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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百花谷百花谷凶险,你们……

    金波说自己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此前没有来过这里,也不知道世道艰险,竟还有会无缘无故劫持女孩子的匪徒。她孤零零的一个姑娘家,经此变故,受到惊吓,行李还落在客栈里,实在是寸步难行,可怜兮兮地求钟晓他们捎上她一起。

    钟晓看着金波楚楚可怜的模样,虽然心生恻隐,却又因不知她的底细,而有些犹豫。

    毕竟他刚刚目睹他师姐扑在他们在南州城里捎上的那位“沈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甚至此刻他们在岸上生了火烘衣服,他师姐也是寸步不离地守着这位“沈兄”,横竖这匹姓沈的狼已经是登门入室了,天知道,这位姓金的姑娘会不会给他带来什么新的冲击?

    可陆晓怜却不这样觉得。

    她和这位金姑娘是共患难的交情,觉得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姑娘无论去哪儿都充满危险,做主答应她与他们同行一段,觉得到一些热闹的镇子上,他们帮她添置些东西,给她些盘缠,她再行离开为好。

    把贺承救起后,他们将小船摇到岸边,落汤鸡一般地上了岸。

    虽然春雨停歇后,天气暖了一层,可裹着一身湿透的衣裳,还是冻得人发抖。天色尚早,他们没有立即启程,而是河边找枯枝残叶升起火堆取暖,希望能稍稍烘干身上湿漉漉的衣裳。

    此刻,陆晓怜盘腿坐在火堆旁,翻烤着从贺承身上褪下来的外衫。昏睡中的贺承孱弱无力躺着她身侧,她不时要停下手里的动作,低下头凑过去,或是看看他的脸色,或是伸手摸摸他额头的温度。

    金波看了看陆晓怜,又小心翼翼瞥了一旁面色铁青的钟晓,抿了抿唇,不敢吭声。

    即便她没有出声,钟晓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沉着脸狠狠瞪了金波一眼,决定起身换个位子坐。

    嗯!就坐在他师姐与沈兄之间!

    可不幸的是,他很快发现,他的师姐鬼迷心窍,离沈兄越来越近,此刻几乎是贴着他席地而坐,两人之间竟然并没有空间可以供他坐下。

    钟晓痛心疾首,又默默回想了一遍他贺师兄往日对他的好,心一横将沈烛扶起来,让他枕在自己腿上,硬生生挤进两人之间坐好。

    贺承身上忽冷忽然,本也睡不安稳,钟晓搬动他的身体,又牵扯到身上的伤,疼得他脊背上沁出一层冷汗。钟晓小心翼翼地扶着贺承靠在自己腿

    上,刚刚松开手,便见他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着,眉头一拧,缓缓睁开眼。

    他的眼瞳极黑,从黑长的睡梦中醒来,那双黑亮如曜石的眼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雾,分外茫然,也分外脆弱。

    睁眼时,贺承正枕在钟晓腿上,天时地利,他与钟晓四目相望,脑中有片刻空白,继而心里有一丝庆幸悄悄地冒出来——

    他隐约记得有人给他渡气,隐约记得有人急得搂着他的肩膀泣不成声,隐约记得有人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可是他在水中沉沉浮浮,从水中被救起后,也是昏昏沉沉,已经记不分明这个人究竟是谁?

    可这个人究竟是谁,其实并不难猜。

    与他结伴而行的,不过两人,这个人要么是钟晓,要么是陆晓怜——

    这个人若是钟晓,他一向是侠肝义胆到几乎迂腐的地步,萍水相逢的沈烛为了救他师姐陆晓怜命悬一线,他用什么办法救沈烛、耗费多少心力照顾沈烛,都不算过分。

    可这个人若是陆晓怜,事情就变得可怕起来,陆晓怜满心满眼都是贺承,怎么可能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初初相识的沈烛?

    贺承有些心虚,试探着发问:“是你救了我?”

    钟晓眼尾的余光扫了他师姐一眼,抢答:“是,是我!”

    果然是钟晓!

    贺承悬起的一颗心稍稍落了回去,迟疑片刻,又不放心地追问:“刚刚被救起时,也是你给我渡气的吗?那时,你,你还趴在我身上哭?”

    贺承追问这句,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安心,可落到钟晓耳朵里,却是另一层意思——

    这个人就是还不死心!

    钟晓可没有忘记,在南州城里江家酒肆的屋顶上,沈烛亲口承认过,他喜欢陆晓怜,并且已经偷偷喜欢了很久!他本就居心不良,若是让他知道师姐给他渡气,为他哭得停不下来,他岂不是要得意死,岂不是一刻不歇就要撬了他贺师兄墙角!

    钟晓紧张得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又急急忙忙地抢着回答:“是我是我,都是我!把你从船上搬到岸上,陪你烤火取暖的,统统都是我!”

    “原来是这样。”贺承松了一口气,可又觉得像是有石子投入河湖之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隐约有某种说不清的遗憾,经久不散。幸而水面终究会恢复平静,终究会悄然隐藏起水底的暗流,贺承面色如常,甚至眉梢眼角扬起温和诚挚的笑意,对钟晓轻声道:“多谢。”

    四人围着火堆又坐了半个时辰,将衣物烤得半干,熄了火堆,上了系在河边的小船。

    此刻在荒郊野岭之间,找不到车马,为了是照顾伤病在身的贺承和手无缚鸡之力的金波,他们决定利用异乡人留下的那艘小船,沿着河岸顺流而下,找个地方补齐物资,再往百花谷的方向出发。

    他们的运气不错,天色刚刚擦黑,便进到一座小镇。

    这是一座很小的镇子,陆晓怜原本以为这里不会有多少外人,镇子里未必有地方投宿,却没想到沿着镇子上唯一的一条街走,竟有不少开门做生意的客栈旅店。

    经历生死一线的惊险,又在河上漂了大半天,所有人都十分疲惫,就近找了家客栈入住。有了前车之鉴,这一回他们要了相邻的两个房间,贺承与钟晓住一间,两位姑娘住一间。

    陆晓怜跟掌柜要了姜汤,盯着大家一人一碗灌下去,才放疲惫已极的贺承回房休息。

    剩下的三个人不仅累,还很饿,目送着贺承上楼后,坐到桌前,七嘴八舌地开始点菜。

    大鱼大肉点完,店小二欢欢喜喜地要去下单,陆晓怜忽然出声喊住他,交代了一句:“劳烦加一份清粥,生病的人胃口不好,不必熬得太稠。”

    连店小二看的出来这粥是为刚刚上楼的那位公子熬的,更别提钟晓和金波了。

    金波依旧瞪着那双清澈的眼,眸光闪闪地看着陆晓怜,又转过头瞪了贺承一眼,那得意洋洋的神情,仿佛在说“看吧,我就说他是晓怜姐姐的心上人”!

    于是,钟晓更加郁闷,这顿饭,想必他吃什么都不会觉得香。

    事实上,这顿饭并没有一个人吃得好。

    刚刚上到第三道菜,金波忽然放下筷子,一把握住陆晓怜的手:“晓怜姐姐,我心里忽然有点慌,我们上去看一眼沈大哥吧!”

    饭可以一会儿再下楼继续吃,陆晓怜当然不会拒绝金波的提议,钟晓自然也不会放任两位姑娘独自上楼。

    于是三个人放下筷子,一齐朝楼上走去。

    不料,他们推开房门看过这一眼,便再无法下楼继续那顿丰盛的晚餐了。

    虽然贺承说要回房休息,可他们推开房门,却见房中未点灯烛,一片漆黑。

    钟晓掏出火折子,摸索着点上灯,才发现贺承竟倒伏在地上。显然,他强撑着一口气,回到房间时便已力竭,别提点灯,连走近床榻的力气都没有。

    见此情景,陆晓怜二话不说,蹲身下去,将贺承扶起靠在自己怀中,钟晓举着灯烛走过来,借着烛火,能看见此刻的贺承口唇泛着浅浅的一层乌色,显然是中毒了。

    “是秋梧半死丹!”钟晓恍然,“去救你们的路上,他已经有些撑不住,当着我的面服了秋梧半死丹,此刻定是毒发了!”

    陆晓怜脸色煞白:“怎么会这样?刚刚不是已经没事了吗?”

    “能让我看看吗?”金波捏着袖口走近,虽然出声询问,开口时已经不由分说地蹲在贺承身边。金波抬起贺承无力垂在地上的左手,撩起他的衣袖,便见他左手手腕三寸以下是一片骇人的乌紫色,而手心里浅浅划了一道口子,正汩汩往外冒着黑血。

    陆晓怜下意识地要握住他手腕上的伤口为他止血,却被金波拦住。

    她不解地看着金波,只见金波不仅不为贺承止血,反而捏着他手臂上浮起的青筋,迫使伤口处的血流得更快些。

    金波解释:“他将毒逼到左手,放出毒血,应该是想减少沉积在体内的毒素,降低毒发的痛楚。”她边说,边看了眼贺承的脸色,面露忧虑:“这法子确实能排出一些毒素,可失血太多,他可能撑不住。”

    “你能救他。”陆晓怜紧紧盯着金波,开口并不是问句。

    “我可以试一试。”金波咬了下嘴唇,“但你们得出去外面等。”

    与救人相比,金波的这个要求简直微不足道。

    陆晓怜与钟晓在门外等了半个时辰,终于等到金波重新拉开房门。

    看见金波的神情并不轻快,陆晓怜的心沉沉坠了下去,她喉咙发紧,连一句“他怎么样了”都问不出口。她听见金波有些无措地说:“毒伤已经无碍。人刚刚醒过,可他有些发热,没什么精神,已经又睡过去了。”

    ——————

    所有人都太过疲惫,这一觉一夜无梦,直睡到第二日天光大亮。

    吃过早饭,钟晓打算出去找个店套架马车准备出发,顺便问问路,并添置些路上要用的东西。金波玩心重,在客栈里关不住,听说钟晓要出门,三两口吃掉手里的包子,嚷嚷着要跟他一块出去。

    贺承还在病中,陆晓怜自然是不会出门的。

    虽说落水受凉,风寒发热,算不上是什么大事,可这人的身体状况太过糟糕,她担心离开这座小镇后,他在荒郊野岭里病得厉害,连副药都喝不上,特意交代钟晓找家医馆,开几副常用的药备着。

    钟晓点头应下,又问她:“师姐,还有什么要我买的吗?”

    陆晓怜想了想,又说:“若是遇见梅子果脯,也带点回来。即便让你备着的药用不上,去百花谷治病,也少不得要喝药,备点梅子好压压苦味。”

    话里话外,她倒是没有提买梅子是给谁买的,可在场的人却都听得明白,除了楼上病着的那位,还有谁少不得要喝药?

    钟晓抿着唇看陆晓怜,碍于金波在场,欲言又止,只闷闷应了声“好”。

    他们投宿的这个镇子虽小,却很热闹。

    昨天来时天色已晚,街上行人寥寥,钟晓原本还担心找不到地方买马车,白日里出门来看,才发现路上的人和车都不少,沿街最多的店便是修车铺、医馆和客栈  。

    钟晓找了家修车铺打听马车,老板说自家也在两个月一次的马市上卖马车,若是钟晓急着要,给他半天时间,午后便能来取。

    钟晓掏钱付了定金,又问百花谷怎么走。

    修车铺老板转身拿了张地图出来给他:“喏,你在我这里买车,这地图就送你吧!不过,你们若是去百花谷,其实不必买车,山路崎岖,车子也只能驾到山脚下。你们租我的车过去,把车停在山脚下,自会有人帮忙将马车赶回镇子里。”

    金波惊讶:“很多人从这里去百花谷吗?竟然还有专门租车的生意。”

    “那可不!”老板笑笑,“我们小溪镇是距离百花谷最近的一个镇子。许多人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去百花谷。”

    原来他们误打误撞竟来对了地方。春日雨水充沛,水流湍急,走水路顺流而下竟比走陆路要快得多,半天功夫已经到达山谷外的最后一个城镇。

    这是意外之喜,钟晓问:“从这里到百花谷,还要多长时间?”

    “大约一个时辰便能到山脚下,之后便只能用脚走,能不能见到神医,全凭运气了。”老板摇摇头,“别怪我泼你们冷水,百花谷的神医,大家都只听过,却没有人见过。其实我们镇子上也有好些大夫,虽然有些是声称自己见过神医、得过点拨的骗子,但也有几位是有些本事,慕名而来,定居在此,希望有朝一日能见到神医的。”

    钟晓皱眉:“难道百花谷神医,只是传言?”

    老板摇头:“没人知道。但我听说进百花谷的路机关重重,危机四伏,之前也有人硬闯百花谷出过事,缺胳膊少腿都算是好的了,丢掉性命的,也大有人在。”

    金波抖了一抖:“这哪里是什么神医?简直是谋害人命的恶鬼!”

    “所以啊——”老板说,“年轻人听我一句劝,镇上也有不错的大夫,先在镇上治治看,能治得好最好,若是治不好,即便到了百花谷,只怕也没机会活着见到神医。”

    “多谢。”钟晓拧着眉头思索片刻,还是决定租车前往百花谷,与老板约定了两个时辰后在镇口的小石桥旁取车。

    既然马车进不了山谷,他们便带不了多少东西。买了必备的药物和干粮,钟晓和金波在市集上草草逛了一圈,又添置御寒衣物、火折子、绳索一类进山要用的东西,便返回客栈与陆晓怜会和。

    金波叼着根糖葫芦,边走边问钟晓:“修车铺老板说百花谷那么凶险,你们真的还是要去吗?”

    钟晓说:“沈兄几次旧伤复发都是为了救我师姐,我们自然不能放任他不管。不仅南州城里的大夫让我们来找神医,连五毒谷的南婧前辈也束手无策,让我们来找神医,可见沈兄的情况确实棘手,我们就不必浪费在镇子里的大夫身上,早一日找到神医,就能早一日治好沈兄……”

    “早一日治好沈大哥,便能早一日与他分道扬镳,让他和晓怜姐姐没机会谈情说爱,对不对?”金波打断他,把他藏在恩义之下的小算盘揪了出来。

    钟晓脸色一沉,被气得说不出话:“你——”

    “你当真是这样想的?”金波好奇地看着他,半天等不到他回话,她拿肩膀撞了撞被她气得闷不吭声的人,“喂,你是不是喜欢晓怜姐姐啊?不然怎么那么不高兴她跟沈大哥走得近?”

    “你胡说什么!”钟晓脸色更黑,“你被关在深闺之中,充耳不闻外面的事情,自然不知道,我师姐和我贺师兄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是江湖上人人称道的金童玉女。如今师兄不在,这个沈兄竟然想如此乘虚而入,实在卑鄙!”

    金波确实不知内情,可一路上也断断续续地听人提过“贺承”这个名字,她追着钟晓问贺承相关的事情。

    听罢,她耸了耸肩膀:“你那个贺师兄心里若是有晓怜姐姐,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该给她传个信!这么长时间音信全无,我觉得无论是旁人追求晓怜姐姐,或者是晓怜姐姐想另觅良人,都无可厚非!”

    钟晓气恼地瞪着她,却想不出半句能反驳她的话。

    金波浑然不觉身边的人已经气得要炸开,继续说下去:“别说沈大哥了,我觉得便是你此刻想追求晓怜姐姐,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钟晓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更生气了。可他素来讲规矩,连架都不会吵,瞅了她手里的糖葫芦一眼,捏着她的手腕举起糖葫芦塞进她嘴里,严严实实堵住她那张叭叭乱讲的嘴。

    钟晓与金波回到客栈时,贺承和陆晓怜也已经收拾完了东西。

    出发前,钟晓背着贺承,把从修车铺老板那里打听来的与百花谷有关的消息告诉陆晓怜,果然如他所料,陆晓怜并不会因此动摇去百花谷找神医救人的想法,只是提醒他,这些消息不能让贺承知道。

    金波与他们牵扯不深,他们就算是救过她,也不过要是救陆晓怜时顺手解了人家捆她的绳索罢了。既然此去凶险,自然不必把她牵扯其中,陆晓怜让钟晓给她备了一些银子供她之后路途花销,启程前往百花谷时,并未带上她。

    小溪镇到百花谷外山脚下,不过一个多时辰的车程。

    偏偏是这短短一个时辰,贺承的病情突然愈发严重起来。他倚着车窗闭眼小憩,陆晓怜与他同在车厢里,一路也并未觉得不妥,到达山脚下车时,他眼前一黑,竟从车上摔了下来。

    幸而这一路,陆晓怜的一双眼睛几乎长在他身上,觉察不对,立即飞身过去,将短暂昏厥过去的人稳稳护住。

    贺承晕得悄无声息,却引来了几个在百花谷外摆着小摊的赤脚大夫。

    会来百花谷求医的人大多已是走到末路,孤注一掷,他们在此处摆摊,倒是真找对了地方。四五个人围上来,帮着钟晓将贺承扶到树下一块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青石台子上,排着队,轮着给贺承把脉。

    这四五个人一人把过一轮脉,便将病人放在一边,各自掏出颜色各异的小瓷瓶,围着钟晓和陆晓怜七嘴八舌地卖起药来——

    “这位公子气亏血败,情况实在很危险,我这里有益气补血的大力增益丸……”

    “二位,你们都千里迢迢到百花谷外了,总得让病人吊着一口气,见到神医吧!你们看看我这八宝续命丹……”

    “进百花谷危机四伏,我这乌金续命散,不仅病人用得上,有个什么万一,二位也用得上,最好多备一些……”

    钟晓和陆晓怜被这群人叽叽喳喳吵得一个头两个大,晕头转向之际,人群之外忽然响起一个硬邦邦的声音:“喂!趁我和阿越不在,你们又出来坑蒙拐骗了?”

    这人声量很大,气势很足,清喝一声,将钟晓和陆晓怜团团包围的江湖游医做鸟兽散,他们终于看见来人模样。

    原来来的是与贺承、钟晓年纪相仿的两个青年人。

    两人并肩而立,一个穿着一身灰色衣裳,身材高大,肩膀宽平,腕上绑着束修,显得勇武利落,这大概便是刚刚出声的人;另一人穿一身蓝色布袍,身量也很高挑,身形却明显瘦弱一些,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这大概便是那个灰衣衫的人刚刚提到的“阿越”。

    钟晓上前一礼,说明要去百花谷求医的来意。

    那身材高大的青年朝钟晓微微颔首:“他们都是些卖丹药的赤脚大夫,不足为信。你们真想看病,倒不如让我家阿越瞧瞧。”

    那位阿越客客气气地朝钟晓还了礼,道:“我也只是略通岐黄之术,病人在何处?若不介意,我先替他把个脉瞧瞧。”

    钟晓退开半步,露出坐在青石台上的贺承。

    贺承只是高热之下太过虚弱,短暂昏厥了片刻,此刻已经醒转过来,坐在青石台上,倚着临近的一棵树干,偏着头一阵接一阵地闷声咳嗽。

    那个叫阿越的大夫被钟晓引过来,伸手抵着贺承腕上寸关,眉头渐渐拧起来,喃喃自语:“不应该啊?经脉

    毁损到这个地步,他不仅活着,还能动,怎么会这样?“便说着,他指尖加了几分力道,细细思忖片刻,眉心兀地一跳,错愕抬头看着贺承:“你,你竟然在几处大穴上埋了……”

    南州城里白发苍苍的大夫说贺承经脉受损,确有此事,五毒娘子南婧说贺承不仅经脉受损,身上还带着毒,此事也不假,但他们都只说对了一半,他们都没诊出来的凤尾续魂针,竟被百花谷外连个摊子都没有的年轻人诊了出来!

    头疼欲裂,正闭着眼小憩的贺承闻言睁开眼来,寒星般的目光投射而来,将阿越大夫说了一半的话打断在了喉舌之间。

    贺承揉着跳痛的额角,声音低哑:“是,我之前受过重伤,幸得高人相助,在我身上几处要穴上施针,不仅保下一条命,还令我行动自如。”

    阿越大夫是聪明人,贺承一眼扫过来,他便知他是不希望同行的朋友知道自己真实伤情,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虽当时保全一命,日深夜久,伤势难免反复,要根治,确实还是要入谷碰碰运气,只是——”

    他顿了一顿,深深看了贺承一眼:“百花谷机关重重,你们一定要去吗?”

    贺承来不知内情,愣了一愣,陆晓怜忙抢过来回答:“一定要去!”

    阿越大夫点点头,回头看向与他同来的那位灰衫青年,声音清亮地喊道:“戎哥,这位公子伤及经脉脏腑,我确实治不了,可他近日还受了凉,寒邪入肺,倒是可以去百花潭药泉碰碰运气,只是他伤势危重,贸然进山,不是很妥。”

    这话把贺承他们听得云里雾里,“贸然进山,不是很妥”,这话难道不是在劝他们准备周全再进山吗?既然是劝他们,为什么他转头讲这话说于他的同伴听?

    下一刻,他们便知道了答案——

    只见那灰衫青年往前迈了一大步,搭着蓝袍大夫的肩膀嘿嘿一笑:“知道了,我们陪他们走一趟碰碰运气就是。”

    ——————

    这一日,一同进百花谷的便有五人。

    那个勇武的灰衣人叫赵戎津,是那位热心大夫的邻居,而热心大夫,名叫齐越。齐越的父亲也是位大夫,他在百花谷外长大,很小便开始跟着父亲进谷采药。百花谷内机关重重,险象环生,他们遇见过许多来找神医的人,治好一些人,劝返一些人,也护着一些人进谷碰运气。

    只是这么多年来,齐越和赵戎津并没有碰到过运气真的好到遇见神医的人,能在他们的帮助下,全须全尾从百花谷的机关中脱身,已经算是不容易。

    一行人踏上进入百花谷的路,赵戎津和齐越熟悉地形,走在最前面带路,陆晓怜与贺承并肩而行紧紧跟在他们后面,钟晓持剑断后。

    山谷里寂静无人,一行人踏过枯叶浅草的声音清晰可闻,与山间遥遥鸟鸣相应,倒有几分一群人去郊外渺无人烟处踏青的意趣。

    这样一路无话地走着,说紧张也紧张,说无聊也无聊。

    陆晓怜开口提问:“所以,你们几乎天天都与百花谷打交道,也没有见过神医吗?”

    在最前面带路的赵戎津回应了她:“不仅是我们,也有不少人不听人劝,执意要进山,要往山谷深处去,丢了性命也没能遇见神医。”

    钟晓想不通:“既然你们也没见过神医,你们要带我们去哪里?”

    赵戎津看了齐越一眼,哈哈一笑:“我可不是带你们去找神医的!你们带着病人硬闯山谷,阿越放心不下,要跟进来,而山谷里危机重重,他手无缚鸡之力,我自然也放心不下,所以才要跟进来。”

    齐越眉头微蹙:“你少说两句。”

    赵戎津耸了耸肩,并不恼怒,低低嘟囔了声:“本来便是……”

    话没说完,被齐越横过来的一记眼刀打断,他才不情不愿地闭了嘴。齐越尴尬地清咳一声:“我们其实也没有去过山谷深处,只是把外围的这圈机关摸了一遍罢了。我大部分时候也只是进到最外圈来采药罢了,只是有时来寻神医的人病得太重,一怕他们被困山谷里,二怕他们病情恶化无处求援,才会送他们一段。至于戎哥——”

    他有些无奈,又有些骄傲,看赵戎津一眼:“山谷外围的这圈机关都是他这些年慢慢摸排出来的,有他带路,自然是更周全稳妥。”

    听到这里,一直没说话的贺承开了口:“你说,你与你的父亲治好了一些来这里寻医问药的人?”

    齐越点头:“有些人的病情虽然棘手,却在我父亲留下的医书里能找到解法,我也就顺手治了。”

    “为什么无人见过百花谷神医,神医的名声却远近闻名?”贺承淡笑着看齐越,“没活下来的人开不了口,能讲故事的人,都是经你救治的人,所以我猜,这些年大家口耳相传的百花谷神医,其实是你和你的父亲。”

    “怎么可能?”齐越愕然,愣了一愣,又急忙摇头,“不会的。我爹告诉我,百花谷里当真住着神医夫妇,当年我们举家住到百花谷外,就是为了守着他们。”

    贺承又问:“那你爹见过神医吗?”

    “这……”齐越迟疑不决,“他倒是没有同我说起这个。”

    贺承笑笑,再开口已是坦然:“若是连你爹都没见过神医,即便山谷当真住过神医,年深日久,如今他是否尚在人世,也不得而知。”

    说到这里,他停下脚步,转头看看陆晓怜,又回头看看钟晓,道:“陆姑娘,钟晓兄弟,我与你们萍水相逢,你们送我到此,已经是仁至义尽。此行希望渺茫,山谷里又凶险异常,我随这两位朋友再往里走一段路瞧瞧,你们实在不必陪我冒这个险,我们就此别过,你们还是出山谷去吧。”

    “现在想回头?迟啦。”陆晓怜和钟晓还没应声,赵戎津先插话进来,“百花谷的第一道关,便是不归路。不信,你们回头看看?”

    众人顺着赵戎津的目光转头回去看,只见他们来时踩过的路已经消失不见,他们身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像是一只张着深渊巨口的怪物,将他们来时走过的那天黄泥小径吞得干干净净。

    贺承脸色一沉:“这是要将所有人都困在这里?”

    赵戎津摇头:“也不算,往前再走一刻钟左右,有一处巨石阵,过了巨石阵,有两条茬路,一条往山谷深处去,一条通向谷外。”

    钟晓不解:“一会困着人,一会又给条出谷的路,这又是什么意思?”

    “是为了不让人进山谷深处。”在山里中穿行多时,贺承体力不济,声量也更低几分,幸而山林寂静,他的声音还是清晰可闻。他问赵戎津:“我猜,那处巨石阵应该不难破,也不算凶险,至少不至于取人性命,对不对?”

    赵戎津惊讶:“你怎么知道?”

    贺承偏过头去,闷闷咳了几声,哑声道:“百花谷凶险,想必在周边已是人尽皆知。”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深深看了陆晓怜和钟晓一眼。把怂恿钟晓一起欺瞒他的陆晓怜盯得有些心虚,贺承才移开目光,继续说下去:“来到这里的人必定已经听过了许多传闻,却还是要进谷试试。既然劝说无用,山谷主人索性先让来人吃点苦头,再给一条生路,若尚有后路,十有八九便不会再往山谷深处去了。”

    钟晓恍然大悟:“所以山谷主人并非想取人性命,只是不想被打扰。”

    赵戎津挑眉:“只能说目前……”

    他的话只起了个头,却被吞噬来路的那片树林里传来的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打断。陆晓怜与钟晓握住剑柄,将其他人护在身后,这是连赵戎津和齐越都不曾遇见过的情况,所有人紧紧盯着那片诡异的树林,不知会从里面闯出什么东西来。

    却不料,树林里传来一声清脆的人声。

    只听得“哎呦”一声,从树林里滚出来一个人。

    那人身形娇小,穿一身靛蓝色衣裙——

    正是不久前刚刚与贺承他们在小溪镇告别的金波。

    既是熟人,陆晓怜和钟晓收了剑。

    钟晓问金波:“你怎么会在这里?”

    金波一骨碌

    从地上爬起来,边拍身上的灰,边说:“镇上车店的老板不是说百花谷很危险吗?你们之前救过我,我也想帮你们一把,就偷偷跟在你们后面也进来了。本想在我能帮得上忙的时候再现身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们发现了。”

    “嗯?”钟晓困惑不解,“若非你主动现身,我们并未发现你。”

    金波眨眨眼:“什么?那你们刚刚突然停下来不走,回头看我做什么?”

    钟晓尴尬地摸摸鼻子,朝她身后的那片林子抬了抬下巴:“我们不是在看你,是在看那片林子。”

    金波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

    那确实是密密麻麻的一片树林,她刚刚踩过的那条路,已经不见踪迹。

    既来之则安之,没有路可以退到山谷外,金波便留下来与其他人一路同行,跟钟晓并肩走在最后。

    按照时辰推算,贺承他们到达山脚下已经接近午时,走了这么长时间,早该是阳光盛大的正午,可越往前走,天色却越暗,像是暮色缓慢而沉重的压了下来。

    天色擦黑时,他们眼前的路被两块巨石截断。

    赵戎津和齐越停下脚步。赵戎津道:“这便是巨石阵的入口。两块巨石之间的甬道长约半里地,最窄时宽度不到一尺。距离虽不长,但穿行过程中,石壁上会随机探出削尖的石笋或射出碎石伤人,要注意闪躲。”

    他抬头看看天色,摸出几枚火折子:“天色这么暗,也是百花谷里的阵法所致,越往里走,越不见光,得用上火。我建议两人为一组,两组人之间间隔一段距离,既然不会在躲避石笋和碎石时碰撞踩踏,又能互相照应。”

    他边说边一把揽住齐越的肩膀:“我反正是要和我家阿越一起,我们走在最前面带路,你们看打算怎么安排。”

    虽然赵戎津详细解释了,可没人见过这样的巨石,更不知阵法启动后,那伤人的石笋和碎石会怎么冒出来,一时说不出打算来。

    彷徨犹豫间,陆晓怜弯腰在地上捡了一块黄泥丢进两块巨石间的甬道里去,只听见石笋破空和乱石飞掠的声响。那泥块先是被一根横生出来的石笋钉住,有被几枚石子接连打过,扑簌簌地掉落下来灰土。

    贺承半眯着眼看着,被扬起的飞尘呛得连连咳嗽,哑声道:“碎石的力道不算大,石笋刺出的速度却很快,要更当心石笋,别被刺中了要害。”

    陆晓怜拍拍手上的泥巴,安排起来:“甬道狭小,两个成年男子同行太过拥挤,我与沈烛一起,钟晓与金姑娘一起,最合适不过。”

    巨石之间的甬道确实狭小,齐越骨架纤细,赵戎津对情况又熟悉,他们两人还能勉强挤一挤,而贺承虽然清瘦,肌肉骨骼却还是习武之人的精壮,与钟晓一组,各自都施展不开。至于陆晓怜和金波,则要考虑金波几乎不会武功,此刻的贺承自顾不暇,由钟晓来护着她更为稳妥。

    总之,陆晓怜的安排合情合理,即便是越来越强烈地替他贺师兄鸣不平的钟晓,也挑不出毛病。

    安排妥当后,大家两人一组,相隔一段距离,依次往里走去。走入巨石阵中,陡然一暗,外头微亮的天光被尽数隔阻在巨石阵外,四周皆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昏黑。

    赵戎津点起火折子,在前头提示:“点上火折子往前走,石笋的伸缩都是有规律的,仔细观察,不要硬闯。”

    确实是要仔细观察,特别是不能分心。

    贺承拧着眉头盯着满壁的石笋,笋尖泛着锐利的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在他走神的片刻里,右侧石壁上斜斜刺出一根石笋来,幸而有人拉了他一把,堪堪避开。

    陆晓怜紧紧握着他的手臂,担忧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巨石阵钟晓好像越来越奇……

    “没事。”贺承回过神来,眼尾余光扫过陆晓怜身后,出声道,“当心!”

    出声提醒的同时,他伸手扣住陆晓怜的肩膀,猛然将她按入自己怀中。陆晓怜脚下踉跄,跌入他怀中的同时,只觉手臂上一凉,仓皇回头,却见一根石笋飞快擦过自己身侧,扯碎了一块布料,将那被撕碎的半截衣袖钉在石壁上。

    那根石笋来势汹汹,尽管陆晓怜被护进怀里,未伤及要害,未及闪避开的右臂却还是被锋利的笋尖划破,渗出血色来。

    甬道里几乎不透光,但借着手里的火折子,依旧可以看清眼前的景象,而且,陆晓怜今天穿了一身浅绿色的衣裳,手臂上的血涌出来,在浅色衣裳上扩散开来,分外刺眼。

    贺承脸色阴沉,宽大的手掌抵着她的伤口,用力握住她的手臂。他又是自责又是心疼,声音压得很低:“疼吗?”

    陆晓怜摇头:“皮外伤罢了,先离开这里。”

    贺承点头,垂眸看了眼她腰间的横秋剑,道:“借用一下你的剑。”

    剑客的剑轻易不离手,可他开口借剑却自然而然。

    许是陆晓怜受伤令他失了定力,许是眼前险境惹他心乱如麻,也可能他其实没有忘记自己此刻应该是“沈烛”,只是借着满目昏黑的掩护,想要再做片刻“贺承”。

    甚至没有等陆晓怜回应,像是笃定她一定会同意一般,贺承将手里的火折子递给她,伸手便去握横秋的剑柄。

    下一刻,如水剑光刺破甬道里的黑。

    横秋剑是已经仙逝的剑圣前辈打造的最后一柄宝剑,称得上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这是贺承十五岁那年,在凤鸣山三年一度的比武大会上赢来的彩头。那时陆晓怜刚刚开始学剑,正缺一把趁手的佩剑,他转头就把这把天下人梦寐以求的宝剑送给了他那剑还拿不稳的小师妹。

    凌云。

    横秋。

    两把剑的名字和他们的主人一样般配。

    横秋剑,是除了凌云剑外,贺承最熟悉的一把剑。

    即便是在狭小的甬道里,他也没有辜负横秋剑,剑气过处,石壁上那些突兀石笋被磨得锋利的尖端齐齐崩断,再不能刺破人的皮肉。

    贺承一手护着陆晓怜汩汩冒血的伤处,一手持剑径直向前闯去。他自知体力难支,不耐久战,不求稳,只求快,借着陆晓怜手里的火折子,看清前路,遇见破空而出的石笋也不闪躲,果断手起剑落,砍掉半根石笋,揽着陆晓怜迅速擦身过去。

    贺承这样蛮横地硬闯,不仅很快赶上了熟门熟路的赵戎津和齐越,也为后面的钟晓和金波扫除了不少障——那些被崩断尖锋、削减长度的石笋依旧敬业地起伏伸缩着,只要在甬道中侧身行进,便几乎不会被触碰分毫,至于那些无甚杀伤力的碎石,能挡便挡,不想挡,被投中一星半点也是无妨。

    穿过甬道,又是一片晴好。

    重新走入明媚光亮里,贺承眼前一花,微微眩晕,脚下一个踉跄,险些带着陆晓怜一起摔下去。幸而他手里有剑,以剑支地,勉强站稳了,眯着眼去看陆晓怜手臂上的伤。

    陆晓怜左边手臂的衣袖破得厉害,剩下的那些没被石笋绞碎的布料湿漉漉地染着血。

    被满目殷红一激,贺承心口猛地一绞,只觉眼前陡然发黑。

    陆晓怜的伤看着可怖,其实只是皮外伤,贺承在甬道里及时给她按压伤口止血,连失血都不算多,她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好。

    发觉搂着自己的人浑身僵硬紧绷,像是一张拉满了弓,久久不能放松下来,陆晓怜才扯扯贺承的衣袖:“喂,我们出来了,我没事,你放松点。”

    贺承低头,看着她因为失血而略显苍白面孔,不以为然地皱起眉头。

    他的手臂依旧环过陆晓怜的肩膀,保持着将她揽在怀中的姿势,手掌紧紧抵在她左臂的伤口上,她伤口温热的血几乎要灼伤他的手掌:“忍一忍,齐越那里应该有伤药。”

    陆晓怜乖巧地点点头,更往他怀里缩了缩  。

    脱离险境,贺承已经迅速重新适应了“沈烛”的身份,面对陆晓怜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错愕不已:“嗯?怎么了?”

    陆晓怜可怜巴巴地抖了抖:“可能是失血太多了,我好冷。”

    钟晓和金波从巨石间的甬道里出来,便看见一棵大树。午后的阳光从树叶的间隙落下来,在地上投出点点光斑,静谧美好,连倚着树干而坐的那一双人影,也闪闪发光,分外美好。

    可是,为什么会有一双人影?

    钟晓的眼睛适应了甬道外的光亮,仔细一看,只觉得有道惊雷而耳边炸开!

    他的师姐陆晓怜好像是受了伤,正伸着一只手臂,由着齐越涂药包扎,而与此同时,她整个人,像只柔弱的小羊羔,又乖又软地缩在沈烛怀里!

    怎么才走了半里路,他师姐就被居心叵测的沈烛搂到怀里去了!

    钟晓快步过去,在他们面前站定,又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踌躇片刻,干巴巴地问:“师姐,你受伤了?”

    明知故问。

    陆晓怜懒洋洋地点点头。

    齐越包扎完伤口,顺口接话:“皮外伤,不要紧的。这几天伤口不要沾水,左手不要使力,一天换一次药,很快就能好。”

    他交代这些事情时,看看陆晓怜说半句,又看着贺承说另外半句,俨然是将一人看作伤者,另一人看作伤者家属。

    钟晓心里不痛快,却无处发作,他不能冲他师姐发脾气,也不能怪齐越搞不清状况,只能将所有问题归咎到沈烛身上,盯着他扣在他师姐肩膀上的手,恨不得把这姓沈的手指一根一根掰下来。

    可还没等他掰断谁的手指,却见落在他师姐肩上的那只手收了回去,继而他听得一阵剧烈的呛咳和几人一齐低低惊呼的声音。

    钟晓抬眼看去,只见令他咬牙切齿的人蜷着手掌抵在唇边,偏过头止不住地咳嗽。他咳得很厉害,清瘦的身子抖成狂风扫荡的树叶,几乎要坐不住,像是要将脏腑都咳出来一般,他额角浮起青筋,微微弓下身去,断断续续地呛出鲜红色的血沫。

    到了后来,大概是实在没有力气了,剧烈的呛咳转为低弱的闷咳。他斜斜依靠着树干,气息散乱,单薄的胸口随着闷咳不时震动,唇边依旧丝丝缕缕地呛出零星血沫。

    齐越刚刚收了伤药,又转头给贺承号脉,眉头越拧越紧:“沈公子近日可是在什么地方受了寒?寒邪入肺,已经拖了几日了,他体内又有旧伤积毒,能到此刻才发作,已是不容易。”

    他轻拍贺承的肩,见贺承意识尚存,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累。”贺承咳得嗓子沙哑,确实是累极了,连话都懒得多说。

    齐越伸手探了探贺承的体温:“还是烧得很厉害。这里药材短缺……”

    “我们有药的!”陆晓怜打断齐越,起身去抢了钟晓的包袱来,果然翻出一包药材出来。她把药材平铺开,目光清亮地看着齐越:“小齐大夫,你看看,有没有能用得上的?”

    齐越翻了翻那些拿纸仔细分类包好的药材,点头:“确有几味药是能用上的。”

    听到这里,一直没说话的赵戎津终于忍不住插话进来,不冷不热道:“你们不会想要在这里生火熬药吧?”

    “你着什么急?”齐越横了他一眼,对陆晓怜他们温声说,“此处确实不是休整的好地方,再往前走一段,有一处山洞,能遮风避雨,也能躲避山中猛兽,我们可以在那里过夜。”边说着,他边翻开针灸包:“现下,我先为沈公子扎几针,让他能好受些。”

    在场只有齐越一个大夫,自然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陆晓怜蹲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齐越将细长的银针寸寸刺入贺承的穴位里。她不敢打扰他,却又担心他误伤了贺承,小声提醒:“小齐大夫,他膻中、神阙这几处大穴上有伤,你施针时避着点。”

    “自然。”齐越边施针,便应她,“不仅是膻中、神阙,也不知道是谁把他伤成这样,连云门、灵墟……”

    “小齐大夫。”贺承出声打断齐越。

    齐越年纪虽轻,医术却高,贺承觉得,他在山谷里外两次为自己把脉,不仅将他的身体状况摸了个清楚,大概也已经将他这一身伤的来由,猜出了七八分。当着陆晓怜和钟晓的面,贺承不想齐越细说这些,出声打断他,推说自己头疼得厉害,把话题引开了去。

    齐越本是个聪明人,在百花谷外长大,本也见多了形形色色的病人,他当然知道贺承是什么意思,立即中止了话题,拈着银针,轻巧刺入头面的神庭、阳白等穴,不再多说贺承的伤势,只顾偏头问他:“这样可好些了?”

    因为贺承的病和陆晓怜的伤,一行人在通过巨石阵后,停歇了半个多时辰。

    虽有齐越诊治,可山谷里条件有限,贺承的身体又伤伐太重,不能立时恢复如常。赵戎津担心天黑前到不了休憩的山洞,不时催促大家上路,实在无计可施了,只好由钟晓背着贺承,尽快启程。

    贺承顶着高热,昏昏沉沉地趴在钟晓背上,时昏时醒。

    每次醒来,他都记得强提着力气跟赵戎津交代,到了能出谷的岔路口,要提醒陆晓怜和钟晓出谷去,可他终究是体力难支,每次清醒过片刻,又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贺承在一抹摇晃的光亮下睁开眼来,竟发现自己裹着一条毯子躺在一处山洞里。

    山洞里生了火,烘得四下红彤彤暖融融。

    他缓缓侧过身,想撑坐起来,稍一动作,便听见陆晓怜欣喜的声音:“你醒啦!”

    贺承正面向火光的方向,一眼看见守着火堆的钟晓。钟晓听见这边的动静,抬眼看过来,目光有些复杂,他看看贺承,又看着陆晓怜,脸上浮起一种类似焦虑不耐的神情,一声不吭地低下头继续拨弄火堆。

    贺承脑子里只有两个问题——

    陆晓怜和钟晓怎么还没有出谷?

    还有,钟晓这反应是什么意思?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彻谈我不该心生妄念。……

    这处山洞被收拾得很干净,贺承醒来时,甚至是躺在一张枯枝和干草垫支起的矮榻上的。

    陆晓怜扶着贺承起来,靠着石壁坐着,三言两语说明了当下的情况。

    赵戎津和齐越频繁进出百花谷,常常赶不及在天黑前出去,这里便是他们之前进山时收拾出来的落脚地。赵戎津说,越往山谷深处走,情况越是复杂,天黑后不宜行进,这处山洞临近水源,洞里也备着御寒的毯子,大家最好在这里歇一晚。

    贺承眉头紧锁,关心着另一个问题:“已经经过出谷的岔路了吗?你们怎么还没出谷去?”

    听他这样问,钟晓猛然抬头开了这边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又闷闷不乐地低头拨弄柴火去了。

    倒是陆晓怜早有准备:“我们确实路过了赵戎津说的那个岔路口,可那条路也被堵死了!不知道会不会是我们今日硬闯巨石阵,触发了什么机关,那条路上竟然多了一块巨石拦路。”她无奈耸肩:“总之,出谷这条路是被堵死了。我们也算同生共死过许多回了,你别想着要支走我!”

    贺承皱着眉头看陆晓怜。

    她雪白的面孔被山洞里的火光染上一层明媚的暖黄,那双浑圆明亮的杏眼映着莹莹火光,漂亮极了。看上去,她明明是很认真很坦诚地同他说着这些事情,可焰火跳跃,连带着她眼睛里的光也是摇曳的,将她的心虚躲闪放大了出来。

    洞穴空荡,柴火在高温中爆裂开,噼里啪啦的声响来来回回撞击着石壁,有种荒凉寂寥与喧嚣热闹同时被囿于一室之内的荒谬。

    在这种奇异矛盾中,贺承沉默半晌,开始抵着唇闷声咳嗽。

    他边咳边看火堆旁的钟晓,哑着嗓子对陆晓怜说:“能不能帮我去找点水?”

    病人提出这样的要求,陆晓怜无法拒绝。

    可这回,她没有支使钟晓出去找水,

    而是自己走到火堆旁边去,闷头翻了个罐子出来,凑到钟晓耳边,凶巴巴地小声说了些什么,才一步三回头,百般不放心地往山洞外面走去,亲自出去打水。

    钟晓又不是什么猛兽,还能把一个大活人生吞活剥了不成?

    贺承拧着眉头,想不明白陆晓怜究竟在担心什么?待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远了,他朝钟晓招招手:“钟晓,你能不能过来?我有事想问问你。”

    自贺承醒来,不仅陆晓怜不对劲,钟晓也不大对劲。

    比如此刻,他显然不想理贺承,自顾自低着头翻动火堆里的枯枝,反正他们之间隔了段距离,反正贺承气弱声微,他且装做没有听见。

    贺承没有办法,掀开毯子,从矮榻上下来,想走过去。

    此前的二十多年,他一贯身强体健,还不大适应虚弱至此的身体,脚下一软,径直跌下去,不知摔到了什么地方,按着心口伏在地上,又接连呛了几口血出来。

    钟晓一直在生这人和陆晓怜的气,却也不是铁石心肠,虽然嘴上说着沈烛横刀夺爱死有余辜,可亲眼见他跌倒在地不住咳血,钟晓堵在胸口的怒意登时被惊惧死死压了下去,起身快步过来,将人扶回榻上。

    贺承借机扣着钟晓的手腕不让人走。他咳得脸色泛红,嘴唇发紫,气息不稳,勉强开口说话,却是语气无奈地问他:“我怎么得罪你了吗?”

    钟晓不知如何回话,只愤愤瞪他,冷哼一声,并不言语。

    贺承摸摸鼻尖,换个问题:“那你是跟陆姑娘吵架了?”

    钟晓冷着脸:“关你什么事?”

    贺承试探着开口:“应该是有关的吧?你们是为了我吵架的,是不是?”

    “你——”

    贺承一语中的,钟晓像是炸了毛的猫咪,霎时怒意升腾:“是是是,是为了你!我师姐现在满心满眼都是你,你满意了吧!她为了你,不惜——”说到这里,钟晓想起了什么,戛然顿住,抿紧了嘴不肯继续说下去。

    贺承眉心一跳,追问:“她为了我,不惜什么?”

    钟晓轻哼一声,转开脸去不搭理他,重新恢复沉默。

    “她不让你告诉我?”贺承眯着眼回想,眸光微闪,“她走前凑到你耳边,就是在警告你,不许把这件事告诉我,对不对?”

    钟晓油盐不进,继续一声不吭装鹌鹑。

    “你倒是听你师姐的话。”贺承闷咳着轻笑,叹了口气,轻轻摇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即便你不肯说,金波那个小丫头心无城府,等她回来,我稍微哄一哄也便知道了。只可惜,我有些与你师兄相关的消息,原本是想与你交换着说来听听的,既是如此,便算了吧。”

    狡诈的渔夫慢悠悠在钩子上挂上鱼饵,果然立刻有鱼咬钩。

    钟晓抬头看过来:“什么消息?”

    这回轮到贺承三缄其口,轮到钟晓急得跳脚。他瞪着优哉游哉的贺承,半天挤出一句:“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我师姐待你的好还不够明显吗?她当真以为,我不说,你便猜不出来,她是怎么留下来的了?”

    贺承并不应声,微微挑眉,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钟晓硬着头皮说下去:“也不知道你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出了巨石阵,经过出谷那条路的时候,明明可以出去的,可她一定不愿意走。”

    贺承当然知道,他们本是可以出谷的,什么巨石堵路的话都是陆晓怜信口胡诌拿来搪塞他的。他并不精通奇门遁甲,偏偏进谷时的那处巨石阵他勉强认得,强破阵法,致使巨石拦路,本是无稽之谈。

    “你想走,她想留,然后你们就吵架了?”

    看着面前人的风轻云淡,钟晓只觉得更生气:“你别得意!她,她就是一时受你蛊惑,鬼迷心窍,她从青山城出来,就是为了找师兄,为了给师兄洗脱罪名,她与师兄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是不可能背叛师兄,喜欢上你的,你尽早死了这条心吧!”

    钟晓这话说得倒是没错,他的小师妹自小就是跟着他满世界跑的小尾巴,没道理会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青眼有加。

    贺承看着为自己愤愤不已的钟晓,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也不知道该由着他生气,还是该怎么劝劝他,沉默了片刻,干巴巴地问:“就是因为她不愿意出谷,你跟她怄气,一直气到现在?”

    钟晓撇了下嘴角。

    他本不想说得太多,让沈烛太过得意,可他被气得昏了头,忍不住还是将路过那条岔道时的场景原原本本地描述出来。

    彼时他们出了巨石阵,稍作休整,重新启程。钟晓背着昏昏沉沉的“沈烛”,陆晓怜一路亦步亦趋地跟着,像是护着一件珍贵的瓷器一般,怕钟晓在搬运过程中磕了碰了。

    钟晓也说不上,自己的不快,更多来源于陆晓怜对自己的不信任,还是更多来源于陆晓怜对沈烛显而易见的牵挂。

    明明,这独一份的牵挂,之前一向都是属于贺师兄的。

    眼看着贺师兄捧在手心里护了这么多年、宠了这么多年的晓怜师姐,背着他,对一个来路不明、萍水相逢的男人殷勤至此,钟晓都替他贺师兄心寒。

    这种心寒的感觉是在岔路口与陆晓怜对峙时,横秋剑出鞘的刹那达到顶峰的。

    那时贺承在钟晓背上昏迷不醒,要深入山谷,抑或离开山谷,都在钟晓一念之间。他一心想将陆晓怜与“沈烛”拆开,鼓起勇气对不肯出谷的陆晓怜说,若是她不肯带着金波一同先行出谷,那他便背着“沈烛”出谷,什么神医,什么神药,通通不用找了,她既然不想跟“沈烛”分开,他能这样活几日,她便陪他几日吧。

    这话并不算很重,可下一刻,陆晓怜已经抽出横秋,直接横在她自己脖子上……

    听到这里,一直淡然平静的贺承脸色一变,抵着胸口剧烈呛咳起来。他咳得眼中浮起血丝,身形摇摇欲坠,好不容易压下咳意,攀着钟晓的手,挣扎着抬头,气息不稳地同他又确认了一遍:“你的意思是,她以死相逼?”

    钟晓冷哼:“是,你是不是很得意?我师姐都要为你豁出性命去!”

    贺承惨白的唇抖了一下,喃喃道:“我没想到,没想到她会这样……”

    “你怎么没想到?”钟晓瞪他,“你蓄意接近,三天两头献殷勤,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你不是没想到,你是筹谋了许久才是!”

    钟晓吵吵嚷嚷的声音在耳边渐渐虚化成一团迷蒙白雾,贺承只反复听见他说,陆晓怜为了不离开他,不惜要豁出自己的性命去。

    南州城的那场相遇,并非他蓄意,可若是他想离开,陆晓怜和钟晓又岂能拦得住?

    他屡次告诉自己,是因为放心不下他们两,才与他们一段又一段地同行。可他如今的身体又能护得住他们什么?若当真放心不下,请枕风楼派几个暗卫来跟着便是,这样跟他们搅和在一起,多得是情难自抑,多得是积习难改,不出事才怪。

    所以,他对自己说的,都是借口,都是假话。

    他心知自己没几日好活,再回不了青山城,再没有机会与师兄弟嬉闹,再没有机会与陆晓怜相守,在南州城里这一趟不期然的重逢,是天意对他最后的仁慈。

    所以他舍不得松手。

    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留了下来。

    “沈烛!”钟晓提高声量,把走神的贺承喊了回来。

    回过神来的贺承茫然看钟晓,觉得他脸色涨红,真真是一副要被气炸了的模样。

    钟晓耐着性子把刚刚已经说过两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不是说有我师兄的消息吗?你认得我师兄?我怎么没听他提起过你的名字?他此刻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他为什么要离开青山城,又为什么连我和师姐都不肯联络?”

    钟晓对沈烛的怨念有多重,对贺承的牵挂只会更重。连珠炮似的抛出一串问题来,将随口编了个故事钓鱼的贺渔夫打得措手不及。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过如此。

    贺承定定看了钟晓一会,才挣扎着说:“其实我与你师兄之前也并不相熟,所以你们可能没有

    听他提起过我。前一段机缘巧合地遇见了,他说,说他有要事在身走不开,托我替他来看看你们。”

    这话其实漏洞百出,钟晓和陆晓怜去南州城是瞒着所有人偷偷溜出来的,贺承托人探他们的近况,怎么那么恰好就去了南州?这沈烛来便来了,为什么此前不说明来意,又为什么此刻要主动说明来意?他看便看了,又为什么不去告知贺承他们一切安好,反而要跟他们走了一段又一段?

    好在贺承脑子快,钟晓发问前,他自己找补了上来:“你知道的,我仰慕陆姑娘多年,你师兄以此事相托,我自然是存了私心的。是陆姑娘心善,可怜我伤病缠身,多有照拂,我心里便有了些别的想法。”

    钟晓抿着唇不说话,盯着他看,目光冰冷犹如审判。

    贺承在他厌弃的目光中暗暗下了决心,如今他们一同被困在百花谷里,是没有办法,等到出了百花谷,他一定要狠下心离开。

    在钟晓的目光里,贺承本人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本该属于“沈烛”的心虚:“你说得对,你师兄信任我,才将此事托付与我,陆姑娘心善,才会一路多加照拂,我不该心生妄念,我……”

    他的话没有说完,忽听得洞口传来个声音打断:“所以,我师兄现在究竟好不好?”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七步岭进此山者活不过七……

    洞口说话的,正是出去打水回来的陆晓怜。

    她大概是捧着盛水的罐子一路跑回来的,此刻站在洞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她一步步朝贺承走来,将手里的水罐递给他,不依不饶地又问了一遍:“你遇见了我师兄?那你说,他现在究竟好不好?”

    贺承做贼心虚的情绪在陆晓怜面前尤甚。他接过水罐,强作镇定地抿了一小口,许是罐子里的水太凉,许是他喝得太急,竟被那一小口冷水呛了一下,偏过头去呛咳起来,只咳得眼尾泛红,才勉强止住。

    也亏得这一阵兵荒马乱的呛咳,山洞里的气氛生生缓和了几分。

    陆晓怜没有再逼问他,只静静垂手站在一旁看他,乖乖巧巧等着她想要的那个答案。

    她的目光温柔却坚定,正如贺承所认识的陆晓怜一样,被青山上下众星拱月般呵护出来的姑娘,足够柔顺,也足够坚韧。

    他无法不回答她的问题,只能尽量语焉不详:“你的师兄大概是要比你以为的,要好一点。”

    “怎么说?”陆晓怜盯着贺承发白的唇,苦笑,“我以为的?我以为,他从青山城离开时便受着伤,这段时间在外面肯定又受尽冷眼,难道不是吗?”

    “看吧,我就说,你把他想得太惨了。”

    陆晓怜不再说话,眼皮一掀,只瞪着一双圆溜溜、水汪汪的杏眼看他。

    贺承坦坦荡荡地看着陆晓怜,继续说下去:“他当真没有那样惨。他从青山城离开时确实受了点伤,但他在江湖上朋友多,自有朋友扶持救治,我遇见他的时候,伤早已经好了大半,就是——”想起自己这副五劳七伤的身子,他有些心虚,顿了一下:“就是还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至于江湖上的那些话——”贺承望向陆晓怜的目光沉了沉,“他倒是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可他知道,陆姑娘、钟晓兄弟、庄荣前辈,还有青山城的众多师兄弟都是信他的,他,他心里应该也不觉得那么难过才是。”

    钟晓讷讷开口:“所以,你的意思是,师兄现在的处境并不坏?”

    贺承瞟了陆晓怜一眼,点了点头,底气不足地应了声:“是。”

    “伤已经好了大半吗?处境不坏吗?那怎么——”陆晓怜不以为然,话说了一半,目光正与贺承撞到一起。她气势昂扬的质问,被无声的对望以柔克刚般压制了下去,她把最后半句话咽回去,重新开口,已经换了个问题,“那怎么他还不来找我?”

    这个问题,不必陆晓怜开口,贺承已经问过自己许多遍。

    他能不能去找陆晓怜?他要不要去找陆晓怜?他什么时候才能去找陆晓怜?

    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他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拿这些问题问自己一遍,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在脑海中排演一遍他与陆晓怜的生离和死别。

    为什么不去找陆晓怜?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在他的脑海中渐次浮现,他随手一够,便能捞起一个半真半假,恰到好处的答案递到陆晓怜面前。

    他镇定自若,对答如流:“如我刚刚所言,他说他有事要办脱不开身。”

    话到这里,贺承顿了一顿,意有所指般深深盯着陆晓怜看:“我猜想,他要办的事,大抵是有些凶险,不便露面的,否则也不至于连来探看陆姑娘的近况,都要让我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代劳。”

    听见话里提到“凶险”二字,钟晓登时警觉起来:“你是说,师兄有危险?”

    贺承轻轻瞟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回来,还是紧紧盯着陆晓怜,仿佛后面说的话与钟晓全无关系,字字句句,都是讲给陆晓怜听的:“我也说不准,但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他都不肯露面,至少是与他要去办的事情相关。”

    “那他究竟要——”

    “我知道了。”钟晓还想再问,却被陆晓怜打断,“我不会再多问,请你替我告诉他,我一切都好,也请他多保重自己。”

    聊到这里,洞外恰好响起渐近的脚步声和谈话声。很快,金波清脆明亮的声音从山洞外面传进来,空荡安静的山洞里,登时热闹了起来。

    赵戎津他们满载而归,他自己拿绳子串了一串鲜鱼,齐越提着竹筐,筐子里歪歪斜斜地放了几株新挖的草药,与抱着一兜野果的金波并肩而行,兴致勃勃地聊着什么。

    见贺承醒了,金波遥遥朝他挥挥手:“沈大哥,你醒啦!觉得怎么样?”

    贺承笑着回应:“好多了,给大家添麻烦了。”

    齐越放下竹筐,走到塌边来,按着贺承的手腕诊脉。沉默许久,他的神色越发凝重,半晌,摇头道:“要进到山谷深处,至少还有一日半的脚程,你——”他长长叹了口气:“也罢,不说这些了,你一会吃了药就赶紧歇下,养精蓄锐要紧。”

    说罢,齐越起身去竹筐里翻药材,亲自守着火,熬出一碗浓浓的药汁给贺承灌下去,又为他施了一轮针,不让他跟任何人讨论事情,一脸严肃地盯着他睡过去。

    许是齐越的药起了作用,后半夜,折磨了贺承几日的高热终于退了下去。钟晓松了口气,和一直陪他守着、不肯休息的陆晓怜,裹着衣裳和薄毯,在榻边安心睡去。

    却不料,天亮时,两人是被齐越的叹气声吵醒的。

    陆晓怜睁眼看见齐越坐在矮榻边摇头,心下便是一沉,她翻身而起:“怎么了?他的病情又有反复吗?”边问,她边伸手去摸贺承的额头,却没摸到与前几日一样的烫手温度,反而觉得他的身体触手微凉,体温像是比常人还要低凉几分。

    “他已经不发热了呀?”陆晓怜不解地看着眉头紧锁的齐越。

    齐越将贺承的手塞回薄毯中,摇头:“他不发热,并不是因为寒气已被祛除,风寒痊愈。而是因为——”他眉心一跳,看着目光殷殷的陆晓怜,有些不忍心:“而是因为他气血溃败,已无力与入体的寒邪相抗。”

    钟晓听不懂齐越的话,只觉心里发慌:“什么意思?”

    “意思是,再找不到神医,他就要死啦!”赵戎津从山洞里挑拣了些之后可能用得上的东西塞进行李中。他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晃晃荡荡地过来催促这边的人:“赶紧上路,早一刻找到神医,他便能多一分生机。”

    “戎哥!”齐越将艳色的唇咬得发白,犹豫着喊住赵戎津,因为心虚,声量有点低,“我,我想带他去百花潭试试。”

    听到“百花潭”三个字,赵戎津想也没想,脸色一沉  ,脱口而出:“不行!之前你就是走小路硬闯百花潭,差点……”

    “那回是你不在!”齐越惯会拿捏赵戎津,几个字便将他哄高兴了,又继续说,“他拖着一身伤病能撑这么久,称得上是奇迹了。百花潭奇花异草众多,药泉治风寒又恰好对症,若去百花潭,兴许我可以一试。”

    在齐越身上,赵戎津向来是吃软不吃硬,一揽齐越的肩膀:“我脚程快,你要什么草药,我去百花潭采回来,你们在这里等着。”

    齐越不同意:“不可!你没穿过七步岭,万一在七步岭上出事怎么办?何况,纵使你能采回百花潭的药草,他的病症比你当时要严重许多,你要带回来多少药泉水才够用?”

    赵戎津与齐越争执不下,话里话外的,陆晓怜也能大致听出来,贺承此刻命在旦夕,他们口中的百花潭药草和药泉是救他的关键,而要去百花潭,必须路过一个叫做“七步岭”的地方,凶险异常。

    陆晓怜和钟晓进百花谷寻神医救贺承,是他们自己的决定,赵戎津和齐越愿意给带路,是他们心善,要他们二人冒险去采药,她是万万不能安心的。

    念及此,陆晓怜大刀阔斧地做了决定,她和钟晓带着贺承,跟着齐越和赵戎津去百花潭,既然此去路途凶险,多几个人便能多些照应。至于金波,出巨石阵时,不愿意从岔道独自离开,便是铁了心要跟着他们,此时自然也是要同他们一起去百花潭。

    齐越和赵戎津说的那条路,崎岖难行,甚至不能称之为路。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枯枝落叶相藉的山道,空荡寂静的山林里,尽是枝叶被踩碎的声响,陡峭处,几乎要将整个人贴到山石上,手脚并用地攀爬。

    贺承病势沉重,依旧是由钟晓背着前行。

    他病骨支离,钟晓背着他并不觉得有多吃力,只是山势陡峭,即便钟晓早有准备,用绳子将贺承固定在背上,还是时时担心昏睡中的人从自己背上滑下去,滚落山坡。

    这样提心吊胆不知走了多久,钟晓觉察自己背上的人微弱地挣扎了一下,伏在自己肩头闷声咳嗽几声。他抽空回头看贺承,低声道:“你醒了。”

    贺承摇头,他刚刚醒过来,声音低弱沙哑,语气里略有责备:“什么时候启程的,为什么不叫醒我?”

    钟晓耸了耸肩膀冷笑:“那也得叫得醒啊。”

    他们哪里是故意不肯叫醒贺承?

    分明是启程时,贺承睡得昏沉,怎么叫都醒不过来。齐越问过,要不要拿银针刺他手指尖,硬生生将人叫醒过来?可陆晓怜不忍心,最终决定从山洞里翻出一根软绳来,将昏睡不醒的贺承裹上毯子,牢牢绑在钟晓背上。

    贺承的无理取闹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大致也能猜到是自己醒不过来,钟晓和陆晓怜心肠都软,定然舍不得强行叫醒他,只能这样一路背着走。

    真是优柔寡断!

    他懒得跟钟晓纠缠这些,换了个问题:“让你帮我找的东西呢?”

    这段路相对平坦,钟晓可以边走,边从衣袖上摘下别在那里的一枚缝衣针,塞进贺承手里,忍不住问:“你要缝衣针做什么?”

    “没什么,有备无患罢了,你好好看路。”

    于是钟晓便不再多问,紧了紧绑缚着贺承的那根软绳,一声不吭地继续走。

    谁知还没走出几步,钟晓便见走在最前的赵戎津和齐越停下来脚步。

    赵戎津冲眼前树荫浓密的是山林抬了抬下巴:“走这条路进百花谷深处,其实路程更短,路上也没有什么机关,还能经过百花潭药泉,可我们几乎不从这里走,最主要的原因便是面前的这片树林。”

    与陆晓怜并肩走在最后的金波快步往前走了几步,伸着脖子好奇地往那片树林望,问道:“这片树林怎么了?”

    回答她的是齐越:“这就是七步岭。山林中多毒蛇毒虫,传说进入这片林子,很快便有蛇虫毒物近身,进山者七步之内便会中毒身亡,因此叫做七步岭。”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出洞万物复苏,蛇虫出穴……

    与崎岖陡峭的来路相比,七步岭山势并不险峻,远远看去只是一片草木丰茂的缓坡。

    七步岭高树林立,遮天蔽日,从山林里吹出来的风都是阴恻恻的。昏暗中,林间水汽氤氲成云雾缭绕期间,为山岭平添出几分妖异神秘。此时正是暮春初夏、鸟兽奔走活动的时节,但这样茂密的山林竟没有一声鸟鸣,显出一种诡异的死气。

    一行人在山林外站定,赵戎津说:“七步岭凶险,当初阿越也是急着采药救我,才冒死走过一趟。即便是隆冬之时,他也还是受了很重的毒伤。”

    隆冬时节,蛇虫蛰伏于洞穴之中,大多不会主动攻击人。

    此刻端午已过,万物复苏,蛇虫出穴,这条路只会更难。

    “上回是仓促成行,没有准备,这回有这些驱虫的草药,想必是会好些的。”齐越边给大家分用艾草和金银花熬煮的药水,边安慰大家,“而且翻过七步岭就是百花潭,那里药草繁多,你们只要能撑着一口气到那里,我便能救。”

    “我就说嘛,带着我们小齐大夫,便是带着一样宝贝。”赵戎津长臂搭过齐越的肩膀,凑到他眼前,笑嘻嘻地说,“是吧,宝贝!”

    一天相处下来,大家都知道赵戎津爱开玩笑,尤其爱逗齐越,笑着附和说上几句夸奖或者感谢齐越的话。

    偏偏齐越盯着赵戎津凑到眼前的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自己悄悄红了脸。他半笑不笑地抿了下嘴,推了赵戎津一把:“忙着呢,别闹!”

    于是,赵戎津听话地松开他,笑嘻嘻地说:“行,你说不闹就不闹。”

    所有人往身上洒过一层齐越熬煮的驱虫药水,便大步朝山林走去。

    临近山林时,山风骤起,将缭绕山林间的雾气吹散几缕,飘荡到他们面前来,隐隐约约带出一股腐烂与腥气交杂的气味。越靠近山林,雾气越浓,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臭气也越重,直熏得人头脑发昏。

    齐越以衣袖掩鼻,提醒大家:“这是瘴气,用衣物掩住口鼻,我们快些穿过去。”

    “等等!”一直像个摆件似的跟在队伍里不说话的金波突然出声。

    她看山林外缭绕的那层浓稠得像牛乳般的浓雾,眉头越拧越紧。百花谷的气候比外面要暖和些,虽然谷外只是暮春,谷内却已是初夏,瘴气随着温度生发,此时的瘴气,已经比齐越上回穿越七步岭的隆冬时节,要厉害许多。

    金波从腰间翻出水壶,躲着众人的视线,将指缝里的一点药粉弹进水壶里,举着水壶说道:“这么重的瘴气,得将布料多叠几层,拿水打湿了,才能挡得住。”

    她边说,边撕下一角衣袖,叠了两叠,从水壶里倒出水来沾湿,两指夹着,恰好能掩住口鼻:“喏,就像这样。”示范完毕,她将水壶递给陆晓怜,解释道:“我家乡也有这种瘴气林,我们家乡的人要进山,都是这样做的。”

    浓重的腥臭熏得人难受欲呕,无论金波的法子是否有效,终归聊胜于无。

    陆晓怜接过水壶,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叠了两叠,沾了水,先转身递给伏在钟晓背上的贺承,接着想去撕钟晓的衣袖,却发现他为了便于行动,两只手腕都带了束袖。

    钟晓的衣袖是撕不了了。

    陆晓怜低头拎起自己的一角衣袖,正要用力一块布料给钟晓,忽然有一块帕子递到她眼前来。她顺着举着帕子的那只手抬眼看去,只见金波抓着头发,嘿嘿一笑:“晓怜姐姐,我也有帕子,用我的吧。”

    有人撕衣袖,有人用手帕,金波的水壶转过一轮,人人手上都多了一方湿漉漉的布料,恰恰好掩住口鼻,快步穿过山林外的那层浓稠雾气。

    可那瘴气,只是七步岭上险境的开端。

    穿过瘴气,他们渐渐步入山林深处。

    这里临近水源,树木茂密,树叶将阳光隔档在外,林中潮湿幽冷,昏暗迷蒙,若没有赵戎津手里的那方小小罗盘,只怕连方向都找不到。

    他们的队伍依旧是赵戎津和齐越走在最前面打头领路,其后

    是背着贺承的钟晓,落在最后面断后的,是陆晓怜和金波两个姑娘。

    一行人脚步轻快,一个跟着一个,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早在深入山林前,赵戎津和齐越就交代过,七步岭情况不明,脚步务必快而轻,最好能速战速决,不惊动林子里的任何东西,迅速横穿七步岭。

    然而这话说来轻巧,做来却不易。

    他们一行有六个人,其中还有个病得七荤八素、行动不便的病人,要所有人从林子里一道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

    金波眼角余光飞掠而过,已经看见不止一条毒蛇吐着信子,暗中窥探,蓄势待发。

    七步岭的这条路连赵戎津都不熟悉,他与齐越打起十二分精神走在最前面带路,分不出精力来管跟在后面的人。钟晓和陆晓怜半颗心关注着脚下的路,半颗心牵挂着命悬一线的贺承身,也顾不上金波。

    于是,金波悄悄放慢脚步,落到队伍的最后去。

    与其余五人拉开距离后,她从怀里摸出几颗婴儿拳头大小的暗红色球状物,每走出一段距离,便朝身后的密林草丛里丢出一颗。

    那暗红色的小球一抛出,被他们惊动的蛇虫仿佛有人号令一般,不约而同地朝金波抛出的小球奔去,重重叠叠攀附在上面争斗撕咬,全然无暇顾及闯入它们家园的这几位不速之客。

    它们的缠斗会在仅剩一条毒蛇或一只毒虫时停止。

    金波抛出的小球便是胜利者的战利品。它会飞快咬破小球,将小球里的东西吸食干净,而后,或是离开,或是加入下一场战局。

    因为金波跟在队伍最后,悄悄用她的小球引开蛇虫,这一路竟走顺利异常。

    谁料路程过半,意外竟陡然发生。

    金波一路偷偷摸摸往后丢暗红色的小球,正要丢下第五个小球时,队伍最前面的赵戎津不知为什么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往回看。

    彼时,金波手里握着小球正要丢出去,因为赵戎津回过头来,心虚地将小球攥在手心里,稍稍迟疑的刹那之间,便有一条挂在树梢的小银环蛇循着味找过来,吐着信子猛然探出头,张大了嘴,灵活地飞身过来,叼走金波手里的小球。

    它叼走小球便罢,金波并不会跟一条小蛇争论是非。

    偏偏此刻,一只饥饿的蝙蝠扑棱着翅膀飞出来,骤然冲下来,死死制住小银环蛇七寸。那小蛇还想挣扎,翻滚扭动之间,衔在蛇口的小球被它吐了出来,可被蛇口挤压过的小球外层的蜂蜡已被损毁,它这一吐,便从被破损的小球里抖落出浅褐色的细粉,纷纷扬扬洒了金波一身。

    小球之所以吸引蛇虫,主要便是靠着小球里的这些浅褐色细粉。

    在金波的家乡,这种药粉被用在许多地方。她的师父还没有把制作这些药粉的法子教给她,她那时随手抓了几个师父做好的小球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竟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此刻她顶着满头药粉,在四周的蛇虫眼里,就是个刚出锅的肉包子,热腾腾,香喷喷。

    果然,草丛里,树枝间,接连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

    像是暴雨之前起了风,一阵一阵扫过,草木轻颤。

    那风一阵猛过一阵,仿佛牵连得大地都开始震颤,窸窸窣窣的细响越来越密,越来越急,汇成万马奔腾之势,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将金波他们团团包围——

    和小银环蛇一样,许多蛇虫被小球里的药粉吸引!

    之前隔着那层蜡质的小球,药粉的气味时隐时现,对林子里的蛇虫吸引力有限,那些懒得动弹的家伙,既不会追逐小球,也不会袭击人,金波懒得理它们。但此刻,蜡质小球的外壳破裂,药粉倾泻而下,又被金波的体温一烘,药粉气味不受遮掩、不受阻拦地弥散开来,连那些原本不想动弹的懒家伙也惊动了。

    光线太暗,距离太远,赵戎津回头时只能看见金波头顶上飞过一只叼着小蛇的蝙蝠,并看不见洒落下来的细碎粉末。可他耳尖微动,将树林里的动静听得分明,皱眉提醒大家:“当心,树林里有动静。”

    黑沉沉的山林里,风雨欲来。

    贺承也听见了树林里不同寻常的动静。他并没什么在蛇虫密布的山林里穿行的经验,可草丛里的声响如冬雷隆隆,他暗暗心惊,伏在钟晓肩头,避着陆晓怜,凑近他耳边说话:“你把我放下,护着大家走。”

    “不行!”钟晓道,“你现在这副模样,把你留在这里,就是死路一条。”

    贺承压着嗓子说话,声音更低更沉,也更加不容置喙:“听我的。你们是为了我闯七步岭的,我横竖都是死路一条,不能再搭上你们。”

    说话间,贺承已经伸手摸出腰间的短匕首,割开将自己与钟晓捆缚在一起的软绳。

    钟晓不敢惊动草丛里的东西,更不敢惊动陆晓怜,压着声音低吼:“你要做什么?别乱来!我能带你闯出去!”

    钟晓听见背上的人伏在自己肩头轻笑。

    明明那笑声里透着孱弱无力,可那笑里的松弛散漫却莫名让他想起了他的师兄。

    他记得,以前他因为练功没进展被师父责骂,而沮丧难当的时候,他师兄就常常这样笑,笑够了,就拍着他的肩膀哄他:“老头脾气不好,你别理他,他不肯好好教你,师兄带你练。”

    许多年之后,恍惚之间,他好像听见他的师兄伏在他肩头,笑得风轻云淡:“我当然相信你能带我出去,可我要你去做更要紧的事情——”

    贺承的话音未落,身后金波的惊叫声已经响起。

    钟晓回头去看,只见黑压压的一片蛇虫铺天盖地地朝金波涌去,错愕之间,他背上一轻,贺承已经解开软绳,自他背上滑了下来。他抵着他的肩膀,将他往外推了一把:“走!别回头!”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围困蛇虫环伺。

    钟晓还没有回过神来,却听见齐越低呼一声:“赵戎津——”下一刻,便有一道身影擦着自己的肩膀掠过去,朝被蛇虫团团包围的金波飞奔去。

    与钟晓擦身而过时,赵戎津也跟贺承一样,将他往安全的方向推了一把。

    甚至于,他也给钟晓留了一句话:“带他们走!”

    一时间,钟晓肩上担起两个人的安危。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钟晓只迟疑了一瞬,咬牙背过身去,不去看与金波一同被蛇虫吞噬的贺承与赵戎津,一手拉着陆晓怜,一手拉着齐越,将这两个也想前赴后继扑入蛇虫群里的人,硬生生拉离这片是非之地。

    陆晓怜和齐越当然是不愿意走的,陆晓怜一路挥掌相抗,试图从钟晓手里挣脱开来。她毕竟是女子,力气本就不如钟晓,又因为禀赋有限,内功一直没有进益,更不是钟晓的对手,钟晓横过手臂,轻巧挡下她的攻击,握在她手腕上的力道丝毫未减。

    另外一边,齐越倒是不吵不闹,却在某一瞬间,瞅准机会,抬指点在钟晓手肘附近的一处穴位上,钟晓只觉手臂一阵酸麻无力,齐越就像一尾灵活的游鱼般,轻轻巧巧地从他手中脱开去。

    “小齐大夫!”钟晓焦急,“危险,快回来!”

    挣脱钟晓钳制往后走的那一刻,齐越便知道回头路是危险的,可赵戎津被困在那里,明知是万劫不复的险境,他也要去。他并不理会钟晓,只顾着争分夺秒地朝来处走去。

    好在,钟晓手臂虽然酸麻无力,腿脚却还是便利的。

    他垂着一条使不上力的胳膊追过去,抬腿在齐越脚下一绊,先是将人绊得身子一倾立即要摔倒下去,随后又立刻将长腿稳稳横在空中,将摇摇晃晃的人又推回去站稳了。

    “小齐大夫,冷静一点。”不等齐越挣扎,钟晓先开了口,他的话不仅仅是对齐越说的,也是对陆晓怜说的,“你们都冷静一点,他们回去是为了救金姑娘,不是为了献身喂虫子!你们想想,现在回去,是能帮他们救人,还是会成为他们的拖累?”

    答案当然很明显,

    钟晓是明知故问。

    只这一句话,试图挣脱桎梏的陆晓怜和齐越,一齐停了下来。

    山林间的风里,有树叶的清新香气。

    如果没有蛇虫飞舞、爬行时,窸窸窣窣的动静,如果没有蛇虫被人打落时,噼噼啪啪的动静,如果没有这些,如果这里只是一片普通的、静谧的树林,那它确实是一座很美的山岭。

    齐越望着密密麻麻的蛇虫毒物,声音发颤:“这……要怎么救?”

    顺着齐越的视线,钟晓和陆晓怜回头望去。

    他们距离蛇虫发起攻击的地方其实并不远,但是仿佛林子里所有生物的注意力都被金波他们吸引,以至于陆晓怜他们这边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却没有吸引来一条毒蛇、一只毒虫。

    回头望去,他们刚刚路过的地方已经被密密麻麻的蛇虫淹没,原本就透不进日光的山林间,像是升腾起一团黑压压的云,更是昏暗一片。

    而贺承、赵戎津、金波的身影已经被那团黑云彻底吞没,难觅踪迹。

    所幸毒蛇毒虫如潮水般涌上来,但他们都还活着。

    多亏了陆晓怜心细,早上出发时给昏睡中的贺承裹了条毯子。

    这条毯子如今成了他们三人的救命稻草。

    贺承与赵戎津半蹲在地上,将毯子当做蚊帐般撑开抵挡蛇虫的攻击。金波把自己尽量缩成一个不占位置的小团子挤在他们两人之间,抖抖索索拆开腰间的水壶,先用里面剩余的水给自己洗了把脸,指望能冲淡脸上的药粉气味,然后开始从怀里往外掏东西。

    赵戎津皱眉:“这是做什么?”

    “我的家乡蛇虫众多,这是能引开蛇虫的药球,丢在空地上,它们就不会爬到屋里来了。”金波数了一遍小布袋里暗红色小球的数量,有些发愁,“可是我只剩五个药球,外面的东西太多,不够用啊!”

    金波的药球已经不够用,而他们用来防御蛇虫的盾牌只是一条毯子,几番冲撞之下,丝线崩断的声音不时传来,单薄脆弱的布料随时有被撕裂的风险。

    贺承凑近些,透过布料间细小的缝隙,看了一眼那些面目狰狞的蛇虫,问金波:“这些东西呆在阴冷昏暗的地方,是不是怕火?”

    金波摇头:“有些怕的,有些小虫子却不怕,不仅不怕,还会像飞蛾一样往火上扑。”

    “往火上扑?”听她这样说,赵戎津欢欢喜喜地打了个响指,“那就更好了!”

    贺承知道赵戎津想做什么,在他掏出怀中的火折子时,便眼疾手快地一把夺过来,笑道:“是不错,我们来分个工。”

    火折子尽数被夺,赵戎津也明白贺承的打算,当即皱眉:“不行,是我带你们进来的,我就得把你们全须全尾地带出去!”

    “可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贺承垂眼看手中的火折子,薄毯的遮蔽下,光线更暗。他盯着火折子看了片刻,抬眼看赵戎津,昏暗之中,他的眼眸如星光熠熠,他轻轻叹了口气,无奈低笑一声:“谁都想活下去,可是如果你想让我带着她冲出去——”

    他顿了一下,边闷声咳嗽,边轻飘飘地看了金波一眼,声音轻飘,语气却肯定:“那我们一个也跑不了。”

    赵戎津没有反驳,目睹过贺承这一路的羸弱,他不得不认可了贺承的说法。

    他拧紧眉头沉默了片刻,说:“火折子和毯子都给你,再留一颗药球给你。你用火,将趋光的虫子往东引,金姑娘用药球,将其余的毒蛇毒虫往西引,我先护金姑娘出去,再回来接你。”

    “好。”贺承应了一声,偏过头去闷声咳嗽,又哑声补了一句,“若是一会你回头看见毯子烧起来,就不必回来了,护好活着的人,才更要紧。”

    赵戎津不想听这些,深深看了贺承一眼,只固执又说了一遍:“你等我回来。”

    贺承挑眉一笑:“我尽量。”

    薄薄的一层毯子撑不住不计其数的毒蛇毒虫攻击,脱身之事宜快不宜迟。

    按照已经商定的分工,贺承撕下衣摆,用火折子点燃了,掀起毯子的一角,将燃烧的布料丢出去。

    隔着被蛇虫冲撞得越加脆弱的那层薄毯,隐隐能看见地上的枯枝败叶被燃烧的布料慢慢点起来,雀跃起几簇小小的火光。火光虽小虽弱,却也一面吸引了些扑火的飞虫过去,一面驱散了些畏光的毒虫离开,勉强减缓了毒蛇毒虫的袭击。

    赵戎津用外袍勉强罩住金波和自己的头,低声命令:“趁现在,引开它们。”

    金波二话不说,一口气将四颗药球往外丢出去。

    不料,她掀开毯子的一角,伸手抛出药球,不仅没能引开多少毒蛇毒虫,倒将她身上沾染的药粉气味散出去了一些,反而激起蛇虫更猛烈的冲击,竟连之前被贺承用火引开的毒虫,都忍不住回头过来。

    蛇虫攻势陡然迅猛,他们撑起的毯子的单薄脆弱处,可以看见毒蛇穿透进来的毒牙。

    赵戎津迅速来回金波,将毯子边沿折在身下,用腿压实,问:“这是怎么回事?”

    金波眉头紧锁:“不行,我走不了。”

    “什么意思?”

    “其实它们的目标是我。”金波有些懊恼,“我不小心弄破了药球,药粉撒在身上,它们闻着味道便来了。我刚刚用水冲洗过,可气味好像还是没有散干净。”小姑娘把嘴唇咬得发白,攒了很大的勇气,才说:“祸是我闯的,我来收场。我去引开它们,你们就能走……”

    她话没说完,贺承和赵戎津已经不约而同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贺承说:“按你的说法,你们都是为了我才进来的,该收场的人是我才对。”

    赵戎津说:“我刚刚就说了,你们是我带进来的,我一定会把你们完完整整带出去。”

    三人相视一眼,再没人提起要把谁留下。

    贺承侧头看赵戎津:“现在怎么办?这块破毯子撑不了多久了。”

    “那你还能撑多久?”赵戎津也看着贺承,“那些东西既然甩不掉,就只能弄死了。她最好是裹在毯子里别出去惹那些东西发疯,你呢,你能动得了吗?”

    “勉强能给你搭把手吧,打虫子倒是也不费什么力气。”事已至此,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贺承将不久前刚刚从他手里抢过来的火折子又还了回去,“毒虫细小,防不胜防,火攻看起来还是管用的。先解决天上的,再对付地上的,怎么样?”

    赵戎津耸肩:“我是没意见,可是地上的毒蛇毒蝎子听我们的话吗?”

    贺承不搭话,朝金波看了一眼,金波连忙献宝一般递上一小罐药粉:“这是驱蛇防虫的,很好用的。你们撒一些在身上,再撒一些在地上,虽然分量少,但应该也能逼退些胆子小的蛇虫!”

    贺承和赵戎津依言往身上洒了薄薄的一层驱虫药粉,各自将毯子的一角递到金波手里,交代她把自己裹严实了,分头从毯子里钻出去。

    他们从毯子里钻出来,趁着药粉气味最浓烈,药效最强的片刻,赵戎津飞身出去,在四周点了一圈火,顺便捡了几根趁手的树枝回来,而贺承将罐子里剩下的驱虫药粉绕着他们所在的地方,完完整整地撒了一圈。

    对付飞虫,刀剑都使不上劲,赵戎津将自己的外袍撕成两半,分别系到两根树枝上,分了一根给贺承:“用这个。”

    贺承会意,接过树枝,将空中的飞虫往火焰熊熊处驱赶。

    七步岭上人迹罕至,地上层层叠叠的尽是枯败的枝叶,火势渐大,映得林中一片暖黄。火堆里炸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渐渐密集,越来越多的毒虫扑进火焰里,空气中弥散开浓烈的焦糊味。

    枯枝燃烧卷起滚滚黑烟,贺承被呛得忍不住咳嗽,一旁的赵戎津远远看了他一眼,边挥动树枝驱逐飞虫,边抽空问:“喂,你怎么样?还撑得住吗?”

    贺承顾不上回应赵戎津。

    他本就是虚弱的病人,强撑着一口气耗到此刻,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耳边嗡嗡作响,赵戎津的声音都像是蒙了一层水幕般飘渺。凭着本能驱逐开一

    群翅膀乌黑、身体坚硬的飞虫,贺承有些脱力,摇摇晃晃地要向前扑倒下去。

    赵戎津早就料到贺承已到强弩之末,飞身过来将人扶住,以免他直接扑进毒蛇堆里。

    可蛇虫实在太多,他们顾了脚下,便顾不得头上,几条悄悄挂在树梢、首尾相勾的艳色小蛇趁着两人不备,竟凌空扑了过来。

    赵戎津扶着摇摇欲坠的贺承,来不及挥动树枝去拦,下意识抬手一挡,那另开扑过来的小蛇正借机攀住他的手臂,顺势往上游走,张开死死咬住他的肩膀。

    “赵戎津!”贺承迅速抽出腰间短匕首,利落砍断挂在赵戎津手臂上的那条小蛇。

    赵戎津怔怔抬手摸了摸自己发麻的肩膀,骇人的乌色自他脖子上的那两个深洞蔓延开来。他看了眼自己手上沾着的黑血,又看了眼贺承握刀的手滴滴答答淌着血,苦笑:“完了,你也受伤了……”

    第30章 第三十章蛊虫这是只蛊虫吧!

    听了赵戎津的话,贺承迟钝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他也是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指掌之间不知何时沾染了血色,手上的血颜色鲜红,显然与被毒蛇咬伤的赵戎津无关。

    所以,他也受伤了

    贺承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受了伤,也没功夫深究自己什么地方受了伤——

    那条毒蛇咬中了赵戎津,其他毒物见了血,霎时更加沸腾活跃,他们两人的处境比之前还要艰难。

    贺承挥动树枝依旧驱赶着毒虫,空出一只手持着匕首,不时斩杀有样学样飞扑过来的毒蛇。赵戎津被毒蛇所伤,毒液随着血液进行,他的脸色隐隐发黑,已经有些站不住,却仍强撑着与贺承抵背而战,

    贺承又斩落一条毒蛇,有些气喘:“你先到金波那里去缓缓,兴许她有药。”

    “不行,现在坐下休息,就,就再也起不来了。”赵戎津呛出一口黑血,脱力地靠在贺承背上缓了片刻,“我没力气了,你借我靠会儿。”

    贺承苦笑,他们此刻就是一对难兄难弟,也不知道会是谁先撑不住倒下去。

    忽然,赵戎津用手肘捅了捅贺承:“喂,你看那边,那是什么东西?这些东西的带头老大吗?”

    顺着赵戎津手指的方向,贺承看见树林中间爬出一只周身发着血红色荧光,模样像蝎子,却又比寻常蝎子大得多的毒虫。

    它徐徐自林中走出来。

    不仅是贺承和赵戎津紧紧盯着它,此间所有毒虫毒蛇也在顷刻间停止了所有动作,仿佛被什么巨大的威压震慑,尽数安安静静落在地上或者树上,不敢造次。

    这只红色大蝎子显然不是善类,可贺承和赵戎津已经彻底没有力气了。

    难道他们真的要命丧七步岭吗

    大蝎子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身后跟着各种各样颜色艳丽的动物。

    贺承听说,这些毒虫毒蛇毒**,越是颜色艳丽,毒性便是越强。按照这个逻辑,刚刚把他们打得团团转的那些灰的、白的、黑的蛇虫,与这是大蝎子背后五颜六色花枝招展的队伍相比,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贺承握紧匕首,用力之下,鲜红的血从指尖冒出,滴滴答答落到地上。

    缓步朝他们走来的大蝎子忽然发起狂来,走得飞快。

    它迅速绕过赵戎津在地上点起的火堆,穿过贺承用金波的药粉在地上画下的包围圈,径直朝他们两人奔走来。

    其实要杀掉这只红色的蝎子并不难,可贺承和赵戎津都不敢冒然动手。

    他们不清楚它为什么能令七步岭上的所有毒物瞬间安静收敛下来?更不清楚当着这些毒物的面,杀掉这只诡异的红色大蝎子,是不是会更彻底地激怒它们?

    因此,他们不敢妄动,步步后撤,直退到裹着毯子的金波身前,已是退无可退。

    赵戎津握紧树枝,随时准备着驱赶它。

    贺承握紧匕首,做好了再次陷入混战的准备。

    却不料,那只红色大蝎子急急忙忙飞奔过来,收着蝎尾,并不像是要攻击人的模样。它小心翼翼地朝贺承凑了凑,一点一点挪到他脚下,举着两只硕大的螯钳,昂着头,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危险近在咫尺,混战一触即发,贺承不由自主地又握紧了匕首。

    指尖一阵钻心的刺痛,令他神志异常清明,低下头,眼睁睁看着一串血珠自自己的指尖跌落,而地上举着螯钳、仰着头的大蝎子稳稳接住那几滴血,迅速塞进嘴里。

    贺承觉得,某一刻,他好像是在它身上看到了雀跃和满足。

    如果虫子也有情绪的话。

    什么意思?它急急忙忙地跑出来,是为了喝血?

    贺承与赵戎津对视一眼,各自迷惑不解。

    下一刻,那只大蝎子肥大的蝎尾重重在地上拍了两下,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一阵像是硬物摩擦一般的“嘶嘶嘶”的声音。

    没人知道大蝎子的这些举动是什么意思,可满地满树的毒蛇毒虫却看懂听懂了,在那“嘶嘶嘶”的声音中,树上、地上密密麻麻的毒物开始退去。

    与最初一样,又是一阵阵黑云卷过,片刻后,竟只剩下红色大蝎子孤零零的一个。

    赵戎津有气无力地问:“什么意思?没事了?”

    贺承眉头紧锁,抬头看了眼悄悄站到不远处的陆晓怜、钟晓和齐越,朝他们摆了摆手,摇头道:“先别过来。”说罢,回头问裹在毯子里的金波:“金姑娘,你能看到这只东西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担心身上的气味再引发危险,虽然虫潮退去,金波却还是不敢扯下毯子,只能将自己裹成个麻布袋一般,提着毯子一蹦一跳地绕到贺承身旁来看那只红色大蝎子。

    她看了一眼,就往后又蹦了三步,惊得舌头打结:“这,这,这是只蛊虫吧!甚至是只蛊王,怪不得整个七步岭的毒物都怕它!”

    她蹲在一旁,不近不远地看着那只蛊王举着螯钳乖乖地接着贺承的血喝,语气里也流露出困惑:“七步岭这么多毒物,炼出一只厉害的蛊虫不奇怪,奇怪的是,它在沈大哥身边怎么这么乖?”

    贺承觉察赵戎津压在自己身上的分量越来越沉,此刻并不是思索蛊虫为什么这么乖的时候,他问金波:“若是七步岭的毒物都怕它,我们带着它,是否就能平安出去?”

    毯子里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不多时,金波丢出一个宽口罐子来:“可以试一试。沈大哥,你往罐子里挤点血,将它引进去,之后每隔一个时辰就挤几滴血进去安抚它,应该能保我们一路平安。”

    贺承依言照做,将蛊虫引进宽口罐子里,拿盖子封上,终于长长松了口气。

    暂时脱离险境,赵戎津一口气松下去,终于再支撑不住,“哇”地喷出一口黑血,摇摇晃晃地栽倒下去。

    “赵戎津!”

    眼见赵戎津不支倒地,钟晓再拦不住齐越。齐越喊着赵戎津的名字,发足狂奔而去,他伸长了手臂,也没能将赵戎津接进怀里,只来得及跌跌撞撞跪倒在他身旁。

    赵戎津受伤时,齐越并不在场,他小心翼翼地把人扶进怀里,边给他诊脉,边寻找他身上的伤口。撕开他肩上的衣衫,看见他肩头两个深深的血色和一片乌黑的皮肤时,齐越脸色霎时雪白,险些蹲不住。

    “不行,得把毒血吸出来!”

    齐越要用嘴去吸出伤口的毒血,刚刚低下头凑过去,就被赵戎津抬手抵住额头,把他的脑袋推了回来。他靠在齐越臂弯里,奄奄一息:“傻子,毒血早就,早就游走四处,你,你哪里吸得过来。”

    “能吸出一点是一点。”齐越语气平稳,可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往下掉,“七步岭的毒物很厉害,我们还要走很久!我是大夫,你听我的!”

    “平时都听你的,这回,这回就听我的吧。”赵戎津的气

    息越发微弱,渐渐涣散的目光里尽是留恋不舍,他挣扎着抬手摸摸齐越的脸,声音弱得几乎只剩气音,“阿越啊,以后我不在,你,你自己就别进谷了。”

    “我不!”齐越抱紧怀里的人,“不想让我进谷,你就自己来拦我啊!”

    “听话。”赵戎津长长吐出一口气,口鼻处涌出汩汩黑血,紧紧盯着齐越,目光却渐渐散了,“你就,最后听我一次吧……”

    “你别动!”齐越翻出随身带着的小刀,咬牙割开赵戎津肩膀上的伤口,低下头去,将嘴唇紧紧贴在他肩上伤口处,一口一口吸出腥臭的毒血……

    另一边,把蛊虫引入罐中,将罐子交由金波保管后,贺承也脱力昏厥了过去。

    陆晓怜和钟晓不是大夫,将人扶进怀里,急病乱投医地喂了一颗在小溪镇的药坊里备的益气补血的药丸,半晌才见他悠悠醒转过来。

    贺承醒来混沌片刻,想起赵戎津的伤,心下一沉。赵戎津中毒后不仅无法静卧,还与他并肩驱赶毒物,毒液顺着疾行的气血游走,早已经侵染周身,情形恐怕不会太好。

    他推了推钟晓的手臂,道:“我没事,你去帮小齐大夫。”

    贺承虽然这样说,陆晓怜却不会这样信。

    她顺着钟晓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只看见靠在齐越怀里的赵戎津脸色发乌,无力垂落下的半条手臂也都是黑的,显然中毒已深!

    心惊之余,她赶紧转回头来,翻看贺承身上的伤口,担心有丝毫遗漏。可只看了个开头,她去掀开贺承衣领的手就被贺承反手拉住,贺承的手虚虚圈住她的手腕:“我没受什么伤,你放心吧。”

    陆晓怜心细,他这一抬手,反倒是暴露出一点破绽来。

    以此时他倚在她怀中的姿势,左手是落在外侧自由无阻的,右手却被挤在两人之间,伸手拦人这样一个动作,要紧的是要快,本该用最便利的那只手,而他却非要艰难地抽出右手来。

    这是什么缘故?

    陆晓怜松开贺承的衣领,伸手去捞他垂在身侧的左手,心中一痛,声量不由提高起来:“没受伤?没受伤这是怎么回事?”

    陆晓怜小心翼翼捧着贺承的左手,只见那只修长的手挂满了血污,血色从指缝里渗出来,滑过清瘦苍白的手背,像烧了一夜的烛泪一般,高高低低地垂着,一直淌到手腕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的血是鲜红色的——

    至少证明他没有中毒。

    半是侥幸半是心疼,陆晓怜轻手轻脚地捧着贺承的手细看。细看之下,她发现他手掌上的血像是都从中指附近蔓延开的,她狐疑翻转过他的手掌来看,瞳孔不由一颤——

    他左手中指指尖的血肉硬生生撕裂开来,皮肉外翻,肿胀可怖,那破碎的血肉之间赫然扎着一根寒光闪闪的针!

    陆晓怜又气又痛:“你——”

    贺承料想她不忍,将手掌又翻过去,只留皮肤惨白的手背对着她:“原本只是想要提提神,打起架来,就忘了。”知道她生气,他的语气开始有些撒娇有些讨好:“刚刚还没感觉,现在开始觉得疼了,啊,好疼,你帮我把针取了,好不好?”

    这个人总是这样。

    三天两天惹人生气,惹人生气了,不哄不道歉,反倒撒娇打滚,等着被他气得说不出话的倒霉蛋反过来哄他。

    陆晓怜又好气又好笑,翻了个白眼,收敛了情绪,低下头查看伤口,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伤倒不是危及性命的重伤,可十指连心,他是真下得去手!

    她边在他皮开肉绽的指尖寻找适合取针的位置,边问他:“这不像是小齐大夫的银针,倒像是缝衣针。你哪里来的缝衣针?”

    贺承睁眼瞎说:“我孤身一人在外,衣裳破了也是自己缝补,有缝衣针也——”

    话音未落,贺承身子猛地一颤,痛极了的呻吟被他咬碎在唇齿间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唇色煞白,额头冷汗涔涔,喘着粗气看着陆晓怜手里的那枚挂着血珠的缝衣针——

    陆晓怜,青山城众星捧月的大小姐,他那娇生惯养的小师妹,就这么干净利落地把嵌在她心爱的贺师兄血肉里的缝衣针拔出来了?

    贺承不禁茫然,所以,他到底被陆晓怜认出来了没有?