雀跃,但也应该会松口气才对。

    怎么还会跑过来问缘由。

    哦,他是担心她又在耍什么手段。

    毕竟,她在医塾的风评里是出了名的“诡计多端”。

    林初微想通了,语气轻松,认真地解释道:“我发现医塾不适合我。”

    说着停了停,想到外面传的那些流言,总把她与陆今安牵扯在一起。

    便又补充强调了句。

    “跟陆公子无关。”

    突然有了三万两银子进账,还是从嫁女儿一毛不拔的林家夫妇手中硬生生抠出来的,初微只觉得连日赶路的疲累都消散开来。

    心情大好的初微对着绯月安排今日午餐事宜:“我们今日人多,想要吃得舒心些,还是将整个醉月斋都包下来用饭更好一些,等车子停了之后,你便带着全茂一同去找掌柜安排。”

    绯月也是在泉州生活了十几年的人,知道这边包场行情,忍不住感慨道:“醉月斋要价一向是高,这样包下整间酒楼吃一顿,少不得要三百两银子呢。”

    习惯了姑娘的节俭人设,见初微突然变得这般大手大脚,绯月觉得多少有些不适应。

    “没事。”初微笑道,“就是想着事情解决得顺利,大家这几日赶路也都辛苦了,咱们今日吃好点儿。”

    第 132 章   前因

    陆今安给人的压迫感一向是无形而又强烈的,再加上这件事本就是林家亏心,林绉大概也知道耍滑头耍不过去,或者考虑到了什么其他因素,总之钱给得十分痛快,大大出乎了初微的意料。

    陆今安的工作还在收尾阶段,每天陪她的时间有限,初微刚刚收获了来自林家的巨额财产,人也变得格外的宽容大度,在这些小事上更是不跟陆大人计较。

    她虽然完完全全承袭了原身的记忆,但到底不是在这里长大的,看什么都新鲜,如今刚添了三万两银子,手里又宽裕,逛街几乎是一路买着过去的。

    泉州府城区最繁华的市集都在城东一处,来逛得人也不少,初微刚刚逛了一会儿就遇上了多年不见的林家三婶。

    陈妃与皇后一样,素日无宠。若说皇后还有凤位加身,柔妃还愿意敬她两分,那么陈妃之于她,若非还有个与她平起平坐的妃位,便是全然不足放在眼里了。

    所谓掌管宫务的实权,也就是听着好听,实际上充其量不过是个管家。这后宫真正的主人对她都无甚感情,给出去的权力,还不是想收就收走了。

    皇后身边的女官将两人引进内殿。

    常年服药不断,室内苦气熏天,柔妃不由掩鼻。

    而后开门见山道:“妾前些日子让人去给意嫔送高升的贺礼,娘娘不妨猜猜,妾派去的人,遇着什么了?”

    皇后:“说。”

    一边的陈妃对柔妃的话反应平淡,却因她的行举深深皱眉:“对皇后娘娘说话,岂可以手掩面?”

    柔妃睨了她眉心一眼:“管这么宽,仔细生皱纹。”

    她并未放下悬在鼻下的茜纱袖,只对皇后道:“妾的大太监送完礼正待离去,月下阁的宫女,一个唤作莺时的,却求到了他跟前,直呼救命。娘娘你说,这事稀不稀奇?”

    “反正妾是稀奇的很。后来就让去问清楚,因何才要救命。才知这宫女竟然撞见意嫔突发恶疾,满脸溃烂,也不知会不会传人。意嫔还想瞒着,妾心里却怵得慌。这不今日见人没来请安,心知宫女说的多半不假,即刻便来报给娘娘了。”

    “哦?”

    皇后命人传问莺时。

    皇后罹患心悸多年,不能车马劳顿。便只陈妃代行其责,与柔妃一起朝着月下阁来了。

    两人分坐两乘辇轿,柔妃要行在前头,陈妃也不欲与她相争,口沸目赤,惹人笑话。

    下了辇,宫人跪在柔妃的珠鞋边,为她顺开裙上压出的细褶。

    陈妃对此等做派看不过眼,错开两目,正要率先前去,柔妃却在时幽声道:“皇后娘娘要来,你何苦拦着?也亏娘娘还听你的话,倘或换了我,定要觉得你是权瘾犯了,意欲攥权不放,怕娘娘在场,没你做主的份。”

    “所以皇后贵为皇后,而你——”

    陈妃气度温和,点到为止,却气得柔妃牙痒。

    她一脚踢开身边跪着的宫人,跟了上去。

    “听闻意嫔有恙,本宫前来探问。”陈妃说道,“还请让开。”

    主理六宫的妃子既至,琼钟不能再拦,月下阁中,亦无人能拦。

    琼钟和簌簌都只能慌手慌脚,亦步亦趋地跟在陈妃和柔妃后头,任由二人进内间“探问”。

    短短几步,胳膊都不知该抬起去挡,还是该袖垂两侧毫不作为,好似怎么做都不对。

    余下的宫人看茶的看茶,奉座的奉座,月下阁内,骤如被捅了巢窝的蜂蚁,众人乱作一团。

    见这兵荒马乱的场面,柔妃直想发笑,她已经想得到,当床幄掀开的那一瞬,会看到怎样让人目悦情怡的画面了。

    周流通身的热血都要破脉而出一样,凫趋雀跃不止。

    只是进了内间之后,陈妃却未如她之意,不曾粗莽地扯开床帷,而是在丈外站定,竟对榻内不肯露脸的人好言商劝起来:“意嫔,不要讳疾忌医。如若你当真抱恙,本宫已让人去太医署请医。若你无事,本宫看一眼,也便放心了,至于讹传之人,本宫自会依照宫规,严惩不贷。”

    此刻看不见榻内情形,唯听清凌凌的女声:“有劳陈妃娘娘挂心,妾无大碍。”

    柔妃厌看这一个二个惺惺作态的样子,疾言催道:“和她废话什么,我等都是要伴君侍君之人,若我们当中,果真有人感染恶疾而不实报,害了各位姐妹便罢,届时有损天子龙体,这罪,却有谁担待得起?”

    陈妃也明白这样的事上含糊不得。

    她不会自己动手,只给身边的宫人递了个眼神。

    “既无大碍,就请见上一面,平息众论罢?”

    宫人会意,上前欲撩帷幄。

    千钧一发之际,筠停却跨迈一步,张开两臂,峙身堵在了前头:“等等。”

    柔妃变了脸色:“等什么?大胆奴才!”

    并不太透光的重帷后,早已整衣危坐相待的林初微也糊涂了,等什么?

    “等朕来。”

    且清且厉,字逾千钧。如松林之风吹彻襟怀。

    遍室一寂,所有人都望向门口。

    不知几时,原来外间也没有那些嘈闹的杂声了。

    一干人众,无不肃起面色,持正身态,闭紧嘴巴。

    高岸的男子长衫玉带,一身衣色玄深,唯织绣处暗涌着淡淡金光。他体貌修匀,行步间亦有绝然的清拔之气,远比同龄的王孙公子更加殊俗绝伦。

    众人行礼,萧无谏就这般自跪伏的万籁中穿过。

    他看见,一只俨白如吴盐的荑手、和春笋一样柔腻的手,挑分帘幄。

    而擘开的帘帷后,是那张竟惹“天妒人怨”的无暇桃面,盈盈含笑。

    簌簌和筠停便一人一边,顺势把轻绸的幄子卷拢挂起。

    “平身。”萧无谏:“朕来的太迟,卿卿已经好了?”

    “妾日前过敏,起了小红疹,好几日才消下。陛下若早些来,妾还不敢见呢。”林初微道。

    柔妃分不出心去想陛下为何会来,只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消下,那分明是……”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倏地噤口。

    可天子那疏疏冷冷,凌驾万众之上的眼刀,已指了过来:“分明是?”

    余大人深谙为官之道,接过状纸后先给了一旁的陆大人过目,待上官看完之后,才接过状纸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

    这前来申冤的两人原是父子,泉州南安县人氏,在当地县衙状告无果后,才过来府衙报案。

    这状纸反映的是地方官学录用不公的问题。

    余知府看着状纸上的文字,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

    这对父子要状告的第一人,正是泉州府现任教谕林绉,是眼前这位陆夫人林氏的父亲,也是陆大人的岳父。

    余知府瞬间头大。

    第 133 章   不以物喜

    这事涉及到了陆夫人的父亲,说多错多,余知府定了定神,对着跟前那二人道,不管是县衙报官还是府衙报官都是有流程的,让师爷先带着二人去衙门登记。

    待那二人离开后,余知府又将方才浏览过的状纸递到了初微手里。

    这报官的父子两人姓丁,起因是这位丁家二郎的兄长接到消息,听说自己没有拿到省城官学的入学名额,情急之下吐血而亡。

    如果只是因为没被录入官学发生了这样的悲剧,估计丁家人也不会特意过来告状,毕竟丁家大郎已经接连三次落选,不差这一回了。

    林初微像没料到他会如此说,与他相视须臾,忽然倾身投怀,脸颊同人膺膛相贴,双臂则将人腰身环合,好成就刻下这满当当的一抱。

    女子独有的温香,就那样不由分说地缠上了帝王那一身风凛霜冽的气息。

    交混合契,密密绵绵,满怀香匀。

    她在索求,在需要。

    萧无谏垂下薄睑,正见云鬟楚楚半低,还有领口处那一窝粉白的玉肌,被几层罗衣万分爱重地掩着藏着,蛊人心魄。

    眼色为之干扰,变得意味深长:“这样主动?”

    林初微嗡声嗡气地嗔怪道:“陛下不知道么,女子生病的时候总很脆弱的,需她们的夫郎哄着慰着。”

    萧无谏抬起手,终于有了回应一般,抚上那寸薄背,轻轻顺下。

    有些许轻笑:“还没人敢让朕哄。”

    林初微微微吃惊道:“陛下英明神武,总不能连哄人都不会吧。”

    萧无谏不吃激将法。

    但他忽然很想知道,这女子是当真这般胆大包天,什么都不怕?

    趁林初微仰头,他一只手摸上她的脸,大指在那羊脂玉一样的雪肤上缓缓摩玩,哑着点声:“卿卿好好休养,过两日养好了,朕再来看你。希望那时,卿卿还能这样主动。”

    林初微耳尖忽而一烧。

    她总觉得,帝王所谓的“看她”,不只是看她。

    若是探看病患,又怎会要等到养好了再来。

    恐怕是要连着这几次三番的利息一起讨还才是。

    萧无谏本就一目不错,如何能不见此时她耳后颊边,那团正正天真娇艳的粉莹。

    这下他似乎有些懂了。

    怀里这女子再如何大胆,也是个将将出阁、未经人事的女子。

    头次召寝之日,她之所以那么百般撩逗,无非是仗着身上不便,他不会真的动她。

    后来衾被之间,他不过是亲了几下,她不也连连羞躲求饶?

    看来她也不是真的不怕他。

    一个人,若面对帝王之尊始终无所畏惧,那也不算多有趣。

    可她既是强作的大胆,那便很让人想要看到她装不下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萧无谏的心情忽然很好。

    林初微发现他着目之处,正是自己眼下最酣热的地方。有些不自然地扯开话题:“不是说,要记下妾的小字的么,陛下是不是已全然忘了?”

    分明告诉了他她的小字,可他又唤她卿卿。

    这深宫六院,还不知有多少个卿卿。

    林初微自不会拈酸吃醋,可她既要做那个俘获帝心的人,又怎能没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称谓?

    独一无二到,往后那人想她时,会频频相唤,时时念起。

    萧无谏佯作没识破她转变话题的生硬,微一沉默,慢声道:“亲卿爱卿,是以卿卿。”

    而后,他捏着她的下颌尖,让她抬起淡淡晕朱的脸庞,与他再度交望。

    “你不卿卿,谁当卿卿?”

    稍顿,“再说,休说江都,即便宫中,也是三步见一柳。朕纵想忘,怕亦不能。”

    他笑着沉沉看她:“柳柳。”

    她看他亦认真。

    认真到,勾得人忍不住低头,啄吻在了那无辜的红樱珠上。

    不过,虽不确定她真病假病,多半是假,他还是没有欺她太久。

    然而玉褥一层层垫着,身下褥香榻软,饶是只这一寸短促的光阴,林初微还是一下子就被亲得遍体生酥,晕晕然如在云端了。她只好抱人更深了一点,埋着脸,不给他卷土重来的机会。闭眼道:“我不卿卿,谁当卿卿。原来陛下是这样哄人的。”

    没来由的,萧无谏道了一句:“朕其实不常与她们讲话。”

    不常唤人卿卿,更不会哄人。

    今春过半,这个时季的日头总是懒媚,情柔地挂在窗外,把这一刻屋内的光景,也照得温柔又寂静。

    然而,也只一刻。

    外间忽传来凄厉的尖叫,继而伴着一声:“柔妃娘娘饶命——奴婢当真亲眼看见,意嫔主子满面溃腐,还有血和脓水,奴婢岂敢造谣编排主子,更不敢欺骗娘娘!”

    还有拉扯挣扎之际,带倒了什么摆件的响声。

    萧无谏长眉一压,冷声唤候在外头的人:“隋安。”

    林初微猜测,是柔妃让人对莺时动了刑。

    她知道,这件事远未结束。

    当然不能就这样结束。

    赶在隋安进来之前,林初微松开手坐正。

    她看见,帝王亦是温存尽去,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淡淡审视。

    其实,林初微也想知道,今日他为何会来。

    她可不曾派人去请,那么,又是谁越过她去向帝王报的信?

    林初微来信不光会关心他的日常生活,还有一些随行见闻和感想,虽然不是常用的行文,但读起来让人感觉自然又舒服,尤其放学之后的轻松时刻读来可以说是一种享受。

    陆峥回到房间后,接过轻尘手中的来信便开始迅速读了起来,等到通篇读完之后才发现,她的这次来信似乎比前几次都少了一些。

    他将之前几封收在盒子中的信拿出来做一番对比,果然少了二百字左右。

    算算时间,林初微写这封信之时,应该已经到了福建并见上了父亲。

    以前两人关系不好之时他总会忧心,现在关系好了,又有被忽视的风险。

    陆峥有些惆怅的在房间中转了一圈,想起在周家学堂之时,先生就教导过做人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当时觉得先生说得极有道理,这些年也一直在践行这一番教导,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因为一封家书这般患得患失……

    第 134 章   可遇不可求

    原本说好了第二日就要回去的,结果在泉州这边一待又是几日。

    这起案件原本看来是由官学入学纠纷所致的民事案件,没成想后来竟发展成了刑事案件。

    余知府对着陆今安承诺,会在一天之内理清本案来龙去脉,

    陆今安当日依着约定陪了初微整整一日,第二日用过早膳后,就去往府衙找余知府和师爷了解事件的来龙去脉。

    门外却不合时宜地传来隋安的声音:“陛下,太医来了。”

    这个时候,莺时应已被人带走,柔妃和陈妃也定已相继离开,林初微隐约还听见了月下阁的宫人四下走动着,整饬残局的碎声。

    可陈妃虽走了,她派去的人却不能未卜先知,不识此中境况,还是把太医请了来。

    这正中林初微下怀。正好,可以让太医来证明她所言不虚。

    太医署每一种药材的去向都要登记在案。因而虽没有为她诊治的医档,却必定有她派人去抓药留下的药档——

    可候在外头的人左等右等,林初微也左等右等,也没听见帝王准入的命令。

    萧无谏迟迟没准肯太医进来。

    他跨坐在上,一手压着身下女子的手,一手环着她的楚楚细腰,唇,则衔含住了她的耳肉。

    千丝万绦的灼热自那一尖红融的玉肉弥散开来,逐寸逐厘,让人溃不成军。

    林初微几乎一颤栗,整个人都酥震了。

    霜牙皓齿紧咬,也关不住喉中破碎的莺啭。

    “嘘,别出声。”他在她耳下轻笑。

    而后继续大行恶举。

    许久,许久。

    外头的人还对此一无所知。

    隋安摸不清里头情形,也不敢屡唤帝王,干脆隔门说了重点:“陛下,太医说,日前意嫔主子已经派人去开过几剂治过敏的药。”

    萧无谏这才松开唇,不问外间人,却问林初微:“是什么过敏?”

    林初微整个人已然如同雨打的蔷薇,迷濛艳丽,瞪他也无力。索性别开头,答道:“是百合。所幸只是轻微过敏,日前宫中送来的一味胭脂,以百合等多种花料添香,妾没闻出来,不慎用后,就起了小疹子。因不太严重,只让簌簌去太医署开了几副药,内服外敷,三两日就见好了。”

    萧无谏心神一转,放开人起身。

    他衣衫不见一点凌乱,道貌岸然地坐在榻侧,还好心地替林初微解下了半边帐幄。

    做完这些,方唤外间:“进来。”萧无谏虽让众人平身,可众人皆是都大气不敢喘。便是站着,也要垂颈低眉、屏息绷劲,再没有比这更恭正规矩的时候了。倒不如乌泱泱跪倒一片,还省力些。

    尤其是月下阁的许多宫人,这甚至是他们第一次直面圣驾。

    柔妃与陈妃忽然闯宫就够让他们傻眼了,还口口声声说得跟主子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似的。他们只知主子这几天大约是有些身子不适,不爱见人,可连太医也未请,足见应当不严重啊?

    怎么如今连陛下都惊动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包括这些宫人在内,着实是谁也没想到陛下这个时候会来。

    柔妃却是无暇去想这些。她只知道,自己得抓紧时间找补。从来帝王多疑,方才吃惊之下,她的反应实在太不明智,没准已让陛下起疑了。

    她收敛起面上的讶色,走到帝王身边,换上柔心弱骨的模样,“陛下明鉴,是莺时这侍女将林妹妹的症状说的太严重,弄得我们忧心忡忡,这才不请自来,反倒搅了妹妹休养。”

    “陈妃姐姐当时也在场。”

    陈妃冷不防被提到,也道了句:“确实是那丫头说的骇人。”

    这一声后,陈妃没管柔妃是如何说变脸就变脸,只是探究地扫过榻上女子的粉靥。

    干干净净,别说是溃烂的伤口,就是疤痕印子也不见一点。若说只是轻微过敏,倒也说的过去。

    那这事,便是有人在大做文章了。

    她遂看着林初微道:“然而受人蒙蔽,到底是我失察,既然陛下亲至,我们也不便多待了。”

    凭什么每次陛下与林氏在一处的时候,她都要给他们腾地方?

    而且那贱婢分明说自己看得清清楚楚,绝无一星半点看岔了的可能。小全子不也跟康云保证,已经将那日又枯的毒沾在了棉扑上?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林初微如何竟能发现!

    除非,小全子与莺时,根本就是林初微的人。

    一个假意投效,一个谎报军情,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林初微在设陷害她!

    一定是这样,只剩下这个可能。

    柔妃恨不得径直上前,将人掐死了事。面上却还得牵起个勉强的笑,对林初微道:“林妹妹没事,那可真是太好了。莺时是妹妹的人,等妹妹大好了,可要好好管教管教这等奴才。我们白跑一趟没什么,别教陛下也为妹妹牵肠挂肚。”

    柔妃意有所指,林初微岂会听不出来。

    这皮笑肉不笑的一番说辞,给她扣了多少顶帽子,其一,说她故意散布假消息,引她和陈妃来此;其二说她假病博宠,欺君罔上。

    难不成莺时背主,还竟成了她的授意?

    可现在,还不是与她争长道短的时候。

    而柔妃见帝王自那掠来的一眼后,就没再正眼看过自己了,好在没有问罪,那便是自己的解释尚有些信力。纵不情愿,到底还是跟着陈妃出去了。

    林初微想起身,肩坎上却落下一只瘦劲的手掌。

    萧无谏按住了她。

    林初微抬头解释道:“妾去送一送陈妃娘娘和柔妃娘娘。”

    萧无谏在榻边坐下,淡声道:“是送她们重要,还是陪朕重要?”

    隋安这才敢领着太医署的江太医进到里间。

    在这宫闱之中,每位嫔妃都有专门为她们看诊的太医,负责一般的小病小症,还有日常请平安脉。若是位低一些不够格的妃子,就按照宫室来划分。

    这都是上头派定的,也是为了防止妃嫔与哪位太医私交过笃,利用太医署为自己做什么事。

    所以林初微知道,今日来的多半就是这位江太医,也正是他亲手给她抓的药。

    那么太医说的,当然也都会与她说的对的上号。

    林初微就躲在罗幕之后,情眼泛水,却心思静定地听江太医把她所言逐一证实。

    一切都在掌握。

    除了帝王还施给她的那些下流手段。

    不多时,太医被遣走。此间唯二人密密相处。萧无谏撩开半幅床幄,再不许人藏起春面。

    他站在她正前处,竟像是已理清了此事脉络:“不会害人,但会防人?”

    “很好。”他由衷道。

    “既百合过敏,那便让太医署的人将卿卿宫中存藏的胭脂水粉都排查一遍,凡以百合入料者一应择出,以免误用。日后入月下阁的所有脂粉,俱走御前的账,待人查验过后,再送卿卿。”

    林初微有些懵怔。实则借百合过敏为由,排查所有胭脂水粉,正是她计划的一环,也是她的诉求所在。因为唯有借此,才能顺理成章地揪出毒物,不让这件事就此沉底。

    毕竟,而今她没有中毒,事态就算不上严重。只有查出了有人想要加害于她,才能继续将这件事发散下去,给阴损的小人真正的一击。

    并且,真相必得要实打实地查出来,而非由她之口说出。才没有故意栽赃之嫌。

    可,若是帝王早已看懂了这一切,却主动提出此事。

    那他究竟是要捉贼问罪,替她撑腰,还是想安抚于她,同时不动声色地替旁人毁去证据,大事化了呢?

    想到这,林初微径直道:“都查验一遍,那若查到什么不该查的……譬如,假若是柔妃娘娘故意送了些混了百合花粉的东西来,意欲害妾过敏——”

    她仰头,不欲放过榻前之人的一点神态变化,一字一顿地问:“陛下,也会为妾做主吗?”

    在她看来这虽然不是无效投资,但却不算是优质投资。

    陆今安却道,“日后回来了总该有个落脚的地方。”

    这里毕竟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但她同父亲闹成这样,总不会再想回林家,所以买一座宅子给她也是该当。

    姜氏从前也考虑过同林绉和离另居,也曾带着初微在附近找过宅子,只是找了许久都没买到特别合适的房子,看过的宅院无一例外都有各种各样的瑕疵,买到如今所住的宅子就更难了。

    可以说是比着她的要求找都难找到这般合适的,是可遇不可求的所在。

    而陆大人一旦用心起来,总能给人带来一些惊喜。

    第 135 章   时代典范

    父母离京去往福建之后,陆峥一人在家长日待着难免无聊,过来学堂比起之前也早了一些。

    李维原是大都来得比他晚的,今日竟然一早就在了。

    陆峥同他打过招呼后回到自己位子,却不想李维转头凑过来,有些低落道:“徐知让这两年成绩不错,家里也有意让他来京中念书,原本说了年底前就能过来,现在看来怕是也难说了。”

    陆峥有些不解道:“此话怎讲?”

    沐浴在阳光之中,魏渔熟稔地沉浸在玄想的状态中。

    躯体虽未沉睡,神魂却已飘远,游荡在世间各处,遍览万物,无牵无挂,久久不愿归矣。

    他本可以一直这般徜徉下去。

    直到耳边响起一道魔音,船锚一般拽着他往回走。

    “魏典学。”

    “魏典学?”

    “魏~典~学~”

    魏渔生气地睁开眼。

    眼前少女生了副世俗目光中极佳的面容,正弯腰倾身,眉眼弯弯笑得清甜,神情纯良中带着无辜。

    笑容可爱的少女一张嘴,便是那道魔音。

    仿佛很惊讶似的。

    “魏典学,你没睡着呀?”

    魏渔沉默。

    一时有些分不清楚,这少女是真心还是假意。

    都把人喊醒了。

    才说原来你没睡着。

    过长的额发挡住眉眼,魏渔半张脸都藏在微乱的长发后面。

    半晌,微哑地开口:“什么事。”

    林初微面上的惊讶真了几分。

    第二次见面,她终于听见魏渔说了单音之外的词。

    虽是被吵醒,显然带着恼怒。

    但长久不曾开口的嗓音听起来却不怎么硬气,显得有些温软。

    睡得微乱的长发也像是被谁揉乱的,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潦草,还有几分可怜。

    下颌从乱发中露出来一点点,白皙清俊。

    林初微生出了几分浅浅的愧疚。

    浅浅的意思是,有,但不多。

    她轻咳两声,继续捏起嗓子。

    “老师,我刚刚看错了,还以为你在这里睡觉呢。”

    魏渔张了张嘴。

    想说你看得没错。

    林初微又接着说。

    “但我想了想,应该不可能吧。典学们都是以身垂范、德高望重的,怎么会光天化日睡大觉呢。”

    魏渔不认同。

    “我不是。”

    “我喜欢睡觉。”

    林初微:“……”

    她也摇了摇头:“不行。”

    “老师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

    “老师一定是太辛苦了,才会累得在这里休憩。就像上一次我在库房里遇到老师时,老师不就是因为连夜作书、功课繁重,才会体力不支倒在库房里吗?”

    林初微语气坚定得简直像是从军前的宣誓。

    让魏渔都有些迷惑了。

    原来他……有这般吃苦耐劳?

    不过林初微这么一说,魏渔想起来了。

    原来上回,闯进库房里的那个学生,也是她。

    魏渔还记得那天那个学生。

    到库房翻卷轴结果翻到他,大约被他吓了一跳,懵了许久,但故作坚强淡然,走前还帮他关了门。

    他不是第一次被学塾里的学子吵醒。

    但却是第一次碰到有人记得给睡觉的人关门。

    多么好的习惯。

    会随手关门的人,人品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魏渔对眼前人的印象好了几分,被吵扰的恼怒也散了些。

    他忍让地咽下一口气,等着这人把话说完。

    林初微清亮的双眸注视着他,小脸上的表情愤愤不平。

    “老师为了堪舆馆尽心竭力,如此呕心沥血,学塾怎么给老师这么差的待遇!”

    魏渔不解。

    什么待遇?

    有多差?

    林初微义正言辞地说。

    “连午睡的小枕头都没有。”

    “绒毯也没有。”

    “更不用说暖手炉,竟然都没给老师准备。”

    林初微罗列的这些东西,魏渔听在耳中只觉如听仙乐般充满吸引力,困倦的双眼都亮了几分。

    听起来真的很实用。

    他想要。

    他没有。

    待遇真差!

    林初微直起身子,将手里的箱子放在一边。

    “哒”地扣出一声轻响。

    然后缓缓地说:“巧的是,我这里刚好有多余的一套。”

    她打开箱笼,从里面取出一只软软的云锦枕。

    手指在上面捏了两下,光看那陷进去的弧度便能想象出来,它有多蓬松柔软。

    林初微捧着它,介绍道:“这只软枕刚刚晒饱了太阳,正是最舒适的时候,想必把鼻尖埋进去,就能闻到金乌照耀过的芬芳。”

    魏渔藏在额发后的双眼噌的亮了下,直直地盯着林初微的手。

    目光随着她手的移动,落到箱笼的一旁。

    林初微放下软枕,又取出一张绒毯。

    “这是由一整张虎皮制成,细细缝进了鹅绒,还用檀香熏过,盖在身上遍体生暖,顷刻便能入睡。”

    魏渔咽了咽口水,再也不复之前的无聊不悦模样。

    林初微笑眯眯地又把绒毯放在一旁,取出最后一样东西,暖手炉。

    她将暖炉捧在手中,称赞道:“这样东西则最是宝贝了。通体由名贵的暖玉制成,即便就这样抱着也已经很是暖和。若是嫌不足,还可往里灌入沸水,其温能留两个时辰,既不烫肤,还可养颜。”

    林初微把东西全都整理好,仰起一张笑脸。

    “这些都是全新的,我家中多出了这套,我用不上,可也不想浪费。我想把它们送给我最敬重的老师,可是,要送给哪一位呢?”

    魏渔毫无反应,仿佛已经听不到她说什么了,痴痴地望着那只箱笼,即便隔着微乱的长发,也能感受到那两道目光中所蕴含的炽热。

    林初微将箱笼合上,笑得越发开心。

    “哎呀,我想到了。”

    “我最最仰慕学识渊博、良工心苦、德才兼备的老师。”

    “魏典学为编书焚膏继晷、旰食宵衣,不正是我所景仰的品格吗?”

    魏渔听她说着胡话,稍稍抬了抬脖颈,额前的发丝晃了晃。

    藏在其后的一双柳叶眼露出些许锋芒。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浑身上下都透着乖顺可人的少女,莫名感觉到了一丝危险。

    仿佛蠕虫遇上了食人花。

    本能提醒着他快跑,可……

    林初微眉眼弯得像月牙一般,娇嫩的面容上沁出点点桃花般的乖甜。

    她语调温软,似是鼓励,似是诱导。

    “魏典学,你说是不是?”

    ……可是,这明明就只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孩子而已。

    魏渔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那个合起的箱笼上。

    他点头:“是。”

    看着方才一脸坦然地说“我喜欢睡觉”的人,现在亲口承认自己具备兢兢业业、发愤忘食的品格。

    林初微笑容愈盛,抱起箱子塞进了魏渔的怀里。

    “那可就太好啦。”

    “我的礼物,终于能送给我最敬仰的老师了。”

    接到箱子后,魏渔周身的气息都柔和了一瞬。

    这真是个十分体贴的好学生。

    哪里有什么陷阱,圈套。

    分明就是他想多了。

    魏渔打开箱笼,修长指尖抚上洁白柔软的云锦枕。

    这丝滑的触感。

    他想要。

    他得到。

    心底罕见地生出一缕幸福之感。

    在精神世界徜徉得再久,也还是比不上劳累的躯体得到抚慰的一瞬。

    这人世间,终于出现了值得他欣赏的东西。

    “对了,我怎么忘了这个。”林初微弯腰半蹲在魏渔面前,愁闷皱眉的表情,让人忍不住想替她分忧,“我还有一个小忙,想请老师帮一下呢。”

    “什么。”魏渔温声。

    他正全心地体验着名为幸福的感悟,并不介意与给他带来这种感悟的人多说几句话。

    一点小忙而已,他完全可以做到。

    林初微唰地掏出一本书。

    看得出来,这是一份抄本,扉页上写着四个字,《异域图志》。

    林初微想多了解了解那些会在未来对大偃造成威胁的异邦人。

    但大偃对外朝的所知并不多,即便翻遍书海,也只有寥寥几本有所提及。

    这本《异域图志》,本是前朝陆鲜王所作,但已经是林初微能找到的最新的著作了。

    原书年代久远十分破旧,甚至有些内容已经散轶不可考,林初微手中这份抄本,虽已尽力还原,却也还是有许多缺漏之处。

    还有一些前朝文字和句读方式,如今已不再沿用,使其更加难以辩读。

    而魏渔为研究星象需要熟读各类古籍,对各种各样的生僻字了然于心,恐怕没有比找他帮忙更方便准确的了。

    而且,这也是她接近魏渔的好机会。

    魏渔身上,有太多值得她探究的宝藏。

    林初微捧着书,递到魏渔手上,笑容还是从始贯终的温甜。

    “老师既然这般勤恳,帮学子注解一本书,对老师来说也不算什么难事吧。”

    魏渔怔怔呆在原地。

    一手抚着林初微给他的箱子。

    一手拿着那本书。

    分量孰轻孰重,一时间心中竟然难以评判。

    魏渔眉眼藏在额发后,半晌沉默后,开口沉痛微哑,似是参透了真相。

    “你,是院正派来的?”

    这人步步为营,句句设计,就为了让他干活。

    院正都比不上她手腕高超。

    林初微眨眨眼。

    “不是的,是我自己一心仰慕老师,想跟老师学习。”

    这一句,倒是真心话。

    上辈子,若是她能见到活着的魏不厌,定然也会想方设法地上门拜访。

    毕竟,世上能出几个魏不厌这样的天才。

    听着她诚恳的言语,魏渔哀伤地轻轻摇摇头。

    没关系,她不承认也没关系。

    既已中计,他也不会耍赖,就认这一次输。

    归根结底,是他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林初微掰着手指,给他算好了日子。

    “以正常的速度,一日可注记一卷,此书一共三卷,就需要三日。”

    “三日后,我再找老师来取。”

    魏渔闷不吭声,轻轻地点了点头。

    满头乱发都垂落了几分,被冬日暖阳照耀得有些模糊的背影格外落寞。

    让林初微一瞬间怀疑,自己不是塞给了他一份差事。

    而是一张十万两白银的欠条。

    他的世界,天都不晴了。

    林初微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忍住笑意,挥挥手和他告别。

    她走后,魏渔把云锦软枕搂在了怀里,生无可恋地慢慢在凉亭回廊上躺倒。

    后仰的动作,让原本遮挡着面容的长发散开些许。

    煦暖的日光落在那一小片侧脸上,清瘦苍白。

    魏渔停顿了会儿,鼻尖轻轻动了动。

    随即,腰身微弯,整张脸埋进了软枕中,满足地蹭了蹭。

    如今的崖州还在建设发展的初级阶段,物质文化都相对匮乏,在这里为官没什么油水和利益输送,杨家也不会漂洋过海把手伸过去,只是这条件实在是艰苦了些。

    林父这些年身体一直算不得好 ,又添了痛风和消渴之症,虽然去往州里可以再升半级,为正八品学正,但是从泉州这样的鱼米之乡去往崖州为官,怎么看都像是贬谪。

    初微记得,孙氏当初愿意嫁到林家,一则是觉得林绉条件还行,前头没有儿子,可以图一图家产,二则因着林家距离本家较近,离得近了不管什么事做起来都方便,毕竟她最是放不下的便是家中父兄。

    退一万步说,即便孙氏和林绉有了感情,可以抛却父兄随他赴任,但也断然不会同意孩子去那边读书,所以最终大概率还是会选择留在泉州,两地分居。

    这事对于林绉而言的确是个不小的考验,虽然明面上是升职加薪的好事,但在林家人看来大概比发配好不了多少。

    陆大人不愧为这个时代大义灭亲的典范。

    第 136 章   套路不到

    今年下半年的游学照例定在京郊一带,由岑夫子带队同去。

    近几年各地收成都算不得好,科考题目也比较偏向重视农桑,所以这次游学也是计划去郊外找几处庄子,询问当地农户一些收成和物价方面的情况,对日后学习科考乃至入仕为官都会有所助益。

    栾淇照例主动要求和陆峥、李维分在一组。

    原本说好辰时一刻在校门外集合乘车前往的,结果两人足足等到了辰时二刻,等周遭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才见陆峥跟着张院长一同出来。

    樊氏头戴蕊英,走到浴池边上,身上已褪的干干净净。

    司寝的嬷嬷检查过她的衣物,放在了一边,只给她留下了一件贴身的小衣。

    见她发髻拆了,花却仍还固执地簪着,抬手便要拔。

    樊氏却别开脸不让碰,一面怯怯抱臂护在身前。

    嬷嬷神情不悦:“才人,这是规矩,侍寝时身上不能有这些簪饰。”

    再说不就一朵花,宝贝什么?

    樊氏想起当日林初微曾提前见到了陛下,小心翼翼开口与嬷嬷商量:“我能不能到时再拿下来,或者,先让我见陛下一面?”

    嬷嬷一听就知道她想效仿谁,鼻子里出冷气:“才人恕罪,奴婢可做不了这个主。”

    也不看看人家意嫔什么出身,自个儿又什么出身?

    不过转念想到这位樊才人是新妃中头个晋位的,还一晋两级,嬷嬷稍缓了态度:“就算才人执意要戴这香花,也得给我们检查过,再去问过上头的意思。”

    樊氏最终捏着花茎,将半开的朝颜取下,放在了一边,可哀可怜地道:“不麻烦了,我不戴就是。”

    等她踏过窗外的风雨声,走入帝王寝殿,却见榻中人双目紧闭,好似不耐一日的疲累,竟已熟睡。

    樊氏没有出声把人叫醒,只是径自蹑足爬上了那一方金丝楠木宝榻,将榻帘解落。

    长帘如瀑泻开,榻内光景,被垂垂深掩。

    帝王始终不曾醒来,樊氏坐在他身边,揪起一角衾被,护住几分赤露的雪白。

    然后就那么垂目看着这个男人。

    直到她俯身凑到近处。

    男人那双渊沉的眼陡然睁开。

    冷利得如同一刃数九寒天冻结的冰棱。

    樊氏抓着被子的手,松了。

    ……

    风雨竟夜敲打,尘邓邓的灰土难承湿重,落定在地面。

    梁宫的春昼,被洗濯一新。

    晓天才曙,便有清澄澄的日光自重迭的碧琉璃瓦上射开。

    是个晴日。

    “主子,你的脸——!”

    一声恐悸万状的惊叫自月下阁内传出。

    连带着瓷器撞碎在地面上的清历响声。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不慎摔碎了。

    猫身趴在东墙一扇窗下偷听的小太监,当即喜色沾沾地起身,步履雀跃地往仙都殿报讯去了。为求谨慎,还特地抄了条荒寂无人的小路。

    月下阁内却是平静下来。簌簌将菱花格的窗扇推开一道窄缝,看了眼小全子的背影,又合上窗。

    回头两眼弯弯,对林初微邀功道:“怎么样,奴婢喊得像那么回事吧?”

    “嗯,”林初微也笑吟吟点头,对镜来看。

    这一夜她睡的极浅,不等卯时报时的鼓点响起,就已起身了。

    可镜中女子不曾抹黛施朱,素净的一张桃夭面上,却不见寤寐辗转的憔悴。唇红齿白,娇艳天然,更没有什么面目全毁的样子。

    “但还不够。”

    做戏当然得做全套才够。

    甘泉宫,仙都殿。

    小全子跑的大汗漉漉,却连柔妃的面也没见着。

    出来见他的是大太监康云。两人在一个小角落碰头,小全子语气凿凿:“奴才听得一清二楚,意嫔定是用那棉扑子上妆了。”

    康云心知要给人点甜头,掏出一只成色极好的玉镯:“做得好,你收下。”

    小全子却用两手推开:“使不得,公公。”

    他嘿嘿一笑:“您不是说了吗,这次事办的好,就调奴才进仙都殿,奴才哪还能收您的东西。到时候奴才就是您的心腹了,您呢,又是柔妃主子的心腹,奴才还仰仗您提拔呢。”

    康云却抓过人的手,强硬地把玉镯往他怀里一塞:“等意嫔垮了,月下阁哪还需那么多人伺候,调你出来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放心,不管是玉镯还是高升,该给你的好处,一样都少不了。”

    小全子这才放心收起玉镯。一脸见了双亲的样子,只差没给人磕头拜寿了,感激涕零道:“公公仁德,公公大恩,奴才一定为您鞍前马后,死而后已!”

    康云面上却没什么波澜,又交代了两句,便道:“你早些回去,别让人起疑。”

    打发走小全子,他转头来到柔妃面前。

    卑屈着腰,汇报过此事,末了道:“这也是个愿意为娘娘死而后已的,娘娘当真是人心所归呐。”

    柔妃不屑地一笑:“自然有他死而后已的时候。”

    康云道:“是,娘娘此计高深,可谓天衣无缝,能为此献身,也是他的殊荣。”

    他梳理起来:“届时旁人都以为,吴宝林嫉恨新人短短一月就能出头,给意嫔送了有毒的胭脂。怕意嫔不肯用,干脆买通了小全子,直接将毒胭脂染在了意嫔梳妆常用的棉扑上。小全子那里有她贴身的玉镯就是证据。”

    “而小全子那头,咱们告诉他吴宝林并不知月下阁内为我们办事的人究竟是谁,意嫔出事,要查也只能查到那盒毒胭脂上,最后只会是吴宝林一人扛责,供不出他。这蠢东西到现在还以为能把自己摘的一干二净,进咱们仙都殿当差呢。”

    柔妃惦着樊氏在太极殿睡了一宿的事,心里堵得慌,听这长篇大论,有些不耐烦道:“本宫之所以费劲绕那么一个大圈子,不就是想让人怎么顺藤摸瓜,都攀扯不到本宫身上。”

    她可没寄望于意嫔真的会用吴宝林送的东西,可若是直接让小全子下毒,行事是隐秘了,却缺了一个明晃晃的幕后主使,旁人一定最先往她身上想。与其那时再去找替罪羊,还不如一开始就让替罪羊在人前暴露。

    “您说的是,也就是娘娘平日不屑于工于心计,否则,想除掉谁不是轻轻松松?”

    期间,柔妃又喊了个宫人去看查尺素的伤势:“一个个都是不中用的东西,本宫一时半会儿还真是离不得尺素。让她能下地了就赶紧来侍奉,别借机躲懒。这一等宫女的位子可不是给闲人坐的!”

    交代完这桩,她重新屏退侍人,又吩咐康云:“也别高兴太早,林初微不是善茬,小全子的话未必就可靠。毕竟耳听,总不如亲眼见着。”

    仙都殿用度奢靡,珍珠为帘,白玉为案,绮障连着雕床。柔妃赤着足走向帘后,“意嫔新喜,总不能阖宫独独缺了咱们仙都殿的礼。前日没送,就今儿去送吧,务必想法子见见这位了不得的意嫔,若是想尽办法也见不到……”

    “学生参加乡试的那几日也是在考场内用膳么?”

    “正是。”谭学正道,“考生可以选择自行带饭,也可选择膳房统一配饭,只是需要缴纳一定银两。考生所需的饮水可在进场之时随身携带,只是乡试要几日时间,怕是总有不够,让差役打来井水饮用也是一样。”

    谭学正说罢,指着院中一处深井道:“就是这个。”

    初微看这口井瞧着也有些年头,井口处浮雕花纹倒也别致干净,只是外壁处隐隐有些青苔。

    “听说这秋闱乃是三年一届。”初微道,“这中间是不是没人喝过井水,也不曾进行打理?”

    谭学正点头称是。

    初微蹙眉道:“那从前的考试的学生当中,可有人在喝过这井水之后出现脾虚腹痛等不适症状?”

    第 137 章   意有所指

    谭学正听了初微的问话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下官是三年前才来福建做了学正,算起来也只经历过一届乡试。前年的确出现了五个脾胃不适的学子,不过大都并不厉害,过个三五日也就好了。”

    “只是有一名考生运气差了些,刚到了第二场便腹痛不止,难免影响到了后面作答,听说之前在官学当中成绩一直不错,最终落榜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也着实令人惋惜。”

    初微也知道,各地乡试形式大都一样,想到陆峥回济南府参加秋闱时,没准也要饮用这些井水,不免有些忧心。

    陆今安这晚照例也是入夜后才回来,看初微还在桌旁捧着书册等他。

    陆今安更衣过后走过来,顺势将她揽入怀中。

    “放开她罢,”林初微看得直笑,“你且让她在蓬山宫的门口站上些时候,也不用做什么、说什么,过一会儿兴许自然消气了。”

    琼钟不明原委,但还是放下了箍着人的两条胳膊。

    簌簌倒也不再躁动,自己就冷静下来,好奇地凑过来问:“这是为何?”

    林初微故作高深,玉指向宫门口轻盈地一点:“自去立一会儿试试,不就知道了。”

    约莫过了两刻,簌簌一股脑冲了回来,脸上阴霾一扫而空,兴奋得腮帮子都有些涨红:“隋安公公来了!手里拿着圣旨!”

    “主子早就知道是不是?”

    今日主子与陛下并未不欢而散,况且还是隋安公公亲自来颁旨,簌簌大老远看见人,就知道上门的必是好事了。

    林初微微微一笑,拟招需要时间,从太液池到太极殿再到蓬山宫也要时间,但她推测,这时间不会太久,而今刚刚好

    毕竟,临别前那人与她说:“朕其实记不住旁人的小字,但对意嫔,朕可破例一次。”

    他还说:“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朕欠下的,今日就践诺在先,柳柳向朕赊的,姑且再多滚几日利息。”

    想到利息二字所指…林初微面色有些烫。

    隋安一路不敢耽搁,进门看见林初微就和见到了亲人似的热络:“奴才给您道喜。”

    然后才直起身板,清清嗓子,打开手中明黄的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美人林氏,人品贵重,性资敏慧,训彰礼则,幽闲表质,特擢嫔位,赐号‘意’。”

    林初微接过旨。

    自来事以密成,与帝王的约定她从不曾告诉过旁人,月下阁的宫女太监们无不被蒙在鼓里,此刻已惊喜得恨不得把传旨的隋安当尊金塑大佛一样供起。室内欢声一片,眼见闹腾起来。

    可隋安显然还有话要说,好容易才让簇拥在周围的众人重新静下。

    笑着对林初微道:“陛下还让我带给您一句话:由来意气合,直取性情真。”

    这是杜甫赠友人的诗,林初微微一思量,曼声道:“还请公公代我回陛下,”

    林初微半侧向窗棂,天心的日景漫过远近的玉楼金阙,辉煌地涌来,落在裙钗之上,更著灿亮之色。

    她轻轻抿起霜腮雪肌上那一点朱樱,一字一顿地笑道:“由来意合,更取情真。”

    她进宫已是赌上一生,可不是与帝王来做知己友人的。

    而是要与他,意洽情投。

    要他喜她所喜,恶她所恶,要无上的帝宠,也要帝王那颗最不可及的、如日之明的,炽热真心。

    林初微封嫔的消息在这后宫一石激起千层浪,备礼的备礼,咒骂的咒骂。

    住在蓬山宫的两位新秀是最先崭露头角的不说,还都连越两级。现今还有谁敢说林氏没有获赏是不俘圣心?

    合着根本是在憋个更大的封赏。

    柔妃更是气的心肝都疼,她若早知道陛下会在这时候冷不丁就将林氏升到嫔位,怎么也不至于散布林氏乘虚而入截宠的消息,这不是怂恿旁人一个个都来截她的宠?

    不过陛下晚间确实摆驾仙都殿了,又叫柔妃好过了一些。

    至少说明,她最后做的离去的抉择是合他心意的……

    温存过后,仙都殿早早安置下了。

    可夤夜未至,却起了春雷,轰鸣声中,连雨水也一改柔势,瓢泼而下,拍得窗户都在抖颤。

    柔妃从梦中惊醒,朦朦胧胧听得一阵窸窣的响动,睁眼却见帝王已披衣坐起,下意识就和藤条似地缠了上去,紧紧抱着人道:“陛下,别走……”

    像是早已经历了无数次。

    萧无谏来回轻抚着环过膺膛的那只玉臂,挂在身上的女子仅着亵衣,赤着靡腻的胳膊,触感没有一分糙砺。

    而此间唯剩一盏昏弱无力的风烛残灯,烧着奄奄一息的光亮,明明灭灭,把他的眉眼映得深沉冷邃。

    他动作温柔,在她不可见处,神情却是冷的:“乖。”

    只这一字,柔妃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柔弱无骨的双臂缓缓滑落。

    只口中犹然挣扎着,哀哀蹙眉道:“陛下,妾也怕打雷。”

    可帝王已经穿靴下榻,甚至未唤奴仆,不假人手,自将衣冠整束。

    柔妃唯一能做的,就是跟着起身,替他佩好那条紫玉的躞蹀带。

    “不必送朕。”

    柔妃跟上去没两步,又被这分不清是体贴还是毫不留恋的一声挡了回来。

    她颓然坐去榻侧,粉面之上是旁人无从得见的心酸幽怨。唯许那个人看到,可他偏偏从不曾回头。

    等到御驾彻底离开,柔妃攥起拳,指骨都在作响。

    尺素不在,今夜是新提上来侍奉的宫人守夜,过来劝道:“陛下已经走了。娘娘,不早了,早些安寝罢。”

    “闭嘴!”

    柔妃眼中如烧恨火,一下子扯住身侧的纱幄,把一幅帐子扯得七零八落,砰地一声,那烧尽了冷烛的莲缸也整个被带翻在地,骨碌碌滚到宫人脚边。

    宫人想去捡,柔妃却一脚踩在了那只手上,肆意碾压,宣泄着自己的切齿之恨:“到底为什么,善善那个贱人都已经无宠,他还要离开?”

    善婕妤怕雷声,从前每逢如此雨夜,帝王总会瑶境殿去陪她。

    可自从善婕妤失宠之后,这样的日子,帝王便会独寝。

    春雨一下总是连日连夜,又该有多久不能见他了?

    任凭宫人如何惨呻,柔妃都不曾松开脚,一张美人面竟形如鬼魅。

    第二日一早,陆峥起床去找林初微一同用膳之时,就见得陆今安已经用膳完毕,从正院走了出来。

    陆峥走上前来同陆今安打招呼道:“昨儿听母亲说您今日休沐,不想竟也这般忙碌。”

    这一大早的又要出门办差。

    陆今安淡淡“嗯”了一声。

    原本今日说好要一同去给祖母请安的,只是贡院之事也不能耽搁,便打算先去衙门安排一番,着人去国子监统察近年来考场情况。

    他一大早出门都是为了眼前之人,只是这话却又不能同他明说,便有些意有所指地开口道,“你母亲是当真关心你。”

    陆峥:……

    这话不光没头没脑,怎么还有些酸溜溜的?

    陆峥一时摸不准陆今安的意思,但还是垂首应道,“是,母亲对我……一向关心。”

    第 138 章   改变

    今日陆今安休沐,上午去往衙门加班安排摸底之后,下午就回了府中。

    回京后的第一站照例该去老夫人那里报到。

    陆峥今天学堂上课不休息,所以只有夫妻二人一同过去。

    陆老夫人最近看起来相当不错,气色和精神都很好,一见到初微便慈爱地笑笑:“两月不见就瘦了一圈,可见一路上吃了不少的苦,出门前我叮嘱了多少遍,让二郎照看好你,他只当耳旁风,全然不听。”

    王姒也笑道:“出门在外就是这样,风餐露宿免不得辛苦,弟妹到底还年轻,瘦一些不碍事,祖母不必担心,想来多歇息几日便能养回来了。”

    这一趟从京城到福建,从北到南横跨大半个大周,各地特色美食没少吃,且没有京中那些让人烦心的琐事,初微胃口也好,一路之上都在吃吃逛逛。

    柔妃许久未如此开颜,一向紧管着口腹,今日却多用了半碗饭。

    上头高兴,底下人做活时都松快不少。

    “恭喜娘娘大仇得报。”

    康云赶开小宫女,亲自为柔妃捏肩。

    “你寻个机会,让那个宫女亲口把她所见告知于你。本宫等不及了,等下次请安,意嫔不至,本宫就正好把这件事说与陈妃和皇后听。本宫要亲眼看着,那贱人是如何的面目全非,一蹶不振。”

    藤椅上,柔妃笑得襟口的缠枝绣纹都在颤。

    上一次见娘娘如此喜状,似乎还是善婕妤彻底在宫中消声的那会儿。可康云又不免喜中生虑:“奴才有些担心,事情进展这般顺利,会否有诈?”

    康云九岁入宫,在这宫中浸淫十余年了,先帝那时勾心斗角之事,比之而今可是只多不少,他什么没见过。

    若按照娘娘最早的打算,他们便不必再沾手此事才对。意嫔长久称病不出,自有她瞒不住的一天。毕竟这“日又枯”可是奇毒,至今没有解药,她的脸不可能恢复了。

    到时再由吴宝林一力认下此事,岂不稳妥?

    柔妃拿手里的团扇往后拍了一下他的脑门:“糊涂东西。若那宫女当真就那么容易告诉你了,或还要掂量掂量。可有人不让她说,使劲藏着掖着,不正说明,此事已万无一失。”

    总不能是意嫔早就已经看破计划,故意下套。

    除非她是什么能窥人神志的山精木魅,否则哪来这样的通天本事?

    康云本还想说什么,想到柔妃对尺素那般倚重,自个儿若再唱反调,恐要平白坐失在娘娘面前得脸的机会。

    最后只道:“娘娘所言甚是!”

    月下阁那边,莺时想将消息卖给康云未果,被琼钟抓了现形,反倒是不敢嚼舌头了。

    若这时候风言风语闹将开来,岂不是一下子就能揪出源头是她?

    可憋着这样关乎自己前程的消息,莺时几乎失张失智,频频犯错,青釉杯打碎了一只,带水的抹巾还把主子的书给洇湿了。

    筠停将人诫饬了一番,进到里间。

    林初微素日不大爱用香,但今次难得金猊中篆盘正烧,仿佛是为了掩盖什么气味。

    床头还搁着茶褐色的小半碗汤药,没匀干净的药渣子沉在底心。

    筠停大惊:“主子怎么了?”

    自今早起,主子就避着人,莺时仿佛也是进了一趟内间之后,就神思恍惚的模样。

    再加上簌簌不让人靠近帐榻,筠停手心都沁出冷汗。

    可她很快听到女子懒洋洋的声线,像空谷黄昏的一场青梅雨,能让人心稳静下来。

    帘后依稀可见囫囵的一剪倩影。

    是她漫坐榻中,秀发散垂。正道:“没事的,筠停姑姑,只是偶患微恙,几日便好了。”

    “没事就好,主子保重身体。”

    筠停似乎徐徐缓出口气。

    她不再多问,躬身退开。亦不曾试图向帘后窥探,只是规规矩矩将那一剂喝剩的药汁端了出去,合门时低眉道:“主子还信不过奴婢,奴婢知道,且让时间证明罢。”

    林初微倚帘轻笑:“谈不上信不过,若有必需劳驾姑姑的地方,我不会客气,若没有,就暂让这些笨拙的小丫头多做些事,也好磨砺磨砺。”

    知道主子这是言词之间给自己几分薄面,筠停识趣地未再辩驳:“是。”

    何况确也无可辩驳。

    筠停走后,簌簌也自告奋勇去外面守着,不让人再来扰主子清梦。

    人去室静,林初微重新躺下。

    她其实有些惊讶于筠停前后情微转变之快。自己一句话,就能打消她的惊虑了么?

    还有她最初的反应,远也比林初微想象中剧烈。

    林初微自问,与这位掌事姑姑不过是最浅末的主仆之谊。

    如她这般能力出众之人,也自不必愁旧主垮台,来日会没有好去处。那么,筠停到底在怕什么?

    怕到,能让一个平日谨持冷淡、宠辱不惊的人,乍然如同灾祸临头般的失态。

    林初微暂时还不得其解,但她知道,一定不会是出于对自个儿的关心紧张。

    若真的关心紧张,不会只有出了事才紧张。对一个人的关切,必定渗透在日常的细枝末节里,不会无迹可寻。

    就像所有人在做坏事之前,也都必定有迹可循一样。

    因此,林初微也不曾害怕这传闻里诡谲得要吃人的深宫,人心虽可畏,却亦可善识善用。

    三日一次的请安之期又到,这次是晴日,林初微早早让人告了假。

    皇后虽不爱给人好脸色,但这上头应准得却很痛快,仿佛十分体恤宫嫔,直言让林初微身子不适便多休息一阵。

    柔妃的动作,比林初微想象中更快。

    林初微故意让莺时宣播消息,也正是猜到了柔妃不是什么耐得住性子的人。她虽心思阴毒,却也急于求进。

    只要给出一点饵料,让她确定自己计谋得逞,自然就会咬钩而上。

    凤藻宫里,好容易捱到请安散场,柔妃叫住了陈妃:“我有要事欲报呈皇后,若不想陛下回头治你个治宫不严之罪,就一起来听听?”

    毕竟是天将降大任的男主角命格,难免要背负更多。

    说话之间,前院秦管家快步跑来正院,对着初微二人一脸喜色道:“恭喜夫人公子,方才衙门里邝文书递了消息出来,道是咱们大人方才接了旨意,升任二品户部尚书,如今已去往宫中谢恩了。”

    初微记得原文当中的确有陆今安升任二品户部尚书的剧情,不过是在陆峥秋闱之后,这会儿比书中时间线可以说是早了整整一年。

    明明他都跟五皇子闹掰了,怎么升职加薪的好事反而提前了?

    初微有些不解。

    第 139 章   常来常往

    二品实职通常是朝廷重要部门的负责人,对于朝中官员来说,二品和三品之间一直有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升任二品也是一场阶级式跨越。

    陆今安自二品被贬至三品后,朝中好些连三品都没混上的官员还明里暗里对他冷嘲热讽,说他德不配位,登高跌重。

    短短一年之内陆今安再度上了二品,光速打脸京中好大一批官员。

    初微收到消息第一时间派人给陆老夫人和长姐家中报喜,而后开始修改自己的日程计划。

    她离开两月有余没有回京,原计划这几日要去铺子巡店的,但陆今安升职升得突然,想来马上就会有好些贺喜宾客来访,巡店日程便也只能推后。

    古印本以为主子是真的突然对传闻有了兴趣,才会将自己听闻的一切如实相告。

    结果看到主子的反应,他才醒过神来。

    主子在意的哪里是流言,分明是,林姑娘。

    这个念头叫他起了一身的冷汗。

    主子向来无心无情,对林姑娘也一直表现得如此,因此他们这些做下属的,也从未将那位总缠着主子的林姑娘看得多么要紧。

    结果现在却——

    主子这是突然开窍?

    但为何,偏偏是在现在,在林三小姐已经试图远离的时候。

    听完那三个问题,古印便已明白,自己原先想的大错特错。

    主子根本不是无心,也非无意。

    看着这样的主子,古印竟然有些心生怜悯。

    毕竟是多年主仆,古印忍不住提醒了那么一句。

    但说完后,古印很快意识到,自己逾越了。

    主子身份非凡又极其特殊,陛下和公主对他的期望都远不止于眼下……

    那些小情小爱,主子即便不懂又有什么关系,从来也没人认为要教他这些。

    他身为一个下属,更不应该随意置喙。

    古印擦去额角冷汗,收拢心思。

    再抬眼见到主子眸色沉黯不明,仿佛冰层之下有风暴在不断翻涌骇浪,濒临于失态边缘,便更是心颤地退了一步。

    恭顺躬身道:“属下胡言乱语,扰了主子的耳朵,还请主子责罚。”

    古印知道,他这位主子并不会对无辜之人动手。

    但他还是想着,主子若有脾气,最好对他发泄出来,免得闷在心中伤了身子。

    果然,陆今安没有应声。

    又死寂一瞬后,古印只察觉到鼻梁上狠狠刮过一阵刀子般的冷风,仿佛有人逃离一般飞快掠过,以及被丢下的那句“你无罪”。

    再抬头,已不见了主子的身影。

    一个人,从未顾及过自己的情绪。

    究竟是怎样活着的?

    古印沉凝着,觉得难以想象。

    陆今安眨眼间已掠出去数里,月色下如一道银白鬼魅。

    枯败的草地映着月光,在沉沉的夜里看去,好似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之镜。

    脚步渐缓,陆今安停了下来。

    陆今安站在镜心之中,高悬之月仿佛全知全能,洞察他的每一丝念头。

    他听着那些流言,心生责怪。

    但事实上,这些流言的来源却是他自己。

    在印南山上,是他亲口对林初微说“我不需要”。

    他还数落林初微,“你是傻吗”。

    那其实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并无那些乱七八糟的衍生含义。

    这是他的过错。

    等回了京城,他会与林初微说清楚。

    至于那些污水横流的传言,本不值得他在意,但现在也是时候要清扫干净了。

    陆今安攥紧掌心,掐灭一朵荒野里乱窜的鬼火。

    如此这般,应当能解决问题。

    这些日子以来总是萦绕于心的若有若无的不适感,应当也能湮灭无踪。

    不必担忧。

    待他回京城便是-

    午时刚过,三百下击鼓声初初传远,京城百姓便都知道,集市开市了。

    林初微左边牵着李萼,右边挽着安桉,走在列肆的长廊里,几人的随从婢女则坠在身后跟着。

    两辈子以来这是第一次跟同龄人这般手挽手地逛街,林初微面上不显,心中却在偷偷开心。

    安桉性子活泼,货商推着独轮车哐啷啷地经过,都能招得她叽叽喳喳看上好半天。

    李萼虽不爱言语,但喜好却很明确,一路上看见样式独特的珠花便要拿起来,放到林初微鬓边比一比,看一会儿,露出个含蓄的笑容,夸林初微好看,问她喜不喜欢。

    四方珍奇琳琅满目,不过林初微真正感兴趣的却不在这里。

    林初微手上悄悄用力,将两人扯近了些,轻声问。

    “要不要,去西市看看?”

    大偃京城的集市分东西两市,东市里常年有铁行、笔行、锦绣财帛等等,名贵铺子数不胜数,官家少爷小姐们常常来逛的都是此处。

    在西市经营的则是各国胡商,听说有各类新奇的珠宝、香料,但是胡商相貌有异习气也不同,守规矩的人家便往往不许孩子去逛那些地方。

    果然李萼有些迟疑,安桉也惊得缩了嗓子。

    “能、能去?”

    林初微点点头。

    “别怕,西市亦有市令官,也有官吏巡逻,与其它人间繁华之地并无分别。”

    “你竟然去过!”安桉双眸里冒出崇拜,“那我也要去!”

    李萼点点头:“林姑娘想去,我便也一同去。”

    林初微弯了弯唇角,拉着两人穿过坊门进了西市。

    甫一进门,吆喝声便占满了耳朵。身穿各色服饰的胡商们手拿商品招揽过路客人,到处酒旗林立,陌生的香料飘在热烘烘的空气里钻进肺腑,走在小隧上浑身暖洋洋的。

    李萼和安桉先是吓得紧贴着林初微,没过多久变得兴奋活泛,拽着林初微的手,恨不得扑到每个摊子前去看。

    林初微含笑由着她们,顺手拿起旁边一个陶俑把玩。

    这是个彩绘的胡商俑,陶泥捏的胡商弯着腰,歪着脑袋,头戴尖尖的小帽,高鼻深目,鼻子下方一圈蓬松的胡须。

    是林初微印象中最熟悉的胡商形象。

    眉目陌生,笑容滑稽。

    他们在大偃什么都卖,腆着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的谄媚面容,将所有一切出售,除了香料美酒,还有幼童奴婢。

    体面的人看不起西市,就是因为嫌弃这些胡商“在大偃的白银之下,连神魂都敢出卖”。

    但林初微活了上一辈子,她知道,现在几乎是大偃最后的繁华。

    如今他们在都城的日子虽过得平稳,但其实就在此时此刻,大锡、隆同的万里草原正因罕见的极端天气土地沙化寸草不生,大批流民被迫南迁,屯垦自救。

    大锡和隆同一百年前曾被北夷占去,十余年前才成功收复,两地牧民与周边百姓不和已久,如今挤在一处更是争端不休。

    朝廷屡次赈济迁还难民,花在这上边的款项就多达粟米六十万石、白银十万余锭、鱼网五千、农具四万。(1)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在大锡隆同更北的北地,已然“暴风大雪,坏民庐舍,雨沙阴霾,马牛多毙,人亦有死者。”(2)

    再过几年,“朔漠大风雪,羊马驼畜尽死,以子女鬻人为奴婢。”(3)

    为收复大锡和隆同,大偃打了数年拉锯战,国库尚未恢复元气。

    再要赈灾,银两便更是亏空。

    陛下为赈灾每日忙得头不沾枕,需要钱,便要想法子,陛下尝试了一系列的举措。

    结果……从此之后暴露出来的重大隐患,成了之后大偃整整二十年都未能解决的难题。

    不仅如此,极端天气的影响很快就从北地蔓延至了中原一带,夏寒、夏大旱、夏涝,频频积发,冬雪蔓延,哪怕最南的泉州也连绵大雪。

    天灾人祸碰在一处,拉着大偃走向了林初微记忆中二十年后的饥苦,即便是陛下也回天乏力。

    时人说,天不佑大偃,欲使大偃贫弱。

    但就在大偃危难的时候,外朝异邦却在迅速茁壮,原本匍匐在大偃白银之下的异邦人,转身化作举着弯刀枪炮的厉鬼,几乎压断大偃的最后一口气,好在陆家军千锤百炼,在粮草急缺的情形下硬生生扛住了外敌,未曾输过一仗,大偃才得以残喘,百姓尚有安居之所。

    林初微抬眸看了眼周围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景象。

    二十年后,这般场景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安桉和李萼心无挂碍,已经扑到了戏台前去。

    勾栏唱戏看过无数遍,但外邦人的杂技武术还是第一回看。

    两人看得专心致志,林初微挑挑拣拣,买了些西市才有的玫瑰油、乳香和万岁枣。

    买完交给若青,林初微回头找李萼,正巧此时台上袒胸露腹的外邦人朝这边喷出一口烈火,火中缀有金亮星子,引起众人欢声惊叫,炽烈得仿佛永不落幕。

    林初微定了定神,慢慢抬头看向天空。

    如此的热闹。

    怎能没有未来。

    再去上学时,林初微特地带了一个箱子。

    若青拾着箱子,心里止不住地惊讶。

    这箱子里边儿装的这些东西……不知主子要用在何处?

    到了学堂,林初微还亲自将这箱子提在手里,随身带着。

    李达路过同她招呼道:“初姐早。”

    林初微道:“跟你打听个事儿。”

    “学舍之中,有哪些去处最清幽?无人打扰的那种。”林初微想了想,“脏点乱点都不碍事。”

    “这你可问对人了!”李达活力满满,“这角角落落没有我没去过的,要说最安静——”

    李达数着指头,这般那般地同她介绍一番。

    最后道,“我寻小黑时,它就常常待在这些地方。”

    小黑是那只被学子们逮来治伤的狸奴。

    林初微回想了一下那人躲在防虫布下睡得安详的模样。

    又想想甩着尾巴打盹的小黑。

    点点头:“这个佐证十分有力。谢谢你。”

    李达摸着后脑勺一笑:“嘿,这算什么。初姐问这个,难道,是打算开溜?”

    非下学时间,学塾大门有人把守,不得出入。

    但学塾之内就查不得那么仔细了。要是躲得好,藏到角落里玩一会儿也是没人发现的。

    李达自以为通晓了林初微的心意,朝她挤眉弄眼。

    林初微不打算在他面前扮什么好学生,也不辩驳,只是笑笑。

    “嗯,到时候帮我遮掩些。”

    “嘻,包在我身上!”

    过了半晌午,窗外日头正好,暖得熏人。

    林初微站起来朝夫子示意。

    “我有些头晕,想出去透透气。”

    不巧,这堂课是院正亲自教,最是严词厉色。院正把手背在身后,一双老练的眼睛仔细打量林初微的面容,似是要给她诊病。

    李达忽然站起来,一脸惊恐打破安静:“初姐你又头晕了吗!早晨你差点就昏倒过去,现在又头晕,你必须立刻休息!要不我陪你出去吧?”

    院正脸色微沉,回头斥李达:“胡闹!”

    “……”

    林初微也觉得他有点夸张。

    温声道:“不必,谢谢。我只需在空旷处走一走就好。”

    有了李达衬托,院正登时觉得林初微的要求很有分寸,很值得体谅。

    略加思索便点头:“去吧,若实在不舒服要早些去医馆。”

    林初微行礼谢过老师。

    弯腰提起身边的箱子,慢悠悠走出学堂。

    她在堪舆馆的学舍附近寻了一会儿。

    按照李达跟她说的那几个地点。

    果然没过多久,就在后山的亭子里找到了想找的人。

    湖面波光粼粼,全映在凉亭顶上,柔和晃荡。

    树木掩映的背后,一个清俊身形蜷在朱红亭椅上,将大半身子团在阳光之中,像只打盹晒太阳的大猫。

    林初微眉眼微弯,眸中盛上一点笑意。

    走过去弯下腰,观察了下对方安恬的睡姿,轻轻唤他。

    “魏典学。”

    “睡着了吗?”

    这次参加宴会的人不少,周围端茶倒酒的婢女也都是六皇子府上的人,陆今安有话不能直说,反而激起了初微的好奇心。

    只是这会儿也不能多问。

    宴会很快开始,先是例行的歌舞环节,等社交属性拉满之后,才能赏到皇帝赐下的太湖奇石。

    正在众人捧场之际,随侍在六皇子耳边说了什么,六皇子突然站了起来,撂下满场宾客向门外走去。

    大概半刻钟的功夫后,庭中响起了宣政殿大总管赵兴熟悉的声音——

    皇上驾到。

    第 140 章   事出反常

    万安宫。

    谢贵妃接过婢女手中的衣裳,亲自走上前来给皇帝更衣。

    “眼见着天气越发凉了,臣妾便让他们寻了这件出来,陛下觉着可好?”

    “看着倒是不错。”皇帝眯了眯眼睛,道,“只是颜色厚重了些,不如换件轻快些的来。”

    谢贵妃垂首称“是”,转身吩咐赵兴回宣政殿中取旁的衣裳过来。

    仁昌二十一年。

    隆冬。

    簌簌飞雪染白了整座上京城,伫立在皇城暖阳街上的高门大院透着摄人的威严,正值用晚膳的时辰,丫鬟婆子们步履稳快,穿梭在恒远侯府的游廊小道间,时不时对一旁拿着扫帚清扫雪地的小厮‘骂’上几句:“偷什么懒,贵人一会儿打这过,滑倒了小心你们的小命。”

    被‘骂’的小厮乐呵呵回嘴:“嬷嬷说笑,这么冷的天儿,贵人哪会出门。”

    侯府里的嬷嬷都是嘴巴厉害的,一句话就堵住了这些人的嘴:“临近年关,公务繁忙,二公子这几日可都夜半才回。”

    闻言,小厮们手中的扫帚都跟成了精一样扫的飞快。

    漫天飞雪下,侯府后院最靠北侧的一处两进小院里,时不时传来少女的谈笑声,为着院中古槐树下那个胖胖的雪人该带一顶红帽还是蓝帽‘争吵’了起来。

    几番言语,还是身着藕荷色狐裘的少女占了上风,将一顶红色绒帽戴在了雪人的头上,另一少女不但不恼,反倒笑着称赞起来:“难怪表妹非要跟我争,这雪人肤白,就该配红帽。”

    姑娘家不恼,一旁候着的两个婢女却个个冷了脸,相视一望,低声嘀咕:“咱们五姑娘别说在侯府,就算是在整个上京城,多的是小姐们奉承讨好,这表姑娘倒是,为着雪人头上的一顶帽子还和咱们五姑娘争了起来。”

    另一人接话:“可不是嘛,寄人篱下就该有寄人篱下的作态。”

    林初微和恒远侯府五姑娘陆书瑶在院中玩的累了,坐在屋内炭盆前取暖,因着屋内室外微差过大,两人的小脸都红通通的,陆书瑶用了口蜜茶,与林初微说道:“表妹卧床近半月,今儿可玩尽兴了?”

    陆书瑶虽唤林初微表妹,实则她只比林初微大上几日,林初微从扬州一路辗转来到上京,又是走水路坐船,又是转陆路做马车,人到了上京就病倒了,这些日子陆书瑶常来陪她解闷。

    林初微拿了瓣一旁烤好的柑橘,没等她说话,身着暗色对襟棉袄的婢女匆匆小跑进屋内,额发间的细雪瞬时便被屋里的热气消融,她面带愁林想要跟自家姑娘说急事,却见五姑娘也在,一时愣住,又给憋了回去。

    陆书瑶看了她一眼,又看向林初微,打趣道:“表妹这是有什么我不能听的秘密?”

    林初微小口小口将口中的柑橘嚼完,示意婢女可以说。

    婢女名为花一,是跟着林初微从扬州过来的贴身丫鬟,年纪不大,得了自家姑娘的话,开口道:“姑娘,咱们派去的人寻了不下十遍,依旧未寻到。”

    花一见姑娘听完后面色泛白,搓了搓凉冰冰的手宽慰着:“兴许是大雪盖了路,过几日就寻到了。”

    林初微自十一月初便从扬州出发赶往上京,一路上变故不断,虽是尽不如人意,这条小命倒是没丢,只是,丢了个比她命还重要的物件。

    自十岁起,她便有写手札的习惯,过了年关她便十七,如今已是写了整整七年的手札,那么厚厚的一本,却是在保住小命的时候给弄丢了。

    手札上,不只记录了她的日常琐碎,还有许多女儿家的小心思,总之,桩桩件件她都不想被人看到。

    最要命的是,她以为那手札就是她的命根子,绝不会丢,还在每页纸张的一角写下了她的小名,如今唯一庆幸的,还好是小名。

    她将这事跟陆书瑶简单说了。

    陆书瑶沉沉叹了声,握住林初微的手:“表妹别急,待明日跟祖母请过安后,咱们去陆家祠堂拜一拜,兴许老祖宗保佑就给找到了,若是寻不到,咱们就求老祖宗保佑,让捡到表妹手札的那人要么是个眼瞎的,要么就是个大字不识的,”她说着,压低了声线:“你不知道,陆家的老祖宗可灵了。”

    林初微:……

    “听表姐的。”

    陆书瑶在林初微这里用过晚膳才离开,林初微独自坐在窗边,一手拖着小脸,另一只手在窗台落的雪上用指尖百无聊赖的画着似‘云雀’的鸟。

    怔怔的待了有些时候。

    叶一瞧见适才姑娘多用了几瓣柑橘,又在炭炉处烤了些,用木托盘将柑橘端过来,微声说道:“姑娘,你冬日里爱吃这个,奴婢都给您剥好了。”

    窗边冷飕飕的,屋内窗外两股气交融,林初微侧过身来,目光在柑橘上落了一眼,虽是这会儿没什么胃口,还是拿起了一瓣塞进口中,目光便又隔着窗牖望向远处。

    眼瞧着,天幕越发灰沉,叶一比林初微年长,是林初微母亲还在时身边最得力的婢女,她在一旁劝着:“姑娘,回里间吧,你的身子才刚刚大好,冬日里的冷风可不能这么一直吹。”

    林初微不理。

    叶一见她这模样,微和笑了下,总归是姑娘不愿做的事,她将林初微身上的狐裘又给裹了裹,只给她留一张小脸对着窗外,又转了话锋,说起其他事来。

    “姑娘来侯府已有半月,也病了近半月,府中人都知老夫人疼爱姑娘,前前后后的都来探看,姑娘从扬州带来的礼物也都送了出去,不过,适才奴婢收拾东西时看到还有一只古檀木盒子未送出。”叶一话说到这处,顿了顿,看向自家姑娘。

    林初微有些心不在焉,随口问:“还有谁的?”

    叶一:“是给二公子准备的礼物,姑娘病着这些日子,只二公子未来过咱们净音院,也未命下人来瞧过,是以,给二公子准备的礼物一直未送出去呢。”

    林初微知叶一是何意。

    在上京这座权势之地,若说经久不衰的世家大族,只有陆家。百年间京中高门大族尽皆衰落,龙椅上都换了七八位皇帝,只陆家的恩宠依旧未变。

    更遑论,如今的陆家长房嫡子陆二公子,侯府爵位都拱手让给大哥,更是陛下最为信任之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令,朝堂政务都要经他的手。

    林初微想了想:“若是怕他怪罪,等下给他送去便是。”

    她说的随意,叶一却迟疑了会儿,似哄似劝:“姑娘,奴婢是想着姑娘身子已经大好,亲自跑一趟,将礼物给二公子送去,也好认个脸熟。”

    林初微闻言抬眸看着叶一,澄澈眼眸中明显透出不愿,只淡淡吐出两个字:“不去。”

    她说的坚定,见叶一还欲再劝,林初微便拉住叶一的手,语气微和道:“叶一,你想想,我是为何从扬州来上京的?”

    叶一轻叹:“姑娘是不想受制于人。”

    从家中逃婚出来的。

    林初微:“咱们在侯府虽是寄人篱下,可并不低人一等,若是来到侯府,我还要去讨好别人,咱们还不如在扬州生活呢。”

    叶一:……

    她最怕自家姑娘跟她掰扯道理,自夫人离开后,姑娘从前柔柔的性子里就如塞了硬石块,这石块还时不时的能攻击人。

    她话说的对。

    可又不太对。

    初来侯府,还是不要得罪人的好。

    花一在一旁听着,也扯了扯叶一的手,笑声道:“叶一姐姐,你放心吧,咱们姑娘可会哄老夫人开心了呢,初来那日,老夫人见着姑娘,别提有多喜欢了。”

    给姑娘住的院子既清静又布置奢华,洒扫丫鬟来了四个,老夫人还从自个院子里的得力婢女中挑出一位来侍奉姑娘。

    姑娘在净音院里修养身子这段时日,因着老夫人的喜欢,侯府上上下下都来瞧姑娘,这般的疼爱怕是侯府里的孙子孙女都没有。

    林初微又在窗台上画‘鸟’了,眉目认真,却还不忘着纠正适才花一的话:“没有哄,我是真的喜欢外祖母,和外祖母在一块待着,心里高兴。”

    叶一轻叹了声,看着在窗台上忙活的姑娘,面林白净,比雪更甚,许是被兜帽将小脸围的太紧,两边脸颊上透着粉,五官精致,眉目间总是透着清淡的气质,一双潋滟澄澈的眸子会勾人。

    叶一从不认为女子林颜太过姝丽是件好事,尤其是她家姑娘如今这般处境的。她瞧了会姑娘,微声道:“奴婢这就去将姑娘带来的礼物给二公子送去。”

    林初微随口应了声。

    待叶一出了净音院,林初微秀气的眉微动,唇角勾出一抹笑意,吩咐花一:“去,把那壶杏花酒拿来。”

    正在给被褥熏香的花一抿了抿唇,乖乖的去给她家姑娘拿酒。

    她家姑娘有酒瘾,别看年纪不大,倒是个‘小酒鬼’,一日不喝就闷得慌,这些日子生了病,叶一死活不给她喝,可不是憋坏了。

    ——

    叶一提了盏灯走在侯府的游廊上,临近年关,侯府上上下下格外热闹,侍女小厮们走动不停,时不时还能听见有孩童打雪仗的笑声。

    她家姑娘喜清静,住在侯府最北面的净音院,听闻二公子也是个喜清静的,住在侯府南面的空无院,也就临近年关了二公子才常回侯府住着,平日里多在陛下赐下的府邸住。

    叶一几乎是绕了大半个侯府才来到空无院,门口守着的侍卫听明她的来意,步履稳健的去了里院通传。

    片刻后,一个长相斯文清瘦的男子走出来,面带笑意极为有礼,他接过叶一手中递来的古檀木盒,微和道:“表姑娘有心了,雪天路滑,劳烦姐姐跑一趟。”说着,男子将适才一直拿在手中的锦盒递在叶一手中,极为客气:“我家公子公务繁忙,听闻表姑娘长途跋涉落了病,又水土不服,这锦盒里是上好的老参,还望姐姐照陆好表姑娘。”

    叶一浅笑回礼,接了过来。

    来到恒远侯府也有段时日了,叶一因着年长,思虑多些,对这上京城里的高门大院也逐渐适应,她从空无院一路回去净音院,天寒地冻,也算是想明白了,恒远侯府簪缨世家,家风严谨,适才那位,应是二公子身边的侍从,规矩礼仪面面俱到,却是仅有客气。

    仅是身边一个侍从就如此傲气,不知这二公子又是生的何等尊贵,她们来了侯府这么些日子,却是从未一睹二公子神颜。

    只是听闻,那是位如谪仙般的人物,身在朝堂污浊之地,独得一身矜傲净澈之骨。

    ——

    净思这边将叶一送来的礼物收进库房,也没打算着跟他家公子言说此事,惯来如此,给公子送礼的人太多,他只需酌情收下并回礼就是。

    净思去炉边煮了茶,茶香清新,是他家公子最爱喝的龙泓茶,他脚步极轻,手中杯盏刚落,他家公子一边提笔落字,倒是极为罕见的问了句:“何人?”

    净思有些未料到,怔了一下才回:“是表姑娘身边的婢女,说是从扬州来的时候带来的礼物,给公子送了来。”

    丹阳长公主看了初微一眼,幽幽道:“陆夫人最是一心向学,前些日子还专门修缮古籍带去工坊,只为了给学子们研制一些便宜好用的纸张,虽说陆夫人这几年资助的贫困学子不在少数,但终归还是这从源头上解决读书价贵的法子更好一些。”

    谢贵妃的长嫂平阳侯夫人也道:“去年冬里,我去往京郊施粥时,总能遇上陆夫人,后来攀谈之后才发现,陆夫人不光定期去城外施粥,还会每月去往慈幼局救济年幼孩童,这般善心……当真令人动容。”

    初微也知道,这两人平常都不是话多之人,今天齐齐出声夸她实在意外。

    最重要的是皇帝竟然也接茬儿了,跟着道,到底是当年的陆侍郎有眼光,定了这样好的一门亲事,陆夫人蕙心纨质,和顺积中,堪为大周女子典范。

    初微也一直认为自己这两年来做得不错,倒不是受不起夸赞,但这样大张旗鼓一边倒的赞扬好像的确有些过了。

    这一切像是都被安排好了一般,一环扣一环进行着,妥妥儿要给她升咖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